------------ 一路繁花相送全文阅读 第一卷 ------------ 楔子 无准备的开始 辛笛没想到一个30岁的男人听到她这个28岁的女人招认自己是chu'nu时,会吓得落荒而逃; 而几分钟前,他们还相拥紧密,带着从兰桂坊买来的薄醉回到酒店。衣服在拉拉扯扯中半褪了,他高大健美,肌肤带着健康的小麦色光泽;她娇小白皙,和他形成奇妙的对比。 这个夜晚,她以为自己下了决心,决定借酒盖脸,结束自己漫长得有点不可思议的chu'nu生涯。吻到情热,他的手在她肌肤上摩挲,他在她耳边轻舔,她心神荡漾,并无反感,想,好吧,就是他了。带着轻轻喘息,她说:“我第一次,你轻一点。” 接下来的场面就太戏剧化了,出了名的浪子吓得住了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想我还没准备好,对不起。” 她同样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张俊美的面孔,直看得他面红耳赤,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告辞夺门而去。 辛笛一粒粒扣上自己的衬衫纽扣,走到窗前,无所事事看着外面霓虹闪烁,终于火热的面孔渐渐冷却下来。她出差过来看香港时装周,报销费用并不奢侈,入住的酒店地处炮台山,房间狭小,窗外是喧嚣都会不夜城市,没风景可言。她决定去洗澡、睡觉,不管有没有睡意。 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接听。 “对不起,辛笛,刚才是我太过份了,我反应过度,我……” “你给我去死,戴维凡。”她挂了电话,随手关机。 辛笛出差到香港来看时装周,作为一个服装设计师,她每年至少要来香港两次,一月份看春夏发布,七月份看秋冬发布。这样荒谬的季节颠倒,她早习惯了。 香港会展中心没有北京国展那么人头蹿动的热闹,但专业程度显然更高一些,全部看下来,需要的时间和体力都不少。另外还要赶各类发布会,再去散布港九的大大小小值得一去的店子逛上一圈,去九龙那边的面料市场看新上市的面料。 看完香港时装周,马上还要过关回到深圳,又有这边的展会等着,时装这个行当的确是一场不落幕的大戏,只是从事这个行当的人多少会有疲惫感。尤其在地处内陆,远离时尚中心的城市,时尚成了一个地道的工业项目而不是一个带you'huo魔力的字眼,就更没什么浪漫色彩可言了。 工作六年,辛笛在业内小有名气,成为本地最大服装企业索美的设计总监,职业前景一片辉煌,可是与此同时,她觉得倦怠感越来越严重,不知道是对自己的工作还是人生。 她清楚知道,这种情绪来得有些无稽。到28岁时,她还是chu'nu,其实这也并不让她挫败。怎么会在香港这个城市和戴维凡搅到一起,她完全没有头绪。因为他们已经认识了10年,从见戴维凡第一眼起,她就是讨厌他的。 他们是美院同学,有着健美体形和英俊面孔的戴维凡高她两届,学的是景观装置专业,却从一进学校就被拉入了模特队,和服装设计专业结下不解之缘。戴维凡卖相好又兼xing格豪爽,人缘极佳,可是辛笛一向对他懒得正眼相看,偶尔交谈也是冷嘲热讽。 辛笛的密友,同样读服装设计专业的叶知秋看不过眼,问她原因,她理直气壮地说:“就是烦他恃靓行凶,象只孔雀一样,仗着点姿色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的样子; 。” 叶知秋只能骇笑,这理由明摆着并不充分,他们念的专业决定了他们差不多天天得和各式俊男靓女打交道,也没见辛笛对其他表现得更自恋的人有啥不满之处。 昨天在香港会展中心,戴维凡迎面走来,仍然有些大摇大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他是运动员出身,读书时已经取得了国家二级运动员资格,还保持着当地的一项田径纪录,他的走路动作完全是一种习惯而非炫耀。他和朋友张新合开一间广告公司,也接服装企业形象策划业务,有时间一样会来专业展会找灵感和流行元素。 以前辛笛对戴维凡通常做视而不峥,不过在今年三月底的北京服装展上,辛笛做发布会,戴维凡受叶知秋委托,在辛笛最后出场亮相时上台献花。 有那样一个交道后,他远远走来,透过玻璃长窗过滤进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周身如同镶了淡淡金边,一脸愉快地跟她打招呼,她当然没法再对他冷脸以对了,同时心里承认:这厮的色相,还真是没得说。那样高大挺拔的身材,修身版的t恤长裤穿在别的男人身上难免会有点做作之气,可他显得英气勃勃,周围来往的人不约而同对他注目。 两人闲聊几句,说起接下来的安排,倒也不谋而合。他们一块去海港城,戴维凡看橱窗布置等和店面设计,辛笛看那边的名店新一季款式,随便吃点东西,逛得差不多了,戴维凡提议去兰桂坊酒吧,她一口答应下来。 是酒精作祟吗?辛笛不这么想,两人喝的都不过是啤酒而已,充其量只有点酒意。她记不大清两人是怎么有第一个身体接触的,但那个身体接触倒是唤起了她的一个记忆。 就在上次她的北京时装发布会上,她出场谢幕,戴维凡抱了一大束百合,长腿一抬,跨上t台,将花递给她,然后顺势抱了一下她,这个拥抱来得短暂而礼貌,居然让她身体骤然打了个冷战。当时她只把这归结于看到他的意外,并没多想。 可是这时,一经接触他,她起了同样的战栗,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后,她吃惊得差点咬住自己的手指头。她只谈过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qing'yu这个东西,对她来讲,还真是来得陌生。她犹疑地打量身边这个英俊的男人,恰好他也回过头来,两人视线相接,暧昧的气氛加上异地的放松感,再之后发生的事情,就让辛笛有点宁愿没有遇到他。 回到深圳,辛笛和过来看服装展的好友叶知秋在酒店碰面。两人办完各自的事情,晚上到她独住的酒店房间,都洗了澡,穿着睡衣,各躺一张床放松地闲聊着,然而辛笛的招供却着实来得惊人。 “你……”叶知秋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她和辛笛是同班同学,但毕业后做的却是服装销售,以前也曾在索美工作。用辛笛的话讲,她这个好朋友属于一向思前想后,谋定而后动的那种人,冷静理智可想而知。 “这不是悬崖勒马了吗?我又没得逞。”辛笛嬉皮笑脸地说。 “还好还好。可是出差而已,你胆也太大了,就敢带萍水相逢的男人回酒店。” 辛笛倒情愿带回去的是陌生人了,至少出了酒店各走各路,没一点瓜葛,她对自己没心没肺转眼忘记的本领还是很有信心的。不过再想想,她只好老实承认,她确实没胆大到去招惹一个陌生人。 “呃,我刚才没讲到重点吧; 。不是萍水相逢,其实那人你也认识,戴维凡。” “他……”叶知秋再度失语,她当然认识学长戴维凡,事实上眼下两人还是邻居,关系不错,并且时有工作往来。可是她知道辛笛一向讨厌戴维凡,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辛笛为什么要选他来终结自己的chu'nu之身。 “他刚好在那里呗。” 叶知秋支起身子,挑眉看她,显然觉得这根本不算理由。辛笛脸红了,咳嗽一声:“秋秋,你可不可以别这么审视我呀。好吧,我全招。我觉得他人长得还是很帅的,又加上他那么花名在外,肯定那个……技术应该不错的。我既然只是单纯的不想当chu'nu当到29岁,又不是想找人结婚,跟他……应该没什么后患吧。” 叶知秋作tu'xuè状:“小笛,你的思维好诡异。” 辛笛大笑:“算了,不提这事了,他跑了也好,不然我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后悔。我现在唯一纳闷的是,28岁还是chu'nu,就会把男人给吓跑吗?” 她这个问题,她的好友没办法回答她。她想,由它去吧,当chu'nu当到29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只真诚希望,那家伙哪怕不是如她在电话里诅咒的那样去死,也最好再别在她眼前出现了。 然而,你越不愿意碰到某个人,那么再次碰上的概率反而会更高。辛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墨菲定律的一条。 接下来在深圳会展中心里、在叶知秋一个朋友的饭局上、在返程的飞机上,辛笛不断地碰到戴维凡。她有点想tu'xuè了,哪怕是在他们共同居住的城市,似乎也没有如此之高的碰面频率。 并且,想无视这么一个高达183公分又长得过分好看的男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下了飞机,辛笛去取托运的行李,没等她放下手里拎的提袋,一只修长结实的手臂从她身后伸出,轻松从传送带上提起来那口大号新秀丽箱子放到她身边。她个子娇小,这个箱子的尺寸实在和她的体形反差太大。 她转头看向戴维凡:“哎,我们各走各路好不好,你要往东的话,我就往西。” “那不可能。”他很干脆地说,“机场进城的路只一条,往南。” “你到底想干嘛呀戴维凡?”辛笛不客气地问,“这几天你不停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是想恶心我,那你已经做到了,可以消失了。” 戴维凡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给个机会我吧,辛笛,我想追求你。” 辛笛先是诧异,随即大笑,很高兴可以用上这句现成的台词:“对不起,我想我也还没准备好。” 戴维凡一点也没被打击到:“那天是我不对,我们可以试下从头开始。” 提到那天,辛笛竖起眉毛,正欲发作,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后面叫她:“小笛。” 辛笛转头一看,一个穿着米白衬衫的修长男子站在离她不远处,他拎着只深咖啡色行李箱和一个做工精良的笔记本包,头发修剪得短短的,轮廓清矍的面孔上,一双深邃的眼睛冷静而明亮,那份抢眼竟不下于外貌出色如明星的戴维凡; 辛笛的喜悦来得半真半假,她尖叫一声扑过去:“路非,真的是你吗?怎么回来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 路非放下行李箱,捉住她的手,微笑了,他是个气质清冷的年轻男人,此刻浅浅一笑,目光中带了几分温柔:“算是意外惊喜吧,小笛。” 这个喜相逢的场面让戴维凡有点看呆了。 辛笛的手机响起,她拿出来一看, 是堂妹辛辰打来的:“辰子,干嘛?” 听到她叫这个名字,路非掐掉自己同时响起的手机,静静站在一边。 “笛子你回了吗?记得帮我去浇花,今天就得去,只要不下雨,隔天去一次,用阳台上水缸里贮存的水浇,浇完再把缸给灌满,千万别偷懒。”辛辰在电话中说道。 辛笛**一声:“你为什么一定要折磨我呀,这么热的天,随便哪个追求者,要收到你这个要求,一定跑得忙不迭。” 辛辰直笑:“哪能随便让追求者登堂入室,白白让人起遐想,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辛笛郁闷地看看站在不远处并没走开意思的戴维凡,承认自己可不就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吗?可是这厮甚至都不算是追求者,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暑还是生理期紊乱荷尔蒙作怪了。 “你去多少天?” “大概18天吧,这会车子已经过恩施了。” “18天,天哪,你记得涂防晒霜,别晒得跟块炭一样回来。” “不会,大部分时间在车上。” “知道我现在在机场碰到谁了吗?”辛笛笑着说,同时看向路非,打算递手机给他,却只见路非轻微而迅速地摇头,她不免有点诧异,可是当然顺从他的意思,“算了,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 辛辰也不多问:“照顾好我的花,我给你买挂毯回来,再见。” 辛笛将手机扔进包里,问路非:“本来还想叫你跟辰子通话呢,干嘛摇头?” “她去哪里了?” “xi'cáng,和朋友一块开越野车自驾过去。”辛笛向来只在繁华都市转,她喜欢脚下踩着平整马路的感觉,没有一点田园情结,实在理解不了堂妹隔三差五去纵山,每年至少要去一次甚至她都没听说的地方的雅兴,可是她淘回来的那些小玩意是很有意思的。 “xi'cáng。”路非的神情略微恍惚,轻轻重复这个遥远的地名,“小笛,她要再打电话给你,别告诉她我回来了。” 辛笛挑起眉毛:“也想给她意外惊喜吗?” 路非嘴角挂一个惆怅的笑:“她大概会意外,会吃惊,可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喜。”; ------------ 第一章 旧日痕迹(上) 这里是本地闹市区一片老旧住宅区,逼仄陈旧的房屋密密麻麻分布着。临街的墙壁上已经刷了大红的“拆”字,可是黄昏时分,人来人往,小小的门面全都生意兴隆,没有一点临近拆迁的感觉。 路非下车,锁好车门,站在这一片零乱喧嚣中,仍然显得气宇轩昂,他穿着灰色t恤,深色长裤,身姿挺拔。本地八月,正是最炎热的时候,虽然太阳已经落山,暑热依旧不减,然而这样的温度好象一点也没影响到他; 他正要走进去,一辆灰扑扑的丰田prado顺狭窄的街道驶来,停到离他不远的路边,一男一女下车,两人都穿着脏兮兮看不出本色的户外服装,那男人打开后备箱,拎出一个红灰两色的75升背囊和一捆说不出名堂的长筒状东西,递给那女孩子:“真不一块去吃饭吗?” “泡沫,拜托你闻闻,我们身上这味都快馊了,估计哪个餐馆老板都不会欢迎我们进去。”那女孩子声音带点沙哑的,轻快地说。她拎上大背囊和那捆东西,对男人挥手,他上车开走了。她转身,懒洋洋拖着步子走上窄窄的人行道,迎面正好看到路非,顿时怔住。 “你好,小辰。” 辛辰没什么反应地看着路非,仿佛有点神思恍惚。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他认错了人,记忆中的辛辰一直肌肤白皙,明艳清丽得有几分不安定的气息,而眼前女子架着大墨镜,看上去又黑又瘦,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蓝色t恤和橄榄色速干长裤,腰际挂了个深灰色的腰包,头发绾在脑后,明显有些纠结油腻,手里拎的东西将她的身子坠得向一侧略微倾斜着。路非伸手接了过来,份量着实不轻。 她突然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细巧的牙齿:“你好,路非,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半个月前。” “怎么会在这里?” “小笛告诉我你今天差不多这个时间回来。” “她隔一天过来帮我浇一次花,肯定烦透了。”她迟疑一下,“走吧,进去坐坐,这里快热死了。” 辛辰并不看他,转身向住宅区里面走去。 路非看着前面这个苗条婀娜的背影,突然也有点恍惚。11年前,同样是一个夏天,他头次来到这里,虽然出生在本地,但他一向生活的地方完全不是这样的环境。 那时路非18岁,也是这样跟在14岁的辛辰身后。她已经开始发育,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加平跟凉鞋,懒懒迈着修长的腿,腰背随着轻盈的步伐有一个流利而旖旎的线条。阳光照射下,隐约可见t恤里面胸衣的肩带,当时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加快了几拍。 此时辛辰的衣服保守得多,脚上一双徒步鞋沾满尘土已经看不出本色,可是步子迈得依然懒散,腰际那个腰包轻轻晃动,这个步态是他熟悉的,甚至多次出现在他梦境之中。 这片居民区集合了各个年代的建筑,辛辰住的是一座上世纪70年代的楼房,灰色的五层楼,看着有几分破败。走进了黑黑的楼道,她将墨镜推到头顶,利落地从腰包里拿出一只小手电筒打开,雪亮的光柱下,楼道拐角堆着从各家各户延伸出来占领地盘的杂物。上到五楼,她将腰包移到前面,准备掏出钥匙开门。 “我来开门,小笛把钥匙给我了。”两人此刻隔得很近,路非可以清楚闻到,辛辰身上和头发里都有一股绝对说不上好闻的味道,他向来略有洁癖,不禁皱眉。 辛辰抬头,恰好看见他的这个表情,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一点,看他开门,再很熟门熟路地伸手开了灯。 “不会这些天都是你过来给花浇水吧?”辛辰疑惑地问; 路非将钥匙交还给她:“小笛最近在准备秋季服装发布会,比较忙。” 辛辰先去开了空调:“不好意思,我出去大半个月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你随便坐,我得去收拾一下自己。”她踢掉徒步鞋,回卧室拿了衣服去卫生间洗头洗澡。 路非再度环顾这个房子,近半个月,不管怎么忙碌,他都会在晚上隔天过来一次,给花浇水,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格局,可此刻看在眼内,仍然感觉陌生。在他记忆里,少女辛辰的住处是个小小的两室一厅,屋里和室外楼道一样的破败杂乱,第一次进这房子,对他的洁癖是一个重大挑战。 然而眼前一切,整齐得过份。洁白的墙壁,深栗色的地板,原来的客厅和一间房以及厨房打通,装修成了工作室模样,宽大的浅色工作台连着电脑桌,两部电脑、打印机、扫瞄仪等有序摆放着,一边一面墙放着样式简单的书架,上面井井有条mǎ放着书籍、杂志、文件夹、光盘碟片,没一丝杂乱,可是也没有任何代表个人兴趣爱好的摆设。 厨房只余了开放式的一角,一张调理台兼着餐桌,区分着空间,摆了两张高脚椅,显然吃饭就在那里解决了。 靠通往阳台的门边摆了一张深枣红色的丝绒贵妃榻,上面放着两个绣花靠垫,算是唯一带女xing色彩的家具。 卫生间靠卧室那边,里面传来隐约的哗哗水流声,在安静凉爽的室内,这个声音听得路非有几分莫名的烦乱。 他打开阳台门走出去,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阳台不算小,其他人家基本上都将它封成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以求空间的最大化。只有辛辰的阳台保持着开放式格局,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几盆茉莉正开得香气四溢,一株文竹不可思议地长到了快一米高,一只大瓷盆里种的石榴此时已经结出了累累果实。靠一侧的一个金属架上摆的全是不同颜色的月季,花开得十分娇艳;另一侧是个木制的架子,摆放着四季海棠、绣球花、蔷薇、米兰、天竺葵。这个阳台俨然是个郁郁葱葱的小小花园,唯一煞风景的是,阳台外罩上了一个粗粗的铁制防盗网,好在顺阳台栏杆一直爬藤上去的牵牛花长势极好,一朵朵的紫红色花朵此时闭合耷拉着,多少让防盗网不那么剌眼了。 他揭开阳台一角的小水缸盖子,舀出水灌满大喷壶,然后开始浇花,暮色之中,水线均匀细密地洒向一盆盆花,晶莹水珠在花瓣、叶面上滚动滑落。 甚至这个阳台也不复当初了,以前这里什么花都没种,只放了两只旧藤椅。路非和辛辰曾坐在这里,看着对面同样灰扑扑的楼房聊天。 他一直认为,他的记忆很可靠,然而这半个月,哪怕下着大雨不用浇花,他也会上来独自坐上好长时间,却找不到一点旧日痕迹。他不禁开始怀疑,盘桓于他心底的那些回忆,究竟有没有真实存在过。 这时,一群鸽子从阳台上方掠过,路非放下喷壶,透过牵牛花茂密的叶子望出去,鸽子飞远,再盘旋着飞回来,以几乎相同的角度和轨迹再度掠过他的视线。 “我最恨对面那家人喂的这群鸽子,天天在我家阳台上拉屎,脏死了,一大早就咕咕叫,吵得人睡不着。”少女辛辰曾这样控诉。 那么终究还是有一样东西没有变化吧。; ------------ 第一章 旧日痕迹(下) 身后传来辛辰轻轻的笑声:“信不信由你,我现在倒是很喜欢这群鸽子了。” 辛辰这次参加自驾去xi'cáng,和户外俱乐部另外七个人分乘两辆越野车,途经三十余个大小城市,行程近8000公里,差不多半个月没好好洗澡。她早已经习惯户外的卫生条件,一辆车里坐四个人,小小的空间反正全是浑浊的味道,大家也就嗅觉麻木,谁都不至于嫌弃谁。此刻她彻底洗头洗澡,擦了护肤品,出来顿时神清气爽,简直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路非回过头,站立在灯下的她穿着白色t恤,牛仔五分裤,半干的乌黑头发披在肩头,闪着健康的光泽,那个浴后的面孔干净清透地显出一点红晕,明亮的眼睛上睫毛纤长而浓密地上翘着,嘴角以他熟悉的弧度微微挑起,左颊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她和他拥有一样的记xing,她甚至清楚他正想到什么。一向倨傲冷静、不动声色的路非再次意识到,他在她面前,总能暴露出情绪的波动。 “这些鸽子再没吵你吗?” “一样吵,可是突然有一天,”辛辰漫不经心的说,“我习惯了,什么都敌不过习惯。” 路非仍站在阳台上,这时外面暮色已经渐浓,半暗光线中看不出他的情绪:“做这么个笼子干什么?实在太难看了。”他反手指一下阳台外焊的防盗网,看上去确实象个大号鸟笼。 “有一阵子小偷很猖獗,我得留地方种花,不想封闭阳台,不得不装这个,安全比美观来得重要嘛。” “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住这里,小笛那边不是空着房子吗?那一带治安要好得多。”路非皱眉。 “自己有房子何必要去住别人家呢?而且一个人住比较自由,我猜笛子也这么想; 。” “这一片住宅马上要拆迁了,你有什么打算?” “早着呢,拆迁的风声传了几年,每回雷声大雨点无。” “我所在的公司和拿下这个地块的昊天集团已经确定了风投融资方案,这回雨大概很快会落下来。” 辛辰怔住,停了一会,耸耸肩:“看拆迁补偿多少再说,不至于会沦落去睡大街的。去吃饭吧,我饿了。你还在这边待多久?我请客,算给你接风加送行。” “我这次回来,应该是长住了。” 路非的声音平静,辛辰却仿佛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看着路非。路非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眼神突然黯淡,终于掠过一点超出于惊讶的情绪,随即转移视线:“是吗?”她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哦,那好。” 她转身走到玄关鞋柜,拿出一双深金色平跟芭蕾鞋穿上,然后抬头,神情恢复了正常,笑道:“找个地方吃饭吧,我这半个月吃的接近猪食,好饿。” 路非开车到靠近市中心商务区的一家餐馆,这里开张一年多,生意始终不错,菜式包容了本地及粤菜风味,并不算特别,但装修精致,是附近白领喜欢的情调,比一般中餐馆来得安静一些。 辛辰曾有个让人瞠目的食量,那样纤细的身材,却怎么吃都长不胖。而今天出乎路非的意料,她尽管强调自己很饿,点菜时也很有兴致,但胃口并不像预告的那么好,一样样菜上来,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不合胃口?” “大概路上给那些方便面、压缩饼干和巧克力吃伤了,这会明明饿,就是吃不下。” “你不是从来不吃方便面吗?”他记得她的那点固执,宁可煮挂面吃,也不肯选择更简单的泡方便面。 辛辰笑笑:“我现在差不多什么都吃了,出门在外,馒头掉地上大概也能捡起来拍拍灰接着吃,百无禁忌。”她低头吃面前路非特意为她点的一份木瓜炖雪蛤,却微微皱眉。 这个样子,倒好象少女时期喝感冒药撒娇的表情,路非注视着她,可是她分明没有撒娇的意思,倒真是在逼着自己往下咽了。 “这次路上一定很艰苦吧。” 当然是一段漫长而辛苦的旅程,简陋的住宿条件,高原反应,突如其来的暴雨,有些路段路况恶劣,还曾碰到泥石流,一辆车连爆两条胎,可是也没什么可说的,辛辰早已经习惯把旅途所有的意外当做必然接受下来:“还好,准备得很充分,一起去的同伴大部分都有很足的自驾和户外经验。基本算顺利了。” “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迷上户外运动和种花了。” “总得有个爱好打发日子吧。你呢?还是喜欢听古典音乐下国际象棋吧。” 对话进行得这样礼貌家常,路非保持着不动声色:“对,你现在还下棋吗?” 辛辰摇头:“我大概连规则都忘得差不多了; 。”她记忆力不错,可是在高中毕业以后再没下过国际象棋,哪怕大学里有这项比赛,因为会的人实在少,几乎报名就有名次可拿,她也没动心。停了一下,她还是问道:“长住?是回来工作吗?怎么没听笛子说起呢?” 路非沉默了好一会:“上次,三年前的夏天,我从北京回来,你正好也出去了。” “那次……”辛辰看着眼前的那盅木瓜,确实有点食不知味了,不由暗自纳闷,不知道味觉得要多久才能恢复,“哦,想起来了,我去西安玩了。” “这么巧吗?我头天打电话告诉小笛准备回来,你第二天报名去西安旅游,我下飞机你离开,时间配合得真好。而且,”他凝视她,慢慢地说,“你真的是去了西安吗?” 辛辰惊异地看着他,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也对,你确实是去了西安方向,不过是去参加号称秦岭最艰苦最自虐的七天徒步路线,结果差点把命送在那边。” “没那么夸张。” “那么我听到的和从互联网上搜来的消息并不准确喽,两名驴友被困跑马梁到大爷海附近山区原始松林三天三夜,其中一名女子严重脱水垂危,当地wu'jing入山搜救才脱险。我问过小笛,她和她父母对此完全不知情,你根本没打电话回家。” “那次是经验不足,但确实没到垂危那一步,送去医院吊了水以后就没事了,没必要打电话回家让他们担心。不过我拒绝接受采访,当地记者就乱写一气罢了。”辛辰一脸疑惑,“可是你怎么知道?报道里应该没提我名字呀,我更没让他们拍照。” 路非并不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只静静看着她,终于流露出了痛楚的表情:“是为了躲开我吗小辰?我回来竟然让你这么困扰。” 辛辰苦笑:“怎么会这么想?你回来甚至都不会跟我说一声,我又何必躲,而且有什么必要躲呢?” “这次回来,我让小笛不要告诉你。我怕我一说,你会索xing留在xi'cáng不回来了。” “更不会了,去xi'cáng大概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做准备,规划行程线路和往返时间。”辛辰仍然笑,“而且出发前我至少收了三份订金,回来就得加班赶着交活,肯定不可能为这点钱跑路。” “听到我要回来长住,你似乎不大开心。” “我开心或者不开心,什么也不能改变。这个城市又不是我的,事实上没有什么是我的,大家来来去去走走留留,很平常。”辛辰不想努力保持平静了,她放下小勺,“我真的吃不下什么了,太累,想回去休息。” 路非开车送她回家,两人下车,他送她走进去。辛辰突然停住脚步,看向旁边一个关了门的小店,路灯光下,拉下的卷闸门上用红漆触目地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她缓缓转头看向路非,突然笑了,昏黄光线下,她的笑容明艳如花盛放,路非瞬间几乎屏住了呼吸。 “拆了也好,我也该离开这里了,我自己也不相信,居然在这住了这么久,久到我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 第二章 另一种妥协(上) 戴维凡和朋友坐在角落位置,他吃惊地看着走进餐馆的两个人,刚巧他都认识。那修长而冷静的男人是半个月前在机场碰到过的路非,上周还曾又见过一面,而旁边的女孩子是辛笛的堂妹辛辰。辛辰是做电脑平面设计、图片后期处理的soho一族,在本地有点小名气,她在家里接活,和戴维凡的广告公司也时有合作。 那天在机场,有人来接路非,还要送他去赶一个会议,他歉意地对辛笛说:“今天不能送你了,小笛,我晚上去你家找你。” 辛笛笑着点头:“你忙你的吧,晚上联络。” 路非对戴维凡点点头,和接他的人先出了机场,戴维凡闲闲地问:“你们似乎很久没见吧。” “也不算太久,有两年多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真好; 。” “认识很久了吗?” “从上幼儿园之前就认识,你说久不久?” 戴维凡倒没想到居然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交情,不过辛笛嘴角含笑,看上去心情比刚才好了很多,他不愿意放过这机会:“辛笛,我想解释一下那天的事情。” 辛笛笑了:“不用了,我想我能理解。” 戴维凡知道辛笛一向有些恃才傲物,而他这个学妹也当真有骄傲的资本。她美术天赋出众,从学生时代开始在各类设计比赛中拿奖拿到手软,28岁时已经成为这个内地滨江城市最大服装企业索美最年轻的设计总监,母校服装设计专业以她为荣,连续几年请她回去给学弟学妹们上课讲心得。 那天他荒唐地临阵脱逃后,出来就懊恼不已。仔细回想一下,她如此紧密地依偎在他怀里,热吻情动时她的嘴唇甜蜜而柔软,娇小的身体微微战栗,那感觉实在很美好,甚至有点好长时间没体会到的眩惑感。 他想,这个一直在他面前心高气傲的女孩子肯放下傲气,想必对他有好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的冷淡大概也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他的做法实在太伤人自尊。他决心弥补,而且再想想,和这么有才华的女孩子好好谈场恋爱大概也不错。此时辛笛竟然如此善解人意,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能理解太好了,我们可以试着慢慢来……” 辛笛仰头看着他,眼中带着戏谑,根本不等他说完,一本正经地打断他:“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不过也听说过,男人好象有不行的时候。你还年轻,不要气馁,面对现实,现在医学昌明,应该可以治得好的。” 戴维凡英俊的脸上错愕、惊奇、窘迫、恼怒,诸般表情变幻不定,着实精彩。辛笛努力忍笑,压低一点声音:“放心,这是你的yin'si、隐疾,我不会跟谁说的,再见。” 她挽上提袋,再拖上行李箱,扬长而去。 戴维凡看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哭笑不得。良久,他咧开嘴,笑出了声。 辛笛如此表现,他承认,他良好的自我感觉确实很有点受打击。以前辛笛对他从不假以辞色,他并不在意,围着他转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他一向的烦恼是如何推托。他早已经习惯了众人的注目,偶尔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扮酷,他也很宽容地觉得不是他人生的损失。 可是现在,辛笛居然对他的落荒而逃给出了这么一个解释,他意识到,这女孩子的酷大概不是扮出来的,而他大概很难再得到机会,向她证实自己的雄风和男人的尊严。总之,这次丢脸丢得很到家了。 刚一回来上班,戴维凡就接到索美策划部李经理的电话:“戴总,这一季的宣传品样品请送过来,老板才下了规定,以后我们这边认可后,还得交给设计总监过目,才能下单制作投放各地市场。 戴维凡诧异,索美旗下除主打品牌外,还有多个副牌,目前设计部门由两个设计总监负责,其中之一正是他现在有点怕见到的辛笛:“李经理,这不是策划部门的事吗?怎么把设计部给扯进来了。” “别提了,辛笛去卖场看到上一季的招贴和事先定好的色调有差别,也只有她那眼睛才看得出来,回来就在公司会议上发飙了; 。曾总一向也强调魔鬼就在细节处,我这一通挂落吃得,唉,总之以后我们定稿,设计总监审核签字才算数。” 索美的宣传品是公司服装广告业务的重头,戴维凡好容易才接下来。他跟他的合伙人兼好友张新发牢sāo,张新正忙,哪里理他,他也不敢马虎,到了约定时间,带了样品去索美。另一个设计总监是香港人,并不长驻此地,其实还是辛笛一人签字算数,她却过了好久不见出来。 李经理无可奈何地说:“等着吧戴总,她是这样的,我们得迁就她的时间。” 戴维凡暗暗发狠,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默念了好多遍,心想,这次落到她手里,只好由得她发落了。到了快下班时间,辛笛挽着个大得依旧和身材不成比例的手袋匆匆跑了进来,看到他倒是一愣:“你怎么在这?” 戴维凡想这明知故问来得好不可恶,李经理忙说:“辛笛,戴总拿样品来请你过目。” 辛笛“哦”了一声,也不客套,坐下来一样样仔细看着,拿出其中一个pop的小样:“这个色彩有点失真了,你和画册对比一下就知道。” 戴维凡点头记下,准备接受她更严苛的挑剔。只见她指着提袋样品皱眉:“这是谁出的主意,选这种材质,看上去很廉价的感觉。” 李经理委屈地说:“上一季选的哑粉纸,阿ken说太深沉,让人郁闷。” 阿ken就是索美的香港设计总监,也是挑剔男人一枚,辛笛和他关系倒不错,只撇嘴说:“我建议换亮度低一点的材质,其他没大问题。” 她拖过文件签字认可,单独将这一行意见写上去,然后对李经理点下头:“下班了,我先走了。” 戴维凡倒没想到这样就算过了关,不免有点自责自己刚才的小人之心。外面正下着大雨,他想,去送下辛笛权当赔罪,连忙收拾好摊了满桌子的样品,跟李经理告别,匆匆下楼。果然辛笛正和其他人站在写字楼门廊下,似乎正等出租车。他正要走过去,却只见一辆挂北京牌照的黑色奥迪q7停到门口,一个男人下车,撑了一把黑伞大步走过来,上了台阶,伞向后一仰,长身玉立,背后大雨如注,更衬得他姿势镇定,正是前几天才见过的路非,他招呼辛笛:“小笛,上车吧。” 辛笛走下去,他用伞遮住她,再将她滑落的手袋替她移回肩上,一只手虚拢住她走到车边,替她开门,等她坐上去,才关门绕到司机座收伞上车,车子很快起步开走。旁边已经有别的公司女职员和索美员工开始八卦了:“咦,这不是你们公司的设计总监辛笛吗?”、“这男人气质真好,是不是辛笛的男朋友。”、“是呀是呀,样子好亲密。” 戴维凡想,好嘛,也许他在香港的丢脸倒是做了件好事,成全了人家青梅竹马的重逢。不过再怎么自我解嘲,也多少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接下来他们公司还接了替索美秋装发布会搭台的活,不可避免要和辛笛碰面。他推给了合伙人张新,虽然张新很是奇怪:“明明这方面你做得比较熟。” 他只摆下手:“老张,我给你机会看后台的千娇百媚不好吗?你女朋友不会吃醋的。”; ------------ 第二章 另一种妥协(下) 此刻在这个餐馆,看见路非居然和辛笛的堂妹在一起,虽然没什么亲密举动,可是辛辰拿了菜单细看,而路非靠在椅背上,看向辛辰,那个眼神分明专注而温柔,带着难以言传的情绪。辛辰回头,似乎征求他的意见,他眼神一敛,恢复了淡定模样,微微点头。 戴维凡只觉心中有点无明火起,不知道是鄙视这男人在姐妹俩之间左右逢源,还是替骄傲的辛笛难过。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头,他吃了一惊。 这关你什么事?他对自己说; 可是,辛笛怎么说也是你学妹,眼睁睁看她被人劈腿似乎不大厚道。停了一会,他再对自己说。 戴维凡跟朋友告辞,提前出了餐馆,开车直奔本地一家五星级酒店,索美的秋装发布会明天在这里举行,此时应该是模特最后走台排练的时间。他上二楼进多功能厅,t台已经搭好,尽头三幅大型喷绘背板错落排开,正是他监督完成的。一个个模特伴随音乐节奏从那里走出来。 辛笛抱着胳膊站在台下仰头看着,她穿着件样式古怪的象牙白色不对称剪裁长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那,铅笔裤加一双鱼嘴鞋,越发显得身形娇小。灯光变幻下,只见她神情疲倦又有点无奈,显然说不上满意。 模特经纪公司编导正大声叫起来:“停停,”音乐止住,他怒气冲冲地对着一个女孩子,“说你呢说你呢,眼神专注一点,不用抛媚眼,明天下面坐的是客户,他们要看的是服装不是你。” 那女孩个子高挑得不可思议,尽管化了夸张的浓妆,还是看得出面孔稚嫩,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倒一点没害怕之意,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处:“我刚才专注,你又说我死板,到底要我怎么样啊老大。” 戴维凡长期做这一行,知道本地到底不是时尚中心,专业模特不多,平时车展、发布会来来去去都是这些面孔,一般几个院校艺术系模特专业学生兼职走台,条件稍好的都会选择四处参赛求个一战成名,或者干脆直奔北京、上海等经纪公司林立的地方碰运气。每年碰上服装公司做秋季发布会、订货会,上一届做熟的毕业生刚好走人,经纪公司会拉部分新生来走台,效果自然是差强人意。 那编导一眼看到戴维凡,笑道:“老规矩,小戴,上去给她示范一下。” 戴维凡从前是美院的头牌男模,身体条件既好,走台经验又丰富,当时好多人撺掇他走职业模特的路子,可他志不在此,毕业以后就渐渐退出了这一行。逢着他做搭台的走秀,倚熟卖熟的编导总会请他参与指导。他今天实在有点没心情,不过看下辛笛,还是一步跨上t台,向后走了几步,编导示意音乐响起,他转身,步态松驰走到台前立定,头缓缓转动,眼神扫过台下,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却又什么也不在他眼内,随便一个姿势就有慑人之势。 编导叫了声好:“再该看到了吧大小姐。”台上几个女孩子看着戴维凡,满眼都是崇拜之意。 辛笛学的设计专业,清楚知道模特都要受眼神表现力的训练,听着很神秘,其实有定式可循。不外是t台上视线落点控制在一定范围以内,平视前方时不超过15米,转头动作不能突兀,不能大过90度夹角;下颌微仰时,可以看到台下20米左右,但不能将注意力集中于一点,保持眼神的空茫,用余光看向两侧;视线定位时,配合头部的微妙动作,眼睛眨动的瞬间转换目视方向。 当然这些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她就知道有身体条件很好的孩子,眼神却始终控制不到位,缺乏所谓的气场。 刚才她的目光和戴维凡短暂相遇,居然有点被煞到的感觉,不得不承认这个huā'huā'gong'zi平常总是一派轻松游戏人间的样子,可是大概天生擅长放电,站在台上眼锋一扫,显得既神秘又含蓄,和在台下完全判若两人。她同时不由自主想起那天在香港酒店的情景,不由得面孔微微发热。 辛笛从来不跟自己纠结,而且专注到设计之中就根本顾及不到其他,这些天她完全再没想到戴维凡,此时心里微乱,不免有点烦恼,示意编导赶快继续:“不早了,抓紧时间吧,到现在还没完整走一次呢; 。” 音乐重新响起,编导一边紧盯台上,一边对戴维凡说:“小戴,你不做这行真是暴殄天物,白浪费了你的好条件,下个月那个大牌西装来做发布会,你一定要来客串一下。” “拉倒吧,我哪有那闲工夫,而且就是烦站在台上被你们吆喝来吆喝去的。” 这次彩排比较顺利,辛笛只指出两个编排她认为不够流畅的地方,编导对她的意见明显不敢怠慢,马上修改。 看看差不多了,辛笛想清静一会,走出去叫服务员送来一杯咖啡,坐到窗边沙发上慢慢喝着,过了一会戴维凡也出来了,很不识相地径直过来坐到她旁边沙发上。 “别烦恼了,客户看不出来模特的专业程度,认真的是看服装,不认真的看到满台měi'nu也没别的想法了。” 辛笛心不在焉摇摇头:“不过是一场订货xing质的秋冬装发布罢了,我也没指望超模来走秀。” “说实话,这一季的服装不大象你的设计风格了。” 辛笛吃惊,戴维凡恰恰说中了她的部分心事,她虽然有很多理由不喜欢这家伙,但知道他学的也是与设计相关的专业,加上做了很长时间兼职模特,又长期做服装企业生意,看各类展会发布会很多,见识还是有的。 她的烦恼当然不止于模特的不在状态,她不会拿本地模特与国内知名经纪公司的大牌去做没意义的比较,就算不满意也能忍了。不过刚才站在t台下,看样衣穿到模特身上,觉得这一季的秋冬装有太多妥协,向市场妥协、向老板的整体发展思路妥协、向另一个香港设计总监阿ken妥协,出来的效果与她的设计初衷已经不是一回事了。 她在本地业界出了名的强势老板曾诚手下做了六年多设计,清楚知道任职企业的设计师如同带着镣铐跳舞,个人发挥空间始终是受制约的,可是如此无奈又无力的感觉却是头次这么强烈。 她有点心灰意冷地说:“也许我最终只能变得没有风格可言了。” 戴维凡没想到自己的评论居然会打击到一向自信的辛笛:“喂,我不是批评你,我只是说你的风格有变化。” 辛笛想着自己的心事不吭声, 戴维凡只好状似闲聊地接着说:“刚才在外面吃饭,碰到你那个青梅竹马了。” 辛笛要想一想才知道他指的是谁,只“哦”了一声,并不接腔,“他和你堂妹辛辰在一块。” 辛笛又“哦”了一声,仍然怔怔出神。 “喂,你别太在意,只是一块吃餐饭罢了,说起来他和辛辰也应该是青梅竹马吧。”在戴维凡看来,路非和辛笛看起来关系要密切得多,不论是机场握住她的手对她温柔微笑,还是一手虚虚揽住她给她撑伞;而和辛辰,则明显保持着距离,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但是,路非看向辛辰的那个眼神包含的内容实在太丰富微妙,给他说不出的感觉。 辛笛茫然,随即明白戴维凡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不由得起了一点玩心,放下咖啡,看着不远处幽幽地说:“那不一样啊,辛辰14岁才认识他; 。” “这种事没有先来后到可言。” “我小时候还以为,长大以后肯定会嫁给他。” 戴维凡嗤之以鼻:“小时候至少有半个班的nu'shēng说长大以后要嫁我,她们要都当真了,我就好真的去死了。” 这个典型的戴维凡式自大劲一下惹烦了辛笛,她恼火地瞪他一眼,懒得玩下去了,站起了身:“果然年幼无知很害人。” 戴维凡尴尬地看着她头也不回走进多功能厅,他确实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辛笛准备进电梯下楼,戴维凡追上来:“这是你的吧。” 他手里拎的大号收纳箱,正是她的私人物品。辛笛暗叫一声“好险”,她一向丢三拉四,这箱子里面全是她多年屯积的各类备用配饰,并不见得值钱,可是积攒不易,做发布会时往往能派上大用场,丢了就太可惜了,连忙伸手去接。 “不早了,我送你吧。”戴维凡拎着箱子,和她并行,有点低声下气地说:“刚才对不起,我也就是顺口一说。” 辛笛好不茫然,她容易生气,可是也很容易转头就忘。彩排完了指挥助手将模特脱下来的衣服一一归置,按编号挂好,再送去预订好的房间,已经累了个半仰,只想早点回家休息,心里盘旋的仍然是自己的服装风格问题,根本不记得他顺口说了什么。 出酒店上了车,戴维凡字斟句酌地说:“其实感情这个东西谁也说不清,总之不能强求。” 辛笛这才意识到,敢情戴维凡是想安慰她,顿时又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你以前暗恋过别人没有?” 戴维凡点头:“有啊。” 辛笛本以为他会照例很臭屁地说“向来只有别人暗恋我”之类的话,已经准备好了一句狠狠的挖苦,倒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不免动了好奇之心:“表白没有?得逞没有?” “没来得及表白她就嫁人了,不过据说,我表白了也白搭,照样得逞不了。” 他这么坦白,辛笛好笑:“好了,我平衡了,人生总有脑袋被门夹过的时候,就这么回事。” 她一派轻松,戴维凡松了口气,觉得果然洒脱的女孩子表现是不一样。 辛笛住的地方位于旧时租界区一个不算大的院落内,院内生着两株高大的hé'huān树,此时已经过了花期,夜幕下伞形树冠舒展着,叶子如同含羞草般闭合,姿态十分优美。 迎面一排三层楼老房子,西式风格建筑,高低错落的屋顶,上面还竖着烟囱,临街一面全是长长窄窄上方拱形的窗子,全不是时下千篇一律的塑钢窗,而是旧式木制窗框,红色的窗棂。虽然随处挂着的空调室外机显得与红砖外立面不够协调,从外观看也有点破败,可是仍然颇有异域情调。 戴维凡停好车,开后座门去拿收纳箱,这时hé'huān树下阴影中站立的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路灯光照在他脸上,正是路非:“小笛,怎么才回,打你电话也不接?” “音乐太吵,没听到; 。”辛笛伸手接过箱子,对戴维凡说,“谢谢你了,再见。” 戴维凡只见她很是熟不拘礼地转手将箱子递给了路非,不由得有些无明火起,不过自知不够交情再说什么了,只想,难道辛笛真的被所谓的暗恋加重逢冲昏了头,宁可默认这男人周旋在她和她堂妹之间吗?这样子的话,脑袋未免被门夹得太狠了点吧。 这关你什么事?这天晚上,他再一次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 没有可是了,他有点粗暴地打断自己,闷声说了“再见”,上车一个掉头,很快地擦着两人而过,驶出了院子。 一向镇定的路非对这个突兀的速度也现出了一点诧异,好笑地摇头:“你男朋友吗?小笛,让他别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普通朋友。”辛笛捂嘴打呵欠,“这么晚了,什么事啊路非?” “小辰让我把她从xi'cáng带回来的挂毯给你。”他开自己车的后备箱,取出挂毯,“我送上去吧,有点沉。” 辛笛也不客气,在前面带路,上几步台阶,进了光线昏暗的门廊,出现在眼前的是老式木扶手楼梯,明显有点年久失于维护。可是楼梯踏步居然是墨绿色大理石,又透着几分旧时的豪奢气氛。 上到二楼,辛笛拿钥匙开门。这套两居室是辛笛妈妈单位的老宿舍,他们一家人曾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父亲分到了公务员小区一套光线明亮、结构合理的房子,父母搬去那边,辛笛却坚决要求留在这里独住。好在两个地方相距不远,而且周围有很多政府机关,治安良好,父母也就答应了。 这里户型以现代的眼光看不够实用,客厅偏小,厨房卫生间光线很暗。可是室内高高的空间,带点斑驳苍桑痕迹的木地板,配上辛笛特意淘的旧式木制家俱、用了近二十年的深枣红色丝绒沙发,到处都透着时间感,带着沉郁的味道。 辛笛展开挂毯,她是识货之人,一摸质地就知道是纯羊毛手工制成,色调复杂而精美,正是她喜欢的抽象图案,而不是具体的宫殿人物飞鸟走兽之类:“辰子眼光还是不错的,每回淘回来的东西都很对我胃口。上次去新疆买回来的披肩太漂亮了,弄得我都想去一趟。对了,你们今天谈得怎么样?” 路非苦笑:“她根本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变得这么沉默。我走以后发生后了什么事吗?” “你走以后?”辛笛皱眉回忆,她对自己在除服装设计以外的某一部分记忆力很没信心,可是路非走的那一年对她来说是有意义的。那年春天,她读大三,21岁,得到了学生时代最重要的一个奖项:全国新锐服装设计大赛的一等奖,一战成名,头一次奔赴外地领奖,但觉世事没有什么不可能,对未来充满计划和信心;那年夏天,路非22岁,大学毕业去美国留学;那年初秋,辛辰快18岁,上了大学。 “你走之前倒是有很多事,可是你都知道啊。那以后,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不过……” 辛笛迟疑,当然肯定还是发生了一些事; 。正是从上大学那时开始,辛辰不声不响地有了变化,从多少让人有点头疼的准问题少女成了一个安静的女孩子。她的大学远比中学来得平静,毕业后虽然没有按辛笛父亲的安排当个踏实的上班族,而是换了几个职业后彻底成了自由职业者,可是她工作努力是无疑的,生活更是静如止水,再没惹出什么是非。 辛辰从初中直到大学,一直追求者众,而且换过不少男朋友,大妈李馨对这一点十分看不顺眼,疼她的大伯也颇不以为然,时常教训她,她总是喏喏连声,却并没多少改正的表现。 大学毕业以后,她突然修身养xing,妥当而理智地处理着与每个追求者的关系,轻易不与人出去,最让辛笛诧异的是,她接受大伯安排的相亲,与他旧同事的儿子冯以安见面,后来交往起来,着实令辛笛不解:“你才刚过23岁呀辰子,就肯接受相亲了吗?” 辛辰却只耸耸肩:“总是要交男朋友的,这人是大伯介绍的,还可以省得大伯总cāo心我。” 这个回答让辛笛简直无话可说,只能上上下下打量堂妹,可她分明没一点敷衍的意思。 后来路上偶遇,辛辰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冯以安看上去还不错,相貌斯文清秀,一举一动都透着教养与得体,身家清白,与朋友合开公司,总是标准的低调雅痞装扮,爱好摄影,无bu'liáng嗜好,对辛辰照顾有加。 两人维持了一年多的关系,辛开明与冯以安的父亲碰面时,甚至开玩笑地谈到两个孩子结婚的可能xing。他们却在两个月前突然分了手,尽管有些出人意料,可还算心平气和,并没弄得不愉快。 她平时过着称得上循规蹈矩深居简出的日子,唯一可能算得上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也不过是有个稍微不寻常点的爱好,经常参加徒步纵山,每年会去偏僻荒凉的地方旅行一次。 然而所有的改变都发生在不知不觉之中,没人说得清具体怎么开始。辛笛叹口气:“你知道,我和小辰关系算得上亲昵,不过说不上无话不谈,又各有各的生活圈子,她和我爸比较亲一些,但也不会对他说什么心事。” 路非默然,他当然知道,哪怕在少女时代,辛辰表现得活泼任xing,可是仍然算不上一个喜欢坦然诉说的孩子,有一部分,她始终隐藏得很深。 “她的改变和你的离开有关系吗?或者你对她许诺过什么?”辛笛头一次有了这个联想,不免诧异。 路非在今晚再次有了痛楚感,搁在茶几上的的修长手指握住挂毯一角,指关节用力到有点泛白,半晌他才哑声说:“我希望我能给她许诺,小笛。可是小辰不是肯要一个虚幻许诺的孩子。” “也是,你一向的毛病是太稳重,大概不会在要离开的时候说不负责任的话。而且小辰xing格也没那么弱。”辛笛侧头想想,放弃了,“我没线索。可能人人都会有变化吧,或迟或早。” 路非看向挂毯,神情专注,仿佛要从那繁复的图案中找出一点规律,良久,他摇摇头:“可是你一点没变。” “不要为这怪罪我,”辛笛笑,“其实我也变了,刚才走秀彩排,我正好发现了,我现在学会了妥协,生活真是一所好学校。” 当然,从前设计是她的爱好,而现在设计成了她的工作,挂着设计总监的牌子,她不能不妥协; 那个曾活得恣意任xing的辛辰,和那个想象力奔驰的辛笛一样,只存在于过去。尽管有着完全不一样的青春,她也用另一种方式妥协了,辛笛惆怅地想。 某次聚会,辛笛略喝了点酒,带着醉意说:“辛辰是我的缪斯女神、灵感来源。” 在座所有人都大笑,包括辛辰,她一向用宽容的眼光看大她三岁的堂姐那无伤大雅的孩子气和艺术家气质。 大家都承认,辛辰当然称得上měi'nu,个子高挑,身材玲珑有致,小而精致的面孔,乌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微笑时左颊边一个小小梨涡隐现。可是这样的美貌在这个滨江城市并不少见,也不算特别出众。尤其她大半时间都是穿牛仔裤或者户外运动装,对待衣着打扮漫不经心,除了辛笛送她的衣服,她简直不买时装,看上去怎么都不象担当着一个如此重要的使命。 只有辛笛知道,她一点没有夸张。 辛笛始终坚持认为,18岁以前,辛辰的美是不可复制不可追回的。 仍然是同一张面孔,可是在那个年龄,明丽散发着光彩的容颜,有着半透明质感的皮肤,再加上活泼灵动的神态,流转而妩媚的眼神……辛笛除了拿堂妹当模特练习人像素描,还曾说服她穿自己的设计拍照。她很肯定自己的记忆没出现偏差,对于美她一直有惊人的敏感和记忆,比照片定格的辛辰少女模样来得更可靠。 “还记得那次辰子穿我的设计拍画册时的样子吗?”辛笛眯起眼睛回忆,“你好象看了一会就有事走了。” 读到大三时,辛笛做出了一组命名为lolita的服装设计,她让辛辰出任模特,请学摄影专业的同学严旭晖帮忙拍了一组照片,制成一个简单的画册。 辛笛凭这组设计拿到了颇有份量的全国新锐服装设计大赛一等奖,专家给出的评审意见是:“意象丰富奔放,造型大胆别致,青春与时尚气息浓郁,面料原素运用得当,既奔放热烈又不失含蓄,形成天真和妩媚的纷争与有机融合,体现了独特的设计理念。” 那是她得到的头一个重要奖项,一时在学校名声大噪。 路非当然清楚记得那天的情景。 那一年,辛辰还不满十七岁,平时只爱穿t恤和牛仔裤。当她换好辛笛设计的服装走出来,路非的心如同被狠狠掐了一下。辛笛给她化的是偏苍白的妆,浓重的眼影衬得一双大眼睛愈加明亮,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闪着点珍珠光泽的浅色唇彩,头发用卷发器做出了略微零乱的波浪效果披在肩头,穿着黑色袒肩上衣配雪纺层叠小塔裙,有一种几乎让人怀疑来自于另一个时空的感觉。 最要命的是,衣服和化妆都大大突出她那种无辜却又放任的气质,拿着相机的严旭晖倾慕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定格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觉。 路非只站了一会就匆匆离开,那个景象却已经深深刻入了他心底。 然而分别了七年多时间,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辛辰,只是沉静安详,再没那份不羁了。; ------------ 第三章 那些年少轻狂(上) 辛笛和阿ken牵手走上t台,从林立于两旁的模特中间穿过,后面跟着索美的设计团队。追光灯打到辛笛身上,她和同事一样轻轻鼓掌,突然想起了自己平生第一次站上全国大赛领奖台的情景。 那一年辛笛刚21岁,接到组委会通知,坐火车奔赴南京,整个旅途都激动得坐立不安。听到她当时崇拜的一个国内知名设计师出任开奖嘉宾,念出她的名字,台下掌声如雷响动,她全身血液迅速沸腾。 回头再看仍挂在她房间衣橱的那组服装,她承认,以现在的目光来说,作品有不成熟的地方,她后来也有了更加拿得出手的设计。可是正是从那时开始,她有了一点名气,也有了她日后设计的永恒主题:关于奔放青春的梦想。 辛笛的成长过程非常标准。她父亲辛开明和母亲李馨大学毕业后成为公务员,工作认真,晚婚晚育,提前体检补充叶酸接种疫苗后才开始要宝宝,按育儿手册指导应付着每一个环节,在教育她的过程中认真参考专家意见,发掘她的兴趣和潜能,严格要求,毫不因为家境优越就对她骄纵; 她从小表现出极高的美术天份,父母注意到这一点,早早安排她接受正规而专业的培训,期望她长大后报考美术学院,往画家方向发展。 然而她从初中开始迷上了服装设计,高考时不顾父母反对,断然报考了喜欢的专业。经过激烈的争论,父母也只能百思不得其解地接受了她的选择。 只有辛笛自己知道,她的爱好与梦想的发端,正是来源于她的堂妹辛辰;她将爱好转化为职业定向的起始,不能说一点没受辛辰的影响;至于她的设计思路,辛辰的烙印就更明显了。 她的堂妹辛辰从出生到成长,没有任何计划可言,与她截然不同。 辛辰不是婚生子女,户口本上,她的母亲一栏是空白。她出生时,她父亲辛开宇才19岁,母亲18岁。才上重点大学不久的两个半大孩子一见钟情,偷吃jin'guo后,懵懂的女孩居然到第四个月才知道自己怀孕,再茫然无措两个多月,穿宽松的衣服也无法掩饰隆起的腹部了。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社会风气保守,他们双双被大学开除,成为家庭的耻辱。女孩的家长从外地赶来,双方父母坐在一起郑重协商善后,两个对各自孩子都有希望和规划的家庭却始终没法达成一致。 争执来去,胎儿已经不可能引产了,而他们都没到结婚年龄,辛辰在没一个人期待的情况下出生了,然后交给了爷爷奶奶。小母亲被她家里打发去千里以外的异地一所三流学校继续上学,毕业后落籍在当地,再没回来看女儿一眼;辛开宇留在本地,稍后进了一家国企上班。在辛家,辛辰的妈妈是一个禁忌话题,没人会公然谈起。 辛爷爷辛奶奶的长子辛开明从上学、工作、结婚直到生孩子,没给他们增加任何麻烦。他们一向宠爱人过中年才生的聪明次子,却不得不在高龄来给他收拾残局,帮着带这个小小的婴儿。 辛辰从小是个漂亮的孩子,爷爷奶奶在最初的失望愤怒过后,还是对她照顾得十分周到。而她的小父亲,除了不够负责任、烂桃花太多,其实算得上是个宠爱女儿的开朗爸爸,只要没被层不出穷的恋爱占据时间,也愿意带女儿玩。 从小辛辰就被奶奶和父亲打扮得如同洋娃娃,衣着时常花样翻新,白色lěi'si公主裙、桃红色的毛衣、绣花小牛仔裤、粉色浅口系带漆皮鞋,加上标致的面孔,刚一进辛笛上的那所重点小学,就成了大家注目的焦点。 大辛辰三岁的辛笛长了一张不算起眼的圆脸,小小的翘鼻子总带着点长不大的孩子气,她对自己的长相并不引为恨,她只讨厌她妈妈给她安排的整齐保守的衣着。看看堂妹,再看看自己穿的棉质运动服,辛笛不能不有怨怼。她回去跟妈妈抱怨,妈妈挑眉诧异:“你才读小学就开始讲究穿着了吗?学生始终要穿得合乎学生的身份才好。” 于是辛笛一路合乎学生身份地穿着她妈妈挑选的衣服:宽松的棉布裤子、小花裙子从来在膝盖以下、衬衫全是棉质没有腰身的那种、外套看不出xing别、鞋子除了球鞋、凉鞋就是系带子的黑皮鞋。 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叔叔带辛辰去买衣服,同时带上她。她拒绝叔叔让她挑喜欢衣服的提议,知道买回去妈妈也不会让她穿。她乐此不疲地看着辛辰一件件试衣服,并提出建议,看着辛辰穿了她挑的裙子在她面前旋转,那个过程似乎比自己穿上新衣还开心。; ------------ 第三章 那些年少轻狂(中) 和辛笛一直接受的严格管教完全不同,辛辰被祖父母溺爱着、父亲放纵着,几乎是完全没有约束地长大。她上小学的头几年,辛开宇工作比较清闲,没事时会来接女儿放学,顺带把辛笛也送回家。辛笛不止一次羡慕地看到,小叔叔手搭在辛辰肩头,和她边走边聊,两个人都眉飞色舞。 他们聊天的内容非常宽泛,他们谈论的话题也是辛笛不可能想象父母会和自己谈及的; 辛辰抱怨坐旁边的小男生扯她辫子,她爸爸笑道:“别理他,他是喜欢你又不敢说,只好用这个方法想引起你的注意。下次再扯你头发,你踢他一脚,保证他就老实了。” 这当然和妈妈给辛笛的标准答案不一样。 辛辰不管考多少分,辛开宇都会揉一下她的头发:“不错。”辛辰说老师批评她始终弄不清拼音里“n”和“l”的区别,他只耸下肩:“本地绝大部分人都分不清,有什么关系。” 这当然和爸爸妈妈对辛笛的高要求不一样。 辛辰说天气真好啊,辛开宇会说:“明天我轮休,带你去郊外玩吧,我给老师写请假条。” 辛笛连想也不敢想能用这种理由逃学。 这样长大的辛辰,明艳开朗,似乎根本没受生活中缺少如此重要的母亲角色的影响。 男孩子跟她搭讪,她态度坦然;对着任何人她都落落大方,没一点不自在的感觉;穿颜色再娇艳的衣服,都只会衬得她越发可爱;她笑起来无拘无束,左颊上那个隐现的梨涡流溢着快乐。 辛笛一点不妒忌她,她喜欢这个漂亮的堂妹挥洒自如的模样,在她看来,如果能够选择,她愿意照堂妹这个样子长大,好好享受少女时光。 考上美院服装设计专业后,从第一件设计开始,辛笛想象的模特就是辛辰,准确讲是14岁到18岁之间的辛辰。她的每一个设计,都带着她想象中青春飞扬的气息。 然而在从事这个职业六年,坐到设计总监的位置后,她设计的服装主要消费对象是都市白领女xing。流行风格变幻莫测,时而讲究端庄,时而突出俏皮,时而带点柔媚,时而变得中xing,辛笛的任务是带着设计团队努力把握潮流,而属于个人的偏好,却不得不一再做出妥协放弃,最初的兴奋与成就感变得遥远。 台下客户与代理商、商场经理们纷纷起立鼓掌。每次索美的发布会都将气氛营造得热烈而有蛊惑力,整个设计团队的登台谢幕正是高氵朝所在,完美展示索美强大的设计力量与风格,让客户的归属感、荣誉感进一步加强,达到老板曾诚需要的效果。 辛笛几乎机械地随着大家鼓掌。 戴维凡管不住自己眼睛地看着台上的辛笛,她穿着件短款旗袍,衬得娃娃脸有了点风情感,看上去没有身后小设计师的兴奋表情,脸上那个微笑几乎和身边傲慢的香港人阿ken一样带点矜持。他不喜欢这个表情。 在他印象里,辛笛从来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大笑时快乐仿佛满溢而出,可以感染每个人;生气时嘴一撇,刻薄话脱口而出,偏偏没人能认真跟她生气。而此时在台上微微鞠躬礼貌致意的辛笛,看着很陌生。 发布会后照例是zhāo'dài晚宴,戴维凡注意到另一桌上的辛笛懒洋洋喝着红酒,并没胃口吃什么。吃到一半,她出去了,很久没有进来。 戴维凡知道这边宴会厅的对面是个带露天咖啡座的小餐厅,他走过去,果然辛笛在靠露台栏杆的一个座位上坐着; 。柔和灯光下,她回头看到他,笑了:“戴维凡,你信不信,这会我正好想到了你。” 戴维凡的心竟然怦怦乱跳起来,可是辛笛紧接着说:“我突然发现,你和我的小叔叔很象诶。” 辛笛这次并没有蓄意打击戴维凡的意思。她确实想起了她的小叔叔辛开宇,在每个人几乎都被生活改变的时候,好象只有这个男人还一直我行我素着。 辛开宇今年44岁,至今仍然是fēng'liu倜傥的一名中年美男,有个25岁的女儿,似乎只是他人生中一个小小波澜而已。 辛笛永远记得她那英俊的小叔叔第一次去学校开家长会所引起的轰动。 辛辰由大伯安排,和辛笛进了同一所很多机关干部子女就读的重点小学,所有孩子的家长和辛笛的父母是一个模式:人到中年,神情持重,衣着整齐保守。 而辛开宇一出现就震住了所有人,他当时也不过25岁,穿着夹克衫、磨白牛仔裤,实在年轻,又实在俊秀帅气,神采飞扬地牵着女儿的小手,怎么看都还是一个大男生,不象一个父亲。 辛开宇也确实从来没彻底适应父亲这个角色。对女儿,他差不多是有求必应的。他当时在国企上班,收入只算普通,但手里有钱又心血来潮时,会带辛辰去买很贵的衣服鞋子,完全不考虑价格;他不断结交女友,总是不避讳说自己有一个女儿,有时还会带女儿去和漂亮阿姨一块吃饭看diàn'ying。 辛开宇管侄女叫笛子,管自己的女儿叫辰子,后来这个称呼被姐妹俩沿用下来。他会到路边小店给她们买女孩子喜欢的不干胶贴纸、小饰品,有时带她们吃烧烤。而这些都是李馨严厉禁止的:烧烤不够卫生、那些小玩意很无聊没营养。 可是小女孩的快乐总是来得简单直接,这些便宜而且确实没什么意义的小东西就足够两个女孩子乐得飞飞的了。 辛笛的父亲那时是本地副市长、路非父亲路景中的秘书,生xing内向严谨,母亲李馨在卫生局任职,他们当然都疼唯一的女儿,却不可能有这样的时刻。 漂亮的辛辰开始发育,很快长得比辛笛高了。她接到男生的小纸条,拿给她爸爸看,他大笑,摇头说:“真幼稚,不过你这么可爱,男生喜欢你很正常。不想理就扔了,别给老师看,也别取笑人家。” 辛辰说某男生约她一块去动物园玩或者看diàn'ying,辛开辰沉吟一下:“都可以,可是不要收人家的礼物,不要和人家太亲密,更不要满足他的虚荣心承认你是他女朋友。” 辛笛只好怜悯自己生活平淡乏味,居然从没收到过这类示意和邀约,当然就算收到,她也不敢讲给父母听。她能想象得到他们的处理方式:先跟她郑重谈话,从目前的主要任务是专心学习一直谈到人生的理想与选择,再打电话给班主任沟通情况。 辛开明看他这个早早当了未婚爸爸,却拖到现在也不肯正经结婚安定下来的弟弟,总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李馨看她这个总是麻烦不断,却没有半分抱歉表情的小叔子,自然也不会开心。 只有辛笛真心喜欢这个快乐的小叔叔,她直接对辛辰说起过她的羡慕,辛辰多半只是笑,可有一次还是沉默了一下,认真问她:“笛子,你愿意整晚一个人待在家里,听到打雷只能用被子堵住耳朵吗?愿意作业要签字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家长,只好自己模仿他的笔迹吗?愿意爸爸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要勤吗?” 辛笛哑然,不,那时她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一面; 。她上到高中,母亲仍然每晚进她房间一次,给她把被子盖好。父亲除了工作就是家庭,从来心无旁骛。 辛笛长大以后,多少知道了辛辰的身世,她明白了小叔叔也许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可大概说不上是个标准好父亲;就算一直受着女人的欢迎,大概也算不上是一个好情人。 而他和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真有相似之处,想到这,辛笛禁不住笑了。 戴维凡发现,自从香港那个倒霉的晚上后,他有些魔怔了,辛笛嘴角那个带点调皮的笑意让他恍惚了一下。 可是平生头一次,被个年龄相近的女人说像长辈,听着怎么都不是一个褒奖,他只能苦笑:“我长得像你叔叔吗?” 辛笛认真打量他,用的是研究对比的目光,戴维凡有点不自在地接受她的审视,感觉居然跟当年首次登台走秀差不多。良久辛笛得出结论:“你比他个子高,长相嘛其实也不算相似,我叔叔是资深帅哥啊,你看辛辰就知道,他们轮廓眉目很相似的,是比较斯文俊秀的那种。” 敢情自己的模样还算不上斯文俊秀,戴维凡笑道:“那我打听一下,是什么原因让我有这个荣幸使你联想到了你叔叔?” “你们xing格和神情看起来很相似,都是游戏人间到处放电的那种。我叔叔今年44岁了,又没什么钱,照样有大把小姑娘迷他。”辛笛呵呵笑道,“几时我要建议他写一本情圣宝典,专门教男人怎么泡妞,或者教女人怎么防止被泡。” 戴维凡听着颇不受用:“喂,你不会是对你叔叔有意见,就转嫁到我头上,讨厌我这么多年吧?” 辛笛摊手:“我很喜欢我叔叔啊,对他没有意见,而且真心觉得他只要愿意,不妨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他一向很坦白,又没骗谁。爱上他的女人应该自己有心理准备,不能又想享受和他相处的快乐,又要求天长地久。到哪天他愿意找个女人结婚安定下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戴维凡哭笑不得,没料到辛笛对于男人还有这么一番高见:“也许男人玩够了还是愿意安定下来的。” “好多没品的男人都拿这个吊起女人的侥幸心理,女人最大的误区就是以为这个男人会为自己改变。” “说得你好象经历很丰富,历尽沧桑了。” 辛笛自然听出了戴维凡语气中带的那点嘲讽,想到曾在他面前坦陈自己是chu'nu,不禁火大,可并不发作,只凉凉地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尤其沙猪的范本,实在太多了。” 没想到戴维凡不怒反笑:“难得你对我的看法十年如一日。”见辛笛惊讶,他提醒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这么说我的,沙猪。可怜我那会太逊,居然还傻乎乎去问别人,沙猪是什么意思。” 辛笛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 第三章 那些年少轻狂(下) 经戴维凡一提醒,辛笛想起了和他的初次相遇,果然过去了十年之久。 那一年她18岁,以优异的专业成绩考入了美院。尽管父母违拗她的意愿坚持让她留在本地上学,而她也违拗了父母的意愿选择了服装设计专业,可是最终大家决定相互妥协,都是开心的。 她生平头一次脱离母亲无微不至的照管,住校开始过集体生活,从进大学开始,她就彻底按自己的审美着装了,她妈妈尽管看不习惯,也拿她没办法。她享受着突如其来的自由,简直有点乐晕了。 而大学的安排在新生看来,当然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社团招新、同学会、同乡会、各类艺术展、演出接踵而来,也正是在学校礼堂的迎新文艺演出上,她第一次见到了在校内异常惹眼的戴维凡。 一进校就表现出良hǎo'sè彩感觉的辛笛被同系的学长叫去充当下手整理演出服装,此前她只悄悄在家凭自己想象画过天马行空的设计稿,头一次接触到设计成型的服装,不免激动,而后台模特男女混杂,都只穿了nèi'yi等待化妆换衣,对她更是一个强烈的冲击。 她的朋友路非出了名的内外兼修,她的堂妹辛辰从小就是měi'nu,本来眼前模特的色相对她根本不构成影响。可是她一直受着最保守的家教,以前连公共澡堂都没去过,骤然间看到这么多同龄人坦然在她面前luo露大片躯体,她的脸顿时不受控制地烧红了,完全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 当最英俊高大的那个男生穿着白色紧身背心、显露出完美的倒三角身形立在她面前,问她服装顺序时,她支支吾吾,好一会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旁边一个高挑nu'shēng不依不饶赶上来和那男生先小声后大声地争执起来,才算解救了她。 那个男生自然就是戴维凡,而那个nu'shēng是他的某任女友。他的女友说他不够重视她,他反唇相讥说她控制欲太强,然后nu'shēng鸡毛蒜皮地举例,他先是懒得理睬,过了一会一脸不耐烦地说:“既然这么多意见,那就分手好了。” 辛笛看得大乐,之前她只见过路非不动声色拒绝女同学的示意,辛辰一脸不耐烦没好气地打发追求她的小男生,没想到眼前两个大学生会这么又无聊又幼稚地当众上演活报剧娱乐她。 那nu'shēng开始嘤嘤啜泣,一脸的妆顿时花了,其他同学解劝,而模特队的领队急得跳脚:“祖宗,赶着要上场了你们闹这么一出,真会砸台啊,学校和系里领导现在全坐在台下,戴维凡,你哄哄她不行吗?” 戴维凡已经换好了装,一身白色带肩章zhi'fu款服装勾勒出他健美英挺的身材,整个人被衬得俊美异常; 。他当时20岁,xing格比现在还要跩,并不买领队的帐:“就是哄得多了惯出来的毛病,爱谁谁吧。” 周围同学一筹莫展,拿着衣服等着帮这nu'shēng换的辛笛早就看得不耐烦了,越众而出,老实不客气地说:“喂,姐姐,看你也是大好美人一个,何必为这号沙猪弄得自己难受。分手就分手,会拿分手挂嘴边的男生根本不值得你为他哭。” 大家没想到这站在模特丛中娇小得如同中学生的新生有这份胆识,不约而同大笑,有人附合:“对对对,小师妹说得有理。”,“快点洗个脸补妆是正经,马上要到我们的节目了。” 戴维凡好不恼火,可是他一向的宗旨是好男不和女斗,自然不会去跟个小丫头理论,而且当时还真没明白沙猪是什么意思。碰到他的好友张新后,他认真请教,张新笑得打跌,告诉他,这个词的英文是a male chauvinist pig,直译就是大男子沙文主义的猪,简称沙猪,通常是女人用来骂有莫名其妙优越感、令人作呕大男子主义的人。 再以后,辛笛见了他固然没有好脸色,他也知趣,并不去招惹这个个子小小却嘴巴厉害的nu'shēng。 辛笛很快在美院崭露头角,她美术功底扎实,画得一手相当专业的工笔花鸟画,国画系的教授看了都大加赞赏,感叹这么好的学生为什么进了在他们看来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服装设计专业。而辛笛的一件件服装设计稿以迸发式的速度完成,让本系专业课老师大为倾倒,确认她是他们教过的最有才气和潜质的新生。 设计系和模特根本免不了打交道。戴维凡无可奈何,只能由得她冷嘲热讽,好在辛笛并不算有意刻薄,多半情况下都是随口一说,然后直接忽略他。 一直享受众人注目的戴维凡觉得,这点小xing子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以内,而且他一向对聪明nu'shēng是宽容的,既然辛笛的才华已经被公认了,他更愿意承认有才华的女孩子应该有点怪癖和特权。 提起这件往事,辛笛笑得郁闷全扫:“昨天还在和路非讨论,是不是人都会随时间流逝改变,终于被我发现了一个十年一点没变的人了。” “娱乐了你很高兴,不过没人能十年不变,尤其在那次以后,我再也没对谁随口说分手了。” 戴维凡脸上是难得的严肃,辛笛却耸耸肩:“我可没这份自信,随口一句话就会对一个huā'huā'gong'zi有这么大影响。” “倒不全是你那句话。没有人能一路年少轻狂下去,哪怕是你那个叔叔也一样。” 辛笛只能承认他的话有道理,就算是一直快乐的小叔叔辛开宇,其实也的确和从前不同了:“也对啊,辛辰跟她爸爸说,男人要么努力赚点钱傍身,象许晋亨,玩到50多了照样有人叫许公子,照样可以泡李嘉欣;要么还是得服老修身养xing,收敛着点玩心装深沉才是正道。” 戴维凡摇摇头,笑道:“不是每个男人都想泡李嘉欣; 。另外,求求你别叫我huā'huā'gong'zi了,别的不说,我要真是huā'huā'gong'zi,在香港那个晚上也不至于那么丢脸了。” 此时他又提到那个倒霉的晚上,两人的视线相碰,都不大自在地移开。辛笛却没心思生气了,毕竟眼前这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宽容随和,也开得起玩笑,至于那晚,她再度耸肩,决定不去想了:“得了,我们忘了那事吧。我先进去,不然他们该来找我了。什么时候设计人员能蒙皇恩浩荡特许,不用再参与这类应酬就好了。” 她掩住嘴打个呵欠,起身走了。戴维凡这时才发现,她穿的短款旗袍看似简单,但背后直及腰际居然有一片大胆的lěi'si缕空设计,隐约露着雪白的肌肤,他情不自禁想起那晚手抚在上面的触感,开始盘算,如果认真追求辛笛,能有几分希望。 戴维凡头次发现,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隔了几天,戴维凡回公司,碰到来交设计稿的辛辰。 辛辰经常过来,和公司上上下下员工都相熟,她正和几个文案、策划讲刚才到某个婚纱摄影工作室时碰到的笑话:“那孩子完成的那个写真简直毫无瑕疵,就是怎么看都有点别扭,叫一帮人围着看问题在哪,也没看出所以然来,结果公司做卫生的大姐探头瞟了一眼,冷不丁说:这姑娘看着跟仙女一样,可是怎么没有肚脐眼?原来他处理得顺了手,把人家那个部位当疤痕给ps掉了。” 几个人全被逗得放声大笑,戴维凡笑着说:“辛辰,你还在接那几家婚纱摄影的人像处理吗?” “为生活所迫呀,反正做那个不用费脑筋,当是调剂。”辛辰笑着将设计稿交给他,“戴总,请过目指示。” 戴维凡和张新开的这间广告公司规模并不大,接到业务后有时会根据客户的要求,将一部分专业化程度较高或者具有难度的工作分包出去,而辛辰和他们有长期合作。这次是给一家新开张的公司做logo,辛辰提交了两份方案。她的设计一向做得利落简洁,从来不拖拉,深得好评。 戴维凡点头认可:“辛辰,还有一个画册的图片要修,要得比较急,你有空接吗?” 他调原始图片给她看,辛辰皱眉:“又是这个模特,真受不了她,长得是还不错,可实在挑剔得有些过份,回回非得把她ps成芭比娃娃,比例完全失真了,她才开心。” “这次她没发言权,画册直接由厂家定稿,他们的审美还算正常。” 辛辰点头:“那行。” 戴维凡交代详细要求,她一一记下,用移动硬盘copy了原始图片,收拾好背包:“这个logo有要修改的地方你通知我。我先走了。” “等等,辛辰。” 辛辰探询地看向他,他却有点难以启齿了,他和辛辰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可从来只是工作往来,这女孩子看着随和,开起玩笑来笑得好象没心没肺,然而外热内冷,笑意只停留在面孔上,与人总有距离感,跟她堂姐辛笛外冷内热的xing格倒真是截然不同。他只能摆下手:“算了,没事了,这个画册你抓紧着点。”; ------------ 第四章 只要不曾拥有(上) 辛辰仰头,看向自己住的房子,她那个阳台此时绿意盎然、花团锦簇,和邻居封闭严实、或者堆满杂物的阳台完全不同。 她窝在家中赶了几天工,完成了手头必须最先交的工作,去广告公司交差以后,找家餐馆叫了个海带排骨汤和一份米饭作为午餐,吃完后再去超市买了一些宅在家里必备的食品,懒洋洋走回家,这才发现,今天不大寻常。 本来闷热阴沉的下午,宿舍区没多少人在外面晃。但现在到处聚集了三三两两的邻居,正在指点墙上新张贴的拆迁通知书,同时议论纷纷。 这处居民区处于闹市黄金地段,建筑老旧,几年前就被列入规划红线,传出拆迁的风声,也陆续见过测量人员拿着仪器设备做测绘,但都不了了之。不少人仍抱着同样心理,但有消息灵通人士已经开始略带点神秘地发布独家消息了:“据说深圳那边的一个大集团拿下这片地作购物广场和写字楼,这次是来真的了。”接下来自然是相互打听拆迁补偿、安置去向之类。 辛辰对这些并没什么兴趣,那天她说不记得自己在这住了多久,话一出口,就不免有些自嘲,因为时间其实很清晰,她从出生就住这里,到现在整整25年了。 这里是辛辰祖父母的宿舍,两位老人先后去世后,辛开明不顾妻子的反对,放弃了继承权,同时要求他弟弟辛开宇也放弃,将房子写到辛辰名下:“如果你做生意赚到钱,自然还能给你女儿更多,但这房子先写到你女儿名下,算是给她一个最基本的东西,也省你一赔钱,弄得你女儿连存身的地方都没有。” 辛开宇知道大哥不信任自己,点头同意,一同去办理了手续。 才12岁的辛辰从此成了有产者,虽然只是两居室的老旧宿舍。她当时对这个举动完全没有概念,可是后来她理解了大伯的一片苦心,不能不感激他。 每当辛笛对辛辰说起喜欢她的爸爸辛开宇,她就有矛盾的感觉。当然,她是爱她爸爸的,那样快乐、不给女儿压力的父亲,从小到大甚至没对她发过怒,尽力娇惯她的小脾气,她怎么会不爱。 然而辛开宇同时也是一个让他自己生活得快乐且没有压力的男人。他会安排女儿在附近小餐馆挂帐,等他月底统一来结,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饭也没这个时间;他会很晚回家,完全不像其他家长那样辅导功课、检查作业;就算不出差,他有时也会夜不归家,只打电话嘱咐她睡觉关好门窗;他半夜会接一个电话就匆匆出去,而打电话的不问可知是女人。 他曾经带女人回家过,尽管那漂亮阿姨一来就整理房间打扫卫生并开始做饭,表现得十分贤淑。但辛辰并不觉得房间整洁了,餐桌上有热腾腾的饭菜算是一个家庭秩序正常的体现。从小到大,有太多女人呵哄过她,给她织毛衣、织帽子、做好吃的,而一旦和她爸爸分了手,她们就消失了。 她理所当然地并不喜欢这新来的一个,吃完饭就不客气地跟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家?” 漂亮阿姨不免尴尬,辛开宇表现得无所谓,只笑着让女儿赶紧回房间做作业。可是辛辰没这么好打发,她当着两个人的面打电话给她大伯辛开明。小孩子在某些方面有最准确的直觉,她知道大妈算不上喜欢自己,而大伯则疼自己不下于疼辛笛。 辛开宇一向纵容辛辰的小xing子,听她对着电话跟大伯撒娇说爸爸又带陌生阿姨回来了,晚上也不肯走,妨碍她做作业; 。他并不发火,只苦笑一下,摸下女儿的头:“乖宝贝,别闹了,我送阿姨回家好了。” 辛开宇送走女友回来时,辛开明也赶过来了,正检查辛辰的作业,果然看到他就冷下脸来,将他好一通教训。 辛开明抱着万一的指望,先问弟弟是不是准备好好恋爱成家:“要是这样,我不反对你带她回来,跟小辰慢慢熟悉培养感情,以后好相处,可是也得自重,不能随便留宿。” 辛开宇摇头,照例地笑:“我只打算好好恋爱。成家?现在没想过,我也不打算给辰子找个后妈。” 辛开明要不被这个回答惹怒就怪了:“那你就不要把张三李四全往家里领,小辰才13岁,女孩子心智发育得早,你以为让你女儿这么早接触你的fēng'liu史就是对她好吗?还不如给她找个安份女人当后妈来得妥当。” 辛开宇并不打算和他古板的大哥对着干,而且承认他的话有一定道理:“行了大哥,我答应你,以后再不领人回家了,可以了吧。” 他说到做到,的确再没领女人回来过。这个家就维持着没有女主人的状态,辛辰对母亲没概念,也没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空白。 事实上,辛辰觉得自己的生活根本说不上有任何缺憾。 如果没有遇到路非,她会一直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试过拥有,辛辰苦涩地告诉自己。只要不曾拥有过,就可以假装自己并不需要那些,包括母亲,包括爱。 可是在她14岁时,这些东西潮水般汹涌而来,根本没问她是否需要;然后又呼啸而去,留下她仍然在这个老旧的宿舍区生活着,仿佛退潮后空落的沙滩,天地寂寂,只余她一个人四顾茫茫。 “心疼你的花了吗,辛辰?”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问话的是对面楼住的吕师傅,他大概五十多岁,xing格和善开朗,一直住这,算是看着辛辰长大的。 辛辰笑了:“我种的好多是草本植物,只能活到秋季,不用心疼,其他的搬家也可以送人。吕师傅,您的鸽子怎么办?” 吕师傅几十年如一日地爱好养信鸽,邻居不胜其扰的很多,赶上fēi'diǎn和禽流感时,还被勒令自行处理过。不过他并不气馁,总是将鸽子装箱运去乡下,等风头一过,就照旧转移回来。 辛辰以前也痛恨早上被鸽子的“咕咕”声吵醒,不能睡懒觉。可是后来,她慢慢接受了这种声音的存在,工作之余,时常坐在自家阳台上看吕师傅训练信鸽飞翔,既舒缓视力疲劳,也放松心神。 吕师傅呵呵一笑:“我正好搬去郊区住,空气新鲜,地方开阔,好好多养点能参赛的宝贝。拆了好拆了好,我早盼着这一天了。” 辛辰笑着点头,拎了东西上楼,打开空调,室内温度很快凉爽宜人,她躺倒在贵妃榻上,突然不想工作了。 “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 第四章 只要不曾拥有(下) 辛辰不是第一次起这个念头,然而那天对着路非,却是她第一次直接说出来,这句话再度回响在耳畔,竟然带着点失真的回音,不大像她自己的声音了。 那么去哪里呢? 辛笛大学毕业后,曾一度非常想去沿海服装产业发达的地方工作,她跑去外地实习,那家赫赫有名的服装公司对她的设计作品与求学期间取得的奖项印象深刻,已经有意与她签订工作合同。可是她母亲李馨患有风湿xing心脏病,这样的慢xing病在那个夏天突然急xing发作了一回,她父亲是一个机关的领导,工作忙碌,实在分身乏术。她只能返回本地照顾,然后带着点惆怅,向索美投递了简历,被顺利录用,一直做到今天。 虽然她的发展在同学中算得上不错,但她一直羡慕堂妹无牵无挂可以自主支配自己的人生:“辰子,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比我自由多了。” 辛辰笑而不答,当然,理论上的确如此。辛开宇在她读高三那年就开始在昆明做生意,已经半定居于那边了,只偶尔回来。唯一希望她留下来的是大伯,理由也只是一个女孩子最好别出去闯荡吃苦。 所有人都认为从大学时开始喜欢旅行、徒步的辛辰会去外地工作,毕业那年,她甚至说了准备去大都市试下工作机会,辛开明也拦不住她。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她出去转了大半个月,却悄悄回来了。 李馨撇嘴,断定她是找不到工作只好灰溜溜回家,辛开明则说:“怎么瘦得这么厉害,没事没事,毕业了再说,我来想办法。” 被大伯叫到家里吃饭的辛辰并不解释,也不说什么,消瘦的面孔上挂着一个几乎固定住的浅笑。 辛辰从大伯家回来,打开自己家门,看着萧条冷落的家,突然头一次问自己:我在这已经住了多久,我还会在这住多久? 以后这个问题时常盘旋在她脑海里,可是她不仅住了下来,还在赚了一点钱后,装修了房子,并开始种花,那个劲头倒让她大伯点头赞许。辛开明一向信奉“有恒产者有恒心”,觉得这孩子总算没接他那个不安定的弟弟的遗传,此举也算是定下心来了。 只有辛辰自己知道,她做这一切,不过是哄自己住得安然一点罢了,这个屋子留下了太多回忆,不做彻底的装修和改变,她没法住下去; 辛辰赶手头的工作,连续熬了几天夜,她躺在贵妃榻上,迷迷糊糊睡着,做着纷乱的梦,手机响起,她下意识接听,是一个客户交代设计稿的一个细节修改,她随口答应着,请他发一份邮件备份,客户只当她是细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仍在半梦半醒之间,根本什么也没听进去。 将手机调到静音丢到一边,她继续睡,直到门铃声再度将她吵醒,一声声门铃由遥远模糊渐渐变成清晰,锲而不舍地响着,她却完全不能动弹,只觉得呼吸困难,全身瘫软,失却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 辛辰不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形,还专门为此咨询过yi'shēng,此时并不惊慌,只努力集中意识,等呼吸平稳下来,先挪动自己的手臂,慢慢恢复了活动能力,再缓缓下床,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外面,路非正站在门口,脸色凝重,手正再度按向门铃。 她打开门:“什么事?” “怎么这么久不开门,也不接电话?” “睡着了没听到。”她简单地说,侧身让他进来,将电脑桌前的转椅推给他,自己坐回到贵妃榻上,随手拿起手机,上面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她将陌生来电通通删掉,然后一一回复着熟悉的号mǎ。 “已经完成了,对,明天拿去给你看,嗯,好的,好,再见。” “我都说过了,我不可能把她修成章子怡,她们两个唯一的共同之处是xing别,如果想ps成明星脸,不用找我,你们自己就能做。”停一会,她不耐烦地笑:“好吧,就这样,你自己跟她解释。” 辛辰刚放下手机,路非却拿出自己的手机拨号,手机在她掌中无声闪烁起来,是个陌生号mǎ,他看着她:“把我的号mǎ存起来,别再当陌生来电删了。” 辛辰迟疑一下,按他的话做了,然后抬头,笑着说:“还有什么事吗?我还有一个活要赶着做完。” “你这几天是不是熬夜了?” “没有,一般十二点前肯定睡了。” 她的口气若无其事,路非上下看她:“刚才又梦魇了吗?” 辛辰笑容一僵,她知道,再怎么装没事也是枉然。她怎么可能忘记,她从14岁起第一次经历了这个梦魇,以后就时不时会出现这样俗称“鬼压身”的情形。而面前这人,曾经亲眼看到过她被梦魇缠绕,在惊悸中挣扎。他曾经抱紧她,轻轻拍她的背安慰呵哄,后来还带她去看yi'shēng,确定这种情形的原因。 当然,有了科学的解释,其实并不可怕,只是一种睡眠瘫痪症,突然惊醒时,大脑的一部分神经中枢已经醒了,但是支配肌肉的神经中枢还没完全醒来,所以虽然有不舒服的感觉,却动弹不得,可以算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和鬼怪无关,对身体健康也不会有什么bu'liáng影响。 她开始定期户外徒步、按时作息后,睡眠瘫痪症发生得比较少了,就算碰上,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静静等它过去。可是今天,面对他深邃镇定的眼睛,她只觉得头一次在彻底醒来以后,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似乎再度陷入了关于昔日的梦魇。; ------------ 第五章 共有的回忆(1) 辛辰早就认识路非。 路非是辛笛、辛辰的学长,也一直是所在小学到高中的风云人物。他的父亲并不是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毕竟他们上的学校是本地重点,除了成绩优秀考试进去以外,其他孩子多半有关系或者家里有背景,而路非的家庭十分低调,知道他父亲的人并不多。 路非成绩出众自不必说,他从小开始学小提琴,同时还是省里的国际象棋少年组冠军。他俊秀挺拔,而且从来斯文内敛,一举一动都透着家教严格的影子。学校里太多因为自恃家境而骄纵的孩子,像路非这样的学生,自然是老师的骄傲。 只是那个年龄的男孩子,很少会去注意小4岁、低好几个年级的女孩子,哪怕她长得漂亮。 两人正式认识,是在辛辰14岁那年的暑假。 辛辰读小学六年级时,祖父母相继去世了。而辛开宇所在的国企不景气,他开始辞职下海做点小生意。他始终是个聪明却贪玩、定不下心做事的男人,有时赚有时赔。赚钱时辛开宇是这个城市最早用上手机的那批人,还会带女儿和侄女去市内最高级的餐馆吃大餐,去商场买衣服;赔钱时辛开宇连生活费也会紧张,得他哥哥悄悄接济。 辛辰再次在大伯的安排下,和堂姐一样上了本市最好的中学之一。她开始长期脖子上挂钥匙,时常会独自在家。逢到假期,她大伯会接她过来和辛笛住,免得她一个人没人照管,三餐只能在附近小餐馆里打发。 姐妹俩一直相处得很亲密,尤其辛笛,受着母亲李馨严格的管束,放学后按时回家,除了从小就认识的路非,并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玩伴。她生xing大方,也喜欢辛辰,愿意把房间、零食和书通通跟堂妹分享。 路非那年高中毕业,考上了本地一所名校的国际金融专业。这时他的父亲已经升到省里担任要职,辛开明不再担任他的秘书后,改任本市某区的领导职务,仕途也算是顺利。 马上升高三的辛笛和大多数特长突出的孩子一样,偏科厉害,数学成绩很拿不出手,虽然早就决定了参加美术联考,但要考上好的学校,文化课分数也不能太难看。那个假期,她的朋友路非自告奋勇,来她家帮她补习功课。 有人重重敲门,路非去开门,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漂亮女孩站在门口,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额头上有一点亮晶晶的汗水,左手拿个冰淇淋正往嘴里放,右手还拿了个没开封的冰淇淋,看到他开门,不免一怔,冰淇淋在嘴唇上方留下一个印迹; 。她粉红的舌尖灵活地探出,舔去那一点巧克力,随即绕过他进门,将没开封的那个冰淇淋递给辛笛:“笛子快吃,要化了,好热啊。” 辛笛正被数学弄得头痛,丢下笔接过去马上大吃起来。辛辰看向路非:“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这,不然就多买一个了。” 路非早在学校见过辛辰,也知道她是辛笛的堂妹,不过毕竟低了好几个年级,之前没有说过话。学校里满处都是活泼漂亮的nu'shēng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对她没什么印象:“谢谢,我不吃这个。” 辛辰撇一下嘴,显然觉得这个回答很没趣,她转头跟辛笛说:“笛子,我待会去书店买书,你陪我去好吗?刚才有人跟踪我。” 辛笛觉得自己简直枉当了十七岁少女,竟然没见识过男生的跟踪,实在丢脸:“哪个班的小男生?你直接叫他滚蛋呗,跟什么跟。” 这个粗鲁的回答惹得路非皱眉,然而辛辰摇摇头:“不是男同学,是个女的,还挺漂亮的。我怕是我爸爸惹的fēng'liu债。” 这句话比辛笛的粗鲁还要让路非不以为然,可是辛辰根本不看他,歪到沙发上,拿起电话打辛开宇的手机,开始了一场让路非更加惊奇的对话:“爸爸,上次我给你剪下来的报纸你到底好好看了没?就是那个某女人和情人因爱生恨,拿硫酸去毁了情人的女儿容的报道。” 辛开宇大笑:“看了看了,印象深刻,女人偏执起来真可怕,辰子,你可不要做这样的傻瓜。” “还来教训我,我告诉过你千万别招惹那样的女人,我怕被人泼硫酸啊。” “乱讲,我是那种笨男人吗?” “应该不是,不过今天我回去拿衣服,从家里出来就一直有个女人跟着我,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好奇怪。你最近没有和谁闹过分手吧?” 辛开宇有点警惕了,想了想,还真不敢确定:“这两天你别一个人出门,就待在大伯家里,我大后天就回来了。” “我还有参考书没买呢,难道得在家里坐牢?”辛辰嘟起嘴不依,“爸,你快点回好不好?” “好好好,我尽量提前,行了吧。辰子你可千万别乱跑,机灵着点。” 辛笛早听习惯了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语气,可是对内容也大起了兴趣,她对小叔叔内容丰富的私生活有孩子气的好奇,等辛辰放下电话马上问:“真的是小叔叔的旧情人跟踪你吗,辰子?” “没见过的女人,我不认识。”辛辰耸耸肩,浑不在意,“等我爸回来就知道了。” “我们一块出去看看吧。”辛笛的生活一直风平浪静,这会好奇心大动,哪里按捺得住,“我们拿上阳伞,离得远一点,应该没问题的。” 路非完全不赞成这样没事找事,可是他自知劝不住辛笛的心血来潮,也不可能放心让她们去面对在他看来的哪怕是子虚乌有的所谓旧情人和硫酸之类,他只好跟在两个女孩子后面出去。; ------------ 第五章 共有的回忆(2) 外面阳光炽烈,院子里那两株hé'huān树正值花期,满树都是半红半白丝缕状的花盛放着,辛辰止住脚步,仰头看着hé'huān花:“真香,闻到没有,笛子?” 经她一说,路非注意到,空气中的确有不易察觉的清香。可是辛笛现在一心想的是神秘女人,只催促她:“又不是第一次看到这花,快点,也许她已经走了。” 出了院子,不用辛辰指,路非和辛笛也看到了,马路对面树荫下站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正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们这边。 辛笛先分析她的打扮,得出结论:白色半高跟系带凉鞋,huáng'sè连衣裙飘逸的裙摆及膝,应该是真丝质地,剪裁合身,很衬这女人纤细的身材和白皙的肤色。虽然戴着太阳镜,也能看出相貌秀丽,是个美人,看来小叔叔的品味真是不俗。 辛辰却只扫了一眼,并不细看,拉辛笛的手示意她走。他们三人一块走向书店,那女人则一直跟在后面。 再转过一个路口,路非断定,辛辰没有弄错,这女人确实是在明目张胆地跟踪。他不愿意这样莫名其妙下去了,示意两个女孩子站开一点,转身等着,那女人疾步跟上来,几乎和他撞上。他冷静地打量她:“请问您跟着我们干什么?” 她愕然,随即看向他身后的辛辰,辛笛连忙叫:“路非,退后一点啊。” 路非没动,面前女人身形单薄,只拿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皮包,显然不可能携带辛辰臆测的硫酸之类。她的视线越过路非,直接看向辛辰。 “辛辰,我想和你谈谈。” 辛辰并不诧异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只笑着摇头:“我不掺合你们大人的事,你要谈就去和我爸爸谈,他出差快回了,以后别跟着我。” 那女人皱眉:“我不想见你爸爸,辛辰。”她取下太阳镜,凝视辛辰微微一笑,“我只想见见你。” 辛辰正要说话,辛笛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从小学美术,画过无数张人像素描写生,对于细节十分敏感,一眼看出了眼前的女rén'dà概30岁出头,果然是风姿楚楚的měi'nu,更重要的是,她和辛辰外貌有着微妙相似之处。辛辰总体来说眉目长得很像她的父亲辛开宇,两道漆黑的眉毛让她精致的面孔有了几分英气,可是她和面前这相貌柔媚的女人一样,有相同的美人尖、发际线和眼神,更重要的是,她们俩人微笑之际,左颊上那个酒窝的位置一模一样,辛笛被自己的发现吓得心跳加快了。 “你是谁?”路非冷冷地问,“不说清楚,我们谁也不会跟你说话,而且会报警。” “我是你妈妈,辛辰。” 接下来一阵沉默,路非和辛笛惊呆了,而辛辰只上下打量她,竟然保持着平静。 辛笛并不清楚辛辰的身世,她的非婚生身份和不详的母亲是辛开明夫妇不愿意对任何人说起的禁忌话题。可是辛笛从来没见过小婶婶,也知道辛辰不可能生下来就没妈妈; 她担心堂妹受剌激,连忙说:“阿姨,请你和我小叔叔确认以后再说吧,没人会喜欢这样在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说是自己母亲的。” 那女人并不理会她,只对着辛辰:“辛辰,你今年14岁,你的生日是1月24日,那你出生那天下着小雪,气温很低,你生下来时体重3.1公斤,你的血型是ab,你的右脚心有一颗红色的痣,你的爸爸叫辛开宇,他今年应该33岁……” “够了。”辛辰声音尖锐地打断她,她的手仍在辛笛的手中,辛笛能感觉到她握紧了自己的手,两人手心全是粘湿的汗水,却都固执不肯放开,“你想干什么?在马路上演认亲的电视剧吗?” “我只是放不下你,想见见你,辛辰,请理解我。” “还是等我爸爸回来再说吧,你已经放下我14年了,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可是我没多少时间了,我来这里三天,才找到你的住处,又守了整整两天,本来都绝望了,今天才看到你回家。晚上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北京,然后去奥地利,大概再也不会回来。”那女人直接对着辛辰说,“请和我一块去坐坐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么说,是特地来和我道别吗?”辛辰笑了,她的笑声如轻轻碰响的银铃般清脆,在阳光下显得明丽佻达,“那不用了,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干脆脆,别留一点尾巴,让大家都牵挂着,没什么意思。” “你是在怪我,还是不相信我?辛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相信你,认我这么大的女儿又没什么好处。我也并不怪你,可是对不起,妈妈这个词对我没什么意义,既然前十四年没妈妈我也过得不错,那我想以后就这样好了。”她再用力握紧辛笛的手,“我们走吧,笛子。” 辛辰头也不回地走进书店,先去翻的却是漫画书,一本又一本,拿起来草草翻着再放下,路非示意一下辛笛,辛笛只好说:“辰子,你要买的参考书呢?” 她有点茫然地抬头,那张小脸上表情是一片空白,向来灵动的眼睛也有点迟滞了:“参考书?哦,我找找。” 他们两人只见她近于梦游地慢慢穿行在书架之间,手指从竖立的书脊上一一划过,却没有停留。 辛笛看不下去了,过去捉住她的手:“辰子,把书名告诉我,我来帮你找。” 辛笛很快找到她要的书,然后小心地问她:“想看别的书吗?我给你买。” 她摇摇头:“我们回家吧。” 三人原路返回,那女人仍站在原地树荫下,重新架上太阳镜的脸看不出表情,而辛辰目不斜视地径直从她面前走过。 回家后,她准备进卧室,突然止步回头,看着他们轻声却坚决地说:“别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好吗?” 那一刻,她脸上没有任何稚气,一双眼睛幽深如潭水。路非和辛笛无言地点点头,路非自然不说,而辛笛,甚至跟自己父母也从没提起这事。; ------------ 第五章 共有的回忆(3) 直到路非给辛笛讲完功课,辛辰也没从卧室出来。他们交换眼神,都有一点无能为力的忧伤感觉。两个家庭正常的大孩子,面对这样一个母亲在消失14年后又突然出现的状况,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卧室里那个小女孩。 路非从辛笛家告辞出来,下意识再看看院子里那两株hé'huān树,他欣赏写意山水芙蓉寒梅,这种艳丽的花并不是他的趣味,可是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清香,看着阳光下盛放的姿态,他不能不承认,确实很美。 他走出院子,只见那个陌生女人仍站在马路对面,他踌躇一下,走了过去,一时不大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按辈份讲应该叫阿姨,但看上去年轻得最多只能算大姐姐的女人:“请您别站在这里了,这样对辛辰确实很困扰,哪怕出国了,以后也能想办法跟她联系,突然相认,又说要永远离开,您让她怎么可能接受?”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这次来得很荒唐,也许反而对辛辰不好,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这个念头。我是得走了,只是突然没了力气,一想到要去北京,再去欧洲,那么远的路等着自己,简直有点绝望了。你是辛辰的朋友吗?” 她说着软糯娇脆的普通话,语速声音居然和辛辰颇为相似,让路非感叹遗传的神秘力量:“我是她堂姐辛笛的朋友,当然也算她的朋友。” “帮我一个忙好吗?”她打开白色手提包,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我将在奥地利定居的地址,如果辛辰有一天愿意和我联系了,请交给她。告诉她,我就算搬家,也会请人转交信件的。” 路非迟疑一下,她恳求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眼睛里蕴藏的深切哀愁打动了他,他接过了信封:“眼下辛辰大概不会要,我会找合适的时机给她,不过别的我不能保证。” “我再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打扰她,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和我一样,对自己血脉连着的那一端有了想多点了解的念头,那么我在那里,等着。” 路非在和辛辰熟识后,知道了她的身世,曾劝过她,但她的回答始终是摇头,拒绝谈论那个在某天盛夏午后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的女人,更不接那个信封。 于是,这个白色的信封至今没有开启,仍由路非保管着。他带着这个信封辗转生活在旧金山、纽约、北京等各大城市,始终将它妥帖放在一个文件夹内。 那年暑假,辛辰如同完全没有遇到任何异样状况。她照样做着作业,戴耳机听walkman里放的港台流行歌曲,看电视,看辛笛瞒着妈妈买回来的时装杂志,有时充任辛笛的模特,让她做素描练习,或者跟她学画画,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暑期过了快一半,路非坚持每周过来几次给辛笛补课。偶尔他也给辛辰讲一下功课,只是辛辰对学习比辛笛还要漫不经心得多,而且颇有歪理:“我知道是这样就可以了,何必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是这样呢?” 这样的不求甚解,让路非无可奈何。辛笛在旁边大笑,只觉得辛辰这口气可不活脱脱象足了她爸爸辛开宇。 两姐妹闲时都画画消遣,只是辛笛画的是时装设计稿; 。她央求路非在英国留学的姐姐路是帮她买了一套英文原版的时装画技法,藏在自己卧室一大堆参考书下面,得空便拿出来临摹学习,不会的英文查字典或者问路非。路非一边帮她翻译一边叹气:“你若把这份心思分三分到数学上,成绩至少可以提高40%。” 辛笛根本不理会他的劝告,她只跟路非说过自己打算学服装设计的志愿,而且嘱咐他不要告诉别人:“我爸大概还好,最多吃一惊就算了,不过我妈听到准得提前抓狂。她一心想的就是我画那些工笔花鸟、簪花仕女,要不画油画也行,总之得高雅。” 路非看看正画漫画人物画得不亦乐乎的辛辰,只好承认,辛笛多少还是在朝着理想努力,而辛辰惦记的,大概只有玩了。辛笛完全不苛求辛辰,看着她画的的幼稚卡通画还得意地自吹:“瞧我一指导,你就画得有模有样了,我们家的人的确都有美术天份啊。” 辛辰笑得无忧无虑,路非几乎以为,面前这个少女肤浅快乐,没有任何心事。 直到他头一次看到她陷入了梦魇。 那天下午,辛笛临时接到美术老师的电话,去他家里拿一套考试资料。路非独坐在书房里看书,出来倒水喝时,发现电视机开着,而辛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饮水机放在沙发一边,他拿玻璃杯接水,只见辛辰双手合在胸前,一只右脚搭在沙发扶手上,那只脚形状完美,白皙纤细,贝壳般的粉红色趾甲,五粒小小的脚趾圆润,足心有一粒醒目的红痣,让他蓦地想起那天自称是她妈妈的女人说的话。 路非为自己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和突然没来由的心绪不宁大吃一惊,一口喝下大半杯冰水,拿遥控器关上电视,正要回书房,却只见辛辰睁开眼睛,没有焦距地看向天花板,表情迷茫而痛苦。 他吃惊地问:“怎么了,辛辰?” 辛辰没有回答,可是小小的面孔突然满是汗水,有了一点扭曲,瞳孔似乎都放大了,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全然不是平时健康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尽全力挣扎,却没法摆脱重负一般。 路非大骇,在沙发边蹲下,迟疑地伸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觉察到她在瑟瑟发抖,而手是冰凉的,那个样子,分明是处在极度恐惧中的一个小孩子。 他再度迟疑,可是还是伸手抱住了这个小小的身体,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的表情突然松驰了下来,瞳孔慢慢恢复正常,伸双臂抱住他,将额头埋在他肩上,冷汗涔涔一下沁湿了他的t恤。隔了一会,他感觉到她绷得紧紧的身体放松了。 他将她放回沙发上,仍然握住她的一只手,轻声问:“是不舒服吗?不然我现在带你上医院吧。” “不,我只是……好象做了恶梦,然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来,全身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动。”她抬起另一只手,捂住眼睛,声音轻微地说,“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过过一会就好了。” “以前这样过吗?” 她摇头:“最近才开始的,那天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大妈在外面叫我,我明明醒了,能看得到,也能听得到,我想答应,可是怎么发不出声音来。”; ------------ 第五章 共有的回忆(4) 那天李馨不见她答应,走了进来,看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表情怪异,顿时颇为不快:“叫你怎么也不应一声,基本的礼貌还是要讲一下的,出去吃饭吧。”辛辰却完全不能辩解,只能等恢复了行动能力擦去汗水走出去; “做的什么梦?也许说出来就没事了。” “记不清了,有时好象是在跑,一条路总也看不到尽头,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有时好象在黑黑的楼道里转来转去,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家。”她捂住眼睛的指缝里渗出了泪水,声音哽咽起来,“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她小小的手在他掌中仍然颤抖着,他握紧这只手,轻声说:“别怕,没事的,只是一个梦。” “可是反复这样,好象真的一样。”她的声音苦恼,他伸手指轻轻将一粒顺着眼角流向耳边的泪水抹去,再扯纸巾递给她,她接过去胡乱按在眼睛上。 他蹲在沙发边,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才起身:“明天让李阿姨带你去看yi'shēng吧。” 辛辰拿纸巾擦拭眼角,摇头说:“做恶梦就要看yi'shēng吗?太夸张了,也许像你说的,说出来就没事了。” 她很快恢复了活泼模样,辛笛回来后,姐妹俩照常有说有笑,她仍然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这天路非进院子,正碰上辛辰出来,她先抬头眯着眼睛看下天空,然后跑到hé'huān树下,抱住树干用力摇着。花期将过,树下已经落红委地,经她这么一摇,半凋谢的绒球状花簌簌而落,洒了她一身。 这个景象让路非看得呆住。 辛辰松手,意犹未尽地仰头看看树,然后甩甩脑袋往外跑,正撞到路非身上,路非扶住她,替她摘去头发上的丝状花萼:“我说这花怎么落得这么快。” 她吐吐舌:“我什么也没干。” “你倒是的确没有上房揭瓦上树掏鸟窝。” 辛辰没想到路非会跟她说笑,呵呵一笑。 “最近还做恶梦吗?” 她的笑容一下没有了,现出孩子气的担忧,犹豫一下,悄声说:“我爸说没关系,只是梦罢了,可我同学说她问了她奶奶,这叫鬼压身,也许真的有鬼缠住了我。” “乱讲,哪来的鬼。”路非轻轻呵斥,“把自己不清楚的东西全归结到怪力乱神既不科学,也没什么意义。” 她对这个一本正经的教训再度吐舌:“谢谢你的标准答案。” “我带你去看yi'shēng吧,他的答案比我权威。” “不,我讨厌进医院,讨厌闻到药味。明天学校开始补课,假期要结束了。现在有人约我看diàn'ying,我走了,再见。” 她灵巧地跑出院子,花瓣一路从她身上往下落着。路非看着那个背影,情不自禁也笑了。 辛笛一样在哀叹假期的提前结束,她和辛辰马上都升入毕业班,重点中学管得严厉,向来规定毕业班提前结束假期开始上课。她一边画着素描一边发牢sāo:“这个填鸭式的教育制度真是不合理,完全把我们当成了机器人; 。” 路非站她身后,只见她画的仍是号称她“yu'yong模特”的辛辰,微侧的一张圆润如新鲜蜜桃般的面孔,头发束成一个小小的髻,浓眉长睫,大眼睛看向前上方,带着点调皮的浅笑,左颊梨涡隐现,明朗得没有任何阴霾,嘴唇的弧度饱满完美如一张小弓,流溢着甜蜜气息。 他不禁摇头赞叹:“小笛,你不当画家真是可惜了。” 辛笛笑:“我已经决定了,不许再来you'huo我游说我。” “那么小辰呢,她长大想干什么?”路非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问起她。 “她说她要周游世界,四海为家,流浪到远方。”辛笛哈哈大笑,显然没把堂妹这些孩子气的话当真,她退后一步端详画架上的画,“总算这张把神韵抓住了一点,这小妞坐不住,太难画了。” 路非想到辛辰刚才摇hé'huān树的情景,也笑了:“是不好画,不光是坐不住,她明明已经是少女,骨子里却还透着点顽童气息,精力弥散,总有点流转不定,的确不好捕捉。” 辛笛大是诧异:“呀,路非,你说的正好就是我感觉到,可是表达不出来的。” 路非对着素描沉吟,这样活泼的孩子,居然也被梦魇缠住,可又掩饰得很好,实在不可思议。 到了开学前夕,辛辰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住,这天路非也来了,两人一同出门,路非看辛辰懒洋洋地准备往家里走,突然心里一动:“今天有没什么事?” 辛辰摇头。路非伸手接过她装衣服的背包:“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辛辰诧异地看着他:“去哪?”太多男孩子或者怯生生或者大胆唐突地要求与她约会,可她从来不认为路非会是其中的一个。 路非穿着白色衬衫,个子高高地站在她面前,阳光照得他乌黑的头发有一点隐隐光泽闪动,他的眼睛明亮而深邃,温和地看着她,含笑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不敢去吗?” 辛辰倒没什么不敢的,一歪头:“走吧。” 不想路非拦了出租车,直接带她到了市内最大的中心医院门口,她顿时撅嘴了,转身要走。 路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跑:“我舅舅是这边的神经内科主任,让他给你看看。” 她用力往回缩手:“喂,做恶梦罢了,不是神经病这么可怕吧。” 路非好笑:“没常识,哪来神经病这个说法,只有精神病和神经症,而且神经内科跟精神病是两回事。” 她不吭声,也不移动步子。 “应该既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路非头痛地看着她,“喂,你不是小孩子了,不用这样吧。难道你希望这恶梦以后总缠着你吗?” 她的手在他手中停住了,呆了一会,她妥协了,跟他进了医院。; ------------ 第五章 共有的回忆(5) 路非的舅舅谢思齐大约快40岁,穿着白袍,架着无框眼镜,神情睿智和蔼,具有典型的yi'shēng风度气质。他详细询问着外甥带来的小女孩的情况,问到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恶梦时,辛辰垂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就是那个女人来找我的那个晚上开始的。” 路非认真回想一下,对舅舅说了个大致的时间。他这才知道,原来辛辰并不象表面那样没有心事,她母亲的突然来访竟然以这种方式压迫困扰着她。他决定还是保管那个信封,至少现在不对她提起了。 谢思齐告诉他们不必太担心,他专业地解释了它的成因:“这种梦魇学名叫睡眠瘫痪症,是人睡眠时发生脑缺血引起的。有时候人在脑缺血刚惊醒时,因为持续数分钟的视觉、运动障碍还没有结束,就会引起挣扎着想醒,却又醒不过来的心理错觉。因为夏天人体血管扩张得比较厉害,血压偏低,所以发生在夏天的机率要比其他季节高。” “可以避免吗?”路非问。 “有时和睡姿不正、枕头过高或者心脏部位受到压迫有关系,调整这些就能避免梦魇产生。” 辛辰摇头:“我试过了,最近好好躺在床上睡也会这样。” “如果排除睡眠姿势问题,那应该是心理原因造成的,通常在压力比较大、过度疲累、作息不正常、失眠、焦虑的情形下比较容易发生。从你说的症状和频率看,并不算严重,只要没有器质xing的原因,对于健康就没什么直接影响,放轻松好了。” 路非听到“压力、焦虑”等完全不应该和这个年龄小女孩沾边的名词时不免担心,可辛辰看上去却很高兴,似乎有这么个科学解释能让她安然了:“反正只要不是别人说的什么鬼压身就好,我可不想自己一个人演鬼片玩。” 出了医院,辛辰马上跑去马路对面,路非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拿了两只拆了封的蛋筒冰淇淋跑了回来,递一只给他,他摇头,她不由分说塞到他嘴上,他只好接了过来; 路非一向家教严格,也自律甚严。这是他头一次在大街上边走边吃东西,吃的还是孩子气的草莓蛋筒,自知没有仪态可言。可是看着走在前面的辛辰仍然是盛夏打扮,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迈着修长的腿,步子懒懒的,阳光透过树荫洒在她身上,一回头,嘴唇上沾了点巧克力,满脸都是明朗的笑容,路非有没来由的快乐。 就是这一天,路非送辛辰回家,第一次见识了辛辰的居住环境。他简直有点不相信,看上去光鲜亮丽的辛辰,居然天天从这里进进出出。 四周环境杂乱不堪,满眼都是乱搭乱盖的建筑物,衣服晾得横七竖八,有的还在滴滴答答滴水,虽然外面天色明亮,可楼道背光,已经黑乎乎了,他跟在辛辰身后磕磕绊绊上楼,不时碰到堆放的杂物,同时感叹:难怪辛辰陷入梦魇时,会有在黑暗楼道找不到出路的情节。 辛辰开了门,路非再次惊叹,眼前小小的两居室,房间里杂乱的程度不下于室外,家具通通陈旧,偏偏却摆放了一台最新款的大尺寸彩电,玄关处毫无章法放了从凉鞋、皮鞋、运动鞋直到皮靴的四季鞋子,花色黯淡塌陷的沙发上同样堆着色彩缤纷、各种厚薄质地都有的衣服。 辛辰毫不在意眼前的乱七八糟,随手扔下背包,打开吊扇,再径直去开门窗通风,然后打开电视机,将沙发上的衣服通通推到一边,招呼路非:“坐啊,不过我好久没回家,家里什么也没有,刚才忘了买汽水上来。” “你一个女孩子,把房间整理一下很费事吗?” “我经常打扫啊。”她理直气壮地说。 房间的确不脏,不然以路非的洁癖早就拔腿走了:“可是很乱,把鞋子放整齐,衣服全折好放衣橱里,就会好很多。” 辛辰皱眉,显然觉得他很啰嗦,但是他才带她去看yi'shēng,解除她连日的心病,她决定不跟他闹别扭,只快速折叠起衣服。她动作利落,很快将衣服全部理好抱入卧室,然后出来偏头看着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路非对这个房间的状态依旧很不满意,可是眼前少女快乐微笑的面孔实在有感染力,他决定慢慢来,不要一下煞风景了。 两人各坐一张藤椅,在阳台上聊天,此时夏天已经接近尾声,天气没有那么酷热难当,日落时分,有点微风迎面吹拂,对面同样是灰色的楼房,一群鸽子盘旋飞翔着,不时掠过两人视线,看上去十分惬意自在。 辛辰伸个懒腰:“又要开学了,老师一天到晚念叨的全是中考,好烦,真不想上学了。” “等我有空,来给你补习一下功课好了。” 她点点头,可是明显并不起劲。 “那你想做什么,一天到晚玩吗?” “要不是怕大伯生气,我根本不想考本校高中,上个普通中学也一样。”辛辰没志气得十分坦然,“可是我还是得好好考试,不然他又得去找关系,甚至帮我交赞助费。大伯什么都好,就是对笛子和我的这点qiáng'po症太要命了。” 路非知道qiáng'po症是辛笛私下对她父母高要求的牢sāo,显然辛辰绝对赞成她堂姐了; 。可是他不认为这算qiáng'po症,放低要求和没目标的人生在他看来才是不可思议的:“你不给自己订个目标,岂不成了混日子。” “又打算教训我了,”辛辰倒没被他扫兴,“人最重要的是活得开心,像你这样大概是在学习中找到了乐趣,可我没有,所以别拿你的标准来要求我。” “那你的乐趣是什么?” “很多啊,穿上一件新衣服,睡个不受打扰的懒觉,听听歌,看看diàn'ying,闻闻花香,吃巧克力冰淇淋,喝冻得凉凉的汽水,还有……”她回头,一本正经看向他,“和你这样坐着聊天。” 这样琐碎而具体的快乐,尤其还联系到了自己,如同一只手微妙拨动了一下心弦,路非被打动了,预备好深入浅出跟她讲的道理全丢到了一边。 他姐姐路是大他8岁,他之所以和辛笛一向亲近,除了她父亲给他父亲当了很长时间秘书,两人很早熟识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人家庭近似,都有着同是公务员、xing格严谨的父母,有着严格的家教,言不逾矩行必有方。 他一直不自觉地以父亲为楷模,举止冷静,处事严谨,有超乎年龄的理智,对于学校nu'shēng青春萌动的示意从来觉得幼稚,都是有礼而坚决地回绝,并不打算和任何人发展同学以上的友谊。 而小小的辛辰,没有任何约束的辛辰,是路非长大后拥抱的头一个女孩子,在他甚至没意识到之前,她已经以莽撞而直接的姿态走进了他的内心。 她坦然说起对他一直的注意,用的是典型小女孩的口吻:“读小学时我就觉得,你在台上拉小提琴的样子很帅。” 路非微笑。 “可是你也很跩,看着不爱理人,很傲气。” 路非承认,自己的确给了很多人这个印象。 “不过熟了以后,发现你这人没初看起来那么牛皮哄哄。” 路非只能摇头。 “以后有空拉琴给我听,好吗?” 路非点头答应。 “你抱着我,让我很安心。” 啊,那个拥抱,他当然记得她小小身体在他手臂中时,他满心的怜惜。 入夜,辛辰跟路非一块下楼,非要带他去平时不可能进的一个小饭馆吃晚饭:“我在这可以挂帐,等我爸爸出差回来一块结。” 吃完饭后,他再送她上楼,嘱咐她把门锁好。他摸黑下去,第一次想到,自己已经18岁,马上就去念大学,居然喜欢一个14岁的小女孩,这样的趣味是不是有点特别。 只是喜欢,没什么大不了,他安慰自己。回头看向夜色下老旧的宿舍,想到她宛如明媚阳光的笑容,他在黑暗中也微笑了。; ------------ 第六章 她保留的任性(1) 辛辰怕这样突如其来的安静,空气中仿佛浮动着回忆,这些回忆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似乎有形有质,触手可及。她几乎能感受到炽热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浓荫洒下斑驳光影,隐约听到年少时自己清脆的笑声,嗅到hé'huān花清淡的香气,而记忆中那个翩翩少年注视着她,此刻与面前这双深邃的眼睛重合在一处,同样满含关切和温柔,如同没有隔着长长的时间距离。 她紧紧咬住嘴唇,将自己拉回现实。很久以来,她已经学会了将回忆妥帖地收藏在内心一角,不轻易去翻动。 辛辰成功地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将一直紧握的手机随手放在一边:“你说得没错,楼下果然贴出了拆迁公告,看来这房子快住到头了。” 路非并不介意她转移话题:“你有什么打算?” “看看再说吧。” 路非不准备再由她敷衍过去:“你没看公告日期吗?” “没留意。” “马上要开始拆迁补偿协商了,这次开发商是昊天集团,他们一向以追求效率著称,已经完成前期规划,将拆迁委托给了专业拆迁公司。据我所知,国内拆迁公司的行事和口碑并不好,可保证速度是出了名的。” “没关系,我并不打算做钉子户,大部分人能接受的拆迁条件,我肯定也能接受; 。” “你以后想住在哪,喜欢看江还是看湖?也许近郊小区带院子的房子比较好种花一些,哪天我开车带你去看看。” 辛辰摇头:“不,我对买房子没兴趣,拿到拆迁款,正好去别的地方走走。” “去哪里?” “还没想好,也许去个气候温和点、四季花开的地方住一阵也说不定,反正我的工作在哪完成都是一样。” “你又要在我回来以后离开这里吗?” 辛辰带点诧异地看向他:“你怎么会这样推测?这中间根本没有因果关系。你去过很多地方了,知道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我从小待在这个城市,除了旅行,从没离开,想换个环境不是很正常吗?” “我没法不做这样的联想,上次我回来,你去了秦岭;这次你又说要去别的地方,索xing连哪里都不说了。” “我们完全不通音讯快七年了,各有各的生活。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件不相干的事联系起来看呢?” “你我都一样清楚,这中间并不是真的完全没有关系,对吗?”他注视着她,平静地反问,辛辰只能移开自己的视线。“小辰,别否认。你并不想再看到我,为了躲开,你在一次没有充分准备的徒步中险些送命,现在你又决定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 “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的生活并不是你的责任。”辛辰几乎是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两人同时怔住。 良久,辛辰疲惫地笑了:“对,这话是你在我17岁时跟我说的:辛辰,你的生活终究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责任。你看,每一个字我都记住了。后来我再也没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责任,所以,继续让我安排自己的生活,你也去过你的生活,好吗?” 这个拒绝来得如此明确直接,路非默然,看着面前这个依旧年轻美丽的面孔却有着苍凉冷淡的表情,他的心抽紧了:“我恨我自己。虽然自我检讨没什么意义,可我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小辰,居然用这么冷漠的一句话伤害了你。” “我忘了,你还是这么爱反省自己。不,路非,我并没清算或者责怪你的意思,也不是和你赌气。事实上,你这句话对我来说是金玉良言,绝对不算伤害,我早晚都得懂得这个道理,学会自己对自己负责。”她偏头,脸上再度出现那个漫不经心的微笑,“由你教我学会这一点,我很感激,这比让生活直接教训我,要来得温和得多。” 她语气平和,脸上微微含笑,路非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手机响起,辛辰拿起来接听,是戴维凡打来的,他告诉辛辰,她设计的那个logo,客户刚才已经去看过了,对第二套方案比较满意,同时提出色调要做调整,辛辰一一答应下来:“好的好的,虽然我觉得你的这个客户很可能有点色弱,但谁出钱谁是老大,我按他说的来调整好了。” 她回头看着路非,笑道:“这会真的有点忙,我们改天再聊吧” 她再次客气地对他下逐客令,路非长叹一声:“这个周六,我请辛叔叔一家吃饭,到时我来接你,好吗?” 辛辰觉得大妈李馨恐怕不见得会欢迎自己,可并不说什么:“我跟大伯联系一下再说; 。” 门在路非身后关上,辛辰怔怔站立着,过了好一会,她走进了卧室。她的卧室跟外面工作室一样装修得极简,一张铺了米白床罩的床,一个大衣橱,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陈设。 她打开衣橱,里面衣服收纳得整整齐齐,没一丝零乱。她从角落取出一个暗红色牛津布包,盘腿坐到地板上,打开这个包,取出里面的标准比赛橡胶和布制国际象棋垫,展平放到自己面前,然后将一个个棋子摆好。 “王对王,后对后;黑王站白格,白王站黑格。白后站白格,黑后站黑格。” “后是国际象棋中威力最大的子,横、直、斜都可以走,步数不受xiàn'zhi,不过不能越子。” “对,这就是易位。” “不,不行,这样不符合规则。” “又要赖皮吗?” 这副国际象棋是她15岁时路非拿来给她的,那一年,辛开宇依然满处逍遥地做着生意,很少着家。路非经常过来给她实习功课,陪她下棋消遣。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此刻仿佛仍然回响在室内。 尽管装修时她对这个房子结构做了最大限度的改变,旧时家具全部换掉,包括他们曾多次坐在阳台上聊天的那两张老式藤椅,虽然基本完好,她也让装修工人拿走了。 可是她终于留下了这一副国际象棋。 她清晰记得所有的规则,却再没和任何人对弈。只在某些寂寞的夜晚,她会拿出来,默默摆好,听着那个声音的指导,移动着棋子,仿佛那个少年仍坐在对面,耐心指导着自己。 “你生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完全无视别人的感受。”辛辰的上一任男朋友冯以安曾这样指责她。 她毕竟不是那个一语不合就会拂袖而去的任xing女孩子了,只含笑说:“嗨,我们公平一点,我并没要求你放弃你的世界,也没要求你把我的感受看得太重要。” “我们这算恋爱吗?” “散步、吃饭、看diàn'ying、拥抱,再加亲吻,不算恋爱算什么?你不会和路人甲做这些事吧。” “我当然不会和随便哪个人做这些,不过,你表现得并不在意跟你做这一切的是谁。” “说得我好象对男人没一点要求了。”她kàng'yi道,底气并不足。 “你的要求并不针对我这个人,你只是要一个还算知趣顺眼的人在你不工作、不徒步、不旅行、不发呆的时候陪你罢了,说到将来,好象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根本不在乎。” 她只好认输:“对不起,我还当自己差不多已经成了个合理的好人了,没料到在你眼里我竟是这么个德xing,。”; ------------ 第六章 她保留的任性(2) 冯以安带着她不理解的怒气转身而去,隔了几天他来找她,她并不娇矜作势,两人讲和,可到底留下阴影,这样的争执越来越频繁,每次都以冯以安的拂袖而去告终,到了最终分手,她承认,尽管不悦,可她的确觉得也算是解脱了。 冯以安的父亲是她大伯辛开明的老同事,同样担任着另一个部门的领导职位,两人关系密切。辛开明对他们的分手大为不解:“小辰,你真得把任xing这个习惯改改了。” 辛辰自知前科bu'liáng,只能辩解:“这次分手是冯以安提出来了。” “不管是谁提出来的,你们都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不要儿戏。上次我见到老冯,他还说他儿子很满意你。” “大伯,不用谈了,冯以安已经交了一个新女友,前几天我们在路上碰到过。”辛辰无可奈何地告诉大伯,前因后果扯起来未免说不清,她只有把这个事实说出来。当时冯以安跟她打招呼,主动介绍身边可人儿,十分客气周到,似乎再没一点不愉快,当然已经是无可挽回了。 听到他才分手就另觅新欢,辛开明更加恼火,几乎要打电话给他父亲兴师问罪,辛辰赶忙拦住,笑着说:“千万别再问什么了,分手很平常,大伯,我们xing格合不来罢了。” 一边的李馨却只若有所思:“既然小辰都这么说了,年轻人的事,别管太多了; 。” 辛开明只得作罢。 辛辰松了口气,这一年多的交往,两人算得上相处融洽,可是冯以安并没冤枉她,她的确并不投入。当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再任xing的时候,她还保留着一点任xing,那就是将一部分生活固执地留在那个只剩下自己的世界里。 冯以安要求的专注她给不了,有这个前提在,分手的结果来得并不伤人。 辛辰伸手一扫,将面前的棋盘搅乱,抱住双膝,往后靠到衣橱上,透过卧室窗子看出去,只见那群鸽子低飞掠过。 她选择了有理智地生活,种花、徒步,认真工作,和同样理智可靠的男人交往,尽管欠缺一点热情,可是温和宽容无可挑剔。 她只是不能放弃她从14岁就开始拥有的温暖回忆,哪怕他后来决绝地走出了她的世界,和她再无一丝联系。 辛笛对着手机嗯嗯啊啊,这是她成年以后接妈妈电话时的标准语气。 放下手机,辛笛叹气。一直到读大学那一年,她妈妈李馨都是她生活绝对的统治者,决定什么时候受孕放她来人世只是开始,接下来决定她吃哪个牌子的奶粉、上哪个幼儿园、哪一种兴趣班、学什么乐器、跟什么老师学哪一种画法、念哪一个小学、中学、进哪一个班主任带的班、穿什么样的衣服、交什么类型的朋友、看哪一部diàn'ying和课外书……巨细无遗,无所不包。 被这样管束着,循规蹈矩长大,居然还会保持想象力,对艺术有热情,辛笛觉得,完全可以毫不脸红地夸自己一句:你真是一朵奇葩。 她永远记得,辛辰第一次来月经,是在十三岁时的暑假,小姑娘不慌不忙找她借卫生巾,然后换nèi'ku,洗干净晾好,看得她好不惊奇,这和她初潮时惊惶失措从学校跑回家的对比实在太强烈了。她羞愧地问:“辰子,你不害怕吗?” 辛辰反问:“有什么可怕的,我爸爸早给我看了生理卫生的书,告诉我肯定会经过这个发育的过程。” 辛笛知道爸爸关爱她的程度当然比小叔叔疼辛辰来得强烈,可她不能想象做父亲的会和女儿谈论这个话题。就算她母亲,也是在事后才含蓄隐晦地讲了点诸如应该注意的卫生事项,同时附加以后要更加自重自爱的淑女品德教育。 上大学后,辛笛搬进美院出名条件简陋的宿舍,头一次和另外五人同一间房,有同学想家想得悄悄啜泣,有同学不适应集体生活满腹怨言,只有她简直想仰天长笑,觉得自由来得如此甜蜜酣畅。 她当然爱她的妈妈,可是她不爱她妈妈为她安排的生活,更不爱那些一直陪伴她长大的灰扑扑且不合身的衣服。谁要跟她说衣服只是身外之物之类的话,她保证第一时间冷笑,不对,就她的切身体会来讲,衣服对人身体和灵魂发育的影响,怎么说都不为过,她一向赞成这句话:you h**e a much better lifeyou wear impressive clothes(如果你穿上令人一见难忘的衣服,你的人生会更美好)。 一周只回一次家,自己安排自己的衣着,辛笛用最短的时间适应了大学生活,等李馨发现女儿不可逆转地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已经回天无力了; 辛笛慢慢学会了用嬉皮笑脸来搪塞妈妈,包括在催她相亲交男友结婚的这个问题上,从一开始的正色谈心到后来的怀柔攻势,她通通能应对自如。 比如妈妈说:“小笛,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辛笛会无比诚恳地回答:“我一直在考虑,很认真,我得出的结论是宁缺勿滥。” 到她拖到28岁时,妈妈再也没法等她慢慢考虑了:“小笛,我一想到我和你爸爸走了以后,只剩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就觉得难受。” 平常女孩子大约很难抵住母亲这样的温情告白,辛笛把这话转述给好朋友、同样28岁未婚的叶知秋听时,叶知秋当即眼中有了泪光。 可是辛笛只笑着挽住妈妈的手,一样满含深情地说:“妈妈,您和爸爸这个年龄都是中流砥柱,正为国效劳还没退休呢,怎么说这话。再说了,我要是遇人不淑的话,远比一个人孤零零生活来得可怜,对不对?” 她妈妈简直无言以对。 然而这次,她妈妈在电话里跟她说的话,不是她能随便敷衍过去的了。 她知道妈妈一直喜欢路非,当然,那样优秀的男人,谁会不喜欢。 从上幼儿园就保护她的玩伴,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之一,辛笛也是喜欢的,年幼时她曾顺口说过:“我长大了就和路非结婚”,逗得两家大人笑得合不拢嘴,并顺势开玩笑订下娃娃亲。 只是她清楚知道,两人之间的这份喜欢从来没带上过男女色彩。更不用说,她现在知道路非对辛辰有超乎友谊的感情。 辛笛不敢跟妈妈说这话,她妈妈一向很明确地认为,辛辰至少破坏了她和两个男孩子之间可能的发展,一个自然是路非,另一个是她的大学同学、学摄影的严旭晖。 而辛辰的上一任男友冯以安,李馨也曾打算优先安排给辛笛:“这孩子很不错了,他爸爸和你爸爸以前同事多年,他和你同龄,名校毕业,事业发展顺利,家庭条件合适,无bu'liáng嗜好,xing格也好。” 辛笛被这个标准相亲介绍弄得大笑,坚决拒绝见面,李馨才作罢。 辛辰与冯以安分手后,李馨现出“我早料到了”的表情,更是让辛笛费解。 辛笛觉得李馨派给辛辰的那些罪名来得都很无妄,先还尽力跟她妈解释。 “我跟路非就是兄弟姐妹,发展下去无非是姐妹兄弟。再说辰子那会才16、7岁呀,您未免太夸张了。” 李馨只无可奈何看着她:“你太单纯了小笛。辛辰那孩子人小鬼大,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辛笛本来想说“我如此单纯也是拜您所赐”,不过毕竟不敢太惹有风湿心脏病的妈妈生气,只能咽了回去。 提到严旭晖,辛笛更惊奇了。; ------------ 第六章 她保留的任性(3) 古人说穷文富武,到了现代,进美院相当于学武,较之一般院校烧钱,而学摄影专业投入更大一些。他们上学那会数mǎ相机尚未普及,拍摄设备自不必说,胶卷、冲洗也是一笔可观的开支,更不要说还得时不时出外采风,或者请模特拍摄。严旭晖家境富裕,经常天南地北到处跑,按快门时视胶卷如粪土的潇洒作派着实折服了包括老师在内的好多人。 他热衷拍摄的主题首先是měi'nu,其次才是风景。他和辛笛交流时装摄影,颇有共同话题。两人有近似的品味和见解,都有些恃才傲物和小小不羁,他也能很好理解辛笛的设计表达,拍摄出来的效果能让辛笛满意。于是两人时常凑在一块,在校园内外兜搭模特měi'nu,辛笛出设计构思,想点天马行空的主题,由他拍些所谓创意片出来,居然也赢得了不少好评,有的被杂志采用,有的还得了不算重要的奖项。 李馨毕竟不放心辛笛,时常会盘问她的行踪,辛笛把严旭晖当个完全无害的中**代给她妈妈让她放心。不料严旭晖瘦瘦高高,貌似忠厚,谈吐斯文,在长辈面前能很好隐藏自己的棱角,竟然颇得李馨好感。 大二那年辛笛要去北京看服装展,妈妈照例追问同行的人,听到有严旭晖的名字先是意外:“他又不是学服装的,看哪门子服装展。”随即点头,“小笛,有他跟着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辛笛懒得解释他是奔服装展上模特如云去的,没想到李馨就此误会了。 等到大三那年,辛笛说服辛辰穿上自己的得意之作,请严旭晖拍摄,他顿时被辛辰倾倒,拍出来的一组照片十分成功。 辛开明看辛辰在高二下学期突然表现得无心向学成绩大幅下滑,开始安排她学美术,以便报考艺术专业升学,严旭晖也自告奋勇来指导她。他那点小心思被辛笛看出来,辛笛不客气地警告他收敛着点:“我妹妹可还是未成年少女,又要读高三了,你要胆敢去sāo扰她,当心我跟你翻脸。” 严旭晖点头不迭,可还是按捺不住,在假期也跑去找过辛辰,后来还说服她拍了一组广告照片,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李馨生气之余,自然推断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故事,后来每每提起,让辛笛好生挫败。 “这都哪跟哪呀妈,我跟严旭晖就是校友,再纯洁不过的同学关系,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要把我跟他拉扯到一块。” “谁和谁开始时都是纯洁的友谊,你们同学之间恋爱到结婚的还少吗?” 辛笛明白,她说服妈妈和妈妈说服她的可能xing一样低。而且她发现,只要她没交男朋友,她妈妈就会坚持己见,为自己才华横溢、xing格开朗的女儿至今单身找最现成的解释。她只好由得妈妈去了,反正妈妈的牢sāo只在家里发,爸爸跟她一样不以为然。 辛笛没法满足妈妈的要求,她陆续谈了几场恋爱,却始终做不到专心投入。她自认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可是她无可救药地爱批评别人的衣着,没几个人过得了她的品味这一关;她自认不是一个寡言的人,可是她对国计民生问题一概没共鸣,要她对着一个沉闷的白领精英找话题,就要了她的命。那些平淡如水的相处模式,让她觉得还不如将时间花在独自在家看时装发布会光盘来得有趣; 她曾好奇地跟辛辰交流:“恋爱的乐趣到底是什么?” 那时辛辰念大学二年级,身边有个帅气的男孩子跟出跟进,她只笑:“可以让我不寂寞吧。” 寂寞?辛笛觉得这词离自己实在很遥远。她的确从来没有寂寞的感觉,她在学校里人缘不错,有知心密友叶知秋,有大把欣赏仰慕她才华的老师同学;工作以后,更是忙得没空寂寞,只恨独处的时间太少,不够好好沉淀下来整理设计思路以求进一步的提升。 如果恋爱只是占据自己有限的一点业余时间,她耸耸肩,决定还是算了。 当然也有谈得来的男人,辛笛的前男友阿风是个很好的例子。两人在一个画展偶然认识,穿着格子衬衫的阿风看上去有几分像文艺青年,有点不过火的干净与落拓不羁气质,衣着是随意的精心,谈吐风趣。 说起正职,阿风与朋友合开着一个汽车修理改装公司,跟文艺半点边也不沾,只是另外投资着一间算不上赚钱的酒吧,偶尔还兼职驻唱,喜欢冒险,正将兴趣由自驾转向更刺激的登山。 辛笛与他互留联系方式,后来约会起来,他们喜欢相同的艺术流派、欣赏差不多的乐队、diàn'ying、导演和作家,这样高度的兴趣跟品味契合,让辛笛也有点疑惑了,莫非真的遇到了对的那个人吗? 可是慢慢相处下来,他们谈得固然投机,却实在找不到一点心跳与悸动。一天熟过一天,可以相互拍肩膀说心事了,却没办法有拥抱亲热,更遑论接吻。难道这能算恋爱的感觉? 别人给辛笛的答案可不是这样的。 辛辰笑着说:“你要是与他没办法有身体上的亲密感,再谈得来也就是个知己蓝颜。” 辛笛正陷在恋爱中的好友叶知秋说:“我与他在一起时,有时什么也不用说,各做各的事,可是偶然一回头,他一定也同时正回头看我。” 辛笛颓丧地承认,她这不叫恋爱,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她把一个可能 的男友变成了哥们。 阿风与她有同感,他们一致同意,还是退回去做好朋友更合适一些,而且半开玩笑地约定,如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而家里人又逼婚,35岁以后不妨在一起生活。 路非悄然回到本市工作,而且说起已经和女友分手,处于单身状态,李馨再次被激发了想象力,刚才就在电话里将话题往他身上扯,辛笛的头顿时大了。 她对着面前的设计稿出神,一只手飞快地转动着铅笔,这是她的一个习惯xing动作。细细的铅笔在她指间转得花样百出,刚看到的人不免大为惊奇,索美设计部门的人早看习惯了,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搅她。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知趣,前台打来电话,说广告公司的戴总拿来改好的广告样品请辛总监再度审核。 辛笛很后悔揽这事上身,她发现自从自己挂了个设计总监的头衔后,听着威风,但不得不处理越来越多行政xing事务,而这些大部分都是让她厌烦的,只是烦归烦,却推不掉,只好扔下铅笔去会客室了。; ------------ 第六章 她保留的任性(4) 另一个设计总监阿ken也坐那边,正和戴维凡闲聊着。她不免奇怪,阿ken等闲不爱理人,居然也和戴维凡相谈甚欢,莫非这人的美色对男女都有影响不成。看她进来,阿ken说:“我都签字了,先回去做事。” 改好的样品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辛笛嘀咕:“阿ken一个人签不就完了吗?”不过还是认真审查完毕后签字认可,起身要走,戴维凡赶忙说:“辛笛,喜欢张学友的歌吗?” “还行。” “那星期六晚上有空吗?一块去看他的巡回演唱会。” 辛笛手扶在会客室桌上,略微诧异:“戴维凡,你是想跟我约会吗?” 戴维凡当然点头。他这几天前思后想,觉得跟辛笛玩什么欲擒故纵之类的把戏大概是白费力气,打算还是老起面皮单刀直入地追求。他猜辛笛对张学友的兴趣应该不大,但本地这类演出并不多,挑选的余地有限,也只能试试了。 辛笛若有所思看着他,嘴角突然挂了个让戴维凡觉得实在有点狡黠的笑意,他简直有些紧张了,不知道她脑袋里转的什么念头。 “看演唱会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星期五晚上先陪我吃饭。” 戴维凡简直大喜过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那当然那当然。” “地点由我定。” 戴维凡毫无异议。 辛笛回到设计室,阿ken正站在她的设计稿前凝神细看,他40来岁,是个瘦削的香港男人,仿佛全身的营养集中到了脑袋上,头发茂盛浓密得异乎寻常,穿着精致而简单,如同城市雅痞。 “阿ken,以后你要在这边的话,那些事务xing的事情不许全推给我,总有一天我会被这些搅崩溃的。” 阿kencāo着不咸不淡的普通话说:“我给你机会啊sandy,小戴多帅,又摆明想追求你。” sandy是他自作主张给辛笛取的英文名字,他在香港算是比较知名的设计师,一年前被索美老板曾诚重金礼聘过来,初来时不苟言笑,整个设计室被他的名头和那张严肃的面孔吓住,只是辛笛的神经比较粗,根本不被别人的排场撼动,他跩,她比他还要跩; 阿ken要求设计部门所有女孩子都取了英文名字,声称比较好称呼。本地不比北京上海外企集中的地方,向来并无人人都有个洋名的风气,不过大家都很踊跃响应,甚至连财务部、市场部的女孩子也跟风相互叫起susan、mary之类来了。只辛笛没理会,他叫她sandy,她老实不客气拒绝答应,而且不嫌拗口地开口就称他为“王耀伦先生”,弄得他好不气恼,觉得这个已经开始负责索美最主要品牌设计的女孩子很难弄,大概是想搞传说中内地企业出了名的人事斗争。 可是几个回合交道打下来,他发现辛笛其实并无玩办公室政治的瘾头,对于权力毫无兴致,是再直接不过的一个女孩子。待看过辛笛的设计稿,他叹气摇头,直接说:“sandy,没说的,你有才气。” 辛笛也承认这个言谈举止放诞傲慢的香港人同样是有才气的,他的设计和市场结合得十分好,而且对于流行商业元素高度敏感,面料素材运用得十分纯熟,值得她好好学习。 两人惺惺相惜,也就开始称呼对方英文名字算是和解了。两人的头衔都是设计总监,但按曾诚的安排分工明确,相互制衡,倒也合作得不错。 辛笛怀疑地看着他:“阿ken,你一年才在这边待几天,居然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要追求我,堪比狗仔了。” 阿ken大笑:“这是直觉,吃设计这碗饭没良好的直觉可以直接出局了。我看了你刚出的设计稿,sandy,你的内心好象住着一个顽童,拒绝长大,简直是女版的彼得潘。” 这个说法让辛笛一怔,她当然记得,多年以前,路非以相似的说法形容过辛辰,让她印象深刻。阿ken看她的设计显然是以专业的眼光,十分用心专注。而当时18岁的路非,向来xing格持重,谨言慎行,没有流露对任何nu'shēng的兴趣,若不是认真观察了辛辰,怎么可能得出这个结论。 她只能承认她妈妈在这方面比她要敏感得多。 阿ken摊开她的设计草图,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有一点我很奇怪,sandy,人家画手稿,模特面目通通省略,怎么你每次都不厌其烦画得很清楚,而且画的好象是同一个女孩子。” 辛笛笑道:“男人太细腻简直有违天和,阿ken,我早晚在你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这个女孩子是我堂妹,我从小喜欢画她,画手稿时不自觉就会浮上她的面孔来。” 当然不止是画手稿时她会想到辛辰,事实上每一件作品出来,看着公司的试衣模特穿上,她都会情不自禁想象16、7岁的辛辰穿上该是什么效果。这样的联想有时有很反讽的效果,因为她负责设计的索美主牌的定位这几年越来越趋向成熟了,倒是她只负责审定的二线品牌走的是青春路线。 “这女孩子真是美得生动,几时介绍给我认识。” “你见过啊,上次我们一块去吃饭时,我指给你看,旁边桌上就是我堂妹和她男朋友。” 两个月前,辛笛带阿ken去吃本地特色菜,正碰上辛辰和冯以安一块吃饭,彼此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阿ken见惯美色,看到辛辰并无惊艳之意,只说辛笛让她堂妹穿得这么简单随便就出街,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设计师名头。; ------------ 第六章 她保留的任性(5) 吃到中途,那边桌上两个人似乎为什么事争执起来,辛笛一瞥之下,只见一向文质彬彬的冯以安看上去很激动,额头青筋都在跳动,虽然尽力压低声音,也能看出怒意。辛辰却保持着平静,始终轻声细语。最后起身怒冲冲走掉的居然是冯以安,辛辰只苦笑一下,若有所思看着他走出餐馆,然后低头继续喝汤,对比以前她与男孩子略不顺心立马翻脸走人,实在判若两人了。 辛笛坐过去,打算安慰辛辰,可辛辰笑笑,全没在意的表情,只说:“没事,不过是吵架,笛子去陪你朋友吧。”她招手叫服务员结帐,还耸一下肩:“男人没风度真是可怕。” 她的风度倒是十足,却叫辛笛觉得实在陌生,而她回到自己桌边,阿ken笑着说:“sandy,你堂妹看着比你成熟。”她也只能默认。 陪阿ken吃完饭,辛笛到底有点不放心,去了辛辰家,辛辰照例坐电脑前修着照片,看上去浑若无事。 辛笛问辛辰:“他为什么跟你吵架?” 辛辰困惑地皱眉回忆,有点不得要领:“他最近经常这样,全是小事,说着说着就翻脸了。我理他,他就雄辩滔滔;我不理他,他就指责我冷漠。” 辛笛发现自己问错了问题,其实她真想知道的是,辛辰为什么这么容忍他。在她看来,冯以安并没有值得辛辰容忍的魅力,而辛辰从来也不是一个愿意容忍的女孩子:“经常这样很不正常啊,难道你就由得他吗?” “过两天他就找上门来道歉,又是送花又是检讨,我也就算了。” “喂,你不会是把这当成情趣了吧。这男人很不成熟呀,他今年贵庚了,还玩这一套。” “我早烦了,要不是怕大伯说,我就直接跟他说分手了。” 辛笛简直要tu'xuè:“倒看不出你这么怕我爸,我爸爸也不至于非要你跟个幼稚男人恋爱结婚吧; 。” “他倒不算幼稚,不过……”辛辰思索一下,放弃了,“算了,天知道男人的情绪周期是怎么回事。” 隔了几天,辛辰就与冯以安分了手,尽管是冯以安提出的分手,但辛笛倒替她松了口气,她实在觉得他们的相处,总透着点让她说不清的诡异感。 阿ken低头再度看设计稿,然后断定:“她们只是面孔相似,那天见的你堂妹冷静得让人害怕,是可以让男人崩溃的那种,我同情她男朋友。” “她长大了啊,我画的永远是她15岁时的样子。” “那我的确没说错,你内心在帮她抗拒成长。” “能抗拒得了吗?时间洪流席卷一切。”辛笛想,这几天可真是奇怪,似乎尽与人在讨论这个问题了。 “有些人得天独厚,比如vivienne westwood,60岁了还能侧手翻出场亮相,别跟我说你不喜欢她啊。” 辛笛点头,她的确喜欢那位朋克教母,虽然她自己的设计并没什么朋克风:“象她那样,得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几十年如一日的不妥协,我做不到,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认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妥协变化。” “too fastlive,too youngdie,vivienne westwood早期的店名。人生短暂,去日苦多。变化并不总让人沮丧,好比你的堂妹,哪怕现在长成冷漠的都市女孩子了,至少在你心里,永远综合了少女跟顽童特质,永远启发你的灵感,多好。” “阿ken,当设计总监浪费你的才能,你应该去兼职搞精神分析做心灵导师了。”辛笛倒并不在意别人分析她的这点小嗜好,而且承认他说得不无道理。 “你否定起我的设计来毫不手软,可是要否定这样独特的设计,我会有罪恶感,不过……” “拉倒吧,不要跟我讲你的理由,那些我比你还熟悉:我们必须考虑受众,我们必须贴近市场,我们必须保持风格的统一,对不对?这些设计是我私人的灵感,不是拿来给你否定的。拿去研讨定稿的那一部分,会保守得多。” “聪明女孩。”阿ken笑着赞叹,“真希望曾总能给多点发挥空间你。” 辛笛歪头看设计图:“他不会,他的名言还用我重复给你听吗?时尚只是专业人士有默契地忽悠消费者的阴谋。我猜什么样的设计都打动不了他。” “他是对的,也只有他这样的心态才能不为眼花缭乱的潮流所动,迷失既定的经营策略。不过我依然会觉得可惜,这样美的设计只能停留在纸上。” 辛笛但笑不语,她对自己的前途和设计都有很多想法,并不打算和同事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 阿ken拿上他的包准备下班:“去谈场恋爱吧,sandy,设计不是生活的全部,小戴蛮养眼的。” 辛笛直笑:“夏天没过完,你倒萌动春心了,不要拉扯上我。”; ------------ 第七章 青春岁月留痕(上) 辛笛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有点阴沉的天空,厚厚的云层带着铅灰色,低低压下来,站在冷气充足的室内,也能感受到天气的沉闷。她情不自禁想到那个夏天,这么说来,辛辰与路非之间的相互喜欢,并不止于她一直认为的那一点简单的少男少女春心萌动吗? 这时,她手机响了,是路非打来的。他语气平淡地问她:“小笛,晚上有安排吗?没什么事的话,陪我去喝点酒吧。” 辛笛答应下来,两人说好时间挂了电话。路非是她朋友,两人认识20多年,可她觉得这次回来的路非变得有点陌生了,以前他从来镇定,不轻易流露情绪,最近她却时时能感觉出他平静下面掩饰着惆怅和无奈。 而路非此刻也正独自站在办公室窗前,眺望着远方。他从辛辰家出来,直接回了办公室,然而却完全无心处理公事,同样沉浸在对那个夏天的回忆之中。 路非七年前去美国读硕士,毕业后开始任职于美国一家私人股权风险投资公司,这家公司行事低调,管理着十余项数额庞大的私人基金投资,投资遍及世界各地,在中国内地投资规模和范围都很大。他在美国工作了一年时间,三年前申请回国,任职于这家公司设在北京的中国办事处。这次他回本地来,固然有私人的原因,同时也是配合公司投资参与昊天集团开发项目运作。 他的办公室在市中心昊天集团租用的写字楼内,从四十楼俯瞰城市,可以看得极远,而辛辰住的那个宿舍区也在他视线范围,只是那一片灰色的居民楼,密集得根本辨不清轮廓。 他参与的项目马上要将那里夷为平地,重新竖起繁华的购物广场,而那个在他青春岁月任xing留下痕迹的女孩,似乎并不介意以这样方式彻底抹去旧日回忆。 路非与辛辰初识的夏天以后,他开始过全新的大学生活,辛笛、辛辰则开始上让她们各自快喘不过气来的高三和初三,三人联系并不算多。 辛辰并不爱学习,可是她知道考不上本校高中,又得麻烦大伯,所以还是老实上课、复习,做老也做不完的模拟试题; 辛开宇照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生意,谈着恋爱,生活过得丰富精彩,偶尔提醒女儿不要睡得太晚,考试并没那么重要。辛辰好笑,也只有她好命,有这么个没要求的父亲,可是她有一个有要求的大伯,不可以辜负,再说还有路非,她也不想让他对她失望。 寒假时,路非如约来给辛笛和辛辰补习,看到辛辰的考试成绩,满意地点头:“不错,继续努力。” 辛笛的家插着电热油汀,老式房子墙壁厚实,门窗狭窄,比较保暖,本地冬天的寒风肃杀全被关在了室外。 路非给两姐妹分别讲数理化的重点,指定题目让她们做,督促她们背英语单词,闲下来时还带来一副国际象棋,教姐妹俩下棋作为调剂。只是辛笛对这个完全没兴趣,辛辰倒是很快学会了,有时间就和他对弈,当然会用上耍赖、悔棋和悄悄移子等招术。 这天下了大半天的雪,李馨下班回来,恰好看到院子里hé'huān树下,辛辰捏了一大团雪,顽皮地试着要丢进路非衣领内,路非只是闪避,同时纵容地微笑,握住她冻得红红的手:“别玩了,当心感冒。” 李馨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辛辰只抬头一看她的神情,就收敛了大笑。路非也有点尴尬,放开辛辰的手,跟她打招呼先走了。辛辰和李馨一块进屋,辛笛照例在全神贯注地画画,完全对外面的事没反应。 李馨不能不暗暗嗟叹女儿的单纯。公平地讲,她并没有太强烈的功利心,不至于在女儿才不到18岁时就希望她和路非有什么发展。可是路非的优秀来得十分明显,他从小xing格持重,成绩出类拔萃,全无家境优越孩子的纨绔样,和辛笛又一直相处融洽,当母亲的不能不有点小小希冀。 如果辛开宇象其他败家子那样,一边放纵一边自知理亏;如果辛辰象其他没娘的孩子那样,带点“小白菜,地里黄”的忧郁可怜或者畏缩像,那李馨可能会原谅那个虽然麻烦不断、可是实在英俊的小叔子,也会疼辛辰多一点。 可惜辛开宇没出息得十分理直气壮,而辛辰很好地继承了他这一点,从来打扮得时髦亮丽,表现得放任活泼,父女两人都活得坦然自得,实在没法让人跟需要同情扯上关系。 在李馨看来,辛辰这个女孩子缺乏管教,太野、太过任xing、眼睛里内容太多,相比之下,自己的女儿辛笛实在过于单纯,可说一点心机也没有。 她的这份隐约不喜欢,在发现路非突然和辛辰关系亲密后,来得更强烈了。 辛辰尽管活泼,却也是敏感的。后来,她就找各种借口少去大伯大妈家了。 辛笛参加了提早举行的美术联考,并考出了一个优异的分数。接下来姐妹俩的高考、中考成绩都不错,让辛开明喜出望外,连说“双喜临门”。 这一年的夏天,李馨拿了假期,带女儿回老家探亲。而辛开宇天南海北地到处跑,他不在家的时候,路非时不时会过来陪辛辰,督促她做作业,带她去看diàn'ying、喝汽水,给她买她喜欢的巧克力蛋筒,陪她下棋、聊天。 正是在这个夏天,辛辰第一次吻了路非。; ------------ 第七章 青春岁月留痕(中) 两人看完diàn'ying回来,夏天的夜晚,温度很高,街上满是散步纳凉的人,闲散地走着,而辛辰的步态更是一向懒洋洋的。 已经走到辛辰楼下,她突然问路非:“听说大学里很多人谈恋爱,你有女朋友吗?” 路非摇头,这个问题让他有些尴尬。 “那你亲过女孩子没有。” 路非更不自在了,刚才的diàn'ying里有接吻镜头,黑暗中他情不自禁侧头一看,辛辰看得聚精会神,似乎一点没有羞涩感。现在面对辛辰探究的目光,他只能坦白:“我没女朋友,不可能亲随便哪个女孩子吧。” 辛辰一脸若有所思:“高二有个男生追我,要我做他女朋友。” 路非大吃一惊,可再想想,并没什么好吃惊。他也是打高中过来的,清楚知道哪怕是学习负担繁重、老师管理严格的重点中学重点班,一样挡不住少男少女春心萌动,谈点暧昧的小恋爱,算是紧张生活的小纾解; “你喜欢他吗?”他只有把学生以学习为重等大道理咽回去,问道。 “他人倒是不讨厌,也没长青春痘,看着挺干净的,还是学校百米跑的冠军。” 路非暗叹,果然还是小孩子,对于男朋友的要求就是这个,他一边鄙视自己一边还是忍不住问:“你打算当他女朋友吗?” 他眼里的小孩子突然站住脚步,转头看着他:“除非你不承认我是你女朋友。” 辛辰那样歪着头看着路非,眼睛亮得仿如星辰,带着理所当然的调皮笑容。然而,承认一个15岁的女孩子是女朋友,有点超出了路非的理智范围,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张口结舌了。 可是不等他说什么,她突然张臂抱住他,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快速一触,然后放开他:“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你的第一个吻归我了。” 辛辰不等他说什么,一口气跑上五楼回家。辛开宇难得地早归了,递冰好的西瓜给女儿:“辰子,谁在追你吗?跑得一头的汗。” 她不回答,接过西瓜,大大地咬了一口,然而嘴唇上留着的是那个唇的触感,温暖、柔软、亲密……总之不是西瓜的味道。 这也是辛辰的第一个吻。 当路非独坐在位于市中心29楼的办公室想到那个吻时,辛辰收好了棋子,让自己的记忆停在了同样的地方。 那是两人回忆里最温馨的日子。辛辰清楚知道,那些日子并不只对她一个人有意义,就算是后来去了美国念书、见识了更广阔天地的路非,一样也是珍惜那段相处的,不然不会到了现在,仍用温柔的目光注视她。 正是有过如此纯净幸福的时光,辛辰才原谅并放任自己偶尔沉浸过往。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辛辰将国际象棋放入衣橱角落。她并不打算沉溺在回忆之中不自拔。然而少女时代的她,仿佛充满了生活的力量和勇气,也拥有着爱。她只同意自己在没有力气继续时,向回忆找一点温暖,向过去借一点力量。 辛辰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打开电脑,把从戴维凡那拿回来的画册原始图片打开,开始一张张修轮廓、修皮肤,这当然不是普通爱好者下个软件工具自己美化照片那么简单,不过也是件说来玄妙、其实算得上熟练工种的工作。 她从做自由职业者开始,就常年给几个小婚纱摄影公司处理照片,报酬说不上很好,不过来源稳定,而且早已经做得熟极而流,根本不费力气。到后来,大的婚纱摄影机构也开始不定期找她。 但是广告画册比一般摄影人像处理要求更高一些。她一点点加层,调整透明度,磨去痘痘、痣和细小的斑点,修出接近真实的细腻皮肤纹理。做这些的时候,她根本不用动脑子,所以完全能理解影楼那孩子ps得兴起,把人家的肚脐眼给ps掉的笑话。 正专注工作时,另一部笔记本电脑响起了qq消息提示音。她装qq只是为了工作往来方便,平时总是挂着,但很少与人闲聊,点开一看,却是她的网友bruce,他现在正在美国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读书。三年前,两人曾在那次差点让她送命的秦岭徒步中结伴同行,后来成了好友,时不时会在qq上交换彼此在不同地方徒步的心得; “hé'huān,在吗?” hé'huān是她的网名,她在qq和徒步论坛上都用这名字,当然有人不怀好意地说这名字容易让人起联想,她只耸耸肩,并不理会。她喜欢的是那种生长在辛笛院子里高大的乔木,羽状叶子到了夜里就悄然闭合,每年六、七月满树丝丝缕缕的红白两色的花盛放得惆怅如梦,那个似有若无的清香始终飘在她关于本地夏天的联想和记忆里。 而15岁随家人移居加拿大,18岁去美国上大学的bruce也解释过他的名字:“我姓林,老外听bruce lin和bruce lee差不多,多威风。” “我在,你是睡得太晚还是起得太早。怎么这个时间上线?”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bruce比她小3岁,为了证明自己中文没有丢,喜欢讲些现成用滥了的对白。 “我在工作,待会再聊。” “哎等等,抽时间给海外游子一点同胞爱好不好,问一下我现在在干嘛。” “还用问,你在闲得发慌。” “我现在跟你在一个城市,下午刚到,hé'huān,我想见见你。” 辛辰一怔,两人坐在秦岭太白山上闲聊,bruce的确跟她说起过,15岁之前他就生活在本市,还一一列举了他曾经居住的街道、就读的中学、经常打电动游戏的商场和吃牛肉面的小馆子,证明他所言不虚。后来他也提起,他打算在合适的时候回来探亲,并探访她这个曾同生共死过的“难友”。 “我今天已经出了一次门了,对于宅女来说,一天出两次门很过份。”她开玩笑地打着字,“明天提早预约吧,先说好想吃什么,我请客。” “去你的,就今天,我被亲戚喂得快撑挂掉了,什么也不吃,晚上我们去喝酒。我们早说好了,要找个地方痛快喝一场的,你不许赖。” 辛辰想,今天出去喝酒放松一下,倒也不是一个坏主意,不然到了夜深人静,回忆恐怕会不受控制地转化成梦魇,她答应下来,和bruce约好了时间地点。 非周末的晚上,本地这个著名慢摇吧里面人多得让bruce瞠目,人声鼎沸,再加上rè'là强劲的音乐,耳膜都有震动感,他们好容易在吧台边高脚凳找到位置坐下,叫了啤酒喝着。 辛辰不经意一转头,看到了她的前男友冯以安,正和一个女孩子坐在不远的桌上喝酒,而那女孩尽管画了浓妆,也看得出来和上次冯以安特意介绍给她的不是同一人。她马上移开视线,并不打算跟他打招呼,但他一下看到了她,起身往她这边走过来,神情冷冷地说:“小辰,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她只能做最简单的介绍:“冯以安,bruce。” bruce起身,友好地伸出手,冯以安并不看他,敷衍地握了一下,转身似乎要走开了,突然停住,凑近辛辰耳边,略带嘲讽地说:“这么说,找到新人陪你打发寂寞了。”; ------------ 第七章 青春岁月留痕(下) 他们上次碰面,他介绍新女友给她认识,还十分客气,她不理解他现在的不友好表现,只能断定他喝多了,将身子避开,不理会这个挑衅。bruce伸手护住辛辰,同时问:“有什么事吗?” 好在冯以安并没有出格的举动,狠狠看了她一眼,走开了。bruce见辛辰神色不豫,说:“这份闹腾,我呼吸窘迫,心脏有点吃不消了,我们出去吧。”她马上点头同意了; 站在外面,bruce做绝处逢生状,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我真是从海外来的土人,受不了这份吵。” 辛辰讪笑:“不是吧,我这老人家也没事。” “可怜我这个书呆子,以前待在温哥华,家里管得严,只在homeparty里见识过中学生趁大人不在这么疯狂,成年可以买酒后,大家能疯倒都不疯了,喜欢安静点。” 他今年22岁,穿着白色v领t恤加工装裤,头发有型地零乱着,身材高大英俊的面孔带着调皮的笑意,哪里有一丝书呆气。 辛辰不经常泡吧,但每次出来,都并不介意那份吵闹,反而觉得如此喧哗,正适合一帮各怀心事的人喝酒玩到尽兴,根本不必动脑筋与人对答。现在看看时间还早,想了想:“要不去另一家,蓝色天空,据说是老外开的,情调不错,在本地的外国人去的很多,好象比这边稍微安静点。” “你别拿我当外国人,而且我天天看老外好不好,没兴趣回来还看他们。” “哎,你很难伺候啊,少爷。这样吧,去我堂姐朋友开的酒吧,叫forever,那边是纯喝酒聊天的地方,不过很少你这样的低龄人士去就是了。” “不许歧视我的年龄,hé'huān,我只小你两岁多一点罢了。”bruce抓住她的手凝视她,现出一个低回不已的表情,有板有眼地说,“自从你拒绝我以后,我就日渐沧桑憔悴,年华不再了。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求求你,不要再看王家卫的diàn'ying了。”辛辰抽回手,不客气地做呕吐状。 bruce大笑:“为什么?香蕉人黄皮白心不识中文是没办法,一般懂中文的小妹妹很吃这一套的。” “因为我不当小妹很多年了。” bruce笑不可抑:“前几年刚到温哥华,真想国内的一切,逢中国diàn'ying上映我妈就要带我和妹妹去看,你一说小妹,我就想起某个搞笑的diàn'ying了。” 辛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禁不住大笑了,bruce赞赏地看着她:“我对你说过不止一次吧,不行,今天得再说一次,你真美。” 辛辰穿着姜huáng'sè真丝无袖上衣,黑色铅笔裤加金色凉鞋,腰间系了一条大大的彩色三角围巾,犹如一个短裙,因为去酒吧,化了稍微明艳的妆,带亮粉的眼影,粉嫩的唇彩,整个人显得夺目耀眼。在别人夸她外貌时,她从来是坦然的,笑着说:“谢谢。” 两个酒吧隔得不算远,他们决定步行过去。这一带租界老房子很多,bruce学的建筑设计,看得十分仔细:“我常上那个徒步论坛的摄影版,现场看和别人拍摄的感觉果然不一样,以前在这边的时候年龄太小,没感受,改天要找个白天来好好看看。” 站到门口挂着并不张扬的霓虹招牌、由两层楼老房子改建的forever酒吧门前,bruce再度感叹:“这个心思动得太巧妙了,老房子这样利用起来,和周围气氛真合拍。” 进了小小酒吧,里面放着爵士乐,果然都是年龄稍大的人对着放了烛杯的小桌子在安静地喝酒聊天; 。两人顺有点陡的旧式木制楼梯走上去,楼上空间比较大,人并不多。他们坐到角落窗子边一个台位,点了酒,天南海北地闲扯着。 “这边老板也爱户外运动吧。” bruce看着四壁张贴的大幅越野车、攀岩和风景照片。 “对,老板阿风也混我们那论坛,不过他喜欢的是登山攀岩之类的极限运动,看不上温和的徒步。可惜今天他不在,他有时会唱歌,非常好听,你学着点,比那些用滥了的台词有效多了。” bruce笑:“你总是打击我。hé'huān,真羡慕你这次去xi'cáng的行程,你同伴贴的那些照片太棒了。可是都没你的照片,你也从来不发主帖。每次你们出行,我从头找到尾,只看到你们几个的一张合影,你架个大墨镜,露了一丁点小脸,完全解不了我的相思之苦。” “是看风景又不是看人。”辛辰和他认识三年,知道他顺口胡说习惯了,完全不在意,“我出去一向只拿了个卡片机,实在没力气象他们一样单反、镜头加三角架全副武装,拍的东西拿出不手,当然不用发。” “去年夏天,我和同学去了趟德国,沿莱茵河做了半个月徒步,感觉很好,再有机会,我还想去奥地利也走走。你有兴趣一块去吗?” 提到奥地利,辛辰有一瞬间走神。11年前的那个夏天,一个陌生女人站到她面前,自称是她母亲,说她当天就要离开,然后去奥地利定居,再不回来。 她当然不打算满足那女人认亲然后没有遗憾地离开的愿望。后来路非告诉她,那女人留下了一个写了地址的信封,只要辛辰愿意,随时可以和她取得联系。 辛辰没有那个意愿,可是每每听到奥地利这个国名,都有点异样感觉。 她们是完全意义上的陌生人,对彼此没有印象。然而她对那个女人的话几乎没有丝毫怀疑,哪怕她不曾说过她的生日和身体特征。那种联系是奇妙的,她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曾在那个腹中待了九个月;那个相遇以后,她曾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自己,找着和那个女人的相似之处。 但这并不能让她生出天然的亲近感,她对母亲没有向往,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生活中她接触得最多的母亲是辛笛的妈妈李馨,很遗憾她们也不曾亲近过。 可能那女人只在出生的那一天仔细地看过她,记住了她足心的痣,带着不知道什么样的心情,懊悔年少荒唐还是害怕茫茫未来,然后任由这个才从体内分娩出来的小婴儿被抱走。在她即将去国离乡时,却又起了莫名的牵念。 辛辰始终不能想象和她对zuo'jiāo谈的场景,她觉得那实在荒谬。更不要说,正是从见到那个女人的那天晚上起,她开始做困在黑暗楼道找不到家,或者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没有方向疲惫行走的梦魇。 “嗨,你走神了。”bruce在她眼前晃动手指,“对着一个男人这样走神很残忍,在想什么?” 辛辰抱歉地一笑,正要说话,却只见楼梯那一先一后走上两人,她想今天大概是流年不利,居然到哪都能碰到熟面孔,顿时有点后悔心血来潮到这个酒吧来了。两个人她都认识,前面是辛笛,而后面那人是路非。; ------------ 第八章 过去的只是时间(1) 辛笛会来这里一点也不奇怪,她住在附近,而这间酒吧的老板阿风是她的好友,用她自己的话说,这里是她“喝喝小酒,发发酒疯最安全的地方”,不仅可以打折签单,万一喝醉,阿风还保证送她回家。 但路非是辛辰今晚完全没想到会碰到也不想碰到的人。 辛笛对辛辰眨一下眼睛,辛辰对他们点点头打招呼,bruce笑道:“你朋友吗?要不要一块坐。” “是我堂姐,和她的朋友,不用了。” “那个人我似乎在哪见过。”bruce有点纳闷,可是他想,这男人如玉树临风,气质温润,光华内敛,如此出众,没理由见过却转眼忘了,只笑着摇头。 辛笛与路非坐到了另一边,而路非再度扫过来一眼,表情不同于他素来的镇定,颇有点含义不明。但辛辰不愿意谈论他:“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了徒步。如果有可能,我会去欧洲自助游一趟,我比较想去的地方是布拉格,还特意买了一本书,书名叫《开始在捷克自助旅行》,看着很有趣; 。奥地利嘛,再说吧。” “那我回去就做捷克的准备也行,我们约好,明年暑假行吗?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跑。” “还要跟我一块出行呀,上次够衰了,我害你断了锁骨,两个人都差点丢命。” “不是绝处逢生了吗?hé'huān,那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经验,我永远珍惜。”bruce再度做出深情款款的表情。 “吃不消你,别玩了,我堂姐在那边,回头她要我解释,我可说不清。” “很好解释啊,跟她实说,我是你的忠实仰慕者,跟你共度了几个永生难忘的日夜,同生共死的交情,之后大概每隔一个月会向你表白一次,有时是王家卫式的,有时是周星驰式的,有时是古典深情的,有时是后现代狂放的,可是你从来不买我的帐。” 辛辰无可奈何地笑:“bruce,你这样做心理暗示是很危险的,小心从开玩笑变成半真半假,到后来自己也弄不清真假了。” bruce凝视着她,桌上那簇烛光印入他眼内,闪烁不定:“也许我说的全是真的,并不是玩笑。” 辛辰却开玩笑地竖一根手指,做个警告姿势:“我对朋友会很好,bruce,不过我对爱我的人是很残忍的,不要爱上我。” 路非没想到约辛笛来散心,却会碰到辛辰和一个漂亮大男孩意态亲密地坐在一起,尤其这男孩子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算陌生人。他似乎从来没见过如此妆容明艳的辛辰,在黯淡摇曳的烛光映衬下,她笑得美丽、陌生而缥缈。 那边辛辰和bruce又坐了一会,喝完面前的酒,起身结帐,跟他们点头打个招呼先走了。 路非意兴索然,并不说话,只闷闷地喝着酒。 “男人吃醋是这个样子的吗?” 能跟路非言笑无忌的朋友大概也只有辛笛了,路非并不介意她的调侃,只苦笑一下:“有些事你不知道,小笛。” “是呀,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有时候我想,莫非我过的生活和大家都完全脱节了吗?”辛笛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读中学的时候,坐我旁边的nu'shēng和坐我后面的男生谈恋爱,我一无所知,后来还是班主任她老人家大发雷霆,让他们写检讨,我才晓得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这桩罗曼司。念大学了,恋爱的人不讲究低调神秘,我师姐公然单恋校草好几年,据说路人皆知她的良苦用心,可我也是后来跟她聊天才知道的。” 那校草自然就是戴维凡,辛笛的师姐目前在福建做男装设计,发展得不错,辛笛过去出差,多半会和她约着聚聚,交流设计心得,谈谈内业趣事。那次听到师姐借着酒意说起年少心事,两人还相对大笑。师姐是放下了旧事,而她纯粹是觉得以师姐这般人才,“有啥好单恋一只开屏孔雀的”。 “知道这些事并没什么意思吧。” “怎么没意思,生活太平淡,这些事情都是有趣的小点缀。” “毕竟是别人的生活,跟自己没太大关系; 。” “可我自己的生活也一样啊,去年同学聚会,有个去香港定居了的男生,突然对我招供,他一直喜欢我,并且示意了很多次,我却没有反应。周围同学还起哄,说他们都看出来了。” 提起这事辛笛有点恼火,不知道是对那个过于含蓄的男生还是对过于迟钝的自己。她倒并不为错过和那个没留一点印象的男生可能的发展而遗憾,可是确实觉得自己的生活除了学习、工作以外,未免空白太多。 路非再拿一瓶啤酒放到她面前:“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情?” “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天生对感情没有感觉嘛,连我妈都看出你和辰子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却完全茫然。” 路非笑:“阿姨看出什么来了?” 辛笛不想转述她妈说得比较刻薄的那句话,只耸耸肩:“总之,我是晚熟加冷感,没得救了。” “那倒不是,不过,阿姨一直把你保护得很好。”路非在心里默默地想,不象辛辰,没有任何保护,太早接触了对一个孩子来说过于现实的世界。 “是呀,她老人家把我保护成了……”辛笛本来想说“28岁的圣chu'nu”,总算及时缩了回来,心想这也怪妈的话,未免不公平,莫不是当chu'nu当得失心疯了,在戴维凡那家伙面前坦白了就已经够丢人了,她只能长叹一声,“保护成了感情白痴。” “你哪里白痴了,你是光风霁月。”路非莞尔。 辛笛摆手:“拉倒吧,这听着不象安慰象挖苦。可是有一件事我非得问你了,你这次回来,表现得很奇怪诶。你出国连读书带工作快四年,回来在北京工作三年了,我算术不好也知道,前后加起来有七年了。这不是一个短时间,中间你差不多从来没跟辰子联系过,你不会以为她会因为16、7岁时喜欢过你,就一直玩什么寒窑苦守默默等着你吧。你也知道,追求她的人一直很多。” 路非和辛笛从幼儿园时期就开始认识,她也是他保持联系和友谊时间最长的朋友,他并不想瞒她什么,可是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停了一会才开口:“不是你想的那样,小笛,我从来没自大到那一步,而且我哪有资格对小辰有什么要求。” “你想追求辰子吗?” “如果她还肯给我机会。” “我不得不说,你真的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你在国外是没办法,可是三年前回国时就应该留下来直接跟她说啊,为什么一听她去西安旅游了,你一天也不愿意多等,马上改签机票,提前回了北京,三年间再没回来。以前还时不时发邮件打电话告诉我行踪,这三年也不怎么跟我联络了。” “发生了一些事,小笛。”良久,他才继续说,“而且,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了一些我早该知道的事。” 辛笛当然好奇,可是知道他不想细说,而她也并不愿意追问,她不喜欢这样沉重的气氛:“真受不了你啊,你表现得好象突然陷进了情网。” “我早陷进去了,而且一直陷着,只是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 第八章 过去的只是时间(2) 路非的声音低沉,伴着室内低回的爵士乐,辛笛只觉得心中有微妙的动荡,她随口一问,根本不指望从来不轻易坦白心思的路非会交代什么,没料到他今天却如此直白。 辛笛看向刚才辛辰坐的角落,那边空空如也。她再度长叹,拿起啤酒瓶,大口喝着,然后放下瓶子,仰头对着天花板笑了:“路非,原来你也有意乱情迷的时候,不是一直持重得像生下来就成熟了。我没看错啊,我家辰子在少女时代果然是无敌的。” 路非早习惯了她看问题诡异而与众不同的角度,只微微苦笑。意乱情迷?这个词对他来说倒真是确切,面对那样阳光的微笑,那样柔软的嘴唇,那样勇敢到全无畏惧和犹疑的眼睛,他的确违背理xing,乱了,也迷了。 “不过辰子变了很多。”辛笛依然看着天花板,轻声说。 谁能不变呢?就算是在她眼里一直游戏人间的戴维凡,尚且感叹“没有人能一路年少轻狂下去”。而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职场规则,学会了妥协,每个季度做着同样的事情,一边尽力主张自己的设计,又一边融合整个设计部门意见修改定稿,这个反复的过程犹如拉锯一样来回磨蚀,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她。 可是对着辛辰,眼见曾经生机勃勃、任xing张扬的堂妹现在变得冷静大方斯文得体,辛笛只觉得迷惑,她不能接受心目中那个恣肆挥洒的青春现在泯然众人,只能在自己的设计里去找回那样的奔放不羁; 然而辛辰的改变其实也是在不知不觉中来的。至少没有任何标志xing的大事发生,没有诸如yi'yè白头一夕转xing那样戏剧xing的剧变。辛笛的父亲对他一向偏疼的侄女的变化只认为是“女孩子长大懂事了”,就连一向不喜欢辛辰的李馨,也勉强点头同意这一说法。 辛笛再次对自己的记忆力和对感情的观察感到无力。 “辰子现在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没以前那么尖锐,甚至能说得上宽容了。” 路非白天见过那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她这几年工作还顺利吧。” “还好啊,她大学毕业那会,我爸爸自作主张给她安排了一个事业单位打字员的工作,说是有转正式编制的机会,她去上了不到一个月的班,就跟我爸说她不想做了,” 想起往事,辛笛笑了,父母为这事都很不高兴,可是她能理解辛辰,到一个暮气沉沉的单位当打字员,换了她,大概最多只能勉强待三天:“她说她只任xing这一次了,然后去西安玩了大半个月,回来后自己找工作,后来开始在家接平面设计和图片处理方面的活,已经做得很上道了,收入也不错。” 辛笛突然一怔,她头次意识到,从那以后,辛辰果然再没任xing了,后来甚至同意按父亲的安排去相亲,让她大吃一惊。 提到那个“西安之行”,路非沉默了,辛辰白天说的话浮上他的心头。 “我的生活并不是你的责任。” “后来我再也没让自己成为任何人的责任。” 说话时,辛辰并不看他,声音和神情都带着疲惫无奈。 而在少女时代,辛辰不是这样的。当时,她带着倔强,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不会希罕当任何人的责任。” 她说的话,她真的做到了。也许是他逼她做到了,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从她第一次吻上他的唇,流年偷换,人事全非,一切都不复当初了。 辛辰在第一次吻过路非的那个夏夜以后,再没问过他,她算不算他的女朋友。也许在她看来,这根本不算一个问题。 路非从来没直接承认过辛辰是他的女朋友。4岁的年龄差距说来不算什么,可是对一个19岁、读大二的男孩子来说,有一个仍在读高中、才15岁的女朋友,仍然是件存在着心理障碍的事情。 尤其路非一向严谨理智,带着那个甜蜜却又浅尝即止的吻回家,他失眠了,眼睛睁开合上,全是那张漂亮而笑盈盈的面孔。 他甚至上网查资料,翻心理学书籍,旁听心理学教授讲课,看纳博科夫那本著名的小说《洛丽塔》,检讨自己算不算恋童。这样的心事不要说对父母,就算是对隔了8岁、关系亲密的姐姐路是,或者差不多同龄、一直的好友辛笛,他也是无法吐露的; 路非休息或者放假,只要没什么事,都会给辛辰打电话。如果辛开宇不在家,他会过来陪她。他们在一起,多半都是他辅导她做功课,最多陪她看场diàn'ying。辛辰说来已经发育,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并无qing'yu念头,只满足于偶尔一个稳定有安全感的拥抱;而路非是克制的,他对自己说,她已经快满16岁了,他可以等她长大,这样陪她成长的过程,也很美好。 他确实按有女友的标准来约束自己的言行,对任何nu'shēng的示好都选择了忽略不作回应。 一直对路非倾慕的同系nu'shēng丁晓晴终于按捺不住心事,直接向他表白,他委婉地说:“对不起,我目前并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这和你的学习丝毫没有冲突啊,只是给我们一个机会,加深了解,看有没发展的可能而已。” 他只能说:“我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丁晓晴不信这个推托,沉下脸来:“路非,你可以直接拒绝我,不必拿个不存在的人来搪塞。我们同学一年多了,根本没见你和任何女孩子约会过。” “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做虚构,她不在这个学校念书,但她是确实存在的。”他的神情与声音都保持着惯常的镇定冷静,丁晓晴只得作罢。 她当然存在,而且存在感那么强烈,想到她,就如同有不知方向的风任xing拂过,让自己的心象一池春水般被吹皱,起那样微妙而柔软的波动,路非想。 路非从没对辛辰说起过别的女孩子对他的示意,辛辰也根本没意识到还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她倒是时不时会说:“郑易涛又给我递纸条了,险些被老师抓住,真烦。”这郑易涛就是那个百米冠军,一直对她锲而不舍。 “前天有个男生在学校门口拦着我,要我去看diàn'ying,太可笑了,我都不认识他。” 她并没丝毫炫耀的意思,纯粹是向路非报告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小事。 又或者拉着脸说:“吴老师批评我不该和男同学讲话太多,害他们不专心,难道怪我吗?明明是他们来跟我搭讪。” 路非并不认为那些小男生是威胁,也同意老师对她不够公平,可是只能说:“你专心学习,老师看到你的努力,自然不会认为你将心思用到了别处。” 辛辰大笑:“不,我并不爱学习,更不想用这个方法证实我的清白。” 辛辰的确始终没将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功课能交差、成绩没摆尾就满足了,这一点让颇有些求完美倾向的路非头痛,可是他并不忍心苛责她,同时也知道她的歪理还真不少,其中大半来自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很是放任她的父亲。 看她歪着头看漫画书或者diàn'ying画报,裹着牛仔裤的纤长小腿挂在藤椅扶手上,拖鞋扔在一边,穿着印了卡通图案厚羊毛袜子的脚荡来荡去,绝对没有正形、却又天真慵懒得可爱的样子,他想,好吧,她是有一定道理的,并不是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他早已经接受的规范。; ------------ 第八章 过去的只是时间(3) 早春悄悄来到这个城市,路非就读的大学拥有号称国内最美的校园之一,每到春天,樱花盛开是一道著名的风景,辛辰提出要来看樱花,路非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却有点迟疑了; 。牵着一个刚满16岁漂亮女孩子的手,在自己学校人最多的时候转悠,是否明智呢?不知道同学要怎么看了。 结果他打电话给辛笛,约她也过来,在周末的早上碰面。 辛笛把这个邀请当成了春游加校际联谊,叫了七八个男女同学浩浩荡荡一块过来,美院服装设计系的学生打扮得千奇百怪,结队而行,十分引人注目,让路非看得哭笑不得。 晚一点从公汽上跳下来的辛辰并不意外,她其实还是个孩子,并没独霸谁或者一定要单独相处的念头,看到人多热闹倒觉得开心,对他们的怪异服饰也颇能接受。而他们对这个漂亮活泼的小妹妹自然都是照顾有加,马上有男同学凑上去问长问短了。 路非反而落在了后面,他有一点为自己的心思汗颜,又有一点遗憾。 带着暖意的轻风吹过,如粉红色烟雾般笼罩树端的樱花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让路非想起刚认识辛辰的那个夏天,她抱着合花树干摇晃制造花雨的情景。他不能不想到,如果此时只有他和她,他能坦然伸手,拂去那个乌黑头发上的花瓣该有多好。 替辛辰拂去花瓣的是辛笛。 当然不可能只有他和她,樱花花期让这所学校早就成了本地一个公众游览地,校方甚至在这几天开始在几个大门口设卡卖门票,美其名曰xiàn'zhi游客数量,保护校内资源和教学秩序,惹来不少议论,本地报纸还做了专门的讨论版块,采访市民对此举的看法。可是这都挡不住大家赏花的热情,校内这条樱花道上游人如织,到处是摆造型拍照留念的游客,辛笛和她学艺术的同学都有点意兴索然,路非正要带他们去学校其他地方转转,迎面碰上了同样来赏花的丁晓晴和另外几个同学。 辛辰被辛笛的同学说服去一边拍照,丁晓晴只当正稔熟地和路非说笑的辛笛就是他的那个神秘女友,有点失望。因为他们的亲密显而易见,她从没见过路非对别人这样微笑;同时又鼓起了希望,眼前的辛笛个子小小,一张娃娃脸,充其量只算可爱,在她看来,并不衬外形和内在同样出色的路非。 丁晓晴落落大方跟他们打招呼,同时若有深意地看着辛笛:“路非早就跟我们提起过你,我们都很想见见你。” 辛笛还没说话,她的同学却开始起哄了:“辛笛,了不得呀,你已经名扬校外了,还说你刚得的奖不重要。” 辛辰先好奇地问:“笛子你得什么奖了,快说快说。” 旁边她的同学告诉辛辰,是一个企业冠名做的本地设计大赛,虽然只是广告赞助xing质的非常规xing赛事,可是才读大二就能得奖也很厉害了。 路非含笑看向辛笛,眼神中满是褒奖,而辛笛对自己的期许远不止于此,毫无扭捏之态,只笑着说:“得了,别夸张,哪有你们这么大吹法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已经去国际时装周做发布会了。” 辛笛语气自信而神采飞扬,自有一种慑人之态,丁晓晴一时无话可说了。 路非知道丁晓晴是误会了,但他想,这样也好,他并不打算解释。接着他带着一帮人在占地好几千亩、规模宏大的校园好好游览,然后再带他们去校园餐厅吃饭,送他们离开,终于只剩他和辛辰了; 他送辛辰回家,两人上了出租车,他问辛辰:“开心吗?” 辛辰重重点头,他凝视这个流露出孩子气高兴的面孔,有点愧疚:“下次一定好好陪你玩。” 她却诧异:“你已经陪我大半天了,还要怎么好好陪?”然后若有所思,“你的学校真大,也很美,图书馆和综合楼看着都很气派。” 他趁势诱导她:“那你好好用功,争取也考来这个学校,我们就能更多地在一起了。” 她咭咭笑:“我就算考过来,你也毕业了。” “我可以选择本校读研啊。”他姐姐路是大学毕业后就出国念书,他知道父母也准备送自己留学,以他的成绩没有一点问题。但他想,读研以后再出国也没关系,甚至可以带上辛辰一块出去,想到这个前景,他就嘴角含笑。 辛辰喜欢这个向来骄傲冷静的男孩子带着笑意的温柔表情,喜欢他黑而深邃的眼睛如此专注看着自己,让她有安心沉溺的感觉。相比之下,对于学习的漫不经心,似乎也是可以克服的,她点点头:“好,我试试。” 回家车程不算近,她靠在他身上很快睡着了。他努力坐正,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起来,她的发丝扬起,一下下拂动着他的面庞,也一下下轻轻拂过他的心头。 此刻,坐在这个空间低矮、灯光昏黄、飘荡着低回爵士乐的酒吧里,路非头一次有了强烈的时光流逝感。 从那时到现在,九年就这么过去了。与自己对酌的儿时玩伴,现在成了小有名气的时装设计师;而他一路读书工作,一路过着自以为目标明确的朝九晚五精英生活;那个曾经任xing扬言要流浪到远方的的少女,也有了一份踏实正当的职业。 也许每个人都终于走上了正确有序的轨道,只是带来生命中最初感动的女孩子却成了陌生人。 路非晃动酒杯,灯光下只见金黄琥珀色的加冰威士忌在杯壁挂住再缓缓滑下,他仰头喝下一口,那略微粘稠的酒滑入喉咙后,竟然有点苦涩之意。 出了forever酒吧后,辛辰和bruce买了一纸箱罐装啤酒,漫步走到江边,在犹带着白天太阳烘烤热气的石阶上坐下,喝着啤酒继续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江面开阔地横亘眼前,风迎面吹来,没有别处那么闷热。 “我还是喜欢以前的江滩,现在好是好,人工规划痕迹太重,看不出一点自然风味。” bruce挑剔地看着眼前的江滩公园,“我觉得这个城市快变得我认不出来了。” “有变化吗?也许是你离开得太久了的缘故。”辛辰除了在家工作,就是去郊外纵山徒步,再不就是旅行,反而对城市的变化没有什么感觉,不过住的地方面临拆迁,最大的变化马上就要发生就在眼前。 “也没那么久啊,上次回来就是三年前,只在这里停留了一天,再去深圳参加我小叔叔的婚礼,然后就出发去秦岭了。” 提起那次经历,辛辰摇头好笑:“你家里人居然还让你出去徒步,算是很开明了。”; ------------ 第八章 过去的只是时间(4) “我说服了我爸爸,没让他告诉我妈。不过我也答应了他,以后一定注意安全。” bruce当时和她住一个医院,知道她坚决没透露家人的电话号mǎ,一直住到出院也没人探视她,偶尔听她打电话,都是笑着说:“对,还在西安玩,过两天就回,一切都好。”出院后,她自行买票乘火车回家,想必家事并不顺心,于是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hé'huān,我还要在这待半个月,你们还有本地纵山的安排吗?我也想参加。” “周六安排了去远郊一个海拔700米的山上走走,你去跟帖报名吧。” “在这种气温下纵山我没试过,看能不能经受住考验。 “那边是避暑山区,气候比较凉爽,但也得看天气。哎,好象要下雨了。”辛辰熟悉这个城市的天气,仰头只见暗沉江面上的天空无星无月,隐约可见压得极压的云层翻滚。 “下雨多好。”bruce兴奋地说,“我记得好象是十年前吧,那年暑假那场雨,下得天昏地暗,我后来走到哪都再没见过暴雨那种下法,街道上全积了水,深的地方据说可以游泳,我和妹妹偷偷跑出去跟人打水仗,汽车开过去水溅得老高,太过瘾了。” 提起十年前那场号称本市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辛辰一怔,她当然有印象。 “那年我快13岁,你应该是15岁吧。”bruce兴致勃勃转向她,“如果你也在街上玩水,说不定我们那时就遇到过。” “那天啊――”辛辰捏着啤酒罐看向远方江面,依她那时的xing格,也应该是冲到街上玩水玩得不亦乐乎的,然而她摇摇头:“那天我老实待在家里,我感冒了。” bruce笑了:“那不要跟我说,后来你没来江边看涨起来的洪水,我们这会坐的地方,当时全淹没了,走在滨江路上,都能看到江面上的轮船,好象高过堤岸,悬浮在面前一样。你看,我们还是有可能早就相遇过。” 那一年的水位上涨来势凶猛,这个滨江大城市也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中心,本地市民更不可能不关心。辛辰当然也来看了,而牵着她手看的那个人是路非。 辛辰将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罐子扔进纸箱里:“今天喝得真不少,算了,回家吧,我可不想再淋一场雨弄感冒了。” 路上就已经响起沉闷的雷声,辛辰下了出租车,bruce探头出来,笑着大声说:“害怕打雷的话,上网跟我聊天。” 辛辰笑:“跟我不做小妹很久了一样,我也不害怕打雷很久了,晚安。” 出租车开走,一道闪电掠过,辛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仰头看向天空,直到又一声巨响,雷声如在头顶轰鸣掠过,她这才疾步走进漆黑的楼道。 不远处停着的黑色奥迪q7车门打开,路非走了出来,他送辛笛回家后,就将车开到了这里,一直坐在车里默默听着cd。他仰头看着五楼那个窗口,终于灯光一亮,他知道辛辰到家了。 又是一阵雷声掠过,他想,虽然刚才她朗声回答那男孩子,她“不害怕打雷很久了”,可是在闪电过后,她身体一僵,立在原处,其实跟她以前告诉他的反应并没什么区别:“我会拿被子堵上耳朵,可是又忍不住着了魔一样哆嗦着等下一阵雷声响起; 。” 然而,在白天她那样明确地说了不再是他的责任以后,他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象十年前那个雨夜一样去关心她了。 十年前本市那场特大暴雨,也是这样深夜开始电闪雷鸣,路非的母亲和回国度假的姐姐去了上海,他父亲出差在北京,他独自在家。手机铃音将他惊醒时,他正在熟睡。 话筒里传来辛辰轻微的声音:“路非,跟我聊天好吗?” “我……”辛辰有点难以启齿,显然觉得这样吵醒他并不理直气壮,毕竟她不是头一次独自在家了,可又一阵雷声掠过,她止不住声音发抖,“停电了,我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吧。” 路非顿时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辛辰的父亲又出门在外,这几天她一个人在家:“我马上过来,等着我。” 路非换好衣服,拿了伞出门,外面已经开始下暴雨,狂风吹得伞变了形,根本无从抵挡雨水,他好容易拦到出租车,司机喃喃地说:“这雨大得可真邪门,不行,送了你我也得收班回家。” 路上根本没有行人,天空雷电不断,雨越来越大,好象瓢泼一般下着,雨刮急速来回摆动,看出去仍然是茫茫一片。下车后走过不远的距离,路非撑着伞也差不多淋湿透了,他急急奔上辛辰住的五楼,刚一按门铃,辛辰就将门打开,显然一直守在门边。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路非扔下伞:“快放手,小辰,我身上全湿透了。” 辛辰不理,只抱着他的腰不放,同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们认识一年了,辛辰一向表现得开朗活泼,哪怕是使小xing子,也转眼就好了,从来没有这样放声大哭过。 路非不能理解这样孩子气十足的哭法,可是不能不心疼,只耐心拍哄着她:“别怕别怕,我陪着你,下次遇上打雷,我也过来陪你,好吗?” 辛辰的号啕大哭在他怀里慢慢变成了抽抽答答,她明白一个15岁的女孩子,如此撒娇实在有些过份了,可是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辛辰对这样的雷声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惧。 她的祖父因病在医院去世,然后她就和年老体弱的奶奶同居一室。第二年早春,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她惊醒后,伸手摸到奶奶,再放心睡去,然而睡得并不踏实,做着模糊的梦。快到凌晨时,她突然翻身坐起,意识到身边奶奶身体是冰凉的。这时闪电将室内照得短时间明亮,奶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面容有些扭曲。她静默片刻,雷声响起,她吓得尖叫起来。 那一晚辛开宇并不在家,辛辰抖着手打他寻呼机,再打大伯家电话,先赶过来的是辛开明,他确认母亲已经在睡梦中离世,只能紧紧抱住裹着被子蜷缩在客厅沙发上颤抖不已的侄女。 后来辛辰坚决要求和父亲换了房间,可是赶上同样的天气,父亲未归,她独自在家,只能拿被子用力堵住自己的耳朵。她告诉过辛开宇她的害怕,辛开宇抱歉地拍下她,保证下次尽量早点回家,后来碰上雷雨天气,他也确实会尽快赶回来,但出差就无可奈何了。; ------------ 第八章 过去的只是时间(5) 这个夜晚,辛辰惊醒后,连忙起来关窗,狂风裹着雨水直扑进来,将她睡衣淋得半湿; 。她爬回床上,完全没了睡意,试图找点事分散注意力,但开灯拿了本杂志,仍然看不进去,只见台灯光印着自己孤单的身影投在墙壁上,而闪电一下下掠过,那个影子放大晃动,霹雳声一阵紧似一阵传来,让她生出无数惊惶的联想。紧接着突然停电,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打了路非的电话。而他赶来,全身淋得湿透,紧抱着她,愿意无原则无条件地让她发作,她怎么可能不放声痛哭。 等她哭得累了,安静下来,路非看着她被自己衣服濡湿的卡通娃娃睡衣,有点尴尬,少女的身材完全显露在他眼前,他移开视线:“去换件睡衣,小辰,小心感冒了。” 辛辰去换了衣服,再拿来辛开宇的衣服给他换上。路非坐沙发上,让她躺在自己怀里,听她断续零乱讲着,这才知道她恐惧的由来。看着她略微红肿的眼睛,他没法告诉她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事,世上并无鬼神之说。对一个从12岁累积下来恐惧的孩子,当然只有拥抱是最有效的安慰。 而且,她愿意选择在他怀里哭泣。 外面雷声没那么密集了,可雨仍然下得很大,辛辰贴在他胸前沉沉睡去,他抱起她,将她放到床上,替她盖上毛巾被,然后靠床头坐着,却完全没有睡意。怜惜地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他想,如果可能,他希望以后她在害怕的时候,想到的怀抱都是他的。 现在看来,这好象是个奢望了。 一滴雨水落到路非脸上,紧接着雨点大而急骤地打了下来,这个城市夏天有些狂暴的雷雨再次来临了。 辛辰抱着胳膊靠阳台门站着看外面的大雨。她今天喝了好几种酒,颇有些酒意上头,脑袋晕晕的,却完全没有睡意。看着这样的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不能不让她想起从前。 她匆匆回家,并不是怕淋雨或者打雷,只是不想跟bruce一块回忆。在这样的夜晚,她宁可独处。她知道,十年前那场狂风暴雨在她记忆里,注定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从来不跟别人分享自己的记忆,也不想让别人的回忆侵扰到自己。 风将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吹得摇摆不定,大雨急倾而下,闪电在远远的天际划出一个炫目的z字形,短暂闪亮后,雷声隆隆而至,她直直站着,屏息等雷声平息,再不会象从前那样瑟缩了。 当然,那个在电闪雷鸣中恐惧得难以入睡的女孩子和那个冒着滂沱大雨赶来陪伴她的男孩子一样,已经随着时间走远。每个人都得长大,她也不例外,她一直都没有彻底克服对某些事情的恐惧,可是她早已经说服自己直面这些恐惧了。 在本市新闻报道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大雨创了百年纪录,雨水近乎狂暴地倾泻而下,从头天凌晨一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两点,市内多处供电线路被风刮断,街上渍水从没膝直到及腰,到处是在积水中熄火抛锚的汽车,早上出门的人不得不撑伞涉水艰难前行,三轮车成了最受欢迎的交通工具,整个城市陷入无序之中。 这样一场严重的渍涝灾害天气,固执地留在辛辰的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却只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辛辰头晚穿着半湿的睡衣独自在床上瑟瑟发抖,再扑到衣服全湿的路非怀里大哭,第二天早上醒来,呼吸粗重,头有些沉重,嗓子沙哑。路非摸她额头,体温还算正常:“家里有没感冒药?” 辛辰摇头:“没事,我很少生病,睡一觉就好了; 。” “那怎么行,我去给你买药。” 辛辰趴窗台上看下面,俨然已经是一片水乡泽国,这片老城区排水系统本来就不够完善,再碰上这种大雨,渍水情况比别处更甚,街道上有顽童拿大塑料盆当小船漂着玩,她看得大乐,拖住路非:“我们也去玩吧。” 那么浑浊漂着垃圾的积水,路非连出去买药都要做心理建设克服洁癖,不禁哭笑不得,不由分说将她按回床上:“你给我老实待着,哪也不许去。” 路非穿了双拖鞋,卷起裤腿,忍着不适涉水出去,街道上尽是和他一样打扮的人,周围的商店全积了水,店员一边往外舀水一边做生意,居然都很处变不惊,还有兴致谈笑着。 他买回药,顺便买了大包吃的东西。辛辰老大不情愿地喝着他冲调好的感冒冲剂,看他在卫生间皱眉反复冲洗双腿,有点好笑:“有洁癖的人得错过多少好玩的事情呀。” “比如……” 辛辰拿下巴指外面:“玩水啊,多有意思,这种雨得多久才赶上一回。” 路非从卫生间出来,表情忍俊不禁,摸她的头发:“真是个孩子。” 他一路上看到冒雨玩水的孩子还真不少,只能承认确实和眼前这个孩子有代沟。他想不通15岁的辛辰明明已经发育,怎么却仍保留着这么多的孩子气。看着积水,他想的全是这里的地下管网恐怕得好好进行改造,而父亲大概已经为本市的排渍抗涝忙得不可开交了。 可是这不妨碍他宠溺纵容着辛辰,耐心地哄她喝药,由得她将电视机声音开得大大的却并不看,由得她借口头痛不肯做作业。见她讨厌方便面,他头一次下厨房,准备给她煮面条,但他的手势看得辛辰大笑,推开他自己来了。 看着娇气的辛辰其实独立生活能力很强,她动作十分利索,支个锅煎鸡蛋,另一个锅煮面条,同时从冰箱里拿出西红柿,麻利地洗净切好,加入蕃茄沙士和鸡蛋一齐翻炒得香浓,浇到煮好的面条上。看得出来,她做得十分纯熟,一定经常这么打发自己。吃着她煮的面条,路非由衷称赞美味。 两人待在家里,路非给她讲功课,陪她下棋,雨停以后和她一块坐阳台上,看鸽子在雨后铅灰色天空下飞翔,看下面人们坐着闻讯集结而来的三轮车进进出出,所有的人都从最初的抱怨中恢复过来,谈笑风生,似乎没人觉得这是一个灾害天气。 当然路非的父亲肯定不这么想。路非和他父亲通话,知道他从北京匆匆赶回来,安排好市区的排涝,转移被困市民,抢修供电线路,恢复公共交通,又上了抗洪形势日益严峻的一线堤防,根本无暇回家。 辛开明和辛开宇都给辛辰打电话问她情况,她如实报告着:“水只退了一点,还好深,嗯,没事,我知道。”,“对,有点感冒,已经喝了药。好的,我不会出去的,家里有吃的。” 雨停了几个小时,又开始下起来,只是没有头晚那么狂暴,持续时间也不长。围困宿舍的渍水两天后才彻底退去,辛辰和路非头一次那样日夜共对。; ------------ 第八章 过去的只是时间(6) 晚上,路非躺在辛辰身边,陪她絮语,其实只是她说,而他含笑听着,直到她朦胧睡去。辛辰感觉到他的唇轻轻印在她额上,她满足于在这个经常自己独居的房子里突然多了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雨夜变得不再孤独。 哪怕和路非分开了,辛辰仍然珍惜那一段时光。 辛辰从小看习惯父亲和各式女人的合合分分,对于分别,她并不多愁善感。曾有女人找上门来,牵了辛开宇的衣袖哀哀哭泣,而他保持平静,并不动容,只带点无可奈何地说:“话我已经说清楚了,不要闹得难看,吓到我女儿,没什么意思。” 那女人最后只能离开,辛开宇抚摸女儿的头发:“没生爸爸的气吧。” 辛辰摇头:“要是她一哭你就改主意了,我才会生气; 。” 辛开宇笑,看着她的眼睛,难得认真地说:“辰子记住,以后别随便对着男生哭,哭最多只会让对方为难,不能改变什么。真正疼你的那个人不会轻易惹你哭,让你哭的那个人,多半不会在乎你的眼泪。” 她也笑了,知道爸爸大概让不少女人哭过。她想,好吧,那就不哭,以后她会尽量做先离开的那个人,而且一定不会去挽留,更不要做出一个难看的姿态。 当然那只是一个孩子气的想法罢了。至少路非走时,她选择了在原地看他背影慢慢消失。她能做的,只是倔强地昂着头,并没有哭泣。她告诉自己,不过是来来去去,走走留留,并没什么大不了,很快会过去。 可是过去的只是时间而已。 路非走后,追求辛辰的人一直很多,大二时,她终于接受了一个一直喜欢她的男生的约会。两人走在秋天的校园里,桂花盛开,月色皎洁如水,空气中漂着甜香气息,实在是良辰美景,那个男生脉脉含情凝视她,眼睛里盛满爱慕。当他的双手环上来时,她想,好吧。他们拥抱,然后接吻。 然而,她悲哀地发现,那是不一样的。 她突然明白,19岁的路非吻她抱她时,满含了克制怜爱。她回不到15岁,也不会再有一个男人以那样自持温柔的方式呵护她。 匆匆挣脱那个怀抱,她什么也不解释,扬长而去,完全不给理由地和那个男孩子断绝了联系。 辛辰当然知道,这种比较并没有意义。就算她和路非没有分开,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那样静谧的时光。他们迟早会如同其他恋人一样,同时体会到身体和心焦灼的需求,体会到灵与肉渴望交融的感觉。而那个纯净的时刻,总归会成为回忆。 生活一直继续着,季节周而复始,她后来交了新的男友,说服自己开始新的感情。 本地夏季气候仍然是出名的酷热难当,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往往连续晴热,再转成多云闷热的天气,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似乎拧得出水分,然后会有一场雷雨爽利地扑面而来,年年这样反复上演。 只是,再没一场雷雨如十年前那个夏夜,再没一个怀抱如路非了。她接受了这个现实。 这样的雨夜,雷电依然狂暴,大风裹着雨扑面而来。但她的记忆里全是满含柔情的画面。她记得奶奶的面孔不再扭曲如辞世的那一刻,而是爱怜横溢注视她,带着老人斑略有点粗糙的手抚摸她的面孔,替她梳头编辫子,半是赞叹半是惆怅:“这么硬的头发,女孩子不要太倔强啊小辰。”;她记得路非抱着她,听她毫无意义的絮语,笑得温柔,睡意朦胧间的那个吻轻柔却灼热地烙在了她额头,驱散了所有恐惧。 大雨将阳台上一朵朵盛开的茉莉、海棠打落枝头,小小的洁白和嫣红花朵委顿在花盆泥土中,绕防盗网栏杆爬藤而上的牵牛花叶子在风中左右摇摆不定。辛辰抹一下自己湿漉漉的面孔,弄不清是雨水溅了上去,还是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没有一朵花能永远盛放,没有一场暴雨会永不止歇,那么,也没有一个回忆应该永远盘桓不去,是时候划上一个句号了,她对自己说。; ------------ 第九章 年少时的天真(1) 周五,戴维凡准时将车开到辛笛公司楼下,过了不到五分钟,辛笛下来,照例拎着个大尺寸帆布包,坐上他的毕加索,她决定还是给他交代一下吃饭时会见到的人,省得他惊悚。 “待会我爸妈会在。” 不出所料,戴维凡明显吓了一跳,辛笛将他这反应尽收眼底,带点嘲讽地看着他笑:“镇定镇定,不止他们两个,路非和辛辰也会在那。” 戴维凡懊悔自己的沉不住气,只得发动汽车,同时自我解嘲地笑了:“想必叫上我是有原因的吧。” “没错,不过原因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严重,你只需要举止得体,礼貌大方参与谈话就可以了,万一我妈问到你跟我的关系嘛,说相互有好感就ok。” “如果我表现得不止对你是好感呢?” 辛笛撇一下嘴:“不要乱表现,给我惹来麻烦,我不会感谢你的。” 他们走进路非预定的包房,辛开明、李馨和路非已经坐在里面了,看到戴维凡,辛开明、李馨都颇为吃惊,这人太过高大英俊的外表当然只是原因之一。辛笛做的是十分笼统的介绍:“我爸爸、我妈妈,路非,你们见过的。这是戴维凡,我朋友。” 辛开明、李馨夫妇看上去都五十来岁,衣着整齐而保守,神情也颇为持重,与穿着手绘涂鸦t恤的辛笛对比强烈。戴维凡彬彬有礼的问好,心念转动,多少有点知道辛笛为什么会叫他过来吃饭了。他替辛笛拉椅子,然后坐到她身边。 “辰子怎么还没来?”辛笛问。 辛开明说:“她刚给我打电话,说她爸爸突然回了,准备陪她爸去吃饭,我叫他们一块过来。” 辛笛高兴地说:“太好了,快一年没见小叔叔了。” 戴维凡对辛笛拿来与自己做过比较的小叔叔当然不免好奇,辛笛看出他饶有兴致的样子,小声说:“待会你就能看到了,保证让你自惭形秽。”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见了家长,包括你的叔叔,自惭一点也很值了。”戴维凡根本不在乎这个打击,同样小声回答,辛笛只能惊叹他的皮厚。 李馨颇很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交头接耳,一时拿不定主意说什么。 辛开明摇头:“小辰这孩子,还跟我说明天要去纵山,今天不过来想早点休息,被我拦下来了。前几天那一带山区雨下得更大,要赶上泥石流、山体滑坡就麻烦了。小笛,这点你要跟小辰学着点,你就是太不爱运动了。” 辛笛的确不爱任何体育运动,她笑着说:“我要跟她一样自驾往xi'cáng跑,妈头一个得跟我急; 。” “你现在哪里还管我急不急。”李馨嗔道,“这次去香港,索xing过了了几天才想起来打个电话跟我说一声。” 提到香港,辛笛和戴维凡心怀鬼胎,不免对视一眼。辛笛赶快移开目光:“我去的地方都治安良好嘛,跟平常上班一样,不用担心。啊,对了妈,公司安排我下个月中旬去看纽约时装周,我预先报备,省得到时候忘了说。” “你干脆忘了你有个妈算了。”李馨拿女儿没办法,只能笑着摇头,“纽约你没去过的,有人一块去吗?” “阿ken直接从香港动身,我再看看给我订的机票是从哪边走,反正在那边碰头。” 路非说:“下个月我也得去纽约开会,也许确定了时间能一块走。” 李馨高兴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她猛然想到戴维凡还在旁边,心想女儿白天在电话里再次重申了对路非没想法,这会带个男xing朋友出现,虽说得等回去拷问了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可也不好冷落了他或者让他误会,于是和气地对他笑道,“小戴,路非和小笛从小是同学,小笛又马虎,出差有人照应着点,我也放心一些。” 戴维凡点头称是:“对,小笛这次在香港也险些丢了行李。”在机场时,辛笛接听电话,一边心不在焉地向前走,差点将几个提袋忘记在座位上,他追上去还给她,她却只老大不耐烦地勉强说了个“谢谢”。 “你们一块去的香港吗?”李馨好不诧异,辛笛暗暗叫苦,知道妈妈在某些事上简直明察秋毫之末,可也不方便瞪戴维凡以示警告,好在他并不打算惹急她,回答得中规中矩:“我是做广告业务的,也去看服装展,和小笛在香港碰上了。” “不会是在香港认识的吧。” 戴维凡老老实实地说:“阿姨,我跟小笛是美院校友,高她两届,我们认识快十年了。” 李馨本来怕女儿为敷衍她随意拉个路人甲来吃饭,这会不免对戴维凡多了点兴致,闲闲问起他的工作情况,他自然是有问必答,态度十分认真。 辛开明则和路非闲谈着。路非的父亲在几年前已经调去南方某个省份任职,辛开明关切地问着老领导和家人的情况,路非一一回答。随后谈到昊天的开发项目,辛开明目前在市经委做一把手,自然关心本市大项目的运作情况,路非大致介绍着工作进展,他告诉辛开明,他姐姐路是马上会代表昊天集团过来跟进项目,同时特意谈到辛辰住的房子这次也在拆迁之列。辛开明点点头:“回头我问一下小辰有什么打算,这孩子,怎么还没到?” 正说着,辛辰推门走了进来,一边和身边一个看上去40岁不到的男人说笑着。戴维凡打量他以后,不得不承认,辛笛拿他和自己比,倒真没辱没的意思。 穿着黄黑条纹polo衫的辛开宇看上去出人意料的年轻,完全不似一个25岁女儿的父亲。他举止潇洒,长相确实当得起斯文俊秀四字。辛辰和他长得十分相似,这样的相貌让女儿的美丽中带着点英气,而对一个男人来说本来过于标致,只是再加上一点岁月痕迹,竟然颇有成熟韵味。他跟哥嫂打招呼,看到站起身来的路非,却微微一怔,他们以前曾经见过面,自然都有印象,相互点了点头。; ------------ 第九章 年少时的天真(2) 辛笛向来与辛开宇十分亲近,赶忙请小叔叔坐自己身边,含糊地介绍了戴维凡,他看着如此年轻,戴维凡实在老不起脸叫他叔叔,只起身与他握手致意。 “怎么还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辛开明不客气地对弟弟说。 辛开宇并不在意大哥几十年如一日开口就带点训斥意味的讲话语气,只说:“临时有事。”然后转向辛笛,“笛子,这件衣服很漂亮。” 辛笛大笑,她妈妈刚跟她嘀咕了她自制的涂鸦t恤实在有点不像样子:“小叔叔,你一点都不会老,一定要教下我爸爸保养之道。” “你爸爸是天生cāo心的命,没办法。”辛开宇轻松地说。 服务员开始上菜,辛开明问辛辰拆迁后的打算。别人辛辰都能敷衍,可是对着大伯她只能认真作答:“眼下房价太高,我暂时不想买房,也许租个房住吧。” 辛开宇笑道:“也可以去昆明我那边住一阵再说。”他几年前去西南做生意,已经在那边买房了。 辛开明大摇其头:“小辰去你那玩可以,不能跟你一样满世界乱转。女孩子总要结婚的,不买房子也行,拿到拆迁款好好规划一下投资,别乱花了。也不用租房,可以搬去和小笛住,正好做个伴。” 李馨皱眉,她本能地不喜欢这主意,可是此时当然不说什么。辛笛并不介意和堂妹同住,不过她只见辛辰飞快地对自己挤下眼睛,显然是示意让她放心,不会住过来,不禁好笑,也对她眨眨眼。 菜陆续上来,辛辰今天显得胃口颇好,全没上次和路非一块吃饭的恹恹之态。路非替她盛汤:“你喜欢喝竹荪汤的,刚好这家有。” 辛辰轻声说:“谢谢”。 当然,他知道她的口味,他们以前不止吃过一次饭,除了在辛辰家里、楼下那个路非强烈怀疑其卫生状况的小餐馆里,路非还带她去过市内有名的大餐馆,却发现她居然对好餐馆的熟悉程度远超过了他,点起菜来都不用看菜单,吃饭时坐姿腰背笔直,样子斯文,自然全是辛开宇有钱又有闲时培养出来的。 她低头喝汤,李馨看路非那般毫不掩饰关切的眼神,暗自叹气,知道女儿和他大概是完全没可能了,同时看戴维凡正将辛笛爱吃的菜转到她面前,而辛笛顾着和辛开宇讲话,毫不理会。她想这个男人除了看着实在英俊得太不寻常,表现还算可以,就不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女儿转的什么念头。 辛开明、李馨夫妇都并不爱说话,路非更是沉默,辛笛和辛开宇却聊得很开心。被冷落在一边的戴维凡有点没话找话地说:“辛辰,这家餐馆的logo好象是你设计的吧。” 辛辰点点头,这个logo还是两年多前戴维凡帮她接的第一个比较大的单子。她要价不高,出来的设计干净漂亮,餐馆老板十分满意,此后算在这行内慢慢做出了口碑。她指一下旁边那本装帧漂亮的厚厚菜单:“他们今年做的这份菜单上的图片也是我修的,老板迷上了摄影,设备上得很专业,可技术太滥,又非要自己拍,只能靠后期处理。” 李馨见戴维凡居然跟辛辰也认识,暗暗警惕; 。好在辛辰再没说什么,继续埋头大吃。 “路非,你得在这边待到项目结束吧。”李馨问。 路非踌躇一下:“这个项目结束后,我也打算长驻这边了。” 辛开明略微诧异,他知道昊天集团这个项目和路非所在公司的合作情况,一般风投公司的资金会分批注入,也会有人参与项目的实施,但不会全程跟进,而且那家风投公司在国内只有北京一个办事处,不大可能在本地专门设立分支机构。 路非的父亲路景中是他的老领导,他担任路景中的秘书长达五年,相互之间感情颇深,路家的家事他自然关心。眼下路景中在南方某省担任地方大员,女儿路是嫁给了昊天集团总经理苏杰,路非回国前后在风投公司的发展都很顺利,路景中一向对此表示满意。此时路非的说法却隐约包含着离开那家公司留在本地发展的意思,他记起妻子几年前在路非出国前对他说过、他当时深以为荒谬的话,再联想刚才路非对辛辰明显的关切,不禁沉吟。 辛辰手机响起,她拿出来看看号mǎ,略微皱眉:“以安,你好。” “对不起,小辰,那天我喝多了有点失态。” 辛辰想了想,才记起他说的应该是前两天的酒吧巧遇:“没什么,过去的事了。” “你在哪,我过来接你,一块吃饭,我有点事想跟你谈一下。” “不好意思,我现在正在吃饭,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好吗?” 冯以安沉默一下:“算了,改天再联系,再见。” 辛辰放下手机,发现包房内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辛开明、李馨、辛开宇和辛笛都看着她,她一下意识到大不该提到冯以安的名字,果然辛开明问:“小辰,是小冯吗?都分手了,他还来纠缠干什么?” 辛辰笑了:“没有纠缠,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只是问候一下。” 辛开明显然对再见仍是朋友这说法不感冒:“你上次说他都又交女朋友了,这种人不要多搭理,省得麻烦。” 辛辰笑着点头,辛开宇不免好笑:“辰子是大人了,会处理好这些事的,大哥你别cāo心。” 辛开明瞪了弟弟一眼:“她多大也是你的孩子,你总不记得这一点。” 从餐馆出来,辛笛与辛辰走在后面:“辰子,明天没事的话到我家来一趟。” 辛辰悄声说:“我明天去徒步呢,跟人约好了。” “我爸不是说怕有泥石流不让你去吗?” 辛辰笑道:“不会,雨已经停了两天了,别跟大伯说,下午就回,很安全的。” “真是搞不懂,这玩意也能上瘾吗?回来直接到我这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好。”; ------------ 第九章 年少时的天真(3) 第二天是多云天气,山间空气新鲜,温度适宜,纵山的强度并不大,但有很大一片陡峭山坡基本没有路,荆棘丛生,全靠前面的男士挥开山刀开路,跟在后面还得小心翼翼,稍不留神会被利剌挂到。 辛辰经验丰富,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从xi'cáng回来后就开始赶工完成手头的活,体力没有完全恢复,不免有点气促疲惫。他们已经步行了四个小时,这会正在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席地坐着休息。 三年前bruce就发现,辛辰徒步时几乎完全沉默,并不爱说话,现在显然还保持着这个习惯。他也并不介意,带点嘲笑地看着山坡下正摆姿势拍照的几个人:“真想不通,你会和他们混在一块。” 也难怪bruce不屑,今天是常规路线,有几个人带了女朋友过来,完全跟不上进度,走不了多远就娇喘吁吁,而且酷爱摆姿势拍照留念,整个队伍bèi'po拖慢了速度; 。另有一个年轻女孩子,是外企职员,刚开始参加户外活动,开一辆红色标致206,全套名牌户外行头,本来意态颇为矜持,今天看到bruce后,出发时主动邀他同车,同时还委婉地说:“我的车太小,hé'huān还是坐其他车子吧。” 辛辰哪里理她那点小心思,只一笑,径自上了活动发起者的越野车。开始纵山后,整个队伍慢慢拉开了距离。先还与bruce并行,时不时直接用英文跟他交谈的那位měi'nu渐渐落到了后面,bruce不免长吁了一口气。 辛辰笑了:“人是群体动物,都得相互容忍,看不上眼的可以选择忽视嘛。你经常泡那论坛,我以为你早该接受他们的作派了。” “我泡那边的唯一理由是你好不好,不然完全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辛辰不接他的话:“反正你也知道,还有一路人更要命,一边纵山一边做游戏,今天狐狸抓兔子,明天索xing扮大灰狼和小红帽,拿登山鞋喝酒,自命fēng'liu得让人吃不消。这一拨,”她扬一下下巴,“算不错了。” “我还是坚持远距离徒步不能超过十个人,这样的短途穿越最多两三个人结伴就好。你没以前喜欢冒险了,hé'huān,不会是上次去秦岭留下阴影了吧。” 辛辰沉默一下,摇摇头:“既然都活了下来,我没有什么阴影,不然也不会再出行了。只是那一次后,我决定珍惜别人的生命,也珍惜自己的,去什么艰险的地方都不是问题,但一定要准备充分。” “那就好,我不希望我们唯一的一次同行,成了你不愿意想起的回忆,记得吗?我们在那边,也这样坐着,一块走到第三天,你才跟我多说几句话。” 三年前,辛辰周末去大伯家吃饭,听辛笛讲路非给她打了电话,周一会回这个城市待几天,大伯大妈都很开心,而她只低头扒着饭,吃完后匆匆告辞回家,茫然坐了好一会,打开电脑登陆常去的一个户外论坛。 她当时完全没有目的,只是打算离开这个城市,随手点开的第一个帖子,就是有家西安的户外俱乐部征集驴友做秦岭太白山东西向重装徒步穿越,她没有看具体路线,马上跟帖报名了。 第二天,她给上班的单位处长打电话辞去工作,出去买好车票和要带的东西,晚上去了大伯家,说了辞职并准备马上去西安旅游,大妈沉下脸来,大伯恼火地说:“小辰,你才上不到一个月的班。” “对不起,大伯。”辛辰可以完全无视大妈的不悦,可是对大伯,她总是愧疚的,不然不会接受这个工作安排,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 尽管从外地找工作回来,她就决定听大伯的话好好生活,可是这个班上得她无聊得只想逃开,而路非又要回到这个城市了,她刚下的决心瞬间崩溃,多了逃离的理由。 李馨不高兴地说:“小辰,你这份工作是你大伯托人才安排好的,又清闲、福利又好,多少名校毕业的学生想进去都被挡住了,怎么可以这样轻率?” 她无言以对,只能低下头不做声,辛笛刚下班回来,打着圆场:“让辰子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吧。” “可是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该不会是跟男朋友一块去西安吧; 。”李馨不客气地推断。 辛辰大学里的确有个男友,是西北人,辛开明有次去学校见过那男孩,对他印象颇好,但毕业前几个月,辛辰坚持独自去外地找工作,两人已经不欢而散分手,她没心情解释,而且知道一解释大概不免招来“女孩子要自重,这是你分手的第几个男朋友”这样的教训,只垂头不语。 辛开明本来恼怒,可是看她沉默得反常,却心软了:“小辰,你也这么大了,不能光想着玩,总该定下心来好好工作。” 她只轻声说:“我任xing这最后一回,大伯,我保证,回来后我会好好工作。” 然而那次任xing险些让她和bruce送了命。bruce习惯冒险,只将那视为难得的人生体验,她却不那么看。 不远处有驴友喊他们出发,辛辰一跃而起,低头对bruce笑了:“老沉浸在回忆里可不好。” “可是你刚好就沉浸在回忆里。” bruce的声音不紧不慢,“当然不是关于我的回忆。” 辛辰的身体一僵,随即苦笑了:“嗨,我们别谈这个了。” 她背上双肩包,提起登山杖出发了。bruce只能摇头跟上,不确定刚才算不算太莽撞了。如同三年前一样,前面这个纤细的身影腰背笔直,徒步时不同于平时的步态懒散,步子迈得均匀而稳定。 纵山结束后,照例是找一处地方大家聚餐,但辛辰说还有事,车子回到城里,她直接打车去辛笛家。 “你怎么才来?”辛笛给辛辰开门,抱怨地说。 “我都没参加他们的饭局就直接跑过来了。”辛辰将背包扔到玄关处,捂嘴打着呵欠,踢掉徒步鞋,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走进来,“好累,要不我们去洗脚按摩吧。” “我怎么也理解不了你这自虐的精神头,何苦要把自己累成这样。今天晚上不行,我待会要出去。” 辛辰笑着上下打量她:“我说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原来是有约会。” 穿衣法则一向教导个子娇小的nu'shēng不要穿色彩样式繁复的衣服,但辛笛显然全没理会这点,她穿着件墨绿色褶皱长衬衫,系暗金色腰带,下摆扎起一角,露出只比衬衫略长一点的红色短蓬裙,看上去悦目又显眼。 “戴维凡约我去看演唱会。” 辛辰笑mi'mi吹声口哨:“他在追求你吗?” 辛笛耸肩:“似乎是,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只能说他终于做对了一件事。”辛辰笑道,坐到沙发上伸展手脚,“好吧,有什么心里话要跟我说,我贡献耳朵听着。” 辛笛坐她身边,瞪她一眼,拿起茶几上放的化妆镜和粉刷:“你当我有跟人谈心的瘾头吗?就是告诉你一声,不想买房子没关系,可以住我这里,多久都行,我一个人住也怪无聊的。”; ------------ 第九章 年少时的天真(4) 辛辰伸手揽住她的肩:“笛子,我知道你最好了。房子拆了以后,我可能放电脑和一部分资料在你这边,其它东西能送能卖的全处理掉。然后去昆明、丽江住一阵子,明年去欧洲走走,再看哪个城市工作机会多一点,去老老实实干活挣钱。如果回本地来,当然谢谢你收留我不用住旅馆。” “喂,你一身的汗味; 。”辛笛老实不客气推开她,她大笑。 “就这事吗?那我回去洗澡了。” “你给我老实坐着。” 辛笛丢下化妆镜,踌躇一下,却不知从何说起。辛辰回头看着她,两人视线交接,辛辰嘴角微微一动,显然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却只是笑而不言。辛笛突然不能忍受她这样漫不经心的表情了,拉下脸说,“你别拿我当路人来敷衍,真的要永远离开这里吗?” 辛辰收敛了笑容,往沙发上一靠,疲乏地说:“笛子,我只想出去走走。” “难道今后都一直到处走,再不回来吗?” “看情况,如果遇上喜欢的人、或者喜欢的地方,就住下去;如果觉得回来好,我就回来,我并不排斥这个城市啊,除了天气讨厌一点,其他都还好。” 辛辰说得坦然,辛笛承认,这样的生活方式至少对自己也是有吸引力,可是她不能不把这几天一直压在心头的话说出来:“路非说他想追求你。” “别逗了,他不是有女朋友吗?大伯今年四月去北京出差见过,回来还说他们都打算结婚了,你也听到了的。”辛辰懒洋洋地说,“以他对自己的道德约束,不会做脚踩两只船这种事的。” 辛笛两年多年去北京看时装周,曾和路非以及他女友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斯文秀丽的女子:“他们已经分手了。” 辛辰有点意外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随即摊一下手:“真遗憾,让他节哀顺变。天涯哪都有芳草,他会再碰上合适的女孩子,不过,我不打算做他的候补。” “你是恨他回国这么长时间没联系你吗?” 辛辰默然。 事实上路非走时,仍然来和她告别,尽管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两个月没联系了。他递一个对折的信笺给她:“小辰,我替你申请了一个邮箱,我们保持联络。” 她以为早就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实,可那一刻突然暴怒了,拿过信笺看也不看,几下撕得粉碎扬手一扔,隔着在他们之间纷纷扬扬落下的纸片碎屑,她冷冷说道:“你们都这么热衷于留地址、留邮箱给我吗?我不要,要走就走得干净彻底。不用跟我一点点汇报那边天气很好、我认识了新同学之类的废话。” 站在她面前的路非脸色发白:“你要讲理,小辰。” “我从来都是不讲理的,谢谢你们都不要再浪费时间跟我讲道理了。” 看着路非眼睛里的痛意,她也痛,可是这份痛在胸中冲撞,让她只想用最激烈的方式发泄出来。也只有还挟着一点少女时代余勇,她才能这么蛮横地表达愤怒,象一只野猫一样,肆无忌惮地伸出利爪,伤害愿意让她伤害的人。 如果到了现在,她哪怕不想再和某人联系,大概也会礼貌地接过信笺,待转身走开后再随手扔掉。想到这,她微微笑了。 “不止回国以后,我和他七年没联系了; 。所有关于他的消息都来自于你和大伯:他进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商学院了、他姐姐结婚了、他毕业了、他回国了、他在北京工作了、他要回来度假了、他有女朋友了、他准备结婚了……这么一说,七年发生的事还真不少。”辛辰脸上笑意加深,“笛子,你会对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有什么想法?” 辛笛认真想了想,只能坦白地摇头:“没想法。” “对,我也没想法了。听到他现在独身而且青睐我了,我可没法当自己中了彩高兴得跳起来。” “你以前是喜欢他的,对吗?” 辛辰轻描淡写地说:“笛子,我们三个以前上一个学校好不好,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大概有大半个学校的小nu'shēng暗恋他。我承认我喜欢过他并不丢脸。” 辛笛一时无语了,辛辰接过她手里的粉刷,半跪在沙发上,小心地替她将脸上的蜜粉扫匀。然后拿起眼影盒,打量她的衣服,选了带一点浅浅金棕的颜色,开始替她上眼影。 辛辰刚工作那会,在一家摄影工作室做后期,那边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她也不例外地充任模特、化妆,练出了一手颇为专业的化妆技巧,辛笛放心地仰头让她在脸上cāo作着。 “难道有机会圆少女时期的梦不好吗?”辛笛突然问。 辛辰停了手,辛笛睁开眼睛一看,她正扭开脸,似乎笑得抖,不禁有点恼羞成怒:“喂,这话是酸了点,可也是实话呀,不用这么笑我吧。” “对不起笛子,我不是笑你。”辛辰咬住嘴唇,仿佛在用力忍笑,然后示意她闭上眼睛,继续给她上眼影,“跟我喜欢过他一样,他大概也喜欢过我,按你的说法,我那会还是挺讨男孩子喜欢的。不过那点喜欢实在很脆弱,经不起蹉跎。而且不用我重复你的话吧,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 辛笛蓦地睁开眼睛,面前的辛辰脸上仍带着一点笑意,可是两人隔得这么近,辛笛只见她一双眼睛幽深黯淡,那个眼神分明是不快乐的,好象突然没力气让自己扮得漫不经意了。 辛辰在她的逼视下向后一撤身,坐到自己蜷在沙发的那条腿上,微微苦笑。 “我对你的评价纯粹是我从设计职业出发的一点biàn'tài的个人审美趣味,你现在还是一个měi'nu。” 辛辰这下真被逗乐了:“你真是善良,笛子。不,我知道,我往年任xing嚣张的时候,大约是真有点奇怪的吸引力。现在嘛,既然选择做合理的好人,只能牺牲个人魅力了。” 辛笛头次听到这个说法,再度仔细打量面前的堂妹,辛辰完全恢复了平静,泰然接受着她的审视,没一点躲避:“出了什么事,辰子?我在生活上大概比较白痴一点,可是我知道,如果没有什么变故,你不会改变得这么彻底。路非他伤害了你吗?如果是,我绝对不原谅他。” “不不不,他一向……律己,唉,大概只有我伤害他的份,所以我很奇怪他怎么还会动追求我的念头,他跟你一样,都是好孩子,不免会喜欢上有点任xing又不算出格的坏孩子吧。”她短促地一笑,“不过很遗憾,人一长大,就不可能跟以前一样理直气壮的蛮横,我满足不了他这个趣味了。我们别说他了好吗?”; ------------ 第九章 年少时的天真(5) 辛笛一时有些意兴肃索。她仰头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才说:“辰子,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难得有一份感情能从年少一直延续到现在,如果不是原则xing的问题,还是给他和你自己一个机会吧; 。” “没什么能一直延续不变。大概每个人年少时都会有点天真,可一直天真下去就是笑话了。” “难道我已经天真成一个笑话了吗?我总觉得年少时的感情来得比较真诚,拖到我这样,有人追求,我却没办法轻易感动了,想到约会,只希望能有趣一点不至于乏味就好,不然还不如在家画设计图有意思。” “我没这个意思呀,我只单纯说自己,孩子气的愿望还是留在孩子的时代比较好。相信我,约会是打发无聊的最好方法,和戴维凡约会肯定不会乏味的。” 辛笛手机响了,她无精打采地接听:“嗯,好,我马上下来。”放下手机,她却坐着不动。 辛辰无可奈何地笑,坐起身子,拍拍她的手:“得了笛子,去玩吧,开心一点,别让我的话影响你约会的情绪。”她重新拿起化妆工具,快速地帮她涂睫毛膏,用唇刷刷上唇彩,再扑上散粉定妆,满意地歪头打量:“好了。” “小叔叔回来了住哪里,你那边打通后只剩一间卧室了。” “我有睡袋啊,放客厅就能睡。而且我爸昨天吃完饭后去会朋友,根本没回家。” “你今天就在我这睡吧,总比钻睡袋要舒服。你去柜子里找合穿的衣服,赶紧去洗个泡泡浴,好好敷下面膜,别仗着自己长得好,完全不保养。冰箱有吃的,饿了自己去做。” 辛笛拿起茶几上的复古型小背包,走了一步又站住,回头看着辛辰:“只要你开心就好,辰子。” “别的都不容易,幸好,找点开心并不困难。”辛辰微笑。 戴维凡已经站在车边等着她,一边替辛笛拉开车门,一边由衷称赞:“你今天很漂亮,辛笛。” “谢谢。” 戴维凡发动车子开出院子,顺大路开出市区驶上外环线,开往市郊的体育中心,这条路向西,车辆很少,远远只见夕阳半落,天边绚丽霞光将云层染红。 “怎么看上去好象不大开心。” 辛笛怏怏地说:“对不起,不是针对你。只是想起了一些事,突然觉得没意思。” 戴维凡倒并不在乎:“当然不可能每件事都有意思,不然我们也不用想尽心思哄自己开心了。” “你一般怎么哄自己?” “我比较好哄,而且不和自己过不去。” 辛笛哼了一声:“我多余一问,你大概根本没不开心的时候。” “要真能永远开心没心没肺活到30岁,我就得夸自己天赋异禀了。昨晚你拿我当挡箭牌给路非看,我可是很不开心的。” 辛笛好笑:“放心,我不会强赖着你的,最多下次另找个人凑数喽。” “这么说你还有备胎放着啊; 。” 辛笛老实不客气地说:“那是当然,要不是他抽风跑去珠峰大本营了,哪轮得到你。” 她说的实话,她跟阿风早有默契,也曾帮他抵挡过他家人的盘问,如果他在,她肯定是叫他过来,绝对不会约上戴维凡。 戴维凡根本不信,他觉得辛笛不是那种有现成男朋友,却还会差一点就跟他shàng'chuáng的女孩子,不过他并不打算说破,只大笑:“得得,我谢谢你也谢谢他了,给了我这个机会,让他在那边玩得尽兴,不用急着回来。只提一个意见行吗?当挡箭牌也得师出有名嘛,希望你下次可以直接告诉路非,我是你男朋友,不用介绍得那么含糊。” 辛笛也笑了:“哎,你真的想追求我吗?” “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在一起?我觉得应该会很开心的。” 辛笛侧头看他,夕阳余晖透过前挡玻璃照在他的面孔上,那个被镀上一点淡金色的侧面有挺拔的鼻梁,眉毛浓黑,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英俊得无懈可击。她只能承认,看着确实赏心悦目,别的不说,单纯对着这样一张脸,也应该是件开心的事情。可是只为这个理由就和他恋爱,却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了。 她不接他的话,随手拿起放在仪表盘上的演唱会门票看看,着实吓了一跳,两张内场门票,并不算很靠前,标价都在千元以上:“哈,抢钱啊,去年我在香港红馆看陈奕迅的演唱会,最高票价也不过400多港元。” “内地演出市场是这样,大牌歌手比较少来,演出商垄断市场,借口演出成本高,开出的票价畸高,可是总有人追捧,没办法。”戴维凡做广告这一行,自然了解这一类商业演出的内幕。 车子下了外环线,驶近通往体育中心的大道,天色渐暗,来往车辆骤然增多,显然都是奔演唱会而去。jing'chá在沿途疏导着车流,而体育中心门前的路已经开始堵车了。 戴维凡的车跟着前面车辆缓缓移动,终于驶进了体育中心的停车场。他们停好车下来,到处都是兴奋的观众,卖望远镜和助兴小玩意的小商贩来往穿梭着,那样轻松热闹的气氛不知不觉感染了辛笛。戴维凡买来一把幼稚的荧光棒递给她,她笑着接过来随手挥舞。 两人跟着人流进场,这场演唱会门禁森严,持票要通过三道关卡扫描加安检才能进入内场。终于坐到座位上,天色全暗下来,眼前的舞台由主舞台、延伸舞台、侧舞台和升降舞台组成,主舞台后方两侧悬挂着超大尺寸的led屏,四周还有投影大屏幕,看上去华美开阔,确实如报纸上宣传的那样花了大手笔搭建。 戴维凡看着手里经过扫瞄仪检测过的门票,突然笑了:“记得十年前在美院读书的时候,一个过气的香港组合来体育馆开演唱会,我们只凑钱买了一张门票,不过有大概超过100个人都进了场。” “啊,不是吧,那次我也去了。”辛笛忍不住大笑了。 他们两人就读的美院一向在本地有点不大好的名声,学生除了打扮奇特、行为放旷外,还以什么都能仿制出名,从当时没有防伪技术的演唱会门票、公园、动物园门票、diàn'ying票、乘车月票直到食堂饭菜票,全有人手工绘出,而且惟妙惟肖。; ------------ 第九章 年少时的天真(6) 美院沿线的公汽深受困扰,当时售票员看到这一站上来的学生都会重点防范,拿过月票看了又看。而接受审视的学生越是显得无辜,大概就越有可能用的是手绘版月票。有时售票员也会气乐了:“嘿,别说,这票花画得,比我们公司印的精致多了。”引来满车乘客大笑。 辛笛没用过仿制的月票,可是她得算胆大得出奇,才读大一,听到拿假门票去混演唱会的号召马上响应了,拿回来三张票,叫路非和辛辰一块去。辛辰自然是高兴,路非迟疑一下,看看雀跃不已的辛辰,答应到时带她过来。 辛笛,你还真是迟钝得不一般啊。她这会回想起来,禁不住好笑了。当然,路非从小学小提琴,热爱的是古典音乐,怎么可能会屑于听那种演唱会,如果不是为了让辛辰高兴,他不会去的。 那是冬天的一个周末,路非领了辛辰过来,三人在体育馆碰面,辛笛拿着票,大摇大摆带他们入场,然后不停和周围同学谈笑打招呼。路非不免有点纳闷:“小笛,你们同学都很阔气啊,这么多人来看演唱会。” 辛笛诡秘地笑,招认了票是仿制的,路非大吃一惊,禁不住摇头:“你们可真是……”他没批评下去,看得出辛辰两眼亮晶晶的,只觉得这事有意思,而辛笛根本不在乎批评,只好笑着让自己不要煞风景了。 辛笛的确对这事没任何心理负担,在那以后,她还不止一次拿着仿制的入场券混各类展览。 她那些精力过剩的同学每次都是摆出流水线的架势,找来合适的材质,一人负责一道工序,认真地仿制着各类没什么意义并不算值钱的票据,全都没有负罪感。读美院的学生大半家境都不错,在辛笛看来,他们付出的热情以及用心程度早超过了票面价值,也许大家都更多地把那当成一种对于秩序的挑战,一个集体恶作剧和狂欢活动了。 想起这样有趣的往事,辛笛回头,和戴维凡相视会心而笑。 随着低空焰火升起,一身金色外套的张学友登场,可容纳4万人的体育中心瞬间沸腾了。虽然年过不惑,可歌神的实力是有目共睹的,四首劲歌热舞,现场气氛一下掀起了小小高氵朝。 辛笛一边听歌,一边留意着舞台设计、演员服装,这算是她的职业病了。前面观众不少已经兴奋得站了起来,她个子小,视线自然被挡住了,也无法可想。 后面观众先是叫着“前面的坐下来”,屡叫之下没有多少回应,夏天的高温加上本地人火爆的脾气发作,居然离他们座位不远处有两个观众动手扭打了起来,随即周围的人也加入了战团,这一片观众区顿时大乱。 戴维凡练田径出身,动作十分敏捷,不等辛笛反应过来,已经一手挡开一个飞过来的矿泉水瓶,另一手抱起她,几步跨过倒地的坐椅,退到了隔离墩那边,这才放下她。 辛笛惊魂未定地看着那黑乎乎下乱成一片的观众区:“这样也能打起来。” “放心,今天保安严密,一会就把他们收拾了。”戴维凡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打斗场面,似乎觉得比舞台上的歌神来得有趣。 果然一队gong'ān和保安马上冲了进来,利索地zhi'fu了打得正带劲的几个人,扶起座椅,这一小片观众区的秩序很快恢复了,只是归位的观众和趁乱从外场涌进来的人一下占据了座位; 戴维凡笑着摇头,见辛笛正踮起脚尖看台上开始唱《雪狼湖》片断的张学友,这一场伴舞服装精致,想必她很想看到,他突然握住她的腰,将她举起来放到高高的隔离墩上坐着。辛笛吓得用手紧紧抓住他的肩头,深恐滑落下来,可是马上就发现,坐在这上面比刚才的座位看得可清楚得多,视线毫无遮挡地对着舞台,不由得大是兴奋,旁边好多男人也见样学样,将女友放上隔离墩。 戴维凡站在她身边,一手环住她的腰,用身体支撑着她,她的手绕在他肩上,身体倚着他。辛笛不敢低头,只能保持看着前方。全场观众都在合唱着一首首耳熟能详的歌曲,这样热烈的气氛之下,仿佛并不带半点暧昧,可是两人身体贴合地一起,姿势实在亲密得无以复加。 一首快歌唱完,张学友停下来站在台上,透过led,可以清晰看到这个40多岁老男人额头上的汗水。他接着开始唱《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她努力不让自己看来很累,岁月在听我们唱无怨无悔,在掌声里唱到自己流泪,嘿…… 辛笛以前从来说不上是张学友的歌迷,此时全场安静下来,没有人疯狂唱合,没有人挥舞荧光棒,只剩这首歌荡气回肠飘扬在体育中心内,所有的观众全都凝神静听,她被深深触动了。 那样一段高度精炼的情感历程,那样歌者与听众共同成长的感悟与默契,都似乎融汇在这首歌中,一曲歌罢,掌声如雷,舞台背后烟花冲天而起,激起现场观众齐声欢呼。 辛笛收回目光,发现戴维凡正含笑凝视着她,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这样嘈杂喧闹中,哪里听得清。她刚要俯下身,他突然将她抱下来,凑到她耳边重复道:“十年前我们也一块听过演唱会,虽然是和另外100个同学一起。希望从现在开始,以后一直都有陪你听演唱会的机会。” 他的嘴唇触到她的耳朵上,气息热热地吹送在耳畔,引起一点点酥麻的感觉,蔓延开来。他重新将她放回隔离墩上,仍然含笑看着她,聚光灯扫过场内,他仰起的面孔神采飞扬。 辛笛一时有些目眩,她想,这就是传说中的diào'qing吗?由他做来,果然剌激,可以让自己一颗老心瞬间跳得如同怀春少女。 她重新看向舞台,已经到了返场时间,换了衣服的张学友重新上场,开始唱一首首传唱度极高的歌曲,全场四万观众齐声合唱,气氛炽烈到了顶点。到终于曲终人散时间,烟花升起,而舞台光影寂灭下来,辛笛撑着戴维凡肩头跳了下来,戴维凡一手护住她,两人随着人流慢慢向外走去。 一辆辆汽车以龟速移出体育中心停车场,驶上大路,交通终于通畅起来。戴维凡将车窗打开,一手搁在车窗上,一手握着方向盘,夏季深夜的风迎面吹拂,辛笛靠在车椅背上,头偏向窗外,不知道是因为这三个半小时的兴奋鼓掌,还是引起心跳加快的身体接触与言语挑逗,居然觉得颇有些累了,一时间各种念头在心头一一闪过。 “我们去消夜吧。”进入市区后,戴维凡说了话。 辛笛回头,先是有点茫然,随即笑了,点点头。她并不想吃什么,可是很高兴戴维凡这一开口,把刚才略带魔力的气氛打乱了。这么看来,他并没有存心把情调弄得更暧昧不明,她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 第十章 那年夏天(1) 辛辰走后,bruce本来也要走,但他是这个徒步论坛的名人之一,注册了三年时间,有时发在美国徒步的照片上来,今天突然现身,一下引起了不小轰动,大家坚决不放他,他只能对辛辰挥下手,跟着车队一块去吃饭。 吃到尽欢而散,bruce回家,他父母在他15岁时离婚,他随后跟母亲和妹妹移民加拿大,但父亲林跃庆仍留在国内做生意,在本地有房子; 。他开了门,却发现父亲陪着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坐在客厅。 “乐清,介绍一下,这位是路非,现在和你小叔叔的公司正在合作项目,他有事想找你谈谈,已经等了你很长时间了。” bruce的中文名字是林乐清,家人当然习惯用这个名字叫他,他和路非握手,同时扬起眉毛:“你好,想必不是找我谈生意,对吗?” 路非笑了:“我叫你乐清,你不介意吧。方便的话,我们去楼下咖啡馆坐坐。” 林乐清家离本地晚报社不远,报社对面有家绿门咖啡馆,装修雅致,虽在这个相对僻静的路段,但生意一直不错,两人对坐,各叫了一杯咖啡。 “说起来,我们有点扯得比较远的亲戚关系,乐清,你的小表叔苏哲是我姐夫苏杰的弟弟,而且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三个月前,我陪苏哲去过你的宿舍。如果再说远一点,三年前在苏哲深圳举行的婚礼上,我们也应该见过。” 林乐清恍然笑道:“难怪前两天在酒吧碰到你就觉得面熟,对,那天我回宿舍,你正好出去。小叔叔说你和我是校友,也是那间学校毕业,大概想自己到学校走走。” 路非苦笑,他当时和苏哲去美国公司总部商谈风投基金参股昊天新项目的具体事项,办完公事后,苏哲说起要去探望就读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几年没见的侄子,路非三年前毕业于那边的hass商科研究生院,刚好也想趁周末回去看看老朋友,于是两人买机票,一同由纽约飞到旧金山。 到了林乐清宿舍,他的室友说他马上回来,请他们稍等。路非却一眼看到墙壁上挂的众多照片中的两张。其中一张是在山顶,背后是霞光下的云海,景色壮美得难以形容,一个穿深灰色冲锋衣的女孩侧头凝神看着远方,头发被风吹得飞扬,显然是抓拍,她并没注意到镜头的存在;另一张背景明显是医院病房,单调的白墙、白床,旁边有竖立的输液架,一个男孩子和刚才那女孩靠在一起,他们都穿着蓝白两色条纹的病员服,显得苍白憔悴,却直视镜头,笑容十分开心。 路非大吃一惊,单独那张自然不必说,合影上的女孩子瘦得下巴尖削,头发剪得短短,可漆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左颊上一个酒窝隐现,正是几年没见的辛辰。 苏哲见他留意看这两张照片,笑道:“这男孩子就是我侄子,他爱徒步,三年前和照片中的女孩结伴穿越秦岭,险些送命,当时出动wu'jing入山搜救,弄得实在轰动。” “三年前吗?具体什么时候?”路非回头看着他,声音有点艰涩。 “我那年六月底在深圳结婚,他回国参加完婚礼后去的秦岭,应该是七月初。路非,怎么了?” “没事。苏哲,我先出去走走,我们待会见。” 路非无法按捺住心头的震动,匆匆出去,和刚回来的林乐清擦身而过。 绿门咖啡馆门边风铃轻轻一响,一个穿着黑色小礼服裙的美丽女子走进来,她肌肤如雪,头发松松绾着,随意垂下几绺,极有风情。咖啡馆里不多的客人几乎全禁不住注目于她,她却仿佛对所有目光都没有感觉,径直绕过柜台进了里面; 林乐清笑道:“天哪,这家店没换名字已经叫我吃惊了,没想到老板娘还是这个měi'nu,好象叫苏珊吧。我15岁那年移民加拿大,临走的前一天,我爸非要跟我谈心,带我到了这里。那天头次看到她,着实把我惊艳到了,一颗少男的心跳得怦怦的。想不到七年过去,她竟然一点没变。” 路非只扫了那边一眼,显然并没留意老板娘的容貌:“我们之间又有一个巧合,乐清,我也是七年多前离开这个城市去美国的。” “那我猜,你经历的告别应该比我来得浪漫。我当时是15岁的别扭男孩子,正恨着爸爸,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要不是看到měi'nu老板娘,那个晚上大概会郁闷死。” 这样风趣开朗的林乐清,让路非没法不微笑了:“不,和我告别的是一个快18岁的倔强女孩子,那场面一点都不浪漫,可是我忘不了她。” “我没猜错的话,那女孩是hé'huān,也就是辛辰吧,我叫习惯她的网名了。”他看路非诧异,笑道,“我父亲介绍你叫路非,我就知道你想找我谈什么了。” “hé'huān。”路非重复这个名字,出现在眼前的是那个摇着hé'huān树干让花瓣纷扬洒落一身的女孩,他有点不相信地问,“这么说……她对你提起过我?” “不,她什么也没说。可是三年前,在太白山上,她发着烧,我照顾她,她在半昏迷中曾经拉着我的手叫路非这个名字,我印象很深。” 路非紧紧握住面前的咖啡杯,指关节泛出白来,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了一点低哑:“那天在你宿舍,看到小辰的照片,听苏哲说起,我才知道她曾经跟你穿越秦岭遇险。不要说我,她家人全都不知道这件事。” “徒步出发前,每个人都要填家人的联络电话,只有她因为来得最晚,不知怎么的就没填,出事以后,俱乐部的人很快找到了我父亲,可怎么都联络不到她家人。她在医院里也拒绝透露家里电话,本来我以为她是独自生活,不过后来听见她给她大伯打电话,显得很轻松,只说想在西安多玩几天。” 路非看着前方出了一下神,低声说:“我回去后上网查了,报道全都很简单,我反复看你们穿越的路线,收集相关的徒步信息,就是找不到关于你们俩人被困的具体情况。” “当时很多记者来医院,我倒是无所谓,但hé'huān拒绝接受任何采访,我当然尊重她的意见,只让我爸爸出面应付他们,同时感谢wu'jing的高效率搜救行动。” “方便对我讲得详细一点吗?乐清。三年前,我回来过这个城市,就是你们出发徒步的那个时间。我确实想在做某个决定之前,回来见一下小辰,可没想到她为了避开我,会弄得自己差点送命。” “她是为了避开你吗?”林乐清皱眉沉思,他想,会在病中反复呢喃某个人的名字,却贸然加入一个艰苦的徒步只为避开他,确实是个让人不能理解的选择。 “我为了参加那个七天徒步,做了很长时间准备。至于hé'huān,我们以前不认识,我只知道她最后一个跟帖报名,最后一个赶到西安的集合地点,带的装备并不齐全,但她说她从18岁开始参加徒步,户外经验足够应付这条线路,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 第十章 那年夏天(2) 那是一条十足自虐的路线,七天行程,全程平均海拔在3000米以上,需要翻越10多座海拔在3400米以上的高山。而且沿途没有任何补给的地方,就是说所有食品都得随身携带,加上帐篷、炉头、气罐等各种装备,女xing的负重都超过了20公斤,男xing负重大多超过了25公斤,是名符其实的重装徒步。 太白山的景色壮美,石海、草甸、原始丛林、荒原直到第四纪冰川遗迹等各种地貌齐全,夏天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随处盛放,那个时节正好高山杜鹃也开到尾声,十分绚烂,可是大部分路线其实没有路可言,只能踏着羚羊等野生动物行进的痕迹前进,气候更是瞬息万变,阴晴不定。他们出发的时间是七月初,个别山顶仍有隐约积雪,山上宿营地温度在0到10度之间,而且正当雨季,山间暴雨浓雾说来就来,全无征兆。 第二天下午,就有三个队员或者出现轻微高山反应,或者不适应艰苦路况,退出了行程,由俱乐部工作人员护送下山。辛辰带的帐篷并不符合规定,已经被留在山下,与她合用帐篷的女孩退出,她被领队指派与林乐清同住一个帐篷。有漂亮女孩“混帐”,林乐清自然开心,哪怕这女孩总是若有所思,并不怎么说话。当然,在那样的高强度穿越中,闲聊的人很少,可是到了休息和晚上宿营时,大家都谈笑风生,她仍是沉默的,眼神飘向远方,明显心事重重。 第三天天气不错,夜宿将军庙,满天繁星璀璨明亮,似乎触手可及,并坐仰望星空,他们才有了第一次算得上对话的交谈,意外地发现,两个人以前竟然曾生活在同一个城市。 “她一路都毫无抱怨,紧紧跟着队伍,表现得能吃苦,也很有经验,吃什么食物都不挑剔,喝从石缝里接的水也没象另外的女队员那样大惊小怪。” 路非有一点洁癖,他想艰苦他应该并不怕,可那样的饮水大概就有点接受不来了,记起辛辰曾自嘲“馒头掉地上都能捡起来拍拍灰接着吃”,倒真是一点没夸张,不知道那个曾经挑食得厉害的女孩子经过多久的户外磨练,才到了这一步。 “到了第四天,上午下起了小雨,等我发现第她因为冲锋衣渗水感冒低烧,只是自己吃药硬扛着的时候,已经晚了。她越走越慢,我和她落在后面,过了雷公祠就跟队伍失去了联系,在一大片原始落叶松针林迷失了方向。” 那天雨并不大,可是雾十分浓,辛辰的步子显得沉重而迟滞,仿佛被泥泞的山路绊住,林乐清要接过她的背囊,她摇头谢绝,哑声说:“没事,我撑得住,你先走吧,我一会就跟上来了。” 后来她没法倔强了,只能任由林乐清将背囊夺过去。 “晚上我们只有独自扎营,倒霉的是我去周围找有没清洁的水源,碰上了一只落单的野生羚羊,这种动物看着温顺,其实很危险,据说太白山里每年都有羚羊顶死人的例子,我得算走运,闪避开了要害,但还是被顶了一下; 。” 林乐清勉力支撑着回了帐篷,躺在辛辰旁边,想等疼痛缓解下来。她正陷入半昏迷中,突然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说:“路非,不要走,不要走,我害怕。” 她的手劲突然大得出奇,拉扯牵动他被撞的锁骨,顿时痛得他眼冒金星,他只能咬牙忍着,柔声安慰她:“好,我不走,放心,我就在这里。” 辛辰好一会才安静下来,却仍握着他的手不放,林乐清努力用另一只手抚摸自己被撞的地方,确认应该是锁骨骨折了,幸好隔着冲锋衣和里面的两层抓绒上衣,没有开放式伤口。他不禁苦笑。 他原本计划,等第二天天亮后利用指北针辩明方向,放弃一部分负重,背上辛辰赶往下一个宿营地,找水时正盘算着才买的单反相机和镜头要不要扔掉,着实有点心疼。可是现在受了伤,就几乎完全不可能背人赶路了。 林乐清躺了一会,还是撑着爬起来,找出退烧药、消炎药强喂辛辰喝下去,自己也吃了止痛药,然后睡觉。第二天,辛辰仍然低烧着,人却清醒过来,吃了点他煮的面条,突然说:“bruce,你先走吧,去找救援,再回来接我好了。” 林乐清正在心中仔细考虑着几种可能的选择,他承认辛辰的提议得算明智,可是想到昨天用力抓着他的细细手指,想到那个带着绝望的低低呢喃,他做不到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你不害怕吗?” 她看着他,因发烧而有些迷离的眼睛却是平静的:“没什么可怕的。” 她看上去真的毫无畏惧之意,似乎并不介意独自面对一个人的荒凉甚至死亡。林乐清笑了:“好吧,那我害怕,我怕一个人赶路,尤其又是受了伤的情况下,我不确定我能撑着走多远。我看这样吧,这一带地势平坦,又背风,我们应该没有偏离路线太远,最好留在这里等救援,不要分开。” “我是在拖累你,”她轻声说,“如果不是迁就我的速度,你不会掉队,不会迷路,更不会受伤。而且现在你把你的睡袋、防潮垫都换给了我,万一气温下降,你也会感冒的。” 林乐清户外徒步的经验很丰富,到美国读书的头一年就和同学相约去洛基山脉穿越过,此行前他研究资料,针对气候做了充分准备,带的帐篷、防潮垫和睡袋都很适合这样的高海拔宿营,而辛辰带的只是普通徒步装备,在此地的低温下明显不够用。 “我们出来就是一个团队,我相信领队会呼叫救援来找我们,不会扔下我们不管;同样你也得相信,我不可能放弃你。” 这个不到20岁的大男孩语气轻松,但自有一股让人信服安心的气度,辛辰垂下眼睑,叹息着:“请做最理智的选择,不要意气用事。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绝对不会怪你。” 这个讨论到此为止了,他们在一片广袤的松林边缘宿营,第二天,太阳出来,不远处草甸上成片野花盛开,季节迅速从夜晚的寒冬过度到了和旭春日光景,可是两人都知道,这里的天气是反复无常的。 他们捡拾了木柴,到开阔处生成篝火,尽力让烟看上去浓密一些,希望能让救援的队伍早点找到,但到了下午,天阴下来,重新开始下雨,两人只能蜷缩在帐篷里。; ------------ 第十章 那年夏天(3) 辛辰清醒时,会与乐清聊天,乐清发现她是健谈的,并不象头几天看上去的那么沉默寡言。但她说的全是从前徒步的见闻,以及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城市,一点没涉及到其他。 到他们迷路的第三天,她热度上升,面色潮红,嘴唇干裂,林乐清用湿毛巾给她敷额头,收集了雨水,隔一会就强喂水给她喝,但她还是开始有了脱水的迹象,她再没抓紧他的手,可是偶尔嘴唇微微开合,呼唤的隐约仍然是那个名字。 在几乎绝望的时候,雨停了,林乐清尽力搜罗可以点着的东西,重新升起火,由户外救援队、村民和wu'jing组成的搜救队伍终于找到了他们。 “我们的确比较幸运,领队处理得很及时,发现我们掉队后,第一时间向管理处求救,大概还强调了一下我拿的加拿大护照。”回忆那样接近死亡的日子,林乐清并没什么余悸,反而笑道:“我们被抬下山送进卫生院,我父亲接到电话已经赶过来了,马上把我们转到西安市区医院,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路非从美国回来后的那段时间如同着魔般收集着网上所有与秦岭太白山徒步有关的资料,知道林乐清完全没有夸张,几乎每年都有游客、驴友和采药的山民在山中失踪遇难,迷路、失温、遭遇野兽……各种原因都可能致命,而辛辰在那种情况下能活着回来,实属侥幸。 他的手在桌下紧紧握成了拳。他无法想象,听到他要回来,是什么样的念头驱使她做出逃离的决定,在他印象中,她一直都是倔强而从不躲闪的。 路非与林乐清道别,出了绿门咖啡馆后,几乎下意识地开车来到辛辰的住处,站在楼下看着那个没一丝光亮的窗口,他不记得他曾多少次站在这里这样仰望了。 七年前,路非到美国念书,辛辰考上了本市一所不起眼的综合xing大学,搬去宿舍,同时拒绝接他的邮件,两人一下彻底失去了联系。接下来,他只能在与辛笛互通邮件时问一下她的近况。 辛笛给他的消息都是只言片语:她学的平面设计专业;她交了一个男朋友,看上去不错;她好象突然很喜欢旅游了;她业余时间做平面模特,我爸爸不愿意她干那个;她和男友分手了;她在婚纱摄影公司兼职;她又有了一个新的追求者…… 每次接到这样的邮件,他都会反复地看,试着从简单的字句里组织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生活,然而只是徒劳。 他父亲一向对儿女要求严格,并不主张他们求学期间随意往返; 。他在留学第二年圣诞假期才头次回国,那时他父亲早就调往南方任职,举家南迁。他姐姐临产在即,他待到小外甥出世,假期已经将近结束。 路非应该去北京乘飞机回美国,却还是忍不住悄悄买了机票过来,然而辛辰家的门紧紧锁着。他打电话给辛笛,并没说自己在这个城市,只和她闲聊着,然后状似无心地问起辛辰,这才知道辛辰到在昆明做生意的父亲那边过寒假了。 他只能祝辛笛全家新年好,怅然放下电话,也是和现在一样,仰头看那个黑黑的窗子。 天空飘着细细碎碎的雪花,阴冷潮湿,他从温暖的南方过来,穿得并不多,可还是信步走到了市区公园后面一条僻静的路上。隆冬时节的傍晚,又赶上这样的天气,这里几乎没有行人。 就在路非出国的一年前,他曾陪着读高二的辛辰在这里散步,那时正值四月底的暮春时节,空气温暖,预示着这个城市漫长的夏天快要开始了。 从那年上半年开始,辛开宇突然反常地再没出差,也没到处跑,几乎经常在家了。辛辰上到高二下学期,学校已经开始每天晚自习再加上周六全天补课,路非不方便到她家帮她补习,只能偶尔约在星期天带她出去吃点东西或者走走。 路非怕耽搁辛辰做功课,总是早早送她回家。那天她的四月调考成绩出来,考得相当不错,年级排名上升到了150以内,能算中等偏好了。路非露出赞许的表情,带她去看diàn'ying放松一下,出来以后,辛辰却坚持不肯回去。 “明天还要上课,早点回家休息不好吗?” “陪我走走吧,路非,我最近做作业都要做得崩溃了,就当是考试奖励好不好。” 路非知道自己读过的中学出了名功课繁重,而辛辰自从看樱花那天答应他好好用功后,也确实收敛了玩心,最近都算得上埋头学习了。他不忍拒绝,陪她沿公园后面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最近很开心,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爸爸总在家呀,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陪我做作业,给我买消夜回来吃,逼我喝牛奶,他说尽量这样照顾我到高考。”辛辰笑盈盈地说,“还有你也总过来陪我。” 路非有点叹气,只觉得她爸爸做的明明是一个父亲早该做到的事情,可是看辛辰笑得酒窝隐现,眉眼弯弯,甚至将他与她父亲并列,明显是与他十分亲近了,当然也开心。 她拉他衣袖:“我要吃羊肉串。” 路非看着那烟雾缭绕、肉串暴露在空气中、卫生状态可疑的烧烤摊,不禁皱眉:“还是吃冰淇淋好了。” 他刚刚拒绝了她要吃冰淇淋的要求,理由是天气并不热,小心胃痛,现在想两害相权取其轻,可是辛辰接过他买的蛋筒,一脸得逞的笑,他顿时知道上了当,只能好气又好笑地拍下她的头。 他们顺着这条安静的林荫道走着,四月底的风暖而明丽,吹得人有几分慵懒之意,暮色薄薄,天迟迟不肯彻底暗下去。她挽着他的胳膊,夕阳将他们的身影长长投射在前方。; ------------ 第十章 那年夏天(4) 前面不远处有个30岁开外、衣着整齐的男人突然在一棵树下停下,左右看看,居然开始爬树。路非不免惊奇,辛辰饶有兴致地驻足看着。那男人低头见有人看,有点赧然,自我解嘲地说:“女儿养蚕玩,买的桑树叶不够吃,好容易找到这里有棵桑树。” 辛辰笑着说:“以前我爸也给我摘过桑树叶回来,我正想呢,他是不是也是这么看四下无人,然后爬树的。” 树上的男人被逗乐了:“闺女折腾爸爸,天经地义。” “喂,你别把花碰掉了,可以结桑椹的。” 那人笑着答应:“好,等结了桑椹让你男朋友来爬树摘,当爸爸的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们都忍不住笑了。两人继续往前走,没过多远,辛辰突然又停住脚步:“哎,碰到同学了。” 路非连忙拉她靠到路边一棵大树边,借着微暗的天色,可以看到从前面公园侧门出来一对少男少女,手牵手向对面车站走去。辛辰笑得鬼鬼的:“那男生就是我们学校的百米冠军,nu'shēng是我同班同学。” 路非好笑,敢情小孩子们都在抓紧那点有限的空余时间恋爱:“他不是一直追求你吗?” “谁会那么傻,人家不理还要一直追。”辛辰一点不上心地说,“这nu'shēng是我们班团支部书记,平时可道貌岸然呢。” “别乱说,这词用得不恰当。” “你当给我改语文作业啊。那什么词好,一本正经,假模假式,”辛辰越说越好笑,“还是装腔作势?” 路非无可奈何揉她头发:“你也在约会啊,还笑人家。” 她靠在他怀里直笑:“可是我没装纯情玉女,我也不怕人看到” 路非暗自惭愧,他的确不愿意被她的同学看到。他背靠大树,双手环着她,笑着问:“那我装了吗?” 辛辰抬头认真看着他,他眉目英挺,目光满含温柔和笑意,让她觉得自己如同刚才举在手里的冰淇淋一样,可以一点点融化在这个注视里:“你没装,你天生正经,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这个表扬听得路非有点汗颜。好吧,天生正经总比假正经要强一点,他认命地想。他俯下头亲一下她甜蜜柔软的嘴唇,命令自己不许流连,然后对自己自嘲地说:尤其是现在,你似乎也没有太正经到哪里去。 他们绕着那条路一直走,辛辰一直不停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这说那,一会说到读小学时和辛笛合伙养蚕,辛笛怕妈妈说,不敢拿回家,全放在她这里,等到结了白的黄的茧,两人兴奋得各分了一半,辛笛悄悄带回去放抽屉里,却不提防过几天里面有飞蛾破茧而出,一开抽屉满屋乱飞,惹来妈妈好一通责怪;一会又指着路边的树告诉他,这叫洋槐,树上的白花正开得茂盛,要开没开时才最好吃,以前奶奶用这个给她做过槐花饼,带着清甜,十分美味; 直到夜色深重,走得再也走不动了,辛辰才答应让他送回家。到楼下,正碰上辛开宇也往家里走,辛辰不像别的女孩身边有男生就要躲着家长,大大方方叫“爸爸”,他回头,路非不禁惊奇他的年轻。 那会辛开宇才35岁,看上去大概只有30出头,更像一个哥哥,而不是一个父亲,他本来若有所思,看到女儿马上笑了,把手搭在她肩上:“疯到这么晚才回吗?”语气却没一点责备的意思。 辛开宇不像别的有个成长中漂亮女儿的父亲那样,对陌生男孩子一律严厉审视,只是漫不经心打量一下路非,然后和女儿进去,走进黑黑的楼道,辛辰回头对他微笑摇手,她的笑容和那个春日一样深深嵌入了他的回忆中。 那样的春日景致如在昨天,那样的笑语如珠似乎还在耳边缭绕。 眼前这条路寂静无人,洋槐和桑树全都枝叶光秃,一派冬日萧瑟光景。阵阵寒冷北风呼啸而过,路非呼吸吐出的白色热气马上就被吹得七零八落,细碎雪花沁湿了他的外套,让刺骨的寒意直透进体内。 他想,也许真的是再没有缘份了。缘份,这么俗气却又这么万能的一个词,似乎能够解释人与人之间所有的离合际会,却解释不了他动用全部理智来说服,却也放不下来的那份牵挂。 他去了机场,从北京转机返回美国继续学业。他只能对自己说:好吧,看来她过得应该不错,不停有男孩子追求她。当然,那样美丽而生动的女孩,怎么会没人追求,总会有一个人给她幸福。你放弃了,就没权力再指望她在真的能决定自己的生活时,仍然把你考虑进去。 而他的生活中也出现了新的面孔。 从hass商学院毕业后,路非顺利进了美国这家风投公司工作,半年后被派回国内办事处。当追随他一块回到北京的纪若栎再次对他表白时,他沉默了许久:“请给我时间考虑,好吗?” “无论多久都可以。”纪若栎这样回答他。 她是一个温柔沉静的秀丽女孩,高中毕业后到美国读大学,为他放弃了接着深造的打算,只笑着说:“读书什么时候都可以继续,可是我不能冒放你回国就此失去你的风险。” 他觉得实在无以为报这样的执着,她却笑:“不,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只管做你的决定。” 路非在工作上的决断能力让他的老板深为器重,只是涉及到辛辰,他从来没法让自己迅速做出一个决定。在迟疑再三后,他给辛笛打电话,说打算回来度假――当然这是一个有点可笑的借口,没人会想在七月初到这个以夏季酷热出名的城市度假。 路非希望见过辛辰再做决定,哪怕知道她当时已经有了男友。; ------------ 第十章 那年夏天(5) 三年前七月初那个黄昏,路非走下飞机,本城炽热而久违的高温扑面而来。上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他一时竟然踌躇,迟疑片刻,还是报了辛辰的住址,这一次她的门仍然紧锁着。 他只能去辛开明订好位置的餐馆,辛开明、李馨夫妇已经先到了那边,说辛笛马上会到,他问:“小辰呢?也应该已经下班了吧?” 辛开明不语,显然有点烦恼,李馨皱眉说:“别提了,她突然说不想上班,和男朋友去西安旅游,今天早上走的,唉,这份工作是好不容易给她安排的,害你辛叔叔跟王主任不住道歉; 。” 接下来李馨再说什么,他已经没有留意了。辛笛过来后,大家开始吃饭。辛笛觉察出他的那一丝恍惚,他只镇定笑道:“大概是不大习惯本地这个热法了吧。” 于是话题转向了全球变暖、气候异常上面,辛笛说起据报纸报道,他的母校樱花花期每年都在提前,服装公司现在都得把暖冬作为冬装开发的重要因素考虑进去;他也顺口谈起回国头一年,旧金山渔人mǎ头的花似乎开得格外早,隔得老远就能看到波斯菊怒放,艳丽异常。 他没有说的是,不管是听到樱花开放还是对着异国那样的繁花似锦,他想到的都是辛辰。 晚上路非送辛笛回家,在院子里hé'huān树下伫立良久,正当花期,虽然黑暗中看不清hé'huān花盛放的姿态,可是清香隐隐,一个小小的如花笑靥如在眼前。 纪若栎打他的手机,小心地问:“路非,大概还要在那边待几天?” 他突然没法忍受头顶如此美艳热烈无声绽放的一树繁花,也没法忍受继续待在这个火炉般喧热的城市:“我明天就回来。” 路非借口临时有工作,改签机票,第二天回了北京。纪若栎到机场接他,他一脸倦怠,什么都不想说,她什么也不问,静静开车,送他到他家楼下,他解开安全带,回头正要说“再见”,只见她眼中含了一点晶莹泪光,却迅速转过头手扶方向盘看着前方。 “我真怕你回去,然后打电话给我说,你已经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了。” 路非默然,他要找的那个人,似乎已经永远找不回来了。纪若栎是敏感细致的,知道他多次的拒绝、长久的不作回应当然有原因。良久,她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我很自私,路非,竟然在心里一直盼望你找不到她,可是看你这么不快乐,我也不开心。” 他看着她,微微笑了:“其实,我也不算不快乐。” 只要她快乐就好,他想。 说这话时,辛辰应该面向夕阳走在太白山脉上吧。路非苦涩地想到。 接下来几天,路非的假期并没用完,于是带着纪若栎去了北戴河。那么,就在他和纪若栎海边拥吻时,辛辰开始发烧,支撑病体继续跋涉,直到掉队。当纪若栎抱紧他,在他怀中战栗轻轻叫他的名字时,辛辰正躺在那个帐篷里,抓住林乐清的手,同样呼唤着他的名字。如果不是身边有林乐清,那么她就会在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独自送命。而他心中充满失意,以及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嫉妒,并不愿意哪怕多一天的等待,却还自欺欺人地想,她会过得很好。 这样的回忆和联想让路非充满了罪恶感,握成拳头的手心沁出冷汗。 “辰子现在不在家。” 路非回头,辛开宇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九年前的一个六月底下午,他们几乎站在这个楼下相同的位置,同样对视着,辛开宇说的是居然同一句话; 当时辛开宇从出租车上下来,正看到路非下楼站在楼下,他们曾在几个月前碰过面,辛开宇对这个举止沉稳的男生颇有印象。 路非前几天刚和辛辰不欢而散。 那天是学期期末返校拿成绩的时间,路非到离中学不远的地方等辛辰,远远只见她独自一人,步态懒洋洋往他这边走来。他接过她的书包,随口问:“考得怎么样?” 她不太情愿地从口袋里摸出成绩单递给他,看着那个极其糟糕的成绩,路非不解加恼火:“四月调考时还很不错的,怎么一下考成了这样?” 辛辰好一会不说话,只闷闷不乐看着前面。路非说:“小辰,还有一个高三,只要抓紧时间,应该还来得及。今天你爸爸在家吗?不在的话,我过去给你补习。” 他以为家庭生活正常了,对她学习会有帮助,那段时间辛辰也只说功课很紧,没要求和他见面。哪知道现在一看,成绩反而一落千丈,让他实在困惑。 辛辰摇头:“不,我待会得去大伯家。我们去看diàn'ying吧,路非,今天别说学习的事了。” 路非只能带她去diàn'ying院,随便选了场diàn'ying买票坐进去,黑暗中她把手伸过来放在他掌中,带着点自知理亏和求和的意思,路非叹气,握住那只纤细的手。 那天放的是部很热闹的美国diàn'ying,充满了好莱坞式的噱头,可是辛辰呆呆看着银幕,居然没有多少笑容。往常她在他面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看diàn'ying时也会时不时凑过头来就diàn'ying内容胡乱发表评论,他多半都是含笑听着。现在她这么反常地安静,他察觉有一点不对劲。 她父亲不会给她压力,她也不会为一个成绩苦恼成这样,那么,她还是在意他的感受的,他想,虽然她并没将春天看樱花时对他的承诺放在心上,不过对一个贪玩任xing并不爱学习的孩子来讲,也许并不奇怪。 出diàn'ying院后,路非送她去大伯家,辛辰一直心不在焉,路非侧头看她,过去的两年,她长高了不少,此时神情更是看上去突然少了稚气,这样不知不觉的变化让路非且喜且忧:“小辰,答应我,我们订个计划出来,这个暑假抓紧时间学习。” 她并不起劲地说:“大伯安排我暑假开始补习美术。” 路非知道当时很多家长安排成绩不好的孩子突击学美术参加艺术类联考,算是一条走捷径上大学的路子,跟辛笛从小就打下了扎实的美术基础而且表现出天赋的情况完全不同。他不认为辛辰在辛笛指导下涂涂画画,描一下卡通人物不太走样就算是爱好美术了,只能对辛开明这个决定表示不理解:“你喜欢美术吗?” “一般。”辛辰无精打采,显然对这个决定既不抗拒也不欢迎,“大概好过高考吧,我爸也说可以轻松点。” 路非默然,已经走到了辛开明住的院子外,辛辰突然回过身,双手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路非,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 第十章 那年夏天(6) 此时刚到黄昏,周围人来人往,路非有点尴尬,轻轻拉开她的手,心里不能不承认,他对她如此轻易放弃目标确实有些失望:“小辰,你这么聪明,只要稍微用功一点,就不止现在这个成绩。” 辛辰侧过头去,好半天不做声,路非扳过她一看,她的大眼睛里明明含着泪水,却偏偏不让它流出来,他顿时心软了,揽着她说:“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学习,也没办法,算了。可是至少得争取考出一个能上大学的成绩吧。” 辛辰突然恼了:“成绩成绩,你就知道成绩。”她一把夺过自己的书包,跑进了院子,从两株hé'huān花盛开的树下穿过,一口气冲进了楼道。 路非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背影,转头走了几步,正碰到李馨下班回来,叫他进去吃饭,他礼貌地谢绝。 接下来几天,他再给辛辰家里打电话,她始终情绪不高,说话十分简单,全没以前抱着电话可以跟他不停说下去的劲头。 他只能烦恼地想,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了,以前耍小xing子,过一会就好了,这次居然会闹这么长时间别扭; 。他同时反省自己,似乎的确太看重成绩了,大概伤了她的自尊心。学校放假后,他匆匆赶过来一看,家里没人,下楼来却看到了辛开宇。 辛开宇匆匆上楼。路非正在犹豫是再等下去还是去辛笛家,却只见辛开宇又提着一个行李箱下来了。 “您又要出差吗?”路非礼貌地问他。 辛开宇有点诧异,毕竟别的男孩子并不敢随便和他搭腔,而眼前的路非看上去20岁出头,气质温文,眼神毫不闪烁地与他对视,明显不是青涩的小男生了。他说:“这次不是出差,是去外地工作。” “那辛辰怎么办?” “辰子住到她大伯家去了。” “好的,我去那边找她。再见。” “等一下。”辛开宇叫住他, “你是叫路非吗?” 路非点头。 辛开宇看着他,沉吟一下:“路非,我工作上出了点问题,必须去外地,短时间内不能回来,只好把辰子托付给大哥大嫂。我大嫂明确跟我谈了,她愿意在辰子考上大学前照顾她,但前提条件是辰子这一年不要和男孩子来往,她尤其点了你的名字,不希望辰子和你在一起。” 路非大吃一惊:“为什么?” “恐怕我嫂子是非常传统保守的人,照她的说法,你的家庭又比较敏感,并不会接受你这么早恋爱;辰子住在她那,她必须对她负责。”辛开宇耸耸肩,“我想她有一定道理。虽然我不认为你们这就算恋爱了,更没觉得你们现在就需要决定将来。” 路非皱眉:“我喜欢小辰,肯定会爱惜她尊重她,她还小,但我是成年人了,交往的分寸我会掌握的。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会伤害她。” “先别急着跟我保证。这段时间,辰子受我的事影响,情绪很不好。她只是看上去开朗,其实很敏感,我不希望她和她大妈相处得不愉快。昨天我已经和她谈过了,她答应我,会听她大妈的话。不过提到你,她就没那么乖了,只说她知道了。” 路非的心猛然跳快了一拍,这孩子对他毕竟是不一样的。 “那帮小男生,辰子既然答应了我,自己全能打发了。看你算是比较成熟,我才对你说这些,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请放心。” 辛开宇自嘲地一笑,仿佛觉得自己说这些话有些荒唐,招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司机帮他将行李放进后备箱,他回头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再看向路非:“辰子的确还是个孩子,如果你真喜欢她,请耐心一点,等她长大,能决定自己生活了,再对她说不迟。”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路非只能点头答应。 路非从来对自己的耐心和自控能力都是有信心的,在他与辛开宇对视的那一刻,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做到那个承诺; 。他目送辛开宇上车远去,然后去了辛开明家。辛笛一个人在家,她最近对于制版产生了深厚兴趣,沙发上堆满了她买回的大堆各式零头面料,正放样剪裁、自己缝制着。看见他过来,兴冲冲展示自己的成果:“怎么样?我给辰子设计的衣服,马上快完工了。” “小辰呢?” “她去美术补习班上课,应该快回了。” 果然过了一会,辛辰提着一个帆布画夹和一个huáng'sè工具箱走了进来,看到路非,先是开心,随即马上绷起了脸,径直走进卧室坐在书桌前噼里啪啦地乱翻着书。 路非哭笑不得,也走了进去,拖张椅子坐到她旁边,握住她的手:“小辰,居然还在生气吗?” 辛辰瞪着他:“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大妈让我别缠着你。” 路非大吃一惊:“什么叫你缠着我?” 辛辰恼怒,却实在没法转述大妈的话,只用力抽自己的手,路非不放,笑着哄她说:“我待会跟阿姨说清楚,明明是我缠着你。” “你会去说这话才怪。”辛辰余怒未消,手却停在了他掌中。 路非苦笑,承认她实在是个敏锐的孩子,他倒不是怕李馨,只是不会在才答应了辛开宇以后又如此莽撞地去做这种表白。他把玩着她的手指,纤细白皙,粉红色的指甲闪着健康的光泽,指尖上沾染了颜料还没洗净,轻声说:“我刚才去你家,碰到你爸爸了,小辰。” 辛辰急急地说:“我爸爸没做坏事,是有人害他。” 路非一怔:“小辰,你爸爸只跟我说他必须去外地工作,以后你住你大伯家里。” 辛辰咬住嘴唇,将头扭到一边。路非明白,想必她爸爸惹了什么麻烦,而这段时间她的成绩下降大概也是受这影响,不禁怜惜:“我答应了你爸爸,不让你在你大妈这边为难,可能以后不方便过来。你乖乖听他们的话,好好学习,有不懂的问题打电话问我。” 辛辰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直视着他:“路非,我跟我大妈和我爸爸都是这么说的:我不会去纠缠任何人,包括你。” “小辰,你想到哪去了?我跟你爸爸说得很清楚,我喜欢你,愿意等你长大。你马上念高三,现在必须专注学习。而且你大妈对你的要求也有道理,她对小笛一样要求很严格,你也是知道的。” 辛辰怔怔看着他,好半天不说话。 “只是一年时间,小辰。等你考上大学就好了,你看现在小笛不是比以前自由多了吗?还和同学一块去外地看服装展,阿姨也不会再拦着她。” “如果我考不上你读的大学怎么办?” 看着这个明显带了撒娇意味的面孔,路非笑了:“你尽力,不尽力就得小心我罚你。” 辛辰恢复了好情绪,哼了一声,显然并不怕他的惩罚。辛笛拿着条裙子进来,挥手赶路非:“路非你先出去,辰子快试下这条裙子。”; ------------ 第十章 那年夏天(7) 路非走到客厅,听两个女孩子在里面不知说着什么,一下笑成一团,那样愉悦的笑声和低语,混合飘入室内的hé'huān花清香,让初夏下午显得安闲而悠长,他有些微恍惚,几乎希望时间就在这纯净无忧的一刻停留。 辛笛叫他:“路非,你看辰子穿这好不好看。” 他回头看着辛辰,骤然有点口干舌燥了。 辛辰穿着一条带点粗糙质地的蓝色蜡染布面料裙子,长及小腿,少女身段头次被包裹得如此曲线玲珑,凹凸有致,让人有将手放上去游移抚摸的冲动。 幸好姐妹俩都没注意到他的反应,辛辰对着玄关处的穿衣镜照,咯咯直笑:“这个很古怪呀,像条面口袋,我都没见街上有人穿这样的裙子。” “别乱动。”辛笛一把固定住她,替她系腰际那个蝴蝶结:“这才有风格够别致,懂不懂?” 辛辰大摇其头:“我还是觉得穿牛仔裤比较好看。” 辛笛没奈何,只能向路非求救:“快,告诉这小傻妞,这裙子穿上比牛仔裤好看多了。” 路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对,很漂亮。” 可是辛辰仍然对着镜子笑:“管你们怎么说,我才不会穿这上学呢; 。” 路非居然松了口气,他宁可这女孩子仍然穿牛仔裤球鞋去上学,如此you'huo的美如果只住在他眼内,多少能让他sāo动的心绪平复一点,这个念头让他几乎有点羞惭。 接下来,路非每天在辛辰去美术补习班时接她,送到快到她大伯家的拐角街口两人就分手。暑假结束开学后,辛辰周一到周六从早到晚在学校上学,周日在家里由辛笛补习半天美术,所有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两人见面很少了。 李馨对辛辰是十分严格而又公平的,基本和以前管辛笛时的规矩一样:按时上学放学,不在外面无故逗留,不和男孩子有学习以外的往来。在生活上,她可说对辛辰照顾得十分周到。 辛笛平时住校,家里只有大伯、大妈和辛辰三人。李馨每天早上给三个人做营养搭配全面的早餐,辛辰下了晚自习回家,桌上一定放了一瓶牛奶和一块点心。两个大人都不爱说话,辛开明总坐书房看书,李馨在客厅将电视声音开得小小的,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辛辰在卧室里做功课,到时间该休息了,大伯会进来看看,嘱咐她早点睡。 辛辰感激大伯大妈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她一向被她父亲实行放养政策弄得散漫成xing,在自己家里经常是开着电视做作业,爸爸回来了,会时不时和她闲聊几句,兴之所至,会带她下楼消夜。眼前这样的生活固然安逸有序,可是对她来说就实在闷人了。 她当然明白这个想法来得很不知道好歹,只能在给爸爸打电话时撒一下娇而已。辛开宇初去异地,一切从头开始,不是不狼狈,同样只能嘱咐女儿听话罢了。 这天路非突然接到辛辰的电话:“路非,今天过来接我好吗?大伯去珠海出差了,大妈今天开会,也不回来。” 路非马上答应了。晚上,他等在学校外面,远远只见辛辰背着书包和一群同学走出来,她和同学挥手告别,然后向他这边走来。 她越走越近,和其他高三学生一样,都有点睡眠不足的无精打采样,脸上那一点圆润的婴儿肥消退了一些,下巴变尖,越发显得眼睛大大。这样一消瘦,却让她更添了几分妩媚,而路非骤然觉得两个月没见的她几乎有点陌生了。她扑过来,勾住路非的脖子,这个动作仍然是孩子气十足的,全然不理会可能会被同学看到。 回到家中,辛辰一边嘟哝着:“作业总也做不完。”一边做作业,路非坐在一边坐着看书,可是这么长时间两人头次单独相处,空气中似乎浮动着跟从前不一样的气氛,路非没法做到跟平常一样专注。 辛辰问他一道数学题,他给她讲解着,不知不觉她靠到了他怀中,他的笔在纸上运动得越来越慢,鼻中满满都是来自辛辰身上少女清新而甜蜜的气息,她疑惑地回头:“我没弄明白,这一步是怎么得出来的……” 没等她说完,他的唇落到了她的唇上。不同于以前两人点到即止的嘴唇触碰,路非紧紧抱住她,吮住了她的唇,转眼间他的舌攻入她的口腔内,这样前所未有的密切接触让两人心跳加快,同时有了触电般的感觉。 路非的吻凭着本能越来越深入,手开始在她身体上移动,感觉得到她的皮肤柔滑细腻,在他怀中微微战栗,他骤然清醒过来,qiáng'po自己放开她; 。眼前的辛辰双眼氤氲迷濛,白瓷般的面孔染上红晕,殷红的嘴唇在灯下闪着光泽微微肿起。 这个景象实在太过you'huo。路非站起来,匆匆走到了阳台上,秋风吹到火热的面孔上,他等自己慢慢镇定下来,心跳恢复正常,才回到房间。只见辛辰重新伏在桌上做作业了,听见他进来,也不理他。 路非伸手搂住她的肩,她闷闷的推他的手:“不想亲我就不要亲,干嘛要这样跑开?” 他实在没法解释自己刚才险些控制不住的冲动:“小辰,好好做作业,我先回去了。” 辛辰不吭声,笔用力在作业本上乱涂乱画着,路非叹气,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坐着,认真看着她:“小辰,亲你的感觉很好,可是我不能这么下去,不然就是违背了对你爸爸的保证,也对不起辛叔叔跟李阿姨。”看着辛辰茫然的表情,他不打算再说下去弄得她更心乱了,“乖,这道题我替你解出来,你去洗澡,今天早点休息,也不早了。” 路非做好题目,然后替洗漱回来的辛辰盖好被子,亲一下她的额头,正打算直起身子,辛辰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声说:“路非,我喜欢你亲我。” 他动用全部意志力,勉力命令自己挣开她的手,哑声说:“我走了,明天早上我打电话叫你起床上学,好好睡觉。” 路非关上灯,出来关好大门下楼,站在树叶开始枯黄的hé'huān树下,抬头看着二楼阳台,那美妙的感觉仿佛还流连唇边不去。可是他不能不想到,再这样下去,他大概就很难控制自己了。一个20岁的大男生,抱着心爱的女孩子,再怎么理智,都没法说服自己不出现生理反应,回想刚才的那个吻,既甜蜜又有几分畏惧,qing'yu以如此强大而又陌生的方式骤然出现,他不能不彷徨。 他的小女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一点点长大,那样紧致柔滑、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体,看着已经让他心动,再抱到怀里,他不忍释手。他只能提醒自己,你不可以用自己的yu'wàng亵渎她。 选择守候这样一个女孩长大,实在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他再度仰头深深凝望,当然,他享受这个折磨。 往事历历如在昨日,而世事似乎总喜欢按最出人意料的方式进行。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就走上了不同的路。没有他的等待和守候,辛辰仍然长大了,并且如他曾隐隐希望的那样,懂事、负责地决定着自己的生活,连业余爱好都那么健康。 辛开宇看看路非,显得很轻松:“如果想找辰子,就给她打电话,这样等下去,并不是一个好方法。不试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笑道,“而且被我女儿拒绝,也并不丢脸。” 昏黄路灯光下,44岁的辛开宇看着仍然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可是再没以前那样跳脱不羁、明显和其他当父亲的居家男人区别开来的眼神。路非突然意识到,那个长相与他酷似的女孩,在她25岁时,眼神就同样不复灵动跳脱充满you'huo了。 时间就是这样在每个人身上毫不留情地留下痕迹。 路非无言以对,辛开宇从他身边走过,径自进了楼道。路非缓缓松开自己一直紧握的拳头,他并不怕辛辰的拒绝,只是在听了林乐清那样的回忆以后,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 第十一章 细节遗失于过往(1) 辛辰洗头洗澡,敷了面膜,然后放了玫瑰泡泡浴进浴缸,将水开到最大,看着泡泡泛起,躺了进去,舒服得叹了口气,只觉得疲乏的身体如同飘在云端。 辛笛在父母搬走后,对浴室做了重新装修,完全不同于辛辰那边只有淋浴头的极简风格。浅色调的马赛克瓷砖,小巧的粉红色贝壳形按摩浴缸,大迭厚厚的浴巾,置物架上各式护肤保养用品琳琅满目。辛辰不得不承认,辛笛备的这些玩意还是很管用的。 洗澡出来,她一时没胃口吃什么,躺在丝绒沙发上休息。她一直很喜欢这张老式沙发,低矮宽大,暗红色丝绒旧得恰到好处,手抚在上面,仿佛摸一个让人安心的老朋友。 事实上,整个这套房子辛辰都很喜欢。高而幽深的空间,狭长的客厅,透着斑驳木纹的老旧地板,碎花图案的窗帘,每一处都有家的闲适安逸味道。当年辛笛说要全部重新装修,一下吓到她了,她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这样很好了; 。” 辛笛好笑:“喂,这些家具老旧也就算了,关键没一点特色,只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木匠的手艺,你怎么这么珍惜?” 辛辰完全讲不出原因,可是她当然珍惜这里。繁华闹市区的一个院子,尽管不大,可相对安静,院内两株hé'huān树长得枝繁叶茂,到了夏季就开出美丽的花,散发清淡的香气。里面住的全是彼此认识的同事,门口有值班的老师傅,楼道有专人做清洁。尤其大妈李馨有一双持家的巧手,地板定期打蜡,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齐有序,所有的家具都一尘不染。这和她住的地方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从12岁时,就开始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假期,上到高三后,更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年。尽管她和大妈从来也没亲密过,可是她仍然舍不得破坏大妈一手缔造的温暖居家秩序。 辛笛的父母也推翻了她宏伟的改造计划,让她少折腾,最终她只换了一部分家具,改造了浴室就罢了手。 轮到辛辰动手装修房子时,辛笛特意溜达过去看,大叫:“喂,你真能下手啊,能扔的东西全扔了,能敲的墙全敲了。” 她笑嘻嘻地说:“嘿嘿,我赚了钱,我爸也寄钱过来了,支持我随便折腾。” 等她装修好了,辛笛再来看,直叹气:“你把自己的家整个弄成了个办公室,哪有你这样装修的。” 她却满意地说:“这样多好。” 当然,这样多好,看不出一点旧日痕迹。 辛辰在沙发上翻一个身,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之间,似乎有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抱住了她,轻轻抚着她的背,让她疲乏紧绷的身体放song'xià来,让她的头靠到他肩头那个微微凹陷的地方,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呼吸的热气拂过她的耳际,引来略微酥麻的感觉……手机铃声响起,她蓦地翻身坐起,抱住头:居然又做这样的梦。 可是你躺到这沙发上,不正是想放纵自己入梦吗?甚至梦中这样的拥抱都不再纯净如回忆,却几乎似chun'mèng一般,带了几分无法言说的绮丽意味。她有点嘲讽地对自己笑,拿过手机一看,是她爸爸辛开宇打来的。 “辰子,怎么深更半夜还不回家?”他故做威严地说。 她忍不住好笑:“你这口气,一点威慑力也没有。我今天就住笛子这边,你带着钥匙吧。” “天气不错,出来陪老爸吃消夜吧。” 辛辰还真有点饿了,和爸爸约好地方,去辛笛衣柜找衣服,她们身高差了将近10公分,并不能共穿衣服,也幸好她是设计师,家里各式存货真是不少,辛辰换了件白t恤和一条不需要认mǎ数的蓝色蜡染布裹裙,再趿上人字拖出了门。 本地夏天的晚上,在外面消夜的人一向多,他们约好的地方靠近江边,离辛笛的住处不远。晚上步行是件惬意的事情,若有若无的风吹拂着,来来往往的人都显得神情放松,步态从容,没有白天高温下的焦灼感。 辛开宇已经坐到了那边,小桌子上摆了各式小盘小盘的卤菜,他拍拍身边的座位,递一碗牛肉萝卜汤给女儿,辛辰笑着咧嘴:“大热的天叫我喝这个; 。” “就是热天喝这个才过瘾。” 这里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店面,做了很多年,在本地也十分有名了。老板是个皮肤黧黑、面容阴沉的大个子老太太,人称王老太,她从来没有笑脸迎客的时候,打下手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和儿媳,也说不上热情,可是做的牛肉汤以及各种卤制食品十分美味,慕名而来的食客也就全不计较态度了。 一到夜晚,摆在门外的上十张简易桌椅就都坐满了人,不少是衣冠楚楚的白领,将皮包放在旁边,拉松领带、松开衬衫领口,捧着粗瓷碗吃得不亦乐乎,还有不少人专门开车过来买外卖。旁边跟风又开了几家小店,卖其他风味,热热闹闹,俨然象一处大排档了。 “我在昆明那边,除了惦着你,就想念这边吃的东西了。” 辛辰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如意料之中的辣得顿时吸气:“恐怕想我的时间远不及想这边的食物了。” 辛开宇大笑,给女儿倒了一杯冰啤酒,又去旁边小店叫来红豆沙:“快喝点这个,笛子比你能吃辣,最喜欢这家的牛肉汤,怎么不叫她一块过来?” “她今天有约会。” “没人约你吗?我这么漂亮的女儿居然会周末没约会,太不可思议了。” 辛辰也笑:“你女儿我完全没得到你的好遗传,真是没面子。” “辰子,你不要老把自己关在家里,这个样子,我很不放心。” “没见过你这样的爹,巴不得女儿出去满世界野才开心。” “不趁着青春年少享受生活,难道等老了再追悔吗?” “得了,年少轻狂我已经享受过了,现在享受的是另一种生活,也不错。” 辛开宇直摇头:“你该好好恋爱,享受男孩子的殷勤。” “我试过,倒是能打发无聊的时间,可好象也没多大意思。爸,我一直想问你,不停恋爱,能保持最初的好情绪吗?” “当然有厌倦的时候,我也没不停好不好。尤其现在,我确实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了。”辛开宇顿了一下,看着女儿,“辰子,我打算结婚了。” 辛辰大吃一惊,拿筷子夹鸭舌的手停在半空,歪头看着父亲,他神情轻松,可肯定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疑惑地问:“谁是那个幸运的新娘?” 辛开宇拿出钱包递给她,她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自己和他的合影,另一张是个女士,从照片上看,大约30来岁,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微含笑意,相貌只能说清秀端正,肯定不算出众。 辛辰没法不吃惊,从小到大,她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女人出尽手段找她这个fēng'liu的父亲要婚姻和承诺,其中行为最激烈的一个女人,在九年前她读高二时,甚至弄得他生意破产险些坐牢。; ------------ 第十一章 细节遗失于过往(2) 那天她有点感冒头痛,提早放学回来,站在自家门口听到大伯和父亲的对话,这才知道,这段时间变得反常居家,不到处乱跑的爸爸原来惹了大麻烦。 “要不你就答应和她结婚好了,让她把这事摆平。她手段是狠了点,可不明不白跟你好几年,大概是真在意你的。”是大伯辛开明的声音,她站住脚步,疑惑地想,难道爸爸要结婚了? “和她结婚,跟坐牢没什么区别。”辛开宇一点不嘴软地说,“而且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她也明白不能回头了,大哥你别太天真。” 一向含蓄的辛开明终于提高声音发作了:“你要是早听我的劝告,找个安份女人好好过日子,少出去鬼混,何至于要弄到今天这一步。” 辛开宇沉默一会才说:“这事你别管了,大哥。” “你当我想管你,我是可怜小辰摊上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爸爸,横竖这种事最多也就是判一两年,关进去改造倒是能收敛一下你的xing子,可小辰怎么办?” 辛辰手里的书包吓得“啪”地掉到地上,兄弟俩才发现她站在门口,辛开宇连忙过来替她拾起书包,若无其事地说:“今天放学这么早吗?待会我带你出去吃饭。” 辛辰仓皇扯住他的衣袖,带点哭音叫:“爸――” 辛开明一向疼侄女,后悔一怒脱口而出的话吓到她了:“小辰,别怕,刚才大伯说的是气话,只是一点经济纠纷,你爸爸能解决的。” 辛辰哪里肯信,眼泪汪汪看向他:“大伯,我不拦着我爸结婚,我不要他坐牢啊。” 辛开明长叹一声:“不会的,小辰,你专心学习,这些事大人来cāo心。” 辛辰要到后来才大致明白,辛开宇当时的女友家境颇好,一直与他合伙做着生意,逼婚不成之下,居然以他的名义签了几份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的合同。那几个客户在她的鼓动下,已经报案,并扬言会以诈骗罪起诉辛开宇。 隔了几天,辛开宇被检察机关当着辛辰的面带走接受调查,辛开明闻讯赶来,将脸色苍白的侄女领回了家,李馨拿来热毛巾给她洗脸,擦去她满头的冷汗,就算说不上喜欢她,同时厌倦小叔子带来的麻烦,也不禁怃然,轻声安慰她:“别怕,你大伯会想办法的,这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你姐姐和路非。” 她只能机械地点头,知道这算不上好事,不值得跟任何人分享。 好在这个案子本身并不复杂,辛开明找关系给辛开宇办了取保候审,辛辰抱着胡子拉碴的父亲,已经吓得不会哭了。接下来她每天下课间隙会跑去学校门口装的ic卡电话打爸爸手机,确认他没事;放学后马上回家,恨不能寸步不离跟着爸爸。辛开宇看着如惊弓之鸟的女儿,十分歉疚,只能向她保证如非必要,绝对不出门。 这种情况下,她的成绩一落千丈也不出奇了。 辛开明不停地为兄弟的事奔走,还通过关系和那个因爱生恨的前女友家人也见了面,来回劝说斡旋的结果是赔钱庭外和解,辛开宇卖掉公司,再由大哥筹措了一部分,算是凑钱逃脱了牢狱之灾; 应一个朋友的邀请,辛开宇决定到外地去重新开始,而辛辰只能住到大伯家去了。 临走那天,辛开宇将女儿带到一家餐馆吃饭,看着女儿说:“这一去不比出差,我短时间回不来,你要照顾好自己,别惹大伯大妈生气。” 辛辰知道爸爸没事了,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几个月的煎熬,两人都瘦了不少。换别的父女,做这样的告别对话,大概不免感伤,可他们用的全是闲话家常的口气,都尽力表现得轻松:“知道了,我保证乖乖的就是了。你也别再给自己招惹这种烂桃花了。” 辛开宇摇头苦笑:“辰子,听大妈的话,不要再跟那个叫路非的男孩子来往了。” 头一天李馨对他们父女说的原话是“不要再纠缠路非了”,辛辰当即站了起来,辛开宇同样大为恼火,还是按住要发作的女儿,冷冷地看着嫂子不客气地说:“一向都只有别人纠缠我女儿。” 李馨拿这个惹了祸仍然没半分理亏表情的小叔子没办法,只能头痛地说:“反正道理我都跟你们父女俩人讲清楚了,这也是为小辰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辛辰对爸爸的回答仍然是激烈的:“我去问路非,如果他不愿意跟我来往了,我保证再不理他,我不会纠缠任何人。” “你如果喜欢他,别逼他做决定,辰子,他已经读大学了,自己应该明白该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你只答应我,别主动去找他就行。” 辛辰若有所思:“你们都很怕被人逼着做决定吗?”看辛开宇不解,她说,“就像你这次,宁可坐牢也不愿意bèi'bi着结婚。” 辛开宇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你爸爸的事比较复杂,不完全是一个意思,不过,也差不多了。 不知道她是怎么绑住爸爸的,辛辰端详着手里的照片,不管怎么说,别的女人没做到的事,这位女士做到了,应该有她的特别之处吧。她将钱包还给辛开宇,调侃道:“居然已经把照片放钱包里跟女儿并列了,估计早晚有一天,我会被彻底赶出去。” 辛开宇大笑,敲一下她的头:“胡扯,你就是爸爸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谁也休想代替。” “我可不感动。”她撇一下嘴,“怎么突然想到结婚,不是给我弄个弟弟妹妹出来了,奉子成婚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辛开宇摇头笑道,“不,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我没兴趣这把年纪再试着给小孩子换尿布,她没兴趣做高龄产妇,她说,只要你愿意……” “打住打住,可千万别跟我说,只要我愿意,她会拿我当女儿看,我真怕人跟我说这话。你们结婚吧,我保证没意见,就不用跟我玩亲善了。” 辛开宇无奈地笑:“她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过去跟我们一块住。” 辛辰也笑了:“哎,你真该警告一下她,你有个被宠坏了的臭脾气女儿,很不好哄。不,我独居习惯了,昆明那地方不错,不过我就算过去,也打算找房子一个人住。”; ------------ 第十一章 细节遗失于过往(3) “不用找,辰子,她正在安排房子的装修,特意留出一间朝南的卧室给你,还让我问你有没特别要求。如果你一定不愿意跟我们一块住,我回去以后筹钱再到附近买一套小房子给你。” 辛辰苦着脸求饶:“爸,你是非要我感动得哭出来你才开心吗?真的不用,你又没发什么大财,生意都需要钱周转的,再说刚准备结婚,肯定也要花钱,千万别去多买一套房子。我要是过去,就住客房,我不会在那边长住的。” “你想上哪我都不反对,辰子,只要你开心,可是我总会留一个地方给你的。这么多年我也说不上是个好爸爸,你不许再剥夺我这个表现父爱的机会。” 辛辰端起牛肉汤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刺激下,让那滴泪名正言顺地流下来,然后拿纸巾印着泪痕:“哼,贿赂我,也别想让我管她叫妈。她看着大不了我多少,我老得起脸皮叫妈,恐怕她老不起脸皮来答应。” “叫什么都可以,这不是问题。”辛开宇拿起啤酒再给自己倒满,突然转移话题,闲闲地说,“刚才我回家,看到路非一直站我们楼下。” “路非是谁?” “你少跟我装。”辛开宇笑道。 辛辰也笑:“哎,真是,等我的人多了去了,以前也没见你多看谁一眼嘛。” “你怪我吗,辰子?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 辛辰做个吃不消的表情:“爸爸,你现在可真像一个要结婚的男人了,这么多愁善感。我和他的事跟你没关系,你生意没问题留在本地也一样。我们分开,没人逼我们,也没有误会。你女儿这个xing,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罢了。” “现在还会考虑他吗?” “已经各走各路了,考虑什么。爸,我从来没向你问起过……我妈妈,对不对?” 辛开宇怔住:“这是含蓄地示意我闭嘴别管你的事吧。” “爸,对你我还用示意那么曲折吗?只是听你要结婚给我找个后妈,突然想到了。你和我妈是彼此的第一个吧,可别跟我说你19岁就是情圣曾经沧海无数了。” 辛开宇不能不有些感慨。他的青春早已走远,他并不爱回想那段掺杂了太多烦恼跟茫然的日子。当然,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同样刚刚挣脱高中的繁重学业和家人监管,一见钟情,尽情享受着只在年轻时才有的热烈情感,一个吻一个拥抱很快就不能满足好奇与渴望。 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就算以后分开了,也不失为一个单纯美好回忆,偏偏一个意外衍生出年轻生命无法担当的后果,接下来就只能付出代价了。 她的代价自然付得更多一些,被从外地赶来的家人严厉斥责、被学校开除,狼狈离校时肚子已经凸起,周围同学的目光含着同情也带着嫌弃。两家家长商量善后,他们坐在一边,却全无插言的份。他看过去,只见她苍白憔悴,目光呆滞,手搁在肚子上,一件厚外套也掩不住隆起的腹部,茫然看着对面墙壁。眼前的女孩子彻底失去了昔日的灵动,脸色灰暗,让他同样茫然; 晚上,他找到他们住的旅馆,让服务员帮忙悄悄递张纸条上去,隔了一会,她下来,两人对立,却突然都觉得对方有点陌生,曾经那样紧密的相拥一下变得遥远缥缈,老旧旅馆的大堂灯光昏暗,彼此的表情落在对方眼内都是一片模糊。 辛开宇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决心来担当生活猝然交给他的责任,可是这时却迟疑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决定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对她说:“你留下来吧,我们等到了年龄就结婚。” 她明显一震,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可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不停摇头。他不知道这个拒绝让他痛苦还是有一点点如释重负。 他从旅馆出来,外面秋风瑟瑟,已经带了寒意。他拉高衣领,在外面游荡到深夜才回家,父母照例责备他,而他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回应。 自那以后,他们再没单独见面。当父母将那个小小婴儿从医院抱回来,他才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他在19岁多一点时,成了一个父亲,那个露在襁褓外、有着乌黑头发的小脑袋带着他的一半骨血。一晌贪欢,竟然凝结成如此娇嫩的一个生命,他只觉得奇妙而惶惑。 几乎在一转眼,小婴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正坐在他身边,看着手里握着的一杯冰啤酒出神,仿佛忘了刚刚问了什么问题,更浑然不知这个问题勾起了父亲什么样的回忆。 辛开宇知道,他的女儿有心事。他一向尽力纵容她,多少是想补偿一下那个bèi'po早早结束青春面对人世艰难的女孩子;可是同时他也尽力纵容着自己,真算不上传统尽责的好父亲。 “我和她,应该是彼此的初恋。” 辛辰回头看着父亲,其实她也不知道打算问什么。能问出什么来呢?小时候爷爷奶奶和父亲宠她,没有母亲并不让她介怀。后来长大一点,与自称她母亲的女人匆匆一面,竟然没勇气回头向从来无话不谈的父亲求证。 他们看上去都那么年轻,跟她堂姐和同学的家长全不一样。渐渐长大后,她只能推想,大概不过是他们年轻时的一个错误,然后各自相忘于江湖。身为错误的结果,再问也不过是添点难堪或者伤感。 大家都以温和包容的态度小心待她,回避这个话题,生怕触动她的心事。直到冯以安的母亲突然找到她,她才诧异地发现,原来没有母亲,在旁人眼内,居然是一个先天的缺陷。 听到自辛开宇口中说出这句话,她心中突然一松。那么他们当初也是有爱情的,而且是初恋的美好时光,谁能将年轻时热烈的爱恋归结成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 她拿起啤酒杯与父亲相碰:“爸,我只知道这个就够了。谁也没法保证和谁永远走下去,没什么可遗憾的。”她仰头大口喝完这杯酒。 吃完消夜已经是深夜,辛开宇送辛辰到辛笛院外,嘱她早点休息。辛辰带着点酒意懒洋洋走进去,却只见半暗的院落一侧两个人挨得极近地站在车边,似在窃窃私语,她视力一向很好,早看出是戴维凡和辛笛,只做目不斜视状向里走,那两个人已经匆匆分开,辛笛笑盈盈叫住她:“喂,你装看不见,倒显得我是在作jiān犯科了。” 戴维凡笑着对她们挥下手:“晚安,我先走了。”; ------------ 第十一章 细节遗失于过往(4) 姐妹俩上楼,辛笛拿钥匙开了门,问她:“跑哪玩了,才回来。” “跟我爸吃消夜,好象回来得不大是时候,哈哈。” 辛笛大大打着呵欠:“你回来得恰到好处,我正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再见。diào'qing这个东西,少少来一点才能让心跳加剧,血流加快,多了泛滥了就没意思了。” 辛辰会心地笑,绝对同意这话。辛笛随手将包扔到沙发上,看她穿的裙子,不禁一怔:“这还是我刚学制版时的作品,记得吗?是按你身材剪裁的,做好了让你试穿,路非说好看,你倒是不领情,说像条面口袋,后来一直放在我衣柜里,这个样式现在也不过时,配白t穿蛮好看嘛。” 辛辰略微一怔:“是哪一年?” 辛笛挑剔地将她推着转到半侧对自己,蹲下身子动手重新绑裙带:“喂,一个蝴蝶结你系这么马虎就跑出去了,简直对不起我的设计,哪怕是早期的。我想想看,应该是我快上大三那年的暑假,你快读高三吧。” 辛辰任由她整理系带、调整裙摆角度,都不想kàng'yi说马上要脱下来换睡衣睡觉了,没必要费这个事。 当然,是那个暑假,她快乐记忆到了尾声的时候。那时她已经长得跟现在差不多高,喜欢的衣服是少女口味,不爱这黯淡带点粗糙的蓝色蜡染布面料、长过膝盖不够利落的样式也很自然。她不像辛笛那样对于与服装有关的细节记忆力出众,可是照堂姐的说法,这条别致的裙子自己穿过,路非也评价过。 然而今天,她从衣橱里拿出来穿上,出门前对镜自照,居然没了一丝印象,她有点惘然,又有点释然。 那么,回忆总归会在时间流逝里渐渐淡去,更多细节会一点点遗失在过往中,终有一天,曾经的铭心刻骨也彻底云淡风轻了。 送走父亲辛开宇,辛辰恢复了工作状态,重新长时间坐在电脑前处理图片,一连一周根本不出门。 林乐清成了她这里的常客。他时常拿着相机去拍这个城市的旧式建筑,其余时间会带了打包的食物过来,陪她一块吃。饭后,她继续工作,他拿她的笔记本整理自己拍的图片,或者玩游戏、看书,累了就老实不客气躺到工作室一侧的贵妃榻上休息,直到辛辰要睡觉了他才走。 辛辰哭笑不得:“喂,你腻在我这不着家,我怕你爸过来找你,我算是说不清了。” “你诱拐少男,这个罪名你逃不掉了。”林乐清大笑。 辛辰拿他没办法,只能由得他去。其实她也是欢迎林乐清的,他待在这边,并不打搅她的工作,却会在她连续对着电脑时间久了以后突然将她的转椅从工作台边推开,移到阳台边qiáng'po她看会外面,聊一下天算是放松; 他认真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林乐清。我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林乐平,那孩子只比我小六分钟,倚小卖小,长期以欺压我为乐。我们的名字合起来是个词牌:清平乐,多有诗意。以后你叫我乐清,比较亲切。” 辛辰忍笑:“那我要不要正式介绍一下自己。” “不用了,我知道你叫辛辰,不过我喜欢叫你hé'huān,这个名字很好听。” 林乐清帮她给花浇水:“我15岁到加拿大后,就靠帮我妈浇花修剪草坪挣零用钱了,怎么样,姿势够专业吧。” 她拍张钞票到他手里:“拿着,不用找了。” 轮到他哭笑不得:“明目张胆占我便宜,hé'huān。” 辛辰把图片修完,这天中午她头次下楼,林乐清在下面等她,准备先一块去广告公司交图片,然后她再陪他去拍一部分隐藏在小巷子的旧时建筑。 走出来后,她吃惊地发现,临街门面突然扯起了几条长长的横幅,赫然写着:“宁要市区一张床,不要郊区一套房”、“我们要求公平合理的拆迁补偿”之类的内容。原来贴拆迁公告的地方,贴上了墨迹淋漓的dà'zi'bào,非常详细地分析这一地带新房子的价格、拆迁公司给出的补偿在同等地段居于什么水平、物权法有关内容解释之类,号召全体住户团结起来抵制不合理的拆迁。到处站着三三两两的邻居,议论的自然是拆迁。 林乐清笑道:“你真是与世隔绝了,这几天你们这里一直都这么热闹。” 他正拿出相机拍着这场面,旁边有人还问:“小伙子,你是记者吗?” 他摇头,正要说话,突然有人叫:“乐清,小辰。” 朝他们走来的是路非和一个穿碧青色真丝上衣、灰色麻质长裤的三十来岁短发女子,林乐清笑着答应:“嗨,你们好。大婶婶,你怎么在这里?” 那女子笑道:“正和设计院的人来看现场情况,他们出的初步方案我不是很满意。小辰你好,好久没见了。” 辛辰微笑:“你好,路是姐姐,的确是好久不见。不好意思,我得去办点事,先失陪了。”她对路是、路非姐弟礼貌地点头道别,林乐清也对他们挥下手:“我们先走了,再见。” 上了出租车,林乐清说:“你不问我怎么认识路非和他姐姐吗?” “据说世界上任何两个陌生人之间都可以用六个人联系起来,谁和谁认识都好象不奇怪了。”辛辰兴致缺缺地说。 “前几天我才知道,路非是我小表叔嫂子的弟弟。”这个拗口的说法让林乐清自己也好笑,可是他小表叔苏哲的哥哥苏杰与小表叔同父异母,他只和小表叔有亲缘关系,他管苏杰的妻子路是叫大婶婶纯粹出于礼节,还真是不好解释这中间的曲折。 辛辰并没兴趣去弄明白,只看着前方不语。当然,陌生人之间相互的联系,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而曾经的相识成了陌路以后,就更没法去细细梳理彼此之间莫名的联系了。; ------------ 第十一章 细节遗失于过往(5) 到了广告公司,辛辰让林乐清在会客室等她。她常来这边,熟门熟路直奔戴维凡的办公室,进去一看,却怔住,戴维凡不在,一个穿着清凉吊带、有着健康细腻的小麦色皮肤的高个女孩子正一边接电话说:“好,好,我马上回来。”一边向外走,见她进来,放下手机停住脚步很不客气地打量她。她只能问:“请问戴总在吗?” 那女孩上下看她,见她没一丝闪避之色,反倒饶有兴致同样打量自己,这才开口:“他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 辛辰想,士别三日就得刮目,难道戴维凡架子涨得如此之快,已经配了秘书来挡闲杂人等了,而且是态度如此傲慢的秘书。她只说:“那我出去等他。” 辛辰转头回到会客室,只见公司的文案小赵已经与林乐清搭讪上了:“你是来试镜那个广告的模特吗?” 林乐清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条件合适吗?” “你的气质拍那么俗的产品有点浪费了,要是上次拍那个温泉度假村的广告你来就好了。”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产品呢; 。” “男xing保健药品啊。” 林乐清拍桌大笑出来,一边说:“不不不,这个不错,应该适合我。我其实内心狂野,很有měng'nán气质。” 辛辰也禁不住好笑:“小赵,他是我朋友,不是模特。” “叫你朋友可以试下兼职客串啊辛辰。” “你自己说服他吧,我不管。哎,戴总配秘书了吗?” 小赵诧异:“公司只有一个秘书兼前台珍珍,你又不是不认识。” “刚才从他办公室出来的女孩是谁?” 说话之间珍珍端了两杯茶走过来递给他们,撇嘴笑道:“那是戴总的西装裤下之臣,沈小娜,今年上半年回国的海龟,信和服装公司老板的女儿兼设计总监,三天两头到我们公司来蹲守。我看很快得在戴总办公室给她加张桌子了。” 小赵也笑:“珍珍你这张嘴啊,沈小姐不是托我们公司做画册吗?” “画册早交了好不好,以前是有借口的来访,现在索xing不要借口了,架子偏偏比正经老板来得还大,一会要咖啡一会要调空调温度,一坐就是半天,嘿,总算走了。” 几个人全哈哈大笑,可是笑声未落,戴维凡出现在门口:“珍珍,又在嚼舌。” 珍珍吐下舌头,却并不怕他,只嬉皮笑脸地说:“老板,我讲事实好不好,唉,谁让我们戴总魅力无边,招蜂引蝶呢?” 戴维凡一向在公司并没架子,还真拿这班惫懒员工无法,只笑骂道:“都给我去好好做事。辛辰去我办公室吧。” 戴维凡将辛辰移动硬盘里的图片导入自己的电脑,一边看一边说:“那个沈小娜只是我学妹,你别听他们乱说。” 辛辰不语,戴维凡抬头,只见她一脸的似笑非笑,不免有点急了:“我在辛笛眼里已经算名声很差了,你可别再给我添油加醋。” “我用得着说什么吗,戴总?”辛辰慢条斯理地说,“你干手净脚也未见得追得上我家辛笛,倒是试一下拖个包袱去追她。” 戴维凡大笑:“放心,我有数,不会做那么不上路的事。” 辛辰告辞,戴维凡将笔扔到办公桌上,开始琢磨刚才辛辰那句话。当然,对辛笛的追求进行得又顺利又不顺利,顺利就是辛笛并不矫情,他如果打电话去约她,而她又有空,会痛快答应;不顺利就是辛笛倒是有意乱情迷的瞬间,可是根本没如他所愿地进入恋爱的状态。 戴维凡并没尝过为情所困的滋味,一向是别人明恋暗恋他,他自己有限一次暗恋经验也终止于萌芽状态,没来得及深刻就已经结束,只有一点惆怅罢了。从来他都只见女孩子为他颠倒,她们一个个两眼放光地看着他,仿佛跟他在一起,再乏味的节目也变得有意思了。 可辛笛不这样; 。哪怕对着他,她也很容易走神,而且理直气壮地承认自己是想到某个设计思路去了。在酒吧里她会掩口打呵欠嫌空气浑浊音乐跟气氛不配合,看diàn'ying她倒是专注,可明显对情节不在意,再煸情的diàn'ying到她那也分解成了服装和画面,演员在那涕泪交流呢,她却说:“这种带垫肩高腰线的衣服可能会再度流行起来,也许我们老板说得对,时尚真是不可理喻的东西。” 这样的表现让戴维凡既挫败又不免发狠,决心一定要搞定这个难弄的女人。他看看时间,打她电话,约她晚上一块吃饭,辛笛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 戴维凡最恨她这种似听非听的状态,并且吃过亏。有一次和她明明约好在她写字楼下碰面,他傻等了快四十分钟也不见她下来,再打电话上去,她竟然吃惊:“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我们昨天约好的啊。” “我没印象了,现在在赶一个设计稿,你自己去吃吧。”她很干脆地挂了电话,戴维凡气得几欲捶方向盘,同时鄙弃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个气。可是隔了两天她打电话过来,没事人一样问他晚上有没空一块去喝酒,他居然马上就说有空。 其实去喝酒也不止他们两个人。他要过去才知道,辛笛找他主要是陪阿ken。阿ken在这个城市里没什么朋友,等闲人不入他的法眼,偏又好奇心强盛,爱满处乱逛,去哪里都喜欢拉辛笛作陪。 辛笛陪了几次后不胜其烦,本着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精神将戴维凡叫出来,同时用托孤的口吻说:“阿ken,以后要xun'huān作乐直接找戴维凡,省得我一个女人反而碍你们的事。他专精吃喝玩乐,陪你肯定胜任有余。或者你也给他取个英文名字好称呼吧,嗯,现成就有,叫d**id好了。” 戴维凡看辛笛乐不可支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再一次在心里发狠,等有一天她陷进去了,他就要……就要怎么样他有点没概念,自己都觉得这念头来得好不幼稚。 “喂,你到底有没在听我说什么?” “在听在听,你刚才说什么?” 戴维凡只好耐了xing子再说一次,“下午我去机场接严旭晖,然后我们一块请他吃饭。” 辛笛笑了:“说清楚啊,是你请,不是我们。严旭晖跑去北京混了个国内最新锐时装摄影师的头衔就跩了吗?他哪来那么大面子让我请呀。你接了他直接过来碰面吧,我和阿ken先在这边审查上画册的款式,他后天回香港,这两天得抓紧时间做完。” 辛笛放下手机,继续和阿ken讨论设计稿,正忙碌时,有人打她电话。 当那个温柔的声音在电话里说:“你好,我是纪若栎。”时,她完全没概念,只能回一声:“你好。” 手机里出现一个让辛笛尴尬的沉默,她正要招认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时,那个声音说:“两年多前我们在北京见过一面,一块吃过饭,我是路非的未婚妻,也许得说前未婚妻吧。” 辛笛恍然,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只意识到很有些尴尬,实在说不清是对她的名字,还是对“前未婚妻”这个让人听着就不安的身份。; ------------ 第十二章 谁能率性而为(1) 路非看辛辰和林乐清并肩而去,那是一对十分和谐的背影,个子高高、肩背着摄影包的的林乐清侧头对身边辛辰说了句什么,然后开心地笑了。路非知道姐姐正若有所思看着自己,却并没有掩饰情绪的打算。 直到那两人走过街角上了出租车,路非才回头,看着眼前喧闹而群情激昂的居民区:“这个项目的拿地成本并不低,又有风投资金的压力,我想昊天董事会那边一定会推进开发速度的; 。姐姐,你得提醒他们,让拆迁公司处理好,不要一味求速度激化矛盾惹出麻烦。” 路是点点头:“我知道,我们两家和本地的渊源都太深了,昊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迟迟不肯进入这边市场,其实已经坐失了很多商机。如果不是几年前苏哲的坚持,百货业恐怕也不会落地本地,那整个中部地区的损失就更大了。” 他们姐弟俩都有着轮廓清俊的外貌,衣着、气质与这里聚集的人群实在差别太大,已经有人注目于他们,路是不想多事,示意他离开。 两人上了路非停在不远处的车,路是系上安全带,转头看着他:“路非,你真的决定了吗?悔婚,辞职,两个决定都不是小事,任哪一个说出去,恐怕都得和爸妈有个清楚明白的交代才好。” “姐姐,我都想清楚了。取消婚约这件事我从美国回来就已经和若栎沟通过了,她只要求再给一点时间双方冷静一下,我尊重她的意见,会等她完全接受后再去和爸妈交代。”路非发动汽车,“至于工作,我本来是想跟进完和昊天的合作项目以后再提出辞职,不过公司事情太多,我只要在那个位置就得到处出差,不时还得去美国开会。眼下,我哪也不打算去了。好在双方合作协议已经定了,我交了辞呈,老板近期会派同事来接手我的工作,和昊天继续完成这个项目的。” “你做这一切是因为辛辰吗?” 路非沉默片刻,坦白地说:“对,她拿到拆迁款肯定会马上离开,我不能再冒和她失去联系的危险了,只能在这里守着她。” “可是辛辰这女孩子,”路是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似乎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九年前的深秋,路是从英国回来,她与昊天集团总经理苏杰在深圳见面几次后,宣布订婚。双方家长同时瞠目,尽管两家算是世交,当初安排两人认识,的确存了撮合的念头,然而这个速度委实来得太惊人。 对父母的疑问,路是只笑:“你们不是觉得我29岁还待字闺中很不合理吗?苏杰也是你们认可的人选,就是他吧。” 路非听到这个消息,和父母一样吃惊,他认识苏杰、苏哲兄弟,但并无深交,完全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一回国就决定结婚。 路是对着弟弟同样也是笑:“恋爱太伤人,路非,好在你从来比我理智。我只想,也许清醒理智决定的婚姻会来得平和长久一点。” 路非看着笑容中没有愉悦之意的姐姐,知道她大概有隐痛,只能握住她的手。 “没什么,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大概也会过同样的生活,做同样的选择。不说这个了,听妈说,她叫秘书给你准备留学的资料,你不够配合啊,磨蹭了好久不把资料送出去,到现在也不肯明确说选择哪个学校。” 路非决定跟姐姐坦白:“姐,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想留在这边读研,也好陪她,现在不知道怎么跟爸妈说。” 路是有点意外:“这个理由吗?那可真不知道爸妈会不会接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向都主张先立业后成家,毕竟你才21岁。”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 。” “那叫她出来一块吃饭吧,我姐代母职,先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 过去一个多月,路非都没有机会与住大伯大妈家的辛辰见面,也不方便打电话到辛家,他们的联系只是辛辰偶尔用学校外的ic卡电话打他手机。她一直都显得无精打采的,不知道是功课太紧还是心情郁闷。路非想,正好叫辛笛带辛辰出来一块吃饭,算是让辛辰散下心。 他打电话给辛笛,辛笛听到路是回来了,很是开心,她一向管路是叫姐姐,两人以前很亲密:“好,我马上回家带上辛辰,今天星期六,也该让她放松一下了,可怜见的,不知被我妈拘束成啥样了。” 路是不免惊讶:“路非,你喜欢的居然是辛笛的堂妹吗?辛笛也才20岁,她堂妹多大呀?” “再过一个月她就满17岁了。” 路是禁不住哈哈大笑:“天哪,这也太青涩之恋了,路非啊路非,想不到你会喜欢一个小nu'shēng,我看你真不能如实跟爹妈汇报,他们一定接受不了,不想出国也找别的理由吧。” 两人同去餐馆。路非突然停住脚步,看向马路对面正在安装的一块广告牌,满脸都是震惊。那是一家民营医院广告,画面上一个穿粉色hu'shi服、戴hu'shi帽的女孩子巧笑倩兮,明yàn'zhào人,旁边大大的广告词称:难言隐痛,无痛解决。底下的小字注明各种早孕检查、无痛人工流产等服务项目。 那个女孩梨涡隐现,笑容甜美,竟然是辛辰。 路非跟吃了苍蝇一般难受,百般情绪翻涌心头,脸色顿时铁青。路是顺他视线看去,再看他神情,约略猜到,一样吃惊:“是这女孩子吗?倒真是漂亮,可是辛叔叔和李阿姨管教那么严格,不会放侄女拍这种广告吧。要命,这下你更不能跟妈说了,不然肯定被骂得狗血淋头。” 路非沉着脸不做声,沿途还有不少同样内容的广告牌。两人到了约定好的餐厅,等了好半天,才见辛笛一个人匆匆跑进来:“路是姐姐,路非,我来晚了。” “小辰呢?” “你们看到外面那些广告没有?她被我爸妈关禁闭了,他们发了好大的火。”辛笛犹有余悸,“连带我也挨了一顿臭骂。” 刚才她回家才知道这事。面对大伯大妈的怒气,辛辰并不认错:“一个广告而已,大不了以后他找我拍别的我不去就是了。” “你一个女孩子要自爱,怎么能把自己和这种……流产的广告扯一块。”李馨气得脸都白了。 辛辰眨着大眼睛说:“不知道避孕,又不想要小孩,去流产很平常啊。” 这下辛开明也怒了:“越说越不像话了,这是谁教你的?” “我爸早就买生理卫生的书给我看了,让我要懂得保护好自己,不可以……” 李馨暴喝一声:“别说了,”转头对着辛笛,“你不是要出去吗?现在就走,不要留这听这些疯话。你的帐,回头我再跟你算。”; ------------ 第十二章 谁能率性而为(2) 辛笛明白妈妈是要捍卫自己耳朵的贞cāo,一个快21岁的大三nu'shēng,在母亲眼里听见怀孕、流产这样的话题就得远避,她不禁好笑又好气,只能对辛辰使个眼色,示意她别跟自己父母顶嘴了,然后怏怏出门到餐厅。 路非沉着脸说:“是谁介绍她拍这种广告的,她现在读高三,一天到晚上学,怎么会有空出去拍这个?” 辛笛苦着脸:“怪我交友不慎,是我的同学,上回那个帮我拍服装画册的严旭晖介绍的,那天你也见过他。”提起严旭晖,她无明火起,拿出手机,拔了他的号mǎ,开始大骂起来:“姓严的,告诉你别打我妹妹的主意,你倒好,居然哄她去拍这种广告,你安的什么心啊。” 那边严旭晖叫屈:“哎,辛笛,我好容易才推荐的辛辰。她完全是新人,拍个广告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收入也不错。只是广告而已,穿得严严实实,一点没漏。还有厂家说想请她拍nèi'yi广告,我都回绝了。” 辛笛吓得倒抽一口冷气:“nèi'yi广告?严旭晖,你要敢跟辰子提这事,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喂,你是学服装设计的,有点专业精神好不好?” 辛笛其实也没太把这个广告当回事,觉得父母的愤怒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可是现在惹出麻烦,自然觉得严旭晖实在可恶:“你少跟我胡扯,她是未成年人,根本不能随便接广告,更别说居然是人流广告。” “这一点我也没想到啊,大小姐,我一听到是家医院,只是他们要拍个漂亮hu'shi做宣传,哪知道他们主打无痛人流。” 辛笛气得头大:“严旭晖,总之你已经被我爸妈列入拒绝往来对象了,以后别想去我家,更不许找辰子,高考前你再敢打扰她,我跟你绝交都是轻的。” 挂了电话,辛笛一脸的无可奈何。 路非咬着牙不做声。一个多月前,辛笛让辛辰客串模特,穿她设计准备参赛的一个系列服装拍画册,请的是严旭晖帮忙拍摄,他也去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星期天午后,拍摄地点是离辛笛家不远的一处老式建筑前,辛辰化好妆换了衣服走出来,在场几个人看到她的同时都屏住了呼吸。 xing感,这个陌生的词油然涌上路非的脑海,他大吃一惊,努力按捺着心猿意马,可是一转头,只见拿了单反相机,指导辛辰站位置摆姿势的严旭晖,眼睛热切地定在她身上,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倾慕。 路非能辨别那个表情和普通的投入、热心的区别。因为对着严旭晖,他差不多就像看到了自己,清楚知道此时自己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渴慕,甚至是yu'wàng。这个认知让他无法平静下来。 辛笛一脸认真地忙着整理服装,打反光板,辛辰虽然有点被摆弄烦了,可毕竟觉得比关在家里做作业要有意思,很听话地配合着。 她靠着老房子的花岗岩墙壁,头微微仰起,秋日阳光照着她白皙的肌肤,自下巴到颈项是一个精巧的线条,随着呼吸与心跳,锁骨那里有轻微而让人沦陷的起伏; 路非再也站不下去,跟辛笛说了声有事先走,匆匆离去。 后来辛笛拿制作出来的画册给路在非看,薄薄一册,纸质印刷当然不算精致,可是不得不承认,不管是辛笛的设计、严旭晖的摄影还是辛辰的演绎,都说得上颇有创意和水准,对一个学生来讲,很拿得出手了。他收藏了一本,跟辛笛以前给辛辰画的头像速写放在一块。 路非听辛笛说起严旭晖自告奋勇给辛辰补习强化美术,很有点不是滋味,可辛笛说:“这家伙机灵,知道怎么应付美术联考,这会尽教辰子几笔画一个苹果之类,辰子基础不扎实,也真得学点这种投机取巧的速成应试方法了。” 他无话可说,只能安慰自己,毕竟还只有大半年的时间而已。可是没想到,辛辰居然在严旭晖的劝说下,拍了这么个广告。 辛笛嘀咕着:“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吧,广告到期了就会撤下来。” “小笛,小辰还是个学生,这样的广告挂得满处都是,人家会怎么说她,同学会怎么看她,你怎么想得这么简单?” 路非头次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辛笛怔怔地看着他:“哎,你和我爸妈一个口气,没那么严重吧。” 路是打着圆场:“算了,看看有没补救的方法,毕竟她是未成年人,没家长签字,照片被派这种用场,应该可以要求撤下来吧。” 辛开明的确去交涉了,广告发布机构却十分强硬,并不让步,加上并没有相关法律对这个做明确规定,辛开明和李馨夫妇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惹来更多议论,这些广告一直挂在市区街头,到期满后才慢慢换下去,却已经是大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辛辰先是被大伯大妈前所未有地严厉批评,随后学校里同学议论纷纷,对她颇有点孤立疏远的味道。校方也相当不悦,班主任通知辛辰请家长,辛辰只得叫大伯去学校。 和辛开明谈话的是一个副校长,客气而明确地指出,这所中学学风严谨,升学率一向骄人,辛辰的行为虽然表面看没违反校规,但已经和学生身份极不相符,现在只提出了警告,希望家长严加约束管教。可怜辛开明身为机关领导,向来威严持重,却也只能喏喏连声,保证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出现。 辛辰完全没料到图好玩赚区区800块钱,会闯被别人看得如此严重的一个祸。大伯大妈说她,她只能低头听着;同学说风凉话,她只能冷笑一声不理睬。可是等到路非再对她提出批评时,她已经没有任何耐心听下去了。 “你们大概都是嫌我丢脸吧,我就不懂了,一个广告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而且就算丢脸,也丢的是我自己的脸,广告上有写我是谁的侄女、哪个学校的学生、或者是谁的女朋友吗?”辛辰一双眼睛亮得异乎寻常,怒气冲冲地说。 “小辰,你这态度就不对,我不过才说一句,你就要跳起来。” “拍我也拍了,错我也认了,保证我也下了,还要我怎么样啊。” 路非努力缓和语气:“算了,小辰,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以后严旭晖再为这种事找你,你不要理他了。”; ------------ 第十二章 谁能率性而为(3) 辛辰把头扭向一边,闭紧嘴唇不做声。路非有点火了:“你看看你最近的成绩,起伏不定,刚有一点起色,马上又考得一塌糊涂,这样下去,就算参加美术联考,高考分数也好看不了,你到底有没想一下将来。” “路非,教训我是不是很过瘾。我早说过,我不爱学习,别拿你的标准来要求我。” 路非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良久他叹一口气:“小辰,我马上参加考研,这些天我都不能过来。我不是教训你,可是你总得想想你的将来,中考时你还知道,考得不好,你大伯会为你cāo心,高考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辛辰眼圈红了,她一向只肯接受顺毛摸,这段时间从家里到学校饱受压力,再怎么装着不在乎,也是郁闷的。眼见路非眉头紧锁、不胜烦恼的样子,心中后悔,却仍倔强不肯低头。 “回去吧,天冷,小心着凉了。” 她是借口买东西出来的,自然不能在外久待,两人站在夜晚寒风呼啸的马路边,她早就被吹得手足冰冷,可就是不动。路非无奈,将她拉入怀中抱紧,她这才哭了出来,哽咽着说:“我再不去拍广告了。” “没事了没事了,别哭。”他将她的头按到自己胸前,下巴贴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她,“待会肿着眼睛回去,你大伯大妈又该担心了。” 路非搂着她的肩,送她到院子外,看那个纤细的身影走进去,一个孤单的影子斜斜拖在身后,她突然站住,回头看着他,逆光之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知道,她没有如往常道别那样对他微笑,北风将她梳的马尾辫吹得歪向一边,衣袂飘起,显得单薄脆弱。他必须控制住自己,才能不跑过去紧紧抱住她。 “小辰,快进去吧。”他的声音在风的呼啸中低沉零落,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楼道。 路非带着衣服上她的泪渍往家走去,寒风将那点印记很快吹得无痕,他却实在没法告诉自己没事了。 他独自踯躅冬日街头,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广告灯箱下停住脚步,上面是辛辰的微笑,惨淡的路灯光下显得天真而挑逗。他律己甚严,但并不是生活在真空,当然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上次和一个同学路过,那男生细看,然后吹口哨笑道:“活脱脱的zhi'fuyou'huo啊; 。”他只能一言不发。 可是真的是you'huo,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you'huo来得粗鄙直接,甚至已经走进了他的梦中,他的恼怒更多出自于此,他不愿意他的辛辰同样成为别人的幻想,却完全对此无能为力。 路非的母亲认真找他谈话,告诉他,她和父亲都不赞成他留在国内读研,尤其不赞成他留在本地继续学业:“你父亲新的任命大概马上就要下来,开年以后,就会去南方任职,我肯定也会跟过去。你选择的专业方向,应该出国深造,以后才有发展,我们一向觉得你考虑问题很全面,也有志向,怎么会做这么个决定?” 他无言以对,只能说再考虑一下。 路是劝他:“路非,我不是站父母那边来游说你。可不满17岁的女孩子,甚至连个xing都没定型,未来有无限的可能xing。你现在和她恋爱,两个人心智发展完全不同步,有共同的话题吗?她可能和你一起为某个目标努力吗?更别提这满街的广告,要让爸妈知道,简直一点机会也没有。” 路非不能不迷惘。的确,和辛辰在一块的时光非常甜蜜,可是两个人个xing、处事都完全不同,他不知道这任xing的女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负担两个人的未来。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对所有的事都有计划,而她成了他生命中唯一不肯接受计划的一环。 “她父母都不在身边,辛叔叔和李阿姨的确把她照顾得很好,可她还是很孤单的,我如果不留下来,实在不放心。” 路是摇头:“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18岁去上海读书,22岁去英国,在外求学是我最快乐自由的时光。你现在就以她的男友身份出现,而且摆出一副要永远下去的打算,有没想过她是怎么想的,也许她需要自己成长的空间,毕竟没人能代替别人经历这个过程。” “姐,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怕我一走,她会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结束了,她一向骄傲,恐怕不能接受。” 路是看着远方,一样神情迷惘:“年轻时的爱情很脆弱,成天守着也不见得守得住,守住了,也许还会发现并不是你想要的。事实上就算到了现在,我对爱情这个东西一样没把握。我建议你还是继续你的学业,等你和她都能决定自己的未来了再说不迟。” 路非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之中。他仍然参加了考研,到三月成绩出来时,他通过了本校的分数线,而几份国外大学的offer也相继寄了过来。他父亲正式收到任命,准备去南方履新,临走前找他谈话,要求他马上决定准备就读的国外大学,然后开始办手续。 路景中并不是家中说一不二的统治者,他和一对儿女都算得上关系亲密,但他的权威是确实存在的。路是和路非姐弟都没有经历像别的孩子那样对父亲挑战叛逆的阶段,他们对于睿智深沉的父亲一向崇拜。 父亲在工作交接、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摆出和路非谈心的姿态,路非却无法和往常一样坦然说出自己的打算了。他怎么可能告诉差不多是工作狂、从来对于未来有完整规划和强烈责任感的父亲,他喜欢一个刚满17岁的任xing女孩子,想留在本地看她长大。 尤其她的照片还挂在满街的人工流产医院广告上。; ------------ 第十二章 谁能率性而为(4) 路非站在美术高考考点外等辛辰,天气乍暖还寒,树枝透出隐隐绿意,下着小小的春雨,他撑着一把黑伞,和其他家长一块站在雨中。终于到了考试结束时间,辛辰随着大队人流出来,一天考试下来,她一脸疲倦,看到他就开心地笑了,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着她的画夹和工具箱。她双手挽着他撑伞的那只胳膊,高高兴兴地讲着考试的细节。 “素描写生要画半身人像,包括手,模特是个三十来岁的大叔,长得怪怪的,可又完全没特点,唉,这种人最难画了。” “速写的两个动作我大概画得有点接近漫画了,自己看着都好逗,” “我觉得我的色彩考得不错,严旭晖教的静物快速画法还是挺管用的。” 她提到严旭晖语气完全正常,显然并不拿自己拍广告倒霉的事责怪他。路非侧头看她因为考试完毕而轻song'xià来、神采飞扬的样子,决定等会再说严肃的话题:“奖励一下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不行啊,我答应了大伯大妈,考完了就回家,晚了他们会担心的。今天不吃了,等我高考完了放暑假就能玩个痛快。哎,路非,我这次学校的摸底考试考得还可以。我要攒起来,到时你一块给奖励。” 她此时如此乖巧,路非只觉得苦涩,真的要舍弃臂弯里这个甜美的笑容吗?他勉强笑道:“想要什么奖励,说来听听。” “等放暑假我想去海边玩,我还没看过海,爸爸总说要带我去,可老没时间。”提到爸爸,她情绪一时有些低落了,垂下头用穿了运动鞋的脚踢着路上的积水。 路非将手机递给她:“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吧。” 她爸爸时常打电话过来,大伯大妈也鼓励她给爸爸打电话,但当着他们,她说话多少拘束,这会连忙拨辛开宇的号mǎ,他们父女通话是一向的语速极快加上嘻嘻哈哈,她不时大笑出来。 路非索xing停住脚步,用伞罩住她,她在说些什么,他完全没在意,只凝视这张表情变幻流溢着快乐的面孔,天气阴沉,光线昏暗,而她的笑意明媚动人。他看着她带点英气的漆黑眉毛挑起,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眼睛眨动轻颤,不时做个怪相皱起鼻子,然后再大笑,左颊那个梨涡现出,雪白的牙齿在半暗中闪着光泽。他如同画素描般细细描摹着她脸上每个线条,每处细微表情,似乎要将她刻进心底。 辛辰终于讲完电话,将手机递还给他,却不见他接:“怎么了,路非?” “没什么。”他从神思恍惚中醒来,接过被她握得发热的手机,“小辰,想看海是吗?如果你爸爸同意,放暑假了我带你去。” 辛辰使劲点头,重新挽住他的胳膊:“我准备报j大的平面设计专业,路非,虽然没你读的大学好,不过也还可以了,而且离你的学校好近。” 路非良久不语,辛辰摇他的胳膊,有点心虚:“路非,我的成绩大概最多只够j大了,我……” 他努力平复着情绪,温柔地看着她:“上j大也不错,最后几个月,好好努力。” 辛辰放了心,踮起脚,借着伞的遮挡,快速吻上他的唇,他回吻住她在冷风中略微冰凉的嘴唇,加深这个吻; 。细雨纷飞带着春寒料峭,路上车水马龙,汽车喇叭声喧嚣,两旁路人行色匆匆擦肩来去,而他手中的伞似乎将他们与周围那个纷乱变化的世界隔绝开来。 那样的甜美与甘心沉溺,却也没法让时间停留此刻,或者让这个吻永无止境继续下去,他只能轻轻放开她,哑声说:“回去吧,不早了。” 目送辛辰走进院子,路非再回家。父亲已经赴南方上任,母亲留在这边处理一些烦琐的日常事务,等待调动,正和女儿坐在客厅聊天。一家三口吃过饭,他回了房间,坐了窗前的小沙发上,随手拿了本书看。过了一会,路是端了两杯茶走进来,坐到他身边。 “你还没下决心吗?”看路非的默认,路是叹气,“不要再拖了,路非,这也是为她好,万一妈妈知道这事,以她老人家的xing格,肯定会直接打电话叫李馨阿姨或者辛叔叔管束好侄女,那时岂不是更伤害她?”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她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现在跟她说,她肯定没法接受。” 路是苦笑摇头,她刚跟苏杰一块去了趟香港,回来左手手指上添了枚款式典雅的一克拉钻戒,闲来无事,她经常转动着这枚不张扬的指环:“你拖下去,到临走时再说,她会恨你的,路非,我劝你早点跟她讲清楚。” 路非默然,接辛辰时,他的确准备对她说这事了,然而看着她那么快乐,他改了主意。当然,不管他什么时候说,辛辰都不会平静接受。如果必须要走,那么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对她的伤害。 这天路非上午没课,正在图书馆查资料写论文,手机突然响起。 “我在你学校的外面,你出来一下,路非。”辛辰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路非不禁一怔,这是辛辰头次过江来到学校这边来找他。他放下书,匆匆出来,果然辛辰独自站在校门外,连日阴雨后,天刚刚放睛,上午的阳光显得温暖和煦,她正无所事事地靠在公用电话亭上,一下下用脚踢着手里拎的书包。 “小辰,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用上学吗?” “我逃学了。” 路非皱眉:“为什么?现在应该是最紧张的时候了。” 辛辰抿紧嘴唇,停了一会才轻声问:“路非,大伯大妈说的是真的吗?”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马上要去美国留学。” 路非吃惊,不知道辛开明夫妇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不过再一想,母亲的调动手续是李馨在帮助办理,想来自然是母亲跟她说的:“小辰,别急着生气,这件事并没有最后决定。” “你打算等定了以后再告诉我,对吗?”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呢?我一定要从别人的闲谈里听到关于你的事吗,路非?你拿我当什么了。”; ------------ 第十二章 谁能率性而为(5) “小辰,我家里的确要求我出国留学,我希望能推迟,万一必须现在去,也大概只有两到三年时间,我向你保证,最多三年时间,我一定回来,或者你好好学英语,也争取去美国。” 辛辰怔怔立着,仿佛在努力消化他的话。路非伸手搂住她的肩,正要说话,她却主动向他身上贴去,仰起脸,挨得近近的悄声问他:“这个目标,跟以前让我努力考上你读的大学是一样的吗?” “小辰,三年时间,过去得很快,那时你也足够大了……” 辛辰猛然退后:“我现在已经足够大了,所以,请你不要拿我当小孩子哄,吊一块糖在我面前,让我用力去够; 。没什么糖值得我去够三年,路非,我永远也达不到你的标准,上不了你读的大学,更不可能去美国。” 辛辰猛然转身,撒腿向马路对面跑去。她姿势轻盈,带着让人瞠目的小动物般的敏捷,一辆汽车刺耳地急刹在她不远处,路非的心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从车流中穿行而过,他不顾司机探出头来斥骂,跟着冲过马路,大步赶上去,一把抓住她的书包,将她拖入怀中。她用力挣了两下没挣脱,抬腿就重重踢到他小腿上,路非痛得皱眉也没放手:“别闹了小辰,乖乖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她安静下来,歪着头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路非发现自己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逼视下,果然无话可说了。此时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不过就是一个离别,而离别的原因不管用哪种方式来解释,都显得苍白多余。 辛辰突然揪住他的外套衣襟,仰头看着他:“别走,路非。就在这边念书好吗?” 她的眼睛里一下满含泪水,路非低头,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面孔在她眸子里泪光中盈盈闪动不定,他几乎要冲口而出一个“好”字,然而他只能声音暗哑地说:“对不起,小辰,我希望我可以痛快对你说,好,我留下,可是我不能。我怕我说了再失信于你,就更糟糕了。” 辛辰的手指慢慢松开:“我爸说得没错,求人留下来是最蠢的事,当我没说好了。你放手吧,我要回去上学了。” “我送你回去。”路非拦下出租车,将她强推上去,一路上,任路非说什么,辛辰都再不吭声,也不看他,到了学校就急急下车跑了进去。 自那天以后,辛辰再没给路非打电话,路非无奈,打电话到辛开明家,李馨接听,带着诧异扬声叫辛辰:“小辰,路非找你。”她过来接听,也只冷淡地说:“我在做作业,没什么事再别打电话来了。” 接着就“啪”地挂了电话。 路非完全没料到,她来得如此决绝不留任何余地。可是他再一想,如果她在最初的震惊后认真听他解释,表示完全理解,无条件接受,那她也不是辛辰了。 路是挑了个星期六的晚上到辛开明家,笑着说想带辛辰出去转转,李馨自然同意。她带着一脸困惑的辛辰到酒店,问她意见时,她没看餐单就点了份鲜果烈焰。进五星级酒店,吃当时本地没有正式店铺销售的哈根达斯,她看上去并没有一般小女孩的好奇之色。 “以前来过这里吗?” “我爸爸带我来过。”辛开宇几乎带女儿吃遍所有市区高档酒店或有特色的餐馆,他曾开玩笑地说,这样做的理由是女儿只有对什么都体验过了,才不会轻易上男人当。 “小辰,我找你,是想谈一下路非,他这段时间很难受,每次回家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辛辰将小勺含在嘴里,抬头看着她,这么没仪态的动作,她做来只显得天真娇憨,路是不能不感叹青春的力量:“路是姐姐,我一样难受,可我还得上学,还得做作业; 。我不能把自己随便关在房间里不理人,还得在大伯大妈面前装没事。” 路是有点吃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堵住了话头,明白大概不能拿哄小孩子的口气来哄她了:“小辰,你是不是不愿意他离开这里去美国读书。” 辛辰干脆利落地说:“对。” “可是他还不到22岁,你才17岁,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怎么样?” “我没想太远,你把将来全想到了,将来就能和你希望的一样吗?我只知道,现在他在我身边,我就开心。” “如果出去读书对你们两个人的将来都有好处,你也不愿意让他去吗?三年时间,并不算很长。” “我14岁认识路非,到今年也三年了,这三年我很开心,我猜他应该也是开心的。如果他觉得不值得为这样的开心留下来,那我不会纠缠着他不放。我跟我爸爸保证过,我不会纠缠任何人。”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小辰,我们的父母对我们要求很严格,我也是大学毕业后去国外留学,路非并不愿意现在走,他觉得你父母都不在身边,他再离开,你会很孤单,可是……” “如果路非只是可怜我,那就没必要了。”辛辰无礼地打断她,眼睛泛起点泪光,却倔强地睁得大大的,“我爸爸很疼我,大伯大妈还有笛子对我都很好,我并不是孤儿。” 路是惭愧,她这几天看路非心神大乱,决定亲自找辛辰谈一下,想试着诱导她接受现实,也好让路非走得安心。此时却觉得,这么谈下去,简直就是欺负一个孩子了,可又不能不把话说完:“别误会,小辰,路非当然是非常喜欢你的,不然不会参加考研,想留在本地。但我父母亲一早就要求他出国深造,不会接受他这么早爱恋。他很矛盾,如果你对他有信心,应该支持他下决心。我弟弟的人品我完全了解,他只要承诺了你回来,肯定不会失约的。到那时,你差不多21岁,也完全能决定自己的生活了,你觉得怎么样?” “路是姐姐,你是要我去跟他说:路非,你好好去读书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对吗?”辛辰摇头,“不,我不会这么跟他说的。你对他有信心,可我没有。我不要谁的承诺,我要的是他在我身边。他要走,我和他就完了。他自己选,要我,还是要出国,随便他。” 路是对她的蛮横不免诧异:“你这样逼他做决定,他要么是违背他父母的意愿,要么是违背你的意愿,不管做哪个决定,他都不会快乐。” “我爸跟我说过,如果喜欢一个人,不要逼他做决定。可是如果他喜欢我,也不应该逼我来做决定。我的决定就是,我不纠缠任何人,也不等任何人。” “小辰,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男孩子。18岁那年我考去上海读书,他去了北京,那时联络没现在方便,我们恨不能天天通信,一到放假就急着回来见面。你猜后来怎么样?” 辛辰眨着大眼睛看着她:“你们大概没有后来了。” 路是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要举例说服我啊,当然得举一个18岁的感情没后来的例子。”; ------------ 第十二章 谁能率性而为(6) 路是失笑,不能不对她刮目相看:“你这孩子。呵呵,的确,再见面时,我们就觉得彼此陌生了,对方和记忆里以及通信里的那个人完全不同。后来信越来越少,没过多久索xing断了联系。” 辛辰头一次笑了:“路是姐姐,你是想告诉我,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感情是当不得真的,大家以后都会遇上别的人,以前以为重要的,以后会变得不重要,对不对?可是越是这样,我不是越应该坚持必须在一起吗?我想你和那个男孩子当初在一起的话,肯定没那么容易变成陌生人的。” 路是哑然,看着眼前这个理直气壮的女孩子苦笑:“守在一起,也有可能变成陌生人啊。小辰,看来今天我得对你讲我的全部情史了。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我们恋爱了。我毕业后,不肯听爸爸的话回国,只想跟他在一起……”她打住,这是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却不知道怎么会对这女孩子谈起; 。她惆怅地笑,抚摸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时说不下去了。 “是你爸爸非要你回国,你们不得不分开吗?”辛辰却动了好奇心,直接问。 “不是啊,没那么戏剧化,我爸爸很严厉没错,不过也没那么凶。唉,总之,我留在那边工作了三年,直到和他一点点成了陌生人,然后,”她耸耸肩,将左手伸给辛辰看,“就回来了,决定和另一个人结婚。” 辛辰只扫了钻戒一眼,对这个显然没概念:“不过你们肯定有开心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会喜欢路非多久,也不知道路非会喜欢我多久。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我了,或者我不喜欢他了,我都能接受。可是相互喜欢的时候不在一起,我觉得是最傻的事情。” “你并不在乎我父母的看法,对不对?” “他们怎么看,关我什么事。” 路是无言以对,接着谈下去,自己会被这孩子简单却强大的逻辑给搅晕,只能再叹一口气:“想不到你的想法还真不少。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小辰,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路非的确必须自己做出决定。但我可以坦白讲,目前的情况下,我父母是绝对不会接受他留下来的理由的,而他大概不能跟你一样,把父母的看法不当回事。” 路是送辛辰回家,与李馨和辛开明寒暄着:“刚才带小辰去吃了点东西,小姑娘很有意思。下个月我结婚,辛叔叔和李阿姨如果有时间,请一定去参加我的婚礼。”她转头看辛辰,辛辰也正看向她这边,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了一点仓皇和恳求意味,却倔强地马上将头扭开。 后来路是再没见过辛辰。她结婚时,辛开明工作走不开,辛笛陪妈妈赶去南方参加婚礼,并且充当她的伴娘。 路是穿的缀珍珠白缎婚纱在香港订做,样式简单高贵,辛笛帮她整理着裙摆,由衷赞美:“路是姐姐,太漂亮了,名家设计就是不一样,弄得我心也痒痒的。” “小笛,难道你恨嫁了吗?” 辛笛大笑:“嫁人,算了吧,没兴趣。我是心痒要不要把婚纱礼服设计做为发展方向好不好。” 路非敲门进来,通报新郎车队已经过来,辛笛兴奋地冲出去看热闹,室内只剩姐弟两人。他们在镜中交换一个眼神,路是知道,刚与父亲谈过话的弟弟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只能伸出戴着长及手肘白色丝质手套的手,轻轻拍下他的手,刻意不去注意弟弟郁结的眉头。 谁能率xing而为?他们姐弟俩在那一天同时走上了自己必须走的路,路非决定负笈异国,而她成了一个年长她7岁、只见过几面的男人的妻子。无论之前曾怎么样犹豫彷徨,到了这一刻,都只能向前了。 七年时间转瞬即逝,刚才站在路是面前的女孩穿着印抽象人头像的灰色t恤、水洗蓝牛仔布裙子、平跟凉鞋,头发绾成小小的发髻,背着个白色大背包,干净清爽,是本地夏天街头常见的女孩子打扮,神态沉静安详,波澜不惊地对着她和路非,和她们以前那次见面一样,叫她“路是姐姐”,语气礼貌而有距离感,实在和记忆里那个带了几分野xing不安定的少女相去甚远。 “她变化的确很大。”路非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姐姐,我希望这一次能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 “听这口气,似乎有点怪我七年前多事了; 。” “不,我不怪你,是我不够坚定,那时我也是个成年人了,却没考虑到,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其实是喜欢她的,”路是轻轻笑,“那么勇敢直接。呵,现在想起来,大概真的只有年少时才有那份勇气了,遇人杀人遇佛杀佛,就算全世界挡在面前,也敢和全世界为敌。” 然而和全世界为敌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吧。路非看着前方骄阳下的路面,苦涩地想,辛辰如今这样冷静地面对他,没有一丝躲闪,她大概已经学会了与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如意和平相处,只是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艰难。 “可是你觉得自己弄清楚了吗,路非?你爱的到底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子,还是眼前这个辛辰?你真的了解现在的她吗?因了解而生的幻灭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是我,就宁可保留一点美好回忆。” “你不是我,姐姐。不管小辰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里,她就是她。” “我的确不是你,”路是微笑,“从小你就理智,我这姐姐倒是有点耽于幻想了。没想到现在,我必须理智面对我的生活,而你,却决定开始放任自己沉溺感情。” 路非的神情略微恍惚:“我只是刚明白,活这么大,我竟然从来没试过沉溺,哪怕从前那么开心的日子,我也有种种考虑,结果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在一切还不算太晚之前,我得给自己一个机会。” “那么你真的比我勇敢了,路非。知道吗?七年前,婚礼的头几天,我也想拿上护照逃掉,可是我到底没敢那么做。” 路非不能不惊异,他知道路是与姐夫苏杰虽然近乎于闪婚,可是婚后关系不错,第二年冬天路是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孩,之后也没有在家做全职太太,而是分管了昊天集团的开发业务,做得十分出色,可说是家庭事业两得意了。没想到姐姐在结婚之前竟徘徊至此,而他当时陷于做出选择以后的痛苦之中,全然没留心到姐姐的心事。 注意到他的表情,路是笑了:“是呀,我很差劲,答应苏杰求婚时,以为说服自己前事浑忘了。可事到临头又犹豫,要不是害怕以后无法面对父母,我大概就真买机票一走了之了。后来还是结了婚,生下宝宝后,抱着她,已经不知道该嘲笑还是庆幸自己的怯懦了。” 路非沉默。去年的最后一天,已经是深夜,他关上电脑回卧室,发现纪若栎还没睡,靠在床头同样对着笔记本,正看着好朋友博客上传的婚礼照片微笑,见他进来,便拉他同看,同时感叹:“路非,我好喜欢这个款式的婚纱,当年我跟她同宿舍时,还说过要同时举行婚礼,想不到她抢先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跟他委婉示意了,而他的母亲也不止一次对他提及“应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对着她满含热切的目光,他有片刻失神,随即笑了:“没有很正式的求婚,你不会介意吧。” 纪若栎推开笔记本,跳起来紧紧抱住他。看着她那样狂喜的神情,他想,好吧,就这样吧。 他们约定的婚期是今年九月初。如果今年五月,他不曾在林乐清的宿舍墙壁上看到辛辰的照片,那么他现在也正处在婚礼前夕,也许和姐姐当年一样,带着不确定,却只能继续了。; ------------ 第十三章 我要的答案(1) 纪若栎本来约辛笛一块吃晚饭,可辛笛晚上已经有安排,且一向怕赶不熟识人的饭局,于是提议:“要不现在一块坐坐吧,我离你住的酒店不远,四月花园,你叫辆出租车,十分钟就可以到了。” 四月花园是深藏闹市小巷的一处旧式建筑,据说以前是某军阀的公馆,时代变迁之下,自然变成寻常人家密集混居的大杂院,到落实政策发还旧主,已经破败不堪。有人慧眼相中这里,用相对低的价格取得长时间使用权,花大成本维修之后,里面那栋中西合璧的三层楼别墅大体恢复了旧观,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重新修剪移栽,再挖出一个腰形池子,养了锦鲤,种了睡莲,黑漆院门上挂了小小的招牌,开了间名为四月花园的咖啡茶艺收藏吧。除了大厅外,每个厢房都装修得各有特色,陈列着主人收集的艺术品,楼上还有一个专门的小型画廊,展示本地美术家的作品。 四月花园门前是条狭窄的单行道,且不方便停车,本来生意十分萧条,但主人本来是为兴趣,坚守下来,慢慢环境品味被外来人士和本地小资赞赏,众口相传之下,也成了一个让人消磨闲暇时光的好地方。 阿ken不知怎么的和这边主人谈得投机,经常下午把工作带到这边来做,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画着设计草图。辛笛和他都不需要打卡上下班,不过觉得这样未免有点颓废,她还是比较习惯在设计室完成工作。 索美将要拍新的画册,邀请了辛笛的老同学严旭晖从北京过来掌镜。阿ken看过戴维凡广告公司拿出的创意方案后,提出既然有一个主题是复古怀旧,不妨放到四月花园来拍,这主意与戴维凡一拍即合。今天两人将准备上画册的那部分设计稿搬来这边讨论,顺便等戴维凡接严旭晖过来。 确定设计稿有时是十分折磨的事情,两人往往会争论,会带着遗憾否定某些设计。到了这个幽深安静的院落中,坐在放了碎花沙发的东边厢房里,阳光透过纱帘变得柔和,一个人喝茶,一个人喝咖啡,讨论累了,出去逗逗院子一侧小鱼池里的锦鲤,工作也显得没那么繁琐了。辛笛不得不同意阿ken的话,颓废的事自有颓废的快乐。 服务生领一个穿ru白色丝质连衣裙、拎香奈尔包的女子进来,她微笑与辛笛打招呼,辛笛一向在认人这方面记忆力不佳,好在眼前斯文秀丽的女子与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印象倒是没什么区别; 辛笛跟阿ken打个招呼,带纪若栎穿过门前回廊,去西边厢房坐下,再打量一下她的穿的,笑道:“miumiu的新款,很漂亮。” 纪若栎笑:“不愧是设计师,上次见我,一眼看出我穿的是dkny上两季的衣服,弄得我好惭愧。不瞒你说,这次我特意穿的新款来见你。” 辛笛毫不怀疑自己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那么欠揍的话:“不好意思啊,千万别放心上,我是职业病,其实倒真不介意是哪一季的设计,只要穿来与人相衬就是好衣服。” “我知道,你对我算是留情了,只说事实没评价。”纪若栎当时全凭教养才保持不动声色,不过看到后来辛笛毫无顾忌说路非,她也就释然了,“那次还批评路非穿的dunhill西装老气横秋,完全是四十岁老男人的品味,他也说你眼睛里其实只看得到衣服。” “我同事阿ken说我是典型的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份势利来得跟人不一样,哈哈。”辛笛从来不主动品评人的行为,却完全克制不住要去挑剔人的着装,几乎是看到路非一回就要批评他一回,始终不喜欢他中规中矩的风格,而路非从来都是微笑着由她乱说,毫无打算接受她意见的意思。 服务生送来咖啡后退了出去,纪若栎看看这间不大的茶室,莞尔一笑:“早就听说这边夏天的温度很吓人,果然如此。不过进了这里,感觉完全不一样,想不到闹市区有这么幽静的一个地方,称得上大隐隐于市了。” 八月下旬的本地,夏日余威犹在,自然炎热,但这个院落中花木扶苏,室内冷气开得充足,十分舒服。辛笛开玩笑地说:“你应该出去好好感受一下,才不枉在这个季节来一趟。” 纪若栎很配合地笑,但看得出她显然不打算出去做这个体验:“你一点没变,辛小姐,还是两年前的样子。” 辛笛还有工作要做,很怕寒暄得漫无边际:“你也是啊。昨天还碰到路非,怎么没听他说起你要过来。” “我这次来,还没跟路非打电话,想先来见见你。” 辛笛自然一脸诧异。 “路非今年五月去美国出差,回来以后,突然跟我说要取消婚约分手。”她敛眉看着面前的那杯咖啡,突然停住,仿佛在试着按捺声音里的那一点颤抖。 辛笛紧张地看着她,她对自己安慰人的本领一点信心也没有,手指不由自主去摸背包,才记起搁在东边厢房了。她眼睛瞟向另一张桌上放的纸巾盒,同时暗暗希望纪若栎用的是防水睫毛膏。 没等她胡思乱想完毕,纪若栎抬起了眼睛,里面果然有一点晶莹波光,可她控制得很好:“让你见笑了,辛小姐。我只是希望,死也要死得明白,所以过来这边,想找到一个答案。” 辛笛不免有点我见犹怜的感觉,同时大大生起了路非的气:“难道路非提出解除婚约连个解释都不给吗?那太过份了。” “他解释了,非常诚恳,说他意识到在不爱我的情况下跟我结婚是对我的不尊重和不负责任,说他一直爱着的是另一个人,爱了很多年,他却没意识到,他希望在一切没有太晚之前纠正这个错误。”; ------------ 第十三章 我要的答案(2) 辛笛不知道这会是该帮理还是帮亲了。明摆着一个男人对未婚妻说这话很有点冷酷,再怎么诚恳也让人不好接受,可是路非爱的人应该是她堂妹辛辰,她不能不偏心一点:“那个,我不大会安慰人,纪小姐,可是我觉得你们两人应该充分沟通,如果无可挽回了,那也只能尽量减小伤害。” “伤害吗?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他,他经过了很长时间才肯接受我,我以为我们在一起是慎重考虑后做的决定。我们正式交往两年多后,在去年年底决定结婚,随后见过双方父母,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我们的婚期是九月。你觉得这样的伤害需要怎么来减小?” 辛笛张口结舌,承认自己的话太过轻飘飘,但又不免有点反感。不是一场失恋就得全世界陪你落泪吧,她想。 纪乐栎深深呼吸,平复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对不起,我的语气有点不对,这件事不能怪你。” “没事没事,我……确实很同情你,也觉得路非处理得不够好。”辛笛搜索枯肠,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坦白讲,“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当然你帮不了我,爱情这件事,没人能帮谁,我也并不打算求你。可是我必须知道,路非爱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会没对你说?三年前他回来过一次,应该是来见你吧,可为什么回去就接受了我的感情?你拒绝他了吗?后来你们好象只是两年多前那个秋天见了一面,我也在场,我竟然完全看不出你们之间有什么,为什么他会从美国回来就突然意识到了爱的是你。” 这个惊吓来得太大,辛笛的嘴张成了o型,良久没法合拢,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傻,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谁……谁说他爱的是我?” 纪若栎看着她,神情复杂:“你居然一直不知道吗?” 辛笛明知道这会开玩笑不合时宜,却实在忍不住了,点点头:“是呀,他隐藏得可真好,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的吗?他连我都没说啊。” “辛小姐,我觉得在爱情这件事上无所谓谁输谁赢,你大可不必这么轻飘飘摆出高姿态。”纪若栎明显有点被她激怒了,“而且你如此不尊重路非的感情,未免太残忍了一点。我以为你至少该懂得爱才会慈悲对待自己和他人的付出。” 辛笛被她教训得哑然,良久才苦笑:“这中间有很大的误会,纪小姐,我和路非从小一块长大没错,是很好的朋友也没错,但我不认为他爱我,更不认为我爱他。你说的爱情理论我听得很玄妙,不过我觉得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能强求一个局外人的懂得。” “这么说你完全不准备接受路非的感情?” 辛笛看着她,心里犹豫; 。眼前的纪若栎看上去温婉秀丽,可眼睛里的急切是显而易见的。辛笛再怎么在感情上迟钝,也明白对方当然并不是只想来看看情敌面目这么简单。她不想残忍对待一个陌生女孩子,尤其对方才受了情伤,然而也不愿意让路非和辛辰之间还没来得及开始的关系再节外生枝。 “纪小姐,我对爱情这个东西没那么热衷,始终觉得生活中不止只有这一件事。路非是我的好朋友,我只能肯定地说,他一直爱的那个人不是我。你若有不甘心,应该直接与他沟通,这样自己寻找答案,到头来伤的恐怕还是你自己。” “还能怎么伤到自己呢?从小到大,家人爱惜我,我自问也算自爱。可是你在乎了某个人,好象就给予了他伤害你的能力,只好认了。我准备在这边待一段时间,找个答案,也算是尽力挽回吧。” 辛笛想到对辛辰提到路非时,她那样毫无商量余地地摇头,不禁再度苦笑:“纪小姐,我不喜欢牵扯进别人的感情纠葛里,而且看你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来咖啡馆之前,约了路非过来接我,他应该马上到,你不介意吧。” 辛笛暗笑,想她果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完全无害,当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话,想看路非过来的反应:“完全不介意。” 纪若栎左手托起咖啡碟,右手扶着咖啡杯杯耳,浅浅啜了一口咖啡,她的动作无懈可击地符合礼仪,却微笑道:“唉,我和路非在美国都习惯了大杯大杯喝咖啡,拿着这样的小杯子,真有点不习惯。” 辛笛闲闲地说:“你们也应该认识很长时间了吧。” “是呀,到今年有五年了。”她抬起手,对着门口示意,辛笛回头,果然是路非走了过来。 “若栎,你约了小笛吗?” “是啊,我总该见见你一直喜欢的人吧。” 路非诧异地看向辛笛,辛笛一脸的忍俊不禁:“据纪小姐说,你暗恋我很久了,我居然一直不知道。唉,路非,闷sāo的男人可真是灾难。” 路非无可奈何:“别胡闹了,若栎,小笛是我朋友,你这样打扰她不好,我们走吧。” 纪若栎坐着不动,定定地看着他:“不是你们疯了,大概就是我疯了。路非,你的同学丁晓晴告诉我,你从读书时就喜欢一个学设计的女孩子,为她拒绝了所有人。你定期电邮联系的朋友是她,而且私人邮箱保留了几年来她的每份邮件,你收藏着与她的合影、她的服装设计画册、她的人像素描作品。现在还跟我装没事人,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辛笛瞠目看着两人,实在没话说了,只好在心里苦苦回忆,路非不大可能顺口说喜欢谁,大概是有人捕风捉影了,这要传到妈妈耳朵里麻烦可不小。合影是什么时候拍的,她没印象;几年来路非的确发了不少邮件,她也回复了不少,有时她会让路非帮她搜集点国外的时装资料,大部分不过是闲话家常通报各自行踪罢了;至于作品画册和素描,她除了留作资料的部分外,一向随手放置,并没特意到处赠送那么自恋的习惯。这从哪说起呢?; ------------ 第十三章 我要的答案(3) 而路非的神态却是冷静的,没有一丝意外或者尴尬表情:“你去翻我的东西可不好,若栎。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以为已经说清楚了,友好体谅地分手,不用弄得难看。” 纪若栎“扑哧”笑了:“我一直想保持好风度来着,路非,你得承认,从你跟我说分手到现在,这三个月我确实做到了大度得体吧。不过我忍了又忍,实在没法接受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结束。所以我做了我完全想不到自己会做的事,我去了你家,翻了你书房里所有的东西,开电脑进了你的邮箱,想找出线索。可你们两个一派光风霁月,倒弄得我活像个白痴。”她看看路非再看看辛笛,“或者路非,你现在对我说实话吧,你到底是另有所爱呢,还是单纯不想跟我结婚了。” “我没有骗你,若栎,我一直尽力对你诚实了。” 纪若栎脸上保持着笑意,一双眼睛却含了眼泪:“对,我不该怀疑你,路非,你的确诚实,从来没骗我说你爱我。我以为,你表达感情的方法就是这么含蓄。你肯接受我的那一天,我想,我所有的努力都没白费,终于感动了你。可是我错了,我感动的只是自己罢了。我错得可真够离谱。” 路非默然,辛笛已经尴尬得坐立不安,她从来不看肥皂剧,更畏惧现实生活中这样感情流露的场面:“我还有工作要处理,路非,你送纪小姐回酒店休息吧。” 路非点点头:“若栎,我送你回去,这事真的和小笛没有关系,走吧。” 辛笛和他们一块走出来,打算回东厢房,却猛然站住,只见院中站着摆弄相机和三角架的两个人,正是辛辰和林乐清。 辛辰透过镜头看着面前站的三个人:路非惊愕地看着她,似乎要说什么,却马上紧紧闭上了嘴;他身边的女郎神思不属,谁也没看;而辛笛看看她,再看路非,对着她的镜头苦笑了。 辛辰停顿了好一会,慢慢移开一点相机,对着辛笛微笑:“真巧,笛子你怎么在这边,不用上班吗?” 辛笛想,今天这种碰面可真是够让人烦恼的,可是看辛辰神情泰然自若,她略微放心:“我和阿ken在这讨论设计稿,顺便等戴维凡把摄影师带过来看现场。你来这干嘛?” “乐清想拍点旧式建筑,我陪他一路逛到这边来了。”辛辰重新端起相机,微微转身,对着别墅侧上方调整光圈,“这个角度很有意思。” 林乐清对路非他们点点头,架好三角架,笑道:“这个别墅建筑很特别,坐北朝南,东西厢房对称,楼顶还有六角形小亭子,典型中式风格,可是门廊又类似于殖民地建筑,融合得有趣,我也正准备拍那个亭子。” 辛笛给路非使眼色,示意他先走,他会意:“若栎,我们走吧。” 没等他们迈步,戴维凡陪着一个背了大大摄影包的瘦高个男人走进来,那男人高兴地叫道:“辛笛,我好大的面子,你亲自站门口迎接我。” 辛笛哼了一声:“你自我膨胀得有点离谱了,老严。” “辛辰,你也在这,太好了。刚才还跟老戴说,想找你出来参加这个画册的后期制作呢。”戴维凡带来的正是他们两人的校友严旭晖,他几年前辞职北漂,现在已经在京城时尚摄影界闯出了字号,对于辛笛的打击,他一向毫不在乎; 辛辰无可奈何,只能放下相机,笑道:“旭晖你好,好久不见了。” 阳光斜斜透过树荫照在辛辰面孔上,她脸上浅浅的笑意染上了眩目的淡金色。原本心不在焉的纪若栎猛然怔住,一瞬间视线牢牢停在辛辰面孔上:这个左颊上有个酒窝的侧面如此眼熟,她前几天打开路非那个放在书桌抽屉最深处文件夹,拿出里面的素描画稿和服装画册,逐一翻开细看,那上面共同的模特分明就在眼前,而她听了丁晓晴的话后先入为主,当时居然只注意到了画册的设计者和画稿角落上的小小签名同是辛笛。 纪若栎缓缓回头,看着路非,两人视线相接,路非那双素来深邃冷静的眼睛里露出无法言传的复杂情绪,她突然一下全明白了。 “尼康d80,这机器还行。”严旭晖以内行的眼光打量一下辛辰手里的相机,“老戴跟我说,你一直在给他的公司处理图片,我们终于有机会合作了。真是浪费啊辛辰,你当初要是愿意留在北京,肯定发展得比现在好,哪用处理老戴做的那些俗气广告。” 戴维凡与他早就熟识,彼此言笑无忌,马上老实不客气地拿胳膊肘拐他一下:“喂,还没说你胖呢,你就喘得呼呼的,你个搞商业摄影的,还真拿自己当艺术大师了啊。” 换个时间,辛笛早一块嘲笑严旭晖了,这时却有点吃惊:“辰子,你去过北京找工作?” 辛辰将相机交给林乐清,懒洋洋地说:“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正正对着辛笛,表情平静,但目光中流露的意思分明是请她不要再问这件事,辛笛马上闭上了嘴。 可是一边的路非却开了口:“小辰,你什么时候去的北京?” 辛辰的目光从路非和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纪若栎脸上一扫而过,仍然保持着那个笑意,漫不经心地说:“我忘了,很重要吗?” 严旭晖笑道:“辛辰,这也会忘,就是你大学毕业那年嘛。” 辛辰脸上笑意消失,烦恼而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们忙吧。乐清,我们先去前面那个东正教堂。” 她谁也不看,转身就走。林乐清当然能感觉到这里骤然之间有些诡异的气氛,他笑了,提起三角架,对路非点点头,随她大步走了出去。 严旭晖以前倒是早领教过辛辰的任xing和喜怒无常,不过他觉得这是漂亮女孩的特权,根本没放心上,可是一看辛笛瞪向自己的表情,不免莫名其妙了:“哎,辛笛,你又拿这种指控我拐带未成年少女的眼光看我。她那会可是成年人了,到北京找工作,我给她介绍了个时尚杂志平面设计的职位,初试复试都过了,待遇很不错,人家还有意让她试镜平面模特,说好了下个周一去报到。本来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她大小姐不知怎么了,突然说没兴趣,拎上行李拔腿就走了。” “请问,那是几月的事?”路非问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严旭晖认真想了想:“记不太清了,不过我送她上火车的那天,北京刮着沙尘暴,应该是三、四月份吧。” 路非的脸色凝重,而辛笛顿时呆住。; ------------ 第十三章 我要的答案(4) 那年三月,辛辰读到大四下学期,一个周末在大伯家吃饭时,突然说起打算去外地找工作,辛开明吃惊,问她具体去哪里,她笑着说:“大城市平面设计方面的工作机会多一点,我先去上海看一下。” 辛开明并不赞同,他一直主张辛辰跟自己女儿一样留在本地。李馨照例不对她的选择发表意见,辛笛却笑了:“我毕业时就这么想的,可惜没走成。辰子去试一下很好啊,做设计相关专业,沿海和大都市确实发展空间大一些。” 见她执意要去,辛开明无奈,只好叮嘱她带够钱,多与家里联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马上回来。辛辰点头答应,隔了一天便动身了,差不多半个月后,她不声不响回来,整个人骤然沉默了许多,辛笛只当她是求职不够顺利,也没有多想,此时她才头一次将这件事与路非那一年二月底回国到北京工作联系了起来,不禁沉下脸来。 “辰子去找过你吗?” 路非摇头:“我没见到她。回头再说吧,小笛。”他轻轻托住正要开口的纪若栎的胳膊,跟在场几个人点点头:“我们有事先走一步,再见。” 这边门前根本没有停车位,路非将车停在了邻近另一条路上。纪若栎随他沿着窄窄的人行道走着,路非的步子迈得极快,大步流星向前,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边的纪若栎,她穿着高跟鞋,勉强跟了几步,猛然站住,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照直往前走出上十米才意识到,停住转回来:“对不起,若栎,要不你等在这里,我去把车开过来。” “这么说,是拿相机的那女孩,对吗?”她轻声问,路非没有回答,她自嘲地笑,“嘿,我也不知道我认出是她又有什么意义,你的过去对我是完全的空白,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你也从来不跟我回忆往事,我还想没关系,我们拥有现在和将来就可以了。你看我就是这么自欺的,多可笑。” “若栎,我很抱歉我不够坚定,在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时,却接受了你的感情。” “你离开这边七年了,路非,那么你爱她爱了多久,我看她似乎没多大吧。” “她今年25岁,我从她14岁时开始爱她,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个。” 纪若栎猛地将头偏向另一边:“我可真是受虐狂发作了,飞到这个热得吓人的城市,就为了听你说这话。” “对不起; 。” “求求你别跟我说对不起了,据说男人对女人说这话就是下定决心要辜负她了。”纪若栎苦笑道,茫然看着四周。 这条狭窄的马路是单行道,路边种着本地最常见的法国梧桐,枝叶茂密地遮挡着夏日骄阳,两旁相对的密集建筑楼下尽是小发廊、小餐馆和各式小商店,不少餐馆门口蹲着打工妹,将青菜放在人行道上择洗,同时打闹说笑,市井气息十足,也实在说不上安静。他们站的地方正是四月花园粉白的院墙外,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刚才里面的清幽。 “你喜欢这里吗?路非,以前我问你,你总是一带而过,只说这边四季分明,夏天很热,城市很喧闹嘈杂。”纪若栎实在不喜欢这样杂乱无章的环境,更不喜欢这样暴烈的温度。 “我出生在这里,已经习惯了,有时候喜欢抵不过习惯。当然,有很多地方比这里好,有更清新的空气、更洁净的马路、更繁华的环境、更多的工作机会、更适宜的气候。可是不管生活在什么地方,我经常会想起这个城市。” 纪若栎明白,让他不时回想的当然不止于眼前这样的红尘喧嚣:“你打算留下来定居吗?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前两天我已经回公司去递交了辞职报告。” 纪若栎一惊,仰头看向他,嘴角慢慢浮起一个冷笑:“你回北京都不跟我联系了,断得可真干净彻底。” “若栎,我那天上午飞去,晚上飞回,时间很赶,而且我们说好各自冷静,等你答复,所以才没去打扰你。” “也幸好这样,你不必迎面撞上我在你公寓翻东西,那场面该有多尴尬。我一边翻还一边想呢,以前我去你那边一定提前打电话,从来不动你手机,从不用你电脑,你哪怕接工作电话,我都会有意识避开一点,唯恐你觉得我给你空间不够,却竟然会有做出这种事的时候。” “算了,我并不怪你。” “不用你原谅,我也不打算怪自己。”纪若栎昂起头不客气地说,“我一点没有负罪感。订婚一场,我总有权知道分手是为什么吧。” “再说下去,我又得对你讲你不喜欢听到的对不起了。” “好吧,我知道我大概是不正常,可是我真的想知道,路非,你这么理智的男人,爱她什么?年少时的感情就这么深刻吗?为什么我想到14、5岁时暗恋过的男生只会觉得好笑?” “每个人经历的感情都是不一样的,别拿来比较,没什么意义。” “这么说来,我的感情已经被你判定为没意义不值得留恋的那一类了吧。” 路非无奈地摇头,知道此时的纪若栎虽然保持着平静,可尖刻易怒得完全不同于平时:“不是这样的,若栎,我感激你对我的包容和付出。” “我的付出是我自己的意愿,不需要任何人感激,路非,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明确的解释。” “我的确欠你一个解释,若栎。七年前我放弃了她,去美国留学,离开这个城市时,她对我说,她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她一向毫不妥协,说到做到,不收我的邮件,不接我的电话。三年前我回来,想请她给我一个机会,她提前走掉,根本没见我。我以为我跟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可能。” “于是你退而求其次接受了我。”这句话已经到了纪乐栎嘴边,她生生地咽了回去。当然,其实三年前她就意识到了,然而她只告诉自己珍惜眼前幸福就好。可是现在不得不清楚正视这一点,她顿时觉得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也全身发凉了。 “我得叫你情圣吗?路非,谁年少时没点少年情怀,就值得你一直惦记到今天,而且挑在结婚前夕发作出来?她现在又给了你示意吗?于是你觉得你和她之间还有可能,就急急忙忙要打发了我。” “她没给我任何示意,若栎。只是我突然知道,如果说七年前我离开还情有可原,那三年前就是我太轻易放弃,明明爱着她,却没有一点等待和坚持,一天也没多待地回了北京,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这一点。” “为什么我听得匪夷所思?那你把我们之前的感情当什么了?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那是我完全的一厢情愿,你根本没对我付出感情? “你对我很好,我喜欢你,和你相处,我们有很开心的时候,可是我再没办法安然享受你的付出了,和你继续下去是不公平的。” “居然这会跟我讲公平了。路非,我认识你5年,爱了你5年,我若求的只是一个公平,早就该不平衡了,凭什么我爱你这么久,你却只是在要不到你想要的,才回来接受我。你看,你和我一样,都接受默认了这个不公平。我现在只想知道,是什么让你突然想到,一定要把公平还给我呢?” “若栎,我没办法再去剖析自己的感情,换取你的谅解。我只能说,对不起。” 纪若栎再也忍不住,泪水滑落出来:“又是对不起,还是对不起,我们之间除了对不起,就再没有别的了吗?” 路非将手帕递给她:“我是个很差劲的男人,若栎,你值得有更好的人爱你,忘了我吧。” “这种失恋祝福倒真是够差劲的。”纪若栎小心拭去泪痕,打开皮包取出化妆镜端详一下自己,“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抱住你大哭的准备,用的都是防水睫毛膏,希望妆别花得难看,可现在,掉了点眼泪,我居然再哭不出来了。” 路非默然,纪若栎将化妆镜扔进包内,凝视着他:“如果我说,我愿意等呢?” 路非皱眉:“不,若栎……” “请听我说完,路非。你们有七年没联系,刚才你也听到了,那女孩子三年前去过北京,甚至都没去见你。她未必仍然爱着你,对不对?我之前说过,给一点时间大家冷静一下,你也同意了。这段时间,我会留在本地,但我不会妨碍你。你去跟她说吧,如果她愿意接受你,我无话可说,马上就走。如果她并没有和你同样的感受,那么,我希望我们还是给彼此一个机会。”纪若栎平静地说,“你珍视你的感情,可是也不要看轻我的感情,好吗?” 路非看着她,他的神情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疲惫:“我已经伤害了她,现在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更别提去跟她挽回表白。对不起,若栎,请不要等我,我感激你的心意,不过我已经没有和别人在一起的可能了。”; ------------ 第十四章 时间是我的宗教(1) 这里是本地唯一的东正教教堂,修建于min'guo初期,隐没在一片杂乱无章的民居之中,俄侨相继离开后,教堂渐渐废弃。一家婚庆公司租下了这里,修缮之后,改建成了西式婚礼教堂。 林乐清架好三角架,从各个角度拍摄着具有俄罗斯建筑风格的外观,他有轻微的遗憾,这间教堂建筑颇有特色,但被修整得色彩明丽俗艳,已经没有多少旧式风味了,不过大概总比无人问津然后衰败下去好一点。 他收起三角架走进去,只见里面四壁和天顶上都安有玻璃窗,通透明亮,辛辰正坐在最后一排坐椅上,凝视着前方十字架出神。 林乐清将摄影包放在一边,坐到她身边:“在想什么,hé'huān?” “我从秦岭回来以后,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摄影工作室里做助理,第一天上班就是到这来拍一对新人结婚的过程。那天也很热,主持仪式的神父不停讲耶稣,新娘的妆都快花了。”辛辰嘴角勾起,笑道,“唉,不知道怎么搞的,坐在这里就想起那天的情景。” 当时辛辰在西安住了近一周的医院,然后执意出院买火车票回家,打电话给大伯报了平安归来,然后在家躺了足足一天,恹恹地既不想吃东西也不想挪动,到夕阳西斜时分,邻居家飘来饭菜香味,却引得她更加恶心欲吐。她想,困在深山就着雨水用力咽压缩饼干、躺在医院吃食堂饭菜都没这反应,可真是奇怪了。 她终于还是命令自己爬了起来,趴到窗台上望向外面。这一片老宿舍区的房子并没有烟道,大家的厨房都是做的曾在这城市风行一时的所谓无烟灶台,不过是将厨房窗台推出去一点搁上煤气灶,装在窗子上的抽风机对着外面抽出油烟,每台抽风机下面都拖着长长的油腻痕迹。到了做饭时间,宿舍区内各种味道杂陈,爆炒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人间烟火气息。辛辰微一仰头,只见对面吕师傅喂的鸽子群飞过,它们飞翔盘旋,以几乎相同的角度反复掠过她的视线。 眼前是她从小见惯的寻常景象,从秦岭那样壮丽而危险的地方归来,如此的杂乱平凡市俗也具有了不一样的意味,记起昨天在电话里对大伯的保证,她振作起来,换了衣服下楼去买东西吃。 第二天辛辰便开始找工作,几乎毫不挑选地接受了第一个录用她的职位,当然这也是她大学时兼职做熟了的工作,跟着摄影师,根本不用他指导角度地打着反光板,间或同化妆助理一块迅速给新娘补妆。 那时这所教堂刚刚翻新,色彩比现在还要鲜艳,到处摆放着盛开的玫瑰,喜气洋洋。那对新人不知是否信教,但依足西式礼仪,主持的神父也格外落力,冗长地宣讲着婚姻的真谛,诸如不要冲动之下的爱情、努力培养自己成为好的伴侣、清楚人生的目标、领会神的旨意之类。他洪亮的声音在教堂中引起共鸣,气势颇为摄人。可是辛辰只觉得疲惫,她不知道是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还是炎热的天气、教堂到处晃眼的色彩、带着回响的布道声让她觉得难受; 终于神父开始与新郎新娘对话,让他们交换戒指。她突然再也支撑不住了,把反光板交给同事,坐到最后一排位置上,远远看着激动得流泪的新娘和鼓掌的观礼来宾,想到以后得经常重复旁观这一幕,不禁一阵不寒而栗几近虚脱。 当然她是多虑了,本地选择教堂婚礼的人不算多。而她的图片处理能力很快为她赢得了一个后期制作的职位,不必再跟着摄影师出席这类引起她强烈不适感的场面。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当时的反应颇为荒诞可笑:“我还想,以后能不来这里绝对不来,可是今天坐同样的位置,倒觉得心里很安宁平和,多奇怪。” 林乐清也笑了:“你信仰宗教吗?” 辛辰摇头,说:“不信,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有个信仰,是不是能更容易做到内心平静。” “你够平静了,hé'huān,平静得不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林乐清微笑看着她,“在太白山上徒步时,这一点已经让我印象深刻了。” “我招认,我是装的,乐清,其实我很害怕,可是我更害怕我的恐惧流露出来会吓坏你,又或者会约束你,让你放弃自己的逃生机会,毕竟你当时还是一个孩子啊。” “又来了,我当时快20岁了,不是孩子。” 辛辰直笑:“好吧,孩子,你不是孩子。” 林乐清无奈地笑,侧头看着她:“hé'huān,在我面前不必装,尤其是现在,不必非要表现得开心。” 辛辰诧异:“乐清,对着你我没什么可装的。我现在倒真是没有不开心,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她将头靠到他肩上:“借我靠靠就好。不知怎么搞的,可真是累啊,比连续纵山六小时还累。” 在太白山上,两人坐在帐篷内,外面骤雨初停,到处迷漫着薄薄一层雾气,林乐清再次拒绝辛辰让他独自先走的提议时,她沉默良久,也是这样将头靠到他肩上,却又马上抬起,问有没弄痛他的伤处。想起往事,林乐清微笑。 “为什么会累,因为路非吗?”他轻声问她。 辛辰烦恼地笑:“嘿,为什么每个人都断定我应该和他有关系?” “路非是爱你的,hé'huān。他几个月前去美国出差,跟我小表叔去我宿舍,看到你的照片后,才知道你去徒步遇险,那个时间,他正好也回来本地准备找你,你们只是错过了而已。” “这是他跟你说的吗?可是那根本不是错过,我们早就走上不同的路了,再见面没什么意义。” “于是你特意去参加徒步,只是为了避开他吗?” “天哪,你居然这样想,希望他别也这样推理才好。不,乐清,我不至于为避开某个人,特意去找一个会让自己送命的机会,那简直矫情得太可笑了,更别说还差点拖累到你。我以前一直任xing,可真没任xing到漠视自己和别人xing命的程度。我只是那段时间状态很差,厌倦了当时的工作,再加上不想见他,准备随意找个地方散心,唯一的错误就是准备不足。”; ------------ 第十四章 时间是我的宗教(2) “在太白山上,你发烧昏迷,一直叫他的名字,让他不要走。hé'huān,不要骗自己。” 辛辰蓦地坐直身体,转过头盯着林乐清:“真的吗?”看见林乐清肯定的表情,她咬住了嘴唇,思忖良久才苦笑道,“我倒不知道,我病得这么狼狈。”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抬手捂住嘴,“你不会把这也告诉了路非吧。” 林乐清笑道:“我真说了,他一定要问详细情况,那么好吧,如果是他辜负了你,那他活该受点良心责备。” 辛辰神情变幻不定,隔了一会,耸耸肩:“乐清,我跟他又不是演出肥皂剧,没有谁辜负谁啊,不过是他要出国留学,我说分手,然后各走各路,很平常。这个误会太可笑了,难怪他看我的样子一脸负疚加忏悔,希望他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甩了他的女朋友,我可承担不起这责任。” “你不爱他了吗?” “乐清,你15岁时爱过谁没有?” 林乐清认真想想:“我比较晚熟,15岁时还很纯洁的。有人给我写过情书,我对一个女孩有朦胧好感,不过好象说不上爱。” “我15岁到18岁时,爱过一个人, 爱到舍不得放手,只希望能霸占住他,不管其他一切,到最后明知道留不住他了,也不愿意装得大度一点留个美好回忆给他,”她轻声笑,“现在想想那个彪悍的劲头,自己都觉得奇怪,搞不懂怎么会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该为自己改变人生规划。” “可是依我看,为所爱的人改变规划才是明智的选择啊,不管是工作还是学习,哪有爱人来得重要。” “你看,我还是得叫你孩子,你和我17岁时的想法一样。” “长大就意味着学会把爱情拿来权衡取舍吗?我觉得这样长大实在可悲。” “是呀,我倒是想一直那样理直气壮下去,可我就是可悲地长大了,突然就能原谅一切了,当然也没办法再有那么强烈的爱恨了。懂我的意思吗?我们都回不去从前,要问我爱不爱他,我只能说,我曾经爱过,曾经而已。” “hé'huān,我希望你快乐,不要陷在回忆里不能自拔,白白苦了自己。” “回忆对我很重要,没有那些回忆,好象白活了某段光阴一样,不过放心,我把回忆跟现实分得很清楚。也许有一阵我还存过一点可笑的妄想,好在至少三年前,我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辛辰注视着十字架方向,笑了,“感谢万能的时间,对我来说,时间就是我的宗教了。” “你决定不被回忆shu'fu是好事,可是hé'huān,为什么我听得这么苍凉?” 辛辰回头,只见教堂穹顶通透的光线直射下来,林乐清那张年轻的面孔神采斐然动人,眼睛明亮而清澈,满含着关切,她笑了,抬一只手摸他隐有黑玉般光泽闪动的头发; 。林乐清闪开头,一把捉住她的手,佯怒道:“又来充长辈占我便宜。” 辛辰笑得靠倒在椅背上:“爱上你并被你爱上的女孩子一定会很幸福,乐清,我提前妒忌她的好命。” 林乐清看着她,也笑了,仍然握着她的手:“这是在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吗?” “你是我最信赖的朋友,乐清,我珍惜我们的友情,才不会用爱情这么脆弱容易变质的东西去祸害它。” “喂,我还没开始好好爱一个人,你就把爱情说得这么恐怖了。” “好好爱一个人是很美好的事,乐清,值得你去尝试。”辛辰仰头对着教堂穹顶,光线刺激下微微眯起了眼睛,“不过好好去爱,需要有爱的能力。我大概没那个能力了,我可以凑合和要求不高的人谈谈情说说爱,找点小开心。可要是巴住你要爱情,就比困在太白山上时拉着你,不放你去争取逃生的机会还要可耻了。” “这叫什么话?”林乐清诧异,“你才25岁,就说自己没有了爱的能力?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不要急着断定自己未来的生活。” 辛辰抽回自己的手,大大伸个懒腰,站了起来,笑着说:“这句话该我对你说才是,小朋友。对,我们都不要急着断定未来,乐清,尤其是你,好好享受生活吧。” 两人出去,再拍摄了其他几处建筑,光线渐暗,他们漫步回家。没想到那片住宅区前较之午后还要热闹,下班回家的人也加入了讨论,有人情绪激昂慷慨陈词,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场面是辛辰住这里20多年也没见过的。他们正要穿过人群走进去,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却叫住辛辰:“哎,你是住那栋楼五楼的住户吧,过来到联名信上签字,我们一起要求更高的拆迁补偿。” 辛辰草草扫了一下内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房号,回头示意林乐清赶紧走进楼道回家。 “你准备跟他们一块抗争吗?听说现在国内钉子户都很厉害,手段千奇百怪。”林乐清放下摄影包,一点不为这个项目是他小叔叔的昊天集团开发发愁,倒觉得这事很有意思。 辛辰摇头,她可不准备在这里多耽搁:“我打算等拆迁补偿标准确定了,只要不算离谱我就马上接受。” “那你还签名支持他们?”林乐清吃惊,他多少有了点外国人脾气,不大理解辛辰这样视签名为儿戏。 “我不签,她会拉着我说个没完,而且,我确实支持他们去尽量争取更高的补偿啊。只是我不打算多耗在这里了。” 林乐清认真看着她:“hé'huān,你是不是急着要离开这个城市?” “不急啊,不拿到钱我哪也不会去,而且你下周回美国对吧,我肯定是在送走你之后再走。” “又跟我玩王顾左右而言他。”; ------------ 第十四章 时间是我的宗教(3) “喂,别乱显摆你会的成语。我就是搞不懂,我每次认真回答,别人都当我是敷衍。难道我的信用这么差?乐清,我的计划很清楚,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接周期长的工作了,抽出时间就去办护照。只要开始发放拆迁款,我就开始处理不要的东西,能送的送能卖的卖。等拿到钱以后,先去昆明住一阵子,转转那里周边的地方,顺便看看有没工作机会。我们都没别的安排的话,就明年在捷克碰面吧。” 她说得这么详尽,林乐清开心地笑了:“hé'huān,那我们说定了。” 辛辰手机响起,她拿起来看看然后接听:“你好,旭晖。”停了一会,她漫不经心地说,“不,改天再说吧,今天我累了。” 严旭晖收起手机,见辛笛一脸的似笑非笑,不禁乐了:“想说什么你就直说吧。” “老严,我现在要是再叮嘱你别去招惹我家辰子,可完全是为你好,你老男人一个了,哪还伤得起心呀。” “喂,我只是请她出来吃饭好不好。当年我倒是真想追求她,可惜刚lu'diǎn想法就被你拍了一头包。如果不是你,辛辰早就是我女朋友了,害我白白惆怅了这么多年。” 服务生正把他们点的简餐一份份送上来,辛笛扒拉着自己面前的黑椒牛排,嗤之以鼻:“你就可着劲意yin吧,凭你也追得上我妹。” 戴维凡忍笑拍严旭晖的肩膀,正要说话,阿ken先笑道:“sandy是恋妹狂,对她堂妹有无限信心。” 严旭晖大笑:“阿ken你太精辟了。” 辛笛瞪他们一眼,却也笑了,承认自己是对辛辰偏心到了一定程度。戴维凡笑吟吟看着她:“放心,你家辛辰也是恋姐狂,白天还跟我说呢,我干手净脚也未见得追得上你,你们姐妹俩口气如出一辙,倒真有默契。” 三个男人齐声大笑,严旭晖反过来猛拍戴维凡肩膀:“老戴啊老戴,你完了,居然想追求辛笛,就等着撞一头包吧。” 辛笛再怎么满不在乎,也难得地红了脸,拿了刀叉去切牛排,悻悻地说:“就没见过你们这么八卦碎嘴的男人; 。” 玩笑归玩笑,吃完饭后,几个人重新进入工作状态,自然都是全神投入,一直忙到店里打烊,总算将画册拍摄大致框架确定下来,虽然都习惯熬夜,也有了几分倦意。从四月花园走出来,阿ken与严旭晖上了出租车,戴维凡带辛笛往他停车的地方走,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 将近八月底,晚风终于带了些许凉意。戴维凡不知什么时候牵住了她的手,走在寂静的午夜街头,身边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手被包在一个大而带着薄茧的掌心内,看着他控制长腿迈出去的步幅,与自己保持同行的频率,辛笛想,不知道这种平静而愉悦的状态能不能算做恋爱了,反正似乎滋味真不错。不过居然连这也不能确定,她又有点自嘲,似乎之前的几次恋爱都白谈了,没有多少回忆和体验,现在想得起来的东西真不多。 “在想什么呢?” “维凡,你最长爱一个人爱了多久?” 戴维凡不免警惕地看向辛笛,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一个陷阱。他要是说从来没爱很长时间,当然显得自己薄情寡义,配合bu'liáng的前科,简直就可以马上被一脚踹飞;可要现编出一个情深意长的例子他做不到,而且不免后患无穷。照他的认识,女孩子情到浓时,不免都会计较以前的事,到时候辛笛再来追问:“你既然那么爱她怎么还会分开?”“你现在还想着她吗?”那他也可以直接去死了。 没等他念头转完,辛笛已经叹了口气:“你大概不会爱一个人很长时间,唉,这样也好,感情纠结起来真让人害怕” 戴维凡被弄得没头没脑:“谁说恋爱一定要纠结啊?明明可以是很快乐的事情。” 辛笛此时想起来的却是下午的情景,她的好友路非,一向沉静的面孔上带着那样深刻的无奈;努力维持着表面平静和礼貌的纪若栎,一看而知只是掩饰着愤怒焦灼;还有辛辰,看着若无其事,却不分明经历了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他们大概都长久地爱过,可是现在都说不上快乐。 她低下头,只见路灯将她和戴维凡的身影一时长长拉在身后,一时投射到前面,她穿的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在人行道上,发出小而清脆的声音,偶尔一辆车从他们身边匆匆掠过,更增加了点夜深人静的惆怅感觉。 戴维凡侧头看她,不理解她突然的沉默,可是却多少知道,她刚才的问题其实并不是打算探询他的过往情史,而这会又神游别处,恐怕根本忘了他在身边了。两人已经走到了他停车的地方,辛笛心不在焉地走到副驾座,他的手一带,将她揽入了怀中。 辛笛撞在他结实的身体上,才回过神来,她仰起脸,只见路灯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面前那张英俊的面孔上洒下光影,越发显得他鼻梁高挺,每一个线条都带着you'huo,他的脸慢慢向她低下来,嘴唇压上了她的唇,放在她腰际的手臂将她揽紧贴合在他的身上。 这还是自从香港那次酒后,两人头一次接吻,戴维凡娴熟地撬开她的嘴唇和牙齿,长驱直入,辛笛只觉得心怦怦狂跳,全身有酥麻无力的感觉,只想,身体反应居然这么诚实地败给了这厮,还真是来得危险。大脑供氧不足带来的眩晕感让她有点想叫停,又有点舍不得,不容她多想,他的吻越来越深入,辗转吸吮,她回应着,再没其他意识了。 他移开嘴唇,一路吻向她的颈项,再凑到她耳边:“去我那还是你那?”; ------------ 第十四章 时间是我的宗教(4) 她的心脏跳动得狂乱,一时居然弄不清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含糊“嗯”了一声。戴维凡掏出车钥匙按摇控开车门,那个“嘀嘀”声在宁静的夜晚来得响亮,她这才蓦地回过神来,明白戴维凡是在做什么提议,连忙摇头:“不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她的脸烧得通红,犹带一点气息紊乱,却说了这话,戴维凡被她气乐了,手臂用力将她再箍紧一点,眯着眼睛看着她:“害怕了吗?” 隔了薄薄衣服,抵着他的身体,他灼热而紧密地环抱着她,她的脑袋中混沌一片,良久,她抬起手撑着他胸前结实的肌肉:“你自己也有临阵脱逃的时候好不好。” 戴维凡被说中痛处,好不尴尬:“忘了那件事吧,我们重新开始。” “我们现在有工作要一块完成,我不想搅得公私不分。” 这个理由如此堂皇,戴维凡有点无语了。他倒是一直知道辛笛对工作的认真,不过合作拍个画册,设计师确定服装和拍摄构想,他这边策划跟制作,虽然忙的是一件事,可真不至于和个人感情发生冲突,摆明就是推托了。他挫败地放开一点她,一时却舍不得松开手,双手搂着她的腰:“设计总监和广告公司的人暗通款曲,你们曾总知道了会怎么说?” 辛笛此刻已经镇定下来,笑道:“倒不至于砸了我的饭碗,不过要是从此叫我别去审查公司宣传品了我才高兴。” 戴维凡大笑:“那好,明天开始我天天接你下班,早晚曾总会免了你这苦差事的。” 戴维凡送辛笛回家,她走进楼道,转头看他的车子掉头驶出院子,懒洋洋上楼进门开灯,她的玄关处放着一面穿衣镜,换了鞋子直起身,一眼看到里面的那个人面如桃花,一副春心萌动的表情,不禁好笑又有点吃惊。 辛笛一向不算胆小,香港那晚,也不过是借点薄醉盖脸而不是壮胆。只是那会是在异地,戴维凡不过是她一向没放眼中的学长,一年也只是开发布会、看展览时打个照面而已。那次脑袋一热,她想,活到28岁才放纵自己一次大概无妨,大不了yi'yè过后各走各路,以后偶尔碰面全当不认识好了。可是现在约会一多,她居然有点情怯。 辛笛仰靠到沙发上,认真思量,跟一个住在同城的huā'huā'gong'zi调diào'qing也许没啥大不了,但当真弄得好象恋爱一样,给自己惹来后患似乎就有点不值得了; 。她决定还是谨慎一点好,不要被这厮美色所诱冲昏了头,想到他的美色,一下记起刚才那个坚实的怀抱和手抚上他胸肌的感觉,不免又耳根一热,她断定大龄女怀春绝对不是一个好现象。 戴维凡说到做到,果真第二天就开始接辛笛下班。辛笛倒不反对他这样献殷勤,她的下班时间恰好和本地出租车的jiāo'bān时间重合,每次叫车都得等上半天,以前也动过念头想去考驾照自己买辆车代步,可是她妈妈闻言大惊,说:“你走路心不在焉不看路已经叫人害怕了,再去开车,岂不是想叫我风湿xing心脏病直接转心肌梗塞吗?”她只好作罢。 辛笛从来不和自己过不去,也并不在乎单位同事怎么看。有人来接,她拉开车门就坐上去,坦然得很,车子停到院中,她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哎,你跟我一块上去。”没等戴维凡把这个邀请消化成惊喜之情表露出来,只听她说,“我那收集了好多配饰,你拿去给老严,我估计拍画册时造型师用得上的,省得又临时出去采购。” 戴维凡暗自自嘲,只能跟她身后上楼,没想到一开门,辛笛就大大地吓了一跳,她妈妈李馨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馨有这边的钥匙,也确实酷爱偷袭检查,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自己守身至今,大概还真得感谢妈妈的坚持不懈。 李馨疑惑地打量戴维凡,他很殷勤地叫阿姨好,李馨点点头,辛笛连忙跑进自己房间拿出装着配饰的收纳箱递给他,“跟老严说给我保管好不许弄丢了,再见。” 戴维凡好笑,明白她是想赶紧打发自己走,正要告辞,李馨却说:“小戴,既然来了,一块喝碗汤吧,我刚炖好的。” 她去厨房,辛笛无可奈何地说:“得,那就坐下喝呗。” 李馨将汤盛两碗端出来,戴维凡大口喝着,同时夸奖:“阿姨这罗宋汤做得可真地道,不稠不稀,味道浓郁,看得出是花时间小火焖出来的,不是那种懒人罗宋汤的做法。” 这个恭维听得李馨很受用,她这几年工作相对清闲,对钻研厨艺颇为上心,偏偏辛笛完全对此不感兴趣,最多只夸一个好吃:“小戴,看不出你对做菜也有研究,这个菜的确不难做,就是花工夫,牛肉我都焖了三个小时。” 戴维凡一本正经地说:“我对厨艺很有兴趣啊,改天有空做几个菜请阿姨品尝指导一下。” 李馨自然开心点头,辛笛只能偷偷拿眼睛横他,示意他赶紧喝完汤走人,戴维凡不想招惹她发急,将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告辞走了。 辛笛松了口气:“妈,您打个电话,我过去喝就得了,何必送过来呢?” “你爸爸出差了,这两天我就住你这边。是不是不欢迎你妈了?” 辛笛嬉皮笑脸地说:“您一来我就有口福了,怎么会不欢迎呢?” “小戴看着还不错,又懂礼貌,又有品味,对你好象也很好,就是这男人长得太漂亮,未免让人有点不放心。” 辛笛努力忍笑,顺着她的话头说:“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打算多看看再说。”她想预先把话说这放着,以后就算分手了,也正好把责任推给戴维凡,至于他算不算冤枉,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以内了。; ------------ 第十四章 时间是我的宗教(5) “昨天你谢阿姨给我打电话,说路非突然解除婚约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李馨说的谢阿姨是路非的妈妈,她和李馨一向关系不错,眼下路非又留在本地,听到儿子解除婚约,马上打电话给她探听消息。 辛笛咽下最后一口汤,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啊,这个很平常吧,结婚不还有离婚的吗?没结婚前觉得不对马上叫停,对大家都好。” “这叫什么话,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今天订婚明天分手成什么样子。我先只听说路非是和女朋友分了手,可没想到都已经订婚了还反悔。路非一向很稳重,这件事,和小辰有关系吗?” “妈,您这可是胳膊肘往外拐了,干嘛把小辰往这件事里面搅,她这么多年没见过路非,凭什么就该和她有关系啊?再说路非也是成年人了,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孩子一向在这方面缺心眼,没注意那次吃饭的时候路非看小辰的表情,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回去跟你爸说,他还不信,你看,果然惹出事来了。你谢伯伯说她可能要过来一趟的,唉,这要是给她知道是小辰干的,我和你爸爸都没脸见她了。” 辛笛好不恼火,可是知道跟妈妈讲不清道理:“妈,我还得出去一趟,办点小事,不会回来太晚的。” 她拿了包匆匆出来拦出租车,一边给路非打电话:“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来。” 路非借住在市中心他姐姐路是的一套高层复式公寓里,他开门接辛笛进来,带她上了露台,小桌上搁了一瓶威士忌和冰桶,显然他是在独自喝酒解闷。 “路是姐姐呢?” “她回深圳开会,明天过来。”路非去给她拿来一瓶果酒,倒了半杯给她。 “你搞什么鬼啊路非,前女友跑过来找我也就算了,听说你妈也要过来。我可跟你把话说前头,要是纪若栎去找辰子讲数,谢阿姨再来怪罪她,以她的个xing,我看你们两个就基本没任何指望了。” 路非靠到椅背上,半晌不说话,辛笛只见灯光下他脸色疲惫,眼下隐隐有青影,神情郁郁,不禁有点心软了:“路非,我一直以为你总能处理好所有事情。” “我以前一直也这么自负的,不过现在看来,我很失败。”他牵动嘴角,微微一笑,“放心小笛,我已经跟若栎说清楚了,分手的原因全在我自己,三个月前我从美国一回来就跟她提出来了,那会我甚至都不知道小辰是不是还有男朋友,我只是觉得继续下去对若栎不公平,不关小辰的事。我不会让她去找小辰的,至于我妈妈,我会说服她不要过来。 辛笛松一口气,端起酒杯向他示意:“得,陪你喝酒解解愁吧,也省得我枉担了被你暗恋的虚名。” 路非苦笑,与她碰一下杯,一饮而尽,完全不像他平时慢慢喝酒的风格; “路非,我就不明白,你既然这么喜欢辰子,为什么不早点回国来找她?难道你在等她主动叫你回来吗?” 路非怅然摇头:“我从来没狂妄到那一步,小辰又怎么可能会主动开口。” “于是你们两个就这样各行其是,拖到今天。”辛笛只好再次确认,闷sāo的男人的确就是灾难,“好吧,该不是我那些邮件让你不回来的吧。辰子有人追求不是很正常吗?你真应该直接跟她联系的,我要早知道你的那点心思,也不至于什么都说了。” “如果她肯看我给她写的邮件,”路非顿住,微微出神,然后摇头,“不,她还是不看的好,我根本没权力让她等我。” 而辛辰曾看着他的眼睛,清楚明白地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仅仅只是害怕她这个拒绝吗?路非当然也曾问过自己。他只能坦白承认,他其实是没法回来面对辛辰在另一个男人怀抱里。 辛笛给他的邮件,总不经意说到有人追求辛辰,尤其在他拿到学位那年,辛笛说到辛辰有了一个很好的男友,西北人,个xing爽朗,对她很好,连辛开明偶尔见到后都很喜欢那个男孩子,说他有上进心、有才气又体贴。 看完邮件,路非对自己说,既然她快乐,你更没资格回去打搅她了。拿到风投公司的offer以后,他搬去了纽约,租住小小公寓,往返在世界上最繁华的都会区,和周围每个置身大城市的男女一样,挂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来去匆匆;然后就是各地出差,从一个城市辗转至另一个城市,透过酒店窗子看各个地方不同却又相似的灯红酒绿。 当某天深夜从欧洲返回纽约公寓,看到候在楼下门厅不知多久的纪若栎时,路非有些微的歉疚。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对他的心意,但对她的暗示一直回避;对她的直接表白,则委婉拒绝。现在她又独自从旧金山飞来苦等着他,这样的美意让他有不胜负荷之感。 路非只能抱歉地解释出差回来很累,先送她去了酒店,然后回家,他没有开灯,给自己倒了杯酒,疲惫地独坐在黑暗中,直到歪在沙发上睡着。 他的梦境从来真实得仿佛一部带现场感的diàn'ying在脑海中重放,半凋的hé'huān花簇簇落下、一片片浅淡如雪的樱花花瓣被轻风吹送、和暖的风轻轻拂面如一只温柔的手抚过,一串串笑语银铃轻击般掠过耳边,每个字都清晰,却没法组织出具体的意思;有时一个纤细的身体依稀依偎在他怀抱中,他却不敢用力,唯恐双手合拢一点抱到的只是一个虚空…… 他从梦中醒来,看着黑黑的天花板出神,头一次对自己说,还是回国去吧,既然隔着大洋也没法逃开想念。 纪若栎告诉他,她已经去申请了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留在纽约继续学业。他只能抱歉地说,他向老板申请调去国内办事处工作,正在等待调令。他不去看纪若栎骤然黯淡的眼神,笑着说:“哥伦比亚大学这个专业也不错,排名很靠前了。” 三年前的二月底,路非如愿收到调令回国,开始接手北京办事处的工作。他没想到的是,纪若栎居然早于他飞回了北京,已经租好房子住下。她去机场接他,笑道:“现在美国经济不景气,我打算也赶时髦回国碰下运气。”; ------------ 第十四章 时间是我的宗教(6) 路非清楚知道,她家境优越,全家早早移民定居旧金山,读的是至少在国内没什么实用价值的艺术史专业,根本不用学其他人避开不景气的经济回国打拼,她的目的不言自明。如此不舍不弃,他只能苦笑:“你让我惶恐,若栎,我不免要问,自己何德何能。” “我愿意为自己认为值得的目标坚持和等待。”纪若栎这样回答他。 路非无言以对,然而他清楚知道,他牵挂的却是那个分手时明确对他说既不愿意坚持、也不愿意等待的女孩子; 那天,路非站在拐角的路口等辛辰,四月的天气温暖,他才参加完姐姐的婚礼,从南方回来,夜色下他站得笔直,只听一阵嚣张刺耳的摩托车轰响声由远及近,那几年本地突然多了一群纨绔状的少年,驾着各种款式的摩托车,特意拆去消音器,嚣张地在城市飞驰来去耍酷,有的更相约在深夜赛车,后座多半还载一个打扮入时的女郎,一般市民对他们的作派和弄出的噪音自然很是厌恶。 一辆本田公路赛摩托以近乎危险的速度驶过来,戛然停在离路非不远的地方,后座上一个背书包的女孩子跳了下来,正是辛辰,她取下头盔递给骑摩托的男孩子,一手整理着头发。 “我送你进去不好吗?” 辛辰的声音是没好气的:“拉倒吧,你这车闹这么大动静,我大妈听到又得说会犯心脏病,把我一通好说。” 那男孩子哈哈一笑:“我明天还是这时间接你。” “你别来了,回头同学看到告诉老师我也麻烦,走吧走吧。” 那男孩将头盔挂在车头,一轰油门,飞快地驶走了,辛辰转身,一眼看到前面站的路非,她将头扭向一边,管自往前走,路非无可奈何,只能迎上去拦住她。这是两人在他学校门前分手后第一次见面,辛辰没有一点打算搭理他的意思。 “小辰。”他叫她,她抬起眼睛看着他,那张下巴尖尖的面孔上,嘴唇抿得紧紧的,正是她倔强时的标准表情,路非叹气,“以后不要坐这种摩托车,飙车太危险,很容易出意外。” 这显然并不是辛辰想听到的话,她一声不吭绕开他就要走,路非揽住她:“小辰,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出国并不代表我要放弃你不喜欢你了,等我毕业……” “可是那就代表我放弃了你,路非。”辛辰眼睛中蓄了泪光,却牵着嘴角扯出一个笑,清楚明白地说,“我不等任何人,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她推开他的手,拔腿就走。如此没有一点转圜余地的坚决,路非只能眼睁睁看她越走越快,消失在他视线里。他想,竟然就这样结束了吗?她拒绝好好告别,拒绝再有任何拖泥带水,不要一点关于未来的许诺,所有的反应完全是孩子式的愤怒与负气发作,让他完全无能为力。 隔了大半个月的一个周末,路非突然接到辛笛的电话,她语气急促地说:“路非,你赶紧去市郊的交通支队一趟,把辰子接出来。” “出了什么事。”他匆匆跑出宿舍,一边问。 “她刚给我打电话,好象和人去飙车,前面有人出了事故,jiāo'jing赶过去把他们全扣留了,好多未成年的小孩,都要家长去接。我这会刚上火车,去南京领奖。你帮我去接她吧,千万别告诉我爸妈,要不又得骂她了,她最近情绪挺古怪的,大概快高考,压力太大了。” 路非问清地点,叫了出租车赶过去,果然那边交通中队院子里停了上十辆颜色型号各异的公路赛,而一个大办公室沿墙根站了一排足有二十来个少男少女,辛辰也站在一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前方。一个队长正坐在训几个家长模样的人:“太不负责任了,有钱也不能由着小孩这样胡闹,买好几万的摩托跟人飙车玩,我看最好把你们全拖医院去,看看那两个小孩现在伤成什么样了才知道害怕; 。” 那几个家长自然是点头不迭,连称回去一定严加管教,签字将各自孩子领走。 路非跟一个jiāo'jing说来接辛辰,哪知道对方毫无商量地说只能父母来接,同时不客气地讲:“这些女孩子个个鬼灵精,刚才已经有两个男孩子冒充表哥哥哥来接人,全让我们赶走了。我们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关键是叫家长来接,对他们负责。” 路非无可奈何,只能出来打手机给在这边工作时的最后一任秘书,那人当然马上赶了过来,找了中队领导,辛辰被顺利领了出来。 路非和秘书告别,谢绝他送,带了辛辰出来,辛辰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拖她站到交通中队门处的宣传栏前:“你好好看看这些照片再说。” 宣传栏上贴的自然是各类交通肇事的现场照片,惨不忍睹。辛辰停止挣扎,直直地站在那,脸色惨白地看着,咬着嘴唇不做声。 “你到底想干什么,小辰?今天学校应该有课吧,你又逃学,和这帮人一块鬼混,我已经跟你说了这样很危险……” “和你有什么关系?” 路非彻底被激怒了,厉声说:“好吧,和我没关系,你的生活终究是你自己的事情,不是我的责任。可是你看你的行为,算是能对自己负责吗?” 辛辰转过头,没有血色的面孔衬得眼睛越显幽深明亮,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瞳孔中闪动,良久她开了口,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不会稀罕当任何人的责任。” 辛辰转身走了,下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她笔直地走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拖在身后。路非看着她的背影,放松紧紧握住了拳头,刚才满腔的怒气突然烟消云散。 他当然不是为她的不理睬生气,他的怒意更多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发。他对自己的决定充满质疑,她到底还是一个心理脆弱的孩子,他却对她越来越不宽容,不知道是被她那样强硬的姿态刺激,还是离别带来的痛楚慢慢以另一种方式占据了他的心,让他再没有以前的耐心和温柔。 接下来,路非不得不准备护照签证,经常往返于本地、南方父母那边和北京之间。他打电话给辛笛,辛笛告诉他,辛辰最近倒是很安静,再没出去和人玩危险的摩托车,他才略微放心。等他拿到签证从北京回来,辛辰已经结束高考去了昆明她父亲那边。 路非出国前最后一次见过辛辰,仍然是不欢而散,辛辰撕碎他留的邮箱,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她不准备等任何人,也不想收到邮件。他能清楚看到她眼中的伤痛,可是她拒绝别人用任何形式去抚慰,宁可任xing地纵容自己加深那个痛。 也许他姐姐说得是对的,他们确实需要各自成长的空间;也许时间能帮助她接受现实。他只能黯然踏上北上的飞机,透过舷窗看着下面渐渐变小消失在流动不定云层下的那个城市,他想,不知道三年以后,再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他完全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七年,光阴流水般逝去,带走的与留下的同样让人惆怅,而时间差不多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 第十五章 当你渡过恶水(1) 索美的这本画册还没拍摄已经在本地业内引起了众多关注,掌镜的严旭晖这几年声名鹊起,号称国内最新锐的时装摄影师,请来的模特去年得过一个大赛奖项,签约了北京知名经纪公司,虽然还没有进入超模行列,但潜力也是显而易见。 严旭晖风头正劲,手头合约不少,第二天就开始给模特拍试衣定妆照。他要求辛辰全程参与,基本上一边拍摄一边做后期处理,辛辰现在手头没太多事,当然同意了。 她居住的宿舍区照旧有邻居在三三两两传递消息,不过已经没有刚开始的热闹了。最东边的几处宿舍,因为是隶属房管所的小面积公房产权,居住条件尤其糟糕,拆迁风声一传出,那边的承租户补偿程序以让人瞠目的速度先启动,进行得十分顺利,很多人马上选择拿钱搬走,看着搬家公司的车辆不停进进出出,其他自有产权的住户被搅得心神不宁。 而拆迁公司表现得十分笃定,并没对这一带贴出的dà'zi'bào透露的小道消息做出任何反应,却在第一时间派民工队伍进入,开始用纯手工的方式,同时开拆位于宿舍区包围中的一处破产单位废弃仓库和陆续搬迁一空的那几处宿舍,一时间灰尘飞扬,叮当轰隆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 这样的心理战自然颇为奏效,而叫嚷着要一块维护自己权益的住户们各有各的打算,未及抱团已经fèn'liè,有些不堪其扰的住户开始悄悄搬迁出去。 辛辰每天中午出门,晚上回家,并不参与邻居的讨论,也不去打听什么,只静待正式针下一步拆迁政策出台。 这天辛笛下班后去现场看拍摄情况,晚上吃完饭后,戴维凡开车送姐妹俩回家,到了辛辰住的街道,只见路边堆满拆迁杂物,并且冒出一排排档,污水横流,大批民工正聚集喝酒消夜,旁边还开了简易的露天卡拉ok,好不热闹,辛笛大吃一惊:“已经开始拆了,这还怎么住人,辰子你搬去我那边吧。” 戴维凡也说:“辛辰,我看你还是先搬走的好,现在这里治安肯定不会太好。” 辛辰笑着说:“我还得处理家里的东西,再等等看。”她跟他们说再见,独自走进去。 辛笛知道,辛辰并不愿意轻易打搅别人,尤其母亲一直又对她多少有点偏见,她更是能避则避,父亲叫她来吃饭,她才会过来。回去以后,辛笛就给父亲打电话,把拆迁现场的乱状着力渲染一番,辛开明果然急了,马上打辛辰电话,让她必须马上搬去辛笛那边; 辛辰笑着说:“大伯,没那么严重,大家都住得好好的呢。” “你一个单身女孩子,要有点防卫意识,不能跟别人一大家子住那边的相比,尤其你最近的工作又总是晚回家,要万一有什么事,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难道你要大伯天天晚上接你吗?” “不用不用。”辛辰只好认输,“我明天就处理东西,马上去笛子那边住。” 辛辰是行动派,既然答应了大伯,放下手机就开始考虑如何处理家里的东西,其他都好办,那些花却着实让她发愁,哪怕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毕竟还在夏末,生长正旺盛,肯定舍不得丢下不管,更别说学有好多是多年生草本花卉和木本植物。她想来想去,上常混的户外论坛发帖,将自己种的花名字配上以往闲暇时拍的照片发上去,再贴上日常养护要点,声明因为搬家的缘故,愿意无偿转让给爱花人士,请网友跟帖并约好时间来取。 发完帖,她开了电脑音箱,将声音调大,播放收藏的歌曲,然后走进卧室开始清理,她先将户外装备和服装集中打包,准备第二天叫快递寄往昆明父亲那边。她的衣服大多是休闲运动风格,清理起来倒是方便,很快衣橱空了出来,角落一个暗红色牛津布包跃入她眼内。 此时音箱播出的歌是simon&garfunkel的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歌声传入卧室,辛辰靠衣橱坐倒,将包搁在自己膝上,静静听带点忧伤的温暖歌声在室内回荡。 “当你觉得渺小,感到疲惫,当你泪水在眼,我将在你身边为你拭泪。当日子难过,朋友脱队,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当你渡过恶水,我想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当你走上街头日暮颠沛,当四面痛苦上升,黑暗下坠,我将支撑着你,使你不再心碎。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前程一片银光闪闪,奔向前程。日子与梦想已光明交汇,你要朋友,我正随后前来。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yi'yè安睡,当你渡过恶水,我将化身成桥,使你yi'yè安睡。” 这是辛辰从网上搜来的李敖翻译的歌词,比一般直译的多了点意味。她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被打动了,并且收集了多个翻唱版本,包括猫王、邓丽君、whitney houston和罗马教皇唱诗班的演绎,但比较下来,最喜欢的还是并不为原唱自己所喜的一个早期版本,据说录完这首歌后,两人就分手单飞了,原因众说纷纭,其中之一说simon很不喜欢garfunkel把这首歌给整成了福音风格,并且拒绝给garfunkel配和声。而正是这个带着柔软温情的风格让辛辰百听不厌。 她的手指隔着包抚摸里面的国际象棋,里面的每一枚棋子她都曾反复摩挲,熟悉它们每一个的形状、纹理,包括其中一个黑象上的小小缺口。 路非走后,辛辰拿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她以萎靡的状态应考,成绩可想而知非常一般,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大学新开设的平面设计专业。她在地理书的地图上找到他去的城市,手指从自己住的地方慢慢划过,一点点穿过大陆,越过大洋,停留在那个以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地名上。 如此广袤无边的距离怎么可以逾越? 辛辰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只能合上书,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 ------------ 第十五章 当你渡过恶水(2) 开学后辛辰搬去学校,周末也不愿意回家,到本地深秋突然气温骤降,她冻得瑟瑟发抖,才不得不回来取衣服。打开锁了近两个月没开启的房门,看着冷清而灰扑扑的屋子,一个声音突然回响在她耳边。 “你一个女孩子,把房间整理一下很费事吗?” 那是路非第一次进她家时带着薄责对她说的话,她并不以为然,可后来的确开始整理,并形成了习惯,倒不是突然对整洁有了爱好,只是喜欢看着那略有洁癖的男孩子眼底流露出温柔而满意的神情。 然而他毕竟还是走了。 辛辰去卧室取衣服,一眼看到那个国际象棋包,顺手拿出,回到客厅摆好,随手移动着,在突如其来的暴怒发作中,她猛地掀翻面前的棋盘,棋子落得满地都是。可是一个人发脾气,也只好自己收拾残局。过了良久,她去一一捡起来,发现其中一只黑象摔掉了一角。 抚着这个小小的凹痕,她将强忍已久的眼泪失声痛哭出来。那样孩子气的放纵号啕,不是第一次,可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她一直哭到蜷缩在沙发上睡着,沉入深深的梦魇之中。她再次被困在黑黑的楼道里,磕磕碰碰,不时踏空、撞上不知名的硬物,看不清楼层,上上下下找不到自己的家,更可怕的是,情知是梦,却无力摆脱,当终于惊醒,她已经是大汗淋漓几近虚脱了。 她努力爬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喝下去,告诉自己,不可以再这样,以后再没一双手抱你走出来,那么,你只能靠自己了。 无人化身为桥,你也必须自己度过恶水,找寻yi'yè安睡。辛辰开始适应没有路非的生活,应该说适应得不错。 只是在从恶梦挣扎出来的怔忡之中,在忍不住向回忆中找寻温暖的寂寞时刻,她曾无数次打开这个包,摆好棋子与自己对弈。 终于还是时间帮助了她,她越来越平静,可以坦然进出自己的家,坦然面对回忆,坦然静待梦魇消散,坦然让另一个男孩子牵起自己的手。 哪怕再也没有了他,生活还是一样继续着。 手机响起,辛辰感谢这个声音,将自己带出突然的失神。她放下包一跃而起,出去接听电话,是乐清打来的,他过两天要回美国,今天去会老同学了,他笑道:“明天要不要我来帮你搬家?” “你也看到帖子了吗?当然要,有体力活要你帮着做呢; 。不知道明天有没人来认领我种的花。” “你没看回帖吗?赶紧去瞧瞧吧,真热闹。” 辛辰坐到电脑前刷新自己发的帖,吃了一惊,先只有几个网友跟帖夸花漂亮,或者帮顶,接着有一个叫road的id发帖,声称愿意接收hé'huān种的全部植物,并且保证把它们都种好。然后就是熟识的网友开玩笑,其中自然包括bruce,有人做顿足捶胸状说迟来了一步;有人笑说road同学注册只发此一帖,显然对楼主觊觎已久;有人分析hé'huān是否有潜在的仰慕者披马甲上阵,并列出可能人选进行下注。辛辰看得哭笑不得,再一看road的注册时间,果然是在她发帖后几分钟而已。 “咦,你在听scarborough fair,这么老的歌。” “是呀。”音箱播放的仍是simon&garfunkel早期合唱的scarborough fair,也是她很喜欢的一首歌,完美的合声宛如天籁,具有让人宁定的力量。辛辰伴着歌声哼唱:“are you goingscarborough fair,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rememberto one who lives there,tellhim makea cambric shirt……”然后笑道:“芜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也许将来有一天,我能有个花园,一定把这些花都种上。” 林乐清笑了:“会有那么一天的。喂,别跟我说你猜不出road是谁啊。” 辛辰也笑了:“花有人接收就好,是谁都没关系,我不去猜。” 放下手机,她仰靠椅背上,环顾房子,想,的确如此,是谁都没关系。 第二天,林乐清早早过来帮辛辰清理,把她准备保存的的书籍资料全打好包,书架空了出来。辛辰叫来楼下收购旧电器家具的人,谈好价钱,开始让他们拆卸空调、电热水器,搬走洗衣机、冰箱、书架、工作台、衣柜。 她转头又叫来楼下相熟的几家邻居,告诉他们自己准备搬走,好多日用品不要了,请他们看用得上的只管拿走。她一直住这,这些老邻居好多是她爷爷奶奶和父亲的熟人同事,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一向关系不错,客气了几句后,便开始挑选自己合用的东西,很快电饭煲、电水壶、微波炉、台灯、椅子、羽绒被、空调被、毛毯、电热毯等东西被他们一样样拿下楼去,林乐清在一旁利索地清理着桌面的连接线,将她的台式电脑、扫描仪、打印机打包放好,指一下墙角放的一个暗红色牛津布包: “那里面是什么,准备打包还是送人?” 路非出现在门口,房间内的人来人往和纷乱劲让他略微吃惊。他止住脚步,站在玄关处。 他也一眼看到了那个包,一下怔住,他当然记得,这是他拿过来的,他曾在这个屋子里教辛辰下棋,他正要开口,只听辛辰漫不经心地说:“吕师傅,这个包里是国际象棋,拿回去给你家孙子玩吧。” 吕师傅答应,拎起了包和其他几样日用品从路非身边走了出去。 这时快递公司收件人员也过来了,从路非身边走进来,取她要寄往昆明父亲那边的纸箱,请她填写地址。拆空调的工人将空调室内外机都卸了下来,抬着从他们中间走过,放在楼道里。; ------------ 第十五章 当你渡过恶水(3) 辛辰转身,对着路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隔着这一片人来人往的纷乱,路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辛辰,停了一会才说:“对不起,我待会再上来。” 他匆匆转身出了门,林乐清不解地看向辛辰:“你们两人的表情一样奇怪。” “是吗?”辛辰微微一笑,随即低头专心填写快递单,交快递费用。然后是收购二手电器的人跟她结帐,终于他们全离开了,路非重新出现在门口,他扫视变得空荡荡面目全非的房间,显得神情平静。 “我叫了民工上来,除了花以外,还有哪些东西要搬的?我今天开了辆皮卡过来。” “我没猜错,road果然是你。皮卡正好,我看hé'huān的架势,大概打算带走的家具不多。” 辛辰退几步坐到贵妃榻上:“这样家具是我房间里唯一受笛子夸奖过算得上舒服的东西,我打算送给她。其他的东西嘛,通通不要了。” 林乐清笑着说:“有没有一点散尽家财的快感?” 辛辰大笑:“绝对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好。” “你喜欢这个贵妃榻,我就送你好了,辰子不会介意的。” 路非微微一笑:“不用了,放你这里很好,和沙发也很配。” 辛笛只好承认,路非把辛辰的东西送过来后,看上去那样沉默,似乎并不是觊觎这张贵妃榻。她实在无法可想,拿出从法国带回的红酒,倒半杯给他。 路非好笑:“你拿我当酒鬼了,小笛。” “倒是没见你喝醉过,你这人的毛病是太有自制。喝吧喝吧,反正我不会安慰人,只有这一个招了。”辛笛给自己也倒了小半杯酒,“我下周就去纽约,辰子以后住我这边,不过看她处理家当的这个彻底劲,大概拿到钱就会走人。留不留得住她,你好自为之。” 路非端详着杯中的红酒,却将话题扯开了:“回头我给在纽约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去机场接你吧” 辛笛想,一个前未婚妻还没走,他也确实不可能有什么动作,只能暗暗叹气:“不用了,阿ken也会过去,他对那边很熟的。” 路非喝酒仍然节制,喝了半杯以后,仰靠在沙发上,两条长腿懒懒伸展,半合着眼睛,米白色衬衫最上面纽扣解开,袖子草草挽起,完全不同于辛笛平时见惯的衣饰修洁一丝不苟的模样,倒透着些许颓废,加上清瞿的面孔带上郁结之色,更显得气质深沉。 如果不是看他实在伤心人别有怀抱,辛笛一定会开口建议他,以后不妨试一下随xing一点的衣着风格。 路非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无声闪烁起来,他却毫无反应,似乎睡着了。辛笛看他样子疲惫,打算让他睡会,她拿起闪烁得没完没了的手机准备关掉,却发现屏幕来电显示的名字是“若栎”,一下迟疑了。她想,这女孩子到底是待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这边认识的人通共只有一个前未婚夫,路非再不接她电话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她赶紧推推路非,路非睁开眼睛:“什么事,小笛?” “接电话。” 路非接过手机看看,然后接听:“你好,若栎。”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路非轻声说:“好吧,你稍等,我马上过来。”他站起身,“小笛,我先走了。” “喂,我不想刻薄,可是你们已经分手了,还随传随到的,你是想让她误会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路非神情黯淡,摇摇头:“她跑去酒吧喝酒,似乎有点喝多了,我得过去接她。” “你等一下,我陪你去。”辛笛有点火了,也站了起来,“她到底要干嘛呀,总这么拖着有什么意思。” 路非苦笑:“小笛,你何苦去趟这浑水。” 辛笛不理,径直跟他一块下楼上了他的车。 这间叫蓝色天空的酒吧是外国人开的,坐落于金融区,在本地常驻的外国人中间颇有名气,辛笛和路非走进去,看到独坐角落喝得面孔绯红双目迷离的纪若栎,正与一个穿黑色t恤的健壮外国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的手已经搭到她肩上,而她闪避得明显力不从心。 路非走过去,拍下那男人,沉声说了几句英文,那人立刻起身走开了。纪若栎却看着辛笛哈哈笑了:“真逗,我好象只打电话叫路非过来吧,你不是撇清自己,跟他没什么关系吗?跟这么紧干什么?” 辛笛想,不管平时多淑女婉约,一喝多了就有了点满不吝的直接劲,不过她才不在乎,笑道:“我们刚才正好在一起聊天呢,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你大概是怕我借酒装疯纠缠他吧。”纪若栎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斜睨着她,“告诉你吧辛小姐,我以前倒真是借着酒劲去gou'yin过他,哈哈,他没上当,我猜我现在还出这一招,大概更落不到什么好了。” 路非皱眉,伸手准备扶住她:“若栎,走吧,我送你回酒店。” 纪若栎却推开他的手,动作颇为猛烈,身子惯xing地倾向一侧,踉跄了一下,站在这边的辛笛只好出手扶她站稳,纪若栎咯咯笑着,靠到她身上,悄声说:“喂,你不会也爱着路非吧,那你可比我还惨,他爱的是你堂妹,知道吗?” 辛笛失笑,将她稍微推开点,避开她的满嘴酒气:“嗯,这会我知道了,你告诉了我不少惊人消息,我承认。” 纪若栎正要说话,却捂住嘴,皱眉疾步奔向洗手间。辛笛看看路非,只好认命地跟在她后面,没走几步,看见另一桌上坐的正是严旭晖、戴维凡和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穿吊带上衣的女孩子手臂勾在戴维凡肩上,正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那姿态当然算得上亲昵。严旭晖先看到了辛笛,招手与她打招呼,她瞟了一眼,懒得理睬,直直走进了洗手间,只见纪若栎对着抽手马桶大吐,再到盥洗台前漱口,她赶忙抽了纸巾递过去。 纪若栎拿纸巾掩住面孔,一下哭出了声,辛笛郁闷地望天,可真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了,只能静待她慢慢控制住自己,哭声渐渐小下来成了抽泣。; ------------ 第十五章 当你渡过恶水(4) 辛笛停了好一会才说:“纪小姐,我再跟你说一次吧,我从来没暗恋过路非。不过刚才倒是看到,外面坐着一个男人,他前几天还说过想和我在一起,这会正和一个穿着清凉的辣妹亲密咬耳朵,要不我陪你一块哭会吧。” 纪若栎愕然回头,泪光盈盈地看着她,她摊一下手:“好吧,对不起,我是在夸张,我哭不出来,根本没打算为他哭。我一向不会安慰人,你大概也并不需要我这么差劲的安慰。” “你是在向我证明我傻得足够,而你洒脱得足够吗?” “这能证明什么,大概只能证明我并没把这个看得太严重吧。上次我好象也对你说过,我不认为爱情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一个男人甚至不能让我开心,那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必要为他花时间。并不是因为路非是我朋友,辛辰是我堂妹,我就为他们讲话,我确实觉得,你这样拖下去,真的没什么意义。” “我知道,我是在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辛笛耸耸肩:“弄得路非为难也算了,他多少有点活该,可是你有没想过,早晚有一天,他对你的负疚甚至都会被耗尽。” 纪若栎茫然看着她,然后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良久她说:“我爱了他五年,只是不甘心就这么作罢,我想看看,他会坚持到什么程度?” “你大概家境优越,放下工作不做也没关系,不过拿自己的大好时间来见证这种事,对自己可真不公平。” 纪若栎对着镜子苦笑:“是呀,吐完了,我好象也觉得有点不值了。” “走吧,我们出去,你早点回酒店休息。” 两人走出洗手间,却发现戴维凡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外面转来转去,看到辛笛出来连忙迎上来,一把抓住她:“辛笛,你别哭了,我保证……” 辛笛没好气甩开他的手:“我哭个屁呀戴维凡。” 戴维凡刚才并没看到辛笛,听严旭晖幸灾乐祸地说起,才赶忙推开跟他说话的沈小娜,匆匆赶到洗手间外,听到里面隐约的哭声,顿时傻了眼,在外面一边转悠一边想着怎么解释,可再一看辛笛,两眼亮晶晶的,面色如常,哪有一点哭过的痕迹,只能讪讪地说:“老严说累了想放松一下,我只是陪他过来,他能做证,我和那女孩子真没什么的,她一向有点疯疯颠颠; 。” 辛笛跟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挽着纪若栎走出来,与路非碰了面,出门上了他的车。路非先送纪若栎回了酒店,再送她回家。 辛笛回家一看,辛辰已经先回了,而戴维凡居然正坐在沙发上等她,辛辰对她使个眼色,进了书房。 戴维凡决定放下身段:“辛笛,听我解释。酒吧里面太吵,她家也是开服装公司的,跟我打听拍摄画册的事情。” 辛笛捂嘴打个呵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们是纯洁的,据说有男女盖棉被躺床上尚且只是聊天呢,何况是在酒吧里说说话。改天再说吧,我困了。” 戴维凡只能怏怏告辞出来,无计可施,觉得自己实在冤得可以,已经前所未有地放下身段了,可是她还这么轻描淡写,要不是故做冷漠,大概就是根本没在乎这事,更没在乎自己――一念及此,他没法不觉得挫败。 第二天下午,辛笛转到四月花园拍摄现场看进度,严旭晖马上说:“辛笛,看看我的博客,我应老戴的要求,给他写清白证明了。” 戴维凡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头天晚上他正烦恼着,不识相的严旭晖偏又打来电话:“老戴,巴巴地跑去解释,有效果吗?”戴维凡不免恼羞成怒,不待他发作,严旭晖一阵狂笑,“别急别急,我来帮你出清白证明,保证辛笛会相信你。” 等戴维凡看到他的所谓证明,只能怪自己交友不慎,在心里问候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无数次。辛笛知道他写不出什么好话来,撇嘴笑道:“你直接给他拍张穿贞cāonèi'ku的照片放博客上,肯定比个破证明吸引眼球多了。” 周围几个人全都大笑出来。 辛笛回办公室以后,继续做事,临近下班,一时好奇心动,她决定还是去看看严旭晖的博客。 严旭晖一向相机不离手,嗜好用图文纪录自己的生活,很早就开了博客,只是在辛笛看来,他博客的最大价值不过是有时会发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时装发布会照片和时装拍摄的样片。可是此人时时发表的感叹评论,冲淡她的观看乐趣,而且她对他拍照的水平比较认同,对他的文笔向来评价不高,对博客里记的流水帐没任何兴趣,所以根本没收藏地址。好在他现在混成了时尚界不大不小的一个名人,搜索一下马上就找到。 挂在第一页的日志写于今天凌晨时分,开头是蓝色天空酒吧外拍的照片,处理成暗蓝色的基调,霓虹灯光迷离拖曳,路人虚化成一个个飘忽的身影,日志内容和这图片完全不相称,有一个搞笑的标题:如何证实一个男人的清白与贞洁。她看下来,只见严旭晖写得颇为挖苦,表面似乎是为戴维凡洗白,说měi'nu热情似火,而他坐怀不乱,其实却半嘲半讽地说他“未及下河先湿鞋子,没吃到羊肉已惹一身膻味”,然后感叹,“让一个男人证实另一个男人的清白真的很难,大概女人对男人之间的默契纵容都有警惕,尤其在sandy看来,我的信誉说不上良好,说得再恳切也是枉然,所以老戴,你自求多福好了”。; ------------ 第十五章 当你渡过恶水(5) 辛笛看得不由失笑。她并没把昨晚的事看得有多严重,但确实想到,似乎没必要和戴维凡继续下去,这人并没多少定力,又一向的招蜂引蝶,如果真投入感情了,以后难免还得不断面对这样的场面,她对争风吃醋可没任何兴致。 她正准备关了电脑出门,突然心中一动,想起前几天提到辛辰去北京找工作时她那奇怪的回避态度。以严旭晖这么事无巨细都在博客上汇报的风格,大概也应该有记载。 她一边向前翻找,一边暗骂严旭晖这个话痨加自恋狂,居然博客更新保持得如此频密。她终于耐心找到三年前的三月下旬,看得出了好一会神,拿起手机就打路非电话:“路非,你在哪?” 路非正在公司整理文件,他交了辞职报告,还没办正式移交,仍然在昊天的写字楼内办公:“我在办公室。什么事,小笛?” 辛笛踌躇一下,决定还是告诉:“你上msn,我给你发严旭晖的博客地址,你好好看看。” 路非快速登陆msn,点击辛笛发来的链接,显示的日期正是三年前的三月下旬,果然前后十天中有好几篇日志都与辛辰有关系。只见第一篇标题是:亲爱的小辰来了。 “我亲爱的前女友小辰到北京来了,当然她不承认我是他的前男友(一个咧嘴大笑表情)。吃饭时我一吹牛,她就气定神闲对我哥们说,由得他顺口胡说吧,反正虱子多了尚且不痒,前男友多一两个我也不愁。这孩子还跟以前一样直率,哪疼就往哪打。” 下面是一张照片拍于室内,看得出房间不算宽敞,七八个男女挤着围坐桌前吃饭,里面自然有辛辰,她穿着浅粉色高领毛衣,头发绾在脑后,热气蒸腾中,她的笑容灿烂动人。 隔了几天的一篇日志写道:“小辰面试很顺利,下周一上班。庆祝又有一个人要漂在北京,伟大的首都祖国的心脏,我们都来了。不过这傻孩子说她不想做平面模特,理由居然是这一行吃的青春饭,而她已经够沧桑了。看着虽然没什么稚气,可依然年轻美丽的她,我只能叹息,这说法叫我情何以堪; 。” 下面是抓拍的几张照片,辛辰穿着一件黑色小西装外套,从写字楼中出来,清丽的面孔上若有所思,并没有找到工作的兴奋之情;另一张伸手挡在面前,似乎并不想让对方拍照。 再看接下的博文,写于第二天,时间正是三月底,标题是:再见,小辰。 “今天是周末,可还有工作要做。上午跟小辰一块出门,她看上去很开心,问我乘车路线,刚好我们要去的地方都在国展附近。她说要先去见一个朋友,再找房子安顿下来。任我怎么逗,这小妮子也不肯说是什么样的朋友,管他呢,我为她高兴,哪怕她留在北京的原因不是我。希望她从此快乐得和从前一样,想到这一点,满天风沙也没那么讨厌了,她低估了北京的天气,没带多少衣服,看看她借我的外套穿着可真逗,顺手帮她拍了照片,然后赶去干活。 “下午回来,小辰先回了,她没钥匙,坐在门前发呆,我陪她坐下,问她找到朋友没有,她笑了,说找到了,可是不如找不到。我头次看她笑得这么惨淡,我想安慰她,她却突然说她要走,没有商量余地就开始收拾行李。任我怎么问,她都不吭声。我知道我问不出什么来,好吧,měi'nu永远有任xing的特权,尤其是她。 “我送她去火车站,一路上她什么也不说,可是看一眼她那边车窗,我知道她流泪了。不知道让她流泪的那个人是谁,我恨她去见的那个朋友。北京的天气照例糟糕透顶,我明天还要去拍时装周,这样奔波,身不由己。小辰回老家也好,至少那里生活比较悠闲,希望她能过得幸福。 “从西客站回来,看着这两张照片,突然觉得伤感。当初第一次给她拍照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容我借别人的话来抒一下情:每个少年都会老去,谁的青春能够不朽。” 纪若栎走过来,敲一下他开着的办公室门,可是路非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下面那两张照片上,根本没注意到她。 一张照片上,辛辰穿着件深橄榄色男式猎装长外套,头上戴着黑色棒球帽,鼻梁上架了一个大大的户外用太阳镜,口鼻缠了条别致的迷彩图案户外头巾,将脸的下半部遮得严严实实,背景是一片迷濛的风沙,这正是北京刮沙尘暴天气街头女孩子不得不出门时的打扮。天色晦暗,她对着镜头,身形显得单薄而孤独,带着萧索之意。 另一张照片一看而知是西客站入口,灯光下辛辰周围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穿着薄薄一件运动外套,没戴帽子和太阳镜,那条迷彩头巾拉下来松松围在颈上,手里拎了一个不大的包,正回身挥手,光线昏暗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路非的左手紧紧握拢成拳,完全怔住。纪若栎走进来:“路非,姐姐的秘书说她马上开完会出来,你事情做完没有?”路非竟然毫无反应。 纪若栎疑惑地绕过来,一眼也看到了这两张照片,她不能置信地凑近一点细看,然后侧头,与路非的视线触碰到了一起。 他们同时确定,他们和她曾经面对面站着,离得很近很近,甚至还打了招呼。 路非于那年2月底返回北京工作,路是将名下一套地段良好的精装修房子交给他居住,但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家具。路非刚接手工作,忙碌得厉害,只好住写字楼附近的酒店,打算等有时间后再添置生活用品搬进去。; ------------ 第十五章 当你渡过恶水(6) 纪若栎主动要求帮他去采购,并笑称:“我投几份了简历,在等工作通知,现在很空闲。女人天生就对买这些东西布置房子有兴趣,我保证顾及你的品味,绝对不会弄得脂粉气的。” 路非却情不过,将钥匙交给了她,同时递给她一张信用卡,请她直接刷卡支付费用。 到了三月底,北京没有什么春天的气息,倒是沙尘暴铺天盖地袭来,天空成了土huáng'sè,空气中是无处不在的细细沙尘,让人难以呼吸,纪若栎是南方人,根本适应不了这种恶劣气候,她感冒了,却仍然一趟趟跑着各大家居城,精心挑选比较,那个过程让她充满愉悦。 路非周末仍有工作要做,快到中午时开车过去,纪若栎已经先来了,一边咳嗽,一边指挥工人挂窗帘,三居室的房间内所有的家具已经摆放得井然有序,连床上用品都齐备了,果然色调样式和谐而低调,符合他的趣味。送走工人,路非说谢谢,她却只笑道:“让我好好过了一回瘾。真好。”她摆弄着一件水晶摆设,突然回头看着路非,“现在你的房子全打上我的印记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带别的女孩子回来。” 她不是头一次做暗示,然而路非并没什么反应,只看着窗外出神:“这个时候,我以前住的城市已经春意很浓了。” 纪若栎的心怦然一动,他很少谈及他生活过的地方,她因为工作关系偶遇了他的大学同学丁晓晴,回来提起,他也只淡淡一带而过。 “似乎现在应该到了你母校著名的樱花开放的时间了,不知道和华盛顿那边比有什么不同。真想去你们学校看看。” 路非长久的沉默,纪若栎记得那天丁晓晴含笑跟他透露的八卦,心跳加快,正要说话,路非笑了:“不早了,走吧,去吃饭。” 两人下楼,准备步行去附近不远的餐馆,纪若栎指一下他车边不远处站的一个女子,有点纳闷地说:“那个女孩子似乎在等人,我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站这了,可怜,这么大的风沙; 。” 路非只不在意地瞟了一眼,只见那女孩子穿着件空荡的男式长外套,袖子挽起一点,戴着一副大大的户外太阳镜,面孔上蒙着迷彩头巾,一动不动笔直站着,完全无视周围的漫天风沙,棒球帽和衣服上都已经落了薄薄一层沙尘。 他心神不属,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现在的确到了母校樱花开放的时节,曾经无数次在他梦里飘扬而下的花瓣,仍然落在那个女孩子发间肩上吗?此时为她拂去花瓣的那双手又是属于谁? 他也曾在某年春天出差到过ri'běn京都,那时樱花隔一周才会盛开,接待方感叹时间不巧,他却根本不觉得遗憾。没有花下熟悉的身影,即使躬逢其盛,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 纪若栎走过那女孩身边,有些不忍,迟疑一下,停住脚步回头柔声说道:“小姐,风沙太大,站外面太久,当心身体受不了。” 她转头正对着她,停了一会,声音嘶哑而带着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我在等一个人。” “可以给他打电话呀。” 她沉默一下,说:“不用了,我大概等不到他了,再站会就走。” 这样奇怪的回答,纪若栎只好不再说什么,和路非继续向餐馆走去,一边说:“待会再去那边超市,把你的冰箱填满,晚上我来给你露一手,我的菜做得很不错的。” “不用这么麻烦。” “趁你的信用卡还在我这,我要花个够。”纪若栎笑道,走出很远,却又回头,看看仍一动不动站那的女孩子,“路非,如果有女孩子这么等你,你会不会感动?” 路非一怔,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回响在耳边:“我不等任何人,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他怅然看着眼前的风沙飞扬,那点失神落在纪若栎眼内,她顿时后悔。她按捺不住要去试探他,可总是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他想到的显然并不是一直痴等着他回应的自己,她只能赶忙拉扯开话题。 他们吃完饭,路非让纪若栎等在餐馆,他过来取车,却只见那个古怪的女孩子正俯在他车头,用手指在他落满黄沙的前挡玻璃上写着什么,他在她不远处停住脚步:“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她的手指停住,站在他的角度,依稀可以看到似乎是一串阿拉伯数字,下面正要写出汉字的笔划,她俯在那里好一会,突然手一挥,拂去写的东西,直起身子:“不好意思,无聊乱涂而已。”她的声音沙哑,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他们竟然曾在三年前就这样面对面,然后擦肩而过。 路非努力回忆着那天的情景,可是寻常的日子,记忆早已模糊,如同隔着沙尘,那个身影远不及眼前这个照片清晰明确。 他再度看向严旭晖的博客:每个少年都会老去,谁的青春能够不朽。那么,那个少女就在那一天悄然老去,她的天真、她的爱娇、她毫不迟疑的爱……湮没在了时间的风沙里。 而他甚至没能伸手挽留。; ------------ 第十五章 当你渡过恶水(7) 他的决定永远慢了一步,他甚至不能归咎于不可测的命运。从小到大,他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安排自己的生活,决定自己要做的妥协和坚持,但是,他并没有为辛辰有过坚持。 纪若栎看着路非,迟疑一下才说:“这么说,她去找过你,却看到了我们在一起。” 路非咬紧牙不说话。当然,他回国之前,就给辛笛发了邮件,告诉他住处的地址,“姐姐把房子和车都准备好了,我打算借住这里,到办公室还算交通方便”,辛笛回邮件还感叹,“似乎离国展也挺近,以后再去北京看服装展,我可以顺道来看你”。那么,辛辰至少是看到了这个邮件。 他以往经常与辛笛联系,报告行踪,也是存着一点希冀,希望辛笛会跟辛辰提起自己,那么两人之间算得上有点间接的联系。然而回到北京,与辛辰的距离不过1000公里,一方面刚接手的工作忙碌繁杂,另一方面,他情怯了,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有男友的辛辰。 可是辛辰仍然比他勇敢,她来了北京,并且主动来找他了。意识到这一点,路非只觉得心猛然加快了跳动。 她的面孔她的声音无数次萦绕他心头梦中,可是他竟然面对着她,听到她说话,却没有认出她。更糟糕的是,他和一个女孩子进进出出,从她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 看着路非沉默得神思不属,纪若栎突然大怒了,厉声说道:“这算什么,你是不是要归罪于我,我出现得不合时宜,搅了你们的久别重逢?她完全可以出声叫你嘛,那样不声不响来又不声不响离开,她到底想干什么?真让人恶心,本来大家都可以省些事,我大不了伤心几天,然后自动退场就好了,也不用再多这几年不明不白的恋爱、订婚再取消婚约。” 为什么?路非同样在心里追问。这个一向骄傲的女孩子,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就起了误会吗?可是她一向坦率而直接,没必要一言不发离开。莫非她仍然记着分开时说的话,于是恨自己主动找上门来却看到了这一幕。 “你们两个倒真是很般配啊,都完全漠视他人的感情,把别人的命运看成你们伟大爱情的背景。是在玩戏剧人生吗?”纪若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怒不可遏地说,“你们两个玩就好,为什么要拉扯上我?” “你这样说,对她并不公平。拉扯上你的只是我,我很抱歉,跟她没有关系。” 他看着她,声音平静,似乎在讲述一个干巴巴的事实,没有透露出感**彩。当然,这样镇定的路非她并不陌生。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表现得冷静自持,从来不轻易暴露情绪的波动。而她正是被他的这份略带孤高疏离的态度吸引,一点点陷进情网不能自拔; 她居然一度以为已经与他足够亲密,突破了他的淡漠,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如同系上铅块般沉重zhui'luo:“你是在讽刺我了,路非,想不到你也有刻薄的时候。你和我一样清楚,是我努力痴缠几年才换到了你的拉扯。所以我更恨她,她有什么资格这样扮伟大?” “你不了解她,她从来不屑于扮什么,我想,”路非的声音苦涩低沉,“她只是对我彻底失望了。” 路是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看着神情异常的两个人,略微诧异,她约了纪若栎、路非晚上一块吃饭:“我才开完会,走吧。” 路非站起身:“对不起,姐姐,麻烦你陪若栎去吃饭吧,我有点事,先走一步。”他拿了钥匙,谁也不看,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纪若栎颓然坐到他的座位上,直直看着已经出现屏幕保护图案的电脑,路是叹气,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头:“若栎,我去深圳开会,妈妈叫我过去,让我一定劝你们好好沟通,不要随便说分手。我也答应了她,打算趁今天约你们吃饭,认真谈一下。可是现在突然觉得,再拖下去,对你不公平。” 纪若栎的眼中一阵酸涩:“爱情里哪有公平可言?” “说得也是,我们总会为某个人放弃自己的坚持。”路是也有点惆怅,“不过,还是不要放弃自我的好。” “姐姐,你会这样牵挂初恋吗?” 路是一怔,记起自己曾跟一个小女孩回忆过初恋,而那个女孩毫不迟疑地坚持让她在很长时间都对自己的生活起了小小置疑。 可是她现在只能苦笑摇头:“初恋在我心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了,不过每个rén'dà概都会自觉不自觉把某一段感情看得特别重要一些,不一定非得是初恋,也许是因为一段时光、一个回忆有特殊意义,也许是因为付出得足够多,而以后再没有那样付出的心力和机会。” “是呀,他把他的那份回忆神圣化了,相比之下,别的都无足轻重可以放弃了,哪怕我们在一起也有很开心的日子。” 当然他们一样有过非常愉快的回忆,路非含笑的温柔神情浮现在她眼前,那个愉悦毫无虚假,可是现在想来份外讽刺,所有的开心都似乎罩上了阴影。她突然发现,其实有很多蛛丝马迹,只是她都刻意忽略了。爱情让人如此盲目,她只能苦涩地想,她从来没有选择,如果给她机会,不知道她是愿意甘心一直盲目下去,还是清醒接受现实。 “你是个很好相处的女孩子,若栎,又对他足够用心,我一点不怀疑,他和你在一起会开心。可是人都是贪心的,付出越多,想要得到的也会越来越多。你现在想的可能是和他结婚就好,迟早你会发现,自己得到的并不完整,一样会不平衡,一样会怨恨凭什么婚姻只是靠你的努力在维护。听姐姐的话,算了吧。” “大家都劝我算了,我再不算,又能怎么样?好象只剩去对着叔叔阿姨哭的一条路,可是以他现在这个坚决,我真要那么做,不要说回头,我们大概都没再见面的余地了。”纪若栎伸手碰一下鼠标,看着显示屏上屏保图案散开,照片重新出现在眼前,停了好一会才说,“我也腻味了,姐姐,本来我还想争取一下,现在一看,好象没必要费这个事,希望他不会后悔不会失望。”; ------------ 第十六章 往事不必再提(1) 拍摄时装图片听着浪漫唯美,其实是很累人而单调的工作,摄影师不停吆喝指挥模特,模特不停换装卡位摆各种的姿势,化妆师不停补妆,助理不停调整灯光整理衣服置换背景道具。辛辰要做的则是不停地对比拍好的一张张照片,随时做着调整修改。照例忙到深夜,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严旭晖才宣布收工,放大家休息。 四月花园离辛笛的住处不算远,辛辰谢绝严旭晖送她,也懒得叫车,一个人顺着老城区的街道往回走,这一片街区治安良好,纵横交错的道路她早就烂熟于心,她很喜欢在凉爽的夜晚慢慢独行的感觉。 走到一间即将打烊的饼屋前,她停下来,买了蛋挞和哈斗,这两样甜食是她和辛笛都喜欢吃的。她拎在手里,再到旁边便利店买了一个巧克力蛋筒边走边吃,转过一个街道,她一抬头,停住了脚步。 路非正站在不远处昏黄路灯下,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身影被斜斜拉长投射在人行道上,这个景象分明是她熟悉的,从前他曾站在相同的位置等她,然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停住脚步,惘然回想。 当然过去得太久了,不知道是记忆模糊还是眼前情形有点恍惚,所有一切都显得不够真切,简直如同转过拐角走上回家的路,却突然误入了某个梦境。 辛辰先走到一边,将还剩一半的蛋筒扔进路边垃圾箱里,然后转身走向他:“你好,路非,有什么事吗?” 路非看着她,薄薄的嘴唇紧紧闭着不说话,下颚的线条明显咬着牙,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激烈的情绪,她有点吃惊,疑惑地问:“怎么了?”没得到回答,她想了想,还是说,“本来我不打算专门去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不过你既然来了,我想还是讲清楚比较好一点。” 她认真看着他:“可能乐清跟你讲的话让你误会了。他跟你讲的那些是事实,但请不要漏掉一个前提,在太白山上那会,我正在发高烧,大概一般人碰到那种倒霉情况会叫妈妈,偏偏我没妈妈好叫,当时说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我不用为病中说的胡话负责,所以千万别把那个当真好不好?” 路非仍然不说话,只紧盯着她; 。辛辰无可奈何地继续说:“我从读大学时就开始徒步,决定去秦岭和你没有关系,生病只是一个意外。在那以前和以后,我都碰到过更危险的情况,比如这次去xi'cáng,路上爆胎,车子险些失控冲下盘山公路,难道也要找人来认帐不成。不用我解释你也该知道,玩户外,这些情况不可避免,也是刺激人投入的乐趣之一。你要为那件事负疚,我觉得就有点没事找事了,毕竟我们分开很久,大家都是成年人,为各自的行为负责就好。你和你未婚妻的事,请不要牵扯到我,我可不喜欢被不认识的人找上门来开谈判。” “三年前你去北京,为什么不肯见我?”路非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 辛辰烦恼地皱起眉:“我为什么要见你?好吧,我再多余解释一下,我是去北京求职,工作倒是找好了,可我讨厌北方的气候,又干燥又多风沙,就回来了,我说得够清楚吧。” 路非盯着她,他的眼神犀利得完全不同于平时,而辛辰不避不让,同样看着他,那双眼睛没有一丝波澜。良久,路非长叹:“小辰,为什么要这样?居然面对面也不肯叫我一声。” 辛辰的脸蓦地变得苍白,停了好一会,她笑了,那个笑容冷漠而疏离:“真是个奇迹,隔了三年时间,突然记起我曾和你面对面了。可是已经过去的事,再翻出来没什么意思。” “你的脸全蒙着,我确实没认出你来,如果不是看严旭晖的博客,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你去北京找过我。哪怕你只喊一下我的名字,一切都不一样了,少年时说的赌气话,真的那么重要吗?” “很好,你就当我一直赌气好了。”辛辰转身要走,路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住她。 “小辰,当时我和若栎只是普通朋友。” “这个倒不用跟我交代了,我们分开那么久,我交过不止一个男朋友,你有普通朋友、女朋友和未婚妻都是完全正常的。”辛辰淡淡地说。 “我确实该受惩罚,小辰,但你不应该用自己一个人不声不响离开来惩罚我。” 辛辰微微眯起眼睛笑,带着几分嘲讽:“你一定要逼得我在你面前彻底坦白自己的那一点卑微吗,路非?那么好吧,我跑去找你了,还神经质地误会了你和别人的纯洁友谊,然后放弃找好的工作,灰溜溜回了家。不仅如此,听到你回来,我又跑了,这次跑得更离谱,差点把命丢在外面,这个版本足够狗血有趣,而且戏剧化了吧。” 没等她说完,路非手臂一带,伸手抱住她,他用的力道猛烈,她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他怀抱中,他一只手紧紧搂住她,另一只手将她的头按在他胸前,这个姿势正是他以前抱她时习惯动作。他的声音沙哑而痛楚地从她头上传来:“别说了小辰,一切都怪我,我没有在一拿到学位就回国找你,伤了你的心。” 辛辰的脸贴在他胸口,隔着衬衫能感受到那里激烈的跳动。她一阵失神,往日记忆如同潮水般翻涌袭来,从心头到指尖掠过一阵酥麻,让她突然没了挣扎行动的力气,只能软软靠在他身上。 然而充满她呼吸的,是他身上混合着须后水、沐浴露的清淡味道。这是属于一个成熟男人散发的气息,并不是她少年时熟悉并愿意安心沉醉的大男孩怀抱,意识到这一点,她调整出一个笑意,努力仰起头看着他,他的手仍然扶在她后脑上,手指插入她发丝内,固定住她; ------------ 第十六章 往事不必再提(2) 几年来两人头次隔得如此近对视着,他深邃的眼里情绪复杂,痛楚、怜惜、无奈如此深切,让她再无法维持嘲弄的表情,那个笑意象片残破的叶子被风吹离枝头,一点点离开了她的面孔。 “对不起,路非,我忘了你一向爱揽责任上身。我现在有很恶劣的幽默感,喜欢乱开根本不好笑的玩笑,请别当真。”她心平气和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承认,我的确去找过你,只是知道当时你也在北京,想见见你。等真的看到你以后,我有点尴尬了,突然意识到,我们早分了手,几年没见,算是陌生人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我没权利在说了不用再见后,又去任xing当别人生活中的不速之客,于是我走开了,就这么简单。之前不说,不过是不想把事情弄复杂。” 路非深深地看着她,路灯光下,她的面孔清瘦,下巴尖尖,褪尽了少女时期的一点婴儿肥,再没有那份如刚成熟桃子般的饱满圆润。此刻她坦然迎着他,眼睛依然清澈如水,不带从前在他面前惯常流露的那份爱娇色彩。她的声音清脆柔和,显得镇定而平静,没有任何负气意味。路非只觉得心中那份疼痛更甚,他扣着她后脑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她能感受到那修长手指突然施加的压力,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不愿意再提这个就算了,小辰。”他轻声说。 他完全明白,她这一番条理清晰的回答看似言之成理,其实是在回避,在轻描淡写,在搪塞。 伫立北京的风沙中一动不动几个小时,面对他和纪若栎时保持缄默,独自离开北京返回老家,又避开他独自去徒步,这当然不是简单的生气或者赌气,她大概只是死心了。他有很多问题堵在心头:你一个人站在那里想的是什么?你对我真的已经失望了吗?那天你伏在我车头写了什么?你终于从心上抹掉我了吗?但他清楚知道他没权力再问什么,更不忍心触动她可能已经愈合的伤口。 辛辰看上去松了口气,似乎满意于这样将事情交代过去,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退开一点距离:“我们讲好,都别再提以前的事了,尤其不要把我扯进你和你未婚妻的纠葛里面,我的修养始终说不上好,恐怕没多少耐心这样跟人反复解释。” “没什么再需要你来解释,我惹出的麻烦我会全收拾好。” 辛辰点点头:“那就好,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再见。” 不等她转身,路非伸一只手再度拦住她:“等我能够再来面对你,小辰,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辛辰睁大眼睛看着他,良久她礼貌地微笑了:“这不是一个好提议,路非。我都说了往事不必再提。” “你不愿意提的事,我保证再不会追问探究。” “可是说到重新开始了,我们能当做从前不认识,什么也没发生,若无其事再来一次吗?”她耸耸肩,“不,路非,你大概没什么变化,还跟以前一样,不过我可真扮不来天真少女了; 。” “你当我有恋童癖喜欢小女孩吗?我爱的是你,小辰,以前的你,现在的你,只是你。” 辛辰微微一震,提着食品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握拢抓紧,她清楚记得,从前他们在一起时,那个内敛得超出年龄的男孩子从没对她说到过爱,他只是那样爱恋地注视她呵护她,而她当时自信满满,坦然享受他的温柔,并不需要索取语言来肯定自己的拥有。在一切都已经改变了的今天,却迎来了一个迟到的表白,她的指甲不知不觉嵌入了掌心。 路非继续说:“我一向沉闷,把自己的感情看得太过矜持,总以为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如果不是你在15岁时吻我,我不知道我这一生要错过什么。现在我也没资格再对你有更多要求,我只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你也许不恋童,可你对我的认识确实停留在15岁了。”辛辰再度眯起眼睛笑了,“对呀,我那会是够疯的。只要我喜欢,我就没一点犹豫地断定别人跟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不后悔那么疯过,但是你不能当我一直活在15岁呀。我今年25岁了路非,谈过好多次恋爱,甚至跟人讨论过结婚的可能xing。我们七年多没见面,北京那一次可不算数。你现在对我说爱,我只能说谢谢对不起,我的爱没那么强悍,经不起时间和距离的考验。而且你该记得,有一点我倒是一直没变,我还是没有停在原地等人回头的习惯。” “小辰,看看现在的我,快30岁的男人,一直爱着一个女孩子,却一再弄丢了她,同时又辜负了另一个人,把别人和自己的生活弄得狼狈不堪。你觉得我会狂妄到要求你在原地等我?” 辛辰注视着他,他的面部轮廓清朗依旧,英挺的五官有了成熟韵味,然而神情焦灼苦涩,眉头微蹙,下巴上有隐隐的青色胡茬,她没法将这张面孔和记忆中那个湿润如玉的大男孩重合起来,只能微笑:“你让你的负疚感泛滥,把自己弄混乱了,甚至不惜取消婚约来补偿我。可我不认为你有需要负疚的地方,更不认为我需要补偿。你这样对你的未婚妻算不算公平不关我的事,不过拿一份我不需要的感情来补偿我,对我也算不上公平。” “负疚?我承认我有,可是你以为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一点负疚那么简单吗?”路非看着她,轻声说,“不要急着对我的感情下结论,小辰,也不要急着拒绝我,给我一点时间。” 辛辰哑声一笑:“别找我要时间,路非,我给不了你。你的建议对我没吸引力,我的年纪并没白活,再不是那个太需要抓紧一个人求得安全感的小姑娘了。如今和人恋爱,我图的是开心和快乐。对着你,这个感觉太沉重了,我负担不起,还是算了。” 路非握住她的手,将她紧紧握拢的手指一一拉开,拿过那个食品袋,注视着平她的手,依然纤细,但掌心有几个深深的月牙形指甲印痕,他抬起来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不管你要的是什么,我尽我的努力来给,如果我努力后,达不到你的要求,你可以拒绝我,什么时候,什么理由,我都接受。” “我刚才说过,我长大以后,再没让自己去当别人生活里的不速之客,同样,我也不欢迎我生活里出现不速之客。”辛辰往回抽自己的手,疲惫而无可奈何地说:“你的决定,我管不了。不过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不会为你改变我的计划,你要怎么样,对不起,那都是你的事了。”; ------------ 第十六章 往事不必再提(3) 路非敲门进来时,显得意态消沉,辛笛本来积攒了不少问题,可看到他的样子,只能叹气:“辰子在四月花园加班还没回。她去北京找你,你竟然不知道吗?” “我没认出她来。”路非沉默一会,只简单地说。 辛笛回想严旭晖博客上的照片,一时无话可说,当然,北京每年三月底都有一次大的服装博览会加时装周,她从读大二一直到工作,年年都去,赶上过两次沙尘暴,街上到处是黄土,所有的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大口罩和墨镜,用索美设计部小姑娘出门前对镜自怜的话说就是:“亲娘也未见得认得出女儿我了。”她们住的酒店前面是个风口,出来等出租车的工夫,个子娇小的她猝不及防,被风吹得“啪”地一声贴到墙上,旁边同事看得狂笑,然后掩口不迭,已经是满嘴沙子了。 如果那张蒙面的照片不是挂在严旭晖的日志里,她也认不出是辛辰。下午她给路非打过电话后,马上打严旭晖的电话兴师问罪:“老严,三年前那会明明我也在北京出差,我们在国展、时装周发布会差不多天天碰面,你怎么没告诉我辰子去了北京。” 严旭晖弄清她说的是什么后叫屈:“辛辰不让我说啊,她一来就到处面试,说一定要找好工作再跟你说。哪知道她找好了工作又突然说要回去,还让我别跟你提她来过北京。” 辛笛哑然,她当然知道辛辰平时开朗背后的那点不声不响的倔强,严旭晖在电话那边长叹一声:“老实跟你讲,辛笛,当时我是真想留住她,都跟她表白了,我喜欢她,希望她做我女朋友,留在北京,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她,可她只是摇头,说她如果付不出同样的感情,就再不会随便敷衍别人的真心了。” 放下电话,辛笛自然说不上心情好,戴维凡打电话说要接她去吃饭,也被她没好气推掉了。 路非在她这略坐了一会就要走。辛笛知道他肯定是出去等辛辰,并不挽留:“我现在不大确定翻出严旭晖三年前的博客给你看算不算做对了。很明显,辰子并不愿意别人再提这事。” 路非黯然:“我知道,可是我想求的不是她的原谅,她一个人背负了这么久,不管怎么样,该轮到我了。” 辛笛看他下楼,昔日英挺笔直的身影都透着落寞,只能再次断定,复杂纠结的感情对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对她来说,确实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她洗了澡换上睡衣,用微波炉做了爆米花,倒了小半杯红酒,窝到沙发上一场接一场地看时装发布会,画板搁在膝头,铅笔握在手中,随时有点灵感就马上画下来。这是她周末的保留节目,一向觉得这样最舒服惬意,比任何约会都要来得放松。 辛辰拿钥匙开门走进来,把食品袋递给,她欢呼一声,拿出一个哈斗大口吃着:“我最喜欢吃这家的哈斗,老是懒得去买; 。哎,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老严这家伙赶工是不是赶得太狠了。” “还好啊,他手上有不少合约,当然得赶,这几天把四月花园的部分拍完就该进摄影棚了。”辛辰坐到她身边,也拿一个蛋挞吃着,“我也可以不用成天跟着了。” 辛笛转动着手指间的铅笔,看画板上随手勾勒的一个草图,那个简略的面目仍是辛辰,眉眼盈盈的俏丽着,她画这个面孔已经熟极而流,完全不用费思量,此时看着身边这个镇定得好象没有情绪起伏的辛辰却有些疑惑。她画的真是辛辰吗?是她一直认为青春无敌的16岁辛辰,还是活在她对于zong'qing任xing青春想象中的一个幻影。 “在想什么呀,看发布会都不专心了,倒来看着我。”辛辰早就当习惯了堂姐的模特,并不怕她审视的目光。 她还真是波澜不惊了。辛笛叹气认输,只得重新看向电视,突然失笑,示意辛辰也看,屏幕上是时装发布会终场,一个戴墨镜的瘦削黑衣老人正左拥右抱出来谢幕,辛辰对时尚没多少概念,自然不知道是哪位大师。 “karl lagerfeld,号称时尚界的凯撒大帝,60多岁了,据说用13个月减了40来公斤体重,现在穿的是美少年的最爱,dior homme,这个牌子的衣服只适合电线杆样的身材。” “你还说我纵山是自虐,要依我看,这位老先生才算是对自己够狠。” “嗯,看看他再看看我们,就着爆米花喝红酒,快睡觉了还在吃哈斗跟蛋挞,突然觉得很开心了。” 辛辰舔着手指上的蛋挞碎屑,承认她说得有理:“是呀,我一直认为,要求不高的话,开心并不难找,只要不是刻意跟自己过不去,那把自己活成一个悲剧的机率还是比较低的。” “可是要求不高,会不会错过更值得投入的人和事?” “反正越大就越知道,投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然做不到投入,又何必在乎错过,我不cāo这个心了。”她站起身,伸个懒腰,“去洗澡了。” “辰子――” 辛辰低下头来看着她,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辛辰一下明白了,笑道:“这么说,你也看了严旭晖的博客吧,好象就剩我这当事人没看了。他那爱抒情夸张的习惯,真不知道把我写得有多凄凉,要命。” “还好,写到你,他还算克制含蓄。辰子,去北京的事,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其实现在说来也没什么,就是自尊心作祟吧,”辛辰语气轻松,“本来只想找好工作再跟大家说,后来灰头土脸回来了,自然更没说的必要了。” 辛笛看着她,也笑了:“知道吗,辰子?我有时真的想,如果你不说,我似乎再不用问你什么了,对于任何问题,你都有了一个现成的、非常流利的答复。” 辛辰呆住,摸摸自己的脸:“我居然没脸红,可怕。我向天保证,笛子,我没敷衍你的意思。”; ------------ 第十六章 往事不必再提(4) “我明白我明白,你不是敷衍我,可是我真的有点疑心,你是在敷衍自己了。” 辛辰站在原地,侧头想想,苦笑一下:“是呀,这么一说,我都弄不清楚,我是真不在意了,还是装着装着,连自己也哄过去了。” 辛笛倒有点受不了她自我反省的样子,秀丽的面孔透着无可奈何和认命,只能认输地摆手:“得得,你去洗澡吧。早点睡,明天我能休息,你可还得去受严旭晖剥削。” “对了笛子,我不会住很久,你怎么还这么费事买了新床?” 她以前偶尔会住这边,都是把书房里一个两用沙发放倒当床,可是昨天晚上头次过来,就发现里面居然放了张崭新的铁艺床,ru胶床垫上铺了全套浅米色的床上用品,辛笛昨天回来得晚,她也没顾上问。 辛笛笑道:“不是我买的。” 辛辰昨天处理完家当就去工作,她的电脑设备、衣物和那个贵妃榻都是路非送到辛笛家的,她当然不会笨到再去问是谁买的,只能摇摇头去拿睡衣。 辛笛手机响起,她拿起来一看,是戴维凡打来的,懒洋洋接听:“喂,你好。” “睡了没有?到阳台上来。” 辛笛莫名其妙地拿着手机走上小小的弧形阳台,她住的二楼,低头一看,只见戴维凡正倚在院中的车边,仰头对着她,她承认月光如水下,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看上去相当悦目:“搞什么鬼啊,这么晚不睡还跑过来干嘛?” “下来,我带你去兜风。” “我都换了睡衣打算睡觉了。” “看到了,穿这么you'chi型的睡衣,真不符合你设计师的身份。” 辛笛忍不住笑,她个子小,身上这件睡衣是在香港出差时,顶着同事的取笑,去某个牌子的童装部买的,虽然是吊带的式样,可娃娃款的下摆,浅粉的颜色,再配她喜欢的玫瑰花图案,一点说不上xing感,还真是you'chi得很:“我穿着开心就好嘛。” “好吧,我看着也开心。”戴维凡笑道,“下来吧,不用换衣服,我们出去转转,我保证好好把你送回来。” 他声音微微拖长,似乎强忍着点笑意,又带了点you'huo。辛笛白天刚下的不再和他纠缠的决心一下动摇了,有点鄙视自己,可是又想,咦,在如此郁闷的夜晚,送上门来的消遣,为什么要拒绝?这个念头一动,不免脸红,可是却绷不住不理他了:“好,等一下。” 她还是回房,在睡衣外面套了件白色真丝长衬衫,对辛辰说:“我带了钥匙,你先睡,不用等我。” 辛辰笑着点头,辛笛趿上双人字拖下楼上了戴维凡的车,他发动车子出了院子,侧头一看,只见她的脸泛着红晕,两眼亮晶晶看着前方出神,他本来打迭了精神准备来哄她,可她此时心情看上去不错,完全没有下午接电话时的没好气了; “想什么呢?” “我以前印象最深的一次深夜出门,还是18岁的时候。”辛笛降下车窗玻璃,头歪在椅背上吹着风,“我爸妈出差,叔叔带我和辰子出去吃宵夜,我才知道,原来晚上有那么多人不睡觉在外面晃荡。” 那是个让她记忆深刻的夜晚,已经18岁的她头次发现,这个城市并不像她妈妈安排的那样井然有序,到了11点以后大家都统一关灯shàng'chuáng直奔梦乡。辛开宇带她们姐妹去的地方热闹非凡,每一处排档都人声鼎沸,夹杂而坐的人cāo着各式口音高谈阔论,不时还有卖花姑娘、卖唱艺人穿插来去兜揽着生意,空气中浮动着食物的辛辣刺激香味,吃的什么她没太大印象,只知道回家后兴奋犹存,脑袋晕陶陶在在床上折腾了好久才睡着。 读大学后相对自由了,她也和同学一块消夜,不过她并不爱那些油腻的食物和嘈杂的环境,再没第一次的新奇感觉了后,也就懒得出去了。 她长到28岁,只在设计想象上天马行空,可一直过的都是循规蹈矩的生活,以前她妈妈管束得她就算出门去小卖部买包盐都要衣履整齐,后来就算独居了,积习之下,却没了放纵自己肆意的冲动。头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穿了睡衣下来赴一个男人的约会,想到这,她心跳不由加快。 戴维凡一向自由自在习惯了,觉得好笑:“看来你家教的确严格,”言下之意辛笛自然有数,斜睨着他,他只好接着说,“很好,女孩子这样好一些,我最烦疯丫头了。” 辛笛哼了一声,懒得提醒他,就她记忆所及,他以前的女朋友倒有很多是疯丫头类型,而颇有才华内秀的一个师姐对他示意频频却没得到回应。静谧的深夜,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大路上,清凉的晚风迎面吹来,所有烦恼似乎都随风而去,更没必要去提那些扫兴的话题。 “想去哪里?” “不知道,一直往前开好不好。” 戴维凡笑:“那我直接上出城高速吧,这个样子有点像是私奔了。” “不错,月白风清,不冷不热,确实是个适合私奔的天气。”她动了点淘气的念头,“你看我们私奔去哪比较好?” “哪都可以,只要是和你。”戴维凡回答得十分爽快。 辛笛靠到椅背上大笑起来:“如果你稍微考虑一下再说出来,会显得有诚意得多,可你答应得没有一点挣扎,我改主意了,不上高速,我们就沿滨江路走走吧,江边的风吹得真舒服。” 戴维凡将车开到江滩公园接近出城的地方停下,两人下车,这里十分安静,四下无人,江风浩荡,吹得辛笛身上套着的大衬衫飘飘拂拂,戴维凡从她身后抱住她:“我稍微考虑了一下,好象每次吻过你以后,你会比较好说话一些。” 不等她开口,他的嘴唇灼热地烙在她脖子上。接下来是一个接一个绵密的吻,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在他怀中转身,不记得她的胳膊怎么绕上了他的腰,她忘情回应着。; ------------ 第十七章 我的心有缺口(1) 路非看着辛辰头也不回匆匆走进院子以后,回到自己车边,看看时间,还是打了纪若栎的手机,那边纪若栎隔了好一会才接了电话。 “若栎,睡了没有?” 纪若栎轻声一笑:“你觉得我能睡得着吗?” “那下来坐坐吧,我去你住的酒店2楼酒吧等你。” 纪若栎住在江边一家五星级酒店,2楼酒吧整个南面全是面江的落地长窗,可以远眺江滩,路非过去以后,叫了一杯加冰威士忌,独坐了好一会,纪若栎才下来,她穿着灰色上衣和同色的松身阔腿长裤,长发随意披在肩头。路非起身替她拉开一点椅子让她坐下:“想喝点什么?” “跟你一样吧。”纪若栎意兴索然地说,服务生送上酒,她也并没喝,只心不在焉看着窗外夜幕下的长江。 她已经在这间酒店住了好多天,26楼的大床房,拉开窗帘便是所谓无敌江景扑入眼帘,然而孤寂地对着日出日落、月隐月现下的浊黄江水奔腾,她并没有观赏的兴致,她也不喜欢在这个喧闹得没有章法的城市乱逛。多半时间,她都是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茫然远眺,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十年前的夏天,这个城市遇到了据说百年一遇的洪水,江水涨到让所有人吃惊的高度,部队被调来参加防汛。”路非指一下滨江路的对面,“我和本地好多人一样,过来看江面差不多与路面持平的奇观,当时站在那个地方。那会还没有这间酒店,也没有修江滩公园。” 纪若栎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些:“你会和其他人一样参加看热闹吗?我有点不相信。” “我过来看了,而且发现,有时赶一下热闹场合,也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当然,以他的xing格不会去,可是嘟着嘴一定要去的那个人是辛辰。大雨刚停,城市的渍水缓缓退去,满地犹有狼藉,她感冒刚好,摇着他的手撒娇:“就去看一眼,我同学说站在马路上就能看到轮船浮在眼前。”他怎么可能拒绝她。 防汛形势十分严峻,不停搬运草垫沙包等防洪装备的紧张人流车流与一路之隔指指点点的市民形成了鲜明对比。路非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混杂在这样无所事事的人群之中,想到父亲这段时间该会如何殚精竭虑,不禁忧心,然而侧头看着两眼亮晶晶兴奋地踮起脚尖望向江面的辛辰,他的心却莫名一松,将她抱起来举高一点,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路非脸上那个因回忆而起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刺痛了纪若栎,她牵动嘴角,讥诮地也笑了:“记得那年旧金山那边做号称规模最大的国庆日焰火晚会,所有同学都去了,只有你不愿意去。” “那不一样啊,那是别人的节日罢了。” “所以你的这个开心好象不止于看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奇观吧。” “你批评过我,说我从来把自己包裹得严实,从来没主动对你说起过去。”路非坦然看向纪若栎,“对不起,若栎,不是我存心要隐瞒什么,只是你这么聪明,自然也能看得出,我所有不愿意放弃的回忆,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都与一个人有关系,我没办法把这些和别人分享。” “我聪明吗?我看我迟钝得可以,才会让自己陷进对你的感情里不能自拔,可是又迟钝得不够彻底,才骗不了自己继续下去。”纪若栎只能自嘲。 “我们都没法骗自己,若栎,我试过自欺,以为我能和其他人一样,让过去的事过去,接受生活的安排,做一份干得驾轻就熟的工作,忙碌得恰到好处,既有坐在重要位置的感觉,又不至于耗尽心力,然后和一个宽容体贴的女孩子结婚,享受通常意义的幸福。可是我错了,就算没有和她再次相遇,我的心总有一个缺口,我自己没有幸福感,更不可能带给你幸福,我很抱歉耽误了你这么久。” 纪若栎没法再维持那点不知是对人还是对己的嘲讽了。路非从来诚恳,但他的诚恳从来都是有所保留的。眼见面前总是内敛的男人突然放弃一向的克制态度,在她面前luo露他关于往昔回忆的小小神驰、痛楚与无奈,她不能不意识到,这个坦白得前所未有的姿态,似乎代表他已经放下了所有不确定,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她只能将一个叹息硬生生咽了回去。 “三个月前从美国回来以后,你就开始不断跟我说抱歉对不起了。算了,我们留点以后见面的余地,路非,我已经请姐姐的秘书给我订了明天回北京的机票。”纪若栎拿起酒杯浅啜一口,凝视着他,“谢谢你没有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是路非想要的结束,但他当然没法释然,他沉默片刻:“我明天过来送你去机场。” 第二天,路非接了纪若栎,开到机场,一路上两人都保持着沉默,走进航站楼,路非蓦地停住脚步,只见辛辰与林乐清正坐在一侧休息区,两人都穿着灰色t恤和牛仔裤,意态悠闲地聊着天,身边搁着大大小小几个行李箱包。 路非放下纪若栎的行李箱,说声“对不起”,匆匆过去。 “小辰,你准备去哪里?”他一手按在辛辰肩上,声音压抑而低沉。 辛辰只觉得肩头突然重重一沉,莫名其妙抬头看着他,没来得及回答,林乐清笑着说:“路非你好,hé'huān是来送我的。” 路非的神情松驰下来,徐徐收回手,停了一会才说:“我也是来送人的。乐清,你要回美国吗?” “是的,我快开学了,不能再赖着不走了。” 路非点点头:“一路顺风,乐清,我先失陪。”; ------------ 荏苒年华 第十二章(2)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任苒就近在华清街上找一间宾馆住下。 八月下旬的汉江市,和她记忆中一样炎热,夏日盘桓于城市,没有任何即将结束的迹象。太阳自凌晨直到黄昏,占据着天空,空气热烘烘的,仿佛停止了流动。 16岁那年冬天,她母亲方菲去世,任世晏办完后事,便带她离开Z市,转学来到这个城市。 下火车后,迎接她的是寒冷潮湿的倒春寒天气,天色晦暗,北风凛冽,细雨夹杂着零星的雪花扑面而来,路面泥泞,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匆匆疾行,这个景象跟她当时的心境一样凄凉。 接下来是短暂得让人无法察觉的春天,气温暴涨,马上进入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如此极端的气候,再加上挥之不去的悲伤,无法融入新同学中的孤独,她一直郁郁寡欢。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夏天祁家骏报考这边的大学,给她一个意ài 的惊喜,她想,她永远也不可能适应这里。 现在重新置身于这座城市,她不能不再度记起那一段青葱岁月。她本来根本没有计划来这里,却在最不宜人的季节里意ài 逗留下来。 她还来不及做出明确的计划去哪里,也许并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逃开所有回忆,了无牵挂地重新开始生活。她要做的,只能是一一面对。 怀着这念头,任苒第二天下午做完手头的翻译工作,给蔡洪开发邮件后,走出了凉爽的宾馆。 到了下午四点,太阳仍然炽烈,大街上溽暑逼人。她先去了她住了两年的财经政法大学,然而到了学校门口,她大吃一惊,眼前变成了一片写字楼与住宅区,完全看不到学校的影子,更不能提以前学校旁边那整整一条街做学生生意的热闹小门面。 她向路人一打听,才知dào 财经政法大学已经于几年前从这片位于闹市的狭小老校区整体搬到了郊区大学城。 她凭记忆向后面走着,这里经过重新规划,往日的小山已经夷为平地,只隐约保留着一点地势起伏,再也找不到以前通向她和她父亲住过的宿舍的石阶。一整圈走下来,并没有沧海桑田的巨变,可是也再没什么能与她的回忆吻合。 任苒离开学校旧址,去了江边,已经过了下午六点钟了,太阳西斜,但光线明亮,离黄昏还早。 长江将这个城市分为南北两个部分。任苒第一次来到江边,是跟初到这个城市的祁家骏一起,在一个夏末黄昏。 祁家骏和她坐在被太阳烤得有些发烫的台阶上,看着眼前宽阔的江面,一边摇头一边说:“果然浩荡得不象话。” 她白他一眼:“这叫什么形容词?” “这是感叹。小苒,这个城市也不错嘛,大开大阖,没你电话里说的那么差。” 她嘀咕着:“反正我不喜欢这里。” “除了天气热、同学讲话听不懂、菜太辣以外,还有什么理由?” 她想了想,只得承认她的不喜欢更多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 “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过来陪你——监督你,你给我放开心起来,答yīng 我,高中最后一年好好加油学习。” 上学期任苒的成绩十分糟糕,父亲当然没有苛责她,可她从小到大功课没有落后过,只能心虚地低下头。不过,祁家骏完全没有训诫她的意思,捋一下她的头发,“当然也不用太努力,跟我一样,稍稍用力,考上财经政法大学就行了。万一用功过度,考上北大清华就麻烦了,我可没法跟过去。” 看着祁家骏戏谑而轻松的神情,她有没来由的心安,在母亲去世大半年后,第一次哈哈大笑了。 “走,我们下去玩水。” 祁家骏拖着她的手往下走,一直走到江水拍打着的沙滩水上。 当时的江滩保持着原始风貌,大面积沙滩裸露,岸边满是杂乱停靠的破旧渔船,野草丛生,成片的芦苇足有大半人高,江水裹着黄沙,浑浊得让任苒没有任何想走近的欲望,可是看着祁家骏脱了鞋袜下去,兴致勃勃地淌着水,她也突然开心了起来。 现在,展现在任苒眼前的江边已经完全不同于过去。沿着江岸修建成了长达十公里的江滩公园,种满各种树木花卉,雕塑、亭台点缀其间,景观灯高低错落,大理石铺就一处处亲水平台。 今年汛期有些滞后,涨起的江水漫上台阶没有退去,站在高高的堤岸看下去,下面仿佛成了一个天然的嬉水乐园。斜阳余晖将江面染上金色,人头蹿动,三三两两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接近江心,既有市民携家带口在浅水区休闲乘凉,也有不少人在激流中挥臂畅游。 如此热闹,出乎任苒的意料。她顺着石阶走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父亲正站在水中鼓励他儿子:“来,还可以再走下来一步。” 那个看上去只有4、5岁的小男孩怯怯站在齐腰深的江水中,试探着伸一条腿下去,江水到了他胸部,他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爸爸,我站不稳,快漂起来了。” 任苒跟周围人一样坐下,脱下鞋子,将脚放入浊黄的江水里。江水泛着小小的波浪,清凉而柔和在她小腿边起伏着。 一个湿淋淋的皮球骤然迎面飞过来,任苒本能地伸手接住,脸上、身上顿时溅了不少水,只听那个小男孩叫道:“我的球,我的球,还给我。” 年轻的父亲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牛牛,快跟阿姨说对不起。” 小男孩嘟囔着,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她笑着说:“没关系。”一边将球掷还回去,小男孩接住,开心地跳了起来,随后顽皮地再次将球丢给她, 他们就这样来来回回抛着球,任苒固然没有不耐烦,那小男孩更是乐此不疲,一直玩到他的母亲拿着冰棒过来,他才欢呼一声,丢下球抱住妈妈的腿,努力跳着去够冰棒。 任苒将球丢给他爸爸,看着江对岸出神,直到那小男孩将咬了一大口的冰棒递到她嘴边,她才回过神来。 “阿姨,给你咬一口。” 他爸爸被儿子的举动逗得捧腹大笑,他妈妈则又好气又好笑地叫:“牛牛,跟你说了很多次,不要把自己吃过的东西让别人吃,太不礼貌了。” 任苒也禁不住笑着摇头:“谢谢你,牛牛,阿姨不吃。” 落日迟迟,浑圆地挂在西边天空,映得云霞如火焰般绚烂,半江瑟瑟,半江反照着晚霞的鲜艳红色,堪称壮丽。任苒入神地看着这景象,而周围的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察觉正有美景在天边悄然变幻。 不知dào 又坐了多久,太阳终于还是慢慢西沉没入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江滩的景观灯次第亮起,灯光在水面摇曳不定,别有一番风情。 不过江边并没因此沉寂下来,岸上开阔的地方搭起一个个简易的露天卡拉OK,功放里各式流行歌曲此起彼落地传来,有些唱得颇为深情动听,有些就只能算是放声嘶吼,招来周围听众一阵阵口哨与喝倒彩声。 那对年轻的父母已经带儿子离开,嬉水的人却并不见减少,不时甚至有白领模样的男男女女带着公文包和啤酒过来,解了衬衫领口袖口纽扣,脱了鞋袜,挽起裤腿,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当然更有不少情侣旁若无人依偎着喁喁细语。 各种对话片段零星传来,进入她耳内。 “等会儿去看电影吧,听说……“ “……这种考核制度简直不人道……” “……如果每月得还贷3500块钱,我们只好喝西北风过日子了。不如……” “如果我答yīng 家里去加拿大读书的话,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 “冬天结婚不好,十二月份穿婚纱站在酒店门口招呼客人会冻成冰雕的。也许明年……” “他妈妈还是那么龟毛吗?真受不了……” “我准bèi 认真跟他谈谈,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下去了……” 任苒猛然意识到,在度过与尘嚣刻意保持距离,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一年多时间以后,她头一次根本不需yào 对自己做任何心理建设,自然而然地置身于人群之中,如此长时间内没有退缩,没有焦虑,没有厌烦,仿佛她从未远离过这片喧闹繁华的凡世红尘。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奔流不止的江面,一艘轮渡鸣着低沉的汽笛,正徐徐驶向对岸,灯光里隐约可见乘客倚栏杆吹着江风。左侧不远处是落成时间久远的长江一桥,粗大的桥墩矗立于激流之中;右边远远是另一座大桥,一带灯火勾勒出轮廓,延伸到繁华的对岸。望得久了,有几分恍惚如梦幻的感觉,仿佛隔了江水,那边上演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曾经在多年前的另一个夏夜,乘着一个男人的车,从一桥到达江北,穿过闹市区,经另一座桥回到学校,那是她正式沦陷于一场爱情的开始。 对这座城市来讲,她也许能算一个故人,然而挟带着如此之多的沉重回忆而来,眼前的一切却都已经如此陌生,崭新得仿佛头一次在她面前展开的画卷。 周围所有人都在谈笑风生,摆脱白天因繁重的工作、不合理的待遇、糟糕的天气而生的种种烦恼,无视炎热得让人窒息的温度,享shòu 习习江风带来的闲暇时光。 最重yào 的是,她也能和他们一样,试着微笑看待一切,感受平凡时光的每一丝快乐,那些长久以来存zài 于她内心的阴霾,仿佛在无形之间被清扫逼退,搁置到了一个角落,足以让她封存起来不去理会。 仅仅只想到这一点,任苒便有些不能置信。 她决心再试验一下这个感受是否足够真实,她穿上鞋子,顺台阶走上去,穿过江边的马路,凭借模糊的记忆,向热闹的商业区步行街走去。 入夜的城市稍微凉爽,街道看上去远比白天热闹。她漫步穿行在熙熙攘攘地人流之中,在路边的小店买了几样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终于确认,她坐在江边的感受不是错觉。 一转眼,到了九月上旬,任苒在下午赶到父亲即将入住的酒店,飞机晚点,任世晏打来电话告sù 她,他刚上接待方的车,让她在大堂再等一会儿。 她正翻着报纸打发时间,突然有人叫她。 “任小姐。” 她抬头一看,竟然是田君培,上次他送她到宾馆后,两人就再没联系。 “田律师你好,真巧,在这里遇到了。” 田君培简直有些难以启齿,这当然不像任苒说的那样是一个偶遇。 他在送任苒过来的当天就返回J市,之后又回省城市上班。他时常会不由自主想起她,只是两人到底交浅,看着分手时特意找她要来的手机号码,却不知dào 打过去讲什么才算合适。 挨了几天后,他还是决定打电话问候一下,可是那号码处于关机状态。当然,她告sù 他号码时便说过:“我很少开手机,打不通电话不必惊讶。” 手机自普及以后,一般人似乎都多少有了几分依赖症,无时无刻带在身边,很多人甚至备足备用电池,保持全天开机,唯恐错过跟别人的联络。像任苒那样只在需yào 打电话时才开手机的人,还真是少见。而且她说得十分自然,似乎早习惯了不跟人主动联络的状态,完全不介yì 人家会找不到她。 他不无惆然地想,他对她印象深刻,但恐怕她只将他归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再见面、不通音讯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之处。 田君培回到家里吃饭,在母亲再次问他到底跟女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时,他的这点惆怅更深了。 他和前女友郑悦悦的恋爱,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认可。 他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母亲在zf科技部门工作,父亲是出版社主编。他的父母都有几分老派作风,希望儿子立业成家两不误。郑悦悦的父亲曾是他父亲的同事,后来辞职下海经商,不过做的还是出版产业,也算儒商。 两家人在一次碰面后,谈及儿女,一拍即合,于是费尽心机,给田君培和郑悦悦制造了一个不带相亲意味的邂逅。他们总算没有辜负长辈的一片苦心,交往了起来。 郑悦悦的父母对田君培十分满yì ,但田君培的母亲其实持有一点保留态度,在她看来,郑悦悦确实漂亮,而且活泼伶俐,妆容打扮十分入时,可是言谈之间不自觉流露出性格既娇又骄的一面,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这个嘀咕被她先生迅速制止:“你已经有了准婆婆心态,看未来儿媳总是用挑剔眼光。想想看,君培也够挑剔了,他跟悦悦相处得来,你应该高兴才是。” 想到儿子一直忙于事业,在29岁时总算有了交往稳定的女友,田妈妈只得承认确实是好事。而且老朋友、老同事谈起子女,常有叫她骇然的新闻,什么某某的女儿跟网友约会私奔,某某的儿子泡酒吧认识了儿媳,这些事让讲的人和听的人一样嗟叹不已。 相比之下,郑悦悦来自他们知根知底的家庭,虽然贪玩,不过也大学毕业了,在她父亲的公司挂着一个清闲的差事,每天上班,任谁看来,从外型到家境这些条件都很不错。 田母一向有修养,又自诩开明,眼看着儿子与郑悦悦恋爱关系看上去发展稳定,哪怕仍然不满yì 郑悦悦的任性,可权衡以后,承认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决定尊重儿子的选择,再没有去明确干涉。 她和先生甚至开始筹划,将几年前买的一处房子请人好好装修设计一下,算是送给儿子的结婚礼物,他们和郑家人碰面时,会开玩笑地以亲家相称。 然而,田君培却突然回家宣bù 跟郑悦悦分手了。 田父田母大吃一惊,当然不喜欢唯一的儿子在这个问题上草率行事,不过不管他们怎么探问,田君培也没讲原因,只不耐烦地说这是他的私事,也是与郑悦悦的共同决定,他希望有一点私人空间。 其实,田君培回避的理由没有父母想象的那么复杂。他避而不谈,只是因为他跟郑悦悦的分手并不愉快。 他们交往下来,进展顺利,相处得本来很不错。 半年前,他深夜时分出差归来,想给女友一个惊喜,没打电话便直接过去,敲开房门时,赫然发xiàn 郑悦悦神情紧张,沙发上坐着一个带着几分局促、又隐隐有得yì 之情的陌生年轻男人。 撞见这种场面,哪怕郑悦悦解释说只是老同学,聊天聊到忘了时间,那男人马上起身,讪讪告辞而去,他也不能不感到不悦。 偏偏郑悦悦接下来索性摆出一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姿态,不肯多说什么;田君培在这方面的自负高傲其实不下于她,当然也不屑于拿出庭审质询证人的态度去做任何追问。 两人的相处不可避免地怪异起来。一开始有介蒂,以前忽略不计的矛盾便无限放大。他不再像过去一样,乐于无条件纵容她的某些小脾气,接受她撒娇制造的小情趣。这段关系突然变得十分生硬了。 郑悦悦一向顺风顺水惯了,哪受得这种冷战气氛,一怒说出:与其这样不如分手。 她也许并没将这句话当真,田君培却猛然发xiàn ,以前郑悦悦抱怨过两个人的恋爱来得平平无奇,他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的感情确实来得浮泛,唯一的波折一来,便似乎将以前的开心尽数抵消了。他顿时心灰意冷,没有挽回,点头同意。 可是接下来的情节就很狗血了。 郑悦悦忽然没有了洒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过了几天,和朋友在一起喝多一点酒,打他电话,哭着一定要见他。他抵挡不住漂亮女孩子当众哭得梨花带雨往他怀里扑,再加上朋友在旁边鼓噪,两个人算是复合了,都有一点儿说不出的小心翼翼,近乎相敬如宾地对待彼此。 不出一个月,他的朋友吞吞吐吐告sù 他,看到郑悦悦与那位老同学开着敞篷跑车兜风。 在本地这种空气污染严重,望出去一片灰扑扑的工业城市里,将跑车的硬顶放下来双双出行,其实就是唯恐别人注意不到的高调烧包行为。他怒从心头起,打电话问郑悦悦,这算什么意思。她却表现得比他还要愤nù ,当即斥责他既不关心她,也不信任她,还是分手算了。 放下电话,他的怒气也消散了,心想,他那一阵愤nù 似乎更多是出于面子上过不去,不管怎么说,这回算真的玩完了。然而他再次想错了。 不出半个月,郑悦悦到他上班的写字楼下等他,夜色之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头一句话是:“君培,你穿西装的样子很帅。我总记得那次看你在法庭上辩论的情景。” 出于好奇,郑悦悦曾去看过一次他上庭,但那只是一个枯燥无味的经济纠纷案件,并没多少她期待的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场景。她看到一半就已经呵欠连连提前告退,到晚上约会时却强调,一定要他穿西装去,理由便是整个法庭数他的西装穿得最有型。 田君培的心柔软了一下,正要说话,她靠近他,伸手拉松他的领带,同时目不转睛注视他,声音略略放低,娇嗲中带着一丝蛊惑,“可是,我更喜欢你衬衫解开第一粒扣子的样子,真的……非常性感。” 郑悦悦最初吸引他的地方,正是她的热情与妩媚。他如果硬不承认自己心神起了荡漾的话,未免虚伪。不过他在把她抱入怀中的同时,保持着神智清明,他确实认为,郑悦悦的这份表现,有存心想操纵他的嫌疑。 他想,对男人来讲,受到如此甜蜜的操纵,并不丢脸。 郑悦悦说,那个同学确实一直在追求她,但她对那人并没感觉。他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一次蜜月期稍长,也只是稍长而已。刻意修补起来的感情十分脆弱,两个月前,郑悦悦再度为不足一提的小事与他爆fā 了争吵,他不愿意做可笑的争执,转身要走,郑悦悦情急之下,又说出了分手,他冷冷看着她:“你想想清楚,我不会再陪你玩这种分分合合的游戏。” 这当然不是一个女孩子指望听到的呵哄。不过这一回,田君培真的厌倦了。 他的感情并没有强悍到经得起这样反复折腾。他做严谨的律师工作,有强dà 的逻辑思维能力,就算有时觉得生活未免平淡,但也从来没憧憬要经lì 那种不讲道理、不按牌理出牌的恋爱,更没想过要死缠烂打抱得美人归才觉得人生圆满。 两人算是正式分手。 田君培没法对父母解释这一过于琐碎的过程。当听到妈妈提起在他出差期间,郑悦悦来过家里时,顿时头痛起来。 “她说了什么吗?” “也没说什么,提了燕窝过来,说是她妈妈从香港带回来的。我哪吃这个东西,”田母在科技部门工作,是资深环保主义者,向来对鱼翅燕窝之类补品无爱,她皱眉道,“而且也太贵重了。我和你爸爸都不肯收,可怎么推她都不肯拎回去。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悦悦还是很重视你的,谈恋爱要慎重,不要随便闹分手。她有一点娇气,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是男人,心胸要宽广,要懂得宽容体贴才对。” 田君培被母亲教xùn 得无言以对。 这段时间,当郑悦悦在深夜打他电话时,他只会劝她少喝酒,早点回家,不愿意亲自过去哄她,再来一次和好。 他没有自高自大到以为郑悦悦一定要吃他这回头草。没错,他从外形到内在都算优秀,性格温文,事业有成,收入可观,在本省司法界已经小有名气,可是郑悦悦无论家境还是自身条件都很好,一向不乏裙下之臣,那位开着跑车的旧同学只是其中之一。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放低姿态回头找他。 “我会处理好的。”他只能这样对母亲说。 回房间后,田君培给郑悦悦打电话,“悦悦,最好不要把我们两人之间的麻烦扩散到我父母那边去,这根本无助于解决什么问题。” “就算我们已经分手了,总还是朋友吧。”郑悦悦若无其事地说:“你想多了,我又没去跟你父母说什么,只是礼节性问候而已。” “有什么事直接跟我打电话沟通比较好。” “好的你放心,我听你的。” “那就好。” “下周省剧院有傅聪的钢琴独奏音乐会,你陪我一块儿去听吧。” “不好意思,我下周要出差。” 郑悦悦笑道:“这算是回避我吗?” 他也笑:“当然不是,我的工作性质你应该很清楚,出差是免不了的。而且,我真的不喜欢把人生弄得戏剧化。” “如果我答yīng 你以后再也不任性呢?” “悦悦,你已经给过我机会,我很感谢你,不过我想,我们真的不合适。” “也就是说,你不想再给我机会了。” 田君培沉默一下,“我祝你开心,悦悦。” 郑悦悦挂了电话,田君培并无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个小时后,他居然接到了郑悦悦父亲的电话,只字不提他与女儿之间的问题,说是要在周末安排一个饭局,两家人一起坐坐。他吓得连忙推辞,“伯父,我周末还要出差,以后再说吧。” 他没想到在他看来早已坐实的一个分手还有如此多的后续,一时竟有些一筹莫展。 第二天上班后,普翰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曹又雄来到田君培的办公室,先跟他商量手上几个大案子的处理,然后告sù 他,与邻省省会汉江市经天律师事务所的合zuò 谈判初现成功的曙光。听到这个消息,他跟老曹一样兴奋。 老曹是知名律师出身,从业多年,活动能量极大,在业内声名赫赫,一向雄心勃勃。普翰在他的主持下,在本地已经是规模数一数二的律师事务所。从去年开始,几个合伙人开始制订扩张计划,首选就是与本省经济往来合zuò 密切的邻省省会城市汉江市。 田君培因为入行以来的优异表现,刚有资格参与其中。但跨省兼并扩张,最合适的便是选择一家现成的律师事务所,以合zuò 方式进行。只是运行良好的律师事务所会拒绝被兼并,而境况不佳的事务所又不具备兼并的意义,这涉及到很多方面的利益选择,并不容易达成合zuò 协议。 “我打算下个月初过去跟他们见面。君培,你跟我一块过去一趟。” 田君培有些意ài 。他知dào 合zuò 协议谈成的话,普翰这边势必要过去一位合伙人负责。但在中国,律师这一行十分讲究人脉资源。其他几位合伙人都在暗自考lǜ 权衡,去那边可以独挡一面固然是个大诱惑,可是同时也意味着要放qì 现成的客户去做开荒牛,辛苦自不必言。他在本省打赢了几个复杂的官司,声誉初起,不过刚刚成为合伙人,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去外地开发新市场。 老曹显然早有了想法,“你手头的大客户旭昇主要市场横跨两省,你经常过去出差,对汉江市的情况比较熟悉。当然,一来合zuò 成否还要看谈的情况,二来我也不会强迫你,你可以感受一下那边的情况再做决定。” 田君培蓦地想到任苒,不得不承认,这倒是一个再跟她见面的非常合理的机会。他答yīng 下来。 昨天,田君培与老曹一块儿再次来到了汉江市。然而,他找到任苒入住的宾馆查询,却发xiàn 她已经退房离开,再打她那天留下的手机号码,惊讶地发xiàn 已经处于停机之中。 他怀着最后一点指望,找他以前的同学王峪杰。王峪杰在财经政法大学任教,以前曾是任世晏带的博士生,马上便帮忙查询到了,任世晏的确要来汉江市开会,并将他到来的时间与下榻的酒店告sù 了他。 他心情十分矛盾,不知dào 见到任世晏后,该如何向一位陌生教授打听他的女儿,同时对自己的行为又不无鄙夷,这几乎有点像情窦初开的中学生,突然对隔壁班上某个女生发生强烈的兴趣,不由自主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会尾随看她放学往哪个方向走。 可那是他同学干过的事,他当时便觉得同学十分幼稚可笑,没想到他居然到将近三十岁时,也有了这种类青春期反应,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哭笑不得。 赶来酒店后,他一眼看到任苒坐在大堂一侧看报纸,她头发剪短,齐着耳下一点儿,修长的颈项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他心底突然一松,那点儿自嘲顿时消散了。 他在任苒对面坐下,“是呀,我过来出差。” “我在等我父亲,他今天过来开会。” “方便的话,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一下,等会儿见任教授一面,我一向仰慕他的学术造诣。” 任苒在幼年时期就已经习惯了从事法律专业的各类人士对父亲尊敬有加,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好的。”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二章(3) 记住本站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免费阅读 (书农的拼音+COM)唐七公子三生三世步生莲完结结局,唐七公子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后新作,三生三世系列作品,行过处红莲开遍,谓之步生莲。 能步生莲的仙者,四海八荒不过两位,一是西方梵境的佛陀,一是九重天上统管瑶池芙蕖的成玉小仙。 他将她从二十七天锁妖塔下救起,她的脚下妖娆红莲开遍。 她说:“二殿下呢,和她那小娘子逃出去了罢?” 她说:“看你这一身衣裳,品阶挺高的么,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哪一处的仙?” 她说:“一个神仙死在锁妖塔里,太有失仙格了。” 她说:“你猜我死了会变成什么,会不会变成一朵莲花?” 她说:“给我唱支歌罢,我想听月高高,变成一朵花,大约也听不了歌了罢……” 他爱上她并不因她步生莲的曼妙,他爱上她的爱情。 唐七公子,幻想言情作家。在晋江原创网发表《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为读者所瞩目,现已出版发表《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 《岁月是朵两生花》和《九州·华胥引》等部分作品。 书农在线书库提供三生三世步生莲txt下载服务,请到下载区下载使用顶部查找搜索功能。三生三世步生莲唐七公子写的曲折动人故事可读性极高,如果大家喜欢的话就去支持作者吧。 ------------ 荏苒年华 第十二章(4)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任苒就近在华清街上找一间宾馆住下。 八月下旬的汉江市,和她记忆中一样炎热,夏日盘桓于城市,没有任何即将结束的迹象。太阳自凌晨直到黄昏,占据着天空,空气热烘烘的,仿佛停止了流动。 16岁那年冬天,她母亲方菲去世,任世晏办完后事,便带她离开Z市,转学来到这个城市。 下火车后,迎接她的是寒冷潮湿的倒春寒天气,天色晦暗,北风凛冽,细雨夹杂着零星的雪花扑面而来,路面泥泞,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匆匆疾行,这个景象跟她当时的心境一样凄凉。 接下来是短暂得让人无法察觉的春天,气温暴涨,马上进入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如此极端的气候,再加上挥之不去的悲伤,无法融入新同学中的孤独,她一直郁郁寡欢。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夏天祁家骏报考这边的大学,给她一个意ài 的惊喜,她想,她永远也不可能适应这里。 现在重新置身于这座城市,她不能不再度记起那一段青葱岁月。她本来根本没有计划来这里,却在最不宜人的季节里意ài 逗留下来。 她还来不及做出明确的计划去哪里,也许并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逃开所有回忆,了无牵挂地重新开始生活。她要做的,只能是一一面对。 怀着这念头,任苒第二天下午做完手头的翻译工作,给蔡洪开发邮件后,走出了凉爽的宾馆。 到了下午四点,太阳仍然炽烈,大街上溽暑逼人。她先去了她住了两年的财经政法大学,然而到了学校门口,她大吃一惊,眼前变成了一片写字楼与住宅区,完全看不到学校的影子,更不能提以前学校旁边那整整一条街做学生生意的热闹小门面。 她向路人一打听,才知dào 财经政法大学已经于几年前从这片位于闹市的狭小老校区整体搬到了郊区大学城。 她凭记忆向后面走着,这里经过重新规划,往日的小山已经夷为平地,只隐约保留着一点地势起伏,再也找不到以前通向她和她父亲住过的宿舍的石阶。一整圈走下来,并没有沧海桑田的巨变,可是也再没什么能与她的回忆吻合。 任苒离开学校旧址,去了江边,已经过了下午六点钟了,太阳西斜,但光线明亮,离黄昏还早。 长江将这个城市分为南北两个部分。任苒第一次来到江边,是跟初到这个城市的祁家骏一起,在一个夏末黄昏。 祁家骏和她坐在被太阳烤得有些发烫的台阶上,看着眼前宽阔的江面,一边摇头一边说:“果然浩荡得不象话。” 她白他一眼:“这叫什么形容词?” “这是感叹。小苒,这个城市也不错嘛,大开大阖,没你电话里说的那么差。” 她嘀咕着:“反正我不喜欢这里。” “除了天气热、同学讲话听不懂、菜太辣以外,还有什么理由?” 她想了想,只得承认她的不喜欢更多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 “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过来陪你——监督你,你给我放开心起来,答yīng 我,高中最后一年好好加油学习。” 上学期任苒的成绩十分糟糕,父亲当然没有苛责她,可她从小到大功课没有落后过,只能心虚地低下头。不过,祁家骏完全没有训诫她的意思,捋一下她的头发,“当然也不用太努力,跟我一样,稍稍用力,考上财经政法大学就行了。万一用功过度,考上北大清华就麻烦了,我可没法跟过去。” 看着祁家骏戏谑而轻松的神情,她有没来由的心安,在母亲去世大半年后,第一次哈哈大笑了。 “走,我们下去玩水。” 祁家骏拖着她的手往下走,一直走到江水拍打着的沙滩水上。 当时的江滩保持着原始风貌,大面积沙滩裸露,岸边满是杂乱停靠的破旧渔船,野草丛生,成片的芦苇足有大半人高,江水裹着黄沙,浑浊得让任苒没有任何想走近的欲望,可是看着祁家骏脱了鞋袜下去,兴致勃勃地淌着水,她也突然开心了起来。 现在,展现在任苒眼前的江边已经完全不同于过去。沿着江岸修建成了长达十公里的江滩公园,种满各种树木花卉,雕塑、亭台点缀其间,景观灯高低错落,大理石铺就一处处亲水平台。 今年汛期有些滞后,涨起的江水漫上台阶没有退去,站在高高的堤岸看下去,下面仿佛成了一个天然的嬉水乐园。斜阳余晖将江面染上金色,人头蹿动,三三两两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接近江心,既有市民携家带口在浅水区休闲乘凉,也有不少人在激流中挥臂畅游。 如此热闹,出乎任苒的意料。她顺着石阶走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父亲正站在水中鼓励他儿子:“来,还可以再走下来一步。” 那个看上去只有4、5岁的小男孩怯怯站在齐腰深的江水中,试探着伸一条腿下去,江水到了他胸部,他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爸爸,我站不稳,快漂起来了。” 任苒跟周围人一样坐下,脱下鞋子,将脚放入浊黄的江水里。江水泛着小小的波浪,清凉而柔和在她小腿边起伏着。 一个湿淋淋的皮球骤然迎面飞过来,任苒本能地伸手接住,脸上、身上顿时溅了不少水,只听那个小男孩叫道:“我的球,我的球,还给我。” 年轻的父亲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牛牛,快跟阿姨说对不起。” 小男孩嘟囔着,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她笑着说:“没关系。”一边将球掷还回去,小男孩接住,开心地跳了起来,随后顽皮地再次将球丢给她, 他们就这样来来回回抛着球,任苒固然没有不耐烦,那小男孩更是乐此不疲,一直玩到他的母亲拿着冰棒过来,他才欢呼一声,丢下球抱住妈妈的腿,努力跳着去够冰棒。 任苒将球丢给他爸爸,看着江对岸出神,直到那小男孩将咬了一大口的冰棒递到她嘴边,她才回过神来。 “阿姨,给你咬一口。” 他爸爸被儿子的举动逗得捧腹大笑,他妈妈则又好气又好笑地叫:“牛牛,跟你说了很多次,不要把自己吃过的东西让别人吃,太不礼貌了。” 任苒也禁不住笑着摇头:“谢谢你,牛牛,阿姨不吃。” 落日迟迟,浑圆地挂在西边天空,映得云霞如火焰般绚烂,半江瑟瑟,半江反照着晚霞的鲜艳红色,堪称壮丽。任苒入神地看着这景象,而周围的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察觉正有美景在天边悄然变幻。 不知dào 又坐了多久,太阳终于还是慢慢西沉没入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江滩的景观灯次第亮起,灯光在水面摇曳不定,别有一番风情。 不过江边并没因此沉寂下来,岸上开阔的地方搭起一个个简易的露天卡拉OK,功放里各式流行歌曲此起彼落地传来,有些唱得颇为深情动听,有些就只能算是放声嘶吼,招来周围听众一阵阵口哨与喝倒彩声。 那对年轻的父母已经带儿子离开,嬉水的人却并不见减少,不时甚至有白领模样的男男女女带着公文包和啤酒过来,解了衬衫领口袖口纽扣,脱了鞋袜,挽起裤腿,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当然更有不少情侣旁若无人依偎着喁喁细语。 各种对话片段零星传来,进入她耳内。 “等会儿去看电影吧,听说……“ “……这种考核制度简直不人道……” “……如果每月得还贷3500块钱,我们只好喝西北风过日子了。不如……” “如果我答yīng 家里去加拿大读书的话,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 “冬天结婚不好,十二月份穿婚纱站在酒店门口招呼客人会冻成冰雕的。也许明年……” “他妈妈还是那么龟毛吗?真受不了……” “我准bèi 认真跟他谈谈,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下去了……” 任苒猛然意识到,在度过与尘嚣刻意保持距离,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一年多时间以后,她头一次根本不需yào 对自己做任何心理建设,自然而然地置身于人群之中,如此长时间内没有退缩,没有焦虑,没有厌烦,仿佛她从未远离过这片喧闹繁华的凡世红尘。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奔流不止的江面,一艘轮渡鸣着低沉的汽笛,正徐徐驶向对岸,灯光里隐约可见乘客倚栏杆吹着江风。左侧不远处是落成时间久远的长江一桥,粗大的桥墩矗立于激流之中;右边远远是另一座大桥,一带灯火勾勒出轮廓,延伸到繁华的对岸。望得久了,有几分恍惚如梦幻的感觉,仿佛隔了江水,那边上演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曾经在多年前的另一个夏夜,乘着一个男人的车,从一桥到达江北,穿过闹市区,经另一座桥回到学校,那是她正式沦陷于一场爱情的开始。 对这座城市来讲,她也许能算一个故人,然而挟带着如此之多的沉重回忆而来,眼前的一切却都已经如此陌生,崭新得仿佛头一次在她面前展开的画卷。 周围所有人都在谈笑风生,摆脱白天因繁重的工作、不合理的待遇、糟糕的天气而生的种种烦恼,无视炎热得让人窒息的温度,享shòu 习习江风带来的闲暇时光。 最重yào 的是,她也能和他们一样,试着微笑看待一切,感受平凡时光的每一丝快乐,那些长久以来存zài 于她内心的阴霾,仿佛在无形之间被清扫逼退,搁置到了一个角落,足以让她封存起来不去理会。 仅仅只想到这一点,任苒便有些不能置信。 她决心再试验一下这个感受是否足够真实,她穿上鞋子,顺台阶走上去,穿过江边的马路,凭借模糊的记忆,向热闹的商业区步行街走去。 入夜的城市稍微凉爽,街道看上去远比白天热闹。她漫步穿行在熙熙攘攘地人流之中,在路边的小店买了几样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终于确认,她坐在江边的感受不是错觉。 一转眼,到了九月上旬,任苒在下午赶到父亲即将入住的酒店,飞机晚点,任世晏打来电话告sù 她,他刚上接待方的车,让她在大堂再等一会儿。 她正翻着报纸打发时间,突然有人叫她。 “任小姐。” 她抬头一看,竟然是田君培,上次他送她到宾馆后,两人就再没联系。 “田律师你好,真巧,在这里遇到了。” 田君培简直有些难以启齿,这当然不像任苒说的那样是一个偶遇。 他在送任苒过来的当天就返回J市,之后又回省城市上班。他时常会不由自主想起她,只是两人到底交浅,看着分手时特意找她要来的手机号码,却不知dào 打过去讲什么才算合适。 挨了几天后,他还是决定打电话问候一下,可是那号码处于关机状态。当然,她告sù 他号码时便说过:“我很少开手机,打不通电话不必惊讶。” 手机自普及以后,一般人似乎都多少有了几分依赖症,无时无刻带在身边,很多人甚至备足备用电池,保持全天开机,唯恐错过跟别人的联络。像任苒那样只在需yào 打电话时才开手机的人,还真是少见。而且她说得十分自然,似乎早习惯了不跟人主动联络的状态,完全不介yì 人家会找不到她。 他不无惆然地想,他对她印象深刻,但恐怕她只将他归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再见面、不通音讯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之处。 田君培回到家里吃饭,在母亲再次问他到底跟女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时,他的这点惆怅更深了。 他和前女友郑悦悦的恋爱,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认可。 他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母亲在zf科技部门工作,父亲是出版社主编。他的父母都有几分老派作风,希望儿子立业成家两不误。郑悦悦的父亲曾是他父亲的同事,后来辞职下海经商,不过做的还是出版产业,也算儒商。 两家人在一次碰面后,谈及儿女,一拍即合,于是费尽心机,给田君培和郑悦悦制造了一个不带相亲意味的邂逅。他们总算没有辜负长辈的一片苦心,交往了起来。 郑悦悦的父母对田君培十分满yì ,但田君培的母亲其实持有一点保留态度,在她看来,郑悦悦确实漂亮,而且活泼伶俐,妆容打扮十分入时,可是言谈之间不自觉流露出性格既娇又骄的一面,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这个嘀咕被她先生迅速制止:“你已经有了准婆婆心态,看未来儿媳总是用挑剔眼光。想想看,君培也够挑剔了,他跟悦悦相处得来,你应该高兴才是。” 想到儿子一直忙于事业,在29岁时总算有了交往稳定的女友,田妈妈只得承认确实是好事。而且老朋友、老同事谈起子女,常有叫她骇然的新闻,什么某某的女儿跟网友约会私奔,某某的儿子泡酒吧认识了儿媳,这些事让讲的人和听的人一样嗟叹不已。 相比之下,郑悦悦来自他们知根知底的家庭,虽然贪玩,不过也大学毕业了,在她父亲的公司挂着一个清闲的差事,每天上班,任谁看来,从外型到家境这些条件都很不错。 田母一向有修养,又自诩开明,眼看着儿子与郑悦悦恋爱关系看上去发展稳定,哪怕仍然不满yì 郑悦悦的任性,可权衡以后,承认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决定尊重儿子的选择,再没有去明确干涉。 她和先生甚至开始筹划,将几年前买的一处房子请人好好装修设计一下,算是送给儿子的结婚礼物,他们和郑家人碰面时,会开玩笑地以亲家相称。 然而,田君培却突然回家宣bù 跟郑悦悦分手了。 田父田母大吃一惊,当然不喜欢唯一的儿子在这个问题上草率行事,不过不管他们怎么探问,田君培也没讲原因,只不耐烦地说这是他的私事,也是与郑悦悦的共同决定,他希望有一点私人空间。 其实,田君培回避的理由没有父母想象的那么复杂。他避而不谈,只是因为他跟郑悦悦的分手并不愉快。 他们交往下来,进展顺利,相处得本来很不错。 半年前,他深夜时分出差归来,想给女友一个惊喜,没打电话便直接过去,敲开房门时,赫然发xiàn 郑悦悦神情紧张,沙发上坐着一个带着几分局促、又隐隐有得yì 之情的陌生年轻男人。 撞见这种场面,哪怕郑悦悦解释说只是老同学,聊天聊到忘了时间,那男人马上起身,讪讪告辞而去,他也不能不感到不悦。 偏偏郑悦悦接下来索性摆出一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姿态,不肯多说什么;田君培在这方面的自负高傲其实不下于她,当然也不屑于拿出庭审质询证人的态度去做任何追问。 两人的相处不可避免地怪异起来。一开始有介蒂,以前忽略不计的矛盾便无限放大。他不再像过去一样,乐于无条件纵容她的某些小脾气,接受她撒娇制造的小情趣。这段关系突然变得十分生硬了。 郑悦悦一向顺风顺水惯了,哪受得这种冷战气氛,一怒说出:与其这样不如分手。 她也许并没将这句话当真,田君培却猛然发xiàn ,以前郑悦悦抱怨过两个人的恋爱来得平平无奇,他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的感情确实来得浮泛,唯一的波折一来,便似乎将以前的开心尽数抵消了。他顿时心灰意冷,没有挽回,点头同意。 可是接下来的情节就很狗血了。 郑悦悦忽然没有了洒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过了几天,和朋友在一起喝多一点酒,打他电话,哭着一定要见他。他抵挡不住漂亮女孩子当众哭得梨花带雨往他怀里扑,再加上朋友在旁边鼓噪,两个人算是复合了,都有一点儿说不出的小心翼翼,近乎相敬如宾地对待彼此。 不出一个月,他的朋友吞吞吐吐告sù 他,看到郑悦悦与那位老同学开着敞篷跑车兜风。 在本地这种空气污染严重,望出去一片灰扑扑的工业城市里,将跑车的硬顶放下来双双出行,其实就是唯恐别人注意不到的高调烧包行为。他怒从心头起,打电话问郑悦悦,这算什么意思。她却表现得比他还要愤nù ,当即斥责他既不关心她,也不信任她,还是分手算了。 放下电话,他的怒气也消散了,心想,他那一阵愤nù 似乎更多是出于面子上过不去,不管怎么说,这回算真的玩完了。然而他再次想错了。 不出半个月,郑悦悦到他上班的写字楼下等他,夜色之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头一句话是:“君培,你穿西装的样子很帅。我总记得那次看你在法庭上辩论的情景。” 出于好奇,郑悦悦曾去看过一次他上庭,但那只是一个枯燥无味的经济纠纷案件,并没多少她期待的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场景。她看到一半就已经呵欠连连提前告退,到晚上约会时却强调,一定要他穿西装去,理由便是整个法庭数他的西装穿得最有型。 田君培的心柔软了一下,正要说话,她靠近他,伸手拉松他的领带,同时目不转睛注视他,声音略略放低,娇嗲中带着一丝蛊惑,“可是,我更喜欢你衬衫解开第一粒扣子的样子,真的……非常性感。” 郑悦悦最初吸引他的地方,正是她的热情与妩媚。他如果硬不承认自己心神起了荡漾的话,未免虚伪。不过他在把她抱入怀中的同时,保持着神智清明,他确实认为,郑悦悦的这份表现,有存心想操纵他的嫌疑。 他想,对男人来讲,受到如此甜蜜的操纵,并不丢脸。 郑悦悦说,那个同学确实一直在追求她,但她对那人并没感觉。他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一次蜜月期稍长,也只是稍长而已。刻意修补起来的感情十分脆弱,两个月前,郑悦悦再度为不足一提的小事与他爆fā 了争吵,他不愿意做可笑的争执,转身要走,郑悦悦情急之下,又说出了分手,他冷冷看着她:“你想想清楚,我不会再陪你玩这种分分合合的游戏。” 这当然不是一个女孩子指望听到的呵哄。不过这一回,田君培真的厌倦了。 他的感情并没有强悍到经得起这样反复折腾。他做严谨的律师工作,有强dà 的逻辑思维能力,就算有时觉得生活未免平淡,但也从来没憧憬要经lì 那种不讲道理、不按牌理出牌的恋爱,更没想过要死缠烂打抱得美人归才觉得人生圆满。 两人算是正式分手。 田君培没法对父母解释这一过于琐碎的过程。当听到妈妈提起在他出差期间,郑悦悦来过家里时,顿时头痛起来。 “她说了什么吗?” “也没说什么,提了燕窝过来,说是她妈妈从香港带回来的。我哪吃这个东西,”田母在科技部门工作,是资深环保主义者,向来对鱼翅燕窝之类补品无爱,她皱眉道,“而且也太贵重了。我和你爸爸都不肯收,可怎么推她都不肯拎回去。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悦悦还是很重视你的,谈恋爱要慎重,不要随便闹分手。她有一点娇气,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是男人,心胸要宽广,要懂得宽容体贴才对。” 田君培被母亲教xùn 得无言以对。 这段时间,当郑悦悦在深夜打他电话时,他只会劝她少喝酒,早点回家,不愿意亲自过去哄她,再来一次和好。 他没有自高自大到以为郑悦悦一定要吃他这回头草。没错,他从外形到内在都算优秀,性格温文,事业有成,收入可观,在本省司法界已经小有名气,可是郑悦悦无论家境还是自身条件都很好,一向不乏裙下之臣,那位开着跑车的旧同学只是其中之一。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放低姿态回头找他。 “我会处理好的。”他只能这样对母亲说。 回房间后,田君培给郑悦悦打电话,“悦悦,最好不要把我们两人之间的麻烦扩散到我父母那边去,这根本无助于解决什么问题。” “就算我们已经分手了,总还是朋友吧。”郑悦悦若无其事地说:“你想多了,我又没去跟你父母说什么,只是礼节性问候而已。” “有什么事直接跟我打电话沟通比较好。” “好的你放心,我听你的。” “那就好。” “下周省剧院有傅聪的钢琴独奏音乐会,你陪我一块儿去听吧。” “不好意思,我下周要出差。” 郑悦悦笑道:“这算是回避我吗?” 他也笑:“当然不是,我的工作性质你应该很清楚,出差是免不了的。而且,我真的不喜欢把人生弄得戏剧化。” “如果我答yīng 你以后再也不任性呢?” “悦悦,你已经给过我机会,我很感谢你,不过我想,我们真的不合适。” “也就是说,你不想再给我机会了。” 田君培沉默一下,“我祝你开心,悦悦。” 郑悦悦挂了电话,田君培并无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个小时后,他居然接到了郑悦悦父亲的电话,只字不提他与女儿之间的问题,说是要在周末安排一个饭局,两家人一起坐坐。他吓得连忙推辞,“伯父,我周末还要出差,以后再说吧。” 他没想到在他看来早已坐实的一个分手还有如此多的后续,一时竟有些一筹莫展。 第二天上班后,普翰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曹又雄来到田君培的办公室,先跟他商量手上几个大案子的处理,然后告sù 他,与邻省省会汉江市经天律师事务所的合zuò 谈判初现成功的曙光。听到这个消息,他跟老曹一样兴奋。 老曹是知名律师出身,从业多年,活动能量极大,在业内声名赫赫,一向雄心勃勃。普翰在他的主持下,在本地已经是规模数一数二的律师事务所。从去年开始,几个合伙人开始制订扩张计划,首选就是与本省经济往来合zuò 密切的邻省省会城市汉江市。 田君培因为入行以来的优异表现,刚有资格参与其中。但跨省兼并扩张,最合适的便是选择一家现成的律师事务所,以合zuò 方式进行。只是运行良好的律师事务所会拒绝被兼并,而境况不佳的事务所又不具备兼并的意义,这涉及到很多方面的利益选择,并不容易达成合zuò 协议。 “我打算下个月初过去跟他们见面。君培,你跟我一块过去一趟。” 田君培有些意ài 。他知dào 合zuò 协议谈成的话,普翰这边势必要过去一位合伙人负责。但在中国,律师这一行十分讲究人脉资源。其他几位合伙人都在暗自考lǜ 权衡,去那边可以独挡一面固然是个大诱惑,可是同时也意味着要放qì 现成的客户去做开荒牛,辛苦自不必言。他在本省打赢了几个复杂的官司,声誉初起,不过刚刚成为合伙人,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去外地开发新市场。 老曹显然早有了想法,“你手头的大客户旭昇主要市场横跨两省,你经常过去出差,对汉江市的情况比较熟悉。当然,一来合zuò 成否还要看谈的情况,二来我也不会强迫你,你可以感受一下那边的情况再做决定。” 田君培蓦地想到任苒,不得不承认,这倒是一个再跟她见面的非常合理的机会。他答yīng 下来。 昨天,田君培与老曹一块儿再次来到了汉江市。然而,他找到任苒入住的宾馆查询,却发xiàn 她已经退房离开,再打她那天留下的手机号码,惊讶地发xiàn 已经处于停机之中。 他怀着最后一点指望,找他以前的同学王峪杰。王峪杰在财经政法大学任教,以前曾是任世晏带的博士生,马上便帮忙查询到了,任世晏的确要来汉江市开会,并将他到来的时间与下榻的酒店告sù 了他。 他心情十分矛盾,不知dào 见到任世晏后,该如何向一位陌生教授打听他的女儿,同时对自己的行为又不无鄙夷,这几乎有点像情窦初开的中学生,突然对隔壁班上某个女生发生强烈的兴趣,不由自主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会尾随看她放学往哪个方向走。 可那是他同学干过的事,他当时便觉得同学十分幼稚可笑,没想到他居然到将近三十岁时,也有了这种类青春期反应,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哭笑不得。 赶来酒店后,他一眼看到任苒坐在大堂一侧看报纸,她头发剪短,齐着耳下一点儿,修长的颈项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他心底突然一松,那点儿自嘲顿时消散了。 他在任苒对面坐下,“是呀,我过来出差。” “我在等我父亲,他今天过来开会。” “方便的话,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一下,等会儿见任教授一面,我一向仰慕他的学术造诣。” 任苒在幼年时期就已经习惯了从事法律专业的各类人士对父亲尊敬有加,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好的。”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二章(5)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任苒就近在华清街上找一间宾馆住下。 八月下旬的汉江市,和她记忆中一样炎热,夏日盘桓于城市,没有任何即将结束的迹象。太阳自凌晨直到黄昏,占据着天空,空气热烘烘的,仿佛停止了流动。 16岁那年冬天,她母亲方菲去世,任世晏办完后事,便带她离开Z市,转学来到这个城市。 下火车后,迎接她的是寒冷潮湿的倒春寒天气,天色晦暗,北风凛冽,细雨夹杂着零星的雪花扑面而来,路面泥泞,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匆匆疾行,这个景象跟她当时的心境一样凄凉。 接下来是短暂得让人无法察觉的春天,气温暴涨,马上进入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如此极端的气候,再加上挥之不去的悲伤,无法融入新同学中的孤独,她一直郁郁寡欢。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夏天祁家骏报考这边的大学,给她一个意ài 的惊喜,她想,她永远也不可能适应这里。 现在重新置身于这座城市,她不能不再度记起那一段青葱岁月。她本来根本没有计划来这里,却在最不宜人的季节里意ài 逗留下来。 她还来不及做出明确的计划去哪里,也许并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逃开所有回忆,了无牵挂地重新开始生活。她要做的,只能是一一面对。 怀着这念头,任苒第二天下午做完手头的翻译工作,给蔡洪开发邮件后,走出了凉爽的宾馆。 到了下午四点,太阳仍然炽烈,大街上溽暑逼人。她先去了她住了两年的财经政法大学,然而到了学校门口,她大吃一惊,眼前变成了一片写字楼与住宅区,完全看不到学校的影子,更不能提以前学校旁边那整整一条街做学生生意的热闹小门面。 她向路人一打听,才知dào 财经政法大学已经于几年前从这片位于闹市的狭小老校区整体搬到了郊区大学城。 她凭记忆向后面走着,这里经过重新规划,往日的小山已经夷为平地,只隐约保留着一点地势起伏,再也找不到以前通向她和她父亲住过的宿舍的石阶。一整圈走下来,并没有沧海桑田的巨变,可是也再没什么能与她的回忆吻合。 任苒离开学校旧址,去了江边,已经过了下午六点钟了,太阳西斜,但光线明亮,离黄昏还早。 长江将这个城市分为南北两个部分。任苒第一次来到江边,是跟初到这个城市的祁家骏一起,在一个夏末黄昏。 祁家骏和她坐在被太阳烤得有些发烫的台阶上,看着眼前宽阔的江面,一边摇头一边说:“果然浩荡得不象话。” 她白他一眼:“这叫什么形容词?” “这是感叹。小苒,这个城市也不错嘛,大开大阖,没你电话里说的那么差。” 她嘀咕着:“反正我不喜欢这里。” “除了天气热、同学讲话听不懂、菜太辣以外,还有什么理由?” 她想了想,只得承认她的不喜欢更多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 “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过来陪你——监督你,你给我放开心起来,答yīng 我,高中最后一年好好加油学习。” 上学期任苒的成绩十分糟糕,父亲当然没有苛责她,可她从小到大功课没有落后过,只能心虚地低下头。不过,祁家骏完全没有训诫她的意思,捋一下她的头发,“当然也不用太努力,跟我一样,稍稍用力,考上财经政法大学就行了。万一用功过度,考上北大清华就麻烦了,我可没法跟过去。” 看着祁家骏戏谑而轻松的神情,她有没来由的心安,在母亲去世大半年后,第一次哈哈大笑了。 “走,我们下去玩水。” 祁家骏拖着她的手往下走,一直走到江水拍打着的沙滩水上。 当时的江滩保持着原始风貌,大面积沙滩裸露,岸边满是杂乱停靠的破旧渔船,野草丛生,成片的芦苇足有大半人高,江水裹着黄沙,浑浊得让任苒没有任何想走近的欲望,可是看着祁家骏脱了鞋袜下去,兴致勃勃地淌着水,她也突然开心了起来。 现在,展现在任苒眼前的江边已经完全不同于过去。沿着江岸修建成了长达十公里的江滩公园,种满各种树木花卉,雕塑、亭台点缀其间,景观灯高低错落,大理石铺就一处处亲水平台。 今年汛期有些滞后,涨起的江水漫上台阶没有退去,站在高高的堤岸看下去,下面仿佛成了一个天然的嬉水乐园。斜阳余晖将江面染上金色,人头蹿动,三三两两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接近江心,既有市民携家带口在浅水区休闲乘凉,也有不少人在激流中挥臂畅游。 如此热闹,出乎任苒的意料。她顺着石阶走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父亲正站在水中鼓励他儿子:“来,还可以再走下来一步。” 那个看上去只有4、5岁的小男孩怯怯站在齐腰深的江水中,试探着伸一条腿下去,江水到了他胸部,他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爸爸,我站不稳,快漂起来了。” 任苒跟周围人一样坐下,脱下鞋子,将脚放入浊黄的江水里。江水泛着小小的波浪,清凉而柔和在她小腿边起伏着。 一个湿淋淋的皮球骤然迎面飞过来,任苒本能地伸手接住,脸上、身上顿时溅了不少水,只听那个小男孩叫道:“我的球,我的球,还给我。” 年轻的父亲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牛牛,快跟阿姨说对不起。” 小男孩嘟囔着,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她笑着说:“没关系。”一边将球掷还回去,小男孩接住,开心地跳了起来,随后顽皮地再次将球丢给她, 他们就这样来来回回抛着球,任苒固然没有不耐烦,那小男孩更是乐此不疲,一直玩到他的母亲拿着冰棒过来,他才欢呼一声,丢下球抱住妈妈的腿,努力跳着去够冰棒。 任苒将球丢给他爸爸,看着江对岸出神,直到那小男孩将咬了一大口的冰棒递到她嘴边,她才回过神来。 “阿姨,给你咬一口。” 他爸爸被儿子的举动逗得捧腹大笑,他妈妈则又好气又好笑地叫:“牛牛,跟你说了很多次,不要把自己吃过的东西让别人吃,太不礼貌了。” 任苒也禁不住笑着摇头:“谢谢你,牛牛,阿姨不吃。” 落日迟迟,浑圆地挂在西边天空,映得云霞如火焰般绚烂,半江瑟瑟,半江反照着晚霞的鲜艳红色,堪称壮丽。任苒入神地看着这景象,而周围的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察觉正有美景在天边悄然变幻。 不知dào 又坐了多久,太阳终于还是慢慢西沉没入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江滩的景观灯次第亮起,灯光在水面摇曳不定,别有一番风情。 不过江边并没因此沉寂下来,岸上开阔的地方搭起一个个简易的露天卡拉OK,功放里各式流行歌曲此起彼落地传来,有些唱得颇为深情动听,有些就只能算是放声嘶吼,招来周围听众一阵阵口哨与喝倒彩声。 那对年轻的父母已经带儿子离开,嬉水的人却并不见减少,不时甚至有白领模样的男男女女带着公文包和啤酒过来,解了衬衫领口袖口纽扣,脱了鞋袜,挽起裤腿,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当然更有不少情侣旁若无人依偎着喁喁细语。 各种对话片段零星传来,进入她耳内。 “等会儿去看电影吧,听说……“ “……这种考核制度简直不人道……” “……如果每月得还贷3500块钱,我们只好喝西北风过日子了。不如……” “如果我答yīng 家里去加拿大读书的话,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 “冬天结婚不好,十二月份穿婚纱站在酒店门口招呼客人会冻成冰雕的。也许明年……” “他妈妈还是那么龟毛吗?真受不了……” “我准bèi 认真跟他谈谈,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下去了……” 任苒猛然意识到,在度过与尘嚣刻意保持距离,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一年多时间以后,她头一次根本不需yào 对自己做任何心理建设,自然而然地置身于人群之中,如此长时间内没有退缩,没有焦虑,没有厌烦,仿佛她从未远离过这片喧闹繁华的凡世红尘。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奔流不止的江面,一艘轮渡鸣着低沉的汽笛,正徐徐驶向对岸,灯光里隐约可见乘客倚栏杆吹着江风。左侧不远处是落成时间久远的长江一桥,粗大的桥墩矗立于激流之中;右边远远是另一座大桥,一带灯火勾勒出轮廓,延伸到繁华的对岸。望得久了,有几分恍惚如梦幻的感觉,仿佛隔了江水,那边上演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曾经在多年前的另一个夏夜,乘着一个男人的车,从一桥到达江北,穿过闹市区,经另一座桥回到学校,那是她正式沦陷于一场爱情的开始。 对这座城市来讲,她也许能算一个故人,然而挟带着如此之多的沉重回忆而来,眼前的一切却都已经如此陌生,崭新得仿佛头一次在她面前展开的画卷。 周围所有人都在谈笑风生,摆脱白天因繁重的工作、不合理的待遇、糟糕的天气而生的种种烦恼,无视炎热得让人窒息的温度,享shòu 习习江风带来的闲暇时光。 最重yào 的是,她也能和他们一样,试着微笑看待一切,感受平凡时光的每一丝快乐,那些长久以来存zài 于她内心的阴霾,仿佛在无形之间被清扫逼退,搁置到了一个角落,足以让她封存起来不去理会。 仅仅只想到这一点,任苒便有些不能置信。 她决心再试验一下这个感受是否足够真实,她穿上鞋子,顺台阶走上去,穿过江边的马路,凭借模糊的记忆,向热闹的商业区步行街走去。 入夜的城市稍微凉爽,街道看上去远比白天热闹。她漫步穿行在熙熙攘攘地人流之中,在路边的小店买了几样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终于确认,她坐在江边的感受不是错觉。 一转眼,到了九月上旬,任苒在下午赶到父亲即将入住的酒店,飞机晚点,任世晏打来电话告sù 她,他刚上接待方的车,让她在大堂再等一会儿。 她正翻着报纸打发时间,突然有人叫她。 “任小姐。” 她抬头一看,竟然是田君培,上次他送她到宾馆后,两人就再没联系。 “田律师你好,真巧,在这里遇到了。” 田君培简直有些难以启齿,这当然不像任苒说的那样是一个偶遇。 他在送任苒过来的当天就返回J市,之后又回省城市上班。他时常会不由自主想起她,只是两人到底交浅,看着分手时特意找她要来的手机号码,却不知dào 打过去讲什么才算合适。 挨了几天后,他还是决定打电话问候一下,可是那号码处于关机状态。当然,她告sù 他号码时便说过:“我很少开手机,打不通电话不必惊讶。” 手机自普及以后,一般人似乎都多少有了几分依赖症,无时无刻带在身边,很多人甚至备足备用电池,保持全天开机,唯恐错过跟别人的联络。像任苒那样只在需yào 打电话时才开手机的人,还真是少见。而且她说得十分自然,似乎早习惯了不跟人主动联络的状态,完全不介yì 人家会找不到她。 他不无惆然地想,他对她印象深刻,但恐怕她只将他归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再见面、不通音讯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之处。 田君培回到家里吃饭,在母亲再次问他到底跟女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时,他的这点惆怅更深了。 他和前女友郑悦悦的恋爱,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认可。 他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母亲在zf科技部门工作,父亲是出版社主编。他的父母都有几分老派作风,希望儿子立业成家两不误。郑悦悦的父亲曾是他父亲的同事,后来辞职下海经商,不过做的还是出版产业,也算儒商。 两家人在一次碰面后,谈及儿女,一拍即合,于是费尽心机,给田君培和郑悦悦制造了一个不带相亲意味的邂逅。他们总算没有辜负长辈的一片苦心,交往了起来。 郑悦悦的父母对田君培十分满yì ,但田君培的母亲其实持有一点保留态度,在她看来,郑悦悦确实漂亮,而且活泼伶俐,妆容打扮十分入时,可是言谈之间不自觉流露出性格既娇又骄的一面,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这个嘀咕被她先生迅速制止:“你已经有了准婆婆心态,看未来儿媳总是用挑剔眼光。想想看,君培也够挑剔了,他跟悦悦相处得来,你应该高兴才是。” 想到儿子一直忙于事业,在29岁时总算有了交往稳定的女友,田妈妈只得承认确实是好事。而且老朋友、老同事谈起子女,常有叫她骇然的新闻,什么某某的女儿跟网友约会私奔,某某的儿子泡酒吧认识了儿媳,这些事让讲的人和听的人一样嗟叹不已。 相比之下,郑悦悦来自他们知根知底的家庭,虽然贪玩,不过也大学毕业了,在她父亲的公司挂着一个清闲的差事,每天上班,任谁看来,从外型到家境这些条件都很不错。 田母一向有修养,又自诩开明,眼看着儿子与郑悦悦恋爱关系看上去发展稳定,哪怕仍然不满yì 郑悦悦的任性,可权衡以后,承认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决定尊重儿子的选择,再没有去明确干涉。 她和先生甚至开始筹划,将几年前买的一处房子请人好好装修设计一下,算是送给儿子的结婚礼物,他们和郑家人碰面时,会开玩笑地以亲家相称。 然而,田君培却突然回家宣bù 跟郑悦悦分手了。 田父田母大吃一惊,当然不喜欢唯一的儿子在这个问题上草率行事,不过不管他们怎么探问,田君培也没讲原因,只不耐烦地说这是他的私事,也是与郑悦悦的共同决定,他希望有一点私人空间。 其实,田君培回避的理由没有父母想象的那么复杂。他避而不谈,只是因为他跟郑悦悦的分手并不愉快。 他们交往下来,进展顺利,相处得本来很不错。 半年前,他深夜时分出差归来,想给女友一个惊喜,没打电话便直接过去,敲开房门时,赫然发xiàn 郑悦悦神情紧张,沙发上坐着一个带着几分局促、又隐隐有得yì 之情的陌生年轻男人。 撞见这种场面,哪怕郑悦悦解释说只是老同学,聊天聊到忘了时间,那男人马上起身,讪讪告辞而去,他也不能不感到不悦。 偏偏郑悦悦接下来索性摆出一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姿态,不肯多说什么;田君培在这方面的自负高傲其实不下于她,当然也不屑于拿出庭审质询证人的态度去做任何追问。 两人的相处不可避免地怪异起来。一开始有介蒂,以前忽略不计的矛盾便无限放大。他不再像过去一样,乐于无条件纵容她的某些小脾气,接受她撒娇制造的小情趣。这段关系突然变得十分生硬了。 郑悦悦一向顺风顺水惯了,哪受得这种冷战气氛,一怒说出:与其这样不如分手。 她也许并没将这句话当真,田君培却猛然发xiàn ,以前郑悦悦抱怨过两个人的恋爱来得平平无奇,他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的感情确实来得浮泛,唯一的波折一来,便似乎将以前的开心尽数抵消了。他顿时心灰意冷,没有挽回,点头同意。 可是接下来的情节就很狗血了。 郑悦悦忽然没有了洒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过了几天,和朋友在一起喝多一点酒,打他电话,哭着一定要见他。他抵挡不住漂亮女孩子当众哭得梨花带雨往他怀里扑,再加上朋友在旁边鼓噪,两个人算是复合了,都有一点儿说不出的小心翼翼,近乎相敬如宾地对待彼此。 不出一个月,他的朋友吞吞吐吐告sù 他,看到郑悦悦与那位老同学开着敞篷跑车兜风。 在本地这种空气污染严重,望出去一片灰扑扑的工业城市里,将跑车的硬顶放下来双双出行,其实就是唯恐别人注意不到的高调烧包行为。他怒从心头起,打电话问郑悦悦,这算什么意思。她却表现得比他还要愤nù ,当即斥责他既不关心她,也不信任她,还是分手算了。 放下电话,他的怒气也消散了,心想,他那一阵愤nù 似乎更多是出于面子上过不去,不管怎么说,这回算真的玩完了。然而他再次想错了。 不出半个月,郑悦悦到他上班的写字楼下等他,夜色之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头一句话是:“君培,你穿西装的样子很帅。我总记得那次看你在法庭上辩论的情景。” 出于好奇,郑悦悦曾去看过一次他上庭,但那只是一个枯燥无味的经济纠纷案件,并没多少她期待的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场景。她看到一半就已经呵欠连连提前告退,到晚上约会时却强调,一定要他穿西装去,理由便是整个法庭数他的西装穿得最有型。 田君培的心柔软了一下,正要说话,她靠近他,伸手拉松他的领带,同时目不转睛注视他,声音略略放低,娇嗲中带着一丝蛊惑,“可是,我更喜欢你衬衫解开第一粒扣子的样子,真的……非常性感。” 郑悦悦最初吸引他的地方,正是她的热情与妩媚。他如果硬不承认自己心神起了荡漾的话,未免虚伪。不过他在把她抱入怀中的同时,保持着神智清明,他确实认为,郑悦悦的这份表现,有存心想操纵他的嫌疑。 他想,对男人来讲,受到如此甜蜜的操纵,并不丢脸。 郑悦悦说,那个同学确实一直在追求她,但她对那人并没感觉。他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一次蜜月期稍长,也只是稍长而已。刻意修补起来的感情十分脆弱,两个月前,郑悦悦再度为不足一提的小事与他爆fā 了争吵,他不愿意做可笑的争执,转身要走,郑悦悦情急之下,又说出了分手,他冷冷看着她:“你想想清楚,我不会再陪你玩这种分分合合的游戏。” 这当然不是一个女孩子指望听到的呵哄。不过这一回,田君培真的厌倦了。 他的感情并没有强悍到经得起这样反复折腾。他做严谨的律师工作,有强dà 的逻辑思维能力,就算有时觉得生活未免平淡,但也从来没憧憬要经lì 那种不讲道理、不按牌理出牌的恋爱,更没想过要死缠烂打抱得美人归才觉得人生圆满。 两人算是正式分手。 田君培没法对父母解释这一过于琐碎的过程。当听到妈妈提起在他出差期间,郑悦悦来过家里时,顿时头痛起来。 “她说了什么吗?” “也没说什么,提了燕窝过来,说是她妈妈从香港带回来的。我哪吃这个东西,”田母在科技部门工作,是资深环保主义者,向来对鱼翅燕窝之类补品无爱,她皱眉道,“而且也太贵重了。我和你爸爸都不肯收,可怎么推她都不肯拎回去。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悦悦还是很重视你的,谈恋爱要慎重,不要随便闹分手。她有一点娇气,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是男人,心胸要宽广,要懂得宽容体贴才对。” 田君培被母亲教xùn 得无言以对。 这段时间,当郑悦悦在深夜打他电话时,他只会劝她少喝酒,早点回家,不愿意亲自过去哄她,再来一次和好。 他没有自高自大到以为郑悦悦一定要吃他这回头草。没错,他从外形到内在都算优秀,性格温文,事业有成,收入可观,在本省司法界已经小有名气,可是郑悦悦无论家境还是自身条件都很好,一向不乏裙下之臣,那位开着跑车的旧同学只是其中之一。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放低姿态回头找他。 “我会处理好的。”他只能这样对母亲说。 回房间后,田君培给郑悦悦打电话,“悦悦,最好不要把我们两人之间的麻烦扩散到我父母那边去,这根本无助于解决什么问题。” “就算我们已经分手了,总还是朋友吧。”郑悦悦若无其事地说:“你想多了,我又没去跟你父母说什么,只是礼节性问候而已。” “有什么事直接跟我打电话沟通比较好。” “好的你放心,我听你的。” “那就好。” “下周省剧院有傅聪的钢琴独奏音乐会,你陪我一块儿去听吧。” “不好意思,我下周要出差。” 郑悦悦笑道:“这算是回避我吗?” 他也笑:“当然不是,我的工作性质你应该很清楚,出差是免不了的。而且,我真的不喜欢把人生弄得戏剧化。” “如果我答yīng 你以后再也不任性呢?” “悦悦,你已经给过我机会,我很感谢你,不过我想,我们真的不合适。” “也就是说,你不想再给我机会了。” 田君培沉默一下,“我祝你开心,悦悦。” 郑悦悦挂了电话,田君培并无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个小时后,他居然接到了郑悦悦父亲的电话,只字不提他与女儿之间的问题,说是要在周末安排一个饭局,两家人一起坐坐。他吓得连忙推辞,“伯父,我周末还要出差,以后再说吧。” 他没想到在他看来早已坐实的一个分手还有如此多的后续,一时竟有些一筹莫展。 第二天上班后,普翰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曹又雄来到田君培的办公室,先跟他商量手上几个大案子的处理,然后告sù 他,与邻省省会汉江市经天律师事务所的合zuò 谈判初现成功的曙光。听到这个消息,他跟老曹一样兴奋。 老曹是知名律师出身,从业多年,活动能量极大,在业内声名赫赫,一向雄心勃勃。普翰在他的主持下,在本地已经是规模数一数二的律师事务所。从去年开始,几个合伙人开始制订扩张计划,首选就是与本省经济往来合zuò 密切的邻省省会城市汉江市。 田君培因为入行以来的优异表现,刚有资格参与其中。但跨省兼并扩张,最合适的便是选择一家现成的律师事务所,以合zuò 方式进行。只是运行良好的律师事务所会拒绝被兼并,而境况不佳的事务所又不具备兼并的意义,这涉及到很多方面的利益选择,并不容易达成合zuò 协议。 “我打算下个月初过去跟他们见面。君培,你跟我一块过去一趟。” 田君培有些意ài 。他知dào 合zuò 协议谈成的话,普翰这边势必要过去一位合伙人负责。但在中国,律师这一行十分讲究人脉资源。其他几位合伙人都在暗自考lǜ 权衡,去那边可以独挡一面固然是个大诱惑,可是同时也意味着要放qì 现成的客户去做开荒牛,辛苦自不必言。他在本省打赢了几个复杂的官司,声誉初起,不过刚刚成为合伙人,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去外地开发新市场。 老曹显然早有了想法,“你手头的大客户旭昇主要市场横跨两省,你经常过去出差,对汉江市的情况比较熟悉。当然,一来合zuò 成否还要看谈的情况,二来我也不会强迫你,你可以感受一下那边的情况再做决定。” 田君培蓦地想到任苒,不得不承认,这倒是一个再跟她见面的非常合理的机会。他答yīng 下来。 昨天,田君培与老曹一块儿再次来到了汉江市。然而,他找到任苒入住的宾馆查询,却发xiàn 她已经退房离开,再打她那天留下的手机号码,惊讶地发xiàn 已经处于停机之中。 他怀着最后一点指望,找他以前的同学王峪杰。王峪杰在财经政法大学任教,以前曾是任世晏带的博士生,马上便帮忙查询到了,任世晏的确要来汉江市开会,并将他到来的时间与下榻的酒店告sù 了他。 他心情十分矛盾,不知dào 见到任世晏后,该如何向一位陌生教授打听他的女儿,同时对自己的行为又不无鄙夷,这几乎有点像情窦初开的中学生,突然对隔壁班上某个女生发生强烈的兴趣,不由自主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会尾随看她放学往哪个方向走。 可那是他同学干过的事,他当时便觉得同学十分幼稚可笑,没想到他居然到将近三十岁时,也有了这种类青春期反应,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哭笑不得。 赶来酒店后,他一眼看到任苒坐在大堂一侧看报纸,她头发剪短,齐着耳下一点儿,修长的颈项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他心底突然一松,那点儿自嘲顿时消散了。 他在任苒对面坐下,“是呀,我过来出差。” “我在等我父亲,他今天过来开会。” “方便的话,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一下,等会儿见任教授一面,我一向仰慕他的学术造诣。” 任苒在幼年时期就已经习惯了从事法律专业的各类人士对父亲尊敬有加,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好的。”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二章(6)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任苒就近在华清街上找一间宾馆住下。 八月下旬的汉江市,和她记忆中一样炎热,夏日盘桓于城市,没有任何即将结束的迹象。太阳自凌晨直到黄昏,占据着天空,空气热烘烘的,仿佛停止了流动。 16岁那年冬天,她母亲方菲去世,任世晏办完后事,便带她离开Z市,转学来到这个城市。 下火车后,迎接她的是寒冷潮湿的倒春寒天气,天色晦暗,北风凛冽,细雨夹杂着零星的雪花扑面而来,路面泥泞,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匆匆疾行,这个景象跟她当时的心境一样凄凉。 接下来是短暂得让人无法察觉的春天,气温暴涨,马上进入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如此极端的气候,再加上挥之不去的悲伤,无法融入新同学中的孤独,她一直郁郁寡欢。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夏天祁家骏报考这边的大学,给她一个意ài 的惊喜,她想,她永远也不可能适应这里。 现在重新置身于这座城市,她不能不再度记起那一段青葱岁月。她本来根本没有计划来这里,却在最不宜人的季节里意ài 逗留下来。 她还来不及做出明确的计划去哪里,也许并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逃开所有回忆,了无牵挂地重新开始生活。她要做的,只能是一一面对。 怀着这念头,任苒第二天下午做完手头的翻译工作,给蔡洪开发邮件后,走出了凉爽的宾馆。 到了下午四点,太阳仍然炽烈,大街上溽暑逼人。她先去了她住了两年的财经政法大学,然而到了学校门口,她大吃一惊,眼前变成了一片写字楼与住宅区,完全看不到学校的影子,更不能提以前学校旁边那整整一条街做学生生意的热闹小门面。 她向路人一打听,才知dào 财经政法大学已经于几年前从这片位于闹市的狭小老校区整体搬到了郊区大学城。 她凭记忆向后面走着,这里经过重新规划,往日的小山已经夷为平地,只隐约保留着一点地势起伏,再也找不到以前通向她和她父亲住过的宿舍的石阶。一整圈走下来,并没有沧海桑田的巨变,可是也再没什么能与她的回忆吻合。 任苒离开学校旧址,去了江边,已经过了下午六点钟了,太阳西斜,但光线明亮,离黄昏还早。 长江将这个城市分为南北两个部分。任苒第一次来到江边,是跟初到这个城市的祁家骏一起,在一个夏末黄昏。 祁家骏和她坐在被太阳烤得有些发烫的台阶上,看着眼前宽阔的江面,一边摇头一边说:“果然浩荡得不象话。” 她白他一眼:“这叫什么形容词?” “这是感叹。小苒,这个城市也不错嘛,大开大阖,没你电话里说的那么差。” 她嘀咕着:“反正我不喜欢这里。” “除了天气热、同学讲话听不懂、菜太辣以外,还有什么理由?” 她想了想,只得承认她的不喜欢更多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 “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过来陪你——监督你,你给我放开心起来,答yīng 我,高中最后一年好好加油学习。” 上学期任苒的成绩十分糟糕,父亲当然没有苛责她,可她从小到大功课没有落后过,只能心虚地低下头。不过,祁家骏完全没有训诫她的意思,捋一下她的头发,“当然也不用太努力,跟我一样,稍稍用力,考上财经政法大学就行了。万一用功过度,考上北大清华就麻烦了,我可没法跟过去。” 看着祁家骏戏谑而轻松的神情,她有没来由的心安,在母亲去世大半年后,第一次哈哈大笑了。 “走,我们下去玩水。” 祁家骏拖着她的手往下走,一直走到江水拍打着的沙滩水上。 当时的江滩保持着原始风貌,大面积沙滩裸露,岸边满是杂乱停靠的破旧渔船,野草丛生,成片的芦苇足有大半人高,江水裹着黄沙,浑浊得让任苒没有任何想走近的欲望,可是看着祁家骏脱了鞋袜下去,兴致勃勃地淌着水,她也突然开心了起来。 现在,展现在任苒眼前的江边已经完全不同于过去。沿着江岸修建成了长达十公里的江滩公园,种满各种树木花卉,雕塑、亭台点缀其间,景观灯高低错落,大理石铺就一处处亲水平台。 今年汛期有些滞后,涨起的江水漫上台阶没有退去,站在高高的堤岸看下去,下面仿佛成了一个天然的嬉水乐园。斜阳余晖将江面染上金色,人头蹿动,三三两两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接近江心,既有市民携家带口在浅水区休闲乘凉,也有不少人在激流中挥臂畅游。 如此热闹,出乎任苒的意料。她顺着石阶走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父亲正站在水中鼓励他儿子:“来,还可以再走下来一步。” 那个看上去只有4、5岁的小男孩怯怯站在齐腰深的江水中,试探着伸一条腿下去,江水到了他胸部,他又惊又喜地大叫起来:“爸爸,我站不稳,快漂起来了。” 任苒跟周围人一样坐下,脱下鞋子,将脚放入浊黄的江水里。江水泛着小小的波浪,清凉而柔和在她小腿边起伏着。 一个湿淋淋的皮球骤然迎面飞过来,任苒本能地伸手接住,脸上、身上顿时溅了不少水,只听那个小男孩叫道:“我的球,我的球,还给我。” 年轻的父亲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牛牛,快跟阿姨说对不起。” 小男孩嘟囔着,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她笑着说:“没关系。”一边将球掷还回去,小男孩接住,开心地跳了起来,随后顽皮地再次将球丢给她, 他们就这样来来回回抛着球,任苒固然没有不耐烦,那小男孩更是乐此不疲,一直玩到他的母亲拿着冰棒过来,他才欢呼一声,丢下球抱住妈妈的腿,努力跳着去够冰棒。 任苒将球丢给他爸爸,看着江对岸出神,直到那小男孩将咬了一大口的冰棒递到她嘴边,她才回过神来。 “阿姨,给你咬一口。” 他爸爸被儿子的举动逗得捧腹大笑,他妈妈则又好气又好笑地叫:“牛牛,跟你说了很多次,不要把自己吃过的东西让别人吃,太不礼貌了。” 任苒也禁不住笑着摇头:“谢谢你,牛牛,阿姨不吃。” 落日迟迟,浑圆地挂在西边天空,映得云霞如火焰般绚烂,半江瑟瑟,半江反照着晚霞的鲜艳红色,堪称壮丽。任苒入神地看着这景象,而周围的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察觉正有美景在天边悄然变幻。 不知dào 又坐了多久,太阳终于还是慢慢西沉没入地平线,天色暗了下来,江滩的景观灯次第亮起,灯光在水面摇曳不定,别有一番风情。 不过江边并没因此沉寂下来,岸上开阔的地方搭起一个个简易的露天卡拉OK,功放里各式流行歌曲此起彼落地传来,有些唱得颇为深情动听,有些就只能算是放声嘶吼,招来周围听众一阵阵口哨与喝倒彩声。 那对年轻的父母已经带儿子离开,嬉水的人却并不见减少,不时甚至有白领模样的男男女女带着公文包和啤酒过来,解了衬衫领口袖口纽扣,脱了鞋袜,挽起裤腿,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当然更有不少情侣旁若无人依偎着喁喁细语。 各种对话片段零星传来,进入她耳内。 “等会儿去看电影吧,听说……“ “……这种考核制度简直不人道……” “……如果每月得还贷3500块钱,我们只好喝西北风过日子了。不如……” “如果我答yīng 家里去加拿大读书的话,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 “冬天结婚不好,十二月份穿婚纱站在酒店门口招呼客人会冻成冰雕的。也许明年……” “他妈妈还是那么龟毛吗?真受不了……” “我准bèi 认真跟他谈谈,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下去了……” 任苒猛然意识到,在度过与尘嚣刻意保持距离,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一年多时间以后,她头一次根本不需yào 对自己做任何心理建设,自然而然地置身于人群之中,如此长时间内没有退缩,没有焦虑,没有厌烦,仿佛她从未远离过这片喧闹繁华的凡世红尘。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奔流不止的江面,一艘轮渡鸣着低沉的汽笛,正徐徐驶向对岸,灯光里隐约可见乘客倚栏杆吹着江风。左侧不远处是落成时间久远的长江一桥,粗大的桥墩矗立于激流之中;右边远远是另一座大桥,一带灯火勾勒出轮廓,延伸到繁华的对岸。望得久了,有几分恍惚如梦幻的感觉,仿佛隔了江水,那边上演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曾经在多年前的另一个夏夜,乘着一个男人的车,从一桥到达江北,穿过闹市区,经另一座桥回到学校,那是她正式沦陷于一场爱情的开始。 对这座城市来讲,她也许能算一个故人,然而挟带着如此之多的沉重回忆而来,眼前的一切却都已经如此陌生,崭新得仿佛头一次在她面前展开的画卷。 周围所有人都在谈笑风生,摆脱白天因繁重的工作、不合理的待遇、糟糕的天气而生的种种烦恼,无视炎热得让人窒息的温度,享shòu 习习江风带来的闲暇时光。 最重yào 的是,她也能和他们一样,试着微笑看待一切,感受平凡时光的每一丝快乐,那些长久以来存zài 于她内心的阴霾,仿佛在无形之间被清扫逼退,搁置到了一个角落,足以让她封存起来不去理会。 仅仅只想到这一点,任苒便有些不能置信。 她决心再试验一下这个感受是否足够真实,她穿上鞋子,顺台阶走上去,穿过江边的马路,凭借模糊的记忆,向热闹的商业区步行街走去。 入夜的城市稍微凉爽,街道看上去远比白天热闹。她漫步穿行在熙熙攘攘地人流之中,在路边的小店买了几样没什么用处的小玩意,终于确认,她坐在江边的感受不是错觉。 一转眼,到了九月上旬,任苒在下午赶到父亲即将入住的酒店,飞机晚点,任世晏打来电话告sù 她,他刚上接待方的车,让她在大堂再等一会儿。 她正翻着报纸打发时间,突然有人叫她。 “任小姐。” 她抬头一看,竟然是田君培,上次他送她到宾馆后,两人就再没联系。 “田律师你好,真巧,在这里遇到了。” 田君培简直有些难以启齿,这当然不像任苒说的那样是一个偶遇。 他在送任苒过来的当天就返回J市,之后又回省城市上班。他时常会不由自主想起她,只是两人到底交浅,看着分手时特意找她要来的手机号码,却不知dào 打过去讲什么才算合适。 挨了几天后,他还是决定打电话问候一下,可是那号码处于关机状态。当然,她告sù 他号码时便说过:“我很少开手机,打不通电话不必惊讶。” 手机自普及以后,一般人似乎都多少有了几分依赖症,无时无刻带在身边,很多人甚至备足备用电池,保持全天开机,唯恐错过跟别人的联络。像任苒那样只在需yào 打电话时才开手机的人,还真是少见。而且她说得十分自然,似乎早习惯了不跟人主动联络的状态,完全不介yì 人家会找不到她。 他不无惆然地想,他对她印象深刻,但恐怕她只将他归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再见面、不通音讯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之处。 田君培回到家里吃饭,在母亲再次问他到底跟女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时,他的这点惆怅更深了。 他和前女友郑悦悦的恋爱,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认可。 他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母亲在zf科技部门工作,父亲是出版社主编。他的父母都有几分老派作风,希望儿子立业成家两不误。郑悦悦的父亲曾是他父亲的同事,后来辞职下海经商,不过做的还是出版产业,也算儒商。 两家人在一次碰面后,谈及儿女,一拍即合,于是费尽心机,给田君培和郑悦悦制造了一个不带相亲意味的邂逅。他们总算没有辜负长辈的一片苦心,交往了起来。 郑悦悦的父母对田君培十分满yì ,但田君培的母亲其实持有一点保留态度,在她看来,郑悦悦确实漂亮,而且活泼伶俐,妆容打扮十分入时,可是言谈之间不自觉流露出性格既娇又骄的一面,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这个嘀咕被她先生迅速制止:“你已经有了准婆婆心态,看未来儿媳总是用挑剔眼光。想想看,君培也够挑剔了,他跟悦悦相处得来,你应该高兴才是。” 想到儿子一直忙于事业,在29岁时总算有了交往稳定的女友,田妈妈只得承认确实是好事。而且老朋友、老同事谈起子女,常有叫她骇然的新闻,什么某某的女儿跟网友约会私奔,某某的儿子泡酒吧认识了儿媳,这些事让讲的人和听的人一样嗟叹不已。 相比之下,郑悦悦来自他们知根知底的家庭,虽然贪玩,不过也大学毕业了,在她父亲的公司挂着一个清闲的差事,每天上班,任谁看来,从外型到家境这些条件都很不错。 田母一向有修养,又自诩开明,眼看着儿子与郑悦悦恋爱关系看上去发展稳定,哪怕仍然不满yì 郑悦悦的任性,可权衡以后,承认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她决定尊重儿子的选择,再没有去明确干涉。 她和先生甚至开始筹划,将几年前买的一处房子请人好好装修设计一下,算是送给儿子的结婚礼物,他们和郑家人碰面时,会开玩笑地以亲家相称。 然而,田君培却突然回家宣bù 跟郑悦悦分手了。 田父田母大吃一惊,当然不喜欢唯一的儿子在这个问题上草率行事,不过不管他们怎么探问,田君培也没讲原因,只不耐烦地说这是他的私事,也是与郑悦悦的共同决定,他希望有一点私人空间。 其实,田君培回避的理由没有父母想象的那么复杂。他避而不谈,只是因为他跟郑悦悦的分手并不愉快。 他们交往下来,进展顺利,相处得本来很不错。 半年前,他深夜时分出差归来,想给女友一个惊喜,没打电话便直接过去,敲开房门时,赫然发xiàn 郑悦悦神情紧张,沙发上坐着一个带着几分局促、又隐隐有得yì 之情的陌生年轻男人。 撞见这种场面,哪怕郑悦悦解释说只是老同学,聊天聊到忘了时间,那男人马上起身,讪讪告辞而去,他也不能不感到不悦。 偏偏郑悦悦接下来索性摆出一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姿态,不肯多说什么;田君培在这方面的自负高傲其实不下于她,当然也不屑于拿出庭审质询证人的态度去做任何追问。 两人的相处不可避免地怪异起来。一开始有介蒂,以前忽略不计的矛盾便无限放大。他不再像过去一样,乐于无条件纵容她的某些小脾气,接受她撒娇制造的小情趣。这段关系突然变得十分生硬了。 郑悦悦一向顺风顺水惯了,哪受得这种冷战气氛,一怒说出:与其这样不如分手。 她也许并没将这句话当真,田君培却猛然发xiàn ,以前郑悦悦抱怨过两个人的恋爱来得平平无奇,他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的感情确实来得浮泛,唯一的波折一来,便似乎将以前的开心尽数抵消了。他顿时心灰意冷,没有挽回,点头同意。 可是接下来的情节就很狗血了。 郑悦悦忽然没有了洒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过了几天,和朋友在一起喝多一点酒,打他电话,哭着一定要见他。他抵挡不住漂亮女孩子当众哭得梨花带雨往他怀里扑,再加上朋友在旁边鼓噪,两个人算是复合了,都有一点儿说不出的小心翼翼,近乎相敬如宾地对待彼此。 不出一个月,他的朋友吞吞吐吐告sù 他,看到郑悦悦与那位老同学开着敞篷跑车兜风。 在本地这种空气污染严重,望出去一片灰扑扑的工业城市里,将跑车的硬顶放下来双双出行,其实就是唯恐别人注意不到的高调烧包行为。他怒从心头起,打电话问郑悦悦,这算什么意思。她却表现得比他还要愤nù ,当即斥责他既不关心她,也不信任她,还是分手算了。 放下电话,他的怒气也消散了,心想,他那一阵愤nù 似乎更多是出于面子上过不去,不管怎么说,这回算真的玩完了。然而他再次想错了。 不出半个月,郑悦悦到他上班的写字楼下等他,夜色之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头一句话是:“君培,你穿西装的样子很帅。我总记得那次看你在法庭上辩论的情景。” 出于好奇,郑悦悦曾去看过一次他上庭,但那只是一个枯燥无味的经济纠纷案件,并没多少她期待的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场景。她看到一半就已经呵欠连连提前告退,到晚上约会时却强调,一定要他穿西装去,理由便是整个法庭数他的西装穿得最有型。 田君培的心柔软了一下,正要说话,她靠近他,伸手拉松他的领带,同时目不转睛注视他,声音略略放低,娇嗲中带着一丝蛊惑,“可是,我更喜欢你衬衫解开第一粒扣子的样子,真的……非常性感。” 郑悦悦最初吸引他的地方,正是她的热情与妩媚。他如果硬不承认自己心神起了荡漾的话,未免虚伪。不过他在把她抱入怀中的同时,保持着神智清明,他确实认为,郑悦悦的这份表现,有存心想操纵他的嫌疑。 他想,对男人来讲,受到如此甜蜜的操纵,并不丢脸。 郑悦悦说,那个同学确实一直在追求她,但她对那人并没感觉。他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一次蜜月期稍长,也只是稍长而已。刻意修补起来的感情十分脆弱,两个月前,郑悦悦再度为不足一提的小事与他爆fā 了争吵,他不愿意做可笑的争执,转身要走,郑悦悦情急之下,又说出了分手,他冷冷看着她:“你想想清楚,我不会再陪你玩这种分分合合的游戏。” 这当然不是一个女孩子指望听到的呵哄。不过这一回,田君培真的厌倦了。 他的感情并没有强悍到经得起这样反复折腾。他做严谨的律师工作,有强dà 的逻辑思维能力,就算有时觉得生活未免平淡,但也从来没憧憬要经lì 那种不讲道理、不按牌理出牌的恋爱,更没想过要死缠烂打抱得美人归才觉得人生圆满。 两人算是正式分手。 田君培没法对父母解释这一过于琐碎的过程。当听到妈妈提起在他出差期间,郑悦悦来过家里时,顿时头痛起来。 “她说了什么吗?” “也没说什么,提了燕窝过来,说是她妈妈从香港带回来的。我哪吃这个东西,”田母在科技部门工作,是资深环保主义者,向来对鱼翅燕窝之类补品无爱,她皱眉道,“而且也太贵重了。我和你爸爸都不肯收,可怎么推她都不肯拎回去。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悦悦还是很重视你的,谈恋爱要慎重,不要随便闹分手。她有一点娇气,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是男人,心胸要宽广,要懂得宽容体贴才对。” 田君培被母亲教xùn 得无言以对。 这段时间,当郑悦悦在深夜打他电话时,他只会劝她少喝酒,早点回家,不愿意亲自过去哄她,再来一次和好。 他没有自高自大到以为郑悦悦一定要吃他这回头草。没错,他从外形到内在都算优秀,性格温文,事业有成,收入可观,在本省司法界已经小有名气,可是郑悦悦无论家境还是自身条件都很好,一向不乏裙下之臣,那位开着跑车的旧同学只是其中之一。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放低姿态回头找他。 “我会处理好的。”他只能这样对母亲说。 回房间后,田君培给郑悦悦打电话,“悦悦,最好不要把我们两人之间的麻烦扩散到我父母那边去,这根本无助于解决什么问题。” “就算我们已经分手了,总还是朋友吧。”郑悦悦若无其事地说:“你想多了,我又没去跟你父母说什么,只是礼节性问候而已。” “有什么事直接跟我打电话沟通比较好。” “好的你放心,我听你的。” “那就好。” “下周省剧院有傅聪的钢琴独奏音乐会,你陪我一块儿去听吧。” “不好意思,我下周要出差。” 郑悦悦笑道:“这算是回避我吗?” 他也笑:“当然不是,我的工作性质你应该很清楚,出差是免不了的。而且,我真的不喜欢把人生弄得戏剧化。” “如果我答yīng 你以后再也不任性呢?” “悦悦,你已经给过我机会,我很感谢你,不过我想,我们真的不合适。” “也就是说,你不想再给我机会了。” 田君培沉默一下,“我祝你开心,悦悦。” 郑悦悦挂了电话,田君培并无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个小时后,他居然接到了郑悦悦父亲的电话,只字不提他与女儿之间的问题,说是要在周末安排一个饭局,两家人一起坐坐。他吓得连忙推辞,“伯父,我周末还要出差,以后再说吧。” 他没想到在他看来早已坐实的一个分手还有如此多的后续,一时竟有些一筹莫展。 第二天上班后,普翰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曹又雄来到田君培的办公室,先跟他商量手上几个大案子的处理,然后告sù 他,与邻省省会汉江市经天律师事务所的合zuò 谈判初现成功的曙光。听到这个消息,他跟老曹一样兴奋。 老曹是知名律师出身,从业多年,活动能量极大,在业内声名赫赫,一向雄心勃勃。普翰在他的主持下,在本地已经是规模数一数二的律师事务所。从去年开始,几个合伙人开始制订扩张计划,首选就是与本省经济往来合zuò 密切的邻省省会城市汉江市。 田君培因为入行以来的优异表现,刚有资格参与其中。但跨省兼并扩张,最合适的便是选择一家现成的律师事务所,以合zuò 方式进行。只是运行良好的律师事务所会拒绝被兼并,而境况不佳的事务所又不具备兼并的意义,这涉及到很多方面的利益选择,并不容易达成合zuò 协议。 “我打算下个月初过去跟他们见面。君培,你跟我一块过去一趟。” 田君培有些意ài 。他知dào 合zuò 协议谈成的话,普翰这边势必要过去一位合伙人负责。但在中国,律师这一行十分讲究人脉资源。其他几位合伙人都在暗自考lǜ 权衡,去那边可以独挡一面固然是个大诱惑,可是同时也意味着要放qì 现成的客户去做开荒牛,辛苦自不必言。他在本省打赢了几个复杂的官司,声誉初起,不过刚刚成为合伙人,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去外地开发新市场。 老曹显然早有了想法,“你手头的大客户旭昇主要市场横跨两省,你经常过去出差,对汉江市的情况比较熟悉。当然,一来合zuò 成否还要看谈的情况,二来我也不会强迫你,你可以感受一下那边的情况再做决定。” 田君培蓦地想到任苒,不得不承认,这倒是一个再跟她见面的非常合理的机会。他答yīng 下来。 昨天,田君培与老曹一块儿再次来到了汉江市。然而,他找到任苒入住的宾馆查询,却发xiàn 她已经退房离开,再打她那天留下的手机号码,惊讶地发xiàn 已经处于停机之中。 他怀着最后一点指望,找他以前的同学王峪杰。王峪杰在财经政法大学任教,以前曾是任世晏带的博士生,马上便帮忙查询到了,任世晏的确要来汉江市开会,并将他到来的时间与下榻的酒店告sù 了他。 他心情十分矛盾,不知dào 见到任世晏后,该如何向一位陌生教授打听他的女儿,同时对自己的行为又不无鄙夷,这几乎有点像情窦初开的中学生,突然对隔壁班上某个女生发生强烈的兴趣,不由自主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会尾随看她放学往哪个方向走。 可那是他同学干过的事,他当时便觉得同学十分幼稚可笑,没想到他居然到将近三十岁时,也有了这种类青春期反应,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哭笑不得。 赶来酒店后,他一眼看到任苒坐在大堂一侧看报纸,她头发剪短,齐着耳下一点儿,修长的颈项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他心底突然一松,那点儿自嘲顿时消散了。 他在任苒对面坐下,“是呀,我过来出差。” “我在等我父亲,他今天过来开会。” “方便的话,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一下,等会儿见任教授一面,我一向仰慕他的学术造诣。” 任苒在幼年时期就已经习惯了从事法律专业的各类人士对父亲尊敬有加,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好的。”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三章(1) 十年一品温如言作者:书海沧生简介:多年以后,冬日火炉前,孙子们的小脑袋围成一团,要听老奶奶讲故事。 温衡笑眯眯,那就讲个十年的故事好了,先说好,宝宝们,这只是个故事。 第一年,她从江南小镇的乌鸦变成了金光闪闪的凤凰,撞到一男长得甚是可口,心喜。 第二年,他生了怪病,她趁乱,鸠占鹊巢,赖在他家。第三年,他的奸夫从维也纳飞回,她,鸡飞蛋打,灰溜溜逃窜。 第四年,她奉父命,当了别人家的童养媳,他几乎忘了她。第五年,准未婚夫瞧不上她,跟别的女人跑了,他幸灾乐祸。 第六年,没印象。第七年,一对奸夫淫夫,奶奶的,继续没印象!第八年,她出国留学,他为了别的男人跟家中彻底决裂。 第九年,他被逼无奈,和她结婚生子。第十年,孩子出生,他干了囧事,一家三口,被驱逐出境。 言希泪,颤巍巍地指,媳妇儿,你撒谎,故事明明是酱紫的。第一年,她做排骨很好吃呀很好吃。 第二年,生病,没有印象。第三年,他出国度假,她被赶出温家。第四年,她失踪整整一年,他生她的气,不去找就是不去找。 第五年,他躲在墙角,跟踪了她整整一年。第六年,她一生中最在意的那个男人出现。 第七年,没印象。第八年,他出了车祸,她出了国。第九年,他追到法国,她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冬季。 第十年,情敌一号出生,回国。媳妇儿,这才是完整真实的故事。宝宝们,知道了吗? 这是他们的故事,一种爱,两个轻转流年,吹散的,只有孙儿手中的小风车......谁是谁非,不过,呵呵一笑,十年含烟,梦醒时,揉揉眼睛,少年此间,哪个曾经温如言。 出尘一陌chpter1Chpter1阿衡第一次见到言希时,眼睛几乎是被刺痛了的。 在来到B城之前,有关这个城市的繁华是被圈在家中在在最宝贝的黑匣子中的,伴着梅雨季节的不定时发作,清晰甜美的女声在含糊的电流中异常温暖。 她往往是搬着竹凳摇着蒲扇坐在药炉前的,不远处撑起的木床上躺着温柔腼腆的在在,瞳仁好似她幼时玩过的玻璃球一般的剔透漂亮,忽闪着睫毛,轻轻问她, “姐,今天的药,不苦的,对不对?”她抓着蒲扇,动作往往放缓,鼻中嗅着浓郁的药涩,心中为难,不敢回头,声音糯糯的,张口便是支吾 “嗯……不苦……。” “姐,你说不苦,我信。”在在看她看得分明,轻轻微笑,清澈的眸中满是笑意,消瘦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生动。 于是,她把放温的药喂到在在唇边时,眼睛定是不看他的。她不好,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往往选择逃避。 而后,离开家,被带到另一个家中时,连告别,她也是在直觉上轻描淡写地忽略。 从南端到北端,从贫瘠到富贵,温衡拒绝了过渡。往好听了说,是 “生性温和,随遇而安”,难听了,则免不去 “冷漠自私,狼心狗肺”。镇上人不解,说她云衡在云家生活了十六年,喊着云爸云妈 “爸爸妈妈”那也是真心实意毫无做作的,怎地说有了生父母便忘了养恩了呢? 开凉茶铺的镇长儿媳妇眉眼一挑,笑开了几分嘲讽 “可惜云家统共一个破药炉两间露天屋,要是这养爹在机关大院住着,别说家中贡个病菩萨,便是养一窝大虫,你们看那个丫头,是走还是钉着!”这便是了,阿衡的亲阿公亲爹在B城,是住机关大院,跺一跺脚便是能塌了他们这穷水小镇,陷落几层皮骨的大官! 自然,阿衡是听不到这些话的,彼时,她是咬紧牙根死瞪着车窗,怕一张口便吐个翻江倒海,秽了这名贵的车的!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飞驰后退的景物不停从眼前划过,脑中一片空白,而后定格在逐渐清晰的霓虹灯上,眩晕起来,耳中鼓过猛烈的风声。 而当所有的一切隐去声息,睁开眼的一瞬间,车门缓缓被拉开,微微弯曲的修长指节带着些微夏日阳光的气息,出现在她的眼前。 阿衡承认,当时对那双手是有着难以言明的期许的,后来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兴许有些雏鸟情节。 “欢迎你,云衡。”那双手的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极是挺拔高挑,长着深深的酒窝,看着她,漾开俊俏清爽的笑容,右手打开车门,左手习惯礼貌地放在胸前,绅士一般可人的风度,微微贴近心脏的位置。 “我是温思莞,爷爷让我接你回去。”思莞,思莞,温衡默念,轻轻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他的眼睛,而后,察觉到了什么,不着声色地移开眼睛,复又略微狼狈地低下头。 思莞淡笑,当她害羞,也就不以为意。挥挥手,颇有礼貌地向爷爷的秘书告别,理所当然地接过了温衡手中的手提箱。 阿衡看着提着手提箱的思莞,背影修长挺拔,与她不远不近,一臂之距,怔忡了片刻,微不可闻地大口呼入空气,却终究郁在胸中。 云衡和云在,是姐弟,假的。思莞和阿衡,是兄妹,真的。可于阿衡而言,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呢? 穷乡僻壤的孩子,第一次走进都市,饶是本性稚拙,也总是存着几分出奇的敏锐的。 她看得出思莞的芥蒂,那么清晰的排斥,全部藏在醇亮的眸中,令她尴尬得不得不选择忽视。 随着思莞的步伐,她的眼睛慢慢在那座所谓的 “机关大院”中游移。一座座独立的白色洋楼规整错落在平整宽阔的道路两旁,洁净干练的感觉,并不若她想象中的铺满金银,奢侈而易曝露出人们心中的欲望。 恰逢夏日,树木繁茂,总有几座别墅绰约着隐在翠绿浓淡之间的,当思莞走进石子小路慢慢被大树遮住身影时,阿衡还在愣神,反应过来,已不见人影。 是进还是退,温衡不得已,僵在原地,傻看分岔的石子路。还好这个孩子生性敦厚温和,并不急躁,心中清楚思莞看不到她自然会按原路返回,再不济,也总能遇到可以问路的人。 温慕新,阿公的名字,秘书模样的中年人确凿告诉过她的。黄昏时分,沿着树后漂亮的欧式建筑,映在温衡的侧面上,有些烫人。 下意识地,她抬起了面庞,本意是夕阳,沿着半是凉爽的树隙,却看到了一扇被阳光韶染成金色的窗。 多年之后的冬日,阿衡坐在巴黎街头温暖的咖啡厅中,念着枯燥的医学原理,不经意抬头,看到蕴着哈气的窗外有些朦胧的人影,总是不自觉地用手指缓缓拭去白色的雾气,还原窗外真实的生动,笑得宠溺而释然,在法国细腻到极致的美丽中恍惚追寻到了时光的剪影,每每戏称称这一刻追寻是 “SecretOfMyBoy”。而从开始到完结,言希那个傻瓜,一直都不明白,一切的一切只是属于她的秘密,饶是她早已把他从那般恣意毒舌美丽尖锐倔强脆弱的少年宠成这般风姿卓越高傲无敌流光溢彩的男人,萦绕舌尖轻轻默念,也不过一句——男孩,我的男孩。 她的男孩,那一日,是躲在白色的窗纱后的,而她,看到的明明只有隐约的人的侧影,模糊的,眼睛却无法移开,宛若被蛊惑了一般,只能以仰视的姿势滞在原地,在树缝中以微妙而紧张的心情凝视着那扇窗。 它的右臂弯成优雅的弧线,纤长分明的指节下是有着细润弧线的弦,左肩上依偎着小提琴隐约的琴身,下颌是尖锐却带着致命旖旎意味的线条,明明是混沌的影像,却因着阳光强大的力蛮横地撕碎了心中细微的暧昧,一瞬间,那一抹影再清晰不过,她几乎冒昧地窥视到了它的灵魂,伴着手臂在空气中划过的弧度,是真实的音符,耳中尚未承接,眼睛却已因为太过纯洁太具毁灭性的美丽而刺痛起来。 耳中,本想是能听到琴声的,莫名地,却只剩下一片寂静,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缓缓地,好像被人溺在水中,消失了知觉再无力周旋的。 “阿希,怎地又摧残人的耳朵,起调错了!”那一声大喊,叫醒了她的心魂,转身须臾间,她看到了思莞的笑容,眼睛弯得除了温暖与虔诚竟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与看她的那番厌恶,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再回眸,那人影已消失,仅余下空澄的窗。未及她反应,霎那,窗纱拉开了一半,再眨眼,一盆水已经干脆利落地泼在思莞身上,精确无误,无一滴浪费。 而后,人影白皙的手快速收回粉色的塑料盆, “砰”地一声,重重关紧窗,拉上窗帘,驱鬼一般,一气呵成。他以那样无可避免的强大姿态走到她的身边,十六岁那年,温衡逃不过命运的恩赐,终究遇上了言希。 许久之后,Eve饶有兴味地问她—— “阿衡,你丫老实招,是不是当时就看上了言大美人儿?”阿衡弯唇,语调温和,带着轻轻的糯意—— “怎么可能?”当时吧,人小,傻得冒泡,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首都的人民就是与众不同,连泼水的姿势都特别嚣张,特别大爷,特别……好看……Chpter2云衡想过见到至亲的一千种场景,不外是鼻酸,流泪,百感交集,如同原来家中母亲爱看的黄梅戏文一般,掏人肺腑,感人至深的;也兴许是尴尬,不习惯,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因着时间的距离而产生暂时无法消弭的生疏。 每一种都想过,但都没有眼前的场景来得真实,而这种真实之所以称作真实,是因为它否决了所有的假设。 “思莞,你是怎么回事?”老人锐利的眸子从温衡身上缓缓扫过,定格在满身水渍宛若落汤鸡一般的少年身上。 “我和阿希刚才闹着玩儿,不小心……”思莞并不介怀,笑得随和。神态威严的老人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转到温衡身上。 阿衡心跳得很快,觉得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老人凝视的眼神,让她无处躲藏。 “你以前叫做什么?” “云衡。”阿衡自幼在南方长大,普通话虽学过,但说起来极是别扭拗口,因此一个字一个字说来,显得口舌笨拙。 “按照思莞的辈分,你母亲当时有你时我给你取过一个名字,思尔,只是这个名字被人占了,你还是按原名吧,以后就叫温衡。”老人沉吟,看着眼前的孙女,半晌后开口。 被人占了?阿衡有些迷惑,眼光不自觉小心翼翼地看向思莞,最终定格在他的手上,少年不着痕地握紧拳,淡淡青色的脉络,袖口的水滴沿着手背,一滴滴不断滑落。 “张嫂,带温衡去休息。”老人叮嘱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而后看向思莞 “去收拾干净,这么大人,不像话。”爱之深,责之切。阿衡随着张嫂踏上身侧的曲形木质楼梯时,这句话从脑海中闪过。 正反对比,即使是小镇上的老师,也总是教过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告诉过她,亲情是不可以用加减计算的,有便是全然的不图回报的付出,没有则是零,并不存在中间斤斤计较的地带。 “到了,就是这里。”张嫂走到二楼的拐角处,打开卧室的门,看着阿衡,脸色有些不自然。 “谢……谢……您。”阿衡声音温和,带着吴音的糯糯的普通话腔调有些滑稽。 张嫂深深地看了阿衡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阿衡把手提箱拖进卧室,却一瞬间迷糊起来。 满眼的暖蓝色,精致而温馨的设计,处处透露生活的气息,精致的蓝色贝壳风铃,软软的足以塞满四个她的大床,透露着温暖气息的被褥,这里,以前住过其他的人吗? 阿衡有些局促,站在海蓝色的地毯上,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与她格格不入的房间,恍若闯入了别人隐私的空间,阿衡不知所措,难为地放下手提箱,轻轻坐在玻璃圆桌旁的玻璃转椅上。 方低头,却看到圆桌上东倒西歪着几个精致的稻草娃娃。有头发花白翘着胡子威严的爷爷,眉毛弯弯笑眯眯戴着十字挂坠的奶奶,很神气穿着海军服的叼着烟卷的爸爸,梳着漂亮发髻的温柔的妈妈,眉毛上挑的眼睛很大酒窝很深的男孩。 这是……温家一家人吗?阿衡看着那些娃娃憨态可掬,紧张的心情竟奇异般地放松了,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们的轮廓。 “不要碰尔尔的东西!”阿衡被吓了一跳,手颤抖,瞬间,娃娃掉落在地毯上。 她转身,木木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子,鼻子竟奇怪地酸了起来。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和在在,母亲,父亲统统长得不像,常常有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虽然心中会不舒服,但每次总是蹲在河边,呆到给在在煎药的时间便作罢。 母亲是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的闺秀,读过许多书,是镇上有名的女秀才。 “阿妈,我怎么长得不像你?”她曾经问过母亲。 “阿衡这样便好看。”母亲淡淡看着她笑 “远山眉比柳叶眉贵气。”阿衡长着远山眉,眼睛清秀温柔,看起来有些明净山水的味道。 而云母长着典型的柳眉,江南女子娇美的风情。眼前的女子,恰恰长着极是标致的远山眉。 阿衡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到自己的身旁,轻轻蹲下身,怜惜得捡起掉落的娃娃,而后站起身。 她僵直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子。而女子却仿若没有看到她,带着温柔清蔼的风度,转身从她面前静静走过,静静离开。 阿衡看着女子的背影,蓦地,一种连自己都不敢确认自己真实存在的自卑情绪缓缓从心底释放。 她是谁呢?这个孩子当下是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在空气中,变成触及不到的尘埃的。 无视,原来比抛弃更加残忍。妈妈,那么温柔柔软的词。阿衡的妈妈。 妈妈,妈妈。阿衡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几乎感到羞辱一般地哭了出来。 那日晚餐,不出阿衡所料,出席的只有一家之主的爷爷。他问过她许多问题,阿衡紧张得每每语无伦次,直至精神矍铄的老人皱起浓眉。 “我和学校那边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就和思莞一起去上学,有什么不懂的问他。”清晨,阿衡再次见到了接她到B市的秘书,只不过车换了一辆。 思莞坐在副驾驶座上,阿衡坐在与思莞同侧的后方。阿衡从小到大,第一次来到北方,对一切自然是新奇的。 过度熙攘的人群,带着浓重生活气息的俏皮京话,高耸整齐的楼层,四方精妙的四合院,同一座城市,不同的风情,却又如此奇妙地水乳交溶着。 “思莞,前面堵车堵得厉害。”文质彬彬的李秘书扭脸对着思莞微笑,带着询问的语气。 “这里离学校很近,我和温衡先下车吧,李叔叔? “思莞沉吟半晌,看着堵在路口已经接近二十分钟的长龙,有礼貌地笑答。阿衡背着书包,跟在思莞身后,不远不近,恰恰一臂之距。许久之后,若是没有言希在身旁,阿衡站在思莞身旁,也总是一臂之距,显得有些拘谨。思莞起先不注意,后来发现,一群朋友,唯有对他,才如此,绕是少年绅士风度,也不禁烦闷起来。 “丫头,我是哥哥,哥哥呀!”思莞如是把手轻轻搁在阿衡的头顶半开玩笑。 “我知道呀。”阿衡如是温和坦诚作答。正是因为是哥哥,才清楚地记得他不喜欢她靠近他的。 这样谨小慎微的珍惜,思莞是不会明白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了思尔一而再地放弃阿衡。 思莞选了小路,穿过一条弯弯窄窄的弄堂,阿衡低头,默默地记路,直至走向街角的十字出口,直至望见满眼忙碌的人群。 命运之所以强大,在于它可以站在终点看你为它沿途设下的偶遇惊艳,而那些偶遇,虽然每每令你在心中盛赞它的无可取代,但回首看来,却又是那样自然而理所当然的存在,好像拼图上细微得近乎忽略的一块,终究存在了才是完整。 阿衡第二次看到言希时,她的男孩正坐在街角,混在一群老人中间,专心致志地低头啜着粗瓷碗盛着的乳白色豆汁,修长白皙的指扶着碗的边沿,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紫色的黑发柔软地沿着额角自然垂落,恰恰遮住了侧颜,只露出高耸秀气的鼻梁,明明清楚得可以看到每一根微微上翘的细发,深蓝校服外套第一颗纽扣旁的乱线,他的面容却完全是一片空白。 当时,七点五十八分。 “阿希,快迟了,你快一点!”思莞习惯了一般,拍了拍他的肩,长腿不停步地向前跨去。 阿衡不眨眼地默默看着那个少年,看着他懒散地对着思莞的方向扬了扬纤细的指,却始终未抬起头。 阿希。好像女孩子的名字。看着少年发丝上不小心扫到的豆渍,阿衡淡淡微笑,轻轻从口袋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默默放在了积了一层陈垢的木桌上,而后,离去。 阿衡在以前的家中时,宠惯了在在,明明只大了两岁,却颇有了些 “长姐如母”的意味,总是把饭和药一口口喂到在在口中,耐心打理完,自己才肯吃饭。 后来,Eve看着阿衡把言希宠成无法无天,拿着手榴弹就敢炸飞机的嚣张德性,撞死的心日益膨胀。 “言希,你丫就可劲儿闹腾吧,早晚主把你小丫的收回去!”言希狠狠地踹了Eve一脚,然后用星星眼可怜巴巴地看着阿衡。 “他敢。”阿衡淡淡看了天空一眼,温和开口。 “你说你一小丫头,年纪屁点儿,母性荷尔蒙怎么这么旺盛?”Eve从地上爬起来捶胸顿足,几欲吐血。 “习惯了。”阿衡微笑,拂去言希肩头的雪花,淡淡开口。 “这么说,言希不是第一个你这么纵容的主儿?”Eve瞟了言希一眼,一扫郁闷,笑得不怀好意,露出白晃晃的牙, “不是。”阿衡嗓音温和,糯糯的,全无B市人语调的尖锐。于是,言希开始纠结,八爪章鱼一般地挂在阿衡身上撒娇,不停地问 “阿衡怎么可以对别人像对我一样好,我为什么不是第一个?”阿衡闭了嘴,终究是不肯再开口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是第一个,却是最后一个......Chpter3在水乡小镇时,阿衡除了弟弟云在,还有许多一起青梅竹马捉鱼嬉水长大的玩伴,只是没升到高中,都纷纷离开了家乡,到北方一些繁华的都市寻梦,临行时无一例外,她们抱住她,对她说—— “阿衡阿衡,离开你会很舍不得,我们一定要每天都给对方写信。”可从最初的互通信件至完全失去联络,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光而已。 只是为难了阿衡,每日抽出许多时间写信,可却只能对着查无此人的信堆发愁。 阿衡要上的学校,是初中和高中连在一起的B市名校,就读的学生要么成绩优异,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三者至少占一项。 思莞把阿衡托付给温老早已安排好的教务处的陈主任,便匆匆离去。听着戴眼镜的谢顶主任话中称赞的语气,思莞想必也是各项都极出挑的学生。 陈主任对温家的权势自然清楚,知道阿衡身份的敏感,便把她排入了最好的班级三班。 而阿衡站在三班门口时,有些迟疑,攥着书包的手汗津津的,听到教室中不高不低的授课声,尴尬地转身,想从后门走进去,转身时,却感觉一阵风冲来,随即,天旋地转,结结实实撞在了轻轻掩住的门,摔了个七荤八素。 “靠!奶奶的,怎么有人堵在门口!”瞬间,教室静得只能听到一声洪亮粗口的回音。 阿衡头昏眼花,被那一声 “靠”吼得魂魄俱散,因冲力撞到的疼痛反倒靠后站了。好像蹭出血了。 阿衡看着手心渗出的血痕,终于有了真实感,仰起头时,却看到了对方呲着八颗大白牙的血盆大口,不禁惊悚。 而本来凝固的空气开始和缓,传来震耳的爆笑,大胆的甚至开始起哄—— “大姨妈,年纪大了,保重身体!”那人揉着一头黑色乱发,回头怒骂 “滚你娘的!你才大姨妈!你们全家都大姨妈!!!” “辛达夷!!!”讲台上的年轻女老师脸涨得像番茄,气得直哆嗦。 “啊,是林老师,对不起哈,我错了,您别生气,您长得这么漂亮,配着猪腰子的脸色儿多不搭调,是不是?笑一笑,十年少!”少年嬉皮笑脸,半是调侃半是挖苦。 “你!!!你给我回到座位上去!!!!!” “是!”少年歪打了个军礼,露出白渗渗的牙,把手突兀地伸到阿衡面前。 阿衡愣神,随即开始冒冷汗。 “愣什么呢!”少年咧开嘴,攥住阿衡的腕,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而后,阿衡在来不及自我介绍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浑浑噩噩便融入了新的班级。 南方的转学生,长得一般清秀,家里有点关系,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大家拼命挤进三班,就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有那闲心管别人的祖宗十八代,还不如多做两道题。 然而,有些孽缘终究还是埋下了。辛达夷,也就是Eve,在之后长达十年的时光中,不定期抽风兼悲愤交加,揉着一头乱发,手指颤抖地指着阿衡言希,恨不得吐出一缸血—— “我Eve活了小半辈子哈,交过的朋友如过江之鲫黄河鲤鱼,怎么就偏偏碰到你们这两个费治的?!”阿衡微笑,眉眼温柔—— “是吗? “言希冷笑,唇角微挑—— “护舒宝,可真是难为你了?!”Eve怒—— “言希你丫不准叫老子护舒宝!!!”言希睁大凤眼,眼波清澈流转,半倚在阿衡身上,天真烂漫—— “那月月宝好不好?”Eve泪流满面—— “有差别吗?”阿衡思索片刻,认真回答—— “月月宝没有护舒宝好用。”Eve口吐白沫。对Eve而言,阿衡言希在一起是绝对能让他短寿五十年的主儿,但若是不在一起,又大抵能让他短寿一百年。 所以,每每众人痛呼 “俩小丫的,谁要是再管他们,出门我丫的让豆腐磕傻!”,Eve却誓牵红线,即使做地下党任敌方蹂躏也在所不惜,被一帮朋友连踢带打,直骂 “受虐狂”,Eve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你们这帮兔崽子不要以为咱容易,要不是为了多活五十年,老子宁愿天天拿月月宝当尿片使也不管那一对小不要脸的!!!”咳咳,总的来说,在名校西林流传颇久的辛氏达夷 “一撞温衡误终身”,基本上不是野史。当然,阿衡和言希,自是不清楚Eve的痛苦的,即便是清楚,也往往正直无比地装作不知道。 那日之后,阿衡在班上,见人带着三分温和的笑,半点不惹人讨厌,,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半个隐形人的模样。 巧的是,撞了她的辛达夷正巧坐在斜后方,人也不大爱说话,但贫起来绝对把人噎个半死,偏偏女生们又爱找他贫,气得小脸红紫各半,却也不发火,只是拐着弯儿地把话往 “言希温思莞”上绕。 “老子什么时候成了他俩的保姆?”少年说话爽利,带着讽刺。 “你不是和言希温思莞发小吗?”探话的女孩脸憋得通红。阿衡吃惊,手中的原子笔在练习册上划出一道乱线。 “就丫的那点儿破事儿,老子说出来怕你们偶像幻灭!姐姐们,爱哪哪去哈,咱不当狗仔已经很多年。”少年不给面子,边挥手赶人边翻白眼。 阿衡想起泼到思莞身上的那盆水,扑哧笑了出来。 “姐姐,您这又是乐啥呢?”少年莫名其妙,看着前面微微抖动的背。 “没事。”阿衡小声开口,声音糯糯的。 “这姑娘声音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辛达夷小声嘀咕。阿衡淡淡一哂,闭了口,继续算题。 “呀!老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乱糟糟的脑门一下,有神的大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有些清瘦的背影,而后拿起铅笔,轻轻戳了戳女孩 “你姓什么?” “温衡,我。”阿衡转身,静静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口音依旧奇怪,却带了些别的意味。 “果然姓温。”辛达夷不知怎地,想起另一个女孩,声音竟冷了八度,慢慢,拿着铅笔的手松了下来。 那个时候,《蓝色生死恋》正是红火时。辛达夷在思尔被赶出温家后总是想,自己虽做不成俊熙,但做泰锡总该不算难事。 可没人告诉他,当恩熙还是恩熙,芯爱却不再是芯爱,他要拿满腔的愤恨和怨气对准谁? 辛达夷自幼虽鲁莽,做事不计后果,可却从不屑做那些排挤别人的小人行径,就算是为了思尔要破例,也断然不会朝一个老实巴交土里土气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姑娘撒气,是男人,总得顾及自己的面子,不然在言希那厮面前他辛大爷可抬不起头做人! !!辛达夷心烦,憋了一肚子火,把书摔得梆梆作响,阿衡心中隐约觉得同她有关,听着清晰的粗鲁的响声,心中竟奇异地变得平静,眉梢依旧是远山般温和的线,却带了些淡淡的倦意。 那日傍晚,放学时,司机小刘照例在附近的停车场等着阿衡和思莞,思莞比阿衡高一个年级,放学晚一些。 思莞出来时,照例背着书包,绅士礼貌,波澜不惊的模样朝车走来。可蓦地,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朝着石柱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眸中瞬间积聚了波澜—— “尔尔!”阿衡心口发紧,摇开车窗,看到一个瘦弱的长发女孩愣在石柱旁的侧影,听到思莞的喊声,女孩却决绝转身,离开。 而那时,阿衡还不曾想过,一声 “尔尔”究竟代表什么,心里只是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时刻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却突然失去了所有渴知的欲望一般。 “尔尔,不走,不行吗?”空荡荡的停车场,清晰而包裹着丝丝痛意的声音,没有风度,没有礼貌。 思莞修长的指缓缓蜷缩,冰蓝色的衬衫贴在皮肤上,衣角被攥得有些变形,那般委屈郁结于心,象个孩子一般表达了出来。 如此脆弱的思莞,就这样不加掩饰地出现在阿衡的面前,没有了雕琢,却如践踏尘泥一般夺去了自身温柔自持的假象——阿衡虽然明知是假意,依然细细品出的几分温暖。 可是,那个被亲密地称作 “尔尔”的女孩却恍若未闻,径直朝前走去,一步步,慢慢挺直背,生生变得白天鹅般的高贵优雅。 阿衡透过车窗,看着思莞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慢慢走近,心中仿佛漫过一阵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最初这世界本真的模样。 他们,思莞和他口口声声的尔尔,都迷路了吗?背道而驰,走得那么坚持,却失去了方向。 而她,存在着,即使未曾做过什么,只要姓温,便意味着一种摧毁吗? Chper4阿衡有时在想,生活真像一场闹剧,在自己还未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姓云之前,便又冠了温姓。 姓温,代表什么呢?像张嫂所言,阿衡的亲父是赫赫的海军军官,母亲是有名的钢琴家,爷爷又是政要,这样人家的女儿,毫无疑问,是有娇生娇养的资格的。 而温思尔,恰恰正是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自从来到B市,思尔这个名字几乎像乌云一般笼罩在阿衡头上,她隐隐约约猜出一小部分,却远没有张嫂开口来得清楚震撼。 当阿衡在乌水镇过着简单贫穷的生活,时刻在弟弟心脏病发的阴影下胆颤心惊地活着时,有一个女孩,代替了她,成了温思尔。 据张嫂的说法,妈妈坐月子的时候,在婴儿房的她却突然失踪,爸爸妈妈急得快疯了,而爷爷却在半个月之后,抱回了一个胎记与她完全相符的女婴,告诉妈妈,思尔找回来了。 而那个思尔,优秀得过分,会跳芭蕾,会弹一手流利的钢琴,长得漂亮,难得的是,性格又极是乖巧可爱,温家全家人,包括去世的温家奶奶,无不珍若明珠。 即使是爷爷,生性刚硬,在外人面前提起她,也是笑得合不拢口的,更别提把女儿从小含在心口的温母。 “可惜,这么好的孩子……”张嫂谈起时,总是一脸的遗憾难过。在温家,阿衡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大概只有张嫂了。 这个老人寡居多年,从温家老太太未过世前便在温家帮佣,极受温家上下尊重。 说起来,阿衡能同张嫂相处融洽,是要归功于厨房的。云母在镇上是出了名心灵手巧的女子,烧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汤,阿衡自幼耳濡目染,颇得几分真传。 偶然,张嫂忙着烧菜,做糊了米饭,阿衡一时心急,看到一旁桌上的半个橙子,便挤了汁到米饭中,而后把青葱叶插在饭中,用小火蒸了起来。 张嫂莫名奇妙,半晌后,竟闻到清醇的米香,心中方对眼前的小姑娘改了观,闲了便拉着阿衡切磋厨艺,悉心教导阿衡做北方菜。 “翻三下,小心点。”张嫂颇有权威地指挥阿衡。阿衡动作轻松地用木铲翻了两下。 “错了,是三下。”老人较真,握着女孩的手,又翻了一次。 “两下,行不?”阿衡笑。 “当然不行,北方人起锅烧菜时都是翻三下的。”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三下北方,两下南方?”阿衡低声嘀咕。 “小丫头!”张嫂扭头笑骂,顺手抹掉阿衡额上的汗。 “阿婆。”阿衡眼睛温柔明净,声音糯糯的,纯正的南方口音。张嫂一愣,像是没听明白,转身翻炒鸡丝。 “奶……奶。”阿衡带着认真,唇中逸出温暖,别扭的普通话。老人继续炒热鸡丝,停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孩子,要是坏一点该有多好。”阿衡不语,唇角始终是水墨画一般淡淡的笑意。 每日吃晚餐的时候,餐厅都很安静,连咀嚼东西的声音都听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东西,虽然奇怪,但她自幼喜净,也并无别扭之处。 “爸……”温母轻轻放下汤勺,欲言又止。 “蕴宜,怎么了?”老人皱眉,看着儿媳。温家家教甚严,极是忌讳餐桌上交谈,但素日思莞和思尔两个吃饭时极爱说笑,老人虽训斥过几次,但并无成效,思尔一撒娇,也就由他们去了。 现下,阿衡来了,不爱说话,倒是个清静的孩子,老人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能不能,能不能把尔尔接回家?”温母气度高雅大方,此时却有些小心翼翼。 “思尔现在住的房子里,我找了人专门照顾她,你不用担心。”老人有些不悦,目光却扫过阿衡。 思莞依旧礼貌周正地咀嚼着饭粒,眉头却有些发紧。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尔尔的吗?”温母迟疑着,把目光投向公公。 “够了!”老人把汤勺重重摔在桌上。思莞抬起眸,有些受伤地看着老人。 温母不再说话,温婉的远山眉却皱成结,郁结在心。四周静悄悄的,阿衡一口汤含在口中,尴尬地咽不下。 “蕴仪,你有时间,还不如给阿衡添些衣服。”老人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拿起汤勺。 阿衡看着自己穿着的有些脏了的校服,顿时窘迫不安起来。衣柜中不是没有衣服,只是那些衣服终归是别人的,大多看起来又很名贵,自己穿起来总觉得别扭。 而从家中带来的那些衣服又都渐渐过了季,穿起来不合时宜,于是,只得两套校服换着穿。 恰恰今日上了体育课,弄脏了衣服,被温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温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丝情绪。阿衡低下头,慢慢一点点咽下汤,却仿佛卡了鱼刺在喉中。 其实,校服就很好。阿衡想开口,但又觉得不妥,轻轻看了思莞一眼,见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思莞对思尔的好,那日在停车场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学校的课程,还跟得上吗?”温老放缓语气,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亲孙女,心中有些遗憾。 他,终究还是耽误了这个孩子。 “嗯。”阿衡有些惊讶,随即老老实实地点头。 “有不会的地方,让……你哥哥教你。”老人说到 “哥哥”二字时,咬重了音。瞬间,温母和思莞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哥哥。 阿衡喉头有些发痒,张口,却发不出音,只是轻轻点头。思莞握着筷子的手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片刻后,站起身,礼貌地移开椅子。 “我吃饱了。”思莞转身,心脏极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的感受。 “阿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话筒放在耳边,沉默片刻后方开口。 “嗯?”对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带着一丝懒散。 “我想尔尔。”思莞握住话筒的指尖慢慢收紧。 “噢。”对方懒得过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说我想尔尔!”思莞声音变大,一股闷气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丫个屁小孩,疯了?”少年声线清晰,言语凌厉。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儿呢!”少年冷笑,极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说话非得那么凶吗?”思莞声音变弱,语中带着一丝孩子气和无奈。 “老子长那么大还没对谁温柔过!”少年声音清澈,粗鲁的话绕在唇畔却别有一番风样。 “那……陆流呢?”思莞顿了顿,小心翼翼。 “啪!”对方把电话摔了。思莞这边听到 “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猫尾巴,不由得苦笑起来。阿希,还是…….没有放下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思念着尔尔的时候,思莞脑中的言希益发地骄傲冷漠,连精致的美貌都成了一张假面。 自然,多年之后,看着结局的这般走向,除了苦笑,四个字如同箭头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阿衡自那日停车场匆匆一瞥后,便再也没见过思尔。而在班中,大家渐渐从阿衡过于朴素的穿着隐约察觉出什么,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话确实不讨喜,一句话听起来支离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势力的学生开始看女孩不顺眼,听到阿衡说话,唇边的笑意每每带着怜悯的嘲弄,装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边的同学对视,用眼神交流,带着了然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因为没体面的穿着,因为说普通话说得囫囵不通,所以,是值得可怜的;因为穷,因为音调的乡土之气,所以,是可耻的。 阿衡起初还愿和大家交流,到后来,完全的沉默,只挂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别人说笑。 辛达夷,虽知晓众人的势力眼,但是心中又确凿因着尔尔的事而莫名抵触阿衡,两相权衡,索性不理会,完全把温衡当成陌生人,心中却奇怪地希望着温衡会因为众人的排挤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骂,这样似乎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资格,便有了替尔尔恨她的理由。 只是,可惜,从始至终,温衡一次都未吝惜过温和的笑意,远山眉温柔坚韧地似乎包容了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默,狗血小破文,5Chpter5秋日到来,天气也渐渐转凉,温母虽为阿衡买过几次衣服,但温老见女孩一次也未穿过,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阿衡,你怎么还是穿着校服?”老人皱着浓眉审视孙女。 “学校新发的,很好。”阿衡结结巴巴的,声音有些小。 “你现在在温家,不是云家。”老人眉越蹙越紧,慢慢有了怒气。这个孩子,是在以这种方式,同他们对抗吗? 温家的女儿,既是姓温,又几时被亏待过?她又何苦自甘下作?!阿衡攥着衣角,轻轻低下头。 “知道了。”老人听到女孩依旧明显的江南口音,心中惊觉自己说了狠话,思及过往种种,心中有了愧疚。 “既是你喜欢校服,也就算了。”他轻叹一口气, “只是,穿上合身吗?” “很暖和的。”阿衡飞速用南方话说了一遍,继而不好意思地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重新说了一遍,手轻轻翻过外套的内里,厚厚的,看起来很扎实。 “暖和就好。”老人舒缓眉,本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也浸入一丝温暖 “乌水话,我能听懂的,你不用改口。”阿衡诧异,随即微笑,眼睛亮亮的,带着温柔清恬的色泽。 “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在乌水镇带过几个月的兵。”老人声音不复平日的严厉,有了些许温软,严肃的眉眼也带了丝丝烟雨缠绕一般的柔缓。 “阿衡,你的眼睛,同你奶奶很像。”渐渐地,阿衡清楚了到学校的路,也就习惯了一个人步行或者坐公车上下学。 说来也巧,明明是一家人,阿衡却总是碰不到思莞,只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得到。 她虽想同思莞说几句话,但思及自己嘴拙,也就作罢。至于温母,一直忙于钢琴演奏会的事宜,也鲜少见得到。 阿衡在班上,老好人的脾气,即使面对面听到嘲讽也不曾生气,只是一迳微笑,带着包容和温和,对方渐觉无趣,也就慢慢不再戏弄她。 日子久了,反倒发现阿衡这般的脾气给大家带来不少的好处。不想做值日,只要叫一声温衡,得到的永远是 “知道了”的答案,而后,整个教室清理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习惯,而最习惯的就是便利。 阿衡便是这习惯下惊人的便利。换做别人,即使泥菩萨大概也要憋屈得爆发了,偏偏阿衡怪得紧,只是默默地微笑,在放学后一个人打扫完整个教室。 之后的之后,许多年以后,过年的时候,一群朋友窝在一起看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言希对着大荧幕上秋香画的旺财狗华安,把黑乎乎的漂亮脑袋埋在阿衡的颈间,笑得几乎岔了气。 阿衡努力看了许久,终究未曾笑出来。秋香不经意三笑,拨弄了唐伯虎的心。 她在他心中美得无法收敛,而他于她,却是看不清眉眼的华安。那一日,打扫完教室,天已经黑了,末班公车仍需等半个小时,阿衡便选择了步行。 她习惯了走那条窄窄的弄堂,橘黄色的路灯,昏暗的却奇异地带着静谧和温暖。 那条路是用石子铺就的,踩上去有一种细微的磨砺的感觉。阿衡走至弄堂深处,却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两道清晰暧昧交叠在一起的影。明的,暗的,缠绵的,艳烈的,火热的。 那个少年,穿着紫红色的低领粗织线衣,左肩是黑色暗线勾出的拉长了线条的花簇,蔓过细琢的肩线,流畅辗转至背,抑制不住,明艳中的黑暗妖娆怒放。 他站在灯色中,背脊伶仃瘦弱却带着桀骜难折的孤傲倔强,颈微弯,双臂紧紧拥着灯下面容模糊的长发女孩,唇齿与怀中的人纠缠,从耳畔掠过的发墨色生艳,缓缓无意识地扫过白皙的颈,那一抹玉色,浸润在光影中,藏了香,馥饶,撩了人心。 若是依阿衡素日的做派,定是觉得看到这般的景象,极是让人难堪尴尬,可是,彼时彼刻,她连躲藏都忘记,背着书包,磊落细致地看着那个少年。 言希。阿衡唇微弯,无声呼出,心中确定至极,连自己都觉得荒谬。她明明没有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个少年的相貌,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姓名都是一点点拼凑而来,心中却有了那么清晰的烙印,隐约可笑的铭记的味道,平淡却在带着线索踪迹的记忆中慢慢隽永。 恍然间,少年感到身后的目光,放了环在女孩腰身的手,转身,静静地看着无意闯入的偷窥者。 阿衡惊觉自己的无礼,怔忪间只看到少年的眼睛。可,蓦然间,耳中轰鸣,只余下一种声音,那样的熟悉,像极了幼时夜晚贪玩不小心溺入水中的那一刻,什么都消失时听到的呼吸声。 那种恐惧,绝望,不甘心却又发觉自己正走向另一种解脱的真实感,翻滚而来。 少年眸中的那般墨色,卷过桃花的绯艳纷飞,添了铺陈于水色之中的寒星点点,直直映在她的瞳中,漠然,狂狷而漫不经心。 阿衡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是肮脏的,慌不择路,低头离去。浑浑噩噩地,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张嫂一直在等她,阿衡跑了一路,心神恍惚,只是觉得口中极渴,捧着桌上的茶水,就往口中灌,却洇过鼻,猛烈地咳了起来。 思莞刚巧下楼,看到阿衡脸色通红,大咳不止,便帮她拍背,顺了顺气。 半晌,阿衡才缓过气,转眼看到思莞。 “呛着了?”思莞温声询问,淡笑,带着礼貌。阿衡点点头。她面对温家人,一向不擅开口,便是一定要说,也是用最简单,自己说得清楚的字音。 思莞心知阿衡见到自己不自在,并不介意,客套几句,也就想要离去。 “等等…….”阿衡这几天一直存着心事,虽然尴尬,还是叫住了思莞。 “嗯?”思莞转身,有些迷惑。阿衡点点头,转身上了楼。不多时,女孩便拖了一个手提箱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思莞疑惑。 “她的衣服……这里。”阿衡指着手提箱,轻轻解释。 “她?”思莞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眉眼有些冷意。 “衣服,要穿。”阿衡知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一时嘴拙,不知如何解释。 “你不必如此。”思莞知晓阿衡说的是尔尔,神色复杂起来。他同阿衡虽是亲兄妹,但是因为尔尔,心中终归对她存了猜忌。 但见她从未提过尔尔,也就渐渐放了心,可如今,她却把尔尔摆到了桌面,并且当着他的面谈论尔尔的衣服,对思莞而言,好像对尔尔恶意的嘲弄和再一次难堪的驱逐。 阿衡把手提箱提到他的面前,温和地看着思莞,示意他打开。思莞却愤怒起来,脸上结了冰寒,挥了手,手提箱被打翻在地。 张嫂本在厨房热粥,听到巨响,围裙未去,便急急忙忙走到客厅,看到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还未开封的秋装。 “怎么了?阿衡,你把蕴宜给你买的新衣服都拿下来干嘛?”张嫂稀里糊涂,瞅着那些衣服,全是前些日子蕴仪买给阿衡的,这个孩子当时虽未说话,但看起来却极是高兴,但奇怪的是,后来却一次都没穿过。 思莞诧异,愣在原地,片刻后轻轻从地上拾起一件衣服,翻到商标处,果然是思尔的尺码,抬头看到阿衡过于平静的面孔,极是难堪。 “妈妈她……”思莞试图说些什么,却在目光触及到阿衡过于简朴,袖口有些磨了的校服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她,不会不清楚,阿衡比尔尔高许多。他第一次,惊觉自己和妈妈的不公平。 妈妈将自己的痛有意无意地返还在阿衡身上。而他,微笑着,推波助澜。 这女孩,全都看出,却平静笑纳。作者有话要说:秘密是有的,伏笔是有的,哥哥是别人的,男人是绝色的。 所以,6Chpter6自那日之后,思莞便刻意同阿衡保持了距离,不同于之前的不温不火,现在带了些逃避的味道。 几日之后,张嫂带着阿衡买了秋装,说是思莞的意思。阿衡皱眉,对张嫂说 “阿婆,我……”张嫂活了大半辈子,又有什么看不通透的,拍拍阿衡的手安慰她 “我知道你对思尔没有敌意,只是,你不明白,那个孩子的好。”阿衡看着张嫂有些无奈的面孔,只得沉默。 思尔,想必很好很好。阿衡想了想,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坠入了石块,压在了心口,堵得慌。 她同这个世界,被隔在一堵叫做 “温思尔”的门外。可是,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谁规定,错误的开始,就必然走至错误的结局呢? 阿衡吸了一口气,将心中喧嚣着的难过慢慢压下。在她的眼中,乌水镇外的世界是另一番人世,带着己身的期待,却因同现实挤压错落成另一番滑稽的模样。 有些孤独,有些寂寞,可必须拥有一个融入希望的理由。往往,追寻的过程,恰恰被称作生存。 秋日的第一场雨随着红叶绵绵降落,打湿了一座座白色洋楼。初晴,透过窗,雾色隐隐弥漫,带着泥土冲刷过的清新,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阿衡在屋中,一直不停地做物理题,头脑昏昏沉沉的,便走至窗前,向外探去。 窗外的枫树经历秋雨的洗涤,枝桠上的水色潋滟,映着树下的落叶,缓缓滴落,晶莹而尖锐,在红到耀眼的叶上打着旋儿,慢慢消失。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卷着树叶的甘涩,晃得梧桐树沙沙作响。阿衡支肘远眺,却蓦地被头顶尖锐嘹亮的 “啾啾”声吓了一跳。抬眼,白色砾石的屋顶上,有一只毛色绿蓝相间的鹦鹉,微勾的小爪子,上面有着斑斑血迹,黑亮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窗,望着阿衡。 阿衡看着小鹦鹉,知晓它定是受了伤,被困在了屋檐之上,左手扶着窗,踮起脚,伸出右臂,却发现相差一掌之距。 “乖乖,等我。”阿衡有些歉意,心中暗想不知道首都的鸟大概是不是也只会说京片儿,自己的半拉子普通话希望它能听懂。 结果小鹦鹉突然尖叫起来—— “卤肉!卤肉!!!”卤肉?阿衡诧异,讷讷,心中暗骂自己饶舌,说个正中。 也不晓得鸟儿能否看懂,她努力地对着它亮晶晶的小眼睛笑了笑,转身跑开。 思莞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揉着眼,开了门,看到了阿衡,先是尴尬,复而红了脸庞,温和开口 “怎么了?”阿衡张口便是 “卤肉,受伤,屋檐,下不来。”思莞带着着庞大的精神力,再加上八分的歉疚,瞠目稚言—— “哦,卤肉受了伤,困在屋顶上,下不来了是吧?”阿衡本来脑门子冒汗,但看到思莞迷茫着附和她的样子,呵呵笑了起来,本来心中藏着的气闷也散了,远山眉弯得好看。 她拉了思莞的衣角,快步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探出窗外,指着屋檐上哆哆嗦嗦可怜巴巴的小鸟。 “卤肉!卤肉!”小鹦鹉看到思莞,尖叫起来,亮亮的小眼睛泪汪汪委屈得很。 “啊!卤肉饭!”思莞脱口而出。少年本来带了三分迟疑,却在看到小鹦鹉之后,一瞬间,脱了鞋,爬到了窗沿。 “阿衡,帮把手。”思莞皱眉,弓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窗靠近小鹦鹉。 但是,姿势实在累人,伸出手去渡小鹦鹉,身子没了着落。阿衡赶紧上前,双臂环住了思莞的小腿,仰着头,看着少年,眼睛不眨一下,心中生出莫名的紧张。 小鹦鹉倒也乖觉,不错一步地缓缓蹦到思莞手心,少年转过身,诧异地看到了阿衡环着的双臂,那姿势认真地倒像要接着他,他看着,愣了愣,觉着有趣,笑了起来,轻轻松松蹦下。 阿衡也笑,接了小鹦鹉,平日沉静的眸中倒流露出了几分稚气。 “你,认识,它?”阿衡找了纱棉,帮着小东西攒着血渍,看着它神态可怜,弱声叫着,倒像是在撒娇。 “认识。”思莞颔首,掏出手提电话,正要拨号,却听到楼下催命一般的门铃声。 “嗬,这不,主人来了。”思莞笑,露了牙,洁白整齐。阿衡轻轻顺了顺小鸟的毛,怜爱地看着它,心想小东西真可怜,这主人想必粗心至极,才让它出了笼子受了伤。 少年出了房间迎接客人,半分钟,阿衡便听到咣咣当当的上楼梯声和不安分的打闹嬉笑声。 一阵清风吹过,她抬了头,竟看到了那个美艳的少年。 “你?”她开了口,有了鲁莽。 “你是?”少年的声音是懒散的,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男孩的硬质。他不记得阿衡了。 “阿衡。”思莞舔舔唇皮,开口。 “哦。”言希点了头,平平淡淡扫了温衡一眼,可有可无地笑了笑。他低头,看到了阿衡手中的小鸟,眼神霎时变得明媚,细长白皙的指狠狠地戳了小东西的小脑袋—— “丫乱跑,遭了罪了吧,啧啧,还伤了爪子,活该!”那小鹦鹉极通灵性,看着少年,委委屈屈的表情,小翅膀抱着小脑袋,乌亮的小眼睛汪着泪。 言希笑了,秀气的眉微微上挑着,霸道不讲理的,却有了生动,张口便骂—— “丫的,少在少爷面前装可怜,就这点出息,还敢离家出走,翅膀硬了哈卤肉饭!”随即,漂亮的手揪着小鹦鹉的翅膀,想要把它揪起来,阿衡看了心疼,就抱着小鹦鹉后退了一步,少年的手扑了空。 “疼!”阿衡抬头,看着纤细瘦高的少年,搂着小鹦鹉护犊子一般开了口。 言希愣了,也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大爷地踢了踢身旁的温思莞。思莞委屈地摸了摸鼻子,温和地对着阿衡说 “这鸟是言希养的,他一向最疼它,不会伤害它的。”言希冷笑,踹了思莞的屁股—— “少爷才不疼这个死东西,等养肥了,我就炖了丫当十全大补汤!”小鸟一听,躺在阿衡怀中,毛支楞了起来,硬了爪子,绝望地抹泪装死。 阿衡听懂了思莞的言语之意,知道自己逾了界,狗拿了耗子,有些尴尬,松了手,把鸟儿捧给言希。 少年接过小鹦鹉,笑得得意,牙龈的小红肉露了出来。 “死东西,回家,少爷家法伺候!”阿衡挪到思莞身边,小声问—— “家法?”思莞要笑不笑,压低了声音—— “大概就是,言希塞上自己的耳朵,对着小东西拉小提琴!”阿衡 “哦”了一声,看着思莞,笑意浓重。思莞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脸皮撑不住,红了起来,清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阿希,你什么时候买个鸟笼,卤肉饭老是乱跑,伤了碰了也不是个办法。”阿衡有些疑惑,怎么首都人民养小鸟都不买鸟笼的吗? “不买。”少年黑发细碎,在耳畔,划过优雅慵懒的弧度。 “它是它,我 ------------ 荏苒年华 第十三章(2)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任世晏走进酒店大堂,便看到女儿向他招手。 他今年52岁,依旧身材修长有型,风度翩翩,十分引人注目。他与任苒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眼前的女儿仍然清瘦,可是看上去精神不错,完全不同于自从她出车祸后,他数次去北京探望她,每次见面时她目光游离不定、神思恍惚的样子,让任世晏颇有几分意ài 。 任苒对父亲介shào 身边的年轻男子:“爸爸,这位是田君培律师。” 任苒有着与父亲相似的面部轮廓,他们站在一起,旁人一眼便能看出父女血缘关系。不知怎么的,这一点让田君培似乎觉得,任苒并没他最初想象的那样来历神mì ,行踪飘忽不定。 “任教授,您好。我拜读过您所有的著作,以前还在北京听过您的讲座,很期待您参与的公司法修改意见早日出台。” 任世晏当然早已见惯此类恭维,可是他清楚知dào 女儿近一年多深居简出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完全没想到她在这个城市会有认识的人。他与田君培握手,不免上下打量一下他,笑道:“难得已经执业的律师会关注这样纯理论性的研讨。” “爸爸,你先上去放行李,我在下面等你。” 任世晏答yīng 一下,对田君培道声“失陪”,先上了楼。 田君培便对任苒说:“任小姐,我不打扰你们父女会面,先走一步,不过你的手机停机了,以后怎么联络你?” “我会在汉江市住一段时间,换了本地的号码。”任苒将号码告sù 了他。 “任小姐不回老家了吗?” 任苒对他的探问有些意ài ,不过仍然笑笑,“突然对这个城市有了亲切感,不过我爸爸大概会很意ài 。” 田君培点点头:“有时候喜欢一个地方的确不需yào 理由。再见。” 田君培走后,任世晏很快下来。 “田律师呢?” “他有事先走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刚认识,不算熟。” “陈总在Z市待了近一周才走,”他直截了当地告sù 女儿,“你是在躲他,才不肯回去吗?” 任苒摇摇头:“爸爸,我给他发了一份邮件,告sù 他不用再找我,他应该是接受了我的解释。我目前暂时不打算回Z市,已经托中介找好了房子,前天刚搬过去,准bèi 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任世晏疑惑地看着她,“小苒,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城市。” “这里不错,房租不到北京的三分之一,物价低,节奏悠闲,我做兼职翻译,有一点儿收入,接下来我打算再找一份工作,维持生活没问题。” 如此正常的生活状态却让任世晏更加不安,他注视着女儿,欲言又止,任苒完全知dào 他在担心什么,“走吧,去我住的地方吃饭。” 任苒将任世晏接到了靠近华清街不远处她刚租下的房子。这是一个由几栋高层公寓组成的小区,她租了位于28楼的一套一居室房子,装修简洁,设施十分齐全。 搬进来没几天,任苒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除了购置生活用品外,还买了一点小装饰品。茶几上摆着一个透明的浅口水晶碗,里面放了一大捧带着绿叶的栀子花,洁白的花瓣上沾着水珠舒展着,散发出一阵阵怡人的清香。可是到底看得出客居的简单将就,任世晏想到女儿从前在Z市时的房间,被她母亲布置得精致舒适,心里不能不有些难过。 任苒早就采购好了食物,煲好了汤,很快便准bèi 了三菜一汤摆上小小的玻璃餐桌,父女俩对坐着,任世晏吃得赞不绝口。 吃完饭后,任苒到阳台上,指点着给父亲看,“小区封闭管理,物业不错,那边步行十分钟是一个公园,环境很幽静,适合散步。穿过一条街就有一个大超市,购物也很方便。” 任世晏仍然无法放心下来。 “小苒,你和陈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离开北京?” 任苒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收回来掠一下头发,“爸爸,过去一年多,他很照顾我,但我不可能一辈子让他那么照顾下去。我早就是一个成年人,任性那么长时间,已经很过份,现在是时候好好生活了。” “我看得出来,他是爱你的。” “爸——”任苒呵呵笑了一声,“你忘了吗?以前我离家出走,跟他同居。你到广州劝我回家时对我说,祁家骢并不一定爱我。虽然他现在叫陈华,不过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他还是他。” 任世晏没料到她提起如此遥远的往事反驳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进去坐吧,外面太热。” 任苒关上阳台门,请父亲坐下,给他端来一杯茶,“我知dào 你总想有个人爱我,好好照顾我,你才能放心我一点。没事的,爸爸,我一个人生活也能照顾好自己。” 任世晏叹口气:“这么多年,我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从你去澳洲留学开始,你就是在自己照顾自己。去年你出了那么大的车祸,我本该把你接回身边的。不过,当时方平跟我……有了很大矛盾,我怕把你接回Z市后,反而会干扰到你的治疗,只好把你留在北京,你不怪爸爸吧。” 任苒没料到父亲会直接讲起他的第二次婚姻出现问题,她摇摇头,迟疑一下才说:“我不是已经好了吗?别说那些事了,爸爸。你和季律师……” “我们相处得很不好。我甚至跟她提出,与其这样下去,不如离婚。但她不同意。” 任苒并不祝福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可也从来没希望过他们婚姻破裂,“既然她还重视婚姻,你们还是尽量好好沟通吧。” “沟通?”任世晏摇头,“我们之间的沟通总能演变成争吵,她说除非我把祖宅过户给她,她才相信我有维持婚姻的诚意;如果要离婚,也得把那所房子给她,她才可能同意。还怎么沟通得下去?” 任苒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父亲。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房子是任家几代传下来的产业,我早说过要把它过户给你,不可能给别人。不过你留学出去时,那里正面临重新规划,冻结了过户手续。后来你回国了,我每一次准bèi 叫你回来办手续,她都认为我是蓄谋转移财产,必定要跟我吵闹不休,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任苒的确向父亲提出过要求,就算他结婚,也不可以带季方平住进家里的祖宅,不过她根本不是从财产角度考lǜ ,而是单纯不能忍受曾破坏她母亲幸福的女人占据他们一家人幸福生活过的地方。她没想到这一点成为他们夫妻的矛盾焦点,此时她有些不知dào 说什么才好。 “小苒,这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我和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有很多问题,我愿意息事宁人,主动去把眼下住的房子写成了她的名字,她还是不干。她揪住祖宅不放,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 “要不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我早就分居图个清静了。” 任苒知dào ,父亲现在担任着Z大的法学院长职务,又是全国政协委员,名声早已经不限于专业领域。以前他在没担任要职时就曾传出婚外情,不得不远走他乡避风头。如果在年过五旬以后,第二次婚姻破裂,对他名誉的损害不可小觑。 她只能苦笑,“你们……婚外都恋爱了八年之久,好容易才结婚,怎么婚姻反而这么不稳固。” “我这一生,在感情问题上十分失败。”任世晏如同在法庭上总结陈词一般,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幸福,小苒。” “幸福?”任苒重复着这个词,“我的愿望没那么奢侈,能够尽量过得开心一点,充实一点就可以了。” “小苒,我带来了一些东西给你,都是你妈妈留下来的。” 任世晏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制首饰盒。他先打开首饰盒,先取出一枚金戒指,戒面镌着一个福字,“这是你奶奶戴过的戒指,我跟你妈妈领结婚证后,奶奶把这个给了她。以前大家都不讲究买结婚戒指,这个能算吧。” 任苒一下记起,在她家的祖宅里,季方平曾得yì 地对她举起左手,亮出无名指上的一枚钻戒,告sù 她,她的父亲已经向她求婚。那个景象刺激得她险些做出前所未有的暴烈举动,将当时怀了身孕的季方平推下楼去。现在想起来,她心底仍有痛楚,伸手触一下那枚金戒指,什么也没说。 任世晏再取出一串施华诺世奇的水晶项链,细细的白色金属链子上悬着一个棱柱状蓝色水晶,周围镶了碎钻,“这是我第一次去香港时,在机场免税店给你妈妈买的。当时手头太拮据,只买得起这种人造水晶,不过你妈妈很喜欢。” “我记得妈妈经常戴这条项链,”任苒几乎想跟小时候一样咬上一口,体验长存于她记忆这中的那份冰凉坚硬感觉。可是那样大概会吓坏爸爸,她只能摩挲着延长链坠子上那个小小的天鹅标志,“小时候我喜欢扯着玩,妈妈总是嘱咐我要轻一点。” “她不穿耳洞,平时最多戴一条项链。她说这条项链最好配夏天穿的裙子,后来这里掉了一粒水钻,她心疼了好久。” 那个小小的缺失处在天鹅标志的尾部,并不显眼,如果不是任世晏指给她看,她不会注意到。 “这大概是我送给她最贵的一件礼物,拿第一本书的稿费给她买的,”任世晏又拿出一个黄金手镯递给任苒。这手镯放在掌心沉甸甸的,份量不算轻,上面镂刻着工艺复杂而精巧的龙凤呈祥图案,“那个时候只流行24K黄金,买回来后,她说她喜欢,可是我知dào 她觉得这东西又贵又俗气,几乎从来没见她戴过。” 任苒确实没法将这个手镯跟妈妈联络起来。 任世晏喟然叹道:“想想看,你妈妈没对我提过要求,我给她的实在太少。” “妈妈一向不在乎这些物质方面的东西,她……” 任苒蓦地打住。当然,她母亲最在乎的是感情,是家庭。可是她离世时,她努力维系的家庭只保持着名义上的完整,她的婚姻百孔千疮。想到这一点,任苒眼底顿时酸涩难当。 “怎么突然想起拿这些给我看?” “你妈妈的遗物,由你来保存最合适。”任世晏合上首饰盒,“我对不起她,也不对起你。小苒,你再怎么恨我,我都无话可说。” 她怎么还可能恨他?眼前坐的这个男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虽然仍腰背笔直,风采不减,却也初现苍老之态,鬓边有了丝丝白发,婚姻面临失败。任苒无法再去质问、责备他,她伸手接过首饰盒,郑重地说:“爸爸,我会好好保管这些东西的。” “以前你问到我为什么要背叛你妈妈,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你才会理解感情这件事很复杂。” “我想过很久,爸爸。比如感情为什么会有变化,婚姻为什么不能永恒……听着很幼稚是不是?不过当时的感觉就是不把这些问题弄明白,简直就没法好好活下去。后来我跟你说的一样,长大了,只能接受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感情也不是非此即彼。不知dào 这算不算理解了感情的复杂程度。” “你妈妈是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好母亲,她温柔、贤淑,有牺牲精神,放qì 了自己在事业上的追求,一心支持我。我没跟其他同学一样,去当执业律师挣钱养家,也没有在教书之余去做兼职律师赚外快让她过更舒服的生活,而是一直做清贫的理论研究工作,在当时经商气息那么浓厚的南方,我的收入算少得可怜,可她从来没抱怨,我不记得她曾苛求过我任何一件事。” 可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你开始长达八年的婚外恋。 任苒矛盾地看着父亲,她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听父亲讲下去,对母亲的生活了解得多一点;还是想回避揭开伤口,以免知dào 更多真相,换来更多心痛。 任世晏陷入回忆之中。 “我跟你妈妈结婚以后,过了很长时间清贫的生活,不过也很幸福。后来,我们有了你,我在学术上取得了一点成绩。当时我十分满足,有时候甚至会想,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她这样全心全意对我付出。” 难道真的像有的精神分析理论所说的那样,面对一个无可挑剔的女人,男人会有道德上的焦虑感,所以会选择出轨减压——任苒这一年多读的心理学方面的专著实在不少,心里一下闪过这个念头,然而,套用这样的理论分析父母的感情,她马上有强烈的不适,不愿意再想下去。 “我想过要尽lì 回报她,让她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过,我到底只是一个自私的男人,的确并不配她那样对我。人到中年,最初只是一念之差,我放纵了自己,后来……就渐渐难以摆脱,甚至习以为常了。” “爸爸,”任苒紧盯着任世晏,哑着嗓子说,“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你是想让我理解,我妈妈的错误就是她用她的一无所求侵扰了你,你不能相应回报她,于是你有欠债一样的负疚与罪恶感,索性一步步变得更坏、走得更远来平衡内心,并且试探她能包容你到什么程度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小苒,爸爸今天不是来忏悔,或者推卸责任的。”任世晏并不回避女儿目光,“我知dào 你对你妈妈的感情,我已经彻底辜负了她,无可挽回,没资格求得谅解,怎么可能在你面前诋毁她?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只是要你知dào ,所有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不想让你生活在往事的阴影里。” “可是她的牺牲有一部分是为我,我知dào 这一点,就不可能不负疚。” “不,这一点你不需yào 自责,当年你妈妈知dào 我和季方平的事后,她很愤nù 。” “她是害pà 婚姻破裂伤害我,就忍了下去吗?” “她并没有隐忍,她只是不愿意在你面前争吵。我头一次看她爆fā 了,摔了厨房里的一套餐具,打了我一记耳光。” 任苒完全呆住,她想象不到母亲会有这样的时刻,而她却一无所知。 “冷静下来以后,我们商量过离婚,她只要求你的抚养权,但先反悔的那个人是我。我舍不得放qì 她的好,也舍不得放qì 你。我求她原谅,再给我一次机会。她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同意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再没有快乐起来。” 任苒想,要原谅一个出轨的丈夫,需yào 多强的意志能力,又怎么可能轻易快乐起来。 “她唯一的错误是对我太宽容,委屈自己给了我机会。后来,她病了,竟然瞒着我,一个人悄悄去做检查,拿到检查结果,马上再次跟我提出离婚。” 任苒屏住了呼吸。任世晏拿着茶杯的手的微微颤抖,停了一会儿,他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可以清楚听见空调运行的声音。 “那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沉闷,我们都只在你面前强颜欢笑。我以为她还是不想原谅我,不免想,我已经掉进泥沼里,没权力再要求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好了。我差点就答yīng 了离婚。可是我不理解,这次她怎么会愿意将你的抚养权交给我。无论我问什么,她都不肯多做解释,如果我没有无意中看到她吃的药,再去查病历,那我就是一个彻底的混蛋了。” 又一阵沉默后,任世晏重新开了口,“当然,我还是一个混蛋,这一点没法改变了。我向你妈妈保证会和季方平断绝关系,陪她好好治疗,求她不要离婚。” “这么说,你并没做到你的保证。” “是的。有差不多一年时间,我确实没跟季方平来往,不赴她的约会,不看她写来的信,不接她的电话。然后,面对你妈妈的病情,我很苦闷,甚至恐惧,一切又开始了……我没什么可辩解的。” 任苒不由自主地设想着,妈妈是什么时候再度知dào 这一事实呢?她的病势越来越沉重,是不是已经没有余力再去计较丈夫的背叛?想到母亲病痛中的绝望,她低下头,一时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我没恶劣到一心等你妈妈去世,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小苒。如果可能,我甚至愿意拿我的健康去换回她的生命。” “是不是对男人来讲,确实可以做到同时爱两个人,又或者说,性和爱是可以分开的?” “关于感情的问题,我还是没办法给你正确的答案。我只能告sù 你,我不够有担当,看着你妈妈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很害pà 。跟季方平在一起,似乎可以放纵自己逃避现实。” “妈妈知dào 后,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到最后她看着我的眼神甚至是怜悯的。我想跟她悔过,说我再也不会那样了。可是我知dào 我不配,我已经如此卑劣,哪里还有资格借着忏悔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负担。如果你不在旁边,她就一直看书,哪怕我坐在旁边,她也不再看我。” 任苒当然记得,那段时间,她代妈妈一次又一次去图书馆,按她开的书单借回她要的书。她站起身,去卧室拿出那本《远离尘嚣》。任世晏接过去,眼睛中瞬间充满沉重的伤痛,轻轻摩挲着陈旧的封皮。 “是的,她最后看的就是这本书。那天我在医院,坐在病床边,看她专注读书,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夺下她的书,对她说,如果她愿意骂我,我会好受一些。她仍然不看我,闭上眼睛说,可惜中国没有安乐死,不然可以让她让我都早些解脱。那是她生病以后,唯一一次流露出她再也没法忍受折磨了。” 任苒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关节用力到泛白。她记忆中的妈妈一直保持着镇定,从没有抱怨。当然,那只是妈妈努力在她面前表现得轻松,最大限度减轻她的恐惧。 “她说,不必忏悔了,她愿意宽恕、原谅,把一切带进坟墓,只希望女儿不要既失去妈妈,又失去对爸爸的尊重。她唯一不放心的人是你。那天她把存折当着我的面交给你时,我知dào ,她已经彻底不再信任我了。我无地自容,后来独自去医院顶楼待了很久,把一包烟抽完才下来。” 哪怕是血肉至亲。他们一家三口也受着各自的折磨。她母亲静静等待着大限到来;她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恐惧与侥幸交替在脑海中交战;她父亲受着良心的拷问,无力自拔。这样痛苦的回忆,让任苒心情沉重。 “她闻到我身上的烟味,终于对我说了好几天来唯一的一句话:别再抽烟了,女儿已经快没了妈妈,不能再没父亲。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好好照顾好你,可是,这一点我也没能做到。” 任苒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母亲牺牲自己,隐忍耻辱,接受背叛与伤害,只为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和表面的幸福,她感激母亲的同时,内心充满了依恋、悔恨与矛盾的愤nù 。她千百次设想过,妈妈如果选择别的方式生活会怎么样,有时她甚至觉得,妈妈是把一份她承shòu不起的牺牲强加给了她,她为妈妈经lì 的一切感到痛心与不值。 而这一刻,听完父亲彻底的坦白,她终于理解了母亲所有的心路历程。 方菲不仅是一个母亲,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有她的尊严,并没有放qì 原则地无条件牺牲。她太爱丈夫和女儿,以至于无法断然割舍。也正是这份爱,让她选择最大限度保全女儿对父亲的信任。她每一步的选择,都显示了她的决心、智慧与勇气。 “只有在真zhèng 失去你妈妈以后,我才知dào ,我有多依赖她。” 我也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怀念她,任苒在心底说。 任世晏的声音沙哑,“带你离开Z市,我并不完全是顾及自己的名声。你妈妈希望我在你面前保留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我也想摆脱那段孽情。我跟季方平正式告别,不过,我没想到她会放qì 工作,跟到汉江市来找我。” 任苒不愿意再评价季方平的行为,保持着沉默。 “她说她愿意等我放下心结,慢慢让你接受她。我始终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明知dào 最正确的选择是彻底拒绝她,却没有做到。” 她不得不问:“你爱季方平吗?” “季方平也反复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是后来讨论这些,已经太晚了。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放纵她的任性,从26岁时跟我搅在了一起,浪费了她大好青春。我们怀着侥幸心理,以为可以让一段错误的感情走上正确的轨道。不过,她跟我都没想到,一个辜负了第一段感情,总带着愧疚,知dào 自己永远不可能补救的男人,的确再没有能力处理好第二段感情。我们的婚姻有很糟糕的开始,患得患失,疑心重重,再怎么尽lì ,也没法做到坦然幸福。” 如果对一个男人苦苦痴缠八年,大概也能算爱吧。眼看对她来说最大的障碍已经不复存zài ,她当然不愿意就此放qì 。可是谁能想到,终于修成正果结婚,并不意味着童话般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婚姻来得如此不如意,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强烈的爱一旦落空,不可避免地转换成同等份量的恨,这大概正是季方平在房子问题上表现得毫不退让的原因。 停了一会儿,任世晏惨淡地笑:“是的,太晚了。小苒,今天爸爸把自己完全剖析给你看,只希望我能多少做到对你妈妈的承诺,让你摆脱心底的阴影,好好生活下去。”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三章(3) 记住本站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免费阅读 (书农的拼音+COM)唐七公子三生三世步生莲完结结局,唐七公子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后新作,三生三世系列作品,行过处红莲开遍,谓之步生莲。 能步生莲的仙者,四海八荒不过两位,一是西方梵境的佛陀,一是九重天上统管瑶池芙蕖的成玉小仙。 他将她从二十七天锁妖塔下救起,她的脚下妖娆红莲开遍。 她说:“二殿下呢,和她那小娘子逃出去了罢?” 她说:“看你这一身衣裳,品阶挺高的么,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哪一处的仙?” 她说:“一个神仙死在锁妖塔里,太有失仙格了。” 她说:“你猜我死了会变成什么,会不会变成一朵莲花?” 她说:“给我唱支歌罢,我想听月高高,变成一朵花,大约也听不了歌了罢……” 他爱上她并不因她步生莲的曼妙,他爱上她的爱情。 唐七公子,幻想言情作家。在晋江原创网发表《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为读者所瞩目,现已出版发表《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 《岁月是朵两生花》和《九州·华胥引》等部分作品。 书农在线书库提供三生三世步生莲txt下载服务,请到下载区下载使用顶部查找搜索功能。三生三世步生莲唐七公子写的曲折动人故事可读性极高,如果大家喜欢的话就去支持作者吧。 ------------ 荏苒年华 第十三章(4)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任世晏走进酒店大堂,便看到女儿向他招手。 他今年52岁,依旧身材修长有型,风度翩翩,十分引人注目。他与任苒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眼前的女儿仍然清瘦,可是看上去精神不错,完全不同于自从她出车祸后,他数次去北京探望她,每次见面时她目光游离不定、神思恍惚的样子,让任世晏颇有几分意ài 。 任苒对父亲介shào 身边的年轻男子:“爸爸,这位是田君培律师。” 任苒有着与父亲相似的面部轮廓,他们站在一起,旁人一眼便能看出父女血缘关系。不知怎么的,这一点让田君培似乎觉得,任苒并没他最初想象的那样来历神mì ,行踪飘忽不定。 “任教授,您好。我拜读过您所有的著作,以前还在北京听过您的讲座,很期待您参与的公司法修改意见早日出台。” 任世晏当然早已见惯此类恭维,可是他清楚知dào 女儿近一年多深居简出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完全没想到她在这个城市会有认识的人。他与田君培握手,不免上下打量一下他,笑道:“难得已经执业的律师会关注这样纯理论性的研讨。” “爸爸,你先上去放行李,我在下面等你。” 任世晏答yīng 一下,对田君培道声“失陪”,先上了楼。 田君培便对任苒说:“任小姐,我不打扰你们父女会面,先走一步,不过你的手机停机了,以后怎么联络你?” “我会在汉江市住一段时间,换了本地的号码。”任苒将号码告sù 了他。 “任小姐不回老家了吗?” 任苒对他的探问有些意ài ,不过仍然笑笑,“突然对这个城市有了亲切感,不过我爸爸大概会很意ài 。” 田君培点点头:“有时候喜欢一个地方的确不需yào 理由。再见。” 田君培走后,任世晏很快下来。 “田律师呢?” “他有事先走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刚认识,不算熟。” “陈总在Z市待了近一周才走,”他直截了当地告sù 女儿,“你是在躲他,才不肯回去吗?” 任苒摇摇头:“爸爸,我给他发了一份邮件,告sù 他不用再找我,他应该是接受了我的解释。我目前暂时不打算回Z市,已经托中介找好了房子,前天刚搬过去,准bèi 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任世晏疑惑地看着她,“小苒,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城市。” “这里不错,房租不到北京的三分之一,物价低,节奏悠闲,我做兼职翻译,有一点儿收入,接下来我打算再找一份工作,维持生活没问题。” 如此正常的生活状态却让任世晏更加不安,他注视着女儿,欲言又止,任苒完全知dào 他在担心什么,“走吧,去我住的地方吃饭。” 任苒将任世晏接到了靠近华清街不远处她刚租下的房子。这是一个由几栋高层公寓组成的小区,她租了位于28楼的一套一居室房子,装修简洁,设施十分齐全。 搬进来没几天,任苒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除了购置生活用品外,还买了一点小装饰品。茶几上摆着一个透明的浅口水晶碗,里面放了一大捧带着绿叶的栀子花,洁白的花瓣上沾着水珠舒展着,散发出一阵阵怡人的清香。可是到底看得出客居的简单将就,任世晏想到女儿从前在Z市时的房间,被她母亲布置得精致舒适,心里不能不有些难过。 任苒早就采购好了食物,煲好了汤,很快便准bèi 了三菜一汤摆上小小的玻璃餐桌,父女俩对坐着,任世晏吃得赞不绝口。 吃完饭后,任苒到阳台上,指点着给父亲看,“小区封闭管理,物业不错,那边步行十分钟是一个公园,环境很幽静,适合散步。穿过一条街就有一个大超市,购物也很方便。” 任世晏仍然无法放心下来。 “小苒,你和陈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离开北京?” 任苒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收回来掠一下头发,“爸爸,过去一年多,他很照顾我,但我不可能一辈子让他那么照顾下去。我早就是一个成年人,任性那么长时间,已经很过份,现在是时候好好生活了。” “我看得出来,他是爱你的。” “爸——”任苒呵呵笑了一声,“你忘了吗?以前我离家出走,跟他同居。你到广州劝我回家时对我说,祁家骢并不一定爱我。虽然他现在叫陈华,不过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他还是他。” 任世晏没料到她提起如此遥远的往事反驳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进去坐吧,外面太热。” 任苒关上阳台门,请父亲坐下,给他端来一杯茶,“我知dào 你总想有个人爱我,好好照顾我,你才能放心我一点。没事的,爸爸,我一个人生活也能照顾好自己。” 任世晏叹口气:“这么多年,我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从你去澳洲留学开始,你就是在自己照顾自己。去年你出了那么大的车祸,我本该把你接回身边的。不过,当时方平跟我……有了很大矛盾,我怕把你接回Z市后,反而会干扰到你的治疗,只好把你留在北京,你不怪爸爸吧。” 任苒没料到父亲会直接讲起他的第二次婚姻出现问题,她摇摇头,迟疑一下才说:“我不是已经好了吗?别说那些事了,爸爸。你和季律师……” “我们相处得很不好。我甚至跟她提出,与其这样下去,不如离婚。但她不同意。” 任苒并不祝福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可也从来没希望过他们婚姻破裂,“既然她还重视婚姻,你们还是尽量好好沟通吧。” “沟通?”任世晏摇头,“我们之间的沟通总能演变成争吵,她说除非我把祖宅过户给她,她才相信我有维持婚姻的诚意;如果要离婚,也得把那所房子给她,她才可能同意。还怎么沟通得下去?” 任苒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父亲。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房子是任家几代传下来的产业,我早说过要把它过户给你,不可能给别人。不过你留学出去时,那里正面临重新规划,冻结了过户手续。后来你回国了,我每一次准bèi 叫你回来办手续,她都认为我是蓄谋转移财产,必定要跟我吵闹不休,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任苒的确向父亲提出过要求,就算他结婚,也不可以带季方平住进家里的祖宅,不过她根本不是从财产角度考lǜ ,而是单纯不能忍受曾破坏她母亲幸福的女人占据他们一家人幸福生活过的地方。她没想到这一点成为他们夫妻的矛盾焦点,此时她有些不知dào 说什么才好。 “小苒,这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我和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有很多问题,我愿意息事宁人,主动去把眼下住的房子写成了她的名字,她还是不干。她揪住祖宅不放,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 “要不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我早就分居图个清静了。” 任苒知dào ,父亲现在担任着Z大的法学院长职务,又是全国政协委员,名声早已经不限于专业领域。以前他在没担任要职时就曾传出婚外情,不得不远走他乡避风头。如果在年过五旬以后,第二次婚姻破裂,对他名誉的损害不可小觑。 她只能苦笑,“你们……婚外都恋爱了八年之久,好容易才结婚,怎么婚姻反而这么不稳固。” “我这一生,在感情问题上十分失败。”任世晏如同在法庭上总结陈词一般,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幸福,小苒。” “幸福?”任苒重复着这个词,“我的愿望没那么奢侈,能够尽量过得开心一点,充实一点就可以了。” “小苒,我带来了一些东西给你,都是你妈妈留下来的。” 任世晏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制首饰盒。他先打开首饰盒,先取出一枚金戒指,戒面镌着一个福字,“这是你奶奶戴过的戒指,我跟你妈妈领结婚证后,奶奶把这个给了她。以前大家都不讲究买结婚戒指,这个能算吧。” 任苒一下记起,在她家的祖宅里,季方平曾得yì 地对她举起左手,亮出无名指上的一枚钻戒,告sù 她,她的父亲已经向她求婚。那个景象刺激得她险些做出前所未有的暴烈举动,将当时怀了身孕的季方平推下楼去。现在想起来,她心底仍有痛楚,伸手触一下那枚金戒指,什么也没说。 任世晏再取出一串施华诺世奇的水晶项链,细细的白色金属链子上悬着一个棱柱状蓝色水晶,周围镶了碎钻,“这是我第一次去香港时,在机场免税店给你妈妈买的。当时手头太拮据,只买得起这种人造水晶,不过你妈妈很喜欢。” “我记得妈妈经常戴这条项链,”任苒几乎想跟小时候一样咬上一口,体验长存于她记忆这中的那份冰凉坚硬感觉。可是那样大概会吓坏爸爸,她只能摩挲着延长链坠子上那个小小的天鹅标志,“小时候我喜欢扯着玩,妈妈总是嘱咐我要轻一点。” “她不穿耳洞,平时最多戴一条项链。她说这条项链最好配夏天穿的裙子,后来这里掉了一粒水钻,她心疼了好久。” 那个小小的缺失处在天鹅标志的尾部,并不显眼,如果不是任世晏指给她看,她不会注意到。 “这大概是我送给她最贵的一件礼物,拿第一本书的稿费给她买的,”任世晏又拿出一个黄金手镯递给任苒。这手镯放在掌心沉甸甸的,份量不算轻,上面镂刻着工艺复杂而精巧的龙凤呈祥图案,“那个时候只流行24K黄金,买回来后,她说她喜欢,可是我知dào 她觉得这东西又贵又俗气,几乎从来没见她戴过。” 任苒确实没法将这个手镯跟妈妈联络起来。 任世晏喟然叹道:“想想看,你妈妈没对我提过要求,我给她的实在太少。” “妈妈一向不在乎这些物质方面的东西,她……” 任苒蓦地打住。当然,她母亲最在乎的是感情,是家庭。可是她离世时,她努力维系的家庭只保持着名义上的完整,她的婚姻百孔千疮。想到这一点,任苒眼底顿时酸涩难当。 “怎么突然想起拿这些给我看?” “你妈妈的遗物,由你来保存最合适。”任世晏合上首饰盒,“我对不起她,也不对起你。小苒,你再怎么恨我,我都无话可说。” 她怎么还可能恨他?眼前坐的这个男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虽然仍腰背笔直,风采不减,却也初现苍老之态,鬓边有了丝丝白发,婚姻面临失败。任苒无法再去质问、责备他,她伸手接过首饰盒,郑重地说:“爸爸,我会好好保管这些东西的。” “以前你问到我为什么要背叛你妈妈,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你才会理解感情这件事很复杂。” “我想过很久,爸爸。比如感情为什么会有变化,婚姻为什么不能永恒……听着很幼稚是不是?不过当时的感觉就是不把这些问题弄明白,简直就没法好好活下去。后来我跟你说的一样,长大了,只能接受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感情也不是非此即彼。不知dào 这算不算理解了感情的复杂程度。” “你妈妈是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好母亲,她温柔、贤淑,有牺牲精神,放qì 了自己在事业上的追求,一心支持我。我没跟其他同学一样,去当执业律师挣钱养家,也没有在教书之余去做兼职律师赚外快让她过更舒服的生活,而是一直做清贫的理论研究工作,在当时经商气息那么浓厚的南方,我的收入算少得可怜,可她从来没抱怨,我不记得她曾苛求过我任何一件事。” 可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你开始长达八年的婚外恋。 任苒矛盾地看着父亲,她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听父亲讲下去,对母亲的生活了解得多一点;还是想回避揭开伤口,以免知dào 更多真相,换来更多心痛。 任世晏陷入回忆之中。 “我跟你妈妈结婚以后,过了很长时间清贫的生活,不过也很幸福。后来,我们有了你,我在学术上取得了一点成绩。当时我十分满足,有时候甚至会想,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她这样全心全意对我付出。” 难道真的像有的精神分析理论所说的那样,面对一个无可挑剔的女人,男人会有道德上的焦虑感,所以会选择出轨减压——任苒这一年多读的心理学方面的专著实在不少,心里一下闪过这个念头,然而,套用这样的理论分析父母的感情,她马上有强烈的不适,不愿意再想下去。 “我想过要尽lì 回报她,让她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过,我到底只是一个自私的男人,的确并不配她那样对我。人到中年,最初只是一念之差,我放纵了自己,后来……就渐渐难以摆脱,甚至习以为常了。” “爸爸,”任苒紧盯着任世晏,哑着嗓子说,“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你是想让我理解,我妈妈的错误就是她用她的一无所求侵扰了你,你不能相应回报她,于是你有欠债一样的负疚与罪恶感,索性一步步变得更坏、走得更远来平衡内心,并且试探她能包容你到什么程度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小苒,爸爸今天不是来忏悔,或者推卸责任的。”任世晏并不回避女儿目光,“我知dào 你对你妈妈的感情,我已经彻底辜负了她,无可挽回,没资格求得谅解,怎么可能在你面前诋毁她?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只是要你知dào ,所有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不想让你生活在往事的阴影里。” “可是她的牺牲有一部分是为我,我知dào 这一点,就不可能不负疚。” “不,这一点你不需yào 自责,当年你妈妈知dào 我和季方平的事后,她很愤nù 。” “她是害pà 婚姻破裂伤害我,就忍了下去吗?” “她并没有隐忍,她只是不愿意在你面前争吵。我头一次看她爆fā 了,摔了厨房里的一套餐具,打了我一记耳光。” 任苒完全呆住,她想象不到母亲会有这样的时刻,而她却一无所知。 “冷静下来以后,我们商量过离婚,她只要求你的抚养权,但先反悔的那个人是我。我舍不得放qì 她的好,也舍不得放qì 你。我求她原谅,再给我一次机会。她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同意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再没有快乐起来。” 任苒想,要原谅一个出轨的丈夫,需yào 多强的意志能力,又怎么可能轻易快乐起来。 “她唯一的错误是对我太宽容,委屈自己给了我机会。后来,她病了,竟然瞒着我,一个人悄悄去做检查,拿到检查结果,马上再次跟我提出离婚。” 任苒屏住了呼吸。任世晏拿着茶杯的手的微微颤抖,停了一会儿,他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可以清楚听见空调运行的声音。 “那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沉闷,我们都只在你面前强颜欢笑。我以为她还是不想原谅我,不免想,我已经掉进泥沼里,没权力再要求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好了。我差点就答yīng 了离婚。可是我不理解,这次她怎么会愿意将你的抚养权交给我。无论我问什么,她都不肯多做解释,如果我没有无意中看到她吃的药,再去查病历,那我就是一个彻底的混蛋了。” 又一阵沉默后,任世晏重新开了口,“当然,我还是一个混蛋,这一点没法改变了。我向你妈妈保证会和季方平断绝关系,陪她好好治疗,求她不要离婚。” “这么说,你并没做到你的保证。” “是的。有差不多一年时间,我确实没跟季方平来往,不赴她的约会,不看她写来的信,不接她的电话。然后,面对你妈妈的病情,我很苦闷,甚至恐惧,一切又开始了……我没什么可辩解的。” 任苒不由自主地设想着,妈妈是什么时候再度知dào 这一事实呢?她的病势越来越沉重,是不是已经没有余力再去计较丈夫的背叛?想到母亲病痛中的绝望,她低下头,一时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我没恶劣到一心等你妈妈去世,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小苒。如果可能,我甚至愿意拿我的健康去换回她的生命。” “是不是对男人来讲,确实可以做到同时爱两个人,又或者说,性和爱是可以分开的?” “关于感情的问题,我还是没办法给你正确的答案。我只能告sù 你,我不够有担当,看着你妈妈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很害pà 。跟季方平在一起,似乎可以放纵自己逃避现实。” “妈妈知dào 后,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到最后她看着我的眼神甚至是怜悯的。我想跟她悔过,说我再也不会那样了。可是我知dào 我不配,我已经如此卑劣,哪里还有资格借着忏悔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负担。如果你不在旁边,她就一直看书,哪怕我坐在旁边,她也不再看我。” 任苒当然记得,那段时间,她代妈妈一次又一次去图书馆,按她开的书单借回她要的书。她站起身,去卧室拿出那本《远离尘嚣》。任世晏接过去,眼睛中瞬间充满沉重的伤痛,轻轻摩挲着陈旧的封皮。 “是的,她最后看的就是这本书。那天我在医院,坐在病床边,看她专注读书,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夺下她的书,对她说,如果她愿意骂我,我会好受一些。她仍然不看我,闭上眼睛说,可惜中国没有安乐死,不然可以让她让我都早些解脱。那是她生病以后,唯一一次流露出她再也没法忍受折磨了。” 任苒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关节用力到泛白。她记忆中的妈妈一直保持着镇定,从没有抱怨。当然,那只是妈妈努力在她面前表现得轻松,最大限度减轻她的恐惧。 “她说,不必忏悔了,她愿意宽恕、原谅,把一切带进坟墓,只希望女儿不要既失去妈妈,又失去对爸爸的尊重。她唯一不放心的人是你。那天她把存折当着我的面交给你时,我知dào ,她已经彻底不再信任我了。我无地自容,后来独自去医院顶楼待了很久,把一包烟抽完才下来。” 哪怕是血肉至亲。他们一家三口也受着各自的折磨。她母亲静静等待着大限到来;她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恐惧与侥幸交替在脑海中交战;她父亲受着良心的拷问,无力自拔。这样痛苦的回忆,让任苒心情沉重。 “她闻到我身上的烟味,终于对我说了好几天来唯一的一句话:别再抽烟了,女儿已经快没了妈妈,不能再没父亲。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好好照顾好你,可是,这一点我也没能做到。” 任苒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母亲牺牲自己,隐忍耻辱,接受背叛与伤害,只为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和表面的幸福,她感激母亲的同时,内心充满了依恋、悔恨与矛盾的愤nù 。她千百次设想过,妈妈如果选择别的方式生活会怎么样,有时她甚至觉得,妈妈是把一份她承shòu不起的牺牲强加给了她,她为妈妈经lì 的一切感到痛心与不值。 而这一刻,听完父亲彻底的坦白,她终于理解了母亲所有的心路历程。 方菲不仅是一个母亲,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有她的尊严,并没有放qì 原则地无条件牺牲。她太爱丈夫和女儿,以至于无法断然割舍。也正是这份爱,让她选择最大限度保全女儿对父亲的信任。她每一步的选择,都显示了她的决心、智慧与勇气。 “只有在真zhèng 失去你妈妈以后,我才知dào ,我有多依赖她。” 我也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怀念她,任苒在心底说。 任世晏的声音沙哑,“带你离开Z市,我并不完全是顾及自己的名声。你妈妈希望我在你面前保留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我也想摆脱那段孽情。我跟季方平正式告别,不过,我没想到她会放qì 工作,跟到汉江市来找我。” 任苒不愿意再评价季方平的行为,保持着沉默。 “她说她愿意等我放下心结,慢慢让你接受她。我始终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明知dào 最正确的选择是彻底拒绝她,却没有做到。” 她不得不问:“你爱季方平吗?” “季方平也反复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是后来讨论这些,已经太晚了。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放纵她的任性,从26岁时跟我搅在了一起,浪费了她大好青春。我们怀着侥幸心理,以为可以让一段错误的感情走上正确的轨道。不过,她跟我都没想到,一个辜负了第一段感情,总带着愧疚,知dào 自己永远不可能补救的男人,的确再没有能力处理好第二段感情。我们的婚姻有很糟糕的开始,患得患失,疑心重重,再怎么尽lì ,也没法做到坦然幸福。” 如果对一个男人苦苦痴缠八年,大概也能算爱吧。眼看对她来说最大的障碍已经不复存zài ,她当然不愿意就此放qì 。可是谁能想到,终于修成正果结婚,并不意味着童话般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婚姻来得如此不如意,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强烈的爱一旦落空,不可避免地转换成同等份量的恨,这大概正是季方平在房子问题上表现得毫不退让的原因。 停了一会儿,任世晏惨淡地笑:“是的,太晚了。小苒,今天爸爸把自己完全剖析给你看,只希望我能多少做到对你妈妈的承诺,让你摆脱心底的阴影,好好生活下去。”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三章(5)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任世晏走进酒店大堂,便看到女儿向他招手。 他今年52岁,依旧身材修长有型,风度翩翩,十分引人注目。他与任苒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眼前的女儿仍然清瘦,可是看上去精神不错,完全不同于自从她出车祸后,他数次去北京探望她,每次见面时她目光游离不定、神思恍惚的样子,让任世晏颇有几分意ài 。 任苒对父亲介shào 身边的年轻男子:“爸爸,这位是田君培律师。” 任苒有着与父亲相似的面部轮廓,他们站在一起,旁人一眼便能看出父女血缘关系。不知怎么的,这一点让田君培似乎觉得,任苒并没他最初想象的那样来历神mì ,行踪飘忽不定。 “任教授,您好。我拜读过您所有的著作,以前还在北京听过您的讲座,很期待您参与的公司法修改意见早日出台。” 任世晏当然早已见惯此类恭维,可是他清楚知dào 女儿近一年多深居简出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完全没想到她在这个城市会有认识的人。他与田君培握手,不免上下打量一下他,笑道:“难得已经执业的律师会关注这样纯理论性的研讨。” “爸爸,你先上去放行李,我在下面等你。” 任世晏答yīng 一下,对田君培道声“失陪”,先上了楼。 田君培便对任苒说:“任小姐,我不打扰你们父女会面,先走一步,不过你的手机停机了,以后怎么联络你?” “我会在汉江市住一段时间,换了本地的号码。”任苒将号码告sù 了他。 “任小姐不回老家了吗?” 任苒对他的探问有些意ài ,不过仍然笑笑,“突然对这个城市有了亲切感,不过我爸爸大概会很意ài 。” 田君培点点头:“有时候喜欢一个地方的确不需yào 理由。再见。” 田君培走后,任世晏很快下来。 “田律师呢?” “他有事先走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刚认识,不算熟。” “陈总在Z市待了近一周才走,”他直截了当地告sù 女儿,“你是在躲他,才不肯回去吗?” 任苒摇摇头:“爸爸,我给他发了一份邮件,告sù 他不用再找我,他应该是接受了我的解释。我目前暂时不打算回Z市,已经托中介找好了房子,前天刚搬过去,准bèi 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任世晏疑惑地看着她,“小苒,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城市。” “这里不错,房租不到北京的三分之一,物价低,节奏悠闲,我做兼职翻译,有一点儿收入,接下来我打算再找一份工作,维持生活没问题。” 如此正常的生活状态却让任世晏更加不安,他注视着女儿,欲言又止,任苒完全知dào 他在担心什么,“走吧,去我住的地方吃饭。” 任苒将任世晏接到了靠近华清街不远处她刚租下的房子。这是一个由几栋高层公寓组成的小区,她租了位于28楼的一套一居室房子,装修简洁,设施十分齐全。 搬进来没几天,任苒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除了购置生活用品外,还买了一点小装饰品。茶几上摆着一个透明的浅口水晶碗,里面放了一大捧带着绿叶的栀子花,洁白的花瓣上沾着水珠舒展着,散发出一阵阵怡人的清香。可是到底看得出客居的简单将就,任世晏想到女儿从前在Z市时的房间,被她母亲布置得精致舒适,心里不能不有些难过。 任苒早就采购好了食物,煲好了汤,很快便准bèi 了三菜一汤摆上小小的玻璃餐桌,父女俩对坐着,任世晏吃得赞不绝口。 吃完饭后,任苒到阳台上,指点着给父亲看,“小区封闭管理,物业不错,那边步行十分钟是一个公园,环境很幽静,适合散步。穿过一条街就有一个大超市,购物也很方便。” 任世晏仍然无法放心下来。 “小苒,你和陈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离开北京?” 任苒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收回来掠一下头发,“爸爸,过去一年多,他很照顾我,但我不可能一辈子让他那么照顾下去。我早就是一个成年人,任性那么长时间,已经很过份,现在是时候好好生活了。” “我看得出来,他是爱你的。” “爸——”任苒呵呵笑了一声,“你忘了吗?以前我离家出走,跟他同居。你到广州劝我回家时对我说,祁家骢并不一定爱我。虽然他现在叫陈华,不过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他还是他。” 任世晏没料到她提起如此遥远的往事反驳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进去坐吧,外面太热。” 任苒关上阳台门,请父亲坐下,给他端来一杯茶,“我知dào 你总想有个人爱我,好好照顾我,你才能放心我一点。没事的,爸爸,我一个人生活也能照顾好自己。” 任世晏叹口气:“这么多年,我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从你去澳洲留学开始,你就是在自己照顾自己。去年你出了那么大的车祸,我本该把你接回身边的。不过,当时方平跟我……有了很大矛盾,我怕把你接回Z市后,反而会干扰到你的治疗,只好把你留在北京,你不怪爸爸吧。” 任苒没料到父亲会直接讲起他的第二次婚姻出现问题,她摇摇头,迟疑一下才说:“我不是已经好了吗?别说那些事了,爸爸。你和季律师……” “我们相处得很不好。我甚至跟她提出,与其这样下去,不如离婚。但她不同意。” 任苒并不祝福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可也从来没希望过他们婚姻破裂,“既然她还重视婚姻,你们还是尽量好好沟通吧。” “沟通?”任世晏摇头,“我们之间的沟通总能演变成争吵,她说除非我把祖宅过户给她,她才相信我有维持婚姻的诚意;如果要离婚,也得把那所房子给她,她才可能同意。还怎么沟通得下去?” 任苒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父亲。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房子是任家几代传下来的产业,我早说过要把它过户给你,不可能给别人。不过你留学出去时,那里正面临重新规划,冻结了过户手续。后来你回国了,我每一次准bèi 叫你回来办手续,她都认为我是蓄谋转移财产,必定要跟我吵闹不休,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任苒的确向父亲提出过要求,就算他结婚,也不可以带季方平住进家里的祖宅,不过她根本不是从财产角度考lǜ ,而是单纯不能忍受曾破坏她母亲幸福的女人占据他们一家人幸福生活过的地方。她没想到这一点成为他们夫妻的矛盾焦点,此时她有些不知dào 说什么才好。 “小苒,这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我和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有很多问题,我愿意息事宁人,主动去把眼下住的房子写成了她的名字,她还是不干。她揪住祖宅不放,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 “要不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我早就分居图个清静了。” 任苒知dào ,父亲现在担任着Z大的法学院长职务,又是全国政协委员,名声早已经不限于专业领域。以前他在没担任要职时就曾传出婚外情,不得不远走他乡避风头。如果在年过五旬以后,第二次婚姻破裂,对他名誉的损害不可小觑。 她只能苦笑,“你们……婚外都恋爱了八年之久,好容易才结婚,怎么婚姻反而这么不稳固。” “我这一生,在感情问题上十分失败。”任世晏如同在法庭上总结陈词一般,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幸福,小苒。” “幸福?”任苒重复着这个词,“我的愿望没那么奢侈,能够尽量过得开心一点,充实一点就可以了。” “小苒,我带来了一些东西给你,都是你妈妈留下来的。” 任世晏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制首饰盒。他先打开首饰盒,先取出一枚金戒指,戒面镌着一个福字,“这是你奶奶戴过的戒指,我跟你妈妈领结婚证后,奶奶把这个给了她。以前大家都不讲究买结婚戒指,这个能算吧。” 任苒一下记起,在她家的祖宅里,季方平曾得yì 地对她举起左手,亮出无名指上的一枚钻戒,告sù 她,她的父亲已经向她求婚。那个景象刺激得她险些做出前所未有的暴烈举动,将当时怀了身孕的季方平推下楼去。现在想起来,她心底仍有痛楚,伸手触一下那枚金戒指,什么也没说。 任世晏再取出一串施华诺世奇的水晶项链,细细的白色金属链子上悬着一个棱柱状蓝色水晶,周围镶了碎钻,“这是我第一次去香港时,在机场免税店给你妈妈买的。当时手头太拮据,只买得起这种人造水晶,不过你妈妈很喜欢。” “我记得妈妈经常戴这条项链,”任苒几乎想跟小时候一样咬上一口,体验长存于她记忆这中的那份冰凉坚硬感觉。可是那样大概会吓坏爸爸,她只能摩挲着延长链坠子上那个小小的天鹅标志,“小时候我喜欢扯着玩,妈妈总是嘱咐我要轻一点。” “她不穿耳洞,平时最多戴一条项链。她说这条项链最好配夏天穿的裙子,后来这里掉了一粒水钻,她心疼了好久。” 那个小小的缺失处在天鹅标志的尾部,并不显眼,如果不是任世晏指给她看,她不会注意到。 “这大概是我送给她最贵的一件礼物,拿第一本书的稿费给她买的,”任世晏又拿出一个黄金手镯递给任苒。这手镯放在掌心沉甸甸的,份量不算轻,上面镂刻着工艺复杂而精巧的龙凤呈祥图案,“那个时候只流行24K黄金,买回来后,她说她喜欢,可是我知dào 她觉得这东西又贵又俗气,几乎从来没见她戴过。” 任苒确实没法将这个手镯跟妈妈联络起来。 任世晏喟然叹道:“想想看,你妈妈没对我提过要求,我给她的实在太少。” “妈妈一向不在乎这些物质方面的东西,她……” 任苒蓦地打住。当然,她母亲最在乎的是感情,是家庭。可是她离世时,她努力维系的家庭只保持着名义上的完整,她的婚姻百孔千疮。想到这一点,任苒眼底顿时酸涩难当。 “怎么突然想起拿这些给我看?” “你妈妈的遗物,由你来保存最合适。”任世晏合上首饰盒,“我对不起她,也不对起你。小苒,你再怎么恨我,我都无话可说。” 她怎么还可能恨他?眼前坐的这个男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虽然仍腰背笔直,风采不减,却也初现苍老之态,鬓边有了丝丝白发,婚姻面临失败。任苒无法再去质问、责备他,她伸手接过首饰盒,郑重地说:“爸爸,我会好好保管这些东西的。” “以前你问到我为什么要背叛你妈妈,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你才会理解感情这件事很复杂。” “我想过很久,爸爸。比如感情为什么会有变化,婚姻为什么不能永恒……听着很幼稚是不是?不过当时的感觉就是不把这些问题弄明白,简直就没法好好活下去。后来我跟你说的一样,长大了,只能接受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感情也不是非此即彼。不知dào 这算不算理解了感情的复杂程度。” “你妈妈是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好母亲,她温柔、贤淑,有牺牲精神,放qì 了自己在事业上的追求,一心支持我。我没跟其他同学一样,去当执业律师挣钱养家,也没有在教书之余去做兼职律师赚外快让她过更舒服的生活,而是一直做清贫的理论研究工作,在当时经商气息那么浓厚的南方,我的收入算少得可怜,可她从来没抱怨,我不记得她曾苛求过我任何一件事。” 可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你开始长达八年的婚外恋。 任苒矛盾地看着父亲,她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听父亲讲下去,对母亲的生活了解得多一点;还是想回避揭开伤口,以免知dào 更多真相,换来更多心痛。 任世晏陷入回忆之中。 “我跟你妈妈结婚以后,过了很长时间清贫的生活,不过也很幸福。后来,我们有了你,我在学术上取得了一点成绩。当时我十分满足,有时候甚至会想,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她这样全心全意对我付出。” 难道真的像有的精神分析理论所说的那样,面对一个无可挑剔的女人,男人会有道德上的焦虑感,所以会选择出轨减压——任苒这一年多读的心理学方面的专著实在不少,心里一下闪过这个念头,然而,套用这样的理论分析父母的感情,她马上有强烈的不适,不愿意再想下去。 “我想过要尽lì 回报她,让她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过,我到底只是一个自私的男人,的确并不配她那样对我。人到中年,最初只是一念之差,我放纵了自己,后来……就渐渐难以摆脱,甚至习以为常了。” “爸爸,”任苒紧盯着任世晏,哑着嗓子说,“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你是想让我理解,我妈妈的错误就是她用她的一无所求侵扰了你,你不能相应回报她,于是你有欠债一样的负疚与罪恶感,索性一步步变得更坏、走得更远来平衡内心,并且试探她能包容你到什么程度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小苒,爸爸今天不是来忏悔,或者推卸责任的。”任世晏并不回避女儿目光,“我知dào 你对你妈妈的感情,我已经彻底辜负了她,无可挽回,没资格求得谅解,怎么可能在你面前诋毁她?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只是要你知dào ,所有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不想让你生活在往事的阴影里。” “可是她的牺牲有一部分是为我,我知dào 这一点,就不可能不负疚。” “不,这一点你不需yào 自责,当年你妈妈知dào 我和季方平的事后,她很愤nù 。” “她是害pà 婚姻破裂伤害我,就忍了下去吗?” “她并没有隐忍,她只是不愿意在你面前争吵。我头一次看她爆fā 了,摔了厨房里的一套餐具,打了我一记耳光。” 任苒完全呆住,她想象不到母亲会有这样的时刻,而她却一无所知。 “冷静下来以后,我们商量过离婚,她只要求你的抚养权,但先反悔的那个人是我。我舍不得放qì 她的好,也舍不得放qì 你。我求她原谅,再给我一次机会。她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同意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再没有快乐起来。” 任苒想,要原谅一个出轨的丈夫,需yào 多强的意志能力,又怎么可能轻易快乐起来。 “她唯一的错误是对我太宽容,委屈自己给了我机会。后来,她病了,竟然瞒着我,一个人悄悄去做检查,拿到检查结果,马上再次跟我提出离婚。” 任苒屏住了呼吸。任世晏拿着茶杯的手的微微颤抖,停了一会儿,他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可以清楚听见空调运行的声音。 “那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沉闷,我们都只在你面前强颜欢笑。我以为她还是不想原谅我,不免想,我已经掉进泥沼里,没权力再要求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好了。我差点就答yīng 了离婚。可是我不理解,这次她怎么会愿意将你的抚养权交给我。无论我问什么,她都不肯多做解释,如果我没有无意中看到她吃的药,再去查病历,那我就是一个彻底的混蛋了。” 又一阵沉默后,任世晏重新开了口,“当然,我还是一个混蛋,这一点没法改变了。我向你妈妈保证会和季方平断绝关系,陪她好好治疗,求她不要离婚。” “这么说,你并没做到你的保证。” “是的。有差不多一年时间,我确实没跟季方平来往,不赴她的约会,不看她写来的信,不接她的电话。然后,面对你妈妈的病情,我很苦闷,甚至恐惧,一切又开始了……我没什么可辩解的。” 任苒不由自主地设想着,妈妈是什么时候再度知dào 这一事实呢?她的病势越来越沉重,是不是已经没有余力再去计较丈夫的背叛?想到母亲病痛中的绝望,她低下头,一时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我没恶劣到一心等你妈妈去世,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小苒。如果可能,我甚至愿意拿我的健康去换回她的生命。” “是不是对男人来讲,确实可以做到同时爱两个人,又或者说,性和爱是可以分开的?” “关于感情的问题,我还是没办法给你正确的答案。我只能告sù 你,我不够有担当,看着你妈妈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很害pà 。跟季方平在一起,似乎可以放纵自己逃避现实。” “妈妈知dào 后,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到最后她看着我的眼神甚至是怜悯的。我想跟她悔过,说我再也不会那样了。可是我知dào 我不配,我已经如此卑劣,哪里还有资格借着忏悔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负担。如果你不在旁边,她就一直看书,哪怕我坐在旁边,她也不再看我。” 任苒当然记得,那段时间,她代妈妈一次又一次去图书馆,按她开的书单借回她要的书。她站起身,去卧室拿出那本《远离尘嚣》。任世晏接过去,眼睛中瞬间充满沉重的伤痛,轻轻摩挲着陈旧的封皮。 “是的,她最后看的就是这本书。那天我在医院,坐在病床边,看她专注读书,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夺下她的书,对她说,如果她愿意骂我,我会好受一些。她仍然不看我,闭上眼睛说,可惜中国没有安乐死,不然可以让她让我都早些解脱。那是她生病以后,唯一一次流露出她再也没法忍受折磨了。” 任苒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关节用力到泛白。她记忆中的妈妈一直保持着镇定,从没有抱怨。当然,那只是妈妈努力在她面前表现得轻松,最大限度减轻她的恐惧。 “她说,不必忏悔了,她愿意宽恕、原谅,把一切带进坟墓,只希望女儿不要既失去妈妈,又失去对爸爸的尊重。她唯一不放心的人是你。那天她把存折当着我的面交给你时,我知dào ,她已经彻底不再信任我了。我无地自容,后来独自去医院顶楼待了很久,把一包烟抽完才下来。” 哪怕是血肉至亲。他们一家三口也受着各自的折磨。她母亲静静等待着大限到来;她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恐惧与侥幸交替在脑海中交战;她父亲受着良心的拷问,无力自拔。这样痛苦的回忆,让任苒心情沉重。 “她闻到我身上的烟味,终于对我说了好几天来唯一的一句话:别再抽烟了,女儿已经快没了妈妈,不能再没父亲。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好好照顾好你,可是,这一点我也没能做到。” 任苒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母亲牺牲自己,隐忍耻辱,接受背叛与伤害,只为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和表面的幸福,她感激母亲的同时,内心充满了依恋、悔恨与矛盾的愤nù 。她千百次设想过,妈妈如果选择别的方式生活会怎么样,有时她甚至觉得,妈妈是把一份她承shòu不起的牺牲强加给了她,她为妈妈经lì 的一切感到痛心与不值。 而这一刻,听完父亲彻底的坦白,她终于理解了母亲所有的心路历程。 方菲不仅是一个母亲,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有她的尊严,并没有放qì 原则地无条件牺牲。她太爱丈夫和女儿,以至于无法断然割舍。也正是这份爱,让她选择最大限度保全女儿对父亲的信任。她每一步的选择,都显示了她的决心、智慧与勇气。 “只有在真zhèng 失去你妈妈以后,我才知dào ,我有多依赖她。” 我也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怀念她,任苒在心底说。 任世晏的声音沙哑,“带你离开Z市,我并不完全是顾及自己的名声。你妈妈希望我在你面前保留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我也想摆脱那段孽情。我跟季方平正式告别,不过,我没想到她会放qì 工作,跟到汉江市来找我。” 任苒不愿意再评价季方平的行为,保持着沉默。 “她说她愿意等我放下心结,慢慢让你接受她。我始终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明知dào 最正确的选择是彻底拒绝她,却没有做到。” 她不得不问:“你爱季方平吗?” “季方平也反复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是后来讨论这些,已经太晚了。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放纵她的任性,从26岁时跟我搅在了一起,浪费了她大好青春。我们怀着侥幸心理,以为可以让一段错误的感情走上正确的轨道。不过,她跟我都没想到,一个辜负了第一段感情,总带着愧疚,知dào 自己永远不可能补救的男人,的确再没有能力处理好第二段感情。我们的婚姻有很糟糕的开始,患得患失,疑心重重,再怎么尽lì ,也没法做到坦然幸福。” 如果对一个男人苦苦痴缠八年,大概也能算爱吧。眼看对她来说最大的障碍已经不复存zài ,她当然不愿意就此放qì 。可是谁能想到,终于修成正果结婚,并不意味着童话般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婚姻来得如此不如意,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强烈的爱一旦落空,不可避免地转换成同等份量的恨,这大概正是季方平在房子问题上表现得毫不退让的原因。 停了一会儿,任世晏惨淡地笑:“是的,太晚了。小苒,今天爸爸把自己完全剖析给你看,只希望我能多少做到对你妈妈的承诺,让你摆脱心底的阴影,好好生活下去。”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三章(6)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任世晏走进酒店大堂,便看到女儿向他招手。 他今年52岁,依旧身材修长有型,风度翩翩,十分引人注目。他与任苒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眼前的女儿仍然清瘦,可是看上去精神不错,完全不同于自从她出车祸后,他数次去北京探望她,每次见面时她目光游离不定、神思恍惚的样子,让任世晏颇有几分意ài 。 任苒对父亲介shào 身边的年轻男子:“爸爸,这位是田君培律师。” 任苒有着与父亲相似的面部轮廓,他们站在一起,旁人一眼便能看出父女血缘关系。不知怎么的,这一点让田君培似乎觉得,任苒并没他最初想象的那样来历神mì ,行踪飘忽不定。 “任教授,您好。我拜读过您所有的著作,以前还在北京听过您的讲座,很期待您参与的公司法修改意见早日出台。” 任世晏当然早已见惯此类恭维,可是他清楚知dào 女儿近一年多深居简出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完全没想到她在这个城市会有认识的人。他与田君培握手,不免上下打量一下他,笑道:“难得已经执业的律师会关注这样纯理论性的研讨。” “爸爸,你先上去放行李,我在下面等你。” 任世晏答yīng 一下,对田君培道声“失陪”,先上了楼。 田君培便对任苒说:“任小姐,我不打扰你们父女会面,先走一步,不过你的手机停机了,以后怎么联络你?” “我会在汉江市住一段时间,换了本地的号码。”任苒将号码告sù 了他。 “任小姐不回老家了吗?” 任苒对他的探问有些意ài ,不过仍然笑笑,“突然对这个城市有了亲切感,不过我爸爸大概会很意ài 。” 田君培点点头:“有时候喜欢一个地方的确不需yào 理由。再见。” 田君培走后,任世晏很快下来。 “田律师呢?” “他有事先走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刚认识,不算熟。” “陈总在Z市待了近一周才走,”他直截了当地告sù 女儿,“你是在躲他,才不肯回去吗?” 任苒摇摇头:“爸爸,我给他发了一份邮件,告sù 他不用再找我,他应该是接受了我的解释。我目前暂时不打算回Z市,已经托中介找好了房子,前天刚搬过去,准bèi 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任世晏疑惑地看着她,“小苒,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城市。” “这里不错,房租不到北京的三分之一,物价低,节奏悠闲,我做兼职翻译,有一点儿收入,接下来我打算再找一份工作,维持生活没问题。” 如此正常的生活状态却让任世晏更加不安,他注视着女儿,欲言又止,任苒完全知dào 他在担心什么,“走吧,去我住的地方吃饭。” 任苒将任世晏接到了靠近华清街不远处她刚租下的房子。这是一个由几栋高层公寓组成的小区,她租了位于28楼的一套一居室房子,装修简洁,设施十分齐全。 搬进来没几天,任苒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除了购置生活用品外,还买了一点小装饰品。茶几上摆着一个透明的浅口水晶碗,里面放了一大捧带着绿叶的栀子花,洁白的花瓣上沾着水珠舒展着,散发出一阵阵怡人的清香。可是到底看得出客居的简单将就,任世晏想到女儿从前在Z市时的房间,被她母亲布置得精致舒适,心里不能不有些难过。 任苒早就采购好了食物,煲好了汤,很快便准bèi 了三菜一汤摆上小小的玻璃餐桌,父女俩对坐着,任世晏吃得赞不绝口。 吃完饭后,任苒到阳台上,指点着给父亲看,“小区封闭管理,物业不错,那边步行十分钟是一个公园,环境很幽静,适合散步。穿过一条街就有一个大超市,购物也很方便。” 任世晏仍然无法放心下来。 “小苒,你和陈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离开北京?” 任苒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收回来掠一下头发,“爸爸,过去一年多,他很照顾我,但我不可能一辈子让他那么照顾下去。我早就是一个成年人,任性那么长时间,已经很过份,现在是时候好好生活了。” “我看得出来,他是爱你的。” “爸——”任苒呵呵笑了一声,“你忘了吗?以前我离家出走,跟他同居。你到广州劝我回家时对我说,祁家骢并不一定爱我。虽然他现在叫陈华,不过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他还是他。” 任世晏没料到她提起如此遥远的往事反驳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进去坐吧,外面太热。” 任苒关上阳台门,请父亲坐下,给他端来一杯茶,“我知dào 你总想有个人爱我,好好照顾我,你才能放心我一点。没事的,爸爸,我一个人生活也能照顾好自己。” 任世晏叹口气:“这么多年,我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从你去澳洲留学开始,你就是在自己照顾自己。去年你出了那么大的车祸,我本该把你接回身边的。不过,当时方平跟我……有了很大矛盾,我怕把你接回Z市后,反而会干扰到你的治疗,只好把你留在北京,你不怪爸爸吧。” 任苒没料到父亲会直接讲起他的第二次婚姻出现问题,她摇摇头,迟疑一下才说:“我不是已经好了吗?别说那些事了,爸爸。你和季律师……” “我们相处得很不好。我甚至跟她提出,与其这样下去,不如离婚。但她不同意。” 任苒并不祝福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可也从来没希望过他们婚姻破裂,“既然她还重视婚姻,你们还是尽量好好沟通吧。” “沟通?”任世晏摇头,“我们之间的沟通总能演变成争吵,她说除非我把祖宅过户给她,她才相信我有维持婚姻的诚意;如果要离婚,也得把那所房子给她,她才可能同意。还怎么沟通得下去?” 任苒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父亲。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房子是任家几代传下来的产业,我早说过要把它过户给你,不可能给别人。不过你留学出去时,那里正面临重新规划,冻结了过户手续。后来你回国了,我每一次准bèi 叫你回来办手续,她都认为我是蓄谋转移财产,必定要跟我吵闹不休,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任苒的确向父亲提出过要求,就算他结婚,也不可以带季方平住进家里的祖宅,不过她根本不是从财产角度考lǜ ,而是单纯不能忍受曾破坏她母亲幸福的女人占据他们一家人幸福生活过的地方。她没想到这一点成为他们夫妻的矛盾焦点,此时她有些不知dào 说什么才好。 “小苒,这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我和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有很多问题,我愿意息事宁人,主动去把眼下住的房子写成了她的名字,她还是不干。她揪住祖宅不放,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 “要不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我早就分居图个清静了。” 任苒知dào ,父亲现在担任着Z大的法学院长职务,又是全国政协委员,名声早已经不限于专业领域。以前他在没担任要职时就曾传出婚外情,不得不远走他乡避风头。如果在年过五旬以后,第二次婚姻破裂,对他名誉的损害不可小觑。 她只能苦笑,“你们……婚外都恋爱了八年之久,好容易才结婚,怎么婚姻反而这么不稳固。” “我这一生,在感情问题上十分失败。”任世晏如同在法庭上总结陈词一般,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幸福,小苒。” “幸福?”任苒重复着这个词,“我的愿望没那么奢侈,能够尽量过得开心一点,充实一点就可以了。” “小苒,我带来了一些东西给你,都是你妈妈留下来的。” 任世晏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制首饰盒。他先打开首饰盒,先取出一枚金戒指,戒面镌着一个福字,“这是你奶奶戴过的戒指,我跟你妈妈领结婚证后,奶奶把这个给了她。以前大家都不讲究买结婚戒指,这个能算吧。” 任苒一下记起,在她家的祖宅里,季方平曾得yì 地对她举起左手,亮出无名指上的一枚钻戒,告sù 她,她的父亲已经向她求婚。那个景象刺激得她险些做出前所未有的暴烈举动,将当时怀了身孕的季方平推下楼去。现在想起来,她心底仍有痛楚,伸手触一下那枚金戒指,什么也没说。 任世晏再取出一串施华诺世奇的水晶项链,细细的白色金属链子上悬着一个棱柱状蓝色水晶,周围镶了碎钻,“这是我第一次去香港时,在机场免税店给你妈妈买的。当时手头太拮据,只买得起这种人造水晶,不过你妈妈很喜欢。” “我记得妈妈经常戴这条项链,”任苒几乎想跟小时候一样咬上一口,体验长存于她记忆这中的那份冰凉坚硬感觉。可是那样大概会吓坏爸爸,她只能摩挲着延长链坠子上那个小小的天鹅标志,“小时候我喜欢扯着玩,妈妈总是嘱咐我要轻一点。” “她不穿耳洞,平时最多戴一条项链。她说这条项链最好配夏天穿的裙子,后来这里掉了一粒水钻,她心疼了好久。” 那个小小的缺失处在天鹅标志的尾部,并不显眼,如果不是任世晏指给她看,她不会注意到。 “这大概是我送给她最贵的一件礼物,拿第一本书的稿费给她买的,”任世晏又拿出一个黄金手镯递给任苒。这手镯放在掌心沉甸甸的,份量不算轻,上面镂刻着工艺复杂而精巧的龙凤呈祥图案,“那个时候只流行24K黄金,买回来后,她说她喜欢,可是我知dào 她觉得这东西又贵又俗气,几乎从来没见她戴过。” 任苒确实没法将这个手镯跟妈妈联络起来。 任世晏喟然叹道:“想想看,你妈妈没对我提过要求,我给她的实在太少。” “妈妈一向不在乎这些物质方面的东西,她……” 任苒蓦地打住。当然,她母亲最在乎的是感情,是家庭。可是她离世时,她努力维系的家庭只保持着名义上的完整,她的婚姻百孔千疮。想到这一点,任苒眼底顿时酸涩难当。 “怎么突然想起拿这些给我看?” “你妈妈的遗物,由你来保存最合适。”任世晏合上首饰盒,“我对不起她,也不对起你。小苒,你再怎么恨我,我都无话可说。” 她怎么还可能恨他?眼前坐的这个男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虽然仍腰背笔直,风采不减,却也初现苍老之态,鬓边有了丝丝白发,婚姻面临失败。任苒无法再去质问、责备他,她伸手接过首饰盒,郑重地说:“爸爸,我会好好保管这些东西的。” “以前你问到我为什么要背叛你妈妈,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你才会理解感情这件事很复杂。” “我想过很久,爸爸。比如感情为什么会有变化,婚姻为什么不能永恒……听着很幼稚是不是?不过当时的感觉就是不把这些问题弄明白,简直就没法好好活下去。后来我跟你说的一样,长大了,只能接受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感情也不是非此即彼。不知dào 这算不算理解了感情的复杂程度。” “你妈妈是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好母亲,她温柔、贤淑,有牺牲精神,放qì 了自己在事业上的追求,一心支持我。我没跟其他同学一样,去当执业律师挣钱养家,也没有在教书之余去做兼职律师赚外快让她过更舒服的生活,而是一直做清贫的理论研究工作,在当时经商气息那么浓厚的南方,我的收入算少得可怜,可她从来没抱怨,我不记得她曾苛求过我任何一件事。” 可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你开始长达八年的婚外恋。 任苒矛盾地看着父亲,她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听父亲讲下去,对母亲的生活了解得多一点;还是想回避揭开伤口,以免知dào 更多真相,换来更多心痛。 任世晏陷入回忆之中。 “我跟你妈妈结婚以后,过了很长时间清贫的生活,不过也很幸福。后来,我们有了你,我在学术上取得了一点成绩。当时我十分满足,有时候甚至会想,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她这样全心全意对我付出。” 难道真的像有的精神分析理论所说的那样,面对一个无可挑剔的女人,男人会有道德上的焦虑感,所以会选择出轨减压——任苒这一年多读的心理学方面的专著实在不少,心里一下闪过这个念头,然而,套用这样的理论分析父母的感情,她马上有强烈的不适,不愿意再想下去。 “我想过要尽lì 回报她,让她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过,我到底只是一个自私的男人,的确并不配她那样对我。人到中年,最初只是一念之差,我放纵了自己,后来……就渐渐难以摆脱,甚至习以为常了。” “爸爸,”任苒紧盯着任世晏,哑着嗓子说,“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你是想让我理解,我妈妈的错误就是她用她的一无所求侵扰了你,你不能相应回报她,于是你有欠债一样的负疚与罪恶感,索性一步步变得更坏、走得更远来平衡内心,并且试探她能包容你到什么程度吗?” “不是你想的这样,小苒,爸爸今天不是来忏悔,或者推卸责任的。”任世晏并不回避女儿目光,“我知dào 你对你妈妈的感情,我已经彻底辜负了她,无可挽回,没资格求得谅解,怎么可能在你面前诋毁她?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只是要你知dào ,所有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不想让你生活在往事的阴影里。” “可是她的牺牲有一部分是为我,我知dào 这一点,就不可能不负疚。” “不,这一点你不需yào 自责,当年你妈妈知dào 我和季方平的事后,她很愤nù 。” “她是害pà 婚姻破裂伤害我,就忍了下去吗?” “她并没有隐忍,她只是不愿意在你面前争吵。我头一次看她爆fā 了,摔了厨房里的一套餐具,打了我一记耳光。” 任苒完全呆住,她想象不到母亲会有这样的时刻,而她却一无所知。 “冷静下来以后,我们商量过离婚,她只要求你的抚养权,但先反悔的那个人是我。我舍不得放qì 她的好,也舍不得放qì 你。我求她原谅,再给我一次机会。她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同意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再没有快乐起来。” 任苒想,要原谅一个出轨的丈夫,需yào 多强的意志能力,又怎么可能轻易快乐起来。 “她唯一的错误是对我太宽容,委屈自己给了我机会。后来,她病了,竟然瞒着我,一个人悄悄去做检查,拿到检查结果,马上再次跟我提出离婚。” 任苒屏住了呼吸。任世晏拿着茶杯的手的微微颤抖,停了一会儿,他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可以清楚听见空调运行的声音。 “那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沉闷,我们都只在你面前强颜欢笑。我以为她还是不想原谅我,不免想,我已经掉进泥沼里,没权力再要求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好了。我差点就答yīng 了离婚。可是我不理解,这次她怎么会愿意将你的抚养权交给我。无论我问什么,她都不肯多做解释,如果我没有无意中看到她吃的药,再去查病历,那我就是一个彻底的混蛋了。” 又一阵沉默后,任世晏重新开了口,“当然,我还是一个混蛋,这一点没法改变了。我向你妈妈保证会和季方平断绝关系,陪她好好治疗,求她不要离婚。” “这么说,你并没做到你的保证。” “是的。有差不多一年时间,我确实没跟季方平来往,不赴她的约会,不看她写来的信,不接她的电话。然后,面对你妈妈的病情,我很苦闷,甚至恐惧,一切又开始了……我没什么可辩解的。” 任苒不由自主地设想着,妈妈是什么时候再度知dào 这一事实呢?她的病势越来越沉重,是不是已经没有余力再去计较丈夫的背叛?想到母亲病痛中的绝望,她低下头,一时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我没恶劣到一心等你妈妈去世,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小苒。如果可能,我甚至愿意拿我的健康去换回她的生命。” “是不是对男人来讲,确实可以做到同时爱两个人,又或者说,性和爱是可以分开的?” “关于感情的问题,我还是没办法给你正确的答案。我只能告sù 你,我不够有担当,看着你妈妈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很害pà 。跟季方平在一起,似乎可以放纵自己逃避现实。” “妈妈知dào 后,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到最后她看着我的眼神甚至是怜悯的。我想跟她悔过,说我再也不会那样了。可是我知dào 我不配,我已经如此卑劣,哪里还有资格借着忏悔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负担。如果你不在旁边,她就一直看书,哪怕我坐在旁边,她也不再看我。” 任苒当然记得,那段时间,她代妈妈一次又一次去图书馆,按她开的书单借回她要的书。她站起身,去卧室拿出那本《远离尘嚣》。任世晏接过去,眼睛中瞬间充满沉重的伤痛,轻轻摩挲着陈旧的封皮。 “是的,她最后看的就是这本书。那天我在医院,坐在病床边,看她专注读书,我再也忍受不下去,夺下她的书,对她说,如果她愿意骂我,我会好受一些。她仍然不看我,闭上眼睛说,可惜中国没有安乐死,不然可以让她让我都早些解脱。那是她生病以后,唯一一次流露出她再也没法忍受折磨了。” 任苒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关节用力到泛白。她记忆中的妈妈一直保持着镇定,从没有抱怨。当然,那只是妈妈努力在她面前表现得轻松,最大限度减轻她的恐惧。 “她说,不必忏悔了,她愿意宽恕、原谅,把一切带进坟墓,只希望女儿不要既失去妈妈,又失去对爸爸的尊重。她唯一不放心的人是你。那天她把存折当着我的面交给你时,我知dào ,她已经彻底不再信任我了。我无地自容,后来独自去医院顶楼待了很久,把一包烟抽完才下来。” 哪怕是血肉至亲。他们一家三口也受着各自的折磨。她母亲静静等待着大限到来;她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恐惧与侥幸交替在脑海中交战;她父亲受着良心的拷问,无力自拔。这样痛苦的回忆,让任苒心情沉重。 “她闻到我身上的烟味,终于对我说了好几天来唯一的一句话:别再抽烟了,女儿已经快没了妈妈,不能再没父亲。我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好好照顾好你,可是,这一点我也没能做到。” 任苒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母亲牺牲自己,隐忍耻辱,接受背叛与伤害,只为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和表面的幸福,她感激母亲的同时,内心充满了依恋、悔恨与矛盾的愤nù 。她千百次设想过,妈妈如果选择别的方式生活会怎么样,有时她甚至觉得,妈妈是把一份她承shòu不起的牺牲强加给了她,她为妈妈经lì 的一切感到痛心与不值。 而这一刻,听完父亲彻底的坦白,她终于理解了母亲所有的心路历程。 方菲不仅是一个母亲,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有她的尊严,并没有放qì 原则地无条件牺牲。她太爱丈夫和女儿,以至于无法断然割舍。也正是这份爱,让她选择最大限度保全女儿对父亲的信任。她每一步的选择,都显示了她的决心、智慧与勇气。 “只有在真zhèng 失去你妈妈以后,我才知dào ,我有多依赖她。” 我也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怀念她,任苒在心底说。 任世晏的声音沙哑,“带你离开Z市,我并不完全是顾及自己的名声。你妈妈希望我在你面前保留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我也想摆脱那段孽情。我跟季方平正式告别,不过,我没想到她会放qì 工作,跟到汉江市来找我。” 任苒不愿意再评价季方平的行为,保持着沉默。 “她说她愿意等我放下心结,慢慢让你接受她。我始终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明知dào 最正确的选择是彻底拒绝她,却没有做到。” 她不得不问:“你爱季方平吗?” “季方平也反复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是后来讨论这些,已经太晚了。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放纵她的任性,从26岁时跟我搅在了一起,浪费了她大好青春。我们怀着侥幸心理,以为可以让一段错误的感情走上正确的轨道。不过,她跟我都没想到,一个辜负了第一段感情,总带着愧疚,知dào 自己永远不可能补救的男人,的确再没有能力处理好第二段感情。我们的婚姻有很糟糕的开始,患得患失,疑心重重,再怎么尽lì ,也没法做到坦然幸福。” 如果对一个男人苦苦痴缠八年,大概也能算爱吧。眼看对她来说最大的障碍已经不复存zài ,她当然不愿意就此放qì 。可是谁能想到,终于修成正果结婚,并不意味着童话般的幸福生活从此开始。婚姻来得如此不如意,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强烈的爱一旦落空,不可避免地转换成同等份量的恨,这大概正是季方平在房子问题上表现得毫不退让的原因。 停了一会儿,任世晏惨淡地笑:“是的,太晚了。小苒,今天爸爸把自己完全剖析给你看,只希望我能多少做到对你妈妈的承诺,让你摆脱心底的阴影,好好生活下去。”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四章(1) 十年一品温如言作者:书海沧生简介:多年以后,冬日火炉前,孙子们的小脑袋围成一团,要听老奶奶讲故事。 温衡笑眯眯,那就讲个十年的故事好了,先说好,宝宝们,这只是个故事。 第一年,她从江南小镇的乌鸦变成了金光闪闪的凤凰,撞到一男长得甚是可口,心喜。 第二年,他生了怪病,她趁乱,鸠占鹊巢,赖在他家。第三年,他的奸夫从维也纳飞回,她,鸡飞蛋打,灰溜溜逃窜。 第四年,她奉父命,当了别人家的童养媳,他几乎忘了她。第五年,准未婚夫瞧不上她,跟别的女人跑了,他幸灾乐祸。 第六年,没印象。第七年,一对奸夫淫夫,奶奶的,继续没印象!第八年,她出国留学,他为了别的男人跟家中彻底决裂。 第九年,他被逼无奈,和她结婚生子。第十年,孩子出生,他干了囧事,一家三口,被驱逐出境。 言希泪,颤巍巍地指,媳妇儿,你撒谎,故事明明是酱紫的。第一年,她做排骨很好吃呀很好吃。 第二年,生病,没有印象。第三年,他出国度假,她被赶出温家。第四年,她失踪整整一年,他生她的气,不去找就是不去找。 第五年,他躲在墙角,跟踪了她整整一年。第六年,她一生中最在意的那个男人出现。 第七年,没印象。第八年,他出了车祸,她出了国。第九年,他追到法国,她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冬季。 第十年,情敌一号出生,回国。媳妇儿,这才是完整真实的故事。宝宝们,知道了吗? 这是他们的故事,一种爱,两个轻转流年,吹散的,只有孙儿手中的小风车......谁是谁非,不过,呵呵一笑,十年含烟,梦醒时,揉揉眼睛,少年此间,哪个曾经温如言。 出尘一陌chpter1Chpter1阿衡第一次见到言希时,眼睛几乎是被刺痛了的。 在来到B城之前,有关这个城市的繁华是被圈在家中在在最宝贝的黑匣子中的,伴着梅雨季节的不定时发作,清晰甜美的女声在含糊的电流中异常温暖。 她往往是搬着竹凳摇着蒲扇坐在药炉前的,不远处撑起的木床上躺着温柔腼腆的在在,瞳仁好似她幼时玩过的玻璃球一般的剔透漂亮,忽闪着睫毛,轻轻问她, “姐,今天的药,不苦的,对不对?”她抓着蒲扇,动作往往放缓,鼻中嗅着浓郁的药涩,心中为难,不敢回头,声音糯糯的,张口便是支吾 “嗯……不苦……。” “姐,你说不苦,我信。”在在看她看得分明,轻轻微笑,清澈的眸中满是笑意,消瘦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生动。 于是,她把放温的药喂到在在唇边时,眼睛定是不看他的。她不好,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往往选择逃避。 而后,离开家,被带到另一个家中时,连告别,她也是在直觉上轻描淡写地忽略。 从南端到北端,从贫瘠到富贵,温衡拒绝了过渡。往好听了说,是 “生性温和,随遇而安”,难听了,则免不去 “冷漠自私,狼心狗肺”。镇上人不解,说她云衡在云家生活了十六年,喊着云爸云妈 “爸爸妈妈”那也是真心实意毫无做作的,怎地说有了生父母便忘了养恩了呢? 开凉茶铺的镇长儿媳妇眉眼一挑,笑开了几分嘲讽 “可惜云家统共一个破药炉两间露天屋,要是这养爹在机关大院住着,别说家中贡个病菩萨,便是养一窝大虫,你们看那个丫头,是走还是钉着!”这便是了,阿衡的亲阿公亲爹在B城,是住机关大院,跺一跺脚便是能塌了他们这穷水小镇,陷落几层皮骨的大官! 自然,阿衡是听不到这些话的,彼时,她是咬紧牙根死瞪着车窗,怕一张口便吐个翻江倒海,秽了这名贵的车的!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飞驰后退的景物不停从眼前划过,脑中一片空白,而后定格在逐渐清晰的霓虹灯上,眩晕起来,耳中鼓过猛烈的风声。 而当所有的一切隐去声息,睁开眼的一瞬间,车门缓缓被拉开,微微弯曲的修长指节带着些微夏日阳光的气息,出现在她的眼前。 阿衡承认,当时对那双手是有着难以言明的期许的,后来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兴许有些雏鸟情节。 “欢迎你,云衡。”那双手的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极是挺拔高挑,长着深深的酒窝,看着她,漾开俊俏清爽的笑容,右手打开车门,左手习惯礼貌地放在胸前,绅士一般可人的风度,微微贴近心脏的位置。 “我是温思莞,爷爷让我接你回去。”思莞,思莞,温衡默念,轻轻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他的眼睛,而后,察觉到了什么,不着声色地移开眼睛,复又略微狼狈地低下头。 思莞淡笑,当她害羞,也就不以为意。挥挥手,颇有礼貌地向爷爷的秘书告别,理所当然地接过了温衡手中的手提箱。 阿衡看着提着手提箱的思莞,背影修长挺拔,与她不远不近,一臂之距,怔忡了片刻,微不可闻地大口呼入空气,却终究郁在胸中。 云衡和云在,是姐弟,假的。思莞和阿衡,是兄妹,真的。可于阿衡而言,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呢? 穷乡僻壤的孩子,第一次走进都市,饶是本性稚拙,也总是存着几分出奇的敏锐的。 她看得出思莞的芥蒂,那么清晰的排斥,全部藏在醇亮的眸中,令她尴尬得不得不选择忽视。 随着思莞的步伐,她的眼睛慢慢在那座所谓的 “机关大院”中游移。一座座独立的白色洋楼规整错落在平整宽阔的道路两旁,洁净干练的感觉,并不若她想象中的铺满金银,奢侈而易曝露出人们心中的欲望。 恰逢夏日,树木繁茂,总有几座别墅绰约着隐在翠绿浓淡之间的,当思莞走进石子小路慢慢被大树遮住身影时,阿衡还在愣神,反应过来,已不见人影。 是进还是退,温衡不得已,僵在原地,傻看分岔的石子路。还好这个孩子生性敦厚温和,并不急躁,心中清楚思莞看不到她自然会按原路返回,再不济,也总能遇到可以问路的人。 温慕新,阿公的名字,秘书模样的中年人确凿告诉过她的。黄昏时分,沿着树后漂亮的欧式建筑,映在温衡的侧面上,有些烫人。 下意识地,她抬起了面庞,本意是夕阳,沿着半是凉爽的树隙,却看到了一扇被阳光韶染成金色的窗。 多年之后的冬日,阿衡坐在巴黎街头温暖的咖啡厅中,念着枯燥的医学原理,不经意抬头,看到蕴着哈气的窗外有些朦胧的人影,总是不自觉地用手指缓缓拭去白色的雾气,还原窗外真实的生动,笑得宠溺而释然,在法国细腻到极致的美丽中恍惚追寻到了时光的剪影,每每戏称称这一刻追寻是 “SecretOfMyBoy”。而从开始到完结,言希那个傻瓜,一直都不明白,一切的一切只是属于她的秘密,饶是她早已把他从那般恣意毒舌美丽尖锐倔强脆弱的少年宠成这般风姿卓越高傲无敌流光溢彩的男人,萦绕舌尖轻轻默念,也不过一句——男孩,我的男孩。 她的男孩,那一日,是躲在白色的窗纱后的,而她,看到的明明只有隐约的人的侧影,模糊的,眼睛却无法移开,宛若被蛊惑了一般,只能以仰视的姿势滞在原地,在树缝中以微妙而紧张的心情凝视着那扇窗。 它的右臂弯成优雅的弧线,纤长分明的指节下是有着细润弧线的弦,左肩上依偎着小提琴隐约的琴身,下颌是尖锐却带着致命旖旎意味的线条,明明是混沌的影像,却因着阳光强大的力蛮横地撕碎了心中细微的暧昧,一瞬间,那一抹影再清晰不过,她几乎冒昧地窥视到了它的灵魂,伴着手臂在空气中划过的弧度,是真实的音符,耳中尚未承接,眼睛却已因为太过纯洁太具毁灭性的美丽而刺痛起来。 耳中,本想是能听到琴声的,莫名地,却只剩下一片寂静,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缓缓地,好像被人溺在水中,消失了知觉再无力周旋的。 “阿希,怎地又摧残人的耳朵,起调错了!”那一声大喊,叫醒了她的心魂,转身须臾间,她看到了思莞的笑容,眼睛弯得除了温暖与虔诚竟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与看她的那番厌恶,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再回眸,那人影已消失,仅余下空澄的窗。未及她反应,霎那,窗纱拉开了一半,再眨眼,一盆水已经干脆利落地泼在思莞身上,精确无误,无一滴浪费。 而后,人影白皙的手快速收回粉色的塑料盆, “砰”地一声,重重关紧窗,拉上窗帘,驱鬼一般,一气呵成。他以那样无可避免的强大姿态走到她的身边,十六岁那年,温衡逃不过命运的恩赐,终究遇上了言希。 许久之后,Eve饶有兴味地问她—— “阿衡,你丫老实招,是不是当时就看上了言大美人儿?”阿衡弯唇,语调温和,带着轻轻的糯意—— “怎么可能?”当时吧,人小,傻得冒泡,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首都的人民就是与众不同,连泼水的姿势都特别嚣张,特别大爷,特别……好看……Chpter2云衡想过见到至亲的一千种场景,不外是鼻酸,流泪,百感交集,如同原来家中母亲爱看的黄梅戏文一般,掏人肺腑,感人至深的;也兴许是尴尬,不习惯,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因着时间的距离而产生暂时无法消弭的生疏。 每一种都想过,但都没有眼前的场景来得真实,而这种真实之所以称作真实,是因为它否决了所有的假设。 “思莞,你是怎么回事?”老人锐利的眸子从温衡身上缓缓扫过,定格在满身水渍宛若落汤鸡一般的少年身上。 “我和阿希刚才闹着玩儿,不小心……”思莞并不介怀,笑得随和。神态威严的老人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转到温衡身上。 阿衡心跳得很快,觉得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老人凝视的眼神,让她无处躲藏。 “你以前叫做什么?” “云衡。”阿衡自幼在南方长大,普通话虽学过,但说起来极是别扭拗口,因此一个字一个字说来,显得口舌笨拙。 “按照思莞的辈分,你母亲当时有你时我给你取过一个名字,思尔,只是这个名字被人占了,你还是按原名吧,以后就叫温衡。”老人沉吟,看着眼前的孙女,半晌后开口。 被人占了?阿衡有些迷惑,眼光不自觉小心翼翼地看向思莞,最终定格在他的手上,少年不着痕地握紧拳,淡淡青色的脉络,袖口的水滴沿着手背,一滴滴不断滑落。 “张嫂,带温衡去休息。”老人叮嘱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而后看向思莞 “去收拾干净,这么大人,不像话。”爱之深,责之切。阿衡随着张嫂踏上身侧的曲形木质楼梯时,这句话从脑海中闪过。 正反对比,即使是小镇上的老师,也总是教过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告诉过她,亲情是不可以用加减计算的,有便是全然的不图回报的付出,没有则是零,并不存在中间斤斤计较的地带。 “到了,就是这里。”张嫂走到二楼的拐角处,打开卧室的门,看着阿衡,脸色有些不自然。 “谢……谢……您。”阿衡声音温和,带着吴音的糯糯的普通话腔调有些滑稽。 张嫂深深地看了阿衡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阿衡把手提箱拖进卧室,却一瞬间迷糊起来。 满眼的暖蓝色,精致而温馨的设计,处处透露生活的气息,精致的蓝色贝壳风铃,软软的足以塞满四个她的大床,透露着温暖气息的被褥,这里,以前住过其他的人吗? 阿衡有些局促,站在海蓝色的地毯上,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与她格格不入的房间,恍若闯入了别人隐私的空间,阿衡不知所措,难为地放下手提箱,轻轻坐在玻璃圆桌旁的玻璃转椅上。 方低头,却看到圆桌上东倒西歪着几个精致的稻草娃娃。有头发花白翘着胡子威严的爷爷,眉毛弯弯笑眯眯戴着十字挂坠的奶奶,很神气穿着海军服的叼着烟卷的爸爸,梳着漂亮发髻的温柔的妈妈,眉毛上挑的眼睛很大酒窝很深的男孩。 这是……温家一家人吗?阿衡看着那些娃娃憨态可掬,紧张的心情竟奇异般地放松了,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们的轮廓。 “不要碰尔尔的东西!”阿衡被吓了一跳,手颤抖,瞬间,娃娃掉落在地毯上。 她转身,木木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子,鼻子竟奇怪地酸了起来。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和在在,母亲,父亲统统长得不像,常常有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虽然心中会不舒服,但每次总是蹲在河边,呆到给在在煎药的时间便作罢。 母亲是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的闺秀,读过许多书,是镇上有名的女秀才。 “阿妈,我怎么长得不像你?”她曾经问过母亲。 “阿衡这样便好看。”母亲淡淡看着她笑 “远山眉比柳叶眉贵气。”阿衡长着远山眉,眼睛清秀温柔,看起来有些明净山水的味道。 而云母长着典型的柳眉,江南女子娇美的风情。眼前的女子,恰恰长着极是标致的远山眉。 阿衡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到自己的身旁,轻轻蹲下身,怜惜得捡起掉落的娃娃,而后站起身。 她僵直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子。而女子却仿若没有看到她,带着温柔清蔼的风度,转身从她面前静静走过,静静离开。 阿衡看着女子的背影,蓦地,一种连自己都不敢确认自己真实存在的自卑情绪缓缓从心底释放。 她是谁呢?这个孩子当下是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在空气中,变成触及不到的尘埃的。 无视,原来比抛弃更加残忍。妈妈,那么温柔柔软的词。阿衡的妈妈。 妈妈,妈妈。阿衡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几乎感到羞辱一般地哭了出来。 那日晚餐,不出阿衡所料,出席的只有一家之主的爷爷。他问过她许多问题,阿衡紧张得每每语无伦次,直至精神矍铄的老人皱起浓眉。 “我和学校那边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就和思莞一起去上学,有什么不懂的问他。”清晨,阿衡再次见到了接她到B市的秘书,只不过车换了一辆。 思莞坐在副驾驶座上,阿衡坐在与思莞同侧的后方。阿衡从小到大,第一次来到北方,对一切自然是新奇的。 过度熙攘的人群,带着浓重生活气息的俏皮京话,高耸整齐的楼层,四方精妙的四合院,同一座城市,不同的风情,却又如此奇妙地水乳交溶着。 “思莞,前面堵车堵得厉害。”文质彬彬的李秘书扭脸对着思莞微笑,带着询问的语气。 “这里离学校很近,我和温衡先下车吧,李叔叔? “思莞沉吟半晌,看着堵在路口已经接近二十分钟的长龙,有礼貌地笑答。阿衡背着书包,跟在思莞身后,不远不近,恰恰一臂之距。许久之后,若是没有言希在身旁,阿衡站在思莞身旁,也总是一臂之距,显得有些拘谨。思莞起先不注意,后来发现,一群朋友,唯有对他,才如此,绕是少年绅士风度,也不禁烦闷起来。 “丫头,我是哥哥,哥哥呀!”思莞如是把手轻轻搁在阿衡的头顶半开玩笑。 “我知道呀。”阿衡如是温和坦诚作答。正是因为是哥哥,才清楚地记得他不喜欢她靠近他的。 这样谨小慎微的珍惜,思莞是不会明白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了思尔一而再地放弃阿衡。 思莞选了小路,穿过一条弯弯窄窄的弄堂,阿衡低头,默默地记路,直至走向街角的十字出口,直至望见满眼忙碌的人群。 命运之所以强大,在于它可以站在终点看你为它沿途设下的偶遇惊艳,而那些偶遇,虽然每每令你在心中盛赞它的无可取代,但回首看来,却又是那样自然而理所当然的存在,好像拼图上细微得近乎忽略的一块,终究存在了才是完整。 阿衡第二次看到言希时,她的男孩正坐在街角,混在一群老人中间,专心致志地低头啜着粗瓷碗盛着的乳白色豆汁,修长白皙的指扶着碗的边沿,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紫色的黑发柔软地沿着额角自然垂落,恰恰遮住了侧颜,只露出高耸秀气的鼻梁,明明清楚得可以看到每一根微微上翘的细发,深蓝校服外套第一颗纽扣旁的乱线,他的面容却完全是一片空白。 当时,七点五十八分。 “阿希,快迟了,你快一点!”思莞习惯了一般,拍了拍他的肩,长腿不停步地向前跨去。 阿衡不眨眼地默默看着那个少年,看着他懒散地对着思莞的方向扬了扬纤细的指,却始终未抬起头。 阿希。好像女孩子的名字。看着少年发丝上不小心扫到的豆渍,阿衡淡淡微笑,轻轻从口袋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默默放在了积了一层陈垢的木桌上,而后,离去。 阿衡在以前的家中时,宠惯了在在,明明只大了两岁,却颇有了些 “长姐如母”的意味,总是把饭和药一口口喂到在在口中,耐心打理完,自己才肯吃饭。 后来,Eve看着阿衡把言希宠成无法无天,拿着手榴弹就敢炸飞机的嚣张德性,撞死的心日益膨胀。 “言希,你丫就可劲儿闹腾吧,早晚主把你小丫的收回去!”言希狠狠地踹了Eve一脚,然后用星星眼可怜巴巴地看着阿衡。 “他敢。”阿衡淡淡看了天空一眼,温和开口。 “你说你一小丫头,年纪屁点儿,母性荷尔蒙怎么这么旺盛?”Eve从地上爬起来捶胸顿足,几欲吐血。 “习惯了。”阿衡微笑,拂去言希肩头的雪花,淡淡开口。 “这么说,言希不是第一个你这么纵容的主儿?”Eve瞟了言希一眼,一扫郁闷,笑得不怀好意,露出白晃晃的牙, “不是。”阿衡嗓音温和,糯糯的,全无B市人语调的尖锐。于是,言希开始纠结,八爪章鱼一般地挂在阿衡身上撒娇,不停地问 “阿衡怎么可以对别人像对我一样好,我为什么不是第一个?”阿衡闭了嘴,终究是不肯再开口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是第一个,却是最后一个......Chpter3在水乡小镇时,阿衡除了弟弟云在,还有许多一起青梅竹马捉鱼嬉水长大的玩伴,只是没升到高中,都纷纷离开了家乡,到北方一些繁华的都市寻梦,临行时无一例外,她们抱住她,对她说—— “阿衡阿衡,离开你会很舍不得,我们一定要每天都给对方写信。”可从最初的互通信件至完全失去联络,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光而已。 只是为难了阿衡,每日抽出许多时间写信,可却只能对着查无此人的信堆发愁。 阿衡要上的学校,是初中和高中连在一起的B市名校,就读的学生要么成绩优异,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三者至少占一项。 思莞把阿衡托付给温老早已安排好的教务处的陈主任,便匆匆离去。听着戴眼镜的谢顶主任话中称赞的语气,思莞想必也是各项都极出挑的学生。 陈主任对温家的权势自然清楚,知道阿衡身份的敏感,便把她排入了最好的班级三班。 而阿衡站在三班门口时,有些迟疑,攥着书包的手汗津津的,听到教室中不高不低的授课声,尴尬地转身,想从后门走进去,转身时,却感觉一阵风冲来,随即,天旋地转,结结实实撞在了轻轻掩住的门,摔了个七荤八素。 “靠!奶奶的,怎么有人堵在门口!”瞬间,教室静得只能听到一声洪亮粗口的回音。 阿衡头昏眼花,被那一声 “靠”吼得魂魄俱散,因冲力撞到的疼痛反倒靠后站了。好像蹭出血了。 阿衡看着手心渗出的血痕,终于有了真实感,仰起头时,却看到了对方呲着八颗大白牙的血盆大口,不禁惊悚。 而本来凝固的空气开始和缓,传来震耳的爆笑,大胆的甚至开始起哄—— “大姨妈,年纪大了,保重身体!”那人揉着一头黑色乱发,回头怒骂 “滚你娘的!你才大姨妈!你们全家都大姨妈!!!” “辛达夷!!!”讲台上的年轻女老师脸涨得像番茄,气得直哆嗦。 “啊,是林老师,对不起哈,我错了,您别生气,您长得这么漂亮,配着猪腰子的脸色儿多不搭调,是不是?笑一笑,十年少!”少年嬉皮笑脸,半是调侃半是挖苦。 “你!!!你给我回到座位上去!!!!!” “是!”少年歪打了个军礼,露出白渗渗的牙,把手突兀地伸到阿衡面前。 阿衡愣神,随即开始冒冷汗。 “愣什么呢!”少年咧开嘴,攥住阿衡的腕,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而后,阿衡在来不及自我介绍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浑浑噩噩便融入了新的班级。 南方的转学生,长得一般清秀,家里有点关系,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大家拼命挤进三班,就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有那闲心管别人的祖宗十八代,还不如多做两道题。 然而,有些孽缘终究还是埋下了。辛达夷,也就是Eve,在之后长达十年的时光中,不定期抽风兼悲愤交加,揉着一头乱发,手指颤抖地指着阿衡言希,恨不得吐出一缸血—— “我Eve活了小半辈子哈,交过的朋友如过江之鲫黄河鲤鱼,怎么就偏偏碰到你们这两个费治的?!”阿衡微笑,眉眼温柔—— “是吗? “言希冷笑,唇角微挑—— “护舒宝,可真是难为你了?!”Eve怒—— “言希你丫不准叫老子护舒宝!!!”言希睁大凤眼,眼波清澈流转,半倚在阿衡身上,天真烂漫—— “那月月宝好不好?”Eve泪流满面—— “有差别吗?”阿衡思索片刻,认真回答—— “月月宝没有护舒宝好用。”Eve口吐白沫。对Eve而言,阿衡言希在一起是绝对能让他短寿五十年的主儿,但若是不在一起,又大抵能让他短寿一百年。 所以,每每众人痛呼 “俩小丫的,谁要是再管他们,出门我丫的让豆腐磕傻!”,Eve却誓牵红线,即使做地下党任敌方蹂躏也在所不惜,被一帮朋友连踢带打,直骂 “受虐狂”,Eve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你们这帮兔崽子不要以为咱容易,要不是为了多活五十年,老子宁愿天天拿月月宝当尿片使也不管那一对小不要脸的!!!”咳咳,总的来说,在名校西林流传颇久的辛氏达夷 “一撞温衡误终身”,基本上不是野史。当然,阿衡和言希,自是不清楚Eve的痛苦的,即便是清楚,也往往正直无比地装作不知道。 那日之后,阿衡在班上,见人带着三分温和的笑,半点不惹人讨厌,,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半个隐形人的模样。 巧的是,撞了她的辛达夷正巧坐在斜后方,人也不大爱说话,但贫起来绝对把人噎个半死,偏偏女生们又爱找他贫,气得小脸红紫各半,却也不发火,只是拐着弯儿地把话往 “言希温思莞”上绕。 “老子什么时候成了他俩的保姆?”少年说话爽利,带着讽刺。 “你不是和言希温思莞发小吗?”探话的女孩脸憋得通红。阿衡吃惊,手中的原子笔在练习册上划出一道乱线。 “就丫的那点儿破事儿,老子说出来怕你们偶像幻灭!姐姐们,爱哪哪去哈,咱不当狗仔已经很多年。”少年不给面子,边挥手赶人边翻白眼。 阿衡想起泼到思莞身上的那盆水,扑哧笑了出来。 “姐姐,您这又是乐啥呢?”少年莫名其妙,看着前面微微抖动的背。 “没事。”阿衡小声开口,声音糯糯的。 “这姑娘声音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辛达夷小声嘀咕。阿衡淡淡一哂,闭了口,继续算题。 “呀!老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乱糟糟的脑门一下,有神的大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有些清瘦的背影,而后拿起铅笔,轻轻戳了戳女孩 “你姓什么?” “温衡,我。”阿衡转身,静静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口音依旧奇怪,却带了些别的意味。 “果然姓温。”辛达夷不知怎地,想起另一个女孩,声音竟冷了八度,慢慢,拿着铅笔的手松了下来。 那个时候,《蓝色生死恋》正是红火时。辛达夷在思尔被赶出温家后总是想,自己虽做不成俊熙,但做泰锡总该不算难事。 可没人告诉他,当恩熙还是恩熙,芯爱却不再是芯爱,他要拿满腔的愤恨和怨气对准谁? 辛达夷自幼虽鲁莽,做事不计后果,可却从不屑做那些排挤别人的小人行径,就算是为了思尔要破例,也断然不会朝一个老实巴交土里土气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姑娘撒气,是男人,总得顾及自己的面子,不然在言希那厮面前他辛大爷可抬不起头做人! !!辛达夷心烦,憋了一肚子火,把书摔得梆梆作响,阿衡心中隐约觉得同她有关,听着清晰的粗鲁的响声,心中竟奇异地变得平静,眉梢依旧是远山般温和的线,却带了些淡淡的倦意。 那日傍晚,放学时,司机小刘照例在附近的停车场等着阿衡和思莞,思莞比阿衡高一个年级,放学晚一些。 思莞出来时,照例背着书包,绅士礼貌,波澜不惊的模样朝车走来。可蓦地,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朝着石柱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眸中瞬间积聚了波澜—— “尔尔!”阿衡心口发紧,摇开车窗,看到一个瘦弱的长发女孩愣在石柱旁的侧影,听到思莞的喊声,女孩却决绝转身,离开。 而那时,阿衡还不曾想过,一声 “尔尔”究竟代表什么,心里只是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时刻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却突然失去了所有渴知的欲望一般。 “尔尔,不走,不行吗?”空荡荡的停车场,清晰而包裹着丝丝痛意的声音,没有风度,没有礼貌。 思莞修长的指缓缓蜷缩,冰蓝色的衬衫贴在皮肤上,衣角被攥得有些变形,那般委屈郁结于心,象个孩子一般表达了出来。 如此脆弱的思莞,就这样不加掩饰地出现在阿衡的面前,没有了雕琢,却如践踏尘泥一般夺去了自身温柔自持的假象——阿衡虽然明知是假意,依然细细品出的几分温暖。 可是,那个被亲密地称作 “尔尔”的女孩却恍若未闻,径直朝前走去,一步步,慢慢挺直背,生生变得白天鹅般的高贵优雅。 阿衡透过车窗,看着思莞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慢慢走近,心中仿佛漫过一阵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最初这世界本真的模样。 他们,思莞和他口口声声的尔尔,都迷路了吗?背道而驰,走得那么坚持,却失去了方向。 而她,存在着,即使未曾做过什么,只要姓温,便意味着一种摧毁吗? Chper4阿衡有时在想,生活真像一场闹剧,在自己还未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姓云之前,便又冠了温姓。 姓温,代表什么呢?像张嫂所言,阿衡的亲父是赫赫的海军军官,母亲是有名的钢琴家,爷爷又是政要,这样人家的女儿,毫无疑问,是有娇生娇养的资格的。 而温思尔,恰恰正是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自从来到B市,思尔这个名字几乎像乌云一般笼罩在阿衡头上,她隐隐约约猜出一小部分,却远没有张嫂开口来得清楚震撼。 当阿衡在乌水镇过着简单贫穷的生活,时刻在弟弟心脏病发的阴影下胆颤心惊地活着时,有一个女孩,代替了她,成了温思尔。 据张嫂的说法,妈妈坐月子的时候,在婴儿房的她却突然失踪,爸爸妈妈急得快疯了,而爷爷却在半个月之后,抱回了一个胎记与她完全相符的女婴,告诉妈妈,思尔找回来了。 而那个思尔,优秀得过分,会跳芭蕾,会弹一手流利的钢琴,长得漂亮,难得的是,性格又极是乖巧可爱,温家全家人,包括去世的温家奶奶,无不珍若明珠。 即使是爷爷,生性刚硬,在外人面前提起她,也是笑得合不拢口的,更别提把女儿从小含在心口的温母。 “可惜,这么好的孩子……”张嫂谈起时,总是一脸的遗憾难过。在温家,阿衡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大概只有张嫂了。 这个老人寡居多年,从温家老太太未过世前便在温家帮佣,极受温家上下尊重。 说起来,阿衡能同张嫂相处融洽,是要归功于厨房的。云母在镇上是出了名心灵手巧的女子,烧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汤,阿衡自幼耳濡目染,颇得几分真传。 偶然,张嫂忙着烧菜,做糊了米饭,阿衡一时心急,看到一旁桌上的半个橙子,便挤了汁到米饭中,而后把青葱叶插在饭中,用小火蒸了起来。 张嫂莫名奇妙,半晌后,竟闻到清醇的米香,心中方对眼前的小姑娘改了观,闲了便拉着阿衡切磋厨艺,悉心教导阿衡做北方菜。 “翻三下,小心点。”张嫂颇有权威地指挥阿衡。阿衡动作轻松地用木铲翻了两下。 “错了,是三下。”老人较真,握着女孩的手,又翻了一次。 “两下,行不?”阿衡笑。 “当然不行,北方人起锅烧菜时都是翻三下的。”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三下北方,两下南方?”阿衡低声嘀咕。 “小丫头!”张嫂扭头笑骂,顺手抹掉阿衡额上的汗。 “阿婆。”阿衡眼睛温柔明净,声音糯糯的,纯正的南方口音。张嫂一愣,像是没听明白,转身翻炒鸡丝。 “奶……奶。”阿衡带着认真,唇中逸出温暖,别扭的普通话。老人继续炒热鸡丝,停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孩子,要是坏一点该有多好。”阿衡不语,唇角始终是水墨画一般淡淡的笑意。 每日吃晚餐的时候,餐厅都很安静,连咀嚼东西的声音都听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东西,虽然奇怪,但她自幼喜净,也并无别扭之处。 “爸……”温母轻轻放下汤勺,欲言又止。 “蕴宜,怎么了?”老人皱眉,看着儿媳。温家家教甚严,极是忌讳餐桌上交谈,但素日思莞和思尔两个吃饭时极爱说笑,老人虽训斥过几次,但并无成效,思尔一撒娇,也就由他们去了。 现下,阿衡来了,不爱说话,倒是个清静的孩子,老人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能不能,能不能把尔尔接回家?”温母气度高雅大方,此时却有些小心翼翼。 “思尔现在住的房子里,我找了人专门照顾她,你不用担心。”老人有些不悦,目光却扫过阿衡。 思莞依旧礼貌周正地咀嚼着饭粒,眉头却有些发紧。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尔尔的吗?”温母迟疑着,把目光投向公公。 “够了!”老人把汤勺重重摔在桌上。思莞抬起眸,有些受伤地看着老人。 温母不再说话,温婉的远山眉却皱成结,郁结在心。四周静悄悄的,阿衡一口汤含在口中,尴尬地咽不下。 “蕴仪,你有时间,还不如给阿衡添些衣服。”老人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拿起汤勺。 阿衡看着自己穿着的有些脏了的校服,顿时窘迫不安起来。衣柜中不是没有衣服,只是那些衣服终归是别人的,大多看起来又很名贵,自己穿起来总觉得别扭。 而从家中带来的那些衣服又都渐渐过了季,穿起来不合时宜,于是,只得两套校服换着穿。 恰恰今日上了体育课,弄脏了衣服,被温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温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丝情绪。阿衡低下头,慢慢一点点咽下汤,却仿佛卡了鱼刺在喉中。 其实,校服就很好。阿衡想开口,但又觉得不妥,轻轻看了思莞一眼,见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思莞对思尔的好,那日在停车场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学校的课程,还跟得上吗?”温老放缓语气,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亲孙女,心中有些遗憾。 他,终究还是耽误了这个孩子。 “嗯。”阿衡有些惊讶,随即老老实实地点头。 “有不会的地方,让……你哥哥教你。”老人说到 “哥哥”二字时,咬重了音。瞬间,温母和思莞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哥哥。 阿衡喉头有些发痒,张口,却发不出音,只是轻轻点头。思莞握着筷子的手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片刻后,站起身,礼貌地移开椅子。 “我吃饱了。”思莞转身,心脏极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的感受。 “阿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话筒放在耳边,沉默片刻后方开口。 “嗯?”对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带着一丝懒散。 “我想尔尔。”思莞握住话筒的指尖慢慢收紧。 “噢。”对方懒得过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说我想尔尔!”思莞声音变大,一股闷气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丫个屁小孩,疯了?”少年声线清晰,言语凌厉。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儿呢!”少年冷笑,极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说话非得那么凶吗?”思莞声音变弱,语中带着一丝孩子气和无奈。 “老子长那么大还没对谁温柔过!”少年声音清澈,粗鲁的话绕在唇畔却别有一番风样。 “那……陆流呢?”思莞顿了顿,小心翼翼。 “啪!”对方把电话摔了。思莞这边听到 “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猫尾巴,不由得苦笑起来。阿希,还是…….没有放下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思念着尔尔的时候,思莞脑中的言希益发地骄傲冷漠,连精致的美貌都成了一张假面。 自然,多年之后,看着结局的这般走向,除了苦笑,四个字如同箭头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阿衡自那日停车场匆匆一瞥后,便再也没见过思尔。而在班中,大家渐渐从阿衡过于朴素的穿着隐约察觉出什么,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话确实不讨喜,一句话听起来支离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势力的学生开始看女孩不顺眼,听到阿衡说话,唇边的笑意每每带着怜悯的嘲弄,装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边的同学对视,用眼神交流,带着了然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因为没体面的穿着,因为说普通话说得囫囵不通,所以,是值得可怜的;因为穷,因为音调的乡土之气,所以,是可耻的。 阿衡起初还愿和大家交流,到后来,完全的沉默,只挂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别人说笑。 辛达夷,虽知晓众人的势力眼,但是心中又确凿因着尔尔的事而莫名抵触阿衡,两相权衡,索性不理会,完全把温衡当成陌生人,心中却奇怪地希望着温衡会因为众人的排挤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骂,这样似乎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资格,便有了替尔尔恨她的理由。 只是,可惜,从始至终,温衡一次都未吝惜过温和的笑意,远山眉温柔坚韧地似乎包容了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默,狗血小破文,5Chpter5秋日到来,天气也渐渐转凉,温母虽为阿衡买过几次衣服,但温老见女孩一次也未穿过,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阿衡,你怎么还是穿着校服?”老人皱着浓眉审视孙女。 “学校新发的,很好。”阿衡结结巴巴的,声音有些小。 “你现在在温家,不是云家。”老人眉越蹙越紧,慢慢有了怒气。这个孩子,是在以这种方式,同他们对抗吗? 温家的女儿,既是姓温,又几时被亏待过?她又何苦自甘下作?!阿衡攥着衣角,轻轻低下头。 “知道了。”老人听到女孩依旧明显的江南口音,心中惊觉自己说了狠话,思及过往种种,心中有了愧疚。 “既是你喜欢校服,也就算了。”他轻叹一口气, “只是,穿上合身吗?” “很暖和的。”阿衡飞速用南方话说了一遍,继而不好意思地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重新说了一遍,手轻轻翻过外套的内里,厚厚的,看起来很扎实。 “暖和就好。”老人舒缓眉,本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也浸入一丝温暖 “乌水话,我能听懂的,你不用改口。”阿衡诧异,随即微笑,眼睛亮亮的,带着温柔清恬的色泽。 “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在乌水镇带过几个月的兵。”老人声音不复平日的严厉,有了些许温软,严肃的眉眼也带了丝丝烟雨缠绕一般的柔缓。 “阿衡,你的眼睛,同你奶奶很像。”渐渐地,阿衡清楚了到学校的路,也就习惯了一个人步行或者坐公车上下学。 说来也巧,明明是一家人,阿衡却总是碰不到思莞,只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得到。 她虽想同思莞说几句话,但思及自己嘴拙,也就作罢。至于温母,一直忙于钢琴演奏会的事宜,也鲜少见得到。 阿衡在班上,老好人的脾气,即使面对面听到嘲讽也不曾生气,只是一迳微笑,带着包容和温和,对方渐觉无趣,也就慢慢不再戏弄她。 日子久了,反倒发现阿衡这般的脾气给大家带来不少的好处。不想做值日,只要叫一声温衡,得到的永远是 “知道了”的答案,而后,整个教室清理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习惯,而最习惯的就是便利。 阿衡便是这习惯下惊人的便利。换做别人,即使泥菩萨大概也要憋屈得爆发了,偏偏阿衡怪得紧,只是默默地微笑,在放学后一个人打扫完整个教室。 之后的之后,许多年以后,过年的时候,一群朋友窝在一起看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言希对着大荧幕上秋香画的旺财狗华安,把黑乎乎的漂亮脑袋埋在阿衡的颈间,笑得几乎岔了气。 阿衡努力看了许久,终究未曾笑出来。秋香不经意三笑,拨弄了唐伯虎的心。 她在他心中美得无法收敛,而他于她,却是看不清眉眼的华安。那一日,打扫完教室,天已经黑了,末班公车仍需等半个小时,阿衡便选择了步行。 她习惯了走那条窄窄的弄堂,橘黄色的路灯,昏暗的却奇异地带着静谧和温暖。 那条路是用石子铺就的,踩上去有一种细微的磨砺的感觉。阿衡走至弄堂深处,却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两道清晰暧昧交叠在一起的影。明的,暗的,缠绵的,艳烈的,火热的。 那个少年,穿着紫红色的低领粗织线衣,左肩是黑色暗线勾出的拉长了线条的花簇,蔓过细琢的肩线,流畅辗转至背,抑制不住,明艳中的黑暗妖娆怒放。 他站在灯色中,背脊伶仃瘦弱却带着桀骜难折的孤傲倔强,颈微弯,双臂紧紧拥着灯下面容模糊的长发女孩,唇齿与怀中的人纠缠,从耳畔掠过的发墨色生艳,缓缓无意识地扫过白皙的颈,那一抹玉色,浸润在光影中,藏了香,馥饶,撩了人心。 若是依阿衡素日的做派,定是觉得看到这般的景象,极是让人难堪尴尬,可是,彼时彼刻,她连躲藏都忘记,背着书包,磊落细致地看着那个少年。 言希。阿衡唇微弯,无声呼出,心中确定至极,连自己都觉得荒谬。她明明没有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个少年的相貌,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姓名都是一点点拼凑而来,心中却有了那么清晰的烙印,隐约可笑的铭记的味道,平淡却在带着线索踪迹的记忆中慢慢隽永。 恍然间,少年感到身后的目光,放了环在女孩腰身的手,转身,静静地看着无意闯入的偷窥者。 阿衡惊觉自己的无礼,怔忪间只看到少年的眼睛。可,蓦然间,耳中轰鸣,只余下一种声音,那样的熟悉,像极了幼时夜晚贪玩不小心溺入水中的那一刻,什么都消失时听到的呼吸声。 那种恐惧,绝望,不甘心却又发觉自己正走向另一种解脱的真实感,翻滚而来。 少年眸中的那般墨色,卷过桃花的绯艳纷飞,添了铺陈于水色之中的寒星点点,直直映在她的瞳中,漠然,狂狷而漫不经心。 阿衡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是肮脏的,慌不择路,低头离去。浑浑噩噩地,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张嫂一直在等她,阿衡跑了一路,心神恍惚,只是觉得口中极渴,捧着桌上的茶水,就往口中灌,却洇过鼻,猛烈地咳了起来。 思莞刚巧下楼,看到阿衡脸色通红,大咳不止,便帮她拍背,顺了顺气。 半晌,阿衡才缓过气,转眼看到思莞。 “呛着了?”思莞温声询问,淡笑,带着礼貌。阿衡点点头。她面对温家人,一向不擅开口,便是一定要说,也是用最简单,自己说得清楚的字音。 思莞心知阿衡见到自己不自在,并不介意,客套几句,也就想要离去。 “等等…….”阿衡这几天一直存着心事,虽然尴尬,还是叫住了思莞。 “嗯?”思莞转身,有些迷惑。阿衡点点头,转身上了楼。不多时,女孩便拖了一个手提箱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思莞疑惑。 “她的衣服……这里。”阿衡指着手提箱,轻轻解释。 “她?”思莞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眉眼有些冷意。 “衣服,要穿。”阿衡知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一时嘴拙,不知如何解释。 “你不必如此。”思莞知晓阿衡说的是尔尔,神色复杂起来。他同阿衡虽是亲兄妹,但是因为尔尔,心中终归对她存了猜忌。 但见她从未提过尔尔,也就渐渐放了心,可如今,她却把尔尔摆到了桌面,并且当着他的面谈论尔尔的衣服,对思莞而言,好像对尔尔恶意的嘲弄和再一次难堪的驱逐。 阿衡把手提箱提到他的面前,温和地看着思莞,示意他打开。思莞却愤怒起来,脸上结了冰寒,挥了手,手提箱被打翻在地。 张嫂本在厨房热粥,听到巨响,围裙未去,便急急忙忙走到客厅,看到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还未开封的秋装。 “怎么了?阿衡,你把蕴宜给你买的新衣服都拿下来干嘛?”张嫂稀里糊涂,瞅着那些衣服,全是前些日子蕴仪买给阿衡的,这个孩子当时虽未说话,但看起来却极是高兴,但奇怪的是,后来却一次都没穿过。 思莞诧异,愣在原地,片刻后轻轻从地上拾起一件衣服,翻到商标处,果然是思尔的尺码,抬头看到阿衡过于平静的面孔,极是难堪。 “妈妈她……”思莞试图说些什么,却在目光触及到阿衡过于简朴,袖口有些磨了的校服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她,不会不清楚,阿衡比尔尔高许多。他第一次,惊觉自己和妈妈的不公平。 妈妈将自己的痛有意无意地返还在阿衡身上。而他,微笑着,推波助澜。 这女孩,全都看出,却平静笑纳。作者有话要说:秘密是有的,伏笔是有的,哥哥是别人的,男人是绝色的。 所以,6Chpter6自那日之后,思莞便刻意同阿衡保持了距离,不同于之前的不温不火,现在带了些逃避的味道。 几日之后,张嫂带着阿衡买了秋装,说是思莞的意思。阿衡皱眉,对张嫂说 “阿婆,我……”张嫂活了大半辈子,又有什么看不通透的,拍拍阿衡的手安慰她 “我知道你对思尔没有敌意,只是,你不明白,那个孩子的好。”阿衡看着张嫂有些无奈的面孔,只得沉默。 思尔,想必很好很好。阿衡想了想,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坠入了石块,压在了心口,堵得慌。 她同这个世界,被隔在一堵叫做 “温思尔”的门外。可是,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谁规定,错误的开始,就必然走至错误的结局呢? 阿衡吸了一口气,将心中喧嚣着的难过慢慢压下。在她的眼中,乌水镇外的世界是另一番人世,带着己身的期待,却因同现实挤压错落成另一番滑稽的模样。 有些孤独,有些寂寞,可必须拥有一个融入希望的理由。往往,追寻的过程,恰恰被称作生存。 秋日的第一场雨随着红叶绵绵降落,打湿了一座座白色洋楼。初晴,透过窗,雾色隐隐弥漫,带着泥土冲刷过的清新,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阿衡在屋中,一直不停地做物理题,头脑昏昏沉沉的,便走至窗前,向外探去。 窗外的枫树经历秋雨的洗涤,枝桠上的水色潋滟,映着树下的落叶,缓缓滴落,晶莹而尖锐,在红到耀眼的叶上打着旋儿,慢慢消失。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卷着树叶的甘涩,晃得梧桐树沙沙作响。阿衡支肘远眺,却蓦地被头顶尖锐嘹亮的 “啾啾”声吓了一跳。抬眼,白色砾石的屋顶上,有一只毛色绿蓝相间的鹦鹉,微勾的小爪子,上面有着斑斑血迹,黑亮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窗,望着阿衡。 阿衡看着小鹦鹉,知晓它定是受了伤,被困在了屋檐之上,左手扶着窗,踮起脚,伸出右臂,却发现相差一掌之距。 “乖乖,等我。”阿衡有些歉意,心中暗想不知道首都的鸟大概是不是也只会说京片儿,自己的半拉子普通话希望它能听懂。 结果小鹦鹉突然尖叫起来—— “卤肉!卤肉!!!”卤肉?阿衡诧异,讷讷,心中暗骂自己饶舌,说个正中。 也不晓得鸟儿能否看懂,她努力地对着它亮晶晶的小眼睛笑了笑,转身跑开。 思莞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揉着眼,开了门,看到了阿衡,先是尴尬,复而红了脸庞,温和开口 “怎么了?”阿衡张口便是 “卤肉,受伤,屋檐,下不来。”思莞带着着庞大的精神力,再加上八分的歉疚,瞠目稚言—— “哦,卤肉受了伤,困在屋顶上,下不来了是吧?”阿衡本来脑门子冒汗,但看到思莞迷茫着附和她的样子,呵呵笑了起来,本来心中藏着的气闷也散了,远山眉弯得好看。 她拉了思莞的衣角,快步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探出窗外,指着屋檐上哆哆嗦嗦可怜巴巴的小鸟。 “卤肉!卤肉!”小鹦鹉看到思莞,尖叫起来,亮亮的小眼睛泪汪汪委屈得很。 “啊!卤肉饭!”思莞脱口而出。少年本来带了三分迟疑,却在看到小鹦鹉之后,一瞬间,脱了鞋,爬到了窗沿。 “阿衡,帮把手。”思莞皱眉,弓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窗靠近小鹦鹉。 但是,姿势实在累人,伸出手去渡小鹦鹉,身子没了着落。阿衡赶紧上前,双臂环住了思莞的小腿,仰着头,看着少年,眼睛不眨一下,心中生出莫名的紧张。 小鹦鹉倒也乖觉,不错一步地缓缓蹦到思莞手心,少年转过身,诧异地看到了阿衡环着的双臂,那姿势认真地倒像要接着他,他看着,愣了愣,觉着有趣,笑了起来,轻轻松松蹦下。 阿衡也笑,接了小鹦鹉,平日沉静的眸中倒流露出了几分稚气。 “你,认识,它?”阿衡找了纱棉,帮着小东西攒着血渍,看着它神态可怜,弱声叫着,倒像是在撒娇。 “认识。”思莞颔首,掏出手提电话,正要拨号,却听到楼下催命一般的门铃声。 “嗬,这不,主人来了。”思莞笑,露了牙,洁白整齐。阿衡轻轻顺了顺小鸟的毛,怜爱地看着它,心想小东西真可怜,这主人想必粗心至极,才让它出了笼子受了伤。 少年出了房间迎接客人,半分钟,阿衡便听到咣咣当当的上楼梯声和不安分的打闹嬉笑声。 一阵清风吹过,她抬了头,竟看到了那个美艳的少年。 “你?”她开了口,有了鲁莽。 “你是?”少年的声音是懒散的,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男孩的硬质。他不记得阿衡了。 “阿衡。”思莞舔舔唇皮,开口。 “哦。”言希点了头,平平淡淡扫了温衡一眼,可有可无地笑了笑。他低头,看到了阿衡手中的小鸟,眼神霎时变得明媚,细长白皙的指狠狠地戳了小东西的小脑袋—— “丫乱跑,遭了罪了吧,啧啧,还伤了爪子,活该!”那小鹦鹉极通灵性,看着少年,委委屈屈的表情,小翅膀抱着小脑袋,乌亮的小眼睛汪着泪。 言希笑了,秀气的眉微微上挑着,霸道不讲理的,却有了生动,张口便骂—— “丫的,少在少爷面前装可怜,就这点出息,还敢离家出走,翅膀硬了哈卤肉饭!”随即,漂亮的手揪着小鹦鹉的翅膀,想要把它揪起来,阿衡看了心疼,就抱着小鹦鹉后退了一步,少年的手扑了空。 “疼!”阿衡抬头,看着纤细瘦高的少年,搂着小鹦鹉护犊子一般开了口。 言希愣了,也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大爷地踢了踢身旁的温思莞。思莞委屈地摸了摸鼻子,温和地对着阿衡说 “这鸟是言希养的,他一向最疼它,不会伤害它的。”言希冷笑,踹了思莞的屁股—— “少爷才不疼这个死东西,等养肥了,我就炖了丫当十全大补汤!”小鸟一听,躺在阿衡怀中,毛支楞了起来,硬了爪子,绝望地抹泪装死。 阿衡听懂了思莞的言语之意,知道自己逾了界,狗拿了耗子,有些尴尬,松了手,把鸟儿捧给言希。 少年接过小鹦鹉,笑得得意,牙龈的小红肉露了出来。 “死东西,回家,少爷家法伺候!”阿衡挪到思莞身边,小声问—— “家法?”思莞要笑不笑,压低了声音—— “大概就是,言希塞上自己的耳朵,对着小东西拉小提琴!”阿衡 “哦”了一声,看着思莞,笑意浓重。思莞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脸皮撑不住,红了起来,清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阿希,你什么时候买个鸟笼,卤肉饭老是乱跑,伤了碰了也不是个办法。”阿衡有些疑惑,怎么首都人民养小鸟都不买鸟笼的吗? “不买。”少年黑发细碎,在耳畔,划过优雅慵懒的弧度。 “它是它,我 ------------ 荏苒年华 第十四章(2)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一天以后,田君培再度在一个饭局上遇上了任世晏。 作东的人是他与老曹此行谈判的合zuò 对象,汉江市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侯。 老侯五十岁出头,可是发型衣着十分入时,哪怕上班,他都没像其他律师那样一身职业装束,而是穿着颜色颇为娇嫩的粉色系POLO衫、休闲长裤加白色帆船鞋,T恤领子更是趋时地半竖起来。不过再怎么说,他的资历摆在那里,年龄摆在那里,发福的身材摆在那里,自然比其实方当盛年的曹又雄更够资格冠上一个老字。 他在司法界打滚多年,早混到身家丰厚,把妻小送出国后,独自一人在国内享shòu 着临老入花丛无人监管的自由,没有了当年打拼的急迫感,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业务一直呈下滑态势。 “功成身退”是他挂在嘴边的一个成语。老曹与田君培打量他设在一个不算好的地段写字楼内的办公室,不易察觉地交换一个眼神,当然,他们两人都没觉得老侯已经取得的成就有多了不起。 这一次合zuò 谈得颇为顺利。老侯手下几个合伙人早就颇多怨言,各自为政,已经越来越不好驾驭。他本人也有些厌倦办公室政治,更乐于保留一个名义上的头衔,去过相对轻松的生活。 一俟达成基本的共识,老侯便兴致勃勃地说起晚上的宴请:“著名法学家任世晏到本地开会,我跟他是老同学了,晚上我们一块儿吃饭。” 任世晏与老侯年龄相仿,不过,行事风格迥然不同。他穿着灰色衬衫、深色长裤,身材保持得极好,毫无发福迹象,言谈举止更是自然流露出学者风度。他不喝白酒,声称早戒了烟。谈及他参与牵头征集的公司法修改意见,是在座众人都关心的话题,但他出言谨慎,只略略谈及几个热点问题,点到既止,随和中微带矜持。 席间话最多、最热闹的人还是老侯,一会儿回忆往昔学生生活,一会儿感叹去加拿大探望妻女时的见闻。任世晏保持着礼貌上的应对,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田君培的表现。 田君培在席间众人之中最为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沉稳,并不随意接老侯那些俗滥的笑话,讲到席间众人共同的专业问题时,条理清晰,十分简洁睿智,给任世晏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任世晏抽个空与他闲聊起来,先是问了他毕业的学校,凑巧与他在北京读法学硕士时师从的导师也有交情,谈及那位同样知名的法学家的某个学术观点时,颇有一些共鸣。田君培就势向他请教证券法中几个热点问题,他十分详尽地做了解答,而且答yīng 回头会把最近写的一篇相关文章发到他邮箱里。 隔了一会儿,任世晏若不经意地发问,“田律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我女儿的?” 田君培猜想,任苒并没将她在J市的三天拘留所生活告sù 父亲,他谨慎地回答,“我在J市碰到任小姐,她行程耽搁在那边,我刚好要到汉江市公干,就顺路载她过来了。” 任世晏点点头,继而问起他们这次合zuò 的业务范围。老侯顿时插上话来,滔滔不绝谈起两家以后的经营计划。 任世晏对这个话题似乎比较有兴趣,问了几个合zuò 后具体的经营方向问题,老曹和田君培一一作答。 “到时当然还是以目前的合伙人为主,我们会派一个负责人过来衔接调整经营方向。”老曹笑着拍拍田君培,“只是君培还没有最后决定接下这个位置。” 田君培这几天与老曹长谈过,老曹对他详细分析了其他几个合伙人的想法,他承认,至少目前看来,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有几分动心,但还想再考lǜ 一下。 任世晏一笑,“这么年轻就可以过来独当一面,果然是后生可畏。” 老侯也笑道:“世晏兄,我想过了,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我们是时候功成身退享shòu 人生了。以后品品红酒,打打高尔夫球,过半退休生活,不用再理会那些案牍劳形。” 任世晏淡淡地说:“侯兄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的确有这个资格。可怜我只是一个清贫的教书匠,谈不上什么功成,哪里能轻易言退。” 老侯多少有些喝高了,大着舌头说:“其实世晏兄人到中年就赶上了好事,虽然没有发财,但升了官,学术方面也功成名就,太太更是知趣,及时去世,腾出位置让你续娶了年轻10岁的漂亮娇妻,比我早好多年享shòu 到生活。我该羡慕你的好命才对。” 任世晏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恚色,但眼神一暗,锐利地看他一眼,声音低沉下来,“老侯,你喝多了,不要胡说。” 曹又雄见势不对,急忙打岔将话题拉开,谈到市当年一起轰动一时、牵连极广的经济案件,才算将尴尬下来的场面盖过去。 田君培暗自猜想,这位所谓年轻10岁的漂亮太太大概就是任苒谈到父亲时表现淡漠的原因。 酒席散后,老侯已经喝到半醉,老曹只好开他的车送他回家,嘱咐田君培开另一辆车送任世晏去他下榻的酒店。 任世晏闲闲地问:“田律师对于普翰的这次兼并经天的扩张前景并不看好吗?” 田君培一笑,“经天这几年业务萎缩,但所幸帐目清晰,经营状况与声誉都还算良好,我们选择通过它来进入本地,当然还是看好前景的。” “不过听曹总的意思,你并不愿意过来。” “我还需yào 再考lǜ 一下。” 任世晏也笑了,赞许道:“年轻人谋定而后动是对的。” 田君培犹豫一下,“听任小姐说,她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是呀。她从澳大利亚念书回来,先后在北京、香港的银行工作,始终没有定居下来。难得她下了这个决心,不过,她只在近十年前在汉江市住过一阵,在本地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我还是希望她回Z市,可惜,女儿大了,”他喟然长叹一声,“我对她影响力有限,没法说服她了。” “我如果回家对家父家母提起到这边工作,他们的反应大概也是如此。”他看出任世晏流露出了一点控zhì 以外的情绪,但对方既是尊长,又是业内名人,他不便随便感叹探问,只能笑道,“想来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任世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市后,田君培便下了决心,告sù 老曹,他打算接受新职位。 老曹并不意ài ,他早已经和几个资深合伙人分别谈过,他们相互制衡,加上家累,各有各走不开的理由,相比之下,田君培算是他们共同嘱意又最无牵无挂的人选。他马上召集合伙人开会,通报了兼并进展,并将田君培的任命提交大家表决通过。 从小到大,田君培的性格都不算冲动。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仔细权衡了新职位的挑zhàn 与可能的回报。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任苒是促成他下决心的因素之一。 那个女孩子身上带着神mì 色彩,可是却又看上去平和淡漠,这种反差莫名地吸引着他。 他跟父母谈起新的工作安排,父母都相当意ài 。 “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你在这边不是干得很顺利吗?” 他认真解释,对一个律师来讲,这是难得的机会。父母相互看了一眼,却似乎没怎么听进去。父亲咳嗽一声:“老郑跟我打电话,他很希望你和悦悦和好。” 他多少有些烦躁:“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早就跟她讲清楚了,长辈何必要参与进来。” 母亲不悦地说:“君培,你这态度不对。我们什么时候过份干涉你了?父母不过是希望子女在感情问题上不要走弯路。” 他只得道歉:“妈,是我不对,但是我慎重考lǜ 过,我跟悦悦确实不合适,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他父母无可奈何,知dào 再没法说服他。他们年龄都不算太老,还在工作,加上两省紧邻,距离并不远,他们也接受了儿子的事业心,开始帮他做准bèi 。 唯一不接受此事的是郑悦悦。 她在田君培动身前一天找到了律师事务所,前台小姐将她领进来时,田君培正要去开会,看到她颇为意ài 。她直截了当问他:“你离开市,是为了躲开我吗?” 田君培反问她,“你认为我会拿自己的职业开玩笑吗?” 郑悦悦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是啊,我痴心妄想了,哪个男人用得着特意躲他已经不在乎的女人。” “我是在乎你的,悦悦,我希望你过得开心。” “你生我气的时候是在乎我的,现在这样宽宏大量祝福我,就根本是把我丢在一边了。” 田君培不得不承认,郑悦悦的确十分聪明。 “我舍不得你,君培。” “悦悦,新买的裙子洒上红酒,你也会舍不得。所以,对男人来讲,这句话不算恭维。”田君培开玩笑地说,“不过我谢谢你的好意。” 郑悦悦呆呆看着他,一双又大又圆的美目慢慢泛起一层泪光。田君培发xiàn ,她这个安静的伤心姿态,比直接扑入他怀中撒娇哭闹的杀伤力来得大得多,他没办法再以开玩笑的口吻搪塞她了。 他将纸巾盒拿到她面前,尽可能诚恳地说:“悦悦,我一向知dào ,你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子。不过,我是个很无趣的男人,可能没法配合你将日子过得有趣,你觉得我沉闷是很自然的事……” “你一向认为你什么都知dào ,其实你真的知dào 我是怎么想的吗?”郑悦悦猛然推开纸巾盒,站了起来,提高声音嚷道,“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我讨厌你……” 她突然哽住,停了一会儿,转身夺门而出。 田君培追到门边,只见外面包括助理、前台在内的一众人等都齐向郑悦悦的背影行着注目礼,再相互交换包括着兴奋与八卦之情的眼神。他知dào 他若再追上去,也不过是给他们提供更多谈资,只得驻足,看看时间,拿了文件去会议室开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合伙人会议。 不过这件事显然在最短时间内已经传遍所内。会议讨论完正事,张律师便开始率先拿他打趣:“看来君培没有安抚好女朋友啊。” 曹又雄也笑:“好好哄哄她,现在是事业为重的时候,汉江市也不算远,见面应该很方便。” 田君培只干干地一笑,并不接腔。 他确实有些烦恼,又略有不忍,出办公室以后,踌躇一下,却还是没有再给郑悦悦打电话。他想,长痛不如短痛,这次去汉江市工作,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她慢慢总会冷静下来。 田君培正式到汉江市上任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一个周末。这个城市并未入秋,但已经过了最炎热的季节,空气中再没有那样溽热蒸人的气息,凉爽了许多。 开完会后,他再一次给任苒打电话,前两次都是关机,不过,这次她的手机开着。 “你好,哪位?” “任小姐你好,我是田君培。” “田律师,你好。” “你还在汉江市吧。不知dào 为什么,我总觉得过一段时间,你可能就去了别的地方。” 任苒笑了:“我没那么漂泊不定四海为家啊。我租了房子,而且预付了一年的房租,房东不会乐意退钱给我的。” “真巧,我调来汉江市这边的分所工作,目前也算是定居这边了。想请你明天一块儿吃晚饭,不知dào 是不是方便?” 任苒显然有些意ài ,踌躇了一下,就在他以为她会婉拒时,她说:“明天我要上班,六点下班。” 他大喜:“好的,我过来接你。” 田君培借助GPS,提前将车开到了任苒说的地方,这才发xiàn ,这里竟然是一所语言培训中心,门卫告sù 他,停车位已满,他只能将车停在人行道边。进进去一看,里面一栋六层楼的红砖楼房有些陈旧,不算大的院子内停车场停满了小轿车、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周围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三三两两地站着交谈着。 随着下课铃响起,年龄不等的孩子冲出教室,奔向各自的家长。等到各式车辆鱼贯驶出,院子却并没恢复安静,又有各种车辆驶入,这次进来的大多是成年人,有男有女,向楼房走去。 他正准bèi 打任苒电话,便看到她从楼里走了出来,大半个月不见,她头发剪短,只齐耳下一点,衬得面轮廓越发秀丽清新,穿着一件蓝黑条纹针织上衣配牛仔裤,手里拎着那个略微陈旧的GUCCI背包,看上去神清气爽,正和旁边一个落单的小女孩说着话。 “爷爷怎么还没来,要不要拿老师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 那个六岁多的小女孩犹豫一下,点点头。任苒拿出手机递给她,她正在拨号,已经有一个声音叫她:“囡囡,妈妈来了。” 急匆匆走来的漂亮女人,竟然是绿门的老板娘苏珊。任苒与田君培看着都有点儿吃惊。任苒在这边已经上了大半个月的班,平时看到的都是爷爷或者奶奶来接这个小名叫囡囡的女孩,还是头一次看到苏珊。 苏珊显然对他们两人都没什么印象,蹲下身子笑盈盈对囡囡说:“走,妈妈带你去吃披萨。” 然而囡囡并没有平常孩子见到妈妈的开心,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只是神情总有点儿怯生生的,一双眼睛如小鹿般忽闪,显得很内向。她将手机还给任苒,嘟着小嘴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不冷不热地说:“奶奶会不高兴的。” 苏珊和颜悦色地说:“奶奶刚才不舒服,爷爷陪她看病去了,他们打电话让我来接你的。”她似乎还怕囡囡不信,拿手机拨个号,然后给囡囡接听,“让爷爷跟你说。” 囡囡奶声奶气地和爷爷通着话,苏珊站起身,向任苒一笑:“你是囡囡的老师吧,我是她妈妈。” 任苒教的这个班都是准bèi 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在四点钟幼儿园放学后由家长送到这边来补习英语,在六点接回去,按交接制度,她必须确认对方确实是孩子的家长,现在她看囡囡并没否认,而且跟爷爷通了电话,便也笑了笑:“你好,我是任老师。那囡囡就跟妈妈回家吧。再见。” 苏珊去牵女儿的手,然而囡囡并不响应,说了声:“任老师再见。”便顾自低着头向前走。 苏珊无可奈何地一笑,加快脚步与她并行着,不时低头与她说着话。 “看不出她已经是这么大孩子的妈妈。” 任苒回想一下,苏珊似乎只比她略大一点,看上去确实不像一个马上要上小学的六岁多孩子的母亲。而且,她想起自己跟囡囡一般大时,每天妈妈来接她放学,她都恨不能粘在妈妈身上,一路亲亲热热讲着话回家。她不免也觉得眼前这母女俩看上去实在有些怪异,不过她无意去深究别人的生活,只泛泛地说,“她大概结婚早吧。” 田君培陪她一起向外走去,“没想到你来当老师了。” “其实我准确的职位叫助教,就是协助外籍老师一起给小朋友上英语口语课。” 任苒来这里上班纯粹是机缘巧合。 半个月前,她将翻译好的文稿发给蔡洪开,蔡洪开马上回邮件给她,说想约她见面,谈一下翻译一本基金方面的专著。她只得告sù 他,她已经离开北京,目前定居汉江市,没办法面谈。蔡洪开倒并不介yì ,说并不妨碍她继xù 兼职翻译,同时很得yì 地提起在汉江市也有他的加盟机构。她这才知dào ,蔡洪开的生意这几年越做越大,除了做翻译、出版,还涉足利润更丰厚的英语培训业,并已经广招加盟,冠名培训机构扩展到了许多地方。 他劝她接下这本书的翻译工作,“以你的速度,全职做的话两个月就能翻译完,报酬很不错的。” “如果这书赶时间要的话,我接不了。我不打算全天闷在家里,还准bèi 去找份工作。” “三个月翻译完也可以,我还是希望你接下来,毕竟你有金融底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马上慷慨地说:“另外,你考lǜ 一下当英语培训老师吧,可以控zhì 上课的时间,也不用每天坐班,我可以跟那边打个招呼录用你。” 在任苒看来,教师职业多少是神圣的、专业性的,没想到他说得如此轻巧,不免有些骇然,犹豫一下,“我可没有教师资质,也没这方面经验。” “经验是个问题,不过也没什么。”蔡洪开好笑:“培训机构根本没几个老师有资质,关键是教得好。以你的功底,一点问题没有,你去试试吧。” 任苒手头还有一笔钱,没有多少经济压力,只想依照白瑞礼的劝告,找一份相对单纯的工作,不至于关在家里与社会脱节。她抱着看看再说的心理,来到蔡洪开告sù 她的地方,发xiàn 这里是规模不算小的英语培训机构,培训范围从幼儿一直到成年人,无所不包,还聘用了好几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外教。 有蔡洪开从北京打来的推荐电话,再加上面试时她流利标准的英语程度让外教也点头认可,这边的校长马上便要聘用她。 “任小姐,你确定你想教小朋友吗?我们的强项是成人英语培训,本地很多其他培训机构拼的就是少儿应试教育英语,我们不打算参与那个市场,所以幼儿这一块,我们只开了一个口语班,课也排得很少,收入相对要低得多。” 校长告sù 她一个数字,居然不如北京普通的文员起薪。任苒也有点儿吃惊,不过她联想到本地的房租水平也释然了,同时想到,如果有小朋友打交道应该有助于保持心境开朗,而且多一点自由时间也很合她心意。她表示并不介yì 收入少,老板同意,让她去人事部门报到,第二天她便开始在这里上班。 民营培训机构管理并不正规,除了外籍教师,其他人待遇都不算高。但幼儿英语培训班学费毫不含糊地高昂,打的是小班制加纯正美式口语的招牌,由一个来自美国的年轻小伙子Tom任教,任苒的任务就是协助他教学,每天中午一点上班,六点下班,她很满yì 这个时间安排。 田君培直接带任苒驶到江边这里建了一片高档住宅,附带的商业区规划手笔很大,聚集了本地人气最足的电影院、餐馆、酒吧与咖啡馆。 他们去的这家餐馆是家开业一年的川菜馆,生意火爆,门厅坐满了等待翻台子的顾客,好在秘书已经帮田君培提前订好了位置,他报上名字,服ù 生马上将他们引进了预留的包房。 这里装修雅致,全采用间接光照明,环境不像寻常中餐馆那么喧闹,盛菜的器皿精致,做的是改良川菜,保留了四川风味的麻辣,又没那么霸道,十分鲜美可口。不过,田君培注意到任苒吃得并不多,“我朋友冯以安给我推荐的这边,他是本地人。我应该先问问你是不是习惯吃川菜的。” 任苒抱歉地笑:“不,这菜很不错,不过我最近一年因为服药的缘故,胃口不算好。” “下次我们去试一下他推荐的另一家海鲜餐馆。这边的影城环境不错,今晚上映的是一部美国片子,有没兴趣去看一下。” 任苒拿纸巾拭一下唇角,抬起头看着他:“田律师,谢谢你约我出来,今晚我很愉快。不过,我还是得先讲清楚,目前我不打算跟人有深入的约会和交往。” 她的这份坦然并没有让田君培意ài ,“我表现得太急进吗?” 任苒笑了:“你很有风度,田律师,没有嘲笑我的那点小人之心。” 田君培也笑,给她再倒一杯果汁:“我为什么要嘲笑你。因为你没猜错,我确实动了想追求你的念头。” 任苒哑然,苦笑道:“你甚至还不了解我。” “那么给我一个了解的机会。” 任苒踌躇一下,“田律师,我在一个很狼狈的情况下认识你,先是做为偷车嫌疑犯被捕,然后被某个男人撤销报案领走,接下来午夜跑出酒店……” “被你这样一说,我好象才意识到,我们认识得很有戏剧性。” 他口气轻描淡写,似乎全没把那些放在心上,任苒不知dào 他这是职业习惯,还是有意宽慰。“站在客观的立场,我必须承认,你在哪一个环节不再理会我的话,都是完全合理的。不过你一直尽lì 帮我,我很感激你的信任。只是恐怕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让自己的行为显得正常。” 田君培承认任苒说得有道理,不过,他同样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在正常情况下,他的助人精神只会表现为适当施以援手,然后选择理性的旁观态度,等事情发展明确再说。对待任苒,他显然更多依据了他平时并不屑于的直觉。 “我不认为你的行为不正常,也没权力要求你做解释,那是你的私事,无须跟别人报gào 理由。” 任苒脸上笑意加深,“谢谢你,田律师。不过我不得不说,当别人眼里神mì 的陌生人也许有趣,但如果做为男女朋友来交往,就很成问题了。” “我叫你小苒可以吗?”田君培声音温和地说,“请叫我君培。小苒,今天是我30岁生日。” “呀,你该早点告sù 我,我好准bèi 一份礼物,生日快乐。” “谢谢,你肯陪我吃饭,就是很好的礼物了。三个月前,我刚结束一段关系,不算愉快。前任女朋友对我的指责之一是我自以为是,根本不理解她。自我检讨以后,我承认,我做律师工作,不算是一个有情趣的男人,不能说自己在那段关系里完全无辜。你很吸引我,小苒。但我能理解你的顾虑,我们都需yào 时间了解彼此。我打算在而立之年做出一点成绩,也不想尽快投入到新的关系中去。我们可以慢慢来,试着从普通朋友做起。”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四章(3) 记住本站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免费阅读 (书农的拼音+COM)唐七公子三生三世步生莲完结结局,唐七公子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后新作,三生三世系列作品,行过处红莲开遍,谓之步生莲。 能步生莲的仙者,四海八荒不过两位,一是西方梵境的佛陀,一是九重天上统管瑶池芙蕖的成玉小仙。 他将她从二十七天锁妖塔下救起,她的脚下妖娆红莲开遍。 她说:“二殿下呢,和她那小娘子逃出去了罢?” 她说:“看你这一身衣裳,品阶挺高的么,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哪一处的仙?” 她说:“一个神仙死在锁妖塔里,太有失仙格了。” 她说:“你猜我死了会变成什么,会不会变成一朵莲花?” 她说:“给我唱支歌罢,我想听月高高,变成一朵花,大约也听不了歌了罢……” 他爱上她并不因她步生莲的曼妙,他爱上她的爱情。 唐七公子,幻想言情作家。在晋江原创网发表《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为读者所瞩目,现已出版发表《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 《岁月是朵两生花》和《九州·华胥引》等部分作品。 书农在线书库提供三生三世步生莲txt下载服务,请到下载区下载使用顶部查找搜索功能。三生三世步生莲唐七公子写的曲折动人故事可读性极高,如果大家喜欢的话就去支持作者吧。 ------------ 荏苒年华 第十四章(4)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一天以后,田君培再度在一个饭局上遇上了任世晏。 作东的人是他与老曹此行谈判的合zuò 对象,汉江市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侯。 老侯五十岁出头,可是发型衣着十分入时,哪怕上班,他都没像其他律师那样一身职业装束,而是穿着颜色颇为娇嫩的粉色系POLO衫、休闲长裤加白色帆船鞋,T恤领子更是趋时地半竖起来。不过再怎么说,他的资历摆在那里,年龄摆在那里,发福的身材摆在那里,自然比其实方当盛年的曹又雄更够资格冠上一个老字。 他在司法界打滚多年,早混到身家丰厚,把妻小送出国后,独自一人在国内享shòu 着临老入花丛无人监管的自由,没有了当年打拼的急迫感,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业务一直呈下滑态势。 “功成身退”是他挂在嘴边的一个成语。老曹与田君培打量他设在一个不算好的地段写字楼内的办公室,不易察觉地交换一个眼神,当然,他们两人都没觉得老侯已经取得的成就有多了不起。 这一次合zuò 谈得颇为顺利。老侯手下几个合伙人早就颇多怨言,各自为政,已经越来越不好驾驭。他本人也有些厌倦办公室政治,更乐于保留一个名义上的头衔,去过相对轻松的生活。 一俟达成基本的共识,老侯便兴致勃勃地说起晚上的宴请:“著名法学家任世晏到本地开会,我跟他是老同学了,晚上我们一块儿吃饭。” 任世晏与老侯年龄相仿,不过,行事风格迥然不同。他穿着灰色衬衫、深色长裤,身材保持得极好,毫无发福迹象,言谈举止更是自然流露出学者风度。他不喝白酒,声称早戒了烟。谈及他参与牵头征集的公司法修改意见,是在座众人都关心的话题,但他出言谨慎,只略略谈及几个热点问题,点到既止,随和中微带矜持。 席间话最多、最热闹的人还是老侯,一会儿回忆往昔学生生活,一会儿感叹去加拿大探望妻女时的见闻。任世晏保持着礼貌上的应对,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田君培的表现。 田君培在席间众人之中最为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沉稳,并不随意接老侯那些俗滥的笑话,讲到席间众人共同的专业问题时,条理清晰,十分简洁睿智,给任世晏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任世晏抽个空与他闲聊起来,先是问了他毕业的学校,凑巧与他在北京读法学硕士时师从的导师也有交情,谈及那位同样知名的法学家的某个学术观点时,颇有一些共鸣。田君培就势向他请教证券法中几个热点问题,他十分详尽地做了解答,而且答yīng 回头会把最近写的一篇相关文章发到他邮箱里。 隔了一会儿,任世晏若不经意地发问,“田律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我女儿的?” 田君培猜想,任苒并没将她在J市的三天拘留所生活告sù 父亲,他谨慎地回答,“我在J市碰到任小姐,她行程耽搁在那边,我刚好要到汉江市公干,就顺路载她过来了。” 任世晏点点头,继而问起他们这次合zuò 的业务范围。老侯顿时插上话来,滔滔不绝谈起两家以后的经营计划。 任世晏对这个话题似乎比较有兴趣,问了几个合zuò 后具体的经营方向问题,老曹和田君培一一作答。 “到时当然还是以目前的合伙人为主,我们会派一个负责人过来衔接调整经营方向。”老曹笑着拍拍田君培,“只是君培还没有最后决定接下这个位置。” 田君培这几天与老曹长谈过,老曹对他详细分析了其他几个合伙人的想法,他承认,至少目前看来,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有几分动心,但还想再考lǜ 一下。 任世晏一笑,“这么年轻就可以过来独当一面,果然是后生可畏。” 老侯也笑道:“世晏兄,我想过了,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我们是时候功成身退享shòu 人生了。以后品品红酒,打打高尔夫球,过半退休生活,不用再理会那些案牍劳形。” 任世晏淡淡地说:“侯兄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的确有这个资格。可怜我只是一个清贫的教书匠,谈不上什么功成,哪里能轻易言退。” 老侯多少有些喝高了,大着舌头说:“其实世晏兄人到中年就赶上了好事,虽然没有发财,但升了官,学术方面也功成名就,太太更是知趣,及时去世,腾出位置让你续娶了年轻10岁的漂亮娇妻,比我早好多年享shòu 到生活。我该羡慕你的好命才对。” 任世晏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恚色,但眼神一暗,锐利地看他一眼,声音低沉下来,“老侯,你喝多了,不要胡说。” 曹又雄见势不对,急忙打岔将话题拉开,谈到市当年一起轰动一时、牵连极广的经济案件,才算将尴尬下来的场面盖过去。 田君培暗自猜想,这位所谓年轻10岁的漂亮太太大概就是任苒谈到父亲时表现淡漠的原因。 酒席散后,老侯已经喝到半醉,老曹只好开他的车送他回家,嘱咐田君培开另一辆车送任世晏去他下榻的酒店。 任世晏闲闲地问:“田律师对于普翰的这次兼并经天的扩张前景并不看好吗?” 田君培一笑,“经天这几年业务萎缩,但所幸帐目清晰,经营状况与声誉都还算良好,我们选择通过它来进入本地,当然还是看好前景的。” “不过听曹总的意思,你并不愿意过来。” “我还需yào 再考lǜ 一下。” 任世晏也笑了,赞许道:“年轻人谋定而后动是对的。” 田君培犹豫一下,“听任小姐说,她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是呀。她从澳大利亚念书回来,先后在北京、香港的银行工作,始终没有定居下来。难得她下了这个决心,不过,她只在近十年前在汉江市住过一阵,在本地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我还是希望她回Z市,可惜,女儿大了,”他喟然长叹一声,“我对她影响力有限,没法说服她了。” “我如果回家对家父家母提起到这边工作,他们的反应大概也是如此。”他看出任世晏流露出了一点控zhì 以外的情绪,但对方既是尊长,又是业内名人,他不便随便感叹探问,只能笑道,“想来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任世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市后,田君培便下了决心,告sù 老曹,他打算接受新职位。 老曹并不意ài ,他早已经和几个资深合伙人分别谈过,他们相互制衡,加上家累,各有各走不开的理由,相比之下,田君培算是他们共同嘱意又最无牵无挂的人选。他马上召集合伙人开会,通报了兼并进展,并将田君培的任命提交大家表决通过。 从小到大,田君培的性格都不算冲动。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仔细权衡了新职位的挑zhàn 与可能的回报。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任苒是促成他下决心的因素之一。 那个女孩子身上带着神mì 色彩,可是却又看上去平和淡漠,这种反差莫名地吸引着他。 他跟父母谈起新的工作安排,父母都相当意ài 。 “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你在这边不是干得很顺利吗?” 他认真解释,对一个律师来讲,这是难得的机会。父母相互看了一眼,却似乎没怎么听进去。父亲咳嗽一声:“老郑跟我打电话,他很希望你和悦悦和好。” 他多少有些烦躁:“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早就跟她讲清楚了,长辈何必要参与进来。” 母亲不悦地说:“君培,你这态度不对。我们什么时候过份干涉你了?父母不过是希望子女在感情问题上不要走弯路。” 他只得道歉:“妈,是我不对,但是我慎重考lǜ 过,我跟悦悦确实不合适,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他父母无可奈何,知dào 再没法说服他。他们年龄都不算太老,还在工作,加上两省紧邻,距离并不远,他们也接受了儿子的事业心,开始帮他做准bèi 。 唯一不接受此事的是郑悦悦。 她在田君培动身前一天找到了律师事务所,前台小姐将她领进来时,田君培正要去开会,看到她颇为意ài 。她直截了当问他:“你离开市,是为了躲开我吗?” 田君培反问她,“你认为我会拿自己的职业开玩笑吗?” 郑悦悦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是啊,我痴心妄想了,哪个男人用得着特意躲他已经不在乎的女人。” “我是在乎你的,悦悦,我希望你过得开心。” “你生我气的时候是在乎我的,现在这样宽宏大量祝福我,就根本是把我丢在一边了。” 田君培不得不承认,郑悦悦的确十分聪明。 “我舍不得你,君培。” “悦悦,新买的裙子洒上红酒,你也会舍不得。所以,对男人来讲,这句话不算恭维。”田君培开玩笑地说,“不过我谢谢你的好意。” 郑悦悦呆呆看着他,一双又大又圆的美目慢慢泛起一层泪光。田君培发xiàn ,她这个安静的伤心姿态,比直接扑入他怀中撒娇哭闹的杀伤力来得大得多,他没办法再以开玩笑的口吻搪塞她了。 他将纸巾盒拿到她面前,尽可能诚恳地说:“悦悦,我一向知dào ,你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子。不过,我是个很无趣的男人,可能没法配合你将日子过得有趣,你觉得我沉闷是很自然的事……” “你一向认为你什么都知dào ,其实你真的知dào 我是怎么想的吗?”郑悦悦猛然推开纸巾盒,站了起来,提高声音嚷道,“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我讨厌你……” 她突然哽住,停了一会儿,转身夺门而出。 田君培追到门边,只见外面包括助理、前台在内的一众人等都齐向郑悦悦的背影行着注目礼,再相互交换包括着兴奋与八卦之情的眼神。他知dào 他若再追上去,也不过是给他们提供更多谈资,只得驻足,看看时间,拿了文件去会议室开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合伙人会议。 不过这件事显然在最短时间内已经传遍所内。会议讨论完正事,张律师便开始率先拿他打趣:“看来君培没有安抚好女朋友啊。” 曹又雄也笑:“好好哄哄她,现在是事业为重的时候,汉江市也不算远,见面应该很方便。” 田君培只干干地一笑,并不接腔。 他确实有些烦恼,又略有不忍,出办公室以后,踌躇一下,却还是没有再给郑悦悦打电话。他想,长痛不如短痛,这次去汉江市工作,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她慢慢总会冷静下来。 田君培正式到汉江市上任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一个周末。这个城市并未入秋,但已经过了最炎热的季节,空气中再没有那样溽热蒸人的气息,凉爽了许多。 开完会后,他再一次给任苒打电话,前两次都是关机,不过,这次她的手机开着。 “你好,哪位?” “任小姐你好,我是田君培。” “田律师,你好。” “你还在汉江市吧。不知dào 为什么,我总觉得过一段时间,你可能就去了别的地方。” 任苒笑了:“我没那么漂泊不定四海为家啊。我租了房子,而且预付了一年的房租,房东不会乐意退钱给我的。” “真巧,我调来汉江市这边的分所工作,目前也算是定居这边了。想请你明天一块儿吃晚饭,不知dào 是不是方便?” 任苒显然有些意ài ,踌躇了一下,就在他以为她会婉拒时,她说:“明天我要上班,六点下班。” 他大喜:“好的,我过来接你。” 田君培借助GPS,提前将车开到了任苒说的地方,这才发xiàn ,这里竟然是一所语言培训中心,门卫告sù 他,停车位已满,他只能将车停在人行道边。进进去一看,里面一栋六层楼的红砖楼房有些陈旧,不算大的院子内停车场停满了小轿车、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周围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三三两两地站着交谈着。 随着下课铃响起,年龄不等的孩子冲出教室,奔向各自的家长。等到各式车辆鱼贯驶出,院子却并没恢复安静,又有各种车辆驶入,这次进来的大多是成年人,有男有女,向楼房走去。 他正准bèi 打任苒电话,便看到她从楼里走了出来,大半个月不见,她头发剪短,只齐耳下一点,衬得面轮廓越发秀丽清新,穿着一件蓝黑条纹针织上衣配牛仔裤,手里拎着那个略微陈旧的GUCCI背包,看上去神清气爽,正和旁边一个落单的小女孩说着话。 “爷爷怎么还没来,要不要拿老师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 那个六岁多的小女孩犹豫一下,点点头。任苒拿出手机递给她,她正在拨号,已经有一个声音叫她:“囡囡,妈妈来了。” 急匆匆走来的漂亮女人,竟然是绿门的老板娘苏珊。任苒与田君培看着都有点儿吃惊。任苒在这边已经上了大半个月的班,平时看到的都是爷爷或者奶奶来接这个小名叫囡囡的女孩,还是头一次看到苏珊。 苏珊显然对他们两人都没什么印象,蹲下身子笑盈盈对囡囡说:“走,妈妈带你去吃披萨。” 然而囡囡并没有平常孩子见到妈妈的开心,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只是神情总有点儿怯生生的,一双眼睛如小鹿般忽闪,显得很内向。她将手机还给任苒,嘟着小嘴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不冷不热地说:“奶奶会不高兴的。” 苏珊和颜悦色地说:“奶奶刚才不舒服,爷爷陪她看病去了,他们打电话让我来接你的。”她似乎还怕囡囡不信,拿手机拨个号,然后给囡囡接听,“让爷爷跟你说。” 囡囡奶声奶气地和爷爷通着话,苏珊站起身,向任苒一笑:“你是囡囡的老师吧,我是她妈妈。” 任苒教的这个班都是准bèi 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在四点钟幼儿园放学后由家长送到这边来补习英语,在六点接回去,按交接制度,她必须确认对方确实是孩子的家长,现在她看囡囡并没否认,而且跟爷爷通了电话,便也笑了笑:“你好,我是任老师。那囡囡就跟妈妈回家吧。再见。” 苏珊去牵女儿的手,然而囡囡并不响应,说了声:“任老师再见。”便顾自低着头向前走。 苏珊无可奈何地一笑,加快脚步与她并行着,不时低头与她说着话。 “看不出她已经是这么大孩子的妈妈。” 任苒回想一下,苏珊似乎只比她略大一点,看上去确实不像一个马上要上小学的六岁多孩子的母亲。而且,她想起自己跟囡囡一般大时,每天妈妈来接她放学,她都恨不能粘在妈妈身上,一路亲亲热热讲着话回家。她不免也觉得眼前这母女俩看上去实在有些怪异,不过她无意去深究别人的生活,只泛泛地说,“她大概结婚早吧。” 田君培陪她一起向外走去,“没想到你来当老师了。” “其实我准确的职位叫助教,就是协助外籍老师一起给小朋友上英语口语课。” 任苒来这里上班纯粹是机缘巧合。 半个月前,她将翻译好的文稿发给蔡洪开,蔡洪开马上回邮件给她,说想约她见面,谈一下翻译一本基金方面的专著。她只得告sù 他,她已经离开北京,目前定居汉江市,没办法面谈。蔡洪开倒并不介yì ,说并不妨碍她继xù 兼职翻译,同时很得yì 地提起在汉江市也有他的加盟机构。她这才知dào ,蔡洪开的生意这几年越做越大,除了做翻译、出版,还涉足利润更丰厚的英语培训业,并已经广招加盟,冠名培训机构扩展到了许多地方。 他劝她接下这本书的翻译工作,“以你的速度,全职做的话两个月就能翻译完,报酬很不错的。” “如果这书赶时间要的话,我接不了。我不打算全天闷在家里,还准bèi 去找份工作。” “三个月翻译完也可以,我还是希望你接下来,毕竟你有金融底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马上慷慨地说:“另外,你考lǜ 一下当英语培训老师吧,可以控zhì 上课的时间,也不用每天坐班,我可以跟那边打个招呼录用你。” 在任苒看来,教师职业多少是神圣的、专业性的,没想到他说得如此轻巧,不免有些骇然,犹豫一下,“我可没有教师资质,也没这方面经验。” “经验是个问题,不过也没什么。”蔡洪开好笑:“培训机构根本没几个老师有资质,关键是教得好。以你的功底,一点问题没有,你去试试吧。” 任苒手头还有一笔钱,没有多少经济压力,只想依照白瑞礼的劝告,找一份相对单纯的工作,不至于关在家里与社会脱节。她抱着看看再说的心理,来到蔡洪开告sù 她的地方,发xiàn 这里是规模不算小的英语培训机构,培训范围从幼儿一直到成年人,无所不包,还聘用了好几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外教。 有蔡洪开从北京打来的推荐电话,再加上面试时她流利标准的英语程度让外教也点头认可,这边的校长马上便要聘用她。 “任小姐,你确定你想教小朋友吗?我们的强项是成人英语培训,本地很多其他培训机构拼的就是少儿应试教育英语,我们不打算参与那个市场,所以幼儿这一块,我们只开了一个口语班,课也排得很少,收入相对要低得多。” 校长告sù 她一个数字,居然不如北京普通的文员起薪。任苒也有点儿吃惊,不过她联想到本地的房租水平也释然了,同时想到,如果有小朋友打交道应该有助于保持心境开朗,而且多一点自由时间也很合她心意。她表示并不介yì 收入少,老板同意,让她去人事部门报到,第二天她便开始在这里上班。 民营培训机构管理并不正规,除了外籍教师,其他人待遇都不算高。但幼儿英语培训班学费毫不含糊地高昂,打的是小班制加纯正美式口语的招牌,由一个来自美国的年轻小伙子Tom任教,任苒的任务就是协助他教学,每天中午一点上班,六点下班,她很满yì 这个时间安排。 田君培直接带任苒驶到江边这里建了一片高档住宅,附带的商业区规划手笔很大,聚集了本地人气最足的电影院、餐馆、酒吧与咖啡馆。 他们去的这家餐馆是家开业一年的川菜馆,生意火爆,门厅坐满了等待翻台子的顾客,好在秘书已经帮田君培提前订好了位置,他报上名字,服ù 生马上将他们引进了预留的包房。 这里装修雅致,全采用间接光照明,环境不像寻常中餐馆那么喧闹,盛菜的器皿精致,做的是改良川菜,保留了四川风味的麻辣,又没那么霸道,十分鲜美可口。不过,田君培注意到任苒吃得并不多,“我朋友冯以安给我推荐的这边,他是本地人。我应该先问问你是不是习惯吃川菜的。” 任苒抱歉地笑:“不,这菜很不错,不过我最近一年因为服药的缘故,胃口不算好。” “下次我们去试一下他推荐的另一家海鲜餐馆。这边的影城环境不错,今晚上映的是一部美国片子,有没兴趣去看一下。” 任苒拿纸巾拭一下唇角,抬起头看着他:“田律师,谢谢你约我出来,今晚我很愉快。不过,我还是得先讲清楚,目前我不打算跟人有深入的约会和交往。” 她的这份坦然并没有让田君培意ài ,“我表现得太急进吗?” 任苒笑了:“你很有风度,田律师,没有嘲笑我的那点小人之心。” 田君培也笑,给她再倒一杯果汁:“我为什么要嘲笑你。因为你没猜错,我确实动了想追求你的念头。” 任苒哑然,苦笑道:“你甚至还不了解我。” “那么给我一个了解的机会。” 任苒踌躇一下,“田律师,我在一个很狼狈的情况下认识你,先是做为偷车嫌疑犯被捕,然后被某个男人撤销报案领走,接下来午夜跑出酒店……” “被你这样一说,我好象才意识到,我们认识得很有戏剧性。” 他口气轻描淡写,似乎全没把那些放在心上,任苒不知dào 他这是职业习惯,还是有意宽慰。“站在客观的立场,我必须承认,你在哪一个环节不再理会我的话,都是完全合理的。不过你一直尽lì 帮我,我很感激你的信任。只是恐怕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让自己的行为显得正常。” 田君培承认任苒说得有道理,不过,他同样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在正常情况下,他的助人精神只会表现为适当施以援手,然后选择理性的旁观态度,等事情发展明确再说。对待任苒,他显然更多依据了他平时并不屑于的直觉。 “我不认为你的行为不正常,也没权力要求你做解释,那是你的私事,无须跟别人报gào 理由。” 任苒脸上笑意加深,“谢谢你,田律师。不过我不得不说,当别人眼里神mì 的陌生人也许有趣,但如果做为男女朋友来交往,就很成问题了。” “我叫你小苒可以吗?”田君培声音温和地说,“请叫我君培。小苒,今天是我30岁生日。” “呀,你该早点告sù 我,我好准bèi 一份礼物,生日快乐。” “谢谢,你肯陪我吃饭,就是很好的礼物了。三个月前,我刚结束一段关系,不算愉快。前任女朋友对我的指责之一是我自以为是,根本不理解她。自我检讨以后,我承认,我做律师工作,不算是一个有情趣的男人,不能说自己在那段关系里完全无辜。你很吸引我,小苒。但我能理解你的顾虑,我们都需yào 时间了解彼此。我打算在而立之年做出一点成绩,也不想尽快投入到新的关系中去。我们可以慢慢来,试着从普通朋友做起。”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四章(5)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一天以后,田君培再度在一个饭局上遇上了任世晏。 作东的人是他与老曹此行谈判的合zuò 对象,汉江市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侯。 老侯五十岁出头,可是发型衣着十分入时,哪怕上班,他都没像其他律师那样一身职业装束,而是穿着颜色颇为娇嫩的粉色系POLO衫、休闲长裤加白色帆船鞋,T恤领子更是趋时地半竖起来。不过再怎么说,他的资历摆在那里,年龄摆在那里,发福的身材摆在那里,自然比其实方当盛年的曹又雄更够资格冠上一个老字。 他在司法界打滚多年,早混到身家丰厚,把妻小送出国后,独自一人在国内享shòu 着临老入花丛无人监管的自由,没有了当年打拼的急迫感,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业务一直呈下滑态势。 “功成身退”是他挂在嘴边的一个成语。老曹与田君培打量他设在一个不算好的地段写字楼内的办公室,不易察觉地交换一个眼神,当然,他们两人都没觉得老侯已经取得的成就有多了不起。 这一次合zuò 谈得颇为顺利。老侯手下几个合伙人早就颇多怨言,各自为政,已经越来越不好驾驭。他本人也有些厌倦办公室政治,更乐于保留一个名义上的头衔,去过相对轻松的生活。 一俟达成基本的共识,老侯便兴致勃勃地说起晚上的宴请:“著名法学家任世晏到本地开会,我跟他是老同学了,晚上我们一块儿吃饭。” 任世晏与老侯年龄相仿,不过,行事风格迥然不同。他穿着灰色衬衫、深色长裤,身材保持得极好,毫无发福迹象,言谈举止更是自然流露出学者风度。他不喝白酒,声称早戒了烟。谈及他参与牵头征集的公司法修改意见,是在座众人都关心的话题,但他出言谨慎,只略略谈及几个热点问题,点到既止,随和中微带矜持。 席间话最多、最热闹的人还是老侯,一会儿回忆往昔学生生活,一会儿感叹去加拿大探望妻女时的见闻。任世晏保持着礼貌上的应对,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田君培的表现。 田君培在席间众人之中最为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沉稳,并不随意接老侯那些俗滥的笑话,讲到席间众人共同的专业问题时,条理清晰,十分简洁睿智,给任世晏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任世晏抽个空与他闲聊起来,先是问了他毕业的学校,凑巧与他在北京读法学硕士时师从的导师也有交情,谈及那位同样知名的法学家的某个学术观点时,颇有一些共鸣。田君培就势向他请教证券法中几个热点问题,他十分详尽地做了解答,而且答yīng 回头会把最近写的一篇相关文章发到他邮箱里。 隔了一会儿,任世晏若不经意地发问,“田律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我女儿的?” 田君培猜想,任苒并没将她在J市的三天拘留所生活告sù 父亲,他谨慎地回答,“我在J市碰到任小姐,她行程耽搁在那边,我刚好要到汉江市公干,就顺路载她过来了。” 任世晏点点头,继而问起他们这次合zuò 的业务范围。老侯顿时插上话来,滔滔不绝谈起两家以后的经营计划。 任世晏对这个话题似乎比较有兴趣,问了几个合zuò 后具体的经营方向问题,老曹和田君培一一作答。 “到时当然还是以目前的合伙人为主,我们会派一个负责人过来衔接调整经营方向。”老曹笑着拍拍田君培,“只是君培还没有最后决定接下这个位置。” 田君培这几天与老曹长谈过,老曹对他详细分析了其他几个合伙人的想法,他承认,至少目前看来,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有几分动心,但还想再考lǜ 一下。 任世晏一笑,“这么年轻就可以过来独当一面,果然是后生可畏。” 老侯也笑道:“世晏兄,我想过了,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我们是时候功成身退享shòu 人生了。以后品品红酒,打打高尔夫球,过半退休生活,不用再理会那些案牍劳形。” 任世晏淡淡地说:“侯兄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的确有这个资格。可怜我只是一个清贫的教书匠,谈不上什么功成,哪里能轻易言退。” 老侯多少有些喝高了,大着舌头说:“其实世晏兄人到中年就赶上了好事,虽然没有发财,但升了官,学术方面也功成名就,太太更是知趣,及时去世,腾出位置让你续娶了年轻10岁的漂亮娇妻,比我早好多年享shòu 到生活。我该羡慕你的好命才对。” 任世晏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恚色,但眼神一暗,锐利地看他一眼,声音低沉下来,“老侯,你喝多了,不要胡说。” 曹又雄见势不对,急忙打岔将话题拉开,谈到市当年一起轰动一时、牵连极广的经济案件,才算将尴尬下来的场面盖过去。 田君培暗自猜想,这位所谓年轻10岁的漂亮太太大概就是任苒谈到父亲时表现淡漠的原因。 酒席散后,老侯已经喝到半醉,老曹只好开他的车送他回家,嘱咐田君培开另一辆车送任世晏去他下榻的酒店。 任世晏闲闲地问:“田律师对于普翰的这次兼并经天的扩张前景并不看好吗?” 田君培一笑,“经天这几年业务萎缩,但所幸帐目清晰,经营状况与声誉都还算良好,我们选择通过它来进入本地,当然还是看好前景的。” “不过听曹总的意思,你并不愿意过来。” “我还需yào 再考lǜ 一下。” 任世晏也笑了,赞许道:“年轻人谋定而后动是对的。” 田君培犹豫一下,“听任小姐说,她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是呀。她从澳大利亚念书回来,先后在北京、香港的银行工作,始终没有定居下来。难得她下了这个决心,不过,她只在近十年前在汉江市住过一阵,在本地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我还是希望她回Z市,可惜,女儿大了,”他喟然长叹一声,“我对她影响力有限,没法说服她了。” “我如果回家对家父家母提起到这边工作,他们的反应大概也是如此。”他看出任世晏流露出了一点控zhì 以外的情绪,但对方既是尊长,又是业内名人,他不便随便感叹探问,只能笑道,“想来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任世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市后,田君培便下了决心,告sù 老曹,他打算接受新职位。 老曹并不意ài ,他早已经和几个资深合伙人分别谈过,他们相互制衡,加上家累,各有各走不开的理由,相比之下,田君培算是他们共同嘱意又最无牵无挂的人选。他马上召集合伙人开会,通报了兼并进展,并将田君培的任命提交大家表决通过。 从小到大,田君培的性格都不算冲动。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仔细权衡了新职位的挑zhàn 与可能的回报。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任苒是促成他下决心的因素之一。 那个女孩子身上带着神mì 色彩,可是却又看上去平和淡漠,这种反差莫名地吸引着他。 他跟父母谈起新的工作安排,父母都相当意ài 。 “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你在这边不是干得很顺利吗?” 他认真解释,对一个律师来讲,这是难得的机会。父母相互看了一眼,却似乎没怎么听进去。父亲咳嗽一声:“老郑跟我打电话,他很希望你和悦悦和好。” 他多少有些烦躁:“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早就跟她讲清楚了,长辈何必要参与进来。” 母亲不悦地说:“君培,你这态度不对。我们什么时候过份干涉你了?父母不过是希望子女在感情问题上不要走弯路。” 他只得道歉:“妈,是我不对,但是我慎重考lǜ 过,我跟悦悦确实不合适,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他父母无可奈何,知dào 再没法说服他。他们年龄都不算太老,还在工作,加上两省紧邻,距离并不远,他们也接受了儿子的事业心,开始帮他做准bèi 。 唯一不接受此事的是郑悦悦。 她在田君培动身前一天找到了律师事务所,前台小姐将她领进来时,田君培正要去开会,看到她颇为意ài 。她直截了当问他:“你离开市,是为了躲开我吗?” 田君培反问她,“你认为我会拿自己的职业开玩笑吗?” 郑悦悦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是啊,我痴心妄想了,哪个男人用得着特意躲他已经不在乎的女人。” “我是在乎你的,悦悦,我希望你过得开心。” “你生我气的时候是在乎我的,现在这样宽宏大量祝福我,就根本是把我丢在一边了。” 田君培不得不承认,郑悦悦的确十分聪明。 “我舍不得你,君培。” “悦悦,新买的裙子洒上红酒,你也会舍不得。所以,对男人来讲,这句话不算恭维。”田君培开玩笑地说,“不过我谢谢你的好意。” 郑悦悦呆呆看着他,一双又大又圆的美目慢慢泛起一层泪光。田君培发xiàn ,她这个安静的伤心姿态,比直接扑入他怀中撒娇哭闹的杀伤力来得大得多,他没办法再以开玩笑的口吻搪塞她了。 他将纸巾盒拿到她面前,尽可能诚恳地说:“悦悦,我一向知dào ,你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子。不过,我是个很无趣的男人,可能没法配合你将日子过得有趣,你觉得我沉闷是很自然的事……” “你一向认为你什么都知dào ,其实你真的知dào 我是怎么想的吗?”郑悦悦猛然推开纸巾盒,站了起来,提高声音嚷道,“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我讨厌你……” 她突然哽住,停了一会儿,转身夺门而出。 田君培追到门边,只见外面包括助理、前台在内的一众人等都齐向郑悦悦的背影行着注目礼,再相互交换包括着兴奋与八卦之情的眼神。他知dào 他若再追上去,也不过是给他们提供更多谈资,只得驻足,看看时间,拿了文件去会议室开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合伙人会议。 不过这件事显然在最短时间内已经传遍所内。会议讨论完正事,张律师便开始率先拿他打趣:“看来君培没有安抚好女朋友啊。” 曹又雄也笑:“好好哄哄她,现在是事业为重的时候,汉江市也不算远,见面应该很方便。” 田君培只干干地一笑,并不接腔。 他确实有些烦恼,又略有不忍,出办公室以后,踌躇一下,却还是没有再给郑悦悦打电话。他想,长痛不如短痛,这次去汉江市工作,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她慢慢总会冷静下来。 田君培正式到汉江市上任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一个周末。这个城市并未入秋,但已经过了最炎热的季节,空气中再没有那样溽热蒸人的气息,凉爽了许多。 开完会后,他再一次给任苒打电话,前两次都是关机,不过,这次她的手机开着。 “你好,哪位?” “任小姐你好,我是田君培。” “田律师,你好。” “你还在汉江市吧。不知dào 为什么,我总觉得过一段时间,你可能就去了别的地方。” 任苒笑了:“我没那么漂泊不定四海为家啊。我租了房子,而且预付了一年的房租,房东不会乐意退钱给我的。” “真巧,我调来汉江市这边的分所工作,目前也算是定居这边了。想请你明天一块儿吃晚饭,不知dào 是不是方便?” 任苒显然有些意ài ,踌躇了一下,就在他以为她会婉拒时,她说:“明天我要上班,六点下班。” 他大喜:“好的,我过来接你。” 田君培借助GPS,提前将车开到了任苒说的地方,这才发xiàn ,这里竟然是一所语言培训中心,门卫告sù 他,停车位已满,他只能将车停在人行道边。进进去一看,里面一栋六层楼的红砖楼房有些陈旧,不算大的院子内停车场停满了小轿车、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周围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三三两两地站着交谈着。 随着下课铃响起,年龄不等的孩子冲出教室,奔向各自的家长。等到各式车辆鱼贯驶出,院子却并没恢复安静,又有各种车辆驶入,这次进来的大多是成年人,有男有女,向楼房走去。 他正准bèi 打任苒电话,便看到她从楼里走了出来,大半个月不见,她头发剪短,只齐耳下一点,衬得面轮廓越发秀丽清新,穿着一件蓝黑条纹针织上衣配牛仔裤,手里拎着那个略微陈旧的GUCCI背包,看上去神清气爽,正和旁边一个落单的小女孩说着话。 “爷爷怎么还没来,要不要拿老师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 那个六岁多的小女孩犹豫一下,点点头。任苒拿出手机递给她,她正在拨号,已经有一个声音叫她:“囡囡,妈妈来了。” 急匆匆走来的漂亮女人,竟然是绿门的老板娘苏珊。任苒与田君培看着都有点儿吃惊。任苒在这边已经上了大半个月的班,平时看到的都是爷爷或者奶奶来接这个小名叫囡囡的女孩,还是头一次看到苏珊。 苏珊显然对他们两人都没什么印象,蹲下身子笑盈盈对囡囡说:“走,妈妈带你去吃披萨。” 然而囡囡并没有平常孩子见到妈妈的开心,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只是神情总有点儿怯生生的,一双眼睛如小鹿般忽闪,显得很内向。她将手机还给任苒,嘟着小嘴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不冷不热地说:“奶奶会不高兴的。” 苏珊和颜悦色地说:“奶奶刚才不舒服,爷爷陪她看病去了,他们打电话让我来接你的。”她似乎还怕囡囡不信,拿手机拨个号,然后给囡囡接听,“让爷爷跟你说。” 囡囡奶声奶气地和爷爷通着话,苏珊站起身,向任苒一笑:“你是囡囡的老师吧,我是她妈妈。” 任苒教的这个班都是准bèi 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在四点钟幼儿园放学后由家长送到这边来补习英语,在六点接回去,按交接制度,她必须确认对方确实是孩子的家长,现在她看囡囡并没否认,而且跟爷爷通了电话,便也笑了笑:“你好,我是任老师。那囡囡就跟妈妈回家吧。再见。” 苏珊去牵女儿的手,然而囡囡并不响应,说了声:“任老师再见。”便顾自低着头向前走。 苏珊无可奈何地一笑,加快脚步与她并行着,不时低头与她说着话。 “看不出她已经是这么大孩子的妈妈。” 任苒回想一下,苏珊似乎只比她略大一点,看上去确实不像一个马上要上小学的六岁多孩子的母亲。而且,她想起自己跟囡囡一般大时,每天妈妈来接她放学,她都恨不能粘在妈妈身上,一路亲亲热热讲着话回家。她不免也觉得眼前这母女俩看上去实在有些怪异,不过她无意去深究别人的生活,只泛泛地说,“她大概结婚早吧。” 田君培陪她一起向外走去,“没想到你来当老师了。” “其实我准确的职位叫助教,就是协助外籍老师一起给小朋友上英语口语课。” 任苒来这里上班纯粹是机缘巧合。 半个月前,她将翻译好的文稿发给蔡洪开,蔡洪开马上回邮件给她,说想约她见面,谈一下翻译一本基金方面的专著。她只得告sù 他,她已经离开北京,目前定居汉江市,没办法面谈。蔡洪开倒并不介yì ,说并不妨碍她继xù 兼职翻译,同时很得yì 地提起在汉江市也有他的加盟机构。她这才知dào ,蔡洪开的生意这几年越做越大,除了做翻译、出版,还涉足利润更丰厚的英语培训业,并已经广招加盟,冠名培训机构扩展到了许多地方。 他劝她接下这本书的翻译工作,“以你的速度,全职做的话两个月就能翻译完,报酬很不错的。” “如果这书赶时间要的话,我接不了。我不打算全天闷在家里,还准bèi 去找份工作。” “三个月翻译完也可以,我还是希望你接下来,毕竟你有金融底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马上慷慨地说:“另外,你考lǜ 一下当英语培训老师吧,可以控zhì 上课的时间,也不用每天坐班,我可以跟那边打个招呼录用你。” 在任苒看来,教师职业多少是神圣的、专业性的,没想到他说得如此轻巧,不免有些骇然,犹豫一下,“我可没有教师资质,也没这方面经验。” “经验是个问题,不过也没什么。”蔡洪开好笑:“培训机构根本没几个老师有资质,关键是教得好。以你的功底,一点问题没有,你去试试吧。” 任苒手头还有一笔钱,没有多少经济压力,只想依照白瑞礼的劝告,找一份相对单纯的工作,不至于关在家里与社会脱节。她抱着看看再说的心理,来到蔡洪开告sù 她的地方,发xiàn 这里是规模不算小的英语培训机构,培训范围从幼儿一直到成年人,无所不包,还聘用了好几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外教。 有蔡洪开从北京打来的推荐电话,再加上面试时她流利标准的英语程度让外教也点头认可,这边的校长马上便要聘用她。 “任小姐,你确定你想教小朋友吗?我们的强项是成人英语培训,本地很多其他培训机构拼的就是少儿应试教育英语,我们不打算参与那个市场,所以幼儿这一块,我们只开了一个口语班,课也排得很少,收入相对要低得多。” 校长告sù 她一个数字,居然不如北京普通的文员起薪。任苒也有点儿吃惊,不过她联想到本地的房租水平也释然了,同时想到,如果有小朋友打交道应该有助于保持心境开朗,而且多一点自由时间也很合她心意。她表示并不介yì 收入少,老板同意,让她去人事部门报到,第二天她便开始在这里上班。 民营培训机构管理并不正规,除了外籍教师,其他人待遇都不算高。但幼儿英语培训班学费毫不含糊地高昂,打的是小班制加纯正美式口语的招牌,由一个来自美国的年轻小伙子Tom任教,任苒的任务就是协助他教学,每天中午一点上班,六点下班,她很满yì 这个时间安排。 田君培直接带任苒驶到江边这里建了一片高档住宅,附带的商业区规划手笔很大,聚集了本地人气最足的电影院、餐馆、酒吧与咖啡馆。 他们去的这家餐馆是家开业一年的川菜馆,生意火爆,门厅坐满了等待翻台子的顾客,好在秘书已经帮田君培提前订好了位置,他报上名字,服ù 生马上将他们引进了预留的包房。 这里装修雅致,全采用间接光照明,环境不像寻常中餐馆那么喧闹,盛菜的器皿精致,做的是改良川菜,保留了四川风味的麻辣,又没那么霸道,十分鲜美可口。不过,田君培注意到任苒吃得并不多,“我朋友冯以安给我推荐的这边,他是本地人。我应该先问问你是不是习惯吃川菜的。” 任苒抱歉地笑:“不,这菜很不错,不过我最近一年因为服药的缘故,胃口不算好。” “下次我们去试一下他推荐的另一家海鲜餐馆。这边的影城环境不错,今晚上映的是一部美国片子,有没兴趣去看一下。” 任苒拿纸巾拭一下唇角,抬起头看着他:“田律师,谢谢你约我出来,今晚我很愉快。不过,我还是得先讲清楚,目前我不打算跟人有深入的约会和交往。” 她的这份坦然并没有让田君培意ài ,“我表现得太急进吗?” 任苒笑了:“你很有风度,田律师,没有嘲笑我的那点小人之心。” 田君培也笑,给她再倒一杯果汁:“我为什么要嘲笑你。因为你没猜错,我确实动了想追求你的念头。” 任苒哑然,苦笑道:“你甚至还不了解我。” “那么给我一个了解的机会。” 任苒踌躇一下,“田律师,我在一个很狼狈的情况下认识你,先是做为偷车嫌疑犯被捕,然后被某个男人撤销报案领走,接下来午夜跑出酒店……” “被你这样一说,我好象才意识到,我们认识得很有戏剧性。” 他口气轻描淡写,似乎全没把那些放在心上,任苒不知dào 他这是职业习惯,还是有意宽慰。“站在客观的立场,我必须承认,你在哪一个环节不再理会我的话,都是完全合理的。不过你一直尽lì 帮我,我很感激你的信任。只是恐怕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让自己的行为显得正常。” 田君培承认任苒说得有道理,不过,他同样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在正常情况下,他的助人精神只会表现为适当施以援手,然后选择理性的旁观态度,等事情发展明确再说。对待任苒,他显然更多依据了他平时并不屑于的直觉。 “我不认为你的行为不正常,也没权力要求你做解释,那是你的私事,无须跟别人报gào 理由。” 任苒脸上笑意加深,“谢谢你,田律师。不过我不得不说,当别人眼里神mì 的陌生人也许有趣,但如果做为男女朋友来交往,就很成问题了。” “我叫你小苒可以吗?”田君培声音温和地说,“请叫我君培。小苒,今天是我30岁生日。” “呀,你该早点告sù 我,我好准bèi 一份礼物,生日快乐。” “谢谢,你肯陪我吃饭,就是很好的礼物了。三个月前,我刚结束一段关系,不算愉快。前任女朋友对我的指责之一是我自以为是,根本不理解她。自我检讨以后,我承认,我做律师工作,不算是一个有情趣的男人,不能说自己在那段关系里完全无辜。你很吸引我,小苒。但我能理解你的顾虑,我们都需yào 时间了解彼此。我打算在而立之年做出一点成绩,也不想尽快投入到新的关系中去。我们可以慢慢来,试着从普通朋友做起。”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四章(6)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一天以后,田君培再度在一个饭局上遇上了任世晏。 作东的人是他与老曹此行谈判的合zuò 对象,汉江市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侯。 老侯五十岁出头,可是发型衣着十分入时,哪怕上班,他都没像其他律师那样一身职业装束,而是穿着颜色颇为娇嫩的粉色系POLO衫、休闲长裤加白色帆船鞋,T恤领子更是趋时地半竖起来。不过再怎么说,他的资历摆在那里,年龄摆在那里,发福的身材摆在那里,自然比其实方当盛年的曹又雄更够资格冠上一个老字。 他在司法界打滚多年,早混到身家丰厚,把妻小送出国后,独自一人在国内享shòu 着临老入花丛无人监管的自由,没有了当年打拼的急迫感,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业务一直呈下滑态势。 “功成身退”是他挂在嘴边的一个成语。老曹与田君培打量他设在一个不算好的地段写字楼内的办公室,不易察觉地交换一个眼神,当然,他们两人都没觉得老侯已经取得的成就有多了不起。 这一次合zuò 谈得颇为顺利。老侯手下几个合伙人早就颇多怨言,各自为政,已经越来越不好驾驭。他本人也有些厌倦办公室政治,更乐于保留一个名义上的头衔,去过相对轻松的生活。 一俟达成基本的共识,老侯便兴致勃勃地说起晚上的宴请:“著名法学家任世晏到本地开会,我跟他是老同学了,晚上我们一块儿吃饭。” 任世晏与老侯年龄相仿,不过,行事风格迥然不同。他穿着灰色衬衫、深色长裤,身材保持得极好,毫无发福迹象,言谈举止更是自然流露出学者风度。他不喝白酒,声称早戒了烟。谈及他参与牵头征集的公司法修改意见,是在座众人都关心的话题,但他出言谨慎,只略略谈及几个热点问题,点到既止,随和中微带矜持。 席间话最多、最热闹的人还是老侯,一会儿回忆往昔学生生活,一会儿感叹去加拿大探望妻女时的见闻。任世晏保持着礼貌上的应对,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着田君培的表现。 田君培在席间众人之中最为年轻,但看上去十分沉稳,并不随意接老侯那些俗滥的笑话,讲到席间众人共同的专业问题时,条理清晰,十分简洁睿智,给任世晏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任世晏抽个空与他闲聊起来,先是问了他毕业的学校,凑巧与他在北京读法学硕士时师从的导师也有交情,谈及那位同样知名的法学家的某个学术观点时,颇有一些共鸣。田君培就势向他请教证券法中几个热点问题,他十分详尽地做了解答,而且答yīng 回头会把最近写的一篇相关文章发到他邮箱里。 隔了一会儿,任世晏若不经意地发问,“田律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我女儿的?” 田君培猜想,任苒并没将她在J市的三天拘留所生活告sù 父亲,他谨慎地回答,“我在J市碰到任小姐,她行程耽搁在那边,我刚好要到汉江市公干,就顺路载她过来了。” 任世晏点点头,继而问起他们这次合zuò 的业务范围。老侯顿时插上话来,滔滔不绝谈起两家以后的经营计划。 任世晏对这个话题似乎比较有兴趣,问了几个合zuò 后具体的经营方向问题,老曹和田君培一一作答。 “到时当然还是以目前的合伙人为主,我们会派一个负责人过来衔接调整经营方向。”老曹笑着拍拍田君培,“只是君培还没有最后决定接下这个位置。” 田君培这几天与老曹长谈过,老曹对他详细分析了其他几个合伙人的想法,他承认,至少目前看来,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有几分动心,但还想再考lǜ 一下。 任世晏一笑,“这么年轻就可以过来独当一面,果然是后生可畏。” 老侯也笑道:“世晏兄,我想过了,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我们是时候功成身退享shòu 人生了。以后品品红酒,打打高尔夫球,过半退休生活,不用再理会那些案牍劳形。” 任世晏淡淡地说:“侯兄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的确有这个资格。可怜我只是一个清贫的教书匠,谈不上什么功成,哪里能轻易言退。” 老侯多少有些喝高了,大着舌头说:“其实世晏兄人到中年就赶上了好事,虽然没有发财,但升了官,学术方面也功成名就,太太更是知趣,及时去世,腾出位置让你续娶了年轻10岁的漂亮娇妻,比我早好多年享shòu 到生活。我该羡慕你的好命才对。” 任世晏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恚色,但眼神一暗,锐利地看他一眼,声音低沉下来,“老侯,你喝多了,不要胡说。” 曹又雄见势不对,急忙打岔将话题拉开,谈到市当年一起轰动一时、牵连极广的经济案件,才算将尴尬下来的场面盖过去。 田君培暗自猜想,这位所谓年轻10岁的漂亮太太大概就是任苒谈到父亲时表现淡漠的原因。 酒席散后,老侯已经喝到半醉,老曹只好开他的车送他回家,嘱咐田君培开另一辆车送任世晏去他下榻的酒店。 任世晏闲闲地问:“田律师对于普翰的这次兼并经天的扩张前景并不看好吗?” 田君培一笑,“经天这几年业务萎缩,但所幸帐目清晰,经营状况与声誉都还算良好,我们选择通过它来进入本地,当然还是看好前景的。” “不过听曹总的意思,你并不愿意过来。” “我还需yào 再考lǜ 一下。” 任世晏也笑了,赞许道:“年轻人谋定而后动是对的。” 田君培犹豫一下,“听任小姐说,她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是呀。她从澳大利亚念书回来,先后在北京、香港的银行工作,始终没有定居下来。难得她下了这个决心,不过,她只在近十年前在汉江市住过一阵,在本地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我还是希望她回Z市,可惜,女儿大了,”他喟然长叹一声,“我对她影响力有限,没法说服她了。” “我如果回家对家父家母提起到这边工作,他们的反应大概也是如此。”他看出任世晏流露出了一点控zhì 以外的情绪,但对方既是尊长,又是业内名人,他不便随便感叹探问,只能笑道,“想来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任世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市后,田君培便下了决心,告sù 老曹,他打算接受新职位。 老曹并不意ài ,他早已经和几个资深合伙人分别谈过,他们相互制衡,加上家累,各有各走不开的理由,相比之下,田君培算是他们共同嘱意又最无牵无挂的人选。他马上召集合伙人开会,通报了兼并进展,并将田君培的任命提交大家表决通过。 从小到大,田君培的性格都不算冲动。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仔细权衡了新职位的挑zhàn 与可能的回报。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任苒是促成他下决心的因素之一。 那个女孩子身上带着神mì 色彩,可是却又看上去平和淡漠,这种反差莫名地吸引着他。 他跟父母谈起新的工作安排,父母都相当意ài 。 “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你在这边不是干得很顺利吗?” 他认真解释,对一个律师来讲,这是难得的机会。父母相互看了一眼,却似乎没怎么听进去。父亲咳嗽一声:“老郑跟我打电话,他很希望你和悦悦和好。” 他多少有些烦躁:“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早就跟她讲清楚了,长辈何必要参与进来。” 母亲不悦地说:“君培,你这态度不对。我们什么时候过份干涉你了?父母不过是希望子女在感情问题上不要走弯路。” 他只得道歉:“妈,是我不对,但是我慎重考lǜ 过,我跟悦悦确实不合适,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他父母无可奈何,知dào 再没法说服他。他们年龄都不算太老,还在工作,加上两省紧邻,距离并不远,他们也接受了儿子的事业心,开始帮他做准bèi 。 唯一不接受此事的是郑悦悦。 她在田君培动身前一天找到了律师事务所,前台小姐将她领进来时,田君培正要去开会,看到她颇为意ài 。她直截了当问他:“你离开市,是为了躲开我吗?” 田君培反问她,“你认为我会拿自己的职业开玩笑吗?” 郑悦悦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是啊,我痴心妄想了,哪个男人用得着特意躲他已经不在乎的女人。” “我是在乎你的,悦悦,我希望你过得开心。” “你生我气的时候是在乎我的,现在这样宽宏大量祝福我,就根本是把我丢在一边了。” 田君培不得不承认,郑悦悦的确十分聪明。 “我舍不得你,君培。” “悦悦,新买的裙子洒上红酒,你也会舍不得。所以,对男人来讲,这句话不算恭维。”田君培开玩笑地说,“不过我谢谢你的好意。” 郑悦悦呆呆看着他,一双又大又圆的美目慢慢泛起一层泪光。田君培发xiàn ,她这个安静的伤心姿态,比直接扑入他怀中撒娇哭闹的杀伤力来得大得多,他没办法再以开玩笑的口吻搪塞她了。 他将纸巾盒拿到她面前,尽可能诚恳地说:“悦悦,我一向知dào ,你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子。不过,我是个很无趣的男人,可能没法配合你将日子过得有趣,你觉得我沉闷是很自然的事……” “你一向认为你什么都知dào ,其实你真的知dào 我是怎么想的吗?”郑悦悦猛然推开纸巾盒,站了起来,提高声音嚷道,“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我讨厌你……” 她突然哽住,停了一会儿,转身夺门而出。 田君培追到门边,只见外面包括助理、前台在内的一众人等都齐向郑悦悦的背影行着注目礼,再相互交换包括着兴奋与八卦之情的眼神。他知dào 他若再追上去,也不过是给他们提供更多谈资,只得驻足,看看时间,拿了文件去会议室开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合伙人会议。 不过这件事显然在最短时间内已经传遍所内。会议讨论完正事,张律师便开始率先拿他打趣:“看来君培没有安抚好女朋友啊。” 曹又雄也笑:“好好哄哄她,现在是事业为重的时候,汉江市也不算远,见面应该很方便。” 田君培只干干地一笑,并不接腔。 他确实有些烦恼,又略有不忍,出办公室以后,踌躇一下,却还是没有再给郑悦悦打电话。他想,长痛不如短痛,这次去汉江市工作,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她慢慢总会冷静下来。 田君培正式到汉江市上任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一个周末。这个城市并未入秋,但已经过了最炎热的季节,空气中再没有那样溽热蒸人的气息,凉爽了许多。 开完会后,他再一次给任苒打电话,前两次都是关机,不过,这次她的手机开着。 “你好,哪位?” “任小姐你好,我是田君培。” “田律师,你好。” “你还在汉江市吧。不知dào 为什么,我总觉得过一段时间,你可能就去了别的地方。” 任苒笑了:“我没那么漂泊不定四海为家啊。我租了房子,而且预付了一年的房租,房东不会乐意退钱给我的。” “真巧,我调来汉江市这边的分所工作,目前也算是定居这边了。想请你明天一块儿吃晚饭,不知dào 是不是方便?” 任苒显然有些意ài ,踌躇了一下,就在他以为她会婉拒时,她说:“明天我要上班,六点下班。” 他大喜:“好的,我过来接你。” 田君培借助GPS,提前将车开到了任苒说的地方,这才发xiàn ,这里竟然是一所语言培训中心,门卫告sù 他,停车位已满,他只能将车停在人行道边。进进去一看,里面一栋六层楼的红砖楼房有些陈旧,不算大的院子内停车场停满了小轿车、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周围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三三两两地站着交谈着。 随着下课铃响起,年龄不等的孩子冲出教室,奔向各自的家长。等到各式车辆鱼贯驶出,院子却并没恢复安静,又有各种车辆驶入,这次进来的大多是成年人,有男有女,向楼房走去。 他正准bèi 打任苒电话,便看到她从楼里走了出来,大半个月不见,她头发剪短,只齐耳下一点,衬得面轮廓越发秀丽清新,穿着一件蓝黑条纹针织上衣配牛仔裤,手里拎着那个略微陈旧的GUCCI背包,看上去神清气爽,正和旁边一个落单的小女孩说着话。 “爷爷怎么还没来,要不要拿老师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 那个六岁多的小女孩犹豫一下,点点头。任苒拿出手机递给她,她正在拨号,已经有一个声音叫她:“囡囡,妈妈来了。” 急匆匆走来的漂亮女人,竟然是绿门的老板娘苏珊。任苒与田君培看着都有点儿吃惊。任苒在这边已经上了大半个月的班,平时看到的都是爷爷或者奶奶来接这个小名叫囡囡的女孩,还是头一次看到苏珊。 苏珊显然对他们两人都没什么印象,蹲下身子笑盈盈对囡囡说:“走,妈妈带你去吃披萨。” 然而囡囡并没有平常孩子见到妈妈的开心,她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只是神情总有点儿怯生生的,一双眼睛如小鹿般忽闪,显得很内向。她将手机还给任苒,嘟着小嘴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不冷不热地说:“奶奶会不高兴的。” 苏珊和颜悦色地说:“奶奶刚才不舒服,爷爷陪她看病去了,他们打电话让我来接你的。”她似乎还怕囡囡不信,拿手机拨个号,然后给囡囡接听,“让爷爷跟你说。” 囡囡奶声奶气地和爷爷通着话,苏珊站起身,向任苒一笑:“你是囡囡的老师吧,我是她妈妈。” 任苒教的这个班都是准bèi 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在四点钟幼儿园放学后由家长送到这边来补习英语,在六点接回去,按交接制度,她必须确认对方确实是孩子的家长,现在她看囡囡并没否认,而且跟爷爷通了电话,便也笑了笑:“你好,我是任老师。那囡囡就跟妈妈回家吧。再见。” 苏珊去牵女儿的手,然而囡囡并不响应,说了声:“任老师再见。”便顾自低着头向前走。 苏珊无可奈何地一笑,加快脚步与她并行着,不时低头与她说着话。 “看不出她已经是这么大孩子的妈妈。” 任苒回想一下,苏珊似乎只比她略大一点,看上去确实不像一个马上要上小学的六岁多孩子的母亲。而且,她想起自己跟囡囡一般大时,每天妈妈来接她放学,她都恨不能粘在妈妈身上,一路亲亲热热讲着话回家。她不免也觉得眼前这母女俩看上去实在有些怪异,不过她无意去深究别人的生活,只泛泛地说,“她大概结婚早吧。” 田君培陪她一起向外走去,“没想到你来当老师了。” “其实我准确的职位叫助教,就是协助外籍老师一起给小朋友上英语口语课。” 任苒来这里上班纯粹是机缘巧合。 半个月前,她将翻译好的文稿发给蔡洪开,蔡洪开马上回邮件给她,说想约她见面,谈一下翻译一本基金方面的专著。她只得告sù 他,她已经离开北京,目前定居汉江市,没办法面谈。蔡洪开倒并不介yì ,说并不妨碍她继xù 兼职翻译,同时很得yì 地提起在汉江市也有他的加盟机构。她这才知dào ,蔡洪开的生意这几年越做越大,除了做翻译、出版,还涉足利润更丰厚的英语培训业,并已经广招加盟,冠名培训机构扩展到了许多地方。 他劝她接下这本书的翻译工作,“以你的速度,全职做的话两个月就能翻译完,报酬很不错的。” “如果这书赶时间要的话,我接不了。我不打算全天闷在家里,还准bèi 去找份工作。” “三个月翻译完也可以,我还是希望你接下来,毕竟你有金融底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马上慷慨地说:“另外,你考lǜ 一下当英语培训老师吧,可以控zhì 上课的时间,也不用每天坐班,我可以跟那边打个招呼录用你。” 在任苒看来,教师职业多少是神圣的、专业性的,没想到他说得如此轻巧,不免有些骇然,犹豫一下,“我可没有教师资质,也没这方面经验。” “经验是个问题,不过也没什么。”蔡洪开好笑:“培训机构根本没几个老师有资质,关键是教得好。以你的功底,一点问题没有,你去试试吧。” 任苒手头还有一笔钱,没有多少经济压力,只想依照白瑞礼的劝告,找一份相对单纯的工作,不至于关在家里与社会脱节。她抱着看看再说的心理,来到蔡洪开告sù 她的地方,发xiàn 这里是规模不算小的英语培训机构,培训范围从幼儿一直到成年人,无所不包,还聘用了好几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外教。 有蔡洪开从北京打来的推荐电话,再加上面试时她流利标准的英语程度让外教也点头认可,这边的校长马上便要聘用她。 “任小姐,你确定你想教小朋友吗?我们的强项是成人英语培训,本地很多其他培训机构拼的就是少儿应试教育英语,我们不打算参与那个市场,所以幼儿这一块,我们只开了一个口语班,课也排得很少,收入相对要低得多。” 校长告sù 她一个数字,居然不如北京普通的文员起薪。任苒也有点儿吃惊,不过她联想到本地的房租水平也释然了,同时想到,如果有小朋友打交道应该有助于保持心境开朗,而且多一点自由时间也很合她心意。她表示并不介yì 收入少,老板同意,让她去人事部门报到,第二天她便开始在这里上班。 民营培训机构管理并不正规,除了外籍教师,其他人待遇都不算高。但幼儿英语培训班学费毫不含糊地高昂,打的是小班制加纯正美式口语的招牌,由一个来自美国的年轻小伙子Tom任教,任苒的任务就是协助他教学,每天中午一点上班,六点下班,她很满yì 这个时间安排。 田君培直接带任苒驶到江边这里建了一片高档住宅,附带的商业区规划手笔很大,聚集了本地人气最足的电影院、餐馆、酒吧与咖啡馆。 他们去的这家餐馆是家开业一年的川菜馆,生意火爆,门厅坐满了等待翻台子的顾客,好在秘书已经帮田君培提前订好了位置,他报上名字,服ù 生马上将他们引进了预留的包房。 这里装修雅致,全采用间接光照明,环境不像寻常中餐馆那么喧闹,盛菜的器皿精致,做的是改良川菜,保留了四川风味的麻辣,又没那么霸道,十分鲜美可口。不过,田君培注意到任苒吃得并不多,“我朋友冯以安给我推荐的这边,他是本地人。我应该先问问你是不是习惯吃川菜的。” 任苒抱歉地笑:“不,这菜很不错,不过我最近一年因为服药的缘故,胃口不算好。” “下次我们去试一下他推荐的另一家海鲜餐馆。这边的影城环境不错,今晚上映的是一部美国片子,有没兴趣去看一下。” 任苒拿纸巾拭一下唇角,抬起头看着他:“田律师,谢谢你约我出来,今晚我很愉快。不过,我还是得先讲清楚,目前我不打算跟人有深入的约会和交往。” 她的这份坦然并没有让田君培意ài ,“我表现得太急进吗?” 任苒笑了:“你很有风度,田律师,没有嘲笑我的那点小人之心。” 田君培也笑,给她再倒一杯果汁:“我为什么要嘲笑你。因为你没猜错,我确实动了想追求你的念头。” 任苒哑然,苦笑道:“你甚至还不了解我。” “那么给我一个了解的机会。” 任苒踌躇一下,“田律师,我在一个很狼狈的情况下认识你,先是做为偷车嫌疑犯被捕,然后被某个男人撤销报案领走,接下来午夜跑出酒店……” “被你这样一说,我好象才意识到,我们认识得很有戏剧性。” 他口气轻描淡写,似乎全没把那些放在心上,任苒不知dào 他这是职业习惯,还是有意宽慰。“站在客观的立场,我必须承认,你在哪一个环节不再理会我的话,都是完全合理的。不过你一直尽lì 帮我,我很感激你的信任。只是恐怕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让自己的行为显得正常。” 田君培承认任苒说得有道理,不过,他同样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在正常情况下,他的助人精神只会表现为适当施以援手,然后选择理性的旁观态度,等事情发展明确再说。对待任苒,他显然更多依据了他平时并不屑于的直觉。 “我不认为你的行为不正常,也没权力要求你做解释,那是你的私事,无须跟别人报gào 理由。” 任苒脸上笑意加深,“谢谢你,田律师。不过我不得不说,当别人眼里神mì 的陌生人也许有趣,但如果做为男女朋友来交往,就很成问题了。” “我叫你小苒可以吗?”田君培声音温和地说,“请叫我君培。小苒,今天是我30岁生日。” “呀,你该早点告sù 我,我好准bèi 一份礼物,生日快乐。” “谢谢,你肯陪我吃饭,就是很好的礼物了。三个月前,我刚结束一段关系,不算愉快。前任女朋友对我的指责之一是我自以为是,根本不理解她。自我检讨以后,我承认,我做律师工作,不算是一个有情趣的男人,不能说自己在那段关系里完全无辜。你很吸引我,小苒。但我能理解你的顾虑,我们都需yào 时间了解彼此。我打算在而立之年做出一点成绩,也不想尽快投入到新的关系中去。我们可以慢慢来,试着从普通朋友做起。”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五章(1) 十年一品温如言作者:书海沧生简介:多年以后,冬日火炉前,孙子们的小脑袋围成一团,要听老奶奶讲故事。 温衡笑眯眯,那就讲个十年的故事好了,先说好,宝宝们,这只是个故事。 第一年,她从江南小镇的乌鸦变成了金光闪闪的凤凰,撞到一男长得甚是可口,心喜。 第二年,他生了怪病,她趁乱,鸠占鹊巢,赖在他家。第三年,他的奸夫从维也纳飞回,她,鸡飞蛋打,灰溜溜逃窜。 第四年,她奉父命,当了别人家的童养媳,他几乎忘了她。第五年,准未婚夫瞧不上她,跟别的女人跑了,他幸灾乐祸。 第六年,没印象。第七年,一对奸夫淫夫,奶奶的,继续没印象!第八年,她出国留学,他为了别的男人跟家中彻底决裂。 第九年,他被逼无奈,和她结婚生子。第十年,孩子出生,他干了囧事,一家三口,被驱逐出境。 言希泪,颤巍巍地指,媳妇儿,你撒谎,故事明明是酱紫的。第一年,她做排骨很好吃呀很好吃。 第二年,生病,没有印象。第三年,他出国度假,她被赶出温家。第四年,她失踪整整一年,他生她的气,不去找就是不去找。 第五年,他躲在墙角,跟踪了她整整一年。第六年,她一生中最在意的那个男人出现。 第七年,没印象。第八年,他出了车祸,她出了国。第九年,他追到法国,她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冬季。 第十年,情敌一号出生,回国。媳妇儿,这才是完整真实的故事。宝宝们,知道了吗? 这是他们的故事,一种爱,两个轻转流年,吹散的,只有孙儿手中的小风车......谁是谁非,不过,呵呵一笑,十年含烟,梦醒时,揉揉眼睛,少年此间,哪个曾经温如言。 出尘一陌chpter1Chpter1阿衡第一次见到言希时,眼睛几乎是被刺痛了的。 在来到B城之前,有关这个城市的繁华是被圈在家中在在最宝贝的黑匣子中的,伴着梅雨季节的不定时发作,清晰甜美的女声在含糊的电流中异常温暖。 她往往是搬着竹凳摇着蒲扇坐在药炉前的,不远处撑起的木床上躺着温柔腼腆的在在,瞳仁好似她幼时玩过的玻璃球一般的剔透漂亮,忽闪着睫毛,轻轻问她, “姐,今天的药,不苦的,对不对?”她抓着蒲扇,动作往往放缓,鼻中嗅着浓郁的药涩,心中为难,不敢回头,声音糯糯的,张口便是支吾 “嗯……不苦……。” “姐,你说不苦,我信。”在在看她看得分明,轻轻微笑,清澈的眸中满是笑意,消瘦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生动。 于是,她把放温的药喂到在在唇边时,眼睛定是不看他的。她不好,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往往选择逃避。 而后,离开家,被带到另一个家中时,连告别,她也是在直觉上轻描淡写地忽略。 从南端到北端,从贫瘠到富贵,温衡拒绝了过渡。往好听了说,是 “生性温和,随遇而安”,难听了,则免不去 “冷漠自私,狼心狗肺”。镇上人不解,说她云衡在云家生活了十六年,喊着云爸云妈 “爸爸妈妈”那也是真心实意毫无做作的,怎地说有了生父母便忘了养恩了呢? 开凉茶铺的镇长儿媳妇眉眼一挑,笑开了几分嘲讽 “可惜云家统共一个破药炉两间露天屋,要是这养爹在机关大院住着,别说家中贡个病菩萨,便是养一窝大虫,你们看那个丫头,是走还是钉着!”这便是了,阿衡的亲阿公亲爹在B城,是住机关大院,跺一跺脚便是能塌了他们这穷水小镇,陷落几层皮骨的大官! 自然,阿衡是听不到这些话的,彼时,她是咬紧牙根死瞪着车窗,怕一张口便吐个翻江倒海,秽了这名贵的车的!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飞驰后退的景物不停从眼前划过,脑中一片空白,而后定格在逐渐清晰的霓虹灯上,眩晕起来,耳中鼓过猛烈的风声。 而当所有的一切隐去声息,睁开眼的一瞬间,车门缓缓被拉开,微微弯曲的修长指节带着些微夏日阳光的气息,出现在她的眼前。 阿衡承认,当时对那双手是有着难以言明的期许的,后来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兴许有些雏鸟情节。 “欢迎你,云衡。”那双手的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极是挺拔高挑,长着深深的酒窝,看着她,漾开俊俏清爽的笑容,右手打开车门,左手习惯礼貌地放在胸前,绅士一般可人的风度,微微贴近心脏的位置。 “我是温思莞,爷爷让我接你回去。”思莞,思莞,温衡默念,轻轻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他的眼睛,而后,察觉到了什么,不着声色地移开眼睛,复又略微狼狈地低下头。 思莞淡笑,当她害羞,也就不以为意。挥挥手,颇有礼貌地向爷爷的秘书告别,理所当然地接过了温衡手中的手提箱。 阿衡看着提着手提箱的思莞,背影修长挺拔,与她不远不近,一臂之距,怔忡了片刻,微不可闻地大口呼入空气,却终究郁在胸中。 云衡和云在,是姐弟,假的。思莞和阿衡,是兄妹,真的。可于阿衡而言,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呢? 穷乡僻壤的孩子,第一次走进都市,饶是本性稚拙,也总是存着几分出奇的敏锐的。 她看得出思莞的芥蒂,那么清晰的排斥,全部藏在醇亮的眸中,令她尴尬得不得不选择忽视。 随着思莞的步伐,她的眼睛慢慢在那座所谓的 “机关大院”中游移。一座座独立的白色洋楼规整错落在平整宽阔的道路两旁,洁净干练的感觉,并不若她想象中的铺满金银,奢侈而易曝露出人们心中的欲望。 恰逢夏日,树木繁茂,总有几座别墅绰约着隐在翠绿浓淡之间的,当思莞走进石子小路慢慢被大树遮住身影时,阿衡还在愣神,反应过来,已不见人影。 是进还是退,温衡不得已,僵在原地,傻看分岔的石子路。还好这个孩子生性敦厚温和,并不急躁,心中清楚思莞看不到她自然会按原路返回,再不济,也总能遇到可以问路的人。 温慕新,阿公的名字,秘书模样的中年人确凿告诉过她的。黄昏时分,沿着树后漂亮的欧式建筑,映在温衡的侧面上,有些烫人。 下意识地,她抬起了面庞,本意是夕阳,沿着半是凉爽的树隙,却看到了一扇被阳光韶染成金色的窗。 多年之后的冬日,阿衡坐在巴黎街头温暖的咖啡厅中,念着枯燥的医学原理,不经意抬头,看到蕴着哈气的窗外有些朦胧的人影,总是不自觉地用手指缓缓拭去白色的雾气,还原窗外真实的生动,笑得宠溺而释然,在法国细腻到极致的美丽中恍惚追寻到了时光的剪影,每每戏称称这一刻追寻是 “SecretOfMyBoy”。而从开始到完结,言希那个傻瓜,一直都不明白,一切的一切只是属于她的秘密,饶是她早已把他从那般恣意毒舌美丽尖锐倔强脆弱的少年宠成这般风姿卓越高傲无敌流光溢彩的男人,萦绕舌尖轻轻默念,也不过一句——男孩,我的男孩。 她的男孩,那一日,是躲在白色的窗纱后的,而她,看到的明明只有隐约的人的侧影,模糊的,眼睛却无法移开,宛若被蛊惑了一般,只能以仰视的姿势滞在原地,在树缝中以微妙而紧张的心情凝视着那扇窗。 它的右臂弯成优雅的弧线,纤长分明的指节下是有着细润弧线的弦,左肩上依偎着小提琴隐约的琴身,下颌是尖锐却带着致命旖旎意味的线条,明明是混沌的影像,却因着阳光强大的力蛮横地撕碎了心中细微的暧昧,一瞬间,那一抹影再清晰不过,她几乎冒昧地窥视到了它的灵魂,伴着手臂在空气中划过的弧度,是真实的音符,耳中尚未承接,眼睛却已因为太过纯洁太具毁灭性的美丽而刺痛起来。 耳中,本想是能听到琴声的,莫名地,却只剩下一片寂静,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缓缓地,好像被人溺在水中,消失了知觉再无力周旋的。 “阿希,怎地又摧残人的耳朵,起调错了!”那一声大喊,叫醒了她的心魂,转身须臾间,她看到了思莞的笑容,眼睛弯得除了温暖与虔诚竟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与看她的那番厌恶,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再回眸,那人影已消失,仅余下空澄的窗。未及她反应,霎那,窗纱拉开了一半,再眨眼,一盆水已经干脆利落地泼在思莞身上,精确无误,无一滴浪费。 而后,人影白皙的手快速收回粉色的塑料盆, “砰”地一声,重重关紧窗,拉上窗帘,驱鬼一般,一气呵成。他以那样无可避免的强大姿态走到她的身边,十六岁那年,温衡逃不过命运的恩赐,终究遇上了言希。 许久之后,Eve饶有兴味地问她—— “阿衡,你丫老实招,是不是当时就看上了言大美人儿?”阿衡弯唇,语调温和,带着轻轻的糯意—— “怎么可能?”当时吧,人小,傻得冒泡,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首都的人民就是与众不同,连泼水的姿势都特别嚣张,特别大爷,特别……好看……Chpter2云衡想过见到至亲的一千种场景,不外是鼻酸,流泪,百感交集,如同原来家中母亲爱看的黄梅戏文一般,掏人肺腑,感人至深的;也兴许是尴尬,不习惯,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因着时间的距离而产生暂时无法消弭的生疏。 每一种都想过,但都没有眼前的场景来得真实,而这种真实之所以称作真实,是因为它否决了所有的假设。 “思莞,你是怎么回事?”老人锐利的眸子从温衡身上缓缓扫过,定格在满身水渍宛若落汤鸡一般的少年身上。 “我和阿希刚才闹着玩儿,不小心……”思莞并不介怀,笑得随和。神态威严的老人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转到温衡身上。 阿衡心跳得很快,觉得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老人凝视的眼神,让她无处躲藏。 “你以前叫做什么?” “云衡。”阿衡自幼在南方长大,普通话虽学过,但说起来极是别扭拗口,因此一个字一个字说来,显得口舌笨拙。 “按照思莞的辈分,你母亲当时有你时我给你取过一个名字,思尔,只是这个名字被人占了,你还是按原名吧,以后就叫温衡。”老人沉吟,看着眼前的孙女,半晌后开口。 被人占了?阿衡有些迷惑,眼光不自觉小心翼翼地看向思莞,最终定格在他的手上,少年不着痕地握紧拳,淡淡青色的脉络,袖口的水滴沿着手背,一滴滴不断滑落。 “张嫂,带温衡去休息。”老人叮嘱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而后看向思莞 “去收拾干净,这么大人,不像话。”爱之深,责之切。阿衡随着张嫂踏上身侧的曲形木质楼梯时,这句话从脑海中闪过。 正反对比,即使是小镇上的老师,也总是教过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告诉过她,亲情是不可以用加减计算的,有便是全然的不图回报的付出,没有则是零,并不存在中间斤斤计较的地带。 “到了,就是这里。”张嫂走到二楼的拐角处,打开卧室的门,看着阿衡,脸色有些不自然。 “谢……谢……您。”阿衡声音温和,带着吴音的糯糯的普通话腔调有些滑稽。 张嫂深深地看了阿衡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阿衡把手提箱拖进卧室,却一瞬间迷糊起来。 满眼的暖蓝色,精致而温馨的设计,处处透露生活的气息,精致的蓝色贝壳风铃,软软的足以塞满四个她的大床,透露着温暖气息的被褥,这里,以前住过其他的人吗? 阿衡有些局促,站在海蓝色的地毯上,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与她格格不入的房间,恍若闯入了别人隐私的空间,阿衡不知所措,难为地放下手提箱,轻轻坐在玻璃圆桌旁的玻璃转椅上。 方低头,却看到圆桌上东倒西歪着几个精致的稻草娃娃。有头发花白翘着胡子威严的爷爷,眉毛弯弯笑眯眯戴着十字挂坠的奶奶,很神气穿着海军服的叼着烟卷的爸爸,梳着漂亮发髻的温柔的妈妈,眉毛上挑的眼睛很大酒窝很深的男孩。 这是……温家一家人吗?阿衡看着那些娃娃憨态可掬,紧张的心情竟奇异般地放松了,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们的轮廓。 “不要碰尔尔的东西!”阿衡被吓了一跳,手颤抖,瞬间,娃娃掉落在地毯上。 她转身,木木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子,鼻子竟奇怪地酸了起来。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和在在,母亲,父亲统统长得不像,常常有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虽然心中会不舒服,但每次总是蹲在河边,呆到给在在煎药的时间便作罢。 母亲是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的闺秀,读过许多书,是镇上有名的女秀才。 “阿妈,我怎么长得不像你?”她曾经问过母亲。 “阿衡这样便好看。”母亲淡淡看着她笑 “远山眉比柳叶眉贵气。”阿衡长着远山眉,眼睛清秀温柔,看起来有些明净山水的味道。 而云母长着典型的柳眉,江南女子娇美的风情。眼前的女子,恰恰长着极是标致的远山眉。 阿衡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到自己的身旁,轻轻蹲下身,怜惜得捡起掉落的娃娃,而后站起身。 她僵直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子。而女子却仿若没有看到她,带着温柔清蔼的风度,转身从她面前静静走过,静静离开。 阿衡看着女子的背影,蓦地,一种连自己都不敢确认自己真实存在的自卑情绪缓缓从心底释放。 她是谁呢?这个孩子当下是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在空气中,变成触及不到的尘埃的。 无视,原来比抛弃更加残忍。妈妈,那么温柔柔软的词。阿衡的妈妈。 妈妈,妈妈。阿衡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几乎感到羞辱一般地哭了出来。 那日晚餐,不出阿衡所料,出席的只有一家之主的爷爷。他问过她许多问题,阿衡紧张得每每语无伦次,直至精神矍铄的老人皱起浓眉。 “我和学校那边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就和思莞一起去上学,有什么不懂的问他。”清晨,阿衡再次见到了接她到B市的秘书,只不过车换了一辆。 思莞坐在副驾驶座上,阿衡坐在与思莞同侧的后方。阿衡从小到大,第一次来到北方,对一切自然是新奇的。 过度熙攘的人群,带着浓重生活气息的俏皮京话,高耸整齐的楼层,四方精妙的四合院,同一座城市,不同的风情,却又如此奇妙地水乳交溶着。 “思莞,前面堵车堵得厉害。”文质彬彬的李秘书扭脸对着思莞微笑,带着询问的语气。 “这里离学校很近,我和温衡先下车吧,李叔叔? “思莞沉吟半晌,看着堵在路口已经接近二十分钟的长龙,有礼貌地笑答。阿衡背着书包,跟在思莞身后,不远不近,恰恰一臂之距。许久之后,若是没有言希在身旁,阿衡站在思莞身旁,也总是一臂之距,显得有些拘谨。思莞起先不注意,后来发现,一群朋友,唯有对他,才如此,绕是少年绅士风度,也不禁烦闷起来。 “丫头,我是哥哥,哥哥呀!”思莞如是把手轻轻搁在阿衡的头顶半开玩笑。 “我知道呀。”阿衡如是温和坦诚作答。正是因为是哥哥,才清楚地记得他不喜欢她靠近他的。 这样谨小慎微的珍惜,思莞是不会明白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了思尔一而再地放弃阿衡。 思莞选了小路,穿过一条弯弯窄窄的弄堂,阿衡低头,默默地记路,直至走向街角的十字出口,直至望见满眼忙碌的人群。 命运之所以强大,在于它可以站在终点看你为它沿途设下的偶遇惊艳,而那些偶遇,虽然每每令你在心中盛赞它的无可取代,但回首看来,却又是那样自然而理所当然的存在,好像拼图上细微得近乎忽略的一块,终究存在了才是完整。 阿衡第二次看到言希时,她的男孩正坐在街角,混在一群老人中间,专心致志地低头啜着粗瓷碗盛着的乳白色豆汁,修长白皙的指扶着碗的边沿,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紫色的黑发柔软地沿着额角自然垂落,恰恰遮住了侧颜,只露出高耸秀气的鼻梁,明明清楚得可以看到每一根微微上翘的细发,深蓝校服外套第一颗纽扣旁的乱线,他的面容却完全是一片空白。 当时,七点五十八分。 “阿希,快迟了,你快一点!”思莞习惯了一般,拍了拍他的肩,长腿不停步地向前跨去。 阿衡不眨眼地默默看着那个少年,看着他懒散地对着思莞的方向扬了扬纤细的指,却始终未抬起头。 阿希。好像女孩子的名字。看着少年发丝上不小心扫到的豆渍,阿衡淡淡微笑,轻轻从口袋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默默放在了积了一层陈垢的木桌上,而后,离去。 阿衡在以前的家中时,宠惯了在在,明明只大了两岁,却颇有了些 “长姐如母”的意味,总是把饭和药一口口喂到在在口中,耐心打理完,自己才肯吃饭。 后来,Eve看着阿衡把言希宠成无法无天,拿着手榴弹就敢炸飞机的嚣张德性,撞死的心日益膨胀。 “言希,你丫就可劲儿闹腾吧,早晚主把你小丫的收回去!”言希狠狠地踹了Eve一脚,然后用星星眼可怜巴巴地看着阿衡。 “他敢。”阿衡淡淡看了天空一眼,温和开口。 “你说你一小丫头,年纪屁点儿,母性荷尔蒙怎么这么旺盛?”Eve从地上爬起来捶胸顿足,几欲吐血。 “习惯了。”阿衡微笑,拂去言希肩头的雪花,淡淡开口。 “这么说,言希不是第一个你这么纵容的主儿?”Eve瞟了言希一眼,一扫郁闷,笑得不怀好意,露出白晃晃的牙, “不是。”阿衡嗓音温和,糯糯的,全无B市人语调的尖锐。于是,言希开始纠结,八爪章鱼一般地挂在阿衡身上撒娇,不停地问 “阿衡怎么可以对别人像对我一样好,我为什么不是第一个?”阿衡闭了嘴,终究是不肯再开口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是第一个,却是最后一个......Chpter3在水乡小镇时,阿衡除了弟弟云在,还有许多一起青梅竹马捉鱼嬉水长大的玩伴,只是没升到高中,都纷纷离开了家乡,到北方一些繁华的都市寻梦,临行时无一例外,她们抱住她,对她说—— “阿衡阿衡,离开你会很舍不得,我们一定要每天都给对方写信。”可从最初的互通信件至完全失去联络,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光而已。 只是为难了阿衡,每日抽出许多时间写信,可却只能对着查无此人的信堆发愁。 阿衡要上的学校,是初中和高中连在一起的B市名校,就读的学生要么成绩优异,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三者至少占一项。 思莞把阿衡托付给温老早已安排好的教务处的陈主任,便匆匆离去。听着戴眼镜的谢顶主任话中称赞的语气,思莞想必也是各项都极出挑的学生。 陈主任对温家的权势自然清楚,知道阿衡身份的敏感,便把她排入了最好的班级三班。 而阿衡站在三班门口时,有些迟疑,攥着书包的手汗津津的,听到教室中不高不低的授课声,尴尬地转身,想从后门走进去,转身时,却感觉一阵风冲来,随即,天旋地转,结结实实撞在了轻轻掩住的门,摔了个七荤八素。 “靠!奶奶的,怎么有人堵在门口!”瞬间,教室静得只能听到一声洪亮粗口的回音。 阿衡头昏眼花,被那一声 “靠”吼得魂魄俱散,因冲力撞到的疼痛反倒靠后站了。好像蹭出血了。 阿衡看着手心渗出的血痕,终于有了真实感,仰起头时,却看到了对方呲着八颗大白牙的血盆大口,不禁惊悚。 而本来凝固的空气开始和缓,传来震耳的爆笑,大胆的甚至开始起哄—— “大姨妈,年纪大了,保重身体!”那人揉着一头黑色乱发,回头怒骂 “滚你娘的!你才大姨妈!你们全家都大姨妈!!!” “辛达夷!!!”讲台上的年轻女老师脸涨得像番茄,气得直哆嗦。 “啊,是林老师,对不起哈,我错了,您别生气,您长得这么漂亮,配着猪腰子的脸色儿多不搭调,是不是?笑一笑,十年少!”少年嬉皮笑脸,半是调侃半是挖苦。 “你!!!你给我回到座位上去!!!!!” “是!”少年歪打了个军礼,露出白渗渗的牙,把手突兀地伸到阿衡面前。 阿衡愣神,随即开始冒冷汗。 “愣什么呢!”少年咧开嘴,攥住阿衡的腕,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而后,阿衡在来不及自我介绍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浑浑噩噩便融入了新的班级。 南方的转学生,长得一般清秀,家里有点关系,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大家拼命挤进三班,就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有那闲心管别人的祖宗十八代,还不如多做两道题。 然而,有些孽缘终究还是埋下了。辛达夷,也就是Eve,在之后长达十年的时光中,不定期抽风兼悲愤交加,揉着一头乱发,手指颤抖地指着阿衡言希,恨不得吐出一缸血—— “我Eve活了小半辈子哈,交过的朋友如过江之鲫黄河鲤鱼,怎么就偏偏碰到你们这两个费治的?!”阿衡微笑,眉眼温柔—— “是吗? “言希冷笑,唇角微挑—— “护舒宝,可真是难为你了?!”Eve怒—— “言希你丫不准叫老子护舒宝!!!”言希睁大凤眼,眼波清澈流转,半倚在阿衡身上,天真烂漫—— “那月月宝好不好?”Eve泪流满面—— “有差别吗?”阿衡思索片刻,认真回答—— “月月宝没有护舒宝好用。”Eve口吐白沫。对Eve而言,阿衡言希在一起是绝对能让他短寿五十年的主儿,但若是不在一起,又大抵能让他短寿一百年。 所以,每每众人痛呼 “俩小丫的,谁要是再管他们,出门我丫的让豆腐磕傻!”,Eve却誓牵红线,即使做地下党任敌方蹂躏也在所不惜,被一帮朋友连踢带打,直骂 “受虐狂”,Eve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你们这帮兔崽子不要以为咱容易,要不是为了多活五十年,老子宁愿天天拿月月宝当尿片使也不管那一对小不要脸的!!!”咳咳,总的来说,在名校西林流传颇久的辛氏达夷 “一撞温衡误终身”,基本上不是野史。当然,阿衡和言希,自是不清楚Eve的痛苦的,即便是清楚,也往往正直无比地装作不知道。 那日之后,阿衡在班上,见人带着三分温和的笑,半点不惹人讨厌,,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半个隐形人的模样。 巧的是,撞了她的辛达夷正巧坐在斜后方,人也不大爱说话,但贫起来绝对把人噎个半死,偏偏女生们又爱找他贫,气得小脸红紫各半,却也不发火,只是拐着弯儿地把话往 “言希温思莞”上绕。 “老子什么时候成了他俩的保姆?”少年说话爽利,带着讽刺。 “你不是和言希温思莞发小吗?”探话的女孩脸憋得通红。阿衡吃惊,手中的原子笔在练习册上划出一道乱线。 “就丫的那点儿破事儿,老子说出来怕你们偶像幻灭!姐姐们,爱哪哪去哈,咱不当狗仔已经很多年。”少年不给面子,边挥手赶人边翻白眼。 阿衡想起泼到思莞身上的那盆水,扑哧笑了出来。 “姐姐,您这又是乐啥呢?”少年莫名其妙,看着前面微微抖动的背。 “没事。”阿衡小声开口,声音糯糯的。 “这姑娘声音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辛达夷小声嘀咕。阿衡淡淡一哂,闭了口,继续算题。 “呀!老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乱糟糟的脑门一下,有神的大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有些清瘦的背影,而后拿起铅笔,轻轻戳了戳女孩 “你姓什么?” “温衡,我。”阿衡转身,静静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口音依旧奇怪,却带了些别的意味。 “果然姓温。”辛达夷不知怎地,想起另一个女孩,声音竟冷了八度,慢慢,拿着铅笔的手松了下来。 那个时候,《蓝色生死恋》正是红火时。辛达夷在思尔被赶出温家后总是想,自己虽做不成俊熙,但做泰锡总该不算难事。 可没人告诉他,当恩熙还是恩熙,芯爱却不再是芯爱,他要拿满腔的愤恨和怨气对准谁? 辛达夷自幼虽鲁莽,做事不计后果,可却从不屑做那些排挤别人的小人行径,就算是为了思尔要破例,也断然不会朝一个老实巴交土里土气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姑娘撒气,是男人,总得顾及自己的面子,不然在言希那厮面前他辛大爷可抬不起头做人! !!辛达夷心烦,憋了一肚子火,把书摔得梆梆作响,阿衡心中隐约觉得同她有关,听着清晰的粗鲁的响声,心中竟奇异地变得平静,眉梢依旧是远山般温和的线,却带了些淡淡的倦意。 那日傍晚,放学时,司机小刘照例在附近的停车场等着阿衡和思莞,思莞比阿衡高一个年级,放学晚一些。 思莞出来时,照例背着书包,绅士礼貌,波澜不惊的模样朝车走来。可蓦地,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朝着石柱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眸中瞬间积聚了波澜—— “尔尔!”阿衡心口发紧,摇开车窗,看到一个瘦弱的长发女孩愣在石柱旁的侧影,听到思莞的喊声,女孩却决绝转身,离开。 而那时,阿衡还不曾想过,一声 “尔尔”究竟代表什么,心里只是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时刻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却突然失去了所有渴知的欲望一般。 “尔尔,不走,不行吗?”空荡荡的停车场,清晰而包裹着丝丝痛意的声音,没有风度,没有礼貌。 思莞修长的指缓缓蜷缩,冰蓝色的衬衫贴在皮肤上,衣角被攥得有些变形,那般委屈郁结于心,象个孩子一般表达了出来。 如此脆弱的思莞,就这样不加掩饰地出现在阿衡的面前,没有了雕琢,却如践踏尘泥一般夺去了自身温柔自持的假象——阿衡虽然明知是假意,依然细细品出的几分温暖。 可是,那个被亲密地称作 “尔尔”的女孩却恍若未闻,径直朝前走去,一步步,慢慢挺直背,生生变得白天鹅般的高贵优雅。 阿衡透过车窗,看着思莞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慢慢走近,心中仿佛漫过一阵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最初这世界本真的模样。 他们,思莞和他口口声声的尔尔,都迷路了吗?背道而驰,走得那么坚持,却失去了方向。 而她,存在着,即使未曾做过什么,只要姓温,便意味着一种摧毁吗? Chper4阿衡有时在想,生活真像一场闹剧,在自己还未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姓云之前,便又冠了温姓。 姓温,代表什么呢?像张嫂所言,阿衡的亲父是赫赫的海军军官,母亲是有名的钢琴家,爷爷又是政要,这样人家的女儿,毫无疑问,是有娇生娇养的资格的。 而温思尔,恰恰正是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自从来到B市,思尔这个名字几乎像乌云一般笼罩在阿衡头上,她隐隐约约猜出一小部分,却远没有张嫂开口来得清楚震撼。 当阿衡在乌水镇过着简单贫穷的生活,时刻在弟弟心脏病发的阴影下胆颤心惊地活着时,有一个女孩,代替了她,成了温思尔。 据张嫂的说法,妈妈坐月子的时候,在婴儿房的她却突然失踪,爸爸妈妈急得快疯了,而爷爷却在半个月之后,抱回了一个胎记与她完全相符的女婴,告诉妈妈,思尔找回来了。 而那个思尔,优秀得过分,会跳芭蕾,会弹一手流利的钢琴,长得漂亮,难得的是,性格又极是乖巧可爱,温家全家人,包括去世的温家奶奶,无不珍若明珠。 即使是爷爷,生性刚硬,在外人面前提起她,也是笑得合不拢口的,更别提把女儿从小含在心口的温母。 “可惜,这么好的孩子……”张嫂谈起时,总是一脸的遗憾难过。在温家,阿衡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大概只有张嫂了。 这个老人寡居多年,从温家老太太未过世前便在温家帮佣,极受温家上下尊重。 说起来,阿衡能同张嫂相处融洽,是要归功于厨房的。云母在镇上是出了名心灵手巧的女子,烧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汤,阿衡自幼耳濡目染,颇得几分真传。 偶然,张嫂忙着烧菜,做糊了米饭,阿衡一时心急,看到一旁桌上的半个橙子,便挤了汁到米饭中,而后把青葱叶插在饭中,用小火蒸了起来。 张嫂莫名奇妙,半晌后,竟闻到清醇的米香,心中方对眼前的小姑娘改了观,闲了便拉着阿衡切磋厨艺,悉心教导阿衡做北方菜。 “翻三下,小心点。”张嫂颇有权威地指挥阿衡。阿衡动作轻松地用木铲翻了两下。 “错了,是三下。”老人较真,握着女孩的手,又翻了一次。 “两下,行不?”阿衡笑。 “当然不行,北方人起锅烧菜时都是翻三下的。”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三下北方,两下南方?”阿衡低声嘀咕。 “小丫头!”张嫂扭头笑骂,顺手抹掉阿衡额上的汗。 “阿婆。”阿衡眼睛温柔明净,声音糯糯的,纯正的南方口音。张嫂一愣,像是没听明白,转身翻炒鸡丝。 “奶……奶。”阿衡带着认真,唇中逸出温暖,别扭的普通话。老人继续炒热鸡丝,停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孩子,要是坏一点该有多好。”阿衡不语,唇角始终是水墨画一般淡淡的笑意。 每日吃晚餐的时候,餐厅都很安静,连咀嚼东西的声音都听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东西,虽然奇怪,但她自幼喜净,也并无别扭之处。 “爸……”温母轻轻放下汤勺,欲言又止。 “蕴宜,怎么了?”老人皱眉,看着儿媳。温家家教甚严,极是忌讳餐桌上交谈,但素日思莞和思尔两个吃饭时极爱说笑,老人虽训斥过几次,但并无成效,思尔一撒娇,也就由他们去了。 现下,阿衡来了,不爱说话,倒是个清静的孩子,老人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能不能,能不能把尔尔接回家?”温母气度高雅大方,此时却有些小心翼翼。 “思尔现在住的房子里,我找了人专门照顾她,你不用担心。”老人有些不悦,目光却扫过阿衡。 思莞依旧礼貌周正地咀嚼着饭粒,眉头却有些发紧。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尔尔的吗?”温母迟疑着,把目光投向公公。 “够了!”老人把汤勺重重摔在桌上。思莞抬起眸,有些受伤地看着老人。 温母不再说话,温婉的远山眉却皱成结,郁结在心。四周静悄悄的,阿衡一口汤含在口中,尴尬地咽不下。 “蕴仪,你有时间,还不如给阿衡添些衣服。”老人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拿起汤勺。 阿衡看着自己穿着的有些脏了的校服,顿时窘迫不安起来。衣柜中不是没有衣服,只是那些衣服终归是别人的,大多看起来又很名贵,自己穿起来总觉得别扭。 而从家中带来的那些衣服又都渐渐过了季,穿起来不合时宜,于是,只得两套校服换着穿。 恰恰今日上了体育课,弄脏了衣服,被温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温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丝情绪。阿衡低下头,慢慢一点点咽下汤,却仿佛卡了鱼刺在喉中。 其实,校服就很好。阿衡想开口,但又觉得不妥,轻轻看了思莞一眼,见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思莞对思尔的好,那日在停车场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学校的课程,还跟得上吗?”温老放缓语气,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亲孙女,心中有些遗憾。 他,终究还是耽误了这个孩子。 “嗯。”阿衡有些惊讶,随即老老实实地点头。 “有不会的地方,让……你哥哥教你。”老人说到 “哥哥”二字时,咬重了音。瞬间,温母和思莞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哥哥。 阿衡喉头有些发痒,张口,却发不出音,只是轻轻点头。思莞握着筷子的手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片刻后,站起身,礼貌地移开椅子。 “我吃饱了。”思莞转身,心脏极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的感受。 “阿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话筒放在耳边,沉默片刻后方开口。 “嗯?”对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带着一丝懒散。 “我想尔尔。”思莞握住话筒的指尖慢慢收紧。 “噢。”对方懒得过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说我想尔尔!”思莞声音变大,一股闷气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丫个屁小孩,疯了?”少年声线清晰,言语凌厉。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儿呢!”少年冷笑,极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说话非得那么凶吗?”思莞声音变弱,语中带着一丝孩子气和无奈。 “老子长那么大还没对谁温柔过!”少年声音清澈,粗鲁的话绕在唇畔却别有一番风样。 “那……陆流呢?”思莞顿了顿,小心翼翼。 “啪!”对方把电话摔了。思莞这边听到 “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猫尾巴,不由得苦笑起来。阿希,还是…….没有放下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思念着尔尔的时候,思莞脑中的言希益发地骄傲冷漠,连精致的美貌都成了一张假面。 自然,多年之后,看着结局的这般走向,除了苦笑,四个字如同箭头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阿衡自那日停车场匆匆一瞥后,便再也没见过思尔。而在班中,大家渐渐从阿衡过于朴素的穿着隐约察觉出什么,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话确实不讨喜,一句话听起来支离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势力的学生开始看女孩不顺眼,听到阿衡说话,唇边的笑意每每带着怜悯的嘲弄,装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边的同学对视,用眼神交流,带着了然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因为没体面的穿着,因为说普通话说得囫囵不通,所以,是值得可怜的;因为穷,因为音调的乡土之气,所以,是可耻的。 阿衡起初还愿和大家交流,到后来,完全的沉默,只挂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别人说笑。 辛达夷,虽知晓众人的势力眼,但是心中又确凿因着尔尔的事而莫名抵触阿衡,两相权衡,索性不理会,完全把温衡当成陌生人,心中却奇怪地希望着温衡会因为众人的排挤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骂,这样似乎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资格,便有了替尔尔恨她的理由。 只是,可惜,从始至终,温衡一次都未吝惜过温和的笑意,远山眉温柔坚韧地似乎包容了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默,狗血小破文,5Chpter5秋日到来,天气也渐渐转凉,温母虽为阿衡买过几次衣服,但温老见女孩一次也未穿过,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阿衡,你怎么还是穿着校服?”老人皱着浓眉审视孙女。 “学校新发的,很好。”阿衡结结巴巴的,声音有些小。 “你现在在温家,不是云家。”老人眉越蹙越紧,慢慢有了怒气。这个孩子,是在以这种方式,同他们对抗吗? 温家的女儿,既是姓温,又几时被亏待过?她又何苦自甘下作?!阿衡攥着衣角,轻轻低下头。 “知道了。”老人听到女孩依旧明显的江南口音,心中惊觉自己说了狠话,思及过往种种,心中有了愧疚。 “既是你喜欢校服,也就算了。”他轻叹一口气, “只是,穿上合身吗?” “很暖和的。”阿衡飞速用南方话说了一遍,继而不好意思地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重新说了一遍,手轻轻翻过外套的内里,厚厚的,看起来很扎实。 “暖和就好。”老人舒缓眉,本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也浸入一丝温暖 “乌水话,我能听懂的,你不用改口。”阿衡诧异,随即微笑,眼睛亮亮的,带着温柔清恬的色泽。 “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在乌水镇带过几个月的兵。”老人声音不复平日的严厉,有了些许温软,严肃的眉眼也带了丝丝烟雨缠绕一般的柔缓。 “阿衡,你的眼睛,同你奶奶很像。”渐渐地,阿衡清楚了到学校的路,也就习惯了一个人步行或者坐公车上下学。 说来也巧,明明是一家人,阿衡却总是碰不到思莞,只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得到。 她虽想同思莞说几句话,但思及自己嘴拙,也就作罢。至于温母,一直忙于钢琴演奏会的事宜,也鲜少见得到。 阿衡在班上,老好人的脾气,即使面对面听到嘲讽也不曾生气,只是一迳微笑,带着包容和温和,对方渐觉无趣,也就慢慢不再戏弄她。 日子久了,反倒发现阿衡这般的脾气给大家带来不少的好处。不想做值日,只要叫一声温衡,得到的永远是 “知道了”的答案,而后,整个教室清理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习惯,而最习惯的就是便利。 阿衡便是这习惯下惊人的便利。换做别人,即使泥菩萨大概也要憋屈得爆发了,偏偏阿衡怪得紧,只是默默地微笑,在放学后一个人打扫完整个教室。 之后的之后,许多年以后,过年的时候,一群朋友窝在一起看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言希对着大荧幕上秋香画的旺财狗华安,把黑乎乎的漂亮脑袋埋在阿衡的颈间,笑得几乎岔了气。 阿衡努力看了许久,终究未曾笑出来。秋香不经意三笑,拨弄了唐伯虎的心。 她在他心中美得无法收敛,而他于她,却是看不清眉眼的华安。那一日,打扫完教室,天已经黑了,末班公车仍需等半个小时,阿衡便选择了步行。 她习惯了走那条窄窄的弄堂,橘黄色的路灯,昏暗的却奇异地带着静谧和温暖。 那条路是用石子铺就的,踩上去有一种细微的磨砺的感觉。阿衡走至弄堂深处,却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两道清晰暧昧交叠在一起的影。明的,暗的,缠绵的,艳烈的,火热的。 那个少年,穿着紫红色的低领粗织线衣,左肩是黑色暗线勾出的拉长了线条的花簇,蔓过细琢的肩线,流畅辗转至背,抑制不住,明艳中的黑暗妖娆怒放。 他站在灯色中,背脊伶仃瘦弱却带着桀骜难折的孤傲倔强,颈微弯,双臂紧紧拥着灯下面容模糊的长发女孩,唇齿与怀中的人纠缠,从耳畔掠过的发墨色生艳,缓缓无意识地扫过白皙的颈,那一抹玉色,浸润在光影中,藏了香,馥饶,撩了人心。 若是依阿衡素日的做派,定是觉得看到这般的景象,极是让人难堪尴尬,可是,彼时彼刻,她连躲藏都忘记,背着书包,磊落细致地看着那个少年。 言希。阿衡唇微弯,无声呼出,心中确定至极,连自己都觉得荒谬。她明明没有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个少年的相貌,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姓名都是一点点拼凑而来,心中却有了那么清晰的烙印,隐约可笑的铭记的味道,平淡却在带着线索踪迹的记忆中慢慢隽永。 恍然间,少年感到身后的目光,放了环在女孩腰身的手,转身,静静地看着无意闯入的偷窥者。 阿衡惊觉自己的无礼,怔忪间只看到少年的眼睛。可,蓦然间,耳中轰鸣,只余下一种声音,那样的熟悉,像极了幼时夜晚贪玩不小心溺入水中的那一刻,什么都消失时听到的呼吸声。 那种恐惧,绝望,不甘心却又发觉自己正走向另一种解脱的真实感,翻滚而来。 少年眸中的那般墨色,卷过桃花的绯艳纷飞,添了铺陈于水色之中的寒星点点,直直映在她的瞳中,漠然,狂狷而漫不经心。 阿衡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是肮脏的,慌不择路,低头离去。浑浑噩噩地,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张嫂一直在等她,阿衡跑了一路,心神恍惚,只是觉得口中极渴,捧着桌上的茶水,就往口中灌,却洇过鼻,猛烈地咳了起来。 思莞刚巧下楼,看到阿衡脸色通红,大咳不止,便帮她拍背,顺了顺气。 半晌,阿衡才缓过气,转眼看到思莞。 “呛着了?”思莞温声询问,淡笑,带着礼貌。阿衡点点头。她面对温家人,一向不擅开口,便是一定要说,也是用最简单,自己说得清楚的字音。 思莞心知阿衡见到自己不自在,并不介意,客套几句,也就想要离去。 “等等…….”阿衡这几天一直存着心事,虽然尴尬,还是叫住了思莞。 “嗯?”思莞转身,有些迷惑。阿衡点点头,转身上了楼。不多时,女孩便拖了一个手提箱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思莞疑惑。 “她的衣服……这里。”阿衡指着手提箱,轻轻解释。 “她?”思莞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眉眼有些冷意。 “衣服,要穿。”阿衡知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一时嘴拙,不知如何解释。 “你不必如此。”思莞知晓阿衡说的是尔尔,神色复杂起来。他同阿衡虽是亲兄妹,但是因为尔尔,心中终归对她存了猜忌。 但见她从未提过尔尔,也就渐渐放了心,可如今,她却把尔尔摆到了桌面,并且当着他的面谈论尔尔的衣服,对思莞而言,好像对尔尔恶意的嘲弄和再一次难堪的驱逐。 阿衡把手提箱提到他的面前,温和地看着思莞,示意他打开。思莞却愤怒起来,脸上结了冰寒,挥了手,手提箱被打翻在地。 张嫂本在厨房热粥,听到巨响,围裙未去,便急急忙忙走到客厅,看到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还未开封的秋装。 “怎么了?阿衡,你把蕴宜给你买的新衣服都拿下来干嘛?”张嫂稀里糊涂,瞅着那些衣服,全是前些日子蕴仪买给阿衡的,这个孩子当时虽未说话,但看起来却极是高兴,但奇怪的是,后来却一次都没穿过。 思莞诧异,愣在原地,片刻后轻轻从地上拾起一件衣服,翻到商标处,果然是思尔的尺码,抬头看到阿衡过于平静的面孔,极是难堪。 “妈妈她……”思莞试图说些什么,却在目光触及到阿衡过于简朴,袖口有些磨了的校服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她,不会不清楚,阿衡比尔尔高许多。他第一次,惊觉自己和妈妈的不公平。 妈妈将自己的痛有意无意地返还在阿衡身上。而他,微笑着,推波助澜。 这女孩,全都看出,却平静笑纳。作者有话要说:秘密是有的,伏笔是有的,哥哥是别人的,男人是绝色的。 所以,6Chpter6自那日之后,思莞便刻意同阿衡保持了距离,不同于之前的不温不火,现在带了些逃避的味道。 几日之后,张嫂带着阿衡买了秋装,说是思莞的意思。阿衡皱眉,对张嫂说 “阿婆,我……”张嫂活了大半辈子,又有什么看不通透的,拍拍阿衡的手安慰她 “我知道你对思尔没有敌意,只是,你不明白,那个孩子的好。”阿衡看着张嫂有些无奈的面孔,只得沉默。 思尔,想必很好很好。阿衡想了想,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坠入了石块,压在了心口,堵得慌。 她同这个世界,被隔在一堵叫做 “温思尔”的门外。可是,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谁规定,错误的开始,就必然走至错误的结局呢? 阿衡吸了一口气,将心中喧嚣着的难过慢慢压下。在她的眼中,乌水镇外的世界是另一番人世,带着己身的期待,却因同现实挤压错落成另一番滑稽的模样。 有些孤独,有些寂寞,可必须拥有一个融入希望的理由。往往,追寻的过程,恰恰被称作生存。 秋日的第一场雨随着红叶绵绵降落,打湿了一座座白色洋楼。初晴,透过窗,雾色隐隐弥漫,带着泥土冲刷过的清新,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阿衡在屋中,一直不停地做物理题,头脑昏昏沉沉的,便走至窗前,向外探去。 窗外的枫树经历秋雨的洗涤,枝桠上的水色潋滟,映着树下的落叶,缓缓滴落,晶莹而尖锐,在红到耀眼的叶上打着旋儿,慢慢消失。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卷着树叶的甘涩,晃得梧桐树沙沙作响。阿衡支肘远眺,却蓦地被头顶尖锐嘹亮的 “啾啾”声吓了一跳。抬眼,白色砾石的屋顶上,有一只毛色绿蓝相间的鹦鹉,微勾的小爪子,上面有着斑斑血迹,黑亮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窗,望着阿衡。 阿衡看着小鹦鹉,知晓它定是受了伤,被困在了屋檐之上,左手扶着窗,踮起脚,伸出右臂,却发现相差一掌之距。 “乖乖,等我。”阿衡有些歉意,心中暗想不知道首都的鸟大概是不是也只会说京片儿,自己的半拉子普通话希望它能听懂。 结果小鹦鹉突然尖叫起来—— “卤肉!卤肉!!!”卤肉?阿衡诧异,讷讷,心中暗骂自己饶舌,说个正中。 也不晓得鸟儿能否看懂,她努力地对着它亮晶晶的小眼睛笑了笑,转身跑开。 思莞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揉着眼,开了门,看到了阿衡,先是尴尬,复而红了脸庞,温和开口 “怎么了?”阿衡张口便是 “卤肉,受伤,屋檐,下不来。”思莞带着着庞大的精神力,再加上八分的歉疚,瞠目稚言—— “哦,卤肉受了伤,困在屋顶上,下不来了是吧?”阿衡本来脑门子冒汗,但看到思莞迷茫着附和她的样子,呵呵笑了起来,本来心中藏着的气闷也散了,远山眉弯得好看。 她拉了思莞的衣角,快步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探出窗外,指着屋檐上哆哆嗦嗦可怜巴巴的小鸟。 “卤肉!卤肉!”小鹦鹉看到思莞,尖叫起来,亮亮的小眼睛泪汪汪委屈得很。 “啊!卤肉饭!”思莞脱口而出。少年本来带了三分迟疑,却在看到小鹦鹉之后,一瞬间,脱了鞋,爬到了窗沿。 “阿衡,帮把手。”思莞皱眉,弓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窗靠近小鹦鹉。 但是,姿势实在累人,伸出手去渡小鹦鹉,身子没了着落。阿衡赶紧上前,双臂环住了思莞的小腿,仰着头,看着少年,眼睛不眨一下,心中生出莫名的紧张。 小鹦鹉倒也乖觉,不错一步地缓缓蹦到思莞手心,少年转过身,诧异地看到了阿衡环着的双臂,那姿势认真地倒像要接着他,他看着,愣了愣,觉着有趣,笑了起来,轻轻松松蹦下。 阿衡也笑,接了小鹦鹉,平日沉静的眸中倒流露出了几分稚气。 “你,认识,它?”阿衡找了纱棉,帮着小东西攒着血渍,看着它神态可怜,弱声叫着,倒像是在撒娇。 “认识。”思莞颔首,掏出手提电话,正要拨号,却听到楼下催命一般的门铃声。 “嗬,这不,主人来了。”思莞笑,露了牙,洁白整齐。阿衡轻轻顺了顺小鸟的毛,怜爱地看着它,心想小东西真可怜,这主人想必粗心至极,才让它出了笼子受了伤。 少年出了房间迎接客人,半分钟,阿衡便听到咣咣当当的上楼梯声和不安分的打闹嬉笑声。 一阵清风吹过,她抬了头,竟看到了那个美艳的少年。 “你?”她开了口,有了鲁莽。 “你是?”少年的声音是懒散的,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男孩的硬质。他不记得阿衡了。 “阿衡。”思莞舔舔唇皮,开口。 “哦。”言希点了头,平平淡淡扫了温衡一眼,可有可无地笑了笑。他低头,看到了阿衡手中的小鸟,眼神霎时变得明媚,细长白皙的指狠狠地戳了小东西的小脑袋—— “丫乱跑,遭了罪了吧,啧啧,还伤了爪子,活该!”那小鹦鹉极通灵性,看着少年,委委屈屈的表情,小翅膀抱着小脑袋,乌亮的小眼睛汪着泪。 言希笑了,秀气的眉微微上挑着,霸道不讲理的,却有了生动,张口便骂—— “丫的,少在少爷面前装可怜,就这点出息,还敢离家出走,翅膀硬了哈卤肉饭!”随即,漂亮的手揪着小鹦鹉的翅膀,想要把它揪起来,阿衡看了心疼,就抱着小鹦鹉后退了一步,少年的手扑了空。 “疼!”阿衡抬头,看着纤细瘦高的少年,搂着小鹦鹉护犊子一般开了口。 言希愣了,也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大爷地踢了踢身旁的温思莞。思莞委屈地摸了摸鼻子,温和地对着阿衡说 “这鸟是言希养的,他一向最疼它,不会伤害它的。”言希冷笑,踹了思莞的屁股—— “少爷才不疼这个死东西,等养肥了,我就炖了丫当十全大补汤!”小鸟一听,躺在阿衡怀中,毛支楞了起来,硬了爪子,绝望地抹泪装死。 阿衡听懂了思莞的言语之意,知道自己逾了界,狗拿了耗子,有些尴尬,松了手,把鸟儿捧给言希。 少年接过小鹦鹉,笑得得意,牙龈的小红肉露了出来。 “死东西,回家,少爷家法伺候!”阿衡挪到思莞身边,小声问—— “家法?”思莞要笑不笑,压低了声音—— “大概就是,言希塞上自己的耳朵,对着小东西拉小提琴!”阿衡 “哦”了一声,看着思莞,笑意浓重。思莞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脸皮撑不住,红了起来,清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阿希,你什么时候买个鸟笼,卤肉饭老是乱跑,伤了碰了也不是个办法。”阿衡有些疑惑,怎么首都人民养小鸟都不买鸟笼的吗? “不买。”少年黑发细碎,在耳畔,划过优雅慵懒的弧度。 “它是它,我 ------------ 荏苒年华 第十五章(2)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田君培在汉江市的工作开始得并不顺利,好在他有足够的心理准bèi 。 根据双方达成的协议,普翰注资正式控股,律师事务所的名称做了变更,老侯仍然做着名义上的主任,所里具体业务则全部由田君培负责。 所里的几个大律师明显没将30岁不到的田君培放在眼里,对他的秘书分发下来的考核制度只敷衍地看看,便放到一边,各行其是,准bèi 等着看他灰头土脸找台阶下,再开出条件逼他就范。 可是田君培既没将他们办的那些琐碎的经济与民事纠纷案子放在眼里,也不介yì 他们的不合zuò 态度。他不动声色找来猎头公司,开出条件,开始招聘。 如果说新的人事经理上任,那几个大律师还没感到什么,那么当田君培宣bù ,三位新律师同时报到,每人配备一名助理,搬迁到新写字楼的事务所办公室将重新调整时,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集体找到田君培谈话,然而田君培拿出他们过去三年的考核数据,和颜悦色地告sù 他们,如果严格按普翰的制度来讲,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考核,照上半年的数据,他们只能享shòu 普通律师的待遇,也就是说,三个人共用一个助理,同时向他提交切实可行的业务计划。 王律师就是唯一能通过考核的那一个,他去年打过几场获利丰厚的离婚与遗产官司,自恃资格,冷笑一声:“田总,你也是律师出身,不过看样子可能从业时间不长,大概不能理解律师这个行当需yào 一个相对长周期的人脉资源累积,不能以一时数据论成败,搞这种考核,既教条,又没什么实jì 意义。” “讨论我的从业经验没什么意义,我没必要把我最近几年完成的业务量讲出来跟各位讨论。如果你们认真看完发给你们的考核制度,就能明白,普翰制订的制度充分考lǜ 到了这个因素,而且普翰在两个省份的发展也充分证明了制度的可行性。各位做的是与契约制订执行有关的工作,希望不必再由我来解释具体条款。” 初步理顺人事关系,只算一个开始。 按照普翰一向的发展策略,这边未来也将主攻营利更为丰厚的非诉业务,而之前经天偏向各类诉讼业务,在非诉业务这一块的表现一直乏善可陈。从人员配置到业务转型,所里的工作千头万绪,再加上经常会有应酬,田君培并没太多时间考lǜ 个人问题。 他再度约会任苒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这样不算频密的邀请,任苒显然比较能接受,吃过晚饭后他送她回家,看时间还早,她提议在绿门咖啡馆里喝杯咖啡。 任苒已经是绿门的常客。 她以前对咖啡并无特殊爱好,在香港工作时喝咖啡比较多,也只是跟同事一样,借此提神,以应付高强度的工作。 她第一次一个人进绿门,是有一天下班路过,正好一个顾客推门而出,她闻到里面飘出的咖啡香气,触动往事,不由自主走进去,点了一杯拿铁。那样醇厚的味道让她再度想起母亲在厨房里给父亲煮咖啡时的情景,可是这一天的回忆却并没让她伤感,她发xiàn 自己突然喜欢上了喝咖啡的感觉。 结帐时,苏珊正好出来,她认出女儿的英语老师,马上要给她免单。任苒坚持不接受,说如果这样客气,她以后只好去别家咖啡馆了。折衷下来,她付了帐,苏珊送了一张可以打折的贵宾卡给她。 绿门离任苒的住处很近,咖啡味道地道,更重yào 的是,苏珊有几个坚持:不提供扑克牌,不卖简餐,除了和以前一样,出售咖啡豆咖啡粉之外,店堂内只出售各式现煮咖啡和自行烘焙制作的糕点甜品。所以这边环境十分幽静,光顾的人都是咖啡爱好者,苏珊叫得出他们中很多人的名字,没有多少爱热闹或者赶时髦的人士跑这里聚会高谈阔论。 任苒慢慢也成了这里的常客,还像其他老顾客那样,存放了一只咖啡杯在这里。她带田君培过来,苏珊跟他们打着招呼,过一会儿让服ù 生送来了一碟小点心。 任苒承认,田君培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人选。他没有旺盛的好奇心,很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如果他确实仍然有追求她的念头,那么他也没有时时流露出来让她困扰。相反,他表现得十分有分寸,相处起来让她感觉到没有压力。 田君培谈起所里一个律师接的一起荒唐官司,他说话的方式既有条理,又带着一点不露声色的风趣幽默,着实逗乐了任苒。她也讲起Tom上课时的趣事,这个美国人行事不拘一格,经常颠覆教材,带着小朋友大玩游戏,很得孩子们欢心。她作为助教,也不得不参与到游戏环节里,她承认,玩那些幼稚游戏,确实十分有助于她保持开朗的心境。 出了绿门以后,田君培将车子留在咖啡馆门口,步行送她到楼下。 她对他挥挥手,走进了单元,按下电梯键,心想,至少从目前看,她的生活恢复了正常。 日子过得平静有序,心理咨询停下来,并没有让她感到无助;有舒适的、租期内属于自己的住处;有一份不算累的工作,报酬虽低,但面对的是两个班近40个可爱的小朋友;同事称得上有趣而友善;业余做的翻译工作进展顺利;有一个相处平和的朋友…… 不过是离开一个城市,到了另一个城市,竟然如此轻易重建了自己的生活,她有些意ài 。 当然,一切看上去都不错,前提是只要不想起陈华。 这个名字被任苒强压在思绪以外。 那天,她怀着根本理不清的混乱感离开J市,在收拾东西时,将没有服用的事后避孕药扔进了度假村房间的抽水马桶中,按下冲水阀,看着那一小版药随着漩涡消失。 她想,她在进行一个赌博,或者说是一个占卜。 自从出了车祸后,她生理周期一直有些紊乱,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安全期内。如果怀孕了,她决定克服她的歉疚与悲伤,主动跟陈华联系,随他返回北京,继xù 接受心理治疗,试一下能否跟他生活在一起;如果没有怀孕,那就是他们之间既没有缘份,也没有继xù 下去的理由,她只需yào 努力忘掉他,自行调适,开始全新的生活。 她住在汉江市华清街的宾馆里,等待得多少有些不踏实。然而她并没等太久,她的老朋友在某天凌晨造访了她。她想,那就这样吧。 她起床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忍着生理痛,打开电脑,用一个不常用的邮箱写一份邮件发给陈华,告sù 他,请不用再找她,然后上本地房产中介网站,搜寻合适的房子。 她正式决定,切断与过去的联系,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这当然不是一个出于理性的、自主的选择。 可是一想到陈华,随之而来的回忆太多,她无法去分析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唯一明确知dào 的是,如果带着对祁家骏深深的负疚与回忆,她确实不应该跟陈华再有什么牵扯。既然冥冥之中天意已经帮她做出明智的决定,她愿意不折不扣执行。 你不用想起他了,任苒对自己说。 她打开房门,开窗子通风,先去洗澡,再打开笔记本,继xù 翻译那部关于基金的著作,争取像蔡洪开不断催促的那样,早些交稿。 与此同时,田君培却意ài 地再次接触到陈华这个名字。 深秋的一天,尚修文给田君培打来电话,告sù 他安达上个月被卷入一场钢筋质量风波之中,本来已经处理平息下来,可是一家名为信和的地产公司突然指证安达供应的建筑用质量有问题,表面上对安达不利,实jì 上可能牵扯到旭昇整个销售。 他与尚修文以及安达的另一位老板冯以安碰面,商量可能采取的法律措施,得出的结论是在没弄清对方真zhèng 的目的以前,最好以静制动。 田君培建议安达不妨接受有关部门的调查,拿出了详细的供货合同与每一批次钢材的质保证明,反过来要求信和提供他们的帐目与进货纪录,证明那批钢筋出自他们的供应。至于旭昇方面,则不妨采取主动,在市先召开记者招待会,做出澄清,同时请省质监部门介入,重新对产品进行抽检。 尚修文与冯以安都同意他的建议,但尚修文明显另有心事,他送田君培出来时,告sù 他目前旭昇在收购J市一家冶炼厂时碰上了对手,来自北京的一家名为亿鑫的集团突然高调出手,先是收购了一座铁矿,现在又表现出对冶炼厂的浓厚兴趣,如果此时出现关于旭昇产品的丑闻不及时处理,那几乎可以断定收购将受到阻碍。 “亿鑫是个什么来路?” “我查了一下,亿鑫的总部在北京,资产雄厚,今年九月正式宣bù 进军中部省份,会在邻省与本地各有大手笔投资,据说都是省长亲自带队招商引进来的。大老板叫陈华,处事十分神mì 低调,几乎从来没有公开露面。” 陈华这个名字落入田君培耳内,他马上联想到在J市公安局会客室的那一面之缘,尽管这名字实在普通得随处可见。可是田君培在领教了那人在J市公安局自然流露的气势,以及省公安厅亲自插手他的报案与销案时的排场以后,他无法不将他跟亿鑫神mì 的幕后老板联系起来。 “你认为信和的指证别有目的吗?” “没有证据,现在还说不好。不过,这件事应该不会简单。君培,你帮我做好准bèi ,如果真要采取法律行动,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旭昇的利益。免得到时措手不及,打无准bèi 之仗。” 田君培答yīng 下来,回去后便开始查询亿鑫的资料,正如尚修文所说,网上搜寻陈华这个名字,同名的人有无数个,没有照片,也没有有效的直接指向亿鑫的信息。他倒是查到亿鑫负责中部地区投资的是一位名叫贺静宜的投资部副总,看网上照片,十分年轻美貌,又精明强干。她在接受几家媒体采访时,表示很看好未来中部的经济发展,将拓展亿鑫现有的投资范围,进军矿产及钢铁市场。 此陈华到底是不是彼陈华,他无从查证。也许唯一能为他解开谜底的只有任苒。不过,他并不打算去问她。 当然,在与他的往来中,任苒表现得十分随和坦然。可是与此同时,她仍然保持着刚认识时的那份淡淡距离感。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但从来不打听追问,他不至于认为他已经与她熟络到无所保留。更重yào 的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谈及往事的兴趣,他也不想表现得似乎要刺探什么,贸然对她提起这个名字。 他密切关注着事件发展,同时做着应对各种可能性的法律准bèi 工作。 在邻省,旭昇的产品再度受到与汉江市相同的指控,相关部门正式介入调查。田君培与尚修文赶赴J市,参加旭昇董事长吴昌智召开的紧急会议,商量对策。 旭昇负责质量管理工作是吴昌智的二女婿魏华生,他面临很大的压力,却一直坚称,从工序管理到出厂每一个环节他严格执行检验制度,他可以担保,经他检验出厂的产品不可能有质量问题。 他一向十分认真负责,公司自行复查的结果也支持他的这一保证。 然而相关报道已经使旭昇的销售陷入停顿,对于冶炼厂的收购更是大受影响。要等到有关部门拿出明确结论,还不知dào 需yào 多少时间。 尚修文提出建议,旭昇只能出险招,宣bù 将成立两个销售分公司,直接管理两省销售,收回所有曾下放给代理商的代理权。 这当然意味着旭昇将产品质量问题推诿给了包括安达在内的两省代理商。吴畏首先击节叫好,“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高明。” 董事会其他成员面面相觑,吴昌智怒视一直没提出任何建设性意见,此时又兴奋过头的儿子一眼,问尚修文:“那安达怎么办?” “销售公司可以直接依托两省代理商的人马,我会让冯以安负责新的销售公司,注销安达,和他结清投资股本。不引起人事变动的前提下,他应该没异议。” “那你呢?” “我另有打算,您不必为我操心。君培,请你从法律角度来论证一下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在座诸人之中,除了吴氏父子,只有田君培知dào 尚修文在旭昇的真zhèng 身份,他想,尽管经过不断减持股份,尚修文目前仍是旭昇的第二大股东,做出这个舍卒保帅的决定,当然是明智的。他点点头:“我认为这个办法从法律上讲是可行的。信和对安达的指控并没有实质性证据支持,注销应该没问题,只看另一家代理公司会要求什么样的补偿,不过在合理范围内的话,我都建议接受下来,尽快走出眼前危机为最佳选择。” 田君培替旭昇准bèi 好收好代理权的相关法律文件后,才从J市返回汉江市,发xiàn 汉江市已经突然进入了冬天。 汉江市的夏季漫长,秋季来得迟迟,温度一直温暖得让人错以为接下来的会是又一个暖冬,可是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一夕之间的寒潮使得气温骤然下降,冷雨下得淅淅沥沥,雨中夹杂着细小的雪花,大有绵绵不绝之势。 本地报纸开始引用气象部门提供的数据,表示今年的雪来得明显早于往年,请市民做了防寒准bèi 。 尽管有预告,这一年的严寒天气仍然来得出乎人意料。寒风呼啸,一阵阵大雪下下停停,转眼到了新年。 这天仍然下着小雪,田君培约任苒去吃烤全羊,这家餐馆开设在郊区一个果园,聚会是冯以安出面邀约的,他的理由是,只有在这种下雪天气,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吃羊肉才有气氛。 到了地方,任苒和田君培都觉得环境十分有意思,只见眼前有一个半开放式的简易房,搭了近十口灶台,红彤彤的炉火上架着刷了调料、穿在巨大铁钎上的全羊,由一名厨工不停翻动着烘烤,油滴落下去,不时发出滋滋的响声,看着有几分吓人,闻起来却是香气扑鼻。 冯以安和另外七、八个朋友先到,他们彼此做了简单的介shào ,便围坐在一个灶台边坐下。 任苒对田君培说:“看起来这跟张家口的烤全羊做法差不多,不过那边零下二十多度,只能在室内烤,腥膻气跟炭火的味道搅在一起,有点儿影响食欲,还是这里好,可以边烤火边吃,空气也新鲜。” 田君培笑道:“以安是美食家,这城市再偏僻的角落哪家餐馆好,哪里咖啡地道,他都最有发言权。” 冯以安对此颇为自得,“别以为这一带荒凉,其实很有几家好餐馆,光这个果园就还开了一家叫桃源,走的是高档路线,做精致的淮扬菜,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下次我们去那里吃。” 等厨工终于宣bù 烤好时,大家早已经被香气刺激得食指大开,不论男女,全都站起身,持了刀叉开动起来,除任苒之外的几个女孩子吃得尤其豪爽。 田君培注意到,任苒仍然吃得不多,可是她态度落落大方,没有一点装矜持的样子。 等全羊吃得只剩一副骨架,他们再转移到旁边封闭的餐厅里,围桌坐上,开始喝酒、吃羊汤火锅。 田君培顾虑着等会儿要开车,谢绝喝酒,但冯以安不容分说,便给他倒上,笑道:“最近你忙旭昇的事辛苦了,难得出来,别扫兴好不好,大不了把车放这里打出租回去。” “这荒郊野外,又下着雪,哪里好叫出租车?现在查酒后驾驶很严格,以安你别害我了。” 任苒拿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倒满茶,笑道:“君培你喝吧,我不喝酒,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好了。” 冯以安喝彩:“还是任小姐爽快。” 大家尽欢而散,向停车场走去。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任苒接过田君培递给她的钥匙,走向停在车棚下的他的奥迪,却怔了一下,只隔了一辆车的位置,停的是一辆两门玛莎拉蒂跑车,上面尽管覆了薄薄一层雪花,可是仍然看得出是十分打眼的鲜红色,挂着北京牌照。先走过来的冯以安正与一个穿着黑色裘皮外套的高挑女子打招呼,任苒一眼认出,那人是贺静宜。 不等她拉开车门坐进去,贺静宜也看到了她,一脸讶异地叫道:“任小姐,你好。” 任苒手扶车门回头,田君培清楚地看到,她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再度露出当初在J市收费站外面对众多警察时的那种让人惊讶的浅笑,有一点儿疲惫,有一点儿厌倦,又有一点儿说不出来的满不在乎:“你好,贺小姐。” 贺静宜马上撇下冯以安大步走过去。 田君培看出她们有话要说,自觉退开一段距离,冯以安一把拉他,小声对他说:“这女人就是亿鑫负责中西部投资的副总贺静宜,你的朋友很神mì 啊,居然认识她。” 田君培没有说话。他并没喝过量,保持着敏锐的判断能力,当然马上断定,曾在J市现身的那位陈华,肯定就是亿鑫的大老板。他想,要是冯以安知dào 这一点,恐怕会更觉得任苒神mì 了。他再看一眼那边,任苒与贺静宜面对面站着,贺静宜说了一句什么,任苒耸耸肩,似乎只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 冯以安同样注视着那边,摇摇头:“贺静宜跟修文以前就认识,她来过一次安达,架势摆得活像女王巡视殖民地,可是在任小姐面前,她的姿态好象放得很低。” 确实如冯以安所言,任苒个子较贺静宜矮一点儿,衣着简朴,但神态气势丝毫不弱于对方。不管贺静宜说什么,她都简单几个字作为回答,到后来贺静宜再度开口,她只摇摇头,便拉开车门,是一个明显结束谈话的示意,贺静宜却似乎若有所思,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田君培坐上车子的副驾座,任苒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率先将车开出了果园。 车外夜色深沉,雪花洒洒扬扬,越下越大,有铺天盖地的势头,路上的车辆都缓缓行驶。 田君培找着话题,“今年的天气确实有些反常。以前我只在北方看到过雪这种下法。 “是呀,我以前在这边住过两年,也没见过持续时间这么长的降雪。”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只听得到音乐舒缓地响着。 “碰到那位贺小姐,你似乎不大开心。” 任苒凝视着前方道路,停了一会儿才说:“倒也说不上。在这个城市也能碰上过去认识的人,有点儿……意ài 。” “我讲一点儿自己的往事你不介yì 吧?” 她不愿意气氛凝重,开玩笑地说:“只要不是情史就行。” 田君培不禁失笑:“我的情史乏善可陈,不值得拿出来讲。我22岁大学毕业那年,考取了北京名校的法学研究生,同时通过了号称最难考过的司法考试,当时真是意气风发,觉得世事尽在掌握。” 任苒的父亲是法学家,她耳濡目染,自然知dào 司法考试需yào 把30万字以上的法律条文熟记下来,并且需yào 熟知经典案例、法理、法律文书写作,要分析各种各样边界模糊的案例,以前一度通过率徘徊在10%以下,号称最难并非夸张,而且田君培还在同一年考上名校法学研究生,那个难度可想而知。 “这绝对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啊。” “不仅如此,兼职时我已经代替律师完成大部分工作,回到市后,我正式执业当律师,接连办的几个案子都很顺利,有人恭维我是难得的法律奇才,我也越发年少轻狂起来。后来所里让我接了一个重yào 案子,一家小公司的总经理被控贪污,但是他的公司只是在当时体制下挂了集体招牌,实jì 是个人企业。我研究了所有资料,做足功课,自信满满地告sù 他,官司很有胜算。主任信任我,甚至请来记者,全程关注这起官司,预备做一个宣传,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任苒在银行工作过,对此略知一二,“涉及到体制问题,结果很难说。” “话是这样说,但我确实没能给他做出最有力的辩护,他被判入狱六年。我告sù 他,我们还可以上诉,不过他已经失去对我的信任,换了律师,是我们所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上诉到高一级法院,获得了无罪判决。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有多受打击。偏偏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经常会在各种场合碰到他后来的那位律师。” “然后呢?” “我郁闷了好长时间,突然在有一天明白了,墨菲定理在什么时候都是通用的,蛋糕掉下去,有奶油的一面着地的可能性较高;在你不确定的时候,你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发生的机率最大,至于你最不愿意碰到的人,肯定会时不时出现在你面前,提醒你的失败。” “我猜,你这样想了以后,可能反而不会再那么频繁碰到那位律师,或者碰到了,也只当是再平常不过的相遇,最后根本不会再介yì 。” “没错。我需yào 那样的提醒,让我避免犯同样的错误。希望你别认为我在说教。” “谢谢你,君培,我有时大概的确需yào 一点说教。你也看到了,我定居在这里,确实想避开某些人、某些事,可是回避……”任苒微微笑了,摇摇头,“真的一般都不能如愿。” “其实你给我的感觉,是不介yì 碰到任何人。” 任苒长久沉默之后,稳稳握着方向盘,将车停在一处红灯前,轻声说:“希望有一天,我会有那样的坦然。”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五章(3) 记住本站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免费阅读 (书农的拼音+COM)唐七公子三生三世步生莲完结结局,唐七公子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后新作,三生三世系列作品,行过处红莲开遍,谓之步生莲。 能步生莲的仙者,四海八荒不过两位,一是西方梵境的佛陀,一是九重天上统管瑶池芙蕖的成玉小仙。 他将她从二十七天锁妖塔下救起,她的脚下妖娆红莲开遍。 她说:“二殿下呢,和她那小娘子逃出去了罢?” 她说:“看你这一身衣裳,品阶挺高的么,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哪一处的仙?” 她说:“一个神仙死在锁妖塔里,太有失仙格了。” 她说:“你猜我死了会变成什么,会不会变成一朵莲花?” 她说:“给我唱支歌罢,我想听月高高,变成一朵花,大约也听不了歌了罢……” 他爱上她并不因她步生莲的曼妙,他爱上她的爱情。 唐七公子,幻想言情作家。在晋江原创网发表《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为读者所瞩目,现已出版发表《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 《岁月是朵两生花》和《九州·华胥引》等部分作品。 书农在线书库提供三生三世步生莲txt下载服务,请到下载区下载使用顶部查找搜索功能。三生三世步生莲唐七公子写的曲折动人故事可读性极高,如果大家喜欢的话就去支持作者吧。 ------------ 荏苒年华 第十五章(4)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田君培在汉江市的工作开始得并不顺利,好在他有足够的心理准bèi 。 根据双方达成的协议,普翰注资正式控股,律师事务所的名称做了变更,老侯仍然做着名义上的主任,所里具体业务则全部由田君培负责。 所里的几个大律师明显没将30岁不到的田君培放在眼里,对他的秘书分发下来的考核制度只敷衍地看看,便放到一边,各行其是,准bèi 等着看他灰头土脸找台阶下,再开出条件逼他就范。 可是田君培既没将他们办的那些琐碎的经济与民事纠纷案子放在眼里,也不介yì 他们的不合zuò 态度。他不动声色找来猎头公司,开出条件,开始招聘。 如果说新的人事经理上任,那几个大律师还没感到什么,那么当田君培宣bù ,三位新律师同时报到,每人配备一名助理,搬迁到新写字楼的事务所办公室将重新调整时,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集体找到田君培谈话,然而田君培拿出他们过去三年的考核数据,和颜悦色地告sù 他们,如果严格按普翰的制度来讲,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考核,照上半年的数据,他们只能享shòu 普通律师的待遇,也就是说,三个人共用一个助理,同时向他提交切实可行的业务计划。 王律师就是唯一能通过考核的那一个,他去年打过几场获利丰厚的离婚与遗产官司,自恃资格,冷笑一声:“田总,你也是律师出身,不过看样子可能从业时间不长,大概不能理解律师这个行当需yào 一个相对长周期的人脉资源累积,不能以一时数据论成败,搞这种考核,既教条,又没什么实jì 意义。” “讨论我的从业经验没什么意义,我没必要把我最近几年完成的业务量讲出来跟各位讨论。如果你们认真看完发给你们的考核制度,就能明白,普翰制订的制度充分考lǜ 到了这个因素,而且普翰在两个省份的发展也充分证明了制度的可行性。各位做的是与契约制订执行有关的工作,希望不必再由我来解释具体条款。” 初步理顺人事关系,只算一个开始。 按照普翰一向的发展策略,这边未来也将主攻营利更为丰厚的非诉业务,而之前经天偏向各类诉讼业务,在非诉业务这一块的表现一直乏善可陈。从人员配置到业务转型,所里的工作千头万绪,再加上经常会有应酬,田君培并没太多时间考lǜ 个人问题。 他再度约会任苒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这样不算频密的邀请,任苒显然比较能接受,吃过晚饭后他送她回家,看时间还早,她提议在绿门咖啡馆里喝杯咖啡。 任苒已经是绿门的常客。 她以前对咖啡并无特殊爱好,在香港工作时喝咖啡比较多,也只是跟同事一样,借此提神,以应付高强度的工作。 她第一次一个人进绿门,是有一天下班路过,正好一个顾客推门而出,她闻到里面飘出的咖啡香气,触动往事,不由自主走进去,点了一杯拿铁。那样醇厚的味道让她再度想起母亲在厨房里给父亲煮咖啡时的情景,可是这一天的回忆却并没让她伤感,她发xiàn 自己突然喜欢上了喝咖啡的感觉。 结帐时,苏珊正好出来,她认出女儿的英语老师,马上要给她免单。任苒坚持不接受,说如果这样客气,她以后只好去别家咖啡馆了。折衷下来,她付了帐,苏珊送了一张可以打折的贵宾卡给她。 绿门离任苒的住处很近,咖啡味道地道,更重yào 的是,苏珊有几个坚持:不提供扑克牌,不卖简餐,除了和以前一样,出售咖啡豆咖啡粉之外,店堂内只出售各式现煮咖啡和自行烘焙制作的糕点甜品。所以这边环境十分幽静,光顾的人都是咖啡爱好者,苏珊叫得出他们中很多人的名字,没有多少爱热闹或者赶时髦的人士跑这里聚会高谈阔论。 任苒慢慢也成了这里的常客,还像其他老顾客那样,存放了一只咖啡杯在这里。她带田君培过来,苏珊跟他们打着招呼,过一会儿让服ù 生送来了一碟小点心。 任苒承认,田君培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人选。他没有旺盛的好奇心,很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如果他确实仍然有追求她的念头,那么他也没有时时流露出来让她困扰。相反,他表现得十分有分寸,相处起来让她感觉到没有压力。 田君培谈起所里一个律师接的一起荒唐官司,他说话的方式既有条理,又带着一点不露声色的风趣幽默,着实逗乐了任苒。她也讲起Tom上课时的趣事,这个美国人行事不拘一格,经常颠覆教材,带着小朋友大玩游戏,很得孩子们欢心。她作为助教,也不得不参与到游戏环节里,她承认,玩那些幼稚游戏,确实十分有助于她保持开朗的心境。 出了绿门以后,田君培将车子留在咖啡馆门口,步行送她到楼下。 她对他挥挥手,走进了单元,按下电梯键,心想,至少从目前看,她的生活恢复了正常。 日子过得平静有序,心理咨询停下来,并没有让她感到无助;有舒适的、租期内属于自己的住处;有一份不算累的工作,报酬虽低,但面对的是两个班近40个可爱的小朋友;同事称得上有趣而友善;业余做的翻译工作进展顺利;有一个相处平和的朋友…… 不过是离开一个城市,到了另一个城市,竟然如此轻易重建了自己的生活,她有些意ài 。 当然,一切看上去都不错,前提是只要不想起陈华。 这个名字被任苒强压在思绪以外。 那天,她怀着根本理不清的混乱感离开J市,在收拾东西时,将没有服用的事后避孕药扔进了度假村房间的抽水马桶中,按下冲水阀,看着那一小版药随着漩涡消失。 她想,她在进行一个赌博,或者说是一个占卜。 自从出了车祸后,她生理周期一直有些紊乱,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安全期内。如果怀孕了,她决定克服她的歉疚与悲伤,主动跟陈华联系,随他返回北京,继xù 接受心理治疗,试一下能否跟他生活在一起;如果没有怀孕,那就是他们之间既没有缘份,也没有继xù 下去的理由,她只需yào 努力忘掉他,自行调适,开始全新的生活。 她住在汉江市华清街的宾馆里,等待得多少有些不踏实。然而她并没等太久,她的老朋友在某天凌晨造访了她。她想,那就这样吧。 她起床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忍着生理痛,打开电脑,用一个不常用的邮箱写一份邮件发给陈华,告sù 他,请不用再找她,然后上本地房产中介网站,搜寻合适的房子。 她正式决定,切断与过去的联系,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这当然不是一个出于理性的、自主的选择。 可是一想到陈华,随之而来的回忆太多,她无法去分析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唯一明确知dào 的是,如果带着对祁家骏深深的负疚与回忆,她确实不应该跟陈华再有什么牵扯。既然冥冥之中天意已经帮她做出明智的决定,她愿意不折不扣执行。 你不用想起他了,任苒对自己说。 她打开房门,开窗子通风,先去洗澡,再打开笔记本,继xù 翻译那部关于基金的著作,争取像蔡洪开不断催促的那样,早些交稿。 与此同时,田君培却意ài 地再次接触到陈华这个名字。 深秋的一天,尚修文给田君培打来电话,告sù 他安达上个月被卷入一场钢筋质量风波之中,本来已经处理平息下来,可是一家名为信和的地产公司突然指证安达供应的建筑用质量有问题,表面上对安达不利,实jì 上可能牵扯到旭昇整个销售。 他与尚修文以及安达的另一位老板冯以安碰面,商量可能采取的法律措施,得出的结论是在没弄清对方真zhèng 的目的以前,最好以静制动。 田君培建议安达不妨接受有关部门的调查,拿出了详细的供货合同与每一批次钢材的质保证明,反过来要求信和提供他们的帐目与进货纪录,证明那批钢筋出自他们的供应。至于旭昇方面,则不妨采取主动,在市先召开记者招待会,做出澄清,同时请省质监部门介入,重新对产品进行抽检。 尚修文与冯以安都同意他的建议,但尚修文明显另有心事,他送田君培出来时,告sù 他目前旭昇在收购J市一家冶炼厂时碰上了对手,来自北京的一家名为亿鑫的集团突然高调出手,先是收购了一座铁矿,现在又表现出对冶炼厂的浓厚兴趣,如果此时出现关于旭昇产品的丑闻不及时处理,那几乎可以断定收购将受到阻碍。 “亿鑫是个什么来路?” “我查了一下,亿鑫的总部在北京,资产雄厚,今年九月正式宣bù 进军中部省份,会在邻省与本地各有大手笔投资,据说都是省长亲自带队招商引进来的。大老板叫陈华,处事十分神mì 低调,几乎从来没有公开露面。” 陈华这个名字落入田君培耳内,他马上联想到在J市公安局会客室的那一面之缘,尽管这名字实在普通得随处可见。可是田君培在领教了那人在J市公安局自然流露的气势,以及省公安厅亲自插手他的报案与销案时的排场以后,他无法不将他跟亿鑫神mì 的幕后老板联系起来。 “你认为信和的指证别有目的吗?” “没有证据,现在还说不好。不过,这件事应该不会简单。君培,你帮我做好准bèi ,如果真要采取法律行动,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旭昇的利益。免得到时措手不及,打无准bèi 之仗。” 田君培答yīng 下来,回去后便开始查询亿鑫的资料,正如尚修文所说,网上搜寻陈华这个名字,同名的人有无数个,没有照片,也没有有效的直接指向亿鑫的信息。他倒是查到亿鑫负责中部地区投资的是一位名叫贺静宜的投资部副总,看网上照片,十分年轻美貌,又精明强干。她在接受几家媒体采访时,表示很看好未来中部的经济发展,将拓展亿鑫现有的投资范围,进军矿产及钢铁市场。 此陈华到底是不是彼陈华,他无从查证。也许唯一能为他解开谜底的只有任苒。不过,他并不打算去问她。 当然,在与他的往来中,任苒表现得十分随和坦然。可是与此同时,她仍然保持着刚认识时的那份淡淡距离感。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但从来不打听追问,他不至于认为他已经与她熟络到无所保留。更重yào 的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谈及往事的兴趣,他也不想表现得似乎要刺探什么,贸然对她提起这个名字。 他密切关注着事件发展,同时做着应对各种可能性的法律准bèi 工作。 在邻省,旭昇的产品再度受到与汉江市相同的指控,相关部门正式介入调查。田君培与尚修文赶赴J市,参加旭昇董事长吴昌智召开的紧急会议,商量对策。 旭昇负责质量管理工作是吴昌智的二女婿魏华生,他面临很大的压力,却一直坚称,从工序管理到出厂每一个环节他严格执行检验制度,他可以担保,经他检验出厂的产品不可能有质量问题。 他一向十分认真负责,公司自行复查的结果也支持他的这一保证。 然而相关报道已经使旭昇的销售陷入停顿,对于冶炼厂的收购更是大受影响。要等到有关部门拿出明确结论,还不知dào 需yào 多少时间。 尚修文提出建议,旭昇只能出险招,宣bù 将成立两个销售分公司,直接管理两省销售,收回所有曾下放给代理商的代理权。 这当然意味着旭昇将产品质量问题推诿给了包括安达在内的两省代理商。吴畏首先击节叫好,“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高明。” 董事会其他成员面面相觑,吴昌智怒视一直没提出任何建设性意见,此时又兴奋过头的儿子一眼,问尚修文:“那安达怎么办?” “销售公司可以直接依托两省代理商的人马,我会让冯以安负责新的销售公司,注销安达,和他结清投资股本。不引起人事变动的前提下,他应该没异议。” “那你呢?” “我另有打算,您不必为我操心。君培,请你从法律角度来论证一下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在座诸人之中,除了吴氏父子,只有田君培知dào 尚修文在旭昇的真zhèng 身份,他想,尽管经过不断减持股份,尚修文目前仍是旭昇的第二大股东,做出这个舍卒保帅的决定,当然是明智的。他点点头:“我认为这个办法从法律上讲是可行的。信和对安达的指控并没有实质性证据支持,注销应该没问题,只看另一家代理公司会要求什么样的补偿,不过在合理范围内的话,我都建议接受下来,尽快走出眼前危机为最佳选择。” 田君培替旭昇准bèi 好收好代理权的相关法律文件后,才从J市返回汉江市,发xiàn 汉江市已经突然进入了冬天。 汉江市的夏季漫长,秋季来得迟迟,温度一直温暖得让人错以为接下来的会是又一个暖冬,可是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一夕之间的寒潮使得气温骤然下降,冷雨下得淅淅沥沥,雨中夹杂着细小的雪花,大有绵绵不绝之势。 本地报纸开始引用气象部门提供的数据,表示今年的雪来得明显早于往年,请市民做了防寒准bèi 。 尽管有预告,这一年的严寒天气仍然来得出乎人意料。寒风呼啸,一阵阵大雪下下停停,转眼到了新年。 这天仍然下着小雪,田君培约任苒去吃烤全羊,这家餐馆开设在郊区一个果园,聚会是冯以安出面邀约的,他的理由是,只有在这种下雪天气,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吃羊肉才有气氛。 到了地方,任苒和田君培都觉得环境十分有意思,只见眼前有一个半开放式的简易房,搭了近十口灶台,红彤彤的炉火上架着刷了调料、穿在巨大铁钎上的全羊,由一名厨工不停翻动着烘烤,油滴落下去,不时发出滋滋的响声,看着有几分吓人,闻起来却是香气扑鼻。 冯以安和另外七、八个朋友先到,他们彼此做了简单的介shào ,便围坐在一个灶台边坐下。 任苒对田君培说:“看起来这跟张家口的烤全羊做法差不多,不过那边零下二十多度,只能在室内烤,腥膻气跟炭火的味道搅在一起,有点儿影响食欲,还是这里好,可以边烤火边吃,空气也新鲜。” 田君培笑道:“以安是美食家,这城市再偏僻的角落哪家餐馆好,哪里咖啡地道,他都最有发言权。” 冯以安对此颇为自得,“别以为这一带荒凉,其实很有几家好餐馆,光这个果园就还开了一家叫桃源,走的是高档路线,做精致的淮扬菜,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下次我们去那里吃。” 等厨工终于宣bù 烤好时,大家早已经被香气刺激得食指大开,不论男女,全都站起身,持了刀叉开动起来,除任苒之外的几个女孩子吃得尤其豪爽。 田君培注意到,任苒仍然吃得不多,可是她态度落落大方,没有一点装矜持的样子。 等全羊吃得只剩一副骨架,他们再转移到旁边封闭的餐厅里,围桌坐上,开始喝酒、吃羊汤火锅。 田君培顾虑着等会儿要开车,谢绝喝酒,但冯以安不容分说,便给他倒上,笑道:“最近你忙旭昇的事辛苦了,难得出来,别扫兴好不好,大不了把车放这里打出租回去。” “这荒郊野外,又下着雪,哪里好叫出租车?现在查酒后驾驶很严格,以安你别害我了。” 任苒拿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倒满茶,笑道:“君培你喝吧,我不喝酒,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好了。” 冯以安喝彩:“还是任小姐爽快。” 大家尽欢而散,向停车场走去。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任苒接过田君培递给她的钥匙,走向停在车棚下的他的奥迪,却怔了一下,只隔了一辆车的位置,停的是一辆两门玛莎拉蒂跑车,上面尽管覆了薄薄一层雪花,可是仍然看得出是十分打眼的鲜红色,挂着北京牌照。先走过来的冯以安正与一个穿着黑色裘皮外套的高挑女子打招呼,任苒一眼认出,那人是贺静宜。 不等她拉开车门坐进去,贺静宜也看到了她,一脸讶异地叫道:“任小姐,你好。” 任苒手扶车门回头,田君培清楚地看到,她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再度露出当初在J市收费站外面对众多警察时的那种让人惊讶的浅笑,有一点儿疲惫,有一点儿厌倦,又有一点儿说不出来的满不在乎:“你好,贺小姐。” 贺静宜马上撇下冯以安大步走过去。 田君培看出她们有话要说,自觉退开一段距离,冯以安一把拉他,小声对他说:“这女人就是亿鑫负责中西部投资的副总贺静宜,你的朋友很神mì 啊,居然认识她。” 田君培没有说话。他并没喝过量,保持着敏锐的判断能力,当然马上断定,曾在J市现身的那位陈华,肯定就是亿鑫的大老板。他想,要是冯以安知dào 这一点,恐怕会更觉得任苒神mì 了。他再看一眼那边,任苒与贺静宜面对面站着,贺静宜说了一句什么,任苒耸耸肩,似乎只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 冯以安同样注视着那边,摇摇头:“贺静宜跟修文以前就认识,她来过一次安达,架势摆得活像女王巡视殖民地,可是在任小姐面前,她的姿态好象放得很低。” 确实如冯以安所言,任苒个子较贺静宜矮一点儿,衣着简朴,但神态气势丝毫不弱于对方。不管贺静宜说什么,她都简单几个字作为回答,到后来贺静宜再度开口,她只摇摇头,便拉开车门,是一个明显结束谈话的示意,贺静宜却似乎若有所思,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田君培坐上车子的副驾座,任苒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率先将车开出了果园。 车外夜色深沉,雪花洒洒扬扬,越下越大,有铺天盖地的势头,路上的车辆都缓缓行驶。 田君培找着话题,“今年的天气确实有些反常。以前我只在北方看到过雪这种下法。 “是呀,我以前在这边住过两年,也没见过持续时间这么长的降雪。”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只听得到音乐舒缓地响着。 “碰到那位贺小姐,你似乎不大开心。” 任苒凝视着前方道路,停了一会儿才说:“倒也说不上。在这个城市也能碰上过去认识的人,有点儿……意ài 。” “我讲一点儿自己的往事你不介yì 吧?” 她不愿意气氛凝重,开玩笑地说:“只要不是情史就行。” 田君培不禁失笑:“我的情史乏善可陈,不值得拿出来讲。我22岁大学毕业那年,考取了北京名校的法学研究生,同时通过了号称最难考过的司法考试,当时真是意气风发,觉得世事尽在掌握。” 任苒的父亲是法学家,她耳濡目染,自然知dào 司法考试需yào 把30万字以上的法律条文熟记下来,并且需yào 熟知经典案例、法理、法律文书写作,要分析各种各样边界模糊的案例,以前一度通过率徘徊在10%以下,号称最难并非夸张,而且田君培还在同一年考上名校法学研究生,那个难度可想而知。 “这绝对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啊。” “不仅如此,兼职时我已经代替律师完成大部分工作,回到市后,我正式执业当律师,接连办的几个案子都很顺利,有人恭维我是难得的法律奇才,我也越发年少轻狂起来。后来所里让我接了一个重yào 案子,一家小公司的总经理被控贪污,但是他的公司只是在当时体制下挂了集体招牌,实jì 是个人企业。我研究了所有资料,做足功课,自信满满地告sù 他,官司很有胜算。主任信任我,甚至请来记者,全程关注这起官司,预备做一个宣传,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任苒在银行工作过,对此略知一二,“涉及到体制问题,结果很难说。” “话是这样说,但我确实没能给他做出最有力的辩护,他被判入狱六年。我告sù 他,我们还可以上诉,不过他已经失去对我的信任,换了律师,是我们所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上诉到高一级法院,获得了无罪判决。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有多受打击。偏偏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经常会在各种场合碰到他后来的那位律师。” “然后呢?” “我郁闷了好长时间,突然在有一天明白了,墨菲定理在什么时候都是通用的,蛋糕掉下去,有奶油的一面着地的可能性较高;在你不确定的时候,你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发生的机率最大,至于你最不愿意碰到的人,肯定会时不时出现在你面前,提醒你的失败。” “我猜,你这样想了以后,可能反而不会再那么频繁碰到那位律师,或者碰到了,也只当是再平常不过的相遇,最后根本不会再介yì 。” “没错。我需yào 那样的提醒,让我避免犯同样的错误。希望你别认为我在说教。” “谢谢你,君培,我有时大概的确需yào 一点说教。你也看到了,我定居在这里,确实想避开某些人、某些事,可是回避……”任苒微微笑了,摇摇头,“真的一般都不能如愿。” “其实你给我的感觉,是不介yì 碰到任何人。” 任苒长久沉默之后,稳稳握着方向盘,将车停在一处红灯前,轻声说:“希望有一天,我会有那样的坦然。”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五章(5)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田君培在汉江市的工作开始得并不顺利,好在他有足够的心理准bèi 。 根据双方达成的协议,普翰注资正式控股,律师事务所的名称做了变更,老侯仍然做着名义上的主任,所里具体业务则全部由田君培负责。 所里的几个大律师明显没将30岁不到的田君培放在眼里,对他的秘书分发下来的考核制度只敷衍地看看,便放到一边,各行其是,准bèi 等着看他灰头土脸找台阶下,再开出条件逼他就范。 可是田君培既没将他们办的那些琐碎的经济与民事纠纷案子放在眼里,也不介yì 他们的不合zuò 态度。他不动声色找来猎头公司,开出条件,开始招聘。 如果说新的人事经理上任,那几个大律师还没感到什么,那么当田君培宣bù ,三位新律师同时报到,每人配备一名助理,搬迁到新写字楼的事务所办公室将重新调整时,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集体找到田君培谈话,然而田君培拿出他们过去三年的考核数据,和颜悦色地告sù 他们,如果严格按普翰的制度来讲,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考核,照上半年的数据,他们只能享shòu 普通律师的待遇,也就是说,三个人共用一个助理,同时向他提交切实可行的业务计划。 王律师就是唯一能通过考核的那一个,他去年打过几场获利丰厚的离婚与遗产官司,自恃资格,冷笑一声:“田总,你也是律师出身,不过看样子可能从业时间不长,大概不能理解律师这个行当需yào 一个相对长周期的人脉资源累积,不能以一时数据论成败,搞这种考核,既教条,又没什么实jì 意义。” “讨论我的从业经验没什么意义,我没必要把我最近几年完成的业务量讲出来跟各位讨论。如果你们认真看完发给你们的考核制度,就能明白,普翰制订的制度充分考lǜ 到了这个因素,而且普翰在两个省份的发展也充分证明了制度的可行性。各位做的是与契约制订执行有关的工作,希望不必再由我来解释具体条款。” 初步理顺人事关系,只算一个开始。 按照普翰一向的发展策略,这边未来也将主攻营利更为丰厚的非诉业务,而之前经天偏向各类诉讼业务,在非诉业务这一块的表现一直乏善可陈。从人员配置到业务转型,所里的工作千头万绪,再加上经常会有应酬,田君培并没太多时间考lǜ 个人问题。 他再度约会任苒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这样不算频密的邀请,任苒显然比较能接受,吃过晚饭后他送她回家,看时间还早,她提议在绿门咖啡馆里喝杯咖啡。 任苒已经是绿门的常客。 她以前对咖啡并无特殊爱好,在香港工作时喝咖啡比较多,也只是跟同事一样,借此提神,以应付高强度的工作。 她第一次一个人进绿门,是有一天下班路过,正好一个顾客推门而出,她闻到里面飘出的咖啡香气,触动往事,不由自主走进去,点了一杯拿铁。那样醇厚的味道让她再度想起母亲在厨房里给父亲煮咖啡时的情景,可是这一天的回忆却并没让她伤感,她发xiàn 自己突然喜欢上了喝咖啡的感觉。 结帐时,苏珊正好出来,她认出女儿的英语老师,马上要给她免单。任苒坚持不接受,说如果这样客气,她以后只好去别家咖啡馆了。折衷下来,她付了帐,苏珊送了一张可以打折的贵宾卡给她。 绿门离任苒的住处很近,咖啡味道地道,更重yào 的是,苏珊有几个坚持:不提供扑克牌,不卖简餐,除了和以前一样,出售咖啡豆咖啡粉之外,店堂内只出售各式现煮咖啡和自行烘焙制作的糕点甜品。所以这边环境十分幽静,光顾的人都是咖啡爱好者,苏珊叫得出他们中很多人的名字,没有多少爱热闹或者赶时髦的人士跑这里聚会高谈阔论。 任苒慢慢也成了这里的常客,还像其他老顾客那样,存放了一只咖啡杯在这里。她带田君培过来,苏珊跟他们打着招呼,过一会儿让服ù 生送来了一碟小点心。 任苒承认,田君培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人选。他没有旺盛的好奇心,很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如果他确实仍然有追求她的念头,那么他也没有时时流露出来让她困扰。相反,他表现得十分有分寸,相处起来让她感觉到没有压力。 田君培谈起所里一个律师接的一起荒唐官司,他说话的方式既有条理,又带着一点不露声色的风趣幽默,着实逗乐了任苒。她也讲起Tom上课时的趣事,这个美国人行事不拘一格,经常颠覆教材,带着小朋友大玩游戏,很得孩子们欢心。她作为助教,也不得不参与到游戏环节里,她承认,玩那些幼稚游戏,确实十分有助于她保持开朗的心境。 出了绿门以后,田君培将车子留在咖啡馆门口,步行送她到楼下。 她对他挥挥手,走进了单元,按下电梯键,心想,至少从目前看,她的生活恢复了正常。 日子过得平静有序,心理咨询停下来,并没有让她感到无助;有舒适的、租期内属于自己的住处;有一份不算累的工作,报酬虽低,但面对的是两个班近40个可爱的小朋友;同事称得上有趣而友善;业余做的翻译工作进展顺利;有一个相处平和的朋友…… 不过是离开一个城市,到了另一个城市,竟然如此轻易重建了自己的生活,她有些意ài 。 当然,一切看上去都不错,前提是只要不想起陈华。 这个名字被任苒强压在思绪以外。 那天,她怀着根本理不清的混乱感离开J市,在收拾东西时,将没有服用的事后避孕药扔进了度假村房间的抽水马桶中,按下冲水阀,看着那一小版药随着漩涡消失。 她想,她在进行一个赌博,或者说是一个占卜。 自从出了车祸后,她生理周期一直有些紊乱,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安全期内。如果怀孕了,她决定克服她的歉疚与悲伤,主动跟陈华联系,随他返回北京,继xù 接受心理治疗,试一下能否跟他生活在一起;如果没有怀孕,那就是他们之间既没有缘份,也没有继xù 下去的理由,她只需yào 努力忘掉他,自行调适,开始全新的生活。 她住在汉江市华清街的宾馆里,等待得多少有些不踏实。然而她并没等太久,她的老朋友在某天凌晨造访了她。她想,那就这样吧。 她起床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忍着生理痛,打开电脑,用一个不常用的邮箱写一份邮件发给陈华,告sù 他,请不用再找她,然后上本地房产中介网站,搜寻合适的房子。 她正式决定,切断与过去的联系,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这当然不是一个出于理性的、自主的选择。 可是一想到陈华,随之而来的回忆太多,她无法去分析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唯一明确知dào 的是,如果带着对祁家骏深深的负疚与回忆,她确实不应该跟陈华再有什么牵扯。既然冥冥之中天意已经帮她做出明智的决定,她愿意不折不扣执行。 你不用想起他了,任苒对自己说。 她打开房门,开窗子通风,先去洗澡,再打开笔记本,继xù 翻译那部关于基金的著作,争取像蔡洪开不断催促的那样,早些交稿。 与此同时,田君培却意ài 地再次接触到陈华这个名字。 深秋的一天,尚修文给田君培打来电话,告sù 他安达上个月被卷入一场钢筋质量风波之中,本来已经处理平息下来,可是一家名为信和的地产公司突然指证安达供应的建筑用质量有问题,表面上对安达不利,实jì 上可能牵扯到旭昇整个销售。 他与尚修文以及安达的另一位老板冯以安碰面,商量可能采取的法律措施,得出的结论是在没弄清对方真zhèng 的目的以前,最好以静制动。 田君培建议安达不妨接受有关部门的调查,拿出了详细的供货合同与每一批次钢材的质保证明,反过来要求信和提供他们的帐目与进货纪录,证明那批钢筋出自他们的供应。至于旭昇方面,则不妨采取主动,在市先召开记者招待会,做出澄清,同时请省质监部门介入,重新对产品进行抽检。 尚修文与冯以安都同意他的建议,但尚修文明显另有心事,他送田君培出来时,告sù 他目前旭昇在收购J市一家冶炼厂时碰上了对手,来自北京的一家名为亿鑫的集团突然高调出手,先是收购了一座铁矿,现在又表现出对冶炼厂的浓厚兴趣,如果此时出现关于旭昇产品的丑闻不及时处理,那几乎可以断定收购将受到阻碍。 “亿鑫是个什么来路?” “我查了一下,亿鑫的总部在北京,资产雄厚,今年九月正式宣bù 进军中部省份,会在邻省与本地各有大手笔投资,据说都是省长亲自带队招商引进来的。大老板叫陈华,处事十分神mì 低调,几乎从来没有公开露面。” 陈华这个名字落入田君培耳内,他马上联想到在J市公安局会客室的那一面之缘,尽管这名字实在普通得随处可见。可是田君培在领教了那人在J市公安局自然流露的气势,以及省公安厅亲自插手他的报案与销案时的排场以后,他无法不将他跟亿鑫神mì 的幕后老板联系起来。 “你认为信和的指证别有目的吗?” “没有证据,现在还说不好。不过,这件事应该不会简单。君培,你帮我做好准bèi ,如果真要采取法律行动,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旭昇的利益。免得到时措手不及,打无准bèi 之仗。” 田君培答yīng 下来,回去后便开始查询亿鑫的资料,正如尚修文所说,网上搜寻陈华这个名字,同名的人有无数个,没有照片,也没有有效的直接指向亿鑫的信息。他倒是查到亿鑫负责中部地区投资的是一位名叫贺静宜的投资部副总,看网上照片,十分年轻美貌,又精明强干。她在接受几家媒体采访时,表示很看好未来中部的经济发展,将拓展亿鑫现有的投资范围,进军矿产及钢铁市场。 此陈华到底是不是彼陈华,他无从查证。也许唯一能为他解开谜底的只有任苒。不过,他并不打算去问她。 当然,在与他的往来中,任苒表现得十分随和坦然。可是与此同时,她仍然保持着刚认识时的那份淡淡距离感。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但从来不打听追问,他不至于认为他已经与她熟络到无所保留。更重yào 的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谈及往事的兴趣,他也不想表现得似乎要刺探什么,贸然对她提起这个名字。 他密切关注着事件发展,同时做着应对各种可能性的法律准bèi 工作。 在邻省,旭昇的产品再度受到与汉江市相同的指控,相关部门正式介入调查。田君培与尚修文赶赴J市,参加旭昇董事长吴昌智召开的紧急会议,商量对策。 旭昇负责质量管理工作是吴昌智的二女婿魏华生,他面临很大的压力,却一直坚称,从工序管理到出厂每一个环节他严格执行检验制度,他可以担保,经他检验出厂的产品不可能有质量问题。 他一向十分认真负责,公司自行复查的结果也支持他的这一保证。 然而相关报道已经使旭昇的销售陷入停顿,对于冶炼厂的收购更是大受影响。要等到有关部门拿出明确结论,还不知dào 需yào 多少时间。 尚修文提出建议,旭昇只能出险招,宣bù 将成立两个销售分公司,直接管理两省销售,收回所有曾下放给代理商的代理权。 这当然意味着旭昇将产品质量问题推诿给了包括安达在内的两省代理商。吴畏首先击节叫好,“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高明。” 董事会其他成员面面相觑,吴昌智怒视一直没提出任何建设性意见,此时又兴奋过头的儿子一眼,问尚修文:“那安达怎么办?” “销售公司可以直接依托两省代理商的人马,我会让冯以安负责新的销售公司,注销安达,和他结清投资股本。不引起人事变动的前提下,他应该没异议。” “那你呢?” “我另有打算,您不必为我操心。君培,请你从法律角度来论证一下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在座诸人之中,除了吴氏父子,只有田君培知dào 尚修文在旭昇的真zhèng 身份,他想,尽管经过不断减持股份,尚修文目前仍是旭昇的第二大股东,做出这个舍卒保帅的决定,当然是明智的。他点点头:“我认为这个办法从法律上讲是可行的。信和对安达的指控并没有实质性证据支持,注销应该没问题,只看另一家代理公司会要求什么样的补偿,不过在合理范围内的话,我都建议接受下来,尽快走出眼前危机为最佳选择。” 田君培替旭昇准bèi 好收好代理权的相关法律文件后,才从J市返回汉江市,发xiàn 汉江市已经突然进入了冬天。 汉江市的夏季漫长,秋季来得迟迟,温度一直温暖得让人错以为接下来的会是又一个暖冬,可是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一夕之间的寒潮使得气温骤然下降,冷雨下得淅淅沥沥,雨中夹杂着细小的雪花,大有绵绵不绝之势。 本地报纸开始引用气象部门提供的数据,表示今年的雪来得明显早于往年,请市民做了防寒准bèi 。 尽管有预告,这一年的严寒天气仍然来得出乎人意料。寒风呼啸,一阵阵大雪下下停停,转眼到了新年。 这天仍然下着小雪,田君培约任苒去吃烤全羊,这家餐馆开设在郊区一个果园,聚会是冯以安出面邀约的,他的理由是,只有在这种下雪天气,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吃羊肉才有气氛。 到了地方,任苒和田君培都觉得环境十分有意思,只见眼前有一个半开放式的简易房,搭了近十口灶台,红彤彤的炉火上架着刷了调料、穿在巨大铁钎上的全羊,由一名厨工不停翻动着烘烤,油滴落下去,不时发出滋滋的响声,看着有几分吓人,闻起来却是香气扑鼻。 冯以安和另外七、八个朋友先到,他们彼此做了简单的介shào ,便围坐在一个灶台边坐下。 任苒对田君培说:“看起来这跟张家口的烤全羊做法差不多,不过那边零下二十多度,只能在室内烤,腥膻气跟炭火的味道搅在一起,有点儿影响食欲,还是这里好,可以边烤火边吃,空气也新鲜。” 田君培笑道:“以安是美食家,这城市再偏僻的角落哪家餐馆好,哪里咖啡地道,他都最有发言权。” 冯以安对此颇为自得,“别以为这一带荒凉,其实很有几家好餐馆,光这个果园就还开了一家叫桃源,走的是高档路线,做精致的淮扬菜,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下次我们去那里吃。” 等厨工终于宣bù 烤好时,大家早已经被香气刺激得食指大开,不论男女,全都站起身,持了刀叉开动起来,除任苒之外的几个女孩子吃得尤其豪爽。 田君培注意到,任苒仍然吃得不多,可是她态度落落大方,没有一点装矜持的样子。 等全羊吃得只剩一副骨架,他们再转移到旁边封闭的餐厅里,围桌坐上,开始喝酒、吃羊汤火锅。 田君培顾虑着等会儿要开车,谢绝喝酒,但冯以安不容分说,便给他倒上,笑道:“最近你忙旭昇的事辛苦了,难得出来,别扫兴好不好,大不了把车放这里打出租回去。” “这荒郊野外,又下着雪,哪里好叫出租车?现在查酒后驾驶很严格,以安你别害我了。” 任苒拿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倒满茶,笑道:“君培你喝吧,我不喝酒,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好了。” 冯以安喝彩:“还是任小姐爽快。” 大家尽欢而散,向停车场走去。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任苒接过田君培递给她的钥匙,走向停在车棚下的他的奥迪,却怔了一下,只隔了一辆车的位置,停的是一辆两门玛莎拉蒂跑车,上面尽管覆了薄薄一层雪花,可是仍然看得出是十分打眼的鲜红色,挂着北京牌照。先走过来的冯以安正与一个穿着黑色裘皮外套的高挑女子打招呼,任苒一眼认出,那人是贺静宜。 不等她拉开车门坐进去,贺静宜也看到了她,一脸讶异地叫道:“任小姐,你好。” 任苒手扶车门回头,田君培清楚地看到,她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再度露出当初在J市收费站外面对众多警察时的那种让人惊讶的浅笑,有一点儿疲惫,有一点儿厌倦,又有一点儿说不出来的满不在乎:“你好,贺小姐。” 贺静宜马上撇下冯以安大步走过去。 田君培看出她们有话要说,自觉退开一段距离,冯以安一把拉他,小声对他说:“这女人就是亿鑫负责中西部投资的副总贺静宜,你的朋友很神mì 啊,居然认识她。” 田君培没有说话。他并没喝过量,保持着敏锐的判断能力,当然马上断定,曾在J市现身的那位陈华,肯定就是亿鑫的大老板。他想,要是冯以安知dào 这一点,恐怕会更觉得任苒神mì 了。他再看一眼那边,任苒与贺静宜面对面站着,贺静宜说了一句什么,任苒耸耸肩,似乎只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 冯以安同样注视着那边,摇摇头:“贺静宜跟修文以前就认识,她来过一次安达,架势摆得活像女王巡视殖民地,可是在任小姐面前,她的姿态好象放得很低。” 确实如冯以安所言,任苒个子较贺静宜矮一点儿,衣着简朴,但神态气势丝毫不弱于对方。不管贺静宜说什么,她都简单几个字作为回答,到后来贺静宜再度开口,她只摇摇头,便拉开车门,是一个明显结束谈话的示意,贺静宜却似乎若有所思,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田君培坐上车子的副驾座,任苒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率先将车开出了果园。 车外夜色深沉,雪花洒洒扬扬,越下越大,有铺天盖地的势头,路上的车辆都缓缓行驶。 田君培找着话题,“今年的天气确实有些反常。以前我只在北方看到过雪这种下法。 “是呀,我以前在这边住过两年,也没见过持续时间这么长的降雪。”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只听得到音乐舒缓地响着。 “碰到那位贺小姐,你似乎不大开心。” 任苒凝视着前方道路,停了一会儿才说:“倒也说不上。在这个城市也能碰上过去认识的人,有点儿……意ài 。” “我讲一点儿自己的往事你不介yì 吧?” 她不愿意气氛凝重,开玩笑地说:“只要不是情史就行。” 田君培不禁失笑:“我的情史乏善可陈,不值得拿出来讲。我22岁大学毕业那年,考取了北京名校的法学研究生,同时通过了号称最难考过的司法考试,当时真是意气风发,觉得世事尽在掌握。” 任苒的父亲是法学家,她耳濡目染,自然知dào 司法考试需yào 把30万字以上的法律条文熟记下来,并且需yào 熟知经典案例、法理、法律文书写作,要分析各种各样边界模糊的案例,以前一度通过率徘徊在10%以下,号称最难并非夸张,而且田君培还在同一年考上名校法学研究生,那个难度可想而知。 “这绝对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啊。” “不仅如此,兼职时我已经代替律师完成大部分工作,回到市后,我正式执业当律师,接连办的几个案子都很顺利,有人恭维我是难得的法律奇才,我也越发年少轻狂起来。后来所里让我接了一个重yào 案子,一家小公司的总经理被控贪污,但是他的公司只是在当时体制下挂了集体招牌,实jì 是个人企业。我研究了所有资料,做足功课,自信满满地告sù 他,官司很有胜算。主任信任我,甚至请来记者,全程关注这起官司,预备做一个宣传,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任苒在银行工作过,对此略知一二,“涉及到体制问题,结果很难说。” “话是这样说,但我确实没能给他做出最有力的辩护,他被判入狱六年。我告sù 他,我们还可以上诉,不过他已经失去对我的信任,换了律师,是我们所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上诉到高一级法院,获得了无罪判决。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有多受打击。偏偏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经常会在各种场合碰到他后来的那位律师。” “然后呢?” “我郁闷了好长时间,突然在有一天明白了,墨菲定理在什么时候都是通用的,蛋糕掉下去,有奶油的一面着地的可能性较高;在你不确定的时候,你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发生的机率最大,至于你最不愿意碰到的人,肯定会时不时出现在你面前,提醒你的失败。” “我猜,你这样想了以后,可能反而不会再那么频繁碰到那位律师,或者碰到了,也只当是再平常不过的相遇,最后根本不会再介yì 。” “没错。我需yào 那样的提醒,让我避免犯同样的错误。希望你别认为我在说教。” “谢谢你,君培,我有时大概的确需yào 一点说教。你也看到了,我定居在这里,确实想避开某些人、某些事,可是回避……”任苒微微笑了,摇摇头,“真的一般都不能如愿。” “其实你给我的感觉,是不介yì 碰到任何人。” 任苒长久沉默之后,稳稳握着方向盘,将车停在一处红灯前,轻声说:“希望有一天,我会有那样的坦然。”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五章(6)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田君培在汉江市的工作开始得并不顺利,好在他有足够的心理准bèi 。 根据双方达成的协议,普翰注资正式控股,律师事务所的名称做了变更,老侯仍然做着名义上的主任,所里具体业务则全部由田君培负责。 所里的几个大律师明显没将30岁不到的田君培放在眼里,对他的秘书分发下来的考核制度只敷衍地看看,便放到一边,各行其是,准bèi 等着看他灰头土脸找台阶下,再开出条件逼他就范。 可是田君培既没将他们办的那些琐碎的经济与民事纠纷案子放在眼里,也不介yì 他们的不合zuò 态度。他不动声色找来猎头公司,开出条件,开始招聘。 如果说新的人事经理上任,那几个大律师还没感到什么,那么当田君培宣bù ,三位新律师同时报到,每人配备一名助理,搬迁到新写字楼的事务所办公室将重新调整时,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集体找到田君培谈话,然而田君培拿出他们过去三年的考核数据,和颜悦色地告sù 他们,如果严格按普翰的制度来讲,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考核,照上半年的数据,他们只能享shòu 普通律师的待遇,也就是说,三个人共用一个助理,同时向他提交切实可行的业务计划。 王律师就是唯一能通过考核的那一个,他去年打过几场获利丰厚的离婚与遗产官司,自恃资格,冷笑一声:“田总,你也是律师出身,不过看样子可能从业时间不长,大概不能理解律师这个行当需yào 一个相对长周期的人脉资源累积,不能以一时数据论成败,搞这种考核,既教条,又没什么实jì 意义。” “讨论我的从业经验没什么意义,我没必要把我最近几年完成的业务量讲出来跟各位讨论。如果你们认真看完发给你们的考核制度,就能明白,普翰制订的制度充分考lǜ 到了这个因素,而且普翰在两个省份的发展也充分证明了制度的可行性。各位做的是与契约制订执行有关的工作,希望不必再由我来解释具体条款。” 初步理顺人事关系,只算一个开始。 按照普翰一向的发展策略,这边未来也将主攻营利更为丰厚的非诉业务,而之前经天偏向各类诉讼业务,在非诉业务这一块的表现一直乏善可陈。从人员配置到业务转型,所里的工作千头万绪,再加上经常会有应酬,田君培并没太多时间考lǜ 个人问题。 他再度约会任苒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这样不算频密的邀请,任苒显然比较能接受,吃过晚饭后他送她回家,看时间还早,她提议在绿门咖啡馆里喝杯咖啡。 任苒已经是绿门的常客。 她以前对咖啡并无特殊爱好,在香港工作时喝咖啡比较多,也只是跟同事一样,借此提神,以应付高强度的工作。 她第一次一个人进绿门,是有一天下班路过,正好一个顾客推门而出,她闻到里面飘出的咖啡香气,触动往事,不由自主走进去,点了一杯拿铁。那样醇厚的味道让她再度想起母亲在厨房里给父亲煮咖啡时的情景,可是这一天的回忆却并没让她伤感,她发xiàn 自己突然喜欢上了喝咖啡的感觉。 结帐时,苏珊正好出来,她认出女儿的英语老师,马上要给她免单。任苒坚持不接受,说如果这样客气,她以后只好去别家咖啡馆了。折衷下来,她付了帐,苏珊送了一张可以打折的贵宾卡给她。 绿门离任苒的住处很近,咖啡味道地道,更重yào 的是,苏珊有几个坚持:不提供扑克牌,不卖简餐,除了和以前一样,出售咖啡豆咖啡粉之外,店堂内只出售各式现煮咖啡和自行烘焙制作的糕点甜品。所以这边环境十分幽静,光顾的人都是咖啡爱好者,苏珊叫得出他们中很多人的名字,没有多少爱热闹或者赶时髦的人士跑这里聚会高谈阔论。 任苒慢慢也成了这里的常客,还像其他老顾客那样,存放了一只咖啡杯在这里。她带田君培过来,苏珊跟他们打着招呼,过一会儿让服ù 生送来了一碟小点心。 任苒承认,田君培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人选。他没有旺盛的好奇心,很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如果他确实仍然有追求她的念头,那么他也没有时时流露出来让她困扰。相反,他表现得十分有分寸,相处起来让她感觉到没有压力。 田君培谈起所里一个律师接的一起荒唐官司,他说话的方式既有条理,又带着一点不露声色的风趣幽默,着实逗乐了任苒。她也讲起Tom上课时的趣事,这个美国人行事不拘一格,经常颠覆教材,带着小朋友大玩游戏,很得孩子们欢心。她作为助教,也不得不参与到游戏环节里,她承认,玩那些幼稚游戏,确实十分有助于她保持开朗的心境。 出了绿门以后,田君培将车子留在咖啡馆门口,步行送她到楼下。 她对他挥挥手,走进了单元,按下电梯键,心想,至少从目前看,她的生活恢复了正常。 日子过得平静有序,心理咨询停下来,并没有让她感到无助;有舒适的、租期内属于自己的住处;有一份不算累的工作,报酬虽低,但面对的是两个班近40个可爱的小朋友;同事称得上有趣而友善;业余做的翻译工作进展顺利;有一个相处平和的朋友…… 不过是离开一个城市,到了另一个城市,竟然如此轻易重建了自己的生活,她有些意ài 。 当然,一切看上去都不错,前提是只要不想起陈华。 这个名字被任苒强压在思绪以外。 那天,她怀着根本理不清的混乱感离开J市,在收拾东西时,将没有服用的事后避孕药扔进了度假村房间的抽水马桶中,按下冲水阀,看着那一小版药随着漩涡消失。 她想,她在进行一个赌博,或者说是一个占卜。 自从出了车祸后,她生理周期一直有些紊乱,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安全期内。如果怀孕了,她决定克服她的歉疚与悲伤,主动跟陈华联系,随他返回北京,继xù 接受心理治疗,试一下能否跟他生活在一起;如果没有怀孕,那就是他们之间既没有缘份,也没有继xù 下去的理由,她只需yào 努力忘掉他,自行调适,开始全新的生活。 她住在汉江市华清街的宾馆里,等待得多少有些不踏实。然而她并没等太久,她的老朋友在某天凌晨造访了她。她想,那就这样吧。 她起床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忍着生理痛,打开电脑,用一个不常用的邮箱写一份邮件发给陈华,告sù 他,请不用再找她,然后上本地房产中介网站,搜寻合适的房子。 她正式决定,切断与过去的联系,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这当然不是一个出于理性的、自主的选择。 可是一想到陈华,随之而来的回忆太多,她无法去分析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唯一明确知dào 的是,如果带着对祁家骏深深的负疚与回忆,她确实不应该跟陈华再有什么牵扯。既然冥冥之中天意已经帮她做出明智的决定,她愿意不折不扣执行。 你不用想起他了,任苒对自己说。 她打开房门,开窗子通风,先去洗澡,再打开笔记本,继xù 翻译那部关于基金的著作,争取像蔡洪开不断催促的那样,早些交稿。 与此同时,田君培却意ài 地再次接触到陈华这个名字。 深秋的一天,尚修文给田君培打来电话,告sù 他安达上个月被卷入一场钢筋质量风波之中,本来已经处理平息下来,可是一家名为信和的地产公司突然指证安达供应的建筑用质量有问题,表面上对安达不利,实jì 上可能牵扯到旭昇整个销售。 他与尚修文以及安达的另一位老板冯以安碰面,商量可能采取的法律措施,得出的结论是在没弄清对方真zhèng 的目的以前,最好以静制动。 田君培建议安达不妨接受有关部门的调查,拿出了详细的供货合同与每一批次钢材的质保证明,反过来要求信和提供他们的帐目与进货纪录,证明那批钢筋出自他们的供应。至于旭昇方面,则不妨采取主动,在市先召开记者招待会,做出澄清,同时请省质监部门介入,重新对产品进行抽检。 尚修文与冯以安都同意他的建议,但尚修文明显另有心事,他送田君培出来时,告sù 他目前旭昇在收购J市一家冶炼厂时碰上了对手,来自北京的一家名为亿鑫的集团突然高调出手,先是收购了一座铁矿,现在又表现出对冶炼厂的浓厚兴趣,如果此时出现关于旭昇产品的丑闻不及时处理,那几乎可以断定收购将受到阻碍。 “亿鑫是个什么来路?” “我查了一下,亿鑫的总部在北京,资产雄厚,今年九月正式宣bù 进军中部省份,会在邻省与本地各有大手笔投资,据说都是省长亲自带队招商引进来的。大老板叫陈华,处事十分神mì 低调,几乎从来没有公开露面。” 陈华这个名字落入田君培耳内,他马上联想到在J市公安局会客室的那一面之缘,尽管这名字实在普通得随处可见。可是田君培在领教了那人在J市公安局自然流露的气势,以及省公安厅亲自插手他的报案与销案时的排场以后,他无法不将他跟亿鑫神mì 的幕后老板联系起来。 “你认为信和的指证别有目的吗?” “没有证据,现在还说不好。不过,这件事应该不会简单。君培,你帮我做好准bèi ,如果真要采取法律行动,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旭昇的利益。免得到时措手不及,打无准bèi 之仗。” 田君培答yīng 下来,回去后便开始查询亿鑫的资料,正如尚修文所说,网上搜寻陈华这个名字,同名的人有无数个,没有照片,也没有有效的直接指向亿鑫的信息。他倒是查到亿鑫负责中部地区投资的是一位名叫贺静宜的投资部副总,看网上照片,十分年轻美貌,又精明强干。她在接受几家媒体采访时,表示很看好未来中部的经济发展,将拓展亿鑫现有的投资范围,进军矿产及钢铁市场。 此陈华到底是不是彼陈华,他无从查证。也许唯一能为他解开谜底的只有任苒。不过,他并不打算去问她。 当然,在与他的往来中,任苒表现得十分随和坦然。可是与此同时,她仍然保持着刚认识时的那份淡淡距离感。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但从来不打听追问,他不至于认为他已经与她熟络到无所保留。更重yào 的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谈及往事的兴趣,他也不想表现得似乎要刺探什么,贸然对她提起这个名字。 他密切关注着事件发展,同时做着应对各种可能性的法律准bèi 工作。 在邻省,旭昇的产品再度受到与汉江市相同的指控,相关部门正式介入调查。田君培与尚修文赶赴J市,参加旭昇董事长吴昌智召开的紧急会议,商量对策。 旭昇负责质量管理工作是吴昌智的二女婿魏华生,他面临很大的压力,却一直坚称,从工序管理到出厂每一个环节他严格执行检验制度,他可以担保,经他检验出厂的产品不可能有质量问题。 他一向十分认真负责,公司自行复查的结果也支持他的这一保证。 然而相关报道已经使旭昇的销售陷入停顿,对于冶炼厂的收购更是大受影响。要等到有关部门拿出明确结论,还不知dào 需yào 多少时间。 尚修文提出建议,旭昇只能出险招,宣bù 将成立两个销售分公司,直接管理两省销售,收回所有曾下放给代理商的代理权。 这当然意味着旭昇将产品质量问题推诿给了包括安达在内的两省代理商。吴畏首先击节叫好,“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高明。” 董事会其他成员面面相觑,吴昌智怒视一直没提出任何建设性意见,此时又兴奋过头的儿子一眼,问尚修文:“那安达怎么办?” “销售公司可以直接依托两省代理商的人马,我会让冯以安负责新的销售公司,注销安达,和他结清投资股本。不引起人事变动的前提下,他应该没异议。” “那你呢?” “我另有打算,您不必为我操心。君培,请你从法律角度来论证一下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在座诸人之中,除了吴氏父子,只有田君培知dào 尚修文在旭昇的真zhèng 身份,他想,尽管经过不断减持股份,尚修文目前仍是旭昇的第二大股东,做出这个舍卒保帅的决定,当然是明智的。他点点头:“我认为这个办法从法律上讲是可行的。信和对安达的指控并没有实质性证据支持,注销应该没问题,只看另一家代理公司会要求什么样的补偿,不过在合理范围内的话,我都建议接受下来,尽快走出眼前危机为最佳选择。” 田君培替旭昇准bèi 好收好代理权的相关法律文件后,才从J市返回汉江市,发xiàn 汉江市已经突然进入了冬天。 汉江市的夏季漫长,秋季来得迟迟,温度一直温暖得让人错以为接下来的会是又一个暖冬,可是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一夕之间的寒潮使得气温骤然下降,冷雨下得淅淅沥沥,雨中夹杂着细小的雪花,大有绵绵不绝之势。 本地报纸开始引用气象部门提供的数据,表示今年的雪来得明显早于往年,请市民做了防寒准bèi 。 尽管有预告,这一年的严寒天气仍然来得出乎人意料。寒风呼啸,一阵阵大雪下下停停,转眼到了新年。 这天仍然下着小雪,田君培约任苒去吃烤全羊,这家餐馆开设在郊区一个果园,聚会是冯以安出面邀约的,他的理由是,只有在这种下雪天气,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喝酒吃羊肉才有气氛。 到了地方,任苒和田君培都觉得环境十分有意思,只见眼前有一个半开放式的简易房,搭了近十口灶台,红彤彤的炉火上架着刷了调料、穿在巨大铁钎上的全羊,由一名厨工不停翻动着烘烤,油滴落下去,不时发出滋滋的响声,看着有几分吓人,闻起来却是香气扑鼻。 冯以安和另外七、八个朋友先到,他们彼此做了简单的介shào ,便围坐在一个灶台边坐下。 任苒对田君培说:“看起来这跟张家口的烤全羊做法差不多,不过那边零下二十多度,只能在室内烤,腥膻气跟炭火的味道搅在一起,有点儿影响食欲,还是这里好,可以边烤火边吃,空气也新鲜。” 田君培笑道:“以安是美食家,这城市再偏僻的角落哪家餐馆好,哪里咖啡地道,他都最有发言权。” 冯以安对此颇为自得,“别以为这一带荒凉,其实很有几家好餐馆,光这个果园就还开了一家叫桃源,走的是高档路线,做精致的淮扬菜,生意也好得不得了,下次我们去那里吃。” 等厨工终于宣bù 烤好时,大家早已经被香气刺激得食指大开,不论男女,全都站起身,持了刀叉开动起来,除任苒之外的几个女孩子吃得尤其豪爽。 田君培注意到,任苒仍然吃得不多,可是她态度落落大方,没有一点装矜持的样子。 等全羊吃得只剩一副骨架,他们再转移到旁边封闭的餐厅里,围桌坐上,开始喝酒、吃羊汤火锅。 田君培顾虑着等会儿要开车,谢绝喝酒,但冯以安不容分说,便给他倒上,笑道:“最近你忙旭昇的事辛苦了,难得出来,别扫兴好不好,大不了把车放这里打出租回去。” “这荒郊野外,又下着雪,哪里好叫出租车?现在查酒后驾驶很严格,以安你别害我了。” 任苒拿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倒满茶,笑道:“君培你喝吧,我不喝酒,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好了。” 冯以安喝彩:“还是任小姐爽快。” 大家尽欢而散,向停车场走去。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任苒接过田君培递给她的钥匙,走向停在车棚下的他的奥迪,却怔了一下,只隔了一辆车的位置,停的是一辆两门玛莎拉蒂跑车,上面尽管覆了薄薄一层雪花,可是仍然看得出是十分打眼的鲜红色,挂着北京牌照。先走过来的冯以安正与一个穿着黑色裘皮外套的高挑女子打招呼,任苒一眼认出,那人是贺静宜。 不等她拉开车门坐进去,贺静宜也看到了她,一脸讶异地叫道:“任小姐,你好。” 任苒手扶车门回头,田君培清楚地看到,她嘴角微微向上一挑,再度露出当初在J市收费站外面对众多警察时的那种让人惊讶的浅笑,有一点儿疲惫,有一点儿厌倦,又有一点儿说不出来的满不在乎:“你好,贺小姐。” 贺静宜马上撇下冯以安大步走过去。 田君培看出她们有话要说,自觉退开一段距离,冯以安一把拉他,小声对他说:“这女人就是亿鑫负责中西部投资的副总贺静宜,你的朋友很神mì 啊,居然认识她。” 田君培没有说话。他并没喝过量,保持着敏锐的判断能力,当然马上断定,曾在J市现身的那位陈华,肯定就是亿鑫的大老板。他想,要是冯以安知dào 这一点,恐怕会更觉得任苒神mì 了。他再看一眼那边,任苒与贺静宜面对面站着,贺静宜说了一句什么,任苒耸耸肩,似乎只是一个无须回答的问题。 冯以安同样注视着那边,摇摇头:“贺静宜跟修文以前就认识,她来过一次安达,架势摆得活像女王巡视殖民地,可是在任小姐面前,她的姿态好象放得很低。” 确实如冯以安所言,任苒个子较贺静宜矮一点儿,衣着简朴,但神态气势丝毫不弱于对方。不管贺静宜说什么,她都简单几个字作为回答,到后来贺静宜再度开口,她只摇摇头,便拉开车门,是一个明显结束谈话的示意,贺静宜却似乎若有所思,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田君培坐上车子的副驾座,任苒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率先将车开出了果园。 车外夜色深沉,雪花洒洒扬扬,越下越大,有铺天盖地的势头,路上的车辆都缓缓行驶。 田君培找着话题,“今年的天气确实有些反常。以前我只在北方看到过雪这种下法。 “是呀,我以前在这边住过两年,也没见过持续时间这么长的降雪。”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只听得到音乐舒缓地响着。 “碰到那位贺小姐,你似乎不大开心。” 任苒凝视着前方道路,停了一会儿才说:“倒也说不上。在这个城市也能碰上过去认识的人,有点儿……意ài 。” “我讲一点儿自己的往事你不介yì 吧?” 她不愿意气氛凝重,开玩笑地说:“只要不是情史就行。” 田君培不禁失笑:“我的情史乏善可陈,不值得拿出来讲。我22岁大学毕业那年,考取了北京名校的法学研究生,同时通过了号称最难考过的司法考试,当时真是意气风发,觉得世事尽在掌握。” 任苒的父亲是法学家,她耳濡目染,自然知dào 司法考试需yào 把30万字以上的法律条文熟记下来,并且需yào 熟知经典案例、法理、法律文书写作,要分析各种各样边界模糊的案例,以前一度通过率徘徊在10%以下,号称最难并非夸张,而且田君培还在同一年考上名校法学研究生,那个难度可想而知。 “这绝对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啊。” “不仅如此,兼职时我已经代替律师完成大部分工作,回到市后,我正式执业当律师,接连办的几个案子都很顺利,有人恭维我是难得的法律奇才,我也越发年少轻狂起来。后来所里让我接了一个重yào 案子,一家小公司的总经理被控贪污,但是他的公司只是在当时体制下挂了集体招牌,实jì 是个人企业。我研究了所有资料,做足功课,自信满满地告sù 他,官司很有胜算。主任信任我,甚至请来记者,全程关注这起官司,预备做一个宣传,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任苒在银行工作过,对此略知一二,“涉及到体制问题,结果很难说。” “话是这样说,但我确实没能给他做出最有力的辩护,他被判入狱六年。我告sù 他,我们还可以上诉,不过他已经失去对我的信任,换了律师,是我们所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上诉到高一级法院,获得了无罪判决。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有多受打击。偏偏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经常会在各种场合碰到他后来的那位律师。” “然后呢?” “我郁闷了好长时间,突然在有一天明白了,墨菲定理在什么时候都是通用的,蛋糕掉下去,有奶油的一面着地的可能性较高;在你不确定的时候,你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发生的机率最大,至于你最不愿意碰到的人,肯定会时不时出现在你面前,提醒你的失败。” “我猜,你这样想了以后,可能反而不会再那么频繁碰到那位律师,或者碰到了,也只当是再平常不过的相遇,最后根本不会再介yì 。” “没错。我需yào 那样的提醒,让我避免犯同样的错误。希望你别认为我在说教。” “谢谢你,君培,我有时大概的确需yào 一点说教。你也看到了,我定居在这里,确实想避开某些人、某些事,可是回避……”任苒微微笑了,摇摇头,“真的一般都不能如愿。” “其实你给我的感觉,是不介yì 碰到任何人。” 任苒长久沉默之后,稳稳握着方向盘,将车停在一处红灯前,轻声说:“希望有一天,我会有那样的坦然。”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六章(1) 十年一品温如言作者:书海沧生简介:多年以后,冬日火炉前,孙子们的小脑袋围成一团,要听老奶奶讲故事。 温衡笑眯眯,那就讲个十年的故事好了,先说好,宝宝们,这只是个故事。 第一年,她从江南小镇的乌鸦变成了金光闪闪的凤凰,撞到一男长得甚是可口,心喜。 第二年,他生了怪病,她趁乱,鸠占鹊巢,赖在他家。第三年,他的奸夫从维也纳飞回,她,鸡飞蛋打,灰溜溜逃窜。 第四年,她奉父命,当了别人家的童养媳,他几乎忘了她。第五年,准未婚夫瞧不上她,跟别的女人跑了,他幸灾乐祸。 第六年,没印象。第七年,一对奸夫淫夫,奶奶的,继续没印象!第八年,她出国留学,他为了别的男人跟家中彻底决裂。 第九年,他被逼无奈,和她结婚生子。第十年,孩子出生,他干了囧事,一家三口,被驱逐出境。 言希泪,颤巍巍地指,媳妇儿,你撒谎,故事明明是酱紫的。第一年,她做排骨很好吃呀很好吃。 第二年,生病,没有印象。第三年,他出国度假,她被赶出温家。第四年,她失踪整整一年,他生她的气,不去找就是不去找。 第五年,他躲在墙角,跟踪了她整整一年。第六年,她一生中最在意的那个男人出现。 第七年,没印象。第八年,他出了车祸,她出了国。第九年,他追到法国,她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冬季。 第十年,情敌一号出生,回国。媳妇儿,这才是完整真实的故事。宝宝们,知道了吗? 这是他们的故事,一种爱,两个轻转流年,吹散的,只有孙儿手中的小风车......谁是谁非,不过,呵呵一笑,十年含烟,梦醒时,揉揉眼睛,少年此间,哪个曾经温如言。 出尘一陌chpter1Chpter1阿衡第一次见到言希时,眼睛几乎是被刺痛了的。 在来到B城之前,有关这个城市的繁华是被圈在家中在在最宝贝的黑匣子中的,伴着梅雨季节的不定时发作,清晰甜美的女声在含糊的电流中异常温暖。 她往往是搬着竹凳摇着蒲扇坐在药炉前的,不远处撑起的木床上躺着温柔腼腆的在在,瞳仁好似她幼时玩过的玻璃球一般的剔透漂亮,忽闪着睫毛,轻轻问她, “姐,今天的药,不苦的,对不对?”她抓着蒲扇,动作往往放缓,鼻中嗅着浓郁的药涩,心中为难,不敢回头,声音糯糯的,张口便是支吾 “嗯……不苦……。” “姐,你说不苦,我信。”在在看她看得分明,轻轻微笑,清澈的眸中满是笑意,消瘦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生动。 于是,她把放温的药喂到在在唇边时,眼睛定是不看他的。她不好,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往往选择逃避。 而后,离开家,被带到另一个家中时,连告别,她也是在直觉上轻描淡写地忽略。 从南端到北端,从贫瘠到富贵,温衡拒绝了过渡。往好听了说,是 “生性温和,随遇而安”,难听了,则免不去 “冷漠自私,狼心狗肺”。镇上人不解,说她云衡在云家生活了十六年,喊着云爸云妈 “爸爸妈妈”那也是真心实意毫无做作的,怎地说有了生父母便忘了养恩了呢? 开凉茶铺的镇长儿媳妇眉眼一挑,笑开了几分嘲讽 “可惜云家统共一个破药炉两间露天屋,要是这养爹在机关大院住着,别说家中贡个病菩萨,便是养一窝大虫,你们看那个丫头,是走还是钉着!”这便是了,阿衡的亲阿公亲爹在B城,是住机关大院,跺一跺脚便是能塌了他们这穷水小镇,陷落几层皮骨的大官! 自然,阿衡是听不到这些话的,彼时,她是咬紧牙根死瞪着车窗,怕一张口便吐个翻江倒海,秽了这名贵的车的!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飞驰后退的景物不停从眼前划过,脑中一片空白,而后定格在逐渐清晰的霓虹灯上,眩晕起来,耳中鼓过猛烈的风声。 而当所有的一切隐去声息,睁开眼的一瞬间,车门缓缓被拉开,微微弯曲的修长指节带着些微夏日阳光的气息,出现在她的眼前。 阿衡承认,当时对那双手是有着难以言明的期许的,后来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兴许有些雏鸟情节。 “欢迎你,云衡。”那双手的主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极是挺拔高挑,长着深深的酒窝,看着她,漾开俊俏清爽的笑容,右手打开车门,左手习惯礼貌地放在胸前,绅士一般可人的风度,微微贴近心脏的位置。 “我是温思莞,爷爷让我接你回去。”思莞,思莞,温衡默念,轻轻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他的眼睛,而后,察觉到了什么,不着声色地移开眼睛,复又略微狼狈地低下头。 思莞淡笑,当她害羞,也就不以为意。挥挥手,颇有礼貌地向爷爷的秘书告别,理所当然地接过了温衡手中的手提箱。 阿衡看着提着手提箱的思莞,背影修长挺拔,与她不远不近,一臂之距,怔忡了片刻,微不可闻地大口呼入空气,却终究郁在胸中。 云衡和云在,是姐弟,假的。思莞和阿衡,是兄妹,真的。可于阿衡而言,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呢? 穷乡僻壤的孩子,第一次走进都市,饶是本性稚拙,也总是存着几分出奇的敏锐的。 她看得出思莞的芥蒂,那么清晰的排斥,全部藏在醇亮的眸中,令她尴尬得不得不选择忽视。 随着思莞的步伐,她的眼睛慢慢在那座所谓的 “机关大院”中游移。一座座独立的白色洋楼规整错落在平整宽阔的道路两旁,洁净干练的感觉,并不若她想象中的铺满金银,奢侈而易曝露出人们心中的欲望。 恰逢夏日,树木繁茂,总有几座别墅绰约着隐在翠绿浓淡之间的,当思莞走进石子小路慢慢被大树遮住身影时,阿衡还在愣神,反应过来,已不见人影。 是进还是退,温衡不得已,僵在原地,傻看分岔的石子路。还好这个孩子生性敦厚温和,并不急躁,心中清楚思莞看不到她自然会按原路返回,再不济,也总能遇到可以问路的人。 温慕新,阿公的名字,秘书模样的中年人确凿告诉过她的。黄昏时分,沿着树后漂亮的欧式建筑,映在温衡的侧面上,有些烫人。 下意识地,她抬起了面庞,本意是夕阳,沿着半是凉爽的树隙,却看到了一扇被阳光韶染成金色的窗。 多年之后的冬日,阿衡坐在巴黎街头温暖的咖啡厅中,念着枯燥的医学原理,不经意抬头,看到蕴着哈气的窗外有些朦胧的人影,总是不自觉地用手指缓缓拭去白色的雾气,还原窗外真实的生动,笑得宠溺而释然,在法国细腻到极致的美丽中恍惚追寻到了时光的剪影,每每戏称称这一刻追寻是 “SecretOfMyBoy”。而从开始到完结,言希那个傻瓜,一直都不明白,一切的一切只是属于她的秘密,饶是她早已把他从那般恣意毒舌美丽尖锐倔强脆弱的少年宠成这般风姿卓越高傲无敌流光溢彩的男人,萦绕舌尖轻轻默念,也不过一句——男孩,我的男孩。 她的男孩,那一日,是躲在白色的窗纱后的,而她,看到的明明只有隐约的人的侧影,模糊的,眼睛却无法移开,宛若被蛊惑了一般,只能以仰视的姿势滞在原地,在树缝中以微妙而紧张的心情凝视着那扇窗。 它的右臂弯成优雅的弧线,纤长分明的指节下是有着细润弧线的弦,左肩上依偎着小提琴隐约的琴身,下颌是尖锐却带着致命旖旎意味的线条,明明是混沌的影像,却因着阳光强大的力蛮横地撕碎了心中细微的暧昧,一瞬间,那一抹影再清晰不过,她几乎冒昧地窥视到了它的灵魂,伴着手臂在空气中划过的弧度,是真实的音符,耳中尚未承接,眼睛却已因为太过纯洁太具毁灭性的美丽而刺痛起来。 耳中,本想是能听到琴声的,莫名地,却只剩下一片寂静,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缓缓地,好像被人溺在水中,消失了知觉再无力周旋的。 “阿希,怎地又摧残人的耳朵,起调错了!”那一声大喊,叫醒了她的心魂,转身须臾间,她看到了思莞的笑容,眼睛弯得除了温暖与虔诚竟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与看她的那番厌恶,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再回眸,那人影已消失,仅余下空澄的窗。未及她反应,霎那,窗纱拉开了一半,再眨眼,一盆水已经干脆利落地泼在思莞身上,精确无误,无一滴浪费。 而后,人影白皙的手快速收回粉色的塑料盆, “砰”地一声,重重关紧窗,拉上窗帘,驱鬼一般,一气呵成。他以那样无可避免的强大姿态走到她的身边,十六岁那年,温衡逃不过命运的恩赐,终究遇上了言希。 许久之后,Eve饶有兴味地问她—— “阿衡,你丫老实招,是不是当时就看上了言大美人儿?”阿衡弯唇,语调温和,带着轻轻的糯意—— “怎么可能?”当时吧,人小,傻得冒泡,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首都的人民就是与众不同,连泼水的姿势都特别嚣张,特别大爷,特别……好看……Chpter2云衡想过见到至亲的一千种场景,不外是鼻酸,流泪,百感交集,如同原来家中母亲爱看的黄梅戏文一般,掏人肺腑,感人至深的;也兴许是尴尬,不习惯,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因着时间的距离而产生暂时无法消弭的生疏。 每一种都想过,但都没有眼前的场景来得真实,而这种真实之所以称作真实,是因为它否决了所有的假设。 “思莞,你是怎么回事?”老人锐利的眸子从温衡身上缓缓扫过,定格在满身水渍宛若落汤鸡一般的少年身上。 “我和阿希刚才闹着玩儿,不小心……”思莞并不介怀,笑得随和。神态威严的老人微微颔首,随即目光转到温衡身上。 阿衡心跳得很快,觉得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老人凝视的眼神,让她无处躲藏。 “你以前叫做什么?” “云衡。”阿衡自幼在南方长大,普通话虽学过,但说起来极是别扭拗口,因此一个字一个字说来,显得口舌笨拙。 “按照思莞的辈分,你母亲当时有你时我给你取过一个名字,思尔,只是这个名字被人占了,你还是按原名吧,以后就叫温衡。”老人沉吟,看着眼前的孙女,半晌后开口。 被人占了?阿衡有些迷惑,眼光不自觉小心翼翼地看向思莞,最终定格在他的手上,少年不着痕地握紧拳,淡淡青色的脉络,袖口的水滴沿着手背,一滴滴不断滑落。 “张嫂,带温衡去休息。”老人叮嘱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而后看向思莞 “去收拾干净,这么大人,不像话。”爱之深,责之切。阿衡随着张嫂踏上身侧的曲形木质楼梯时,这句话从脑海中闪过。 正反对比,即使是小镇上的老师,也总是教过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告诉过她,亲情是不可以用加减计算的,有便是全然的不图回报的付出,没有则是零,并不存在中间斤斤计较的地带。 “到了,就是这里。”张嫂走到二楼的拐角处,打开卧室的门,看着阿衡,脸色有些不自然。 “谢……谢……您。”阿衡声音温和,带着吴音的糯糯的普通话腔调有些滑稽。 张嫂深深地看了阿衡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阿衡把手提箱拖进卧室,却一瞬间迷糊起来。 满眼的暖蓝色,精致而温馨的设计,处处透露生活的气息,精致的蓝色贝壳风铃,软软的足以塞满四个她的大床,透露着温暖气息的被褥,这里,以前住过其他的人吗? 阿衡有些局促,站在海蓝色的地毯上,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与她格格不入的房间,恍若闯入了别人隐私的空间,阿衡不知所措,难为地放下手提箱,轻轻坐在玻璃圆桌旁的玻璃转椅上。 方低头,却看到圆桌上东倒西歪着几个精致的稻草娃娃。有头发花白翘着胡子威严的爷爷,眉毛弯弯笑眯眯戴着十字挂坠的奶奶,很神气穿着海军服的叼着烟卷的爸爸,梳着漂亮发髻的温柔的妈妈,眉毛上挑的眼睛很大酒窝很深的男孩。 这是……温家一家人吗?阿衡看着那些娃娃憨态可掬,紧张的心情竟奇异般地放松了,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们的轮廓。 “不要碰尔尔的东西!”阿衡被吓了一跳,手颤抖,瞬间,娃娃掉落在地毯上。 她转身,木木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子,鼻子竟奇怪地酸了起来。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和在在,母亲,父亲统统长得不像,常常有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虽然心中会不舒服,但每次总是蹲在河边,呆到给在在煎药的时间便作罢。 母亲是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的闺秀,读过许多书,是镇上有名的女秀才。 “阿妈,我怎么长得不像你?”她曾经问过母亲。 “阿衡这样便好看。”母亲淡淡看着她笑 “远山眉比柳叶眉贵气。”阿衡长着远山眉,眼睛清秀温柔,看起来有些明净山水的味道。 而云母长着典型的柳眉,江南女子娇美的风情。眼前的女子,恰恰长着极是标致的远山眉。 阿衡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到自己的身旁,轻轻蹲下身,怜惜得捡起掉落的娃娃,而后站起身。 她僵直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子。而女子却仿若没有看到她,带着温柔清蔼的风度,转身从她面前静静走过,静静离开。 阿衡看着女子的背影,蓦地,一种连自己都不敢确认自己真实存在的自卑情绪缓缓从心底释放。 她是谁呢?这个孩子当下是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在空气中,变成触及不到的尘埃的。 无视,原来比抛弃更加残忍。妈妈,那么温柔柔软的词。阿衡的妈妈。 妈妈,妈妈。阿衡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几乎感到羞辱一般地哭了出来。 那日晚餐,不出阿衡所料,出席的只有一家之主的爷爷。他问过她许多问题,阿衡紧张得每每语无伦次,直至精神矍铄的老人皱起浓眉。 “我和学校那边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就和思莞一起去上学,有什么不懂的问他。”清晨,阿衡再次见到了接她到B市的秘书,只不过车换了一辆。 思莞坐在副驾驶座上,阿衡坐在与思莞同侧的后方。阿衡从小到大,第一次来到北方,对一切自然是新奇的。 过度熙攘的人群,带着浓重生活气息的俏皮京话,高耸整齐的楼层,四方精妙的四合院,同一座城市,不同的风情,却又如此奇妙地水乳交溶着。 “思莞,前面堵车堵得厉害。”文质彬彬的李秘书扭脸对着思莞微笑,带着询问的语气。 “这里离学校很近,我和温衡先下车吧,李叔叔? “思莞沉吟半晌,看着堵在路口已经接近二十分钟的长龙,有礼貌地笑答。阿衡背着书包,跟在思莞身后,不远不近,恰恰一臂之距。许久之后,若是没有言希在身旁,阿衡站在思莞身旁,也总是一臂之距,显得有些拘谨。思莞起先不注意,后来发现,一群朋友,唯有对他,才如此,绕是少年绅士风度,也不禁烦闷起来。 “丫头,我是哥哥,哥哥呀!”思莞如是把手轻轻搁在阿衡的头顶半开玩笑。 “我知道呀。”阿衡如是温和坦诚作答。正是因为是哥哥,才清楚地记得他不喜欢她靠近他的。 这样谨小慎微的珍惜,思莞是不会明白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了思尔一而再地放弃阿衡。 思莞选了小路,穿过一条弯弯窄窄的弄堂,阿衡低头,默默地记路,直至走向街角的十字出口,直至望见满眼忙碌的人群。 命运之所以强大,在于它可以站在终点看你为它沿途设下的偶遇惊艳,而那些偶遇,虽然每每令你在心中盛赞它的无可取代,但回首看来,却又是那样自然而理所当然的存在,好像拼图上细微得近乎忽略的一块,终究存在了才是完整。 阿衡第二次看到言希时,她的男孩正坐在街角,混在一群老人中间,专心致志地低头啜着粗瓷碗盛着的乳白色豆汁,修长白皙的指扶着碗的边沿,在阳光下闪着淡淡紫色的黑发柔软地沿着额角自然垂落,恰恰遮住了侧颜,只露出高耸秀气的鼻梁,明明清楚得可以看到每一根微微上翘的细发,深蓝校服外套第一颗纽扣旁的乱线,他的面容却完全是一片空白。 当时,七点五十八分。 “阿希,快迟了,你快一点!”思莞习惯了一般,拍了拍他的肩,长腿不停步地向前跨去。 阿衡不眨眼地默默看着那个少年,看着他懒散地对着思莞的方向扬了扬纤细的指,却始终未抬起头。 阿希。好像女孩子的名字。看着少年发丝上不小心扫到的豆渍,阿衡淡淡微笑,轻轻从口袋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默默放在了积了一层陈垢的木桌上,而后,离去。 阿衡在以前的家中时,宠惯了在在,明明只大了两岁,却颇有了些 “长姐如母”的意味,总是把饭和药一口口喂到在在口中,耐心打理完,自己才肯吃饭。 后来,Eve看着阿衡把言希宠成无法无天,拿着手榴弹就敢炸飞机的嚣张德性,撞死的心日益膨胀。 “言希,你丫就可劲儿闹腾吧,早晚主把你小丫的收回去!”言希狠狠地踹了Eve一脚,然后用星星眼可怜巴巴地看着阿衡。 “他敢。”阿衡淡淡看了天空一眼,温和开口。 “你说你一小丫头,年纪屁点儿,母性荷尔蒙怎么这么旺盛?”Eve从地上爬起来捶胸顿足,几欲吐血。 “习惯了。”阿衡微笑,拂去言希肩头的雪花,淡淡开口。 “这么说,言希不是第一个你这么纵容的主儿?”Eve瞟了言希一眼,一扫郁闷,笑得不怀好意,露出白晃晃的牙, “不是。”阿衡嗓音温和,糯糯的,全无B市人语调的尖锐。于是,言希开始纠结,八爪章鱼一般地挂在阿衡身上撒娇,不停地问 “阿衡怎么可以对别人像对我一样好,我为什么不是第一个?”阿衡闭了嘴,终究是不肯再开口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是第一个,却是最后一个......Chpter3在水乡小镇时,阿衡除了弟弟云在,还有许多一起青梅竹马捉鱼嬉水长大的玩伴,只是没升到高中,都纷纷离开了家乡,到北方一些繁华的都市寻梦,临行时无一例外,她们抱住她,对她说—— “阿衡阿衡,离开你会很舍不得,我们一定要每天都给对方写信。”可从最初的互通信件至完全失去联络,也不过是几个月的时光而已。 只是为难了阿衡,每日抽出许多时间写信,可却只能对着查无此人的信堆发愁。 阿衡要上的学校,是初中和高中连在一起的B市名校,就读的学生要么成绩优异,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三者至少占一项。 思莞把阿衡托付给温老早已安排好的教务处的陈主任,便匆匆离去。听着戴眼镜的谢顶主任话中称赞的语气,思莞想必也是各项都极出挑的学生。 陈主任对温家的权势自然清楚,知道阿衡身份的敏感,便把她排入了最好的班级三班。 而阿衡站在三班门口时,有些迟疑,攥着书包的手汗津津的,听到教室中不高不低的授课声,尴尬地转身,想从后门走进去,转身时,却感觉一阵风冲来,随即,天旋地转,结结实实撞在了轻轻掩住的门,摔了个七荤八素。 “靠!奶奶的,怎么有人堵在门口!”瞬间,教室静得只能听到一声洪亮粗口的回音。 阿衡头昏眼花,被那一声 “靠”吼得魂魄俱散,因冲力撞到的疼痛反倒靠后站了。好像蹭出血了。 阿衡看着手心渗出的血痕,终于有了真实感,仰起头时,却看到了对方呲着八颗大白牙的血盆大口,不禁惊悚。 而本来凝固的空气开始和缓,传来震耳的爆笑,大胆的甚至开始起哄—— “大姨妈,年纪大了,保重身体!”那人揉着一头黑色乱发,回头怒骂 “滚你娘的!你才大姨妈!你们全家都大姨妈!!!” “辛达夷!!!”讲台上的年轻女老师脸涨得像番茄,气得直哆嗦。 “啊,是林老师,对不起哈,我错了,您别生气,您长得这么漂亮,配着猪腰子的脸色儿多不搭调,是不是?笑一笑,十年少!”少年嬉皮笑脸,半是调侃半是挖苦。 “你!!!你给我回到座位上去!!!!!” “是!”少年歪打了个军礼,露出白渗渗的牙,把手突兀地伸到阿衡面前。 阿衡愣神,随即开始冒冷汗。 “愣什么呢!”少年咧开嘴,攥住阿衡的腕,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而后,阿衡在来不及自我介绍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浑浑噩噩便融入了新的班级。 南方的转学生,长得一般清秀,家里有点关系,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大家拼命挤进三班,就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有那闲心管别人的祖宗十八代,还不如多做两道题。 然而,有些孽缘终究还是埋下了。辛达夷,也就是Eve,在之后长达十年的时光中,不定期抽风兼悲愤交加,揉着一头乱发,手指颤抖地指着阿衡言希,恨不得吐出一缸血—— “我Eve活了小半辈子哈,交过的朋友如过江之鲫黄河鲤鱼,怎么就偏偏碰到你们这两个费治的?!”阿衡微笑,眉眼温柔—— “是吗? “言希冷笑,唇角微挑—— “护舒宝,可真是难为你了?!”Eve怒—— “言希你丫不准叫老子护舒宝!!!”言希睁大凤眼,眼波清澈流转,半倚在阿衡身上,天真烂漫—— “那月月宝好不好?”Eve泪流满面—— “有差别吗?”阿衡思索片刻,认真回答—— “月月宝没有护舒宝好用。”Eve口吐白沫。对Eve而言,阿衡言希在一起是绝对能让他短寿五十年的主儿,但若是不在一起,又大抵能让他短寿一百年。 所以,每每众人痛呼 “俩小丫的,谁要是再管他们,出门我丫的让豆腐磕傻!”,Eve却誓牵红线,即使做地下党任敌方蹂躏也在所不惜,被一帮朋友连踢带打,直骂 “受虐狂”,Eve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你们这帮兔崽子不要以为咱容易,要不是为了多活五十年,老子宁愿天天拿月月宝当尿片使也不管那一对小不要脸的!!!”咳咳,总的来说,在名校西林流传颇久的辛氏达夷 “一撞温衡误终身”,基本上不是野史。当然,阿衡和言希,自是不清楚Eve的痛苦的,即便是清楚,也往往正直无比地装作不知道。 那日之后,阿衡在班上,见人带着三分温和的笑,半点不惹人讨厌,,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半个隐形人的模样。 巧的是,撞了她的辛达夷正巧坐在斜后方,人也不大爱说话,但贫起来绝对把人噎个半死,偏偏女生们又爱找他贫,气得小脸红紫各半,却也不发火,只是拐着弯儿地把话往 “言希温思莞”上绕。 “老子什么时候成了他俩的保姆?”少年说话爽利,带着讽刺。 “你不是和言希温思莞发小吗?”探话的女孩脸憋得通红。阿衡吃惊,手中的原子笔在练习册上划出一道乱线。 “就丫的那点儿破事儿,老子说出来怕你们偶像幻灭!姐姐们,爱哪哪去哈,咱不当狗仔已经很多年。”少年不给面子,边挥手赶人边翻白眼。 阿衡想起泼到思莞身上的那盆水,扑哧笑了出来。 “姐姐,您这又是乐啥呢?”少年莫名其妙,看着前面微微抖动的背。 “没事。”阿衡小声开口,声音糯糯的。 “这姑娘声音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辛达夷小声嘀咕。阿衡淡淡一哂,闭了口,继续算题。 “呀!老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乱糟糟的脑门一下,有神的大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有些清瘦的背影,而后拿起铅笔,轻轻戳了戳女孩 “你姓什么?” “温衡,我。”阿衡转身,静静地看着少年的眼睛,口音依旧奇怪,却带了些别的意味。 “果然姓温。”辛达夷不知怎地,想起另一个女孩,声音竟冷了八度,慢慢,拿着铅笔的手松了下来。 那个时候,《蓝色生死恋》正是红火时。辛达夷在思尔被赶出温家后总是想,自己虽做不成俊熙,但做泰锡总该不算难事。 可没人告诉他,当恩熙还是恩熙,芯爱却不再是芯爱,他要拿满腔的愤恨和怨气对准谁? 辛达夷自幼虽鲁莽,做事不计后果,可却从不屑做那些排挤别人的小人行径,就算是为了思尔要破例,也断然不会朝一个老实巴交土里土气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小姑娘撒气,是男人,总得顾及自己的面子,不然在言希那厮面前他辛大爷可抬不起头做人! !!辛达夷心烦,憋了一肚子火,把书摔得梆梆作响,阿衡心中隐约觉得同她有关,听着清晰的粗鲁的响声,心中竟奇异地变得平静,眉梢依旧是远山般温和的线,却带了些淡淡的倦意。 那日傍晚,放学时,司机小刘照例在附近的停车场等着阿衡和思莞,思莞比阿衡高一个年级,放学晚一些。 思莞出来时,照例背着书包,绅士礼貌,波澜不惊的模样朝车走来。可蓦地,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朝着石柱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眸中瞬间积聚了波澜—— “尔尔!”阿衡心口发紧,摇开车窗,看到一个瘦弱的长发女孩愣在石柱旁的侧影,听到思莞的喊声,女孩却决绝转身,离开。 而那时,阿衡还不曾想过,一声 “尔尔”究竟代表什么,心里只是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好像时刻追寻着的答案就在眼前,却突然失去了所有渴知的欲望一般。 “尔尔,不走,不行吗?”空荡荡的停车场,清晰而包裹着丝丝痛意的声音,没有风度,没有礼貌。 思莞修长的指缓缓蜷缩,冰蓝色的衬衫贴在皮肤上,衣角被攥得有些变形,那般委屈郁结于心,象个孩子一般表达了出来。 如此脆弱的思莞,就这样不加掩饰地出现在阿衡的面前,没有了雕琢,却如践踏尘泥一般夺去了自身温柔自持的假象——阿衡虽然明知是假意,依然细细品出的几分温暖。 可是,那个被亲密地称作 “尔尔”的女孩却恍若未闻,径直朝前走去,一步步,慢慢挺直背,生生变得白天鹅般的高贵优雅。 阿衡透过车窗,看着思莞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慢慢走近,心中仿佛漫过一阵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最初这世界本真的模样。 他们,思莞和他口口声声的尔尔,都迷路了吗?背道而驰,走得那么坚持,却失去了方向。 而她,存在着,即使未曾做过什么,只要姓温,便意味着一种摧毁吗? Chper4阿衡有时在想,生活真像一场闹剧,在自己还未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姓云之前,便又冠了温姓。 姓温,代表什么呢?像张嫂所言,阿衡的亲父是赫赫的海军军官,母亲是有名的钢琴家,爷爷又是政要,这样人家的女儿,毫无疑问,是有娇生娇养的资格的。 而温思尔,恰恰正是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自从来到B市,思尔这个名字几乎像乌云一般笼罩在阿衡头上,她隐隐约约猜出一小部分,却远没有张嫂开口来得清楚震撼。 当阿衡在乌水镇过着简单贫穷的生活,时刻在弟弟心脏病发的阴影下胆颤心惊地活着时,有一个女孩,代替了她,成了温思尔。 据张嫂的说法,妈妈坐月子的时候,在婴儿房的她却突然失踪,爸爸妈妈急得快疯了,而爷爷却在半个月之后,抱回了一个胎记与她完全相符的女婴,告诉妈妈,思尔找回来了。 而那个思尔,优秀得过分,会跳芭蕾,会弹一手流利的钢琴,长得漂亮,难得的是,性格又极是乖巧可爱,温家全家人,包括去世的温家奶奶,无不珍若明珠。 即使是爷爷,生性刚硬,在外人面前提起她,也是笑得合不拢口的,更别提把女儿从小含在心口的温母。 “可惜,这么好的孩子……”张嫂谈起时,总是一脸的遗憾难过。在温家,阿衡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大概只有张嫂了。 这个老人寡居多年,从温家老太太未过世前便在温家帮佣,极受温家上下尊重。 说起来,阿衡能同张嫂相处融洽,是要归功于厨房的。云母在镇上是出了名心灵手巧的女子,烧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汤,阿衡自幼耳濡目染,颇得几分真传。 偶然,张嫂忙着烧菜,做糊了米饭,阿衡一时心急,看到一旁桌上的半个橙子,便挤了汁到米饭中,而后把青葱叶插在饭中,用小火蒸了起来。 张嫂莫名奇妙,半晌后,竟闻到清醇的米香,心中方对眼前的小姑娘改了观,闲了便拉着阿衡切磋厨艺,悉心教导阿衡做北方菜。 “翻三下,小心点。”张嫂颇有权威地指挥阿衡。阿衡动作轻松地用木铲翻了两下。 “错了,是三下。”老人较真,握着女孩的手,又翻了一次。 “两下,行不?”阿衡笑。 “当然不行,北方人起锅烧菜时都是翻三下的。”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三下北方,两下南方?”阿衡低声嘀咕。 “小丫头!”张嫂扭头笑骂,顺手抹掉阿衡额上的汗。 “阿婆。”阿衡眼睛温柔明净,声音糯糯的,纯正的南方口音。张嫂一愣,像是没听明白,转身翻炒鸡丝。 “奶……奶。”阿衡带着认真,唇中逸出温暖,别扭的普通话。老人继续炒热鸡丝,停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孩子,要是坏一点该有多好。”阿衡不语,唇角始终是水墨画一般淡淡的笑意。 每日吃晚餐的时候,餐厅都很安静,连咀嚼东西的声音都听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东西,虽然奇怪,但她自幼喜净,也并无别扭之处。 “爸……”温母轻轻放下汤勺,欲言又止。 “蕴宜,怎么了?”老人皱眉,看着儿媳。温家家教甚严,极是忌讳餐桌上交谈,但素日思莞和思尔两个吃饭时极爱说笑,老人虽训斥过几次,但并无成效,思尔一撒娇,也就由他们去了。 现下,阿衡来了,不爱说话,倒是个清静的孩子,老人却反而有些不习惯。 “能不能,能不能把尔尔接回家?”温母气度高雅大方,此时却有些小心翼翼。 “思尔现在住的房子里,我找了人专门照顾她,你不用担心。”老人有些不悦,目光却扫过阿衡。 思莞依旧礼貌周正地咀嚼着饭粒,眉头却有些发紧。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尔尔的吗?”温母迟疑着,把目光投向公公。 “够了!”老人把汤勺重重摔在桌上。思莞抬起眸,有些受伤地看着老人。 温母不再说话,温婉的远山眉却皱成结,郁结在心。四周静悄悄的,阿衡一口汤含在口中,尴尬地咽不下。 “蕴仪,你有时间,还不如给阿衡添些衣服。”老人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拿起汤勺。 阿衡看着自己穿着的有些脏了的校服,顿时窘迫不安起来。衣柜中不是没有衣服,只是那些衣服终归是别人的,大多看起来又很名贵,自己穿起来总觉得别扭。 而从家中带来的那些衣服又都渐渐过了季,穿起来不合时宜,于是,只得两套校服换着穿。 恰恰今日上了体育课,弄脏了衣服,被温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温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丝情绪。阿衡低下头,慢慢一点点咽下汤,却仿佛卡了鱼刺在喉中。 其实,校服就很好。阿衡想开口,但又觉得不妥,轻轻看了思莞一眼,见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思莞对思尔的好,那日在停车场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学校的课程,还跟得上吗?”温老放缓语气,看着眼前平平无奇的亲孙女,心中有些遗憾。 他,终究还是耽误了这个孩子。 “嗯。”阿衡有些惊讶,随即老老实实地点头。 “有不会的地方,让……你哥哥教你。”老人说到 “哥哥”二字时,咬重了音。瞬间,温母和思莞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哥哥。 阿衡喉头有些发痒,张口,却发不出音,只是轻轻点头。思莞握着筷子的手却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片刻后,站起身,礼貌地移开椅子。 “我吃饱了。”思莞转身,心脏极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的感受。 “阿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话筒放在耳边,沉默片刻后方开口。 “嗯?”对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带着一丝懒散。 “我想尔尔。”思莞握住话筒的指尖慢慢收紧。 “噢。”对方懒得过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说我想尔尔!”思莞声音变大,一股闷气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丫个屁小孩,疯了?”少年声线清晰,言语凌厉。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儿呢!”少年冷笑,极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说话非得那么凶吗?”思莞声音变弱,语中带着一丝孩子气和无奈。 “老子长那么大还没对谁温柔过!”少年声音清澈,粗鲁的话绕在唇畔却别有一番风样。 “那……陆流呢?”思莞顿了顿,小心翼翼。 “啪!”对方把电话摔了。思莞这边听到 “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猫尾巴,不由得苦笑起来。阿希,还是…….没有放下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思念着尔尔的时候,思莞脑中的言希益发地骄傲冷漠,连精致的美貌都成了一张假面。 自然,多年之后,看着结局的这般走向,除了苦笑,四个字如同箭头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阿衡自那日停车场匆匆一瞥后,便再也没见过思尔。而在班中,大家渐渐从阿衡过于朴素的穿着隐约察觉出什么,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话确实不讨喜,一句话听起来支离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势力的学生开始看女孩不顺眼,听到阿衡说话,唇边的笑意每每带着怜悯的嘲弄,装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边的同学对视,用眼神交流,带着了然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因为没体面的穿着,因为说普通话说得囫囵不通,所以,是值得可怜的;因为穷,因为音调的乡土之气,所以,是可耻的。 阿衡起初还愿和大家交流,到后来,完全的沉默,只挂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别人说笑。 辛达夷,虽知晓众人的势力眼,但是心中又确凿因着尔尔的事而莫名抵触阿衡,两相权衡,索性不理会,完全把温衡当成陌生人,心中却奇怪地希望着温衡会因为众人的排挤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骂,这样似乎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资格,便有了替尔尔恨她的理由。 只是,可惜,从始至终,温衡一次都未吝惜过温和的笑意,远山眉温柔坚韧地似乎包容了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默,狗血小破文,5Chpter5秋日到来,天气也渐渐转凉,温母虽为阿衡买过几次衣服,但温老见女孩一次也未穿过,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阿衡,你怎么还是穿着校服?”老人皱着浓眉审视孙女。 “学校新发的,很好。”阿衡结结巴巴的,声音有些小。 “你现在在温家,不是云家。”老人眉越蹙越紧,慢慢有了怒气。这个孩子,是在以这种方式,同他们对抗吗? 温家的女儿,既是姓温,又几时被亏待过?她又何苦自甘下作?!阿衡攥着衣角,轻轻低下头。 “知道了。”老人听到女孩依旧明显的江南口音,心中惊觉自己说了狠话,思及过往种种,心中有了愧疚。 “既是你喜欢校服,也就算了。”他轻叹一口气, “只是,穿上合身吗?” “很暖和的。”阿衡飞速用南方话说了一遍,继而不好意思地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重新说了一遍,手轻轻翻过外套的内里,厚厚的,看起来很扎实。 “暖和就好。”老人舒缓眉,本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也浸入一丝温暖 “乌水话,我能听懂的,你不用改口。”阿衡诧异,随即微笑,眼睛亮亮的,带着温柔清恬的色泽。 “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在乌水镇带过几个月的兵。”老人声音不复平日的严厉,有了些许温软,严肃的眉眼也带了丝丝烟雨缠绕一般的柔缓。 “阿衡,你的眼睛,同你奶奶很像。”渐渐地,阿衡清楚了到学校的路,也就习惯了一个人步行或者坐公车上下学。 说来也巧,明明是一家人,阿衡却总是碰不到思莞,只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得到。 她虽想同思莞说几句话,但思及自己嘴拙,也就作罢。至于温母,一直忙于钢琴演奏会的事宜,也鲜少见得到。 阿衡在班上,老好人的脾气,即使面对面听到嘲讽也不曾生气,只是一迳微笑,带着包容和温和,对方渐觉无趣,也就慢慢不再戏弄她。 日子久了,反倒发现阿衡这般的脾气给大家带来不少的好处。不想做值日,只要叫一声温衡,得到的永远是 “知道了”的答案,而后,整个教室清理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习惯,而最习惯的就是便利。 阿衡便是这习惯下惊人的便利。换做别人,即使泥菩萨大概也要憋屈得爆发了,偏偏阿衡怪得紧,只是默默地微笑,在放学后一个人打扫完整个教室。 之后的之后,许多年以后,过年的时候,一群朋友窝在一起看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言希对着大荧幕上秋香画的旺财狗华安,把黑乎乎的漂亮脑袋埋在阿衡的颈间,笑得几乎岔了气。 阿衡努力看了许久,终究未曾笑出来。秋香不经意三笑,拨弄了唐伯虎的心。 她在他心中美得无法收敛,而他于她,却是看不清眉眼的华安。那一日,打扫完教室,天已经黑了,末班公车仍需等半个小时,阿衡便选择了步行。 她习惯了走那条窄窄的弄堂,橘黄色的路灯,昏暗的却奇异地带着静谧和温暖。 那条路是用石子铺就的,踩上去有一种细微的磨砺的感觉。阿衡走至弄堂深处,却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两道清晰暧昧交叠在一起的影。明的,暗的,缠绵的,艳烈的,火热的。 那个少年,穿着紫红色的低领粗织线衣,左肩是黑色暗线勾出的拉长了线条的花簇,蔓过细琢的肩线,流畅辗转至背,抑制不住,明艳中的黑暗妖娆怒放。 他站在灯色中,背脊伶仃瘦弱却带着桀骜难折的孤傲倔强,颈微弯,双臂紧紧拥着灯下面容模糊的长发女孩,唇齿与怀中的人纠缠,从耳畔掠过的发墨色生艳,缓缓无意识地扫过白皙的颈,那一抹玉色,浸润在光影中,藏了香,馥饶,撩了人心。 若是依阿衡素日的做派,定是觉得看到这般的景象,极是让人难堪尴尬,可是,彼时彼刻,她连躲藏都忘记,背着书包,磊落细致地看着那个少年。 言希。阿衡唇微弯,无声呼出,心中确定至极,连自己都觉得荒谬。她明明没有一次真正看清楚那个少年的相貌,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姓名都是一点点拼凑而来,心中却有了那么清晰的烙印,隐约可笑的铭记的味道,平淡却在带着线索踪迹的记忆中慢慢隽永。 恍然间,少年感到身后的目光,放了环在女孩腰身的手,转身,静静地看着无意闯入的偷窥者。 阿衡惊觉自己的无礼,怔忪间只看到少年的眼睛。可,蓦然间,耳中轰鸣,只余下一种声音,那样的熟悉,像极了幼时夜晚贪玩不小心溺入水中的那一刻,什么都消失时听到的呼吸声。 那种恐惧,绝望,不甘心却又发觉自己正走向另一种解脱的真实感,翻滚而来。 少年眸中的那般墨色,卷过桃花的绯艳纷飞,添了铺陈于水色之中的寒星点点,直直映在她的瞳中,漠然,狂狷而漫不经心。 阿衡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是肮脏的,慌不择路,低头离去。浑浑噩噩地,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张嫂一直在等她,阿衡跑了一路,心神恍惚,只是觉得口中极渴,捧着桌上的茶水,就往口中灌,却洇过鼻,猛烈地咳了起来。 思莞刚巧下楼,看到阿衡脸色通红,大咳不止,便帮她拍背,顺了顺气。 半晌,阿衡才缓过气,转眼看到思莞。 “呛着了?”思莞温声询问,淡笑,带着礼貌。阿衡点点头。她面对温家人,一向不擅开口,便是一定要说,也是用最简单,自己说得清楚的字音。 思莞心知阿衡见到自己不自在,并不介意,客套几句,也就想要离去。 “等等…….”阿衡这几天一直存着心事,虽然尴尬,还是叫住了思莞。 “嗯?”思莞转身,有些迷惑。阿衡点点头,转身上了楼。不多时,女孩便拖了一个手提箱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思莞疑惑。 “她的衣服……这里。”阿衡指着手提箱,轻轻解释。 “她?”思莞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眉眼有些冷意。 “衣服,要穿。”阿衡知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一时嘴拙,不知如何解释。 “你不必如此。”思莞知晓阿衡说的是尔尔,神色复杂起来。他同阿衡虽是亲兄妹,但是因为尔尔,心中终归对她存了猜忌。 但见她从未提过尔尔,也就渐渐放了心,可如今,她却把尔尔摆到了桌面,并且当着他的面谈论尔尔的衣服,对思莞而言,好像对尔尔恶意的嘲弄和再一次难堪的驱逐。 阿衡把手提箱提到他的面前,温和地看着思莞,示意他打开。思莞却愤怒起来,脸上结了冰寒,挥了手,手提箱被打翻在地。 张嫂本在厨房热粥,听到巨响,围裙未去,便急急忙忙走到客厅,看到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大部分都是还未开封的秋装。 “怎么了?阿衡,你把蕴宜给你买的新衣服都拿下来干嘛?”张嫂稀里糊涂,瞅着那些衣服,全是前些日子蕴仪买给阿衡的,这个孩子当时虽未说话,但看起来却极是高兴,但奇怪的是,后来却一次都没穿过。 思莞诧异,愣在原地,片刻后轻轻从地上拾起一件衣服,翻到商标处,果然是思尔的尺码,抬头看到阿衡过于平静的面孔,极是难堪。 “妈妈她……”思莞试图说些什么,却在目光触及到阿衡过于简朴,袖口有些磨了的校服时,说不出话来。 妈妈她,不会不清楚,阿衡比尔尔高许多。他第一次,惊觉自己和妈妈的不公平。 妈妈将自己的痛有意无意地返还在阿衡身上。而他,微笑着,推波助澜。 这女孩,全都看出,却平静笑纳。作者有话要说:秘密是有的,伏笔是有的,哥哥是别人的,男人是绝色的。 所以,6Chpter6自那日之后,思莞便刻意同阿衡保持了距离,不同于之前的不温不火,现在带了些逃避的味道。 几日之后,张嫂带着阿衡买了秋装,说是思莞的意思。阿衡皱眉,对张嫂说 “阿婆,我……”张嫂活了大半辈子,又有什么看不通透的,拍拍阿衡的手安慰她 “我知道你对思尔没有敌意,只是,你不明白,那个孩子的好。”阿衡看着张嫂有些无奈的面孔,只得沉默。 思尔,想必很好很好。阿衡想了想,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坠入了石块,压在了心口,堵得慌。 她同这个世界,被隔在一堵叫做 “温思尔”的门外。可是,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谁规定,错误的开始,就必然走至错误的结局呢? 阿衡吸了一口气,将心中喧嚣着的难过慢慢压下。在她的眼中,乌水镇外的世界是另一番人世,带着己身的期待,却因同现实挤压错落成另一番滑稽的模样。 有些孤独,有些寂寞,可必须拥有一个融入希望的理由。往往,追寻的过程,恰恰被称作生存。 秋日的第一场雨随着红叶绵绵降落,打湿了一座座白色洋楼。初晴,透过窗,雾色隐隐弥漫,带着泥土冲刷过的清新,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阿衡在屋中,一直不停地做物理题,头脑昏昏沉沉的,便走至窗前,向外探去。 窗外的枫树经历秋雨的洗涤,枝桠上的水色潋滟,映着树下的落叶,缓缓滴落,晶莹而尖锐,在红到耀眼的叶上打着旋儿,慢慢消失。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卷着树叶的甘涩,晃得梧桐树沙沙作响。阿衡支肘远眺,却蓦地被头顶尖锐嘹亮的 “啾啾”声吓了一跳。抬眼,白色砾石的屋顶上,有一只毛色绿蓝相间的鹦鹉,微勾的小爪子,上面有着斑斑血迹,黑亮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窗,望着阿衡。 阿衡看着小鹦鹉,知晓它定是受了伤,被困在了屋檐之上,左手扶着窗,踮起脚,伸出右臂,却发现相差一掌之距。 “乖乖,等我。”阿衡有些歉意,心中暗想不知道首都的鸟大概是不是也只会说京片儿,自己的半拉子普通话希望它能听懂。 结果小鹦鹉突然尖叫起来—— “卤肉!卤肉!!!”卤肉?阿衡诧异,讷讷,心中暗骂自己饶舌,说个正中。 也不晓得鸟儿能否看懂,她努力地对着它亮晶晶的小眼睛笑了笑,转身跑开。 思莞听到了急切的敲门声,揉着眼,开了门,看到了阿衡,先是尴尬,复而红了脸庞,温和开口 “怎么了?”阿衡张口便是 “卤肉,受伤,屋檐,下不来。”思莞带着着庞大的精神力,再加上八分的歉疚,瞠目稚言—— “哦,卤肉受了伤,困在屋顶上,下不来了是吧?”阿衡本来脑门子冒汗,但看到思莞迷茫着附和她的样子,呵呵笑了起来,本来心中藏着的气闷也散了,远山眉弯得好看。 她拉了思莞的衣角,快步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探出窗外,指着屋檐上哆哆嗦嗦可怜巴巴的小鸟。 “卤肉!卤肉!”小鹦鹉看到思莞,尖叫起来,亮亮的小眼睛泪汪汪委屈得很。 “啊!卤肉饭!”思莞脱口而出。少年本来带了三分迟疑,却在看到小鹦鹉之后,一瞬间,脱了鞋,爬到了窗沿。 “阿衡,帮把手。”思莞皱眉,弓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窗靠近小鹦鹉。 但是,姿势实在累人,伸出手去渡小鹦鹉,身子没了着落。阿衡赶紧上前,双臂环住了思莞的小腿,仰着头,看着少年,眼睛不眨一下,心中生出莫名的紧张。 小鹦鹉倒也乖觉,不错一步地缓缓蹦到思莞手心,少年转过身,诧异地看到了阿衡环着的双臂,那姿势认真地倒像要接着他,他看着,愣了愣,觉着有趣,笑了起来,轻轻松松蹦下。 阿衡也笑,接了小鹦鹉,平日沉静的眸中倒流露出了几分稚气。 “你,认识,它?”阿衡找了纱棉,帮着小东西攒着血渍,看着它神态可怜,弱声叫着,倒像是在撒娇。 “认识。”思莞颔首,掏出手提电话,正要拨号,却听到楼下催命一般的门铃声。 “嗬,这不,主人来了。”思莞笑,露了牙,洁白整齐。阿衡轻轻顺了顺小鸟的毛,怜爱地看着它,心想小东西真可怜,这主人想必粗心至极,才让它出了笼子受了伤。 少年出了房间迎接客人,半分钟,阿衡便听到咣咣当当的上楼梯声和不安分的打闹嬉笑声。 一阵清风吹过,她抬了头,竟看到了那个美艳的少年。 “你?”她开了口,有了鲁莽。 “你是?”少年的声音是懒散的,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男孩的硬质。他不记得阿衡了。 “阿衡。”思莞舔舔唇皮,开口。 “哦。”言希点了头,平平淡淡扫了温衡一眼,可有可无地笑了笑。他低头,看到了阿衡手中的小鸟,眼神霎时变得明媚,细长白皙的指狠狠地戳了小东西的小脑袋—— “丫乱跑,遭了罪了吧,啧啧,还伤了爪子,活该!”那小鹦鹉极通灵性,看着少年,委委屈屈的表情,小翅膀抱着小脑袋,乌亮的小眼睛汪着泪。 言希笑了,秀气的眉微微上挑着,霸道不讲理的,却有了生动,张口便骂—— “丫的,少在少爷面前装可怜,就这点出息,还敢离家出走,翅膀硬了哈卤肉饭!”随即,漂亮的手揪着小鹦鹉的翅膀,想要把它揪起来,阿衡看了心疼,就抱着小鹦鹉后退了一步,少年的手扑了空。 “疼!”阿衡抬头,看着纤细瘦高的少年,搂着小鹦鹉护犊子一般开了口。 言希愣了,也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大爷地踢了踢身旁的温思莞。思莞委屈地摸了摸鼻子,温和地对着阿衡说 “这鸟是言希养的,他一向最疼它,不会伤害它的。”言希冷笑,踹了思莞的屁股—— “少爷才不疼这个死东西,等养肥了,我就炖了丫当十全大补汤!”小鸟一听,躺在阿衡怀中,毛支楞了起来,硬了爪子,绝望地抹泪装死。 阿衡听懂了思莞的言语之意,知道自己逾了界,狗拿了耗子,有些尴尬,松了手,把鸟儿捧给言希。 少年接过小鹦鹉,笑得得意,牙龈的小红肉露了出来。 “死东西,回家,少爷家法伺候!”阿衡挪到思莞身边,小声问—— “家法?”思莞要笑不笑,压低了声音—— “大概就是,言希塞上自己的耳朵,对着小东西拉小提琴!”阿衡 “哦”了一声,看着思莞,笑意浓重。思莞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脸皮撑不住,红了起来,清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阿希,你什么时候买个鸟笼,卤肉饭老是乱跑,伤了碰了也不是个办法。”阿衡有些疑惑,怎么首都人民养小鸟都不买鸟笼的吗? “不买。”少年黑发细碎,在耳畔,划过优雅慵懒的弧度。 “它是它,我 ------------ 荏苒年华 第十六章(2) 《二号首长(第三部)》全集[精校版]作者:黄晓阳第001章唐小舟很快就发现,省委党校将他们的新校长马昭武的位置排错了。 这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错误,如果不仔细去想,一点事都没有,如果往深处琢磨,就能品出无穷的意味。 典礼开始前,赵德良、马昭武等人,由党校常务副校长陆晓乘领着,通过会议室与休息室之间的一扇侧门,进入会议室。 会议室规模中型,主席台有三排桌子,后两排已经坐满,只有第一排空着。 当然,后两排的人,也不是一开始就坐上去的,刚进入会议室,他们坐在下面的第一排,就在赵德良等人进来之前,才由工作人员,将这些领导请上主席台。 陆晓乘领头走到主席台的侧面,停下来,微微躬着身子,请赵德良和马昭武等领导上台。 台上,早已经站着几位礼仪小姐,她们微微含首,做出请的动作,将赵德良和马昭武引到主席台的正中。 赵德良并没有立即坐上去,马昭武也没有。唐小舟站在台下,台上站了好多人,他无法看清台上的名牌,只看到赵德良和马昭武迟疑的动作,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迟疑的时间很短,接下来,马昭武主动伸手,请赵德良入座。赵德良转头看了一眼马昭武,坐了下去,随后,马昭武坐到了赵德良的左侧。 唐小舟立即明白了刚才两位领导迟疑的原因,党校把位置排错了。这种错误非常微妙,不是非常懂行,还真是难以察觉。 比如说,中国的传统,是以中央为大,以左为尊。今天出席的领导,最大的是赵德良,他坐在中间,职位第二的是马昭武,他坐在赵德良的左边,职位第三的是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伍建湘,他坐在赵德良的右边。 再接下来,分别是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陆海麟和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文舒,左右两端,是两位主人,分别是党校常务副校长陆晓乘和副校长池仁纲。 这个次序表面上看是对的,顺序等级丝毫不差。事实上,它确实是错了,错在将马昭武和伍建湘放在同一层次进行了并列。 马昭武是新任省委副书记,省委常委,副部级。而且比普通的副部级要高得多,理论上,职位与赵德良这个正部,是更为接近的。 在省委领导中,马昭武位于省长陈运达之后,排在第三位。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伍建湘,虽然是常务,却也仅仅只是正厅级,他根本不够资格和马昭武平起平座,构成赵德良的左右两翼。 正确的排法,是将两位副部级以上干部并列,左为尊,将赵德良安排在左边,这个位置,也可以认为是宾尊位。 马昭武的职位在赵德良之后,可以安排在右边,右为次。同时,马昭武是新任党校校长,算是主人,客人为尊,所以赵德良排左边,主人为次,马昭武便只能处于主尊位。 这样安排,将部级和厅级分得极其清廷。如果觉得这样排,还不足以分清次序,可以将主席台的桌子从中间分开,宾主分别坐在两边。 马昭武在迟疑片刻之后,请赵德良入座,显然考虑到,自己是党校校长,这一错误,自己是有责任的。 同时,如果因为这一错误临时换位,传出去就是笑话,那等于是在砸自己的场子。 无可奈何,马昭武只得放低姿态,将自己等同于一位正厅级领导,十分委屈地坐了上去。 这事不能顶真,如果马虎点,可以认为是下面的工作人员不懂,属于无心之失。 如果较真的话,很难说不是某人不满马昭武,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他的轻视甚至羞辱。 若真是如此,这就是政治事件了。党校办公室主任严维司走到唐小舟面前,请他到第一排就座。 第一排原本安排那些领导们临时过渡,这些领导上了主席台之后,第一排便空了下来。 整个第一排空着,会显得很难看,严维司要找些人,将这一排镇满。要做这件事并不难,省里来了很多人,将这些人安排在第一排,是对他们的充分尊重。 唐小舟不想坐第一排,他更习惯于坐到后面的角落,这符合他的身份。 他谢绝了严维司,走到倒数第二排,在最边的位置上坐下来。此时,主席台已经坐定,尽管座次排错了,却因为马昭武的逊让,并没有出现混乱。 扩音器里正播放着轻音乐,主席台顶端挂着红布白字的会标:江南省委党校首A党建班开学典礼。 会场大约可以容纳二百人,除了最后四五排,前面坐得满满的。这次的党建班,只不过七十多人的规模,若全部安排党建班学员,会场将空出一半。 显然,校方安排了其他人来此充数。唐小舟再一次想起了那个词: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 眼前这个开学典礼,就是典型的形式主义。省委党校是为一省培养后备干部之所,能够进入省委党校的学员,至少也是副处级以上,要具备省管干部资格。 当然,近些年,党校也要考虑创收,办班范围有所扩大,很多班,就不一定是培养后备干部,而是轮训性质甚至完全是创收手段,但省委党校办一个科级干部培训班这样的事,还是极其少见的。 事实上,这次参加党建班的学员,就以科级为主,不少人甚至是副科级或者主任科员和副主任科员。 社会是一个结构体,这个结构体,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所说的上层建筑,唐小舟将其理解为社会的结构次序。 这种结构次序是不能乱的,哪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必须按照规矩来。 就像党校把马昭武的位置排错了一样,这次党建班的规格.同样错了。 从中央到地方.每个层次都有党校.以前.党校的办学经费完全由上面拨款,现在,党校也讲究灵活性,可以考虑一些创收项目。 但是,你要创收,别人也要创收,因此,创收便需要一个原则,至少,你不能到人家的锅里碗里去捞。 省委党校此次办这个科级班,就有捞过界之嫌。第002章唐小舟觉得怪异的,倒不是省党校有抢市县党校生员之嫌,毕竟,当初发通知时,并没有规定学员的级别,各市因为不太重视这个班,才将一些科级甚至副科级干部送上来凑数。 让唐小舟无法理解的是,这样一个低级别班,不仅惊动了副书记马昭武,而且惊动了省委书记赵德良。 不仅赵德良本人来了,而且带来了宣传部、组织部和省委办公厅三大部门的负责人,还带了省里几家媒体的记者。 赵德良为什么要这样做无法理解。唐小舟仔细地琢磨这事,脑子正高速运转时,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一个人向后面走来。 前面一排的位置是空的,后面也有一排是空的,他以为那人是想坐空位,并没有在意。 可那人直接走到了他的旁边站住,没有说话。他觉得奇怪,偏过头去看,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高统皮靴,棕色。 这种高统皮靴是近几年开始流行的,最初看到街上有几位女士穿,觉得很有韵味,时隔未久,满大街全是各式各样的高统皮靴了。 大多数女性,只在乎流行,不在乎自身条件,很粗的小腿,也弄一双穿上,将皮靴的线条撑得变形,成了两只桶。 这位女士的小腿线条优关,高统皮靴穿在她的脚上,关仑关奥。再往上看,皮靴上面,露出小腿的上面一小截,肉色的羊毛袜,恰到好处地露出美丽的腿再往上看,是一条米黄色的羊毛短裙,裙边恰好盖住大腿的一半。 再往上,却是一件乳白色风衣,风衣的下摆,离短裙三十公分左右,形成两个层次,很有纵深感。 风衣敞开的前襟,露出里面一件粉红色毛衣。毛衣扎在短裙里面,显露着腰部的轮廓和高挺的胸部。 再往上看,是一张小巧漂亮的脸,皮肤白得让人过目不忘,浮想联翩。 这张脸是见过的,唐小舟迅速在记忆库里搜索一番,很快找到了对应。 年轻漂亮的女人,总是让人赏心悦目,唐小舟一时有点激动,脱口说,林椰,是你啊。 去年萝莉司时,唐小舟和林椰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感觉很淡,只有两个方面,一是她的皮肤非常好,白得像牛奶一样,没有半点杂质,二是她很善于应付场面,本职工作,哪怕极其细微处,都十分到位。 当时的情况实在特别,甚至没有更多时间接触,其他印象,就完全谈不上了。 此后但几过年过节,林椰会给唐小舟发来一条问候短信,而这类短信,他是不会回的。 林椰说,不让我坐下?唐小舟坐的是最边的位子,听了他的话,往旁边挪了一位。 林椰侧过身子.双腿往里面移了移.双手往屁股后面抹了一下.将风衣抹平坐下来,同时说,唐处,你不能让我这样激动啊。 唐小舟问,我怎么让你激动了?林椰说,我们才见过一次,而且没说几句话,你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唐小舟说,记得,当然记得,魂牵梦绕嘛。这句话,你可以认为是试探,也可以认为是挑逗,还可以认为是官场的调侃。 官场语言,可能是中国语言中最生动的,同一句话,含有好几重意思,是否能完全理解,就看你的悟性。 唐小舟说的这句话,还不是官场最有特色的语言,只是官场暖昧语言的一种表现形式。 对于官场中人,尤其是官场女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身在官场,谁都在突出自己的资源,以便让这种资源在官场取得价值。 女人比男人可能更多一种资源,并且还是优势资源一个人在官场成就的大小,或许与他对自身资源的认识和发掘程度相关。 无法认清或者忽视了身体资源的女性,估计只有两种情形,一是资4的资产净值近于零或者干脆就成了负资产,一种是对这种价值缺乏认识。 林椰的脸一下子红了,颇有些女儿态地说,你说什么呢。唐小舟暗想,她还害羞呢,看来,这个女孩并没有被官场涂得满身是油,仍然保持着本真和质朴,这一点让他喜欢。 这类玩笑,开开可以,深入了可不行。最近一个时期,他在对自己进行反思,尤其是男女之事,反思得最多。 他改了口,说,你怎么在这里?林椰说,我是这一届的学员啊。唐小舟说,祝贺你。 林椰问,祝贺我?祝贺我什么?唐小舟说,祝贺你马上要高升啊。林椰说,高升? 是才怪。现在的中心是经济建设,谁会重视党建?听说是党建班,没有人愿意来,才派我来凑数的。 唐小舟一想,也是这个理。赵德良重视党建,并不等于下面所有的市委书记县委书记也重视党建。 党建没有硬指标,无法衡量一个人的政绩。经济发展却有硬指标,有GDP,有CPI。 党建工作,是可以由各种材料造出来的,抓实际工作还不如抓写作班子,自然就没人重视了。 前面的例行程序结束,该赵德良讲话了。赵德良拿起面前的讲稿,看了看,然后放下来,开始脱稿讲。 领导到某地讲话,讲稿由当地准备。比如党校这次的典礼,因为不到最后时刻,哪位领导能来,无法确定,党校的写作班子,需要准备多份讲稿,为赵德良准备一份,为马昭武准备一份,万一他们两人都不能来,省里来的,可能是某个常委,比如组织部长吉戎菲,甚至可能是组织部的某个副部长。 因为职位不同,站的点不一样,讲话的语气、角度、立点等,全不一样,肯定不能一份稿子用几个人。 故此,党校的写作班子,便需要准备好多份不同的讲稿。会议开始前,主办单位往往会给领导安排休息室。 趁此机会,主办单位可以向领导汇报相关安排,领导也可以趁此机会看一看下面为他准备的讲稿。 唐小舟想,赵德良应该对讲稿不太满意,因此才决定脱稿讲话。第003章赵德良挥了挥手上的那个稿子,说,党校为我准备了一份讲话稿,我就不按这个稿子讲了,这个稿子,你们可以发下去,我建议学员们好好读一读。 至于我个人,或者说,作为一名老党员,我想在这里放一放炮。去年的党代会之后,赵德良的讲话,不现像从前那样低调,即使拿着讲稿,他也常常悠意发挥。 这种变化的原因在哪里,唐小舟一直没有琢磨透。正因为如此,对于赵德良的每一次讲话,他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关注。 他总觉得,这种变化的背后,似乎有着更深层的官场学问。赵德良说,共产党之所能取得中国革命的成功和胜利,有一个重要经验,就是抓党建工作。 在中国近代史上,党建工作有一些标志性的事件。如果没有党建,不可能有第一次国共合作。 孙中山改组国民党的时候,就借鉴了共产党人搞党建的经验。可惜的是,国民党人没有认识到党建的重要性,也没有党建经验,后来甚至干脆不抓党建工作了。 如果国民党把这件事抓好了,抓得像共产党一样好,最终谁能取得胜利,还真是一件难说的事。 与国民党相比,共产党的党建工作,不仅没有松懈,反而更进一步加强。 一九二七年九月,毛泽东同志率领秋收起义部队到达江西永新三湾村,在这里对部队进行了改编,当时的部队不足一千人。 这就是党史上著名的三湾改编。三湾改编为什么出名?因为它改变了党的组织结构,第一次提出支部建在连上,并且在后来一直坚持这一结构。 这是党建工作的一次里程碑。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渐变的而不是突变的,三湾改编时党建工作的重要发展,就是这种渐变发生的必要条件之一,也是中国共产党取得最终胜利的重要基础之一。 赵德良话锋一转,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由于经济建设严重落后,我党把工作重心转移了,转到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这个决策是英明的,是正确的。但是,下面执行的时候,出现了争议,争议什么? 争议谁来领导这场变革。党委说,党领导一切,自然是党委来领导。政府说,经济建设是政府职能范围内的事,自然是政府领导。 发展到后来,双方出现了一些抢山头的局面,有些地方甚至水火不相溶,搞得像敌人一样。 改革开放至今,已经三十多年时间了,三十多年来,经济改革,取得了巨大而且辉煌成就,政治改革呢? 还停留在党委和政府拉锯征皮阶段,直到今天,也还没有征清廷。同志们啦,你们都是研究党建工作的,你们应该清廷,党委和政府,不是对立的,更不是敌我矛盾。 这些年,我们的经济建设上去了,但是,党建工作却下来了,出现了很多腐败现象。 提起腐败,大家都认为是贪污受贿。我说不是,或者说不全是。懒政庸政也是腐败,征皮推诿,搞权力割据,也是腐败。 如果让我说,最严重的,就是权力割据。权力是党和人民的,所以,有一个词,叫公权力。 什么叫公权力2权力属于社会,权力属于人民,不属于任何个人。各级党委和政府征皮,征的什么皮? 征的就是权力之皮,说到底,就是要权、争权、抢权。或者可以换一种说法,大家都想要高度集权。 这就是腐败的根源。赵德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们的权力结构模式,并不是一个高度集权的模式,恰恰相反,它是一个分权的,一个相互制衡的模式。 在党委这一个层面,我们实行的是集体负责制,决策机构,是一个班子,而不是个人。 没有任何人能够凌架于集体决策班子之上,包括我这个省委书记。我也必须遵守党的权力制衡原则,不折不扣地服从和遵守党的决议。 赵德良习惯性地翻了翻面前的讲稿,说,大家心里一定有个疑问,既然我们的制度是最好的,最科学的,腐败之风为什么屡禁不止,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我告诉你我思考的结果,我认为,关键在于党建工作的落后甚至停顿。 革命时代,我们的上次党组织,所起的是决策作用,我们的中层党组织,所起的是承上启下的作用,我们的基层党组织,起到了中流低柱作用。 大家都看过电影《大决战》,对不对?用一部电影反应一场决战,表现力显然弱了,但有一点,拍得很好。 就是我刚才说的三个作用,体现得极其充分。辽沈战役的时候,我们的党中央离东北很远,党中央集体决定要打锦州,体现的是集体决策。 林彪始终下不了决心,这是不是说,林彪从那时开始,就有不服从中央的迹象? 不是,这恰恰说明,我们党的组织结构的科学性和先进性。一旦林总决定了,整个东北部队,从总部到连队,体现了超强的执行力,这也再一次证明,党的组织结构所起的作用是巨大的。 说到这里,赵德良话锋一转,然而,看看我们今天的状况,到了中层和基层,这个科学先进的组织结构,完全被搞乱了。 怎么乱了?党委不光决策,还抓执行。哪怕只要有一点点利益,就要牢牢地抓在手里。 举一个例子,现在中国的经济上去了,各地都在大搞建设。建什么项目,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项目,决策权,肯定在党委,其他项目,决策权在政府。 可实际操作的时候,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就算一个招标方案,也要拿给书记审读,更不用说招标操作了,书记如果没有发话,招标肯定搞不成。 你一个书记,有多少大事需要决策?连招投标都要控制在手里,你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再说政府,既然决策权在党委,政府是不是就只剩下执行,不需要决策了? 不是,政府也要决策。党委的决策只在两个方面,干不干,干什么,政府的决策呢? 怎么干。现在的情况却是,政府负责人对上,要抓党委决策权,要抓人事权。 对下,要搞一言堂。我这样说,不是说政府负责人就对决策权人事权靠边站。 不是,党委是一个班子,你在班子里行使职权,是对的,就算你要体现自己的影响力,只要是在班子框架之内,那也是正常的。 班子决策之后,政府去执行。党委如果擂手执行环节,政府可以说不,我个人坚决支持政府说不。 我们常常谈组织原则,什么是组织原则?这就是组织原则的一部分,而且是极其重要的部分。 事实上,现在这一部分是乱的。乱的根源在哪里?在组织建设弱化了,被以经济建设或者其他什么名义弱化甚至取代了。 组织结构的破坏,是根本性破坏,是彻底性破坏。我们组织这次党建班,就是要研究党建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提出解决的办法,并且积极努力地把党建工作抓好。 赵德良也对这次党建班提出了希望,他希望借助这个班,在整个江南省,掀起一股研究党建研究党建史的热潮,出一批精品的理论文章,不仅党校的理论刊物要拿出专门的版面刊发这类文章,省委的理论刊物《前线》也要辟出专门的版面,重点推出一批这类文章。 省里的其他媒体,也要辟出版面,介绍党建工作中的先进经验和先进个人。 同时,省委以及省委党校,要在人力、财力、物力等诸方向,向这项工作倾料。 他说,省委有一个基本意见,今后,昭武书记,将会主抓这项工作,建立班子,制定党建工作的发展纲要,要对党建工作进行量化。 今后几年,党建工作,将是省委工作的重中之重。赵德良确实有很多新的提法,这些提法,需要好好琢磨消化。 但是,唐小舟没有时间听了,他的手机一次又一次震动,有些电话,他可以不接,但有些电话,他是一定要接的。 吴三友有一个电话进来,他没有接。孟小波主政岳衡市,目前正在积极推进一件事,撤县建区,即撤掉原来的岳衡县,建立岳衡区。 这是一件看起来无关痛痒的事,只是将行政区划调整得更加合理一些。 但是,就是这么一件事,阻力非常大,有一帮人在四处活动,阻止此事。 如果说,撤县建区涉及权力的重新分配,身在权力结构之中的人不赞成,还好理解。 吴三友一个企业主,他也起劲地掺合,唐小舟觉得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些年,唐小舟为了处里的小金库,找吴三友化过不少缘,表面上看,两人似乎是朋友了,可在内心深处,他对吴三友还是充满着警惕和厌恶。 时隔未久,电话又一次震动,拿起一看,是肖斯言。第004章肖斯言那篇文章引起了赵德良的极大兴趣,也获得了巨大的回报。 赵德良亲笔批示,这篇文章便在《前线》杂志上连载了三期,又出了单行本,一月份的全省农业和农村工作会议上,肖斯言作重点发言。 春节前的最后一次常委会,原本是讨论春节安排等事宜,赵德良却临时加进一个议题,提名由肖斯言出任农业厅党组成员、乡镇企业局局长。 任职前,赵德良亲自和肖斯言谈话。省委书记亲自主持一个副厅级干部的任职谈话,这是极其少见的。 肖斯言因为一篇文章,迅速完成了由游杰亲信向赵德良班底的过渡,但这种过渡,还带有临时性以及观察期,或者说,这种过渡,是在唐小舟的一手安排下完成的,将来是否能够进入赵德良班底的核心,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这个电话,唐小舟自然要接。他弯下身,趴在桌子下面接电话。肖斯言说,有关专家已经请好了,准备先在北京搞一个仪式,希望赵书记能够出席一下。 刚才,我给开鸿秘书长打过电话,秘书长的意思,这事要先和你碰一碰,征求一下赵书记意思,再确定时间。 赵德良一直想在经济建设工作上,坚持输血和造血两条腿走路,扭转目前党政一致抓招商,上上下下玩数字的现状,尤其是抓乡镇民办企业的集约式发展方面,希望搞出一套经验,闯出一条路子。 对于乡镇企业局,赵德良提出了明确要求,尽快制订江南省农业和农村发展计划纲要。 这个纲要,自然不能完全由江南省来做,需要聘请全国的专家共同完成。 肖斯言新官上任,干劲十足,连春节都没有好好休息,奔波于全国各地请专家。 春节前后的各项例行工作完成后,赵德良专题听取了一次汇报,当时提出了一个要求,先将这批专家集中到北京,搞一个仪式,由他亲自出面发出邀请。 唐小舟说,这个星期肯定不行。赵书记计划下周去北京,你可以按这个时间安排。 具体时间,我向赵书记汇报后再告诉你。刚刚放下这个电话,又有电话进来,拿起一看,是秋月婷,又一个不得不接的电话。 唐小舟问,姐,有事吗?秋月婷自然感觉到唐小舟的声音放得很低,因此问,是不是打扰你了? 唐小舟说,没事,你说吧。秋月婷说,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秋月婷出面约吃饭?这是个新鲜事。她是代表自己约,还是代表钟绍基约? 明天,赵德良要去雷江,难道钟绍基到雍州了?眼前这个会级别低,赵德良的到来,已经显得异常隆重了,估计他不会留下来吃饭,但晚餐安排在哪里,和谁吃,还真说不准。 唐小舟说,吃饭有没有时间,我说不准。不过,估计今晚可以早一点走。 秋月婷说,那好,我先定了。万一不能吃饭,就去喜来登喝茶。刚刚放下电话,林椰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唐小舟说,没有啊。我这个工作,就是专门让人家打扰的。林椰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忙。 以前给你发短信,你不回,我心里有想法,现在我知道错怪你了。唐小舟说,我这个工作的另一项性质,就是专门让人错怪的。 林椰说,你真幽默。唐小舟略愣了一下,暗想,我幽默吗?确实,他以前是幽默的,自从角色转换之后,他谨言慎行,能不说话就坚决不开口,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幽默过了。 今天意外遇到林椰,是不是不自觉显露了本性?官场中盯着你的眼睛很多,不经意间流露点什么,都可能被人拿去做文章。 他说,不是沉默吧,是陈述事实。林椰说,我原本想,今天晚上请你吃饭,看来我是轮不上了。 唐小舟说,你在这里还有几个月,有时间的,我来安排吧。和秋月婷通话时,唐小舟还希望仪式结束后赵德良返回省委,如果赵德良在家吃饭,他便可以赶去陪秋月婷吃饭了。 这一希望很快落空了,赵德良竟然决定留下来,和这批学员共进晚餐。 省委书记吃饭,那不是吃饭,而是政治。赵德良这个政治,唐小舟怎么都看不懂。 马昭武新任党校校长,他来为马昭武站台?没有这个必要。这个班是池仁纲搞的,难道说,赵德良留在这里吃饭,是为池仁纲站台? 池仁纲由正厅降到了副厅,就算升迁,也是回到正厅,几乎没有可能升上副部,赵德良同样没有站台的必要。 听说赵德良要留下来吃饭,唐小舟找到常委办副主任邵大智,对他说,邵主任,今晚老板就交给你了。 邵大智说,唐秘你放心,就算我自己醉死,也不能让老板喝醉。唐小舟又找到党校办公室主任严维司,要求他派个人跟在赵德良后面,除了省里的领导以及党校校级领导,其他人敬酒,一律档回去。 晚宴开始,唐小舟见外面没几个人了,才走进大厅。大厅里摆满了餐桌,只有前面三张桌子上摆了名牌,那是领导人的席位。 每张桌上,一瓶五粮液,一瓶长城干红.两瓶啤酒。白酒能够上五粮液.显然是沾了赵德良的光.如果赵德良不到,就算马昭武到了,恐怕也不会桌桌都上五根液,十几桌呢,可是一笔不少的数目。 严维司似乎正在找唐小舟,见到他后,立即迎过来,请他到前面就座,说是前面已经安排了他的位笠。 唐小舟很清廷自己有几斤几两,职位显赫,职级卑微,他可不敢得意忘形,无论如何,不肯坐过去。 两人拉征了半天,唐小舟一再坚持,严维司也没办法,只好叫来办公室刘副主任,特别交待,别的事都可以不顾,一定要陪好唐处长。 刘主任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过早地出现了地中海地貌。刘主任将身边一个人支走,自己往下移了一位,将上位让给唐小舟。 唐小舟假装客气了一番,还是坐下去了。第005章刘主任拿起桌上的烟,拆开,抽出一支,递给唐小舟。 唐小舟用手掌档住,说,对不起,不抽。刘主任问,是一直不抽还是现在不想抽? 唐小舟说,以前抽过,现在已经戒了。唐小舟以为,自己说了这话,事情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这个刘主任与众不同,一定要劝唐小舟接下这支烟。唐小舟无可奈何,只得伸手接了。 刘主任又要替他点上。他懒得和这种人纠缠,点了,却不吸,拿在手上。 刘主任命令一名手下打开桌上的五粮液。年轻人拿起酒瓶,要往唐小舟面前的杯子里倒。 唐小舟立即伸手档住,说,对不起,晚上赵书记还有安排,我不能喝酒。 赵书记的头街太大,这个年轻人顶不住,只好放下酒瓶。唐小舟以为就此过关了,叫服务员送饭上来。 刘副主任接过了酒瓶,要亲自给唐小舟倒酒。唐小舟再次解释,自己晚上还有工作,不能喝酒。 唐小舟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惹翻了这位刘老兄,他变得不依不烧,无论如何,要敬出这杯酒。 唐小舟不肯,他便说,喝不喝都没所谓,为了表示对上级首长的尊重,酒杯还是应该满上。 唐小舟想,你满上就满上吧,反正我不喝。酒终于满上了,刘主任又征了好半天,因为唐小舟坚决不喝,刘主任的脸色就很难看,整个脑门都是红的。 唐小舟知道这个刘主任心里极度不爽,却又无可奈何。省委党校办公室是个处级机构,副主任嘛,自然就是副处级。 从级别上看,刘主任和唐小舟差别不大,年龄上,刘主任应该比唐小舟大好几岁。 他或许以为自己和唐小舟处于同等级别,彼此应该尊重,而唐小舟先不肯抽他的烟,后不肯和他喝酒,是不给他面子。 在官场,常常能够见到这样的人,自以为是个人物,稍稍有点不如意,便像点着的鞭炮一般。 没想到刘副主任卯上劲了,端起面前的酒杯,硬是和唐小舟面前那只杯子碰了一下,自己喝了,再举着空杯子,倒立着,亮在唐小舟面前。 唐小舟心里烦,不理他,见饭还没有上来,便端起碗,往碗里舀了些菜,开始大口地吃。 刘副主任说,唐秘书是省里的领导,我们党校是在乡下,我乡下人不懂规,冒犯了省领导,先自罚三杯。 说着,果然又喝了两杯,再给面前的杯子倒满,端在唐小舟面前,说,唐秘书,我已经自罚了三杯,再敬首长一杯,总该可以吧。 唐小舟已经听出来了,他先强调唐小舟只不过是一个秘书,后来又语带讥讽地称他为首长,显然是极度不满。 唐小舟无论是以前当记者还是现在当首长秘书,都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极其尴尬,却也知道,这杯酒不能喝。 此人已经带了强烈情绪.自己只要喝下一杯.接下来就可能有大麻烦。 可就在这时候,林椰过来敬酒。如果说林椰的外貌还不能说漂亮无比魅力无敌的话,她的白,确实是惊世驮俗,万里挑一。 正因为白,她走动的时候,一路抖落的,都是特殊的光泽,她端着红酒过来,还没有靠近,附近几桌的男人,便已经将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 待她走到唐小舟面前,这些男人的目光就不是好色和贪婪,还有嫉妒。 此事不知是否挑逗了刘副主任,他抓住机会,立即发起战争。林椰敬酒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站起来,硬是从林椰手里抢过了酒杯,说是红酒不能表示诚意,如果要向首长表示诚意的话,一定要用白酒。 林椰不知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见刘主任接过了她的酒杯,又换了一杯白酒,便将酒杯端过来,要向唐小舟敬酒。 唐小舟很清廷,无论谁来了,这杯酒不能喝,否则,今天这事没法完。 林椰还是熟悉官场的,尤其熟悉酒场,她一看架式,多少也明白过来。 明白自己陷入了尴尬,也明白唐小舟此时正尴尬着。自己站在这里,酒敬不出去,自然难堪,而自己若是想尽一切办法,硬是让唐小舟喝了这杯酒,面前这个地中海发型的男人,还不定要对唐小舟干些什么,那样,就是自己给唐小舟难堪了。 好在林椰颇有经验,右手举了自己的酒杯,左手端起了唐小舟面前的酒杯,说,我敬唐处,是诚心诚意,唐处晚上有工作,也是实情。 我这杯酒,如果敬不出去,我肯定没脸从这里走开。唐处这杯酒如果喝了,又是违纪。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解决,我这杯酒,我喝了,唐处这杯酒,我代了。 林椰将两杯酒干了,自然解了唐小舟的围。但是,她自己的尴尬处境不仅没解,反而更加严峻了。 刘副主任之所以要闹事,就是因为对唐小舟不满,现在一个如此漂亮迷人的女性,竟然以这种方式讨好唐小舟,他岂能满意? 唐小舟油盐不进,他无可奈何。既然林椰伸了这个头,他要对付林椰,还是有办法的。 果然,林椰还没放下酒杯,刘副主任便端着自己的杯子和酒站起来,说,既然林主任替唐处喝了酒,正好,我仰慕唐处长之情,犹如雍江之水,滔滔不绝。 长期以来,我都想有机会敬唐处长一杯酒,这杯酒,是不是也请林主任代表? 唐小舟想拉住林椰,却也知道,他一旦出手,事情就会越搞越复杂。林椰接战,显然是想帮他,这伙人缺乏善意,今天如果没有什么办法阻止,他们非把林椰放倒不可。 遇到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办法?惟一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至于那些人会怎样看他,他顾不得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管林椰,迅速将碗里的饭吃完,将碗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就走,甚至连招呼都没和人打。 他很清廷,用不了多久,党校就会有传言,说他唐小舟太傲气。事到如今,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不光顾不得,还得动用一下自己的权力,压一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第006章唐小舟来到主席台,却并没有太靠近。如果他走得离赵德良太近,可能造成一种误解,让赵德良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 他站得稍远,赵德良自然明白,他是在关注这场酒战,随时准备替赵德良出手。 严维司见唐小舟站在一旁,立即走过来,对他说,唐处,怎么站在这里? 请过来坐吧。唐小舟一见到他,胸中的火便发了出来,他说,在你们党校,我可不敢坐。 刚才如果不是有个女学员救了我,我连逃都没地方逃。严维司脸色立即一变,问道,唐处……唐小舟根本不想和他说,打断了他,说道,严主任如果有心,去救一下那个女同志吧,她可是为我受过了。 你们党校有高人啊,不想让人吃饭,方法还真是多。说过之后,故意看着赵书记那桌,给了严维司一个侧脸。 严维司的脸自然有些挂不住,愣了片刻,转头便走。唐小舟只不过说说,出一出心中的恶气,他自然没料到,党校很快便掀起了一场斗争,刘副主任,极其自然地成了这场斗争的栖牲品。 这种人原本就不适合官场,栖牲是必然的事,只不过,此事与自己牵征上了关系,唐小舟还是有点戚戚的感觉。 严维司刚刚离开,池仁纲端着酒杯过来了。整个酒场上,最兴奋和活跃的人是池仁纲,他的酒量不浅,但显然已经有点过了。 池仁纲一定要给唐小舟敬酒,唐小舟原想拒绝,却又找不到理由。池仁纲非常真诚地说,唐处唐老弟,当初幸亏你及时提醒,我才找到新的定位。 来到党校之后,我全力以赴抓党建,这件事,不仅引起了赵书记的高度关注,也引起了马书记的重视。 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你老弟,这杯酒,你一定要喝。唐小舟不肯喝这杯酒,但又不能不给池仁纲面子。 两人拉拉拉拉之间,赵德良看到了。赵德良偏过头,对唐小舟说,小舟,仁纲同志是副校长,是主人啊。 我们是客人,这杯酒你如果不喝,太不给主人面子了吧。赵德良的话,听上去更像是玩笑,唐小舟却清廷,这是在暗示他,池仁纲的这个面子,一定要给。 唐小舟突然觉得,赵德良今天所做的一切,是在力挺池仁纲,并且做得很着痕迹。 另一方面,他又不十分明白,力挺池仁纲,有这个必要玛?现在池仁纲只是副厅级干部,赵德良假若要恢复池仁纲的正厅级,根本不是一件难事吧。 副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都是他的人,如今的常委会,他拥有绝对优势,若想恢复池仁纲的正厅级职务,犯得着绕这么大一圈? 假如不是这一目标,赵德良又为了什么夕唐小舟实在看不懂了。喝过这杯酒,赵德良对唐小舟说,小舟,吃好没有夕如果吃好了,我们走吧唐小舟巴不得早点离开,他立即说,我去看冯彪。 晚餐还在进行,赵德良和党校有关负责人打了一声招呼,起身离席。学校的副校长们自然要礼送。 汽车就停在门口,赵德良分别与各人握手,然后上车。唐小舟将后车门关好,立即上了副手席,汽车启动,学校的领导们还站在那里挥手。 赵德良已经闭上眼睛,似乎进入了沉思。唐小舟暗暗得意,认定自己可以很快去见秋月婷。 却不料汽车驶出党校大门不久,赵德良对冯彪说,把车开进那条巷子去。 唐小舟暗自愣了一下,不知赵德良要干什么。冯彪一言未发,扭动方向盘,悄悄地转向旁边的一条窄街。 刚刚进去,赵德良又发出了一道命令,说,靠边停。赵德良一行有三台车,前面一台警用开道车,后面还有一台奥迪车。 这两台车上,坐的都是安保人员。前面的开道车不知道赵德良要改变路线,已经驶离了较远,后面那台车,已经悄悄地跟了上来,见赵德良的车减速停下,他们也停下来。 赵德良说,冯彪,你的车就停在这里,等我们一下。接着又对唐小舟说,小舟,把墨镜给我,我们两人一起下去走走,刚吃饱饭,消消食。 唐小舟知道,赵德良肯定不是要消食,而是要干点别的什么。这是赵德良的风格,总喜欢搞点出人意料的事。 唐小舟刚当秘书那阵,多次陪赵德良搞这种小动作,那时,他觉得心安理得。 每次,赵德良要摆脱办公厅或者警卫处的人时,唐小舟均和赵德良密切配合。 但此一时彼一时,以前他觉得,领导人应该多深入民间,了解民情。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领导人如果改变既定行程,其实是对程序的破坏,任何破坏程序的行为,都将引起f}乱,甚至造成一定的损失。 比如赵德良突然改变已经确定的午餐计划,势必涉及几百人午餐计划的调整,这就是损失。 还有更重要一点,赵德良毕竟是一方大员,他的安全方面如果有任何错失,不仅仅是要对省委负责的事,还必须对中央负责。 唐小舟打开包,拿出墨镜,同时拉开车门下车,又拉开后门。赵德良下车后,唐小舟将墨镜递上去。 趁着赵德良戴墨镜的机会,唐小舟问,要不要开道车也过来?赵德良说.让他们停在那里吧.别太张扬。 说着.抬腿向前走去。唐小舟在侧后面跟着,拿出电话,还没来得及拨,电话铃声已经响起。 他看了一眼,是赵书记的警卫秘书。警卫秘书问,老爷子要去哪里?唐小舟说,你带一个人跟着就行了,保持距离,其他人原地待命吧。 说过这句话,唐小舟不待他说话,立即挂断了。赵德良一边向前走,一边问,你知道石板街怎么走吗? 仅仅这句话,唐小舟立即明白赵德良想干什么了。石板街是省委党校前面的一条横街。 省委党校在雍州的西面,基本处于市区的边缘,又因为是背山,只有当面一条路进出。 与这条路交叉的,有一条横向的小街。这条小街,早年曾极其风光,一条青石板路,光可鉴人。 第007章据说,这条街始建于明朝,当时主要从事茶叶生意,街面上酒楼茶肆,灯红酒绿。 后来经历了太平天国和杭战两场战火,这条街基本被毁,加上城市向雍江以南集中,渐渐人烟稀落,门可罗雀。 改革开放后,人口流动增加,这里又渐渐成了街市,不过主要是一些棚户。 直到近些年,又开始华起来。这条石板街繁华的原因,唐小舟也曾听说过,主要是几百米外的党校学员来这里消费。 有人说,省委省政府这样一些党政机构,是官员最集中的地方,这种说法恐怕不准确,真正官员集中的地方,是党校,到这里学习的学员,个个都有职有权,而党校的官员,身边又没眼睛盯着,人来客往,是最方便之所。 而人来客往,不太方便在学校里面招待,情况特殊或者不是非常郑重的话,也不适宜进城在豪华酒店搞招待,最好是就近。 于是,吃饭,到石板街,石板街的餐馆繁华起来。其他消费,也到石板街,诸如洗脚、唱歌、甚至色情交易,也日益兴盛有很多市民给赵德良写信,说这条石板街是罪恶的渊蔽,还有些话更难听,说党校不是在培养后备干部,而是在培养吃喝漂赌健将。 赵德良此行的目的,很可能与此有关。从这里去石板街,还有一段距离,需要穿过两条巷子。 两人一路前行,总得找些话说,又不方便说公事,正好交流一些公事外的东西。 唐小舟很喜欢和赵德良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惜这样的机会,很难找到。 每天晨练倒是单独在一起,可那时不适合讲话,乘车时,也在一起,那时更适合谈一些工作上的事。 赵德良说,你跟在我身边,有三年了吧?唐小舟说,过完这个月,就满三年。 赵德良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才一转眼,三年了。怎么样?这三年,是不是觉得很委屈,很浪费? 唐小舟说,一点都不。我的感觉恰恰相反,我觉得非常充实,跟在你身边,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比我前三十年学到的都多。 赵德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问,没有说假话?唐小舟说,这三年的心得体会,我和兆平交流最多,他全知道。 赵德良说,那我再留你三年,怎么样?这一瞬间,唐小舟犹疑了。他确实有一种时间的紧迫感,自己已经三十八岁,如果能往上走一走,在全省,虽不算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大概也可以算次年轻再次年轻。 相反,如果再留三年,四十一岁,再解决副厅,大概就是年龄较大的新任副厅级了,年龄上已经没有丝毫优势可言。 官场有一个乘班车概念,每个身在官场的人,就像挤在一个漫长的旅途中,永远都是周而复始地排队等车,上车,然后赶到下一站去排队等车。 唐小舟很清廷,自己在第一站等车等得太久,大量的时间磋跄在起点的等待。 总算运气不错,漫长的苦等后,等到了一架直升机。但即使如此,到底在哪一站能够赶到别人的前面,仍然是一个未知数。 身边有很多人曾经聊起,希望他向赵德良提一提。他也想提,可实在说不出口。 有一次,和黎兆平谈起此事。黎兆平说,你应该直接说,不用担心。不说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种套话,赵德良也是从底层上来的,这么多年的经历,让他早已经洞悉了人生洞悉了官场,他能理解任何一个想往上升的人。 唐小舟认同这种说法,可伸手要官,他真的是开不了口。另一次,吉戎菲也和他谈起此事。 吉戎菲曾说,要不,我找个机会,向赵书记建议一下?唐小舟开始心头暗喜,仔细考虑了一番,觉得不妥。 这事如果由旁人提出来,赵德良可能会有想法,哪怕提出此事的人是组织部长。 进一步深入交谈,吉戎菲问唐小舟,赵书记平常有没有表达过这类意思? 唐小舟说,赵书记可能觉得我年龄还小。有一次,唐小舟和吉戎菲聊天的时候,吉戎菲仔细将他打量了几十秒钟,然后指了指他的头发,问,是不是染过? 唐小舟说,是啊。我家可能有遗传,我妈很年轻时,头发就全白了。我现在也是很多白发头。 吉戎菲摆了摆那只手指头,说,以后不要染了。唐小舟恍然大悟,他染头发,是希望别人觉得他比较年轻。 人的心理就是如此吧,很年轻的时候留胡子,希望别人觉得自己老成。 等有了白发,又怕别人觉得你老了,将头发染黑。然而,三十几岁的年纪,或许只是在女人眼里你老了,在官员的眼里,你正当其时呢。 唐小舟这才意识到,在官场之上,任何一件小事,都具有特别的符号意义,小到染发,梳头、穿衣等等。 那一瞬间,唐小舟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但这无数念头,仅仅用了不到一秒钟。 他回答说,好哇,我真希望一直跟在你身边。说过之后,他的脸上有点发烧。 他并没有说假话,确实愿意一直跟在赵德良身边,赵德良身上,值得他学的东西太多了。 同时,他也不可能不考虑自己的政治生命。还有一点,赵德良太敏锐了,唐小舟相信,自己的迟疑,一定无法逃过赵德良的法眼。 果然.赵德良说.这次不是真心话。唐小舟说,话是真心话,但如果说,我没有一些别的想法,那肯定是假的。 赵德良停下脚步,问,左右为难唐小舟真诚地说,是。赵德良说,那我提个解决办法,你考虑一下。 唐小舟没有说话,等待赵德良。他能主动提起话题,说明他已经充分考虑过自己的事,不管如何考虑的,唐小舟都满足了。 赵德良说,还是我刚才的话,你在我身边再留三年,至少也是两年,职位可以在办公厅内部调剂。 第008章唐小舟是聪明人,他立即明白了赵德良的意思,在办公厅内部解决副厅。 级别解决了,又不离开赵德良,不失去近身学习的机会。这个消息,太令他激动,也可以说,是一个两全方案。 他说,太好了。这三年,我觉得我就像个煤矿工人,正在挖一座富矿。 赵德良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一座煤矿?难道不是一座金矿?唐小舟说,是一座钻石矿。 赵德良说,但一处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唐小舟稍稍想了想,说,能不能恢复我刚来时的模式? 我来的时候,一处由侯正德主持工作。赵德良打断了他,说,谁主持工作不是关键,你告诉我,谁能接替你的工作? 电光火石间,唐小舟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瞬间明白了很多事。省委书记的秘书,根本轮不上前任秘书来安排,能够说得上话的,是省委秘书长和办公厅常委办的主任副主任们。 赵德良主动在他面前提起此话,说明赵德良对他的充分信任。另外,赵德良似乎也在暗示,官场所有工作,都是一环套一环的,你想离开很正常,但你至少得为你的离开做些准备。 唐小舟说,一处有个年轻人,叫徐易江,研究生毕业。我建议首长留意一下这个人。 赵德良说,徐易江?是不是那个戴眼镜,文质彬彬,上班下班,总夹着一本书的年轻人? 唐小舟说,是他。明天去雷江,我把他叫上?赵德良说,你处里的人,你安排吧。 另外,我还要给你一个建议,现在当领导干部,文凭很重要。文凭这种东西,虽然不能证明什么,但又似乎一直在证明着什么。 你有没有考虑过再去拿个文凭?唐小舟说,我考虑过,但我现在的工作。 赵德良说,有这种想法就好。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向前走,早已经到了石板街。 这条街虽然偏僻,而且狭小,却是一个不夜城,街两边的各式建筑前,霓红闪烁,各种声音,在街道上汇成一种特殊的声流。 没有进入此地之前,人流并不是太多,到了这里,却是人头攒动,饭馆酒吧,高朋满座。 唐小舟注意看了一下,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干部模样的男人,一类是装着潮流性感的女人。 人们常常讲个性,其实,之所以有个性一说,恰恰因为人以群分,共性特征明显。 在一个行业或者职业呆久了,其行为特征,无不带有共性特点。比如官员群体,大概是一个共性特点最明显的群体,最突出的共性,大概就是一个架子。 这种架子,如果不仔细辨别,不容易看出,只有那些极善观察并且善于归纳的人,很容易分辨出这个共性特征。 至少,唐小舟一眼就看出,出入这里的男人,相当一部分是官员。这些人还特别放肆,三十几岁的男人,楼着个十几岁浓装艳抹的女孩招遥过市,十分刺眼赵德良眼睛看着街上的红男绿女,对唐小舟说,如果让你来处理这件事,你怎么办? 唐小舟没想到赵德良会这样问自己。那一瞬间,他的脑子转得非常快,这可是一件得罪人的事,真的将此事处理好,说不定将整个江南官场全得罪了。 但赵德良问起,他又不能不说。他说,处理这件事,可行的途径有两个,一是从这些场所入手,一是从干部管理入手。 从场所入手,存在一个法律问题,比如酒楼、洗脚城等场所,只要没有色情服务,就是合法的,即使整治,也不能限制人家合法做生意。 如果从干部管理入手,党校方面加强管理是必须的。但这种办法,治标不治本。 赵德良问,若想治本,你有什么好办法?唐小舟说,好办法没有,把已有的办法抓落实,应该是最可行的,那就是加强监察。 我想,是否可以由监察厅组建一个专门的队伍,对全省官员进行监督纠察。 说话间,他们走完了石板街,前面是一条横街,虽然不像石板街这般灯火辉煌,甚至显得有些暗然。 大概受了石板街的影响,这条街,仍然是一条很热闹的街,街面上有很多摆小摊的。 这条街主要做石板街客户的生意,那些人在石板街潇洒过后,往往到这条街来宵夜。 到了十一点之后,街面上会摆满桌持,满街都是宵夜的男男女女。现在还不到时间,街上主要是一些卖服装的小贩,人流还不少。 唐小舟原想沿路返回,但赵德良领头走进了这条小街人,他只好跟着。 才刚刚走了几步,见前面围了一群人,似乎出了什么事。唐小舟愣了一下,想退回去,话还没有说出,赵德良已经加快了脚步。 唐小舟一面加快脚步跟上去,一面转头向后看了看,两个着便装的警卫一直走在他们后面,距离约十米。 唐小舟跟过去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事,两拨人在吵架,双方各有两个人,一方是两个中年人,一个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大腹便便,看着考究的西装,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材偏瘦,却精神。 另一方是一老一少,老的约莫六十上下,头发几乎全白了,满脸皱纹,衣着普通。 少的应该不到十岁,是个男孩,正抱着老人在哭。老人身边是一担箩筐,其中一只翻倒在地,地上散落着一些袜子,唐小舟见赵德良只是站在一旁听,便也认真地听他们的争吵。 原来,那个孩子搞推悄,伸手拉了胖男人的衣服。胖男人命令男孩松开他的脏手,男孩没有松开,胖男人便猛地推了男孩一把,令男孩跌倒在地。 老者是男孩的爷爷,质问了胖男人几句,瘦男人恼羞成怒,不光踢翻了老人的箩筐,也踢乱了老人摆的地摊。 争吵期间,越来越多的人围观。唐小舟想请赵德良离开,毕竟他是省委书记,如果连这类小事也要管,一省之内,就算有一千个赵德良,也管不过来。 正当他想怎样开口时,有个围观的年轻人对那两个中年人不满,大声说了一句,不就是书记和秘书吗? 有什么了不起?第009章此话一出,形势陡变,围观者开始情绪激动,许多难听的话出来了,甚至有人开始上纲上线,骂的话,不再限于这两个人,开始渲泄对整个官场生态的仇恨。 甚至有人喊,打这两个狗官,打死了是替民除害。原本是一件民事纠纷,因为一句话,迅速发酵了仇官情绪,有几个年轻人甚至抡膀子,似乎真的要揍那两个中年人。 两个中年人见势不妙,落荒而逃。围观者没有了发泄对象,却不甘心,仍然在那里大骂,骂的当然不是那两个人,而是官场。 有人好奇,问那个年轻人,你认识他们?年轻人说,不认识。那个不解了,说,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书记? 年轻人笑,说,你没听说一个段子?一个人落水,围上来一群人准备搭救。 有人说,此人是公务员,围观者散去一半。又有人说,是公安。围观者再散去一半。 接着有人说,是城管,所有 《二号首长(第三部)》全集[精校版]作者:黄晓阳第001章唐小舟很快就发现,省委党校将他们的新校长马昭武的位置排错了。 这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错误,如果不仔细去想,一点事都没有,如果往深处琢磨,就能品出无穷的意味。 典礼开始前,赵德良、马昭武等人,由党校常务副校长陆晓乘领着,通过会议室与休息室之间的一扇侧门,进入会议室。 会议室规模中型,主席台有三排桌子,后两排已经坐满,只有第一排空着。 当然,后两排的人,也不是一开始就坐上去的,刚进入会议室,他们坐在下面的第一排,就在赵德良等人进来之前,才由工作人员,将这些领导请上主席台。 陆晓乘领头走到主席台的侧面,停下来,微微躬着身子,请赵德良和马昭武等领导上台。 台上,早已经站着几位礼仪小姐,她们微微含首,做出请的动作,将赵德良和马昭武引到主席台的正中。 赵德良并没有立即坐上去,马昭武也没有。唐小舟站在台下,台上站了好多人,他无法看清台上的名牌,只看到赵德良和马昭武迟疑的动作,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迟疑的时间很短,接下来,马昭武主动伸手,请赵德良入座。赵德良转头看了一眼马昭武,坐了下去,随后,马昭武坐到了赵德良的左侧。 唐小舟立即明白了刚才两位领导迟疑的原因,党校把位置排错了。这种错误非常微妙,不是非常懂行,还真是难以察觉。 比如说,中国的传统,是以中央为大,以左为尊。今天出席的领导,最大的是赵德良,他坐在中间,职位第二的是马昭武,他坐在赵德良的左边,职位第三的是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伍建湘,他坐在赵德良的右边。 再接下来,分别是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陆海麟和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文舒,左右两端,是两位主人,分别是党校常务副校长陆晓乘和副校长池仁纲。 这个次序表面上看是对的,顺序等级丝毫不差。事实上,它确实是错了,错在将马昭武和伍建湘放在同一层次进行了并列。 马昭武是新任省委副书记,省委常委,副部级。而且比普通的副部级要高得多,理论上,职位与赵德良这个正部,是更为接近的。 在省委领导中,马昭武位于省长陈运达之后,排在第三位。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伍建湘,虽然是常务,却也仅仅只是正厅级,他根本不够资格和马昭武平起平座,构成赵德良的左右两翼。 正确的排法,是将两位副部级以上干部并列,左为尊,将赵德良安排在左边,这个位置,也可以认为是宾尊位。 马昭武的职位在赵德良之后,可以安排在右边,右为次。同时,马昭武是新任党校校长,算是主人,客人为尊,所以赵德良排左边,主人为次,马昭武便只能处于主尊位。 这样安排,将部级和厅级分得极其清廷。如果觉得这样排,还不足以分清次序,可以将主席台的桌子从中间分开,宾主分别坐在两边。 马昭武在迟疑片刻之后,请赵德良入座,显然考虑到,自己是党校校长,这一错误,自己是有责任的。 同时,如果因为这一错误临时换位,传出去就是笑话,那等于是在砸自己的场子。 无可奈何,马昭武只得放低姿态,将自己等同于一位正厅级领导,十分委屈地坐了上去。 这事不能顶真,如果马虎点,可以认为是下面的工作人员不懂,属于无心之失。 如果较真的话,很难说不是某人不满马昭武,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他的轻视甚至羞辱。 若真是如此,这就是政治事件了。党校办公室主任严维司走到唐小舟面前,请他到第一排就座。 第一排原本安排那些领导们临时过渡,这些领导上了主席台之后,第一排便空了下来。 整个第一排空着,会显得很难看,严维司要找些人,将这一排镇满。要做这件事并不难,省里来了很多人,将这些人安排在第一排,是对他们的充分尊重。 唐小舟不想坐第一排,他更习惯于坐到后面的角落,这符合他的身份。 他谢绝了严维司,走到倒数第二排,在最边的位置上坐下来。此时,主席台已经坐定,尽管座次排错了,却因为马昭武的逊让,并没有出现混乱。 扩音器里正播放着轻音乐,主席台顶端挂着红布白字的会标:江南省委党校首A党建班开学典礼。 会场大约可以容纳二百人,除了最后四五排,前面坐得满满的。这次的党建班,只不过七十多人的规模,若全部安排党建班学员,会场将空出一半。 显然,校方安排了其他人来此充数。唐小舟再一次想起了那个词: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 眼前这个开学典礼,就是典型的形式主义。省委党校是为一省培养后备干部之所,能够进入省委党校的学员,至少也是副处级以上,要具备省管干部资格。 当然,近些年,党校也要考虑创收,办班范围有所扩大,很多班,就不一定是培养后备干部,而是轮训性质甚至完全是创收手段,但省委党校办一个科级干部培训班这样的事,还是极其少见的。 事实上,这次参加党建班的学员,就以科级为主,不少人甚至是副科级或者主任科员和副主任科员。 社会是一个结构体,这个结构体,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所说的上层建筑,唐小舟将其理解为社会的结构次序。 这种结构次序是不能乱的,哪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必须按照规矩来。 就像党校把马昭武的位置排错了一样,这次党建班的规格.同样错了。 从中央到地方.每个层次都有党校.以前.党校的办学经费完全由上面拨款,现在,党校也讲究灵活性,可以考虑一些创收项目。 但是,你要创收,别人也要创收,因此,创收便需要一个原则,至少,你不能到人家的锅里碗里去捞。 省委党校此次办这个科级班,就有捞过界之嫌。第002章唐小舟觉得怪异的,倒不是省党校有抢市县党校生员之嫌,毕竟,当初发通知时,并没有规定学员的级别,各市因为不太重视这个班,才将一些科级甚至副科级干部送上来凑数。 让唐小舟无法理解的是,这样一个低级别班,不仅惊动了副书记马昭武,而且惊动了省委书记赵德良。 不仅赵德良本人来了,而且带来了宣传部、组织部和省委办公厅三大部门的负责人,还带了省里几家媒体的记者。 赵德良为什么要这样做无法理解。唐小舟仔细地琢磨这事,脑子正高速运转时,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一个人向后面走来。 前面一排的位置是空的,后面也有一排是空的,他以为那人是想坐空位,并没有在意。 可那人直接走到了他的旁边站住,没有说话。他觉得奇怪,偏过头去看,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高统皮靴,棕色。 这种高统皮靴是近几年开始流行的,最初看到街上有几位女士穿,觉得很有韵味,时隔未久,满大街全是各式各样的高统皮靴了。 大多数女性,只在乎流行,不在乎自身条件,很粗的小腿,也弄一双穿上,将皮靴的线条撑得变形,成了两只桶。 这位女士的小腿线条优关,高统皮靴穿在她的脚上,关仑关奥。再往上看,皮靴上面,露出小腿的上面一小截,肉色的羊毛袜,恰到好处地露出美丽的腿再往上看,是一条米黄色的羊毛短裙,裙边恰好盖住大腿的一半。 再往上,却是一件乳白色风衣,风衣的下摆,离短裙三十公分左右,形成两个层次,很有纵深感。 风衣敞开的前襟,露出里面一件粉红色毛衣。毛衣扎在短裙里面,显露着腰部的轮廓和高挺的胸部。 再往上看,是一张小巧漂亮的脸,皮肤白得让人过目不忘,浮想联翩。 这张脸是见过的,唐小舟迅速在记忆库里搜索一番,很快找到了对应。 年轻漂亮的女人,总是让人赏心悦目,唐小舟一时有点激动,脱口说,林椰,是你啊。 去年萝莉司时,唐小舟和林椰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感觉很淡,只有两个方面,一是她的皮肤非常好,白得像牛奶一样,没有半点杂质,二是她很善于应付场面,本职工作,哪怕极其细微处,都十分到位。 当时的情况实在特别,甚至没有更多时间接触,其他印象,就完全谈不上了。 此后但几过年过节,林椰会给唐小舟发来一条问候短信,而这类短信,他是不会回的。 林椰说,不让我坐下?唐小舟坐的是最边的位子,听了他的话,往旁边挪了一位。 林椰侧过身子.双腿往里面移了移.双手往屁股后面抹了一下.将风衣抹平坐下来,同时说,唐处,你不能让我这样激动啊。 唐小舟问,我怎么让你激动了?林椰说,我们才见过一次,而且没说几句话,你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唐小舟说,记得,当然记得,魂牵梦绕嘛。这句话,你可以认为是试探,也可以认为是挑逗,还可以认为是官场的调侃。 官场语言,可能是中国语言中最生动的,同一句话,含有好几重意思,是否能完全理解,就看你的悟性。 唐小舟说的这句话,还不是官场最有特色的语言,只是官场暖昧语言的一种表现形式。 对于官场中人,尤其是官场女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身在官场,谁都在突出自己的资源,以便让这种资源在官场取得价值。 女人比男人可能更多一种资源,并且还是优势资源一个人在官场成就的大小,或许与他对自身资源的认识和发掘程度相关。 无法认清或者忽视了身体资源的女性,估计只有两种情形,一是资4的资产净值近于零或者干脆就成了负资产,一种是对这种价值缺乏认识。 林椰的脸一下子红了,颇有些女儿态地说,你说什么呢。唐小舟暗想,她还害羞呢,看来,这个女孩并没有被官场涂得满身是油,仍然保持着本真和质朴,这一点让他喜欢。 这类玩笑,开开可以,深入了可不行。最近一个时期,他在对自己进行反思,尤其是男女之事,反思得最多。 他改了口,说,你怎么在这里?林椰说,我是这一届的学员啊。唐小舟说,祝贺你。 林椰问,祝贺我?祝贺我什么?唐小舟说,祝贺你马上要高升啊。林椰说,高升? 是才怪。现在的中心是经济建设,谁会重视党建?听说是党建班,没有人愿意来,才派我来凑数的。 唐小舟一想,也是这个理。赵德良重视党建,并不等于下面所有的市委书记县委书记也重视党建。 党建没有硬指标,无法衡量一个人的政绩。经济发展却有硬指标,有GDP,有CPI。 党建工作,是可以由各种材料造出来的,抓实际工作还不如抓写作班子,自然就没人重视了。 前面的例行程序结束,该赵德良讲话了。赵德良拿起面前的讲稿,看了看,然后放下来,开始脱稿讲。 领导到某地讲话,讲稿由当地准备。比如党校这次的典礼,因为不到最后时刻,哪位领导能来,无法确定,党校的写作班子,需要准备多份讲稿,为赵德良准备一份,为马昭武准备一份,万一他们两人都不能来,省里来的,可能是某个常委,比如组织部长吉戎菲,甚至可能是组织部的某个副部长。 因为职位不同,站的点不一样,讲话的语气、角度、立点等,全不一样,肯定不能一份稿子用几个人。 故此,党校的写作班子,便需要准备好多份不同的讲稿。会议开始前,主办单位往往会给领导安排休息室。 趁此机会,主办单位可以向领导汇报相关安排,领导也可以趁此机会看一看下面为他准备的讲稿。 唐小舟想,赵德良应该对讲稿不太满意,因此才决定脱稿讲话。第003章赵德良挥了挥手上的那个稿子,说,党校为我准备了一份讲话稿,我就不按这个稿子讲了,这个稿子,你们可以发下去,我建议学员们好好读一读。 至于我个人,或者说,作为一名老党员,我想在这里放一放炮。去年的党代会之后,赵德良的讲话,不现像从前那样低调,即使拿着讲稿,他也常常悠意发挥。 这种变化的原因在哪里,唐小舟一直没有琢磨透。正因为如此,对于赵德良的每一次讲话,他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关注。 他总觉得,这种变化的背后,似乎有着更深层的官场学问。赵德良说,共产党之所能取得中国革命的成功和胜利,有一个重要经验,就是抓党建工作。 在中国近代史上,党建工作有一些标志性的事件。如果没有党建,不可能有第一次国共合作。 孙中山改组国民党的时候,就借鉴了共产党人搞党建的经验。可惜的是,国民党人没有认识到党建的重要性,也没有党建经验,后来甚至干脆不抓党建工作了。 如果国民党把这件事抓好了,抓得像共产党一样好,最终谁能取得胜利,还真是一件难说的事。 与国民党相比,共产党的党建工作,不仅没有松懈,反而更进一步加强。 一九二七年九月,毛泽东同志率领秋收起义部队到达江西永新三湾村,在这里对部队进行了改编,当时的部队不足一千人。 这就是党史上著名的三湾改编。三湾改编为什么出名?因为它改变了党的组织结构,第一次提出支部建在连上,并且在后来一直坚持这一结构。 这是党建工作的一次里程碑。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渐变的而不是突变的,三湾改编时党建工作的重要发展,就是这种渐变发生的必要条件之一,也是中国共产党取得最终胜利的重要基础之一。 赵德良话锋一转,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由于经济建设严重落后,我党把工作重心转移了,转到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这个决策是英明的,是正确的。但是,下面执行的时候,出现了争议,争议什么? 争议谁来领导这场变革。党委说,党领导一切,自然是党委来领导。政府说,经济建设是政府职能范围内的事,自然是政府领导。 发展到后来,双方出现了一些抢山头的局面,有些地方甚至水火不相溶,搞得像敌人一样。 改革开放至今,已经三十多年时间了,三十多年来,经济改革,取得了巨大而且辉煌成就,政治改革呢? 还停留在党委和政府拉锯征皮阶段,直到今天,也还没有征清廷。同志们啦,你们都是研究党建工作的,你们应该清廷,党委和政府,不是对立的,更不是敌我矛盾。 这些年,我们的经济建设上去了,但是,党建工作却下来了,出现了很多腐败现象。 提起腐败,大家都认为是贪污受贿。我说不是,或者说不全是。懒政庸政也是腐败,征皮推诿,搞权力割据,也是腐败。 如果让我说,最严重的,就是权力割据。权力是党和人民的,所以,有一个词,叫公权力。 什么叫公权力2权力属于社会,权力属于人民,不属于任何个人。各级党委和政府征皮,征的什么皮? 征的就是权力之皮,说到底,就是要权、争权、抢权。或者可以换一种说法,大家都想要高度集权。 这就是腐败的根源。赵德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我们的权力结构模式,并不是一个高度集权的模式,恰恰相反,它是一个分权的,一个相互制衡的模式。 在党委这一个层面,我们实行的是集体负责制,决策机构,是一个班子,而不是个人。 没有任何人能够凌架于集体决策班子之上,包括我这个省委书记。我也必须遵守党的权力制衡原则,不折不扣地服从和遵守党的决议。 赵德良习惯性地翻了翻面前的讲稿,说,大家心里一定有个疑问,既然我们的制度是最好的,最科学的,腐败之风为什么屡禁不止,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我告诉你我思考的结果,我认为,关键在于党建工作的落后甚至停顿。 革命时代,我们的上次党组织,所起的是决策作用,我们的中层党组织,所起的是承上启下的作用,我们的基层党组织,起到了中流低柱作用。 大家都看过电影《大决战》,对不对?用一部电影反应一场决战,表现力显然弱了,但有一点,拍得很好。 就是我刚才说的三个作用,体现得极其充分。辽沈战役的时候,我们的党中央离东北很远,党中央集体决定要打锦州,体现的是集体决策。 林彪始终下不了决心,这是不是说,林彪从那时开始,就有不服从中央的迹象? 不是,这恰恰说明,我们党的组织结构的科学性和先进性。一旦林总决定了,整个东北部队,从总部到连队,体现了超强的执行力,这也再一次证明,党的组织结构所起的作用是巨大的。 说到这里,赵德良话锋一转,然而,看看我们今天的状况,到了中层和基层,这个科学先进的组织结构,完全被搞乱了。 怎么乱了?党委不光决策,还抓执行。哪怕只要有一点点利益,就要牢牢地抓在手里。 举一个例子,现在中国的经济上去了,各地都在大搞建设。建什么项目,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项目,决策权,肯定在党委,其他项目,决策权在政府。 可实际操作的时候,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就算一个招标方案,也要拿给书记审读,更不用说招标操作了,书记如果没有发话,招标肯定搞不成。 你一个书记,有多少大事需要决策?连招投标都要控制在手里,你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再说政府,既然决策权在党委,政府是不是就只剩下执行,不需要决策了? 不是,政府也要决策。党委的决策只在两个方面,干不干,干什么,政府的决策呢? 怎么干。现在的情况却是,政府负责人对上,要抓党委决策权,要抓人事权。 对下,要搞一言堂。我这样说,不是说政府负责人就对决策权人事权靠边站。 不是,党委是一个班子,你在班子里行使职权,是对的,就算你要体现自己的影响力,只要是在班子框架之内,那也是正常的。 班子决策之后,政府去执行。党委如果擂手执行环节,政府可以说不,我个人坚决支持政府说不。 我们常常谈组织原则,什么是组织原则?这就是组织原则的一部分,而且是极其重要的部分。 事实上,现在这一部分是乱的。乱的根源在哪里?在组织建设弱化了,被以经济建设或者其他什么名义弱化甚至取代了。 组织结构的破坏,是根本性破坏,是彻底性破坏。我们组织这次党建班,就是要研究党建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提出解决的办法,并且积极努力地把党建工作抓好。 赵德良也对这次党建班提出了希望,他希望借助这个班,在整个江南省,掀起一股研究党建研究党建史的热潮,出一批精品的理论文章,不仅党校的理论刊物要拿出专门的版面刊发这类文章,省委的理论刊物《前线》也要辟出专门的版面,重点推出一批这类文章。 省里的其他媒体,也要辟出版面,介绍党建工作中的先进经验和先进个人。 同时,省委以及省委党校,要在人力、财力、物力等诸方向,向这项工作倾料。 他说,省委有一个基本意见,今后,昭武书记,将会主抓这项工作,建立班子,制定党建工作的发展纲要,要对党建工作进行量化。 今后几年,党建工作,将是省委工作的重中之重。赵德良确实有很多新的提法,这些提法,需要好好琢磨消化。 但是,唐小舟没有时间听了,他的手机一次又一次震动,有些电话,他可以不接,但有些电话,他是一定要接的。 吴三友有一个电话进来,他没有接。孟小波主政岳衡市,目前正在积极推进一件事,撤县建区,即撤掉原来的岳衡县,建立岳衡区。 这是一件看起来无关痛痒的事,只是将行政区划调整得更加合理一些。 但是,就是这么一件事,阻力非常大,有一帮人在四处活动,阻止此事。 如果说,撤县建区涉及权力的重新分配,身在权力结构之中的人不赞成,还好理解。 吴三友一个企业主,他也起劲地掺合,唐小舟觉得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些年,唐小舟为了处里的小金库,找吴三友化过不少缘,表面上看,两人似乎是朋友了,可在内心深处,他对吴三友还是充满着警惕和厌恶。 时隔未久,电话又一次震动,拿起一看,是肖斯言。第004章肖斯言那篇文章引起了赵德良的极大兴趣,也获得了巨大的回报。 赵德良亲笔批示,这篇文章便在《前线》杂志上连载了三期,又出了单行本,一月份的全省农业和农村工作会议上,肖斯言作重点发言。 春节前的最后一次常委会,原本是讨论春节安排等事宜,赵德良却临时加进一个议题,提名由肖斯言出任农业厅党组成员、乡镇企业局局长。 任职前,赵德良亲自和肖斯言谈话。省委书记亲自主持一个副厅级干部的任职谈话,这是极其少见的。 肖斯言因为一篇文章,迅速完成了由游杰亲信向赵德良班底的过渡,但这种过渡,还带有临时性以及观察期,或者说,这种过渡,是在唐小舟的一手安排下完成的,将来是否能够进入赵德良班底的核心,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这个电话,唐小舟自然要接。他弯下身,趴在桌子下面接电话。肖斯言说,有关专家已经请好了,准备先在北京搞一个仪式,希望赵书记能够出席一下。 刚才,我给开鸿秘书长打过电话,秘书长的意思,这事要先和你碰一碰,征求一下赵书记意思,再确定时间。 赵德良一直想在经济建设工作上,坚持输血和造血两条腿走路,扭转目前党政一致抓招商,上上下下玩数字的现状,尤其是抓乡镇民办企业的集约式发展方面,希望搞出一套经验,闯出一条路子。 对于乡镇企业局,赵德良提出了明确要求,尽快制订江南省农业和农村发展计划纲要。 这个纲要,自然不能完全由江南省来做,需要聘请全国的专家共同完成。 肖斯言新官上任,干劲十足,连春节都没有好好休息,奔波于全国各地请专家。 春节前后的各项例行工作完成后,赵德良专题听取了一次汇报,当时提出了一个要求,先将这批专家集中到北京,搞一个仪式,由他亲自出面发出邀请。 唐小舟说,这个星期肯定不行。赵书记计划下周去北京,你可以按这个时间安排。 具体时间,我向赵书记汇报后再告诉你。刚刚放下这个电话,又有电话进来,拿起一看,是秋月婷,又一个不得不接的电话。 唐小舟问,姐,有事吗?秋月婷自然感觉到唐小舟的声音放得很低,因此问,是不是打扰你了? 唐小舟说,没事,你说吧。秋月婷说,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秋月婷出面约吃饭?这是个新鲜事。她是代表自己约,还是代表钟绍基约? 明天,赵德良要去雷江,难道钟绍基到雍州了?眼前这个会级别低,赵德良的到来,已经显得异常隆重了,估计他不会留下来吃饭,但晚餐安排在哪里,和谁吃,还真说不准。 唐小舟说,吃饭有没有时间,我说不准。不过,估计今晚可以早一点走。 秋月婷说,那好,我先定了。万一不能吃饭,就去喜来登喝茶。刚刚放下电话,林椰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唐小舟说,没有啊。我这个工作,就是专门让人家打扰的。林椰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忙。 以前给你发短信,你不回,我心里有想法,现在我知道错怪你了。唐小舟说,我这个工作的另一项性质,就是专门让人错怪的。 林椰说,你真幽默。唐小舟略愣了一下,暗想,我幽默吗?确实,他以前是幽默的,自从角色转换之后,他谨言慎行,能不说话就坚决不开口,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幽默过了。 今天意外遇到林椰,是不是不自觉显露了本性?官场中盯着你的眼睛很多,不经意间流露点什么,都可能被人拿去做文章。 他说,不是沉默吧,是陈述事实。林椰说,我原本想,今天晚上请你吃饭,看来我是轮不上了。 唐小舟说,你在这里还有几个月,有时间的,我来安排吧。和秋月婷通话时,唐小舟还希望仪式结束后赵德良返回省委,如果赵德良在家吃饭,他便可以赶去陪秋月婷吃饭了。 这一希望很快落空了,赵德良竟然决定留下来,和这批学员共进晚餐。 省委书记吃饭,那不是吃饭,而是政治。赵德良这个政治,唐小舟怎么都看不懂。 马昭武新任党校校长,他来为马昭武站台?没有这个必要。这个班是池仁纲搞的,难道说,赵德良留在这里吃饭,是为池仁纲站台? 池仁纲由正厅降到了副厅,就算升迁,也是回到正厅,几乎没有可能升上副部,赵德良同样没有站台的必要。 听说赵德良要留下来吃饭,唐小舟找到常委办副主任邵大智,对他说,邵主任,今晚老板就交给你了。 邵大智说,唐秘你放心,就算我自己醉死,也不能让老板喝醉。唐小舟又找到党校办公室主任严维司,要求他派个人跟在赵德良后面,除了省里的领导以及党校校级领导,其他人敬酒,一律档回去。 晚宴开始,唐小舟见外面没几个人了,才走进大厅。大厅里摆满了餐桌,只有前面三张桌子上摆了名牌,那是领导人的席位。 每张桌上,一瓶五粮液,一瓶长城干红.两瓶啤酒。白酒能够上五粮液.显然是沾了赵德良的光.如果赵德良不到,就算马昭武到了,恐怕也不会桌桌都上五根液,十几桌呢,可是一笔不少的数目。 严维司似乎正在找唐小舟,见到他后,立即迎过来,请他到前面就座,说是前面已经安排了他的位笠。 唐小舟很清廷自己有几斤几两,职位显赫,职级卑微,他可不敢得意忘形,无论如何,不肯坐过去。 两人拉征了半天,唐小舟一再坚持,严维司也没办法,只好叫来办公室刘副主任,特别交待,别的事都可以不顾,一定要陪好唐处长。 刘主任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过早地出现了地中海地貌。刘主任将身边一个人支走,自己往下移了一位,将上位让给唐小舟。 唐小舟假装客气了一番,还是坐下去了。第005章刘主任拿起桌上的烟,拆开,抽出一支,递给唐小舟。 唐小舟用手掌档住,说,对不起,不抽。刘主任问,是一直不抽还是现在不想抽? 唐小舟说,以前抽过,现在已经戒了。唐小舟以为,自己说了这话,事情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这个刘主任与众不同,一定要劝唐小舟接下这支烟。唐小舟无可奈何,只得伸手接了。 刘主任又要替他点上。他懒得和这种人纠缠,点了,却不吸,拿在手上。 刘主任命令一名手下打开桌上的五粮液。年轻人拿起酒瓶,要往唐小舟面前的杯子里倒。 唐小舟立即伸手档住,说,对不起,晚上赵书记还有安排,我不能喝酒。 赵书记的头街太大,这个年轻人顶不住,只好放下酒瓶。唐小舟以为就此过关了,叫服务员送饭上来。 刘副主任接过了酒瓶,要亲自给唐小舟倒酒。唐小舟再次解释,自己晚上还有工作,不能喝酒。 唐小舟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惹翻了这位刘老兄,他变得不依不烧,无论如何,要敬出这杯酒。 唐小舟不肯,他便说,喝不喝都没所谓,为了表示对上级首长的尊重,酒杯还是应该满上。 唐小舟想,你满上就满上吧,反正我不喝。酒终于满上了,刘主任又征了好半天,因为唐小舟坚决不喝,刘主任的脸色就很难看,整个脑门都是红的。 唐小舟知道这个刘主任心里极度不爽,却又无可奈何。省委党校办公室是个处级机构,副主任嘛,自然就是副处级。 从级别上看,刘主任和唐小舟差别不大,年龄上,刘主任应该比唐小舟大好几岁。 他或许以为自己和唐小舟处于同等级别,彼此应该尊重,而唐小舟先不肯抽他的烟,后不肯和他喝酒,是不给他面子。 在官场,常常能够见到这样的人,自以为是个人物,稍稍有点不如意,便像点着的鞭炮一般。 没想到刘副主任卯上劲了,端起面前的酒杯,硬是和唐小舟面前那只杯子碰了一下,自己喝了,再举着空杯子,倒立着,亮在唐小舟面前。 唐小舟心里烦,不理他,见饭还没有上来,便端起碗,往碗里舀了些菜,开始大口地吃。 刘副主任说,唐秘书是省里的领导,我们党校是在乡下,我乡下人不懂规,冒犯了省领导,先自罚三杯。 说着,果然又喝了两杯,再给面前的杯子倒满,端在唐小舟面前,说,唐秘书,我已经自罚了三杯,再敬首长一杯,总该可以吧。 唐小舟已经听出来了,他先强调唐小舟只不过是一个秘书,后来又语带讥讽地称他为首长,显然是极度不满。 唐小舟无论是以前当记者还是现在当首长秘书,都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极其尴尬,却也知道,这杯酒不能喝。 此人已经带了强烈情绪.自己只要喝下一杯.接下来就可能有大麻烦。 可就在这时候,林椰过来敬酒。如果说林椰的外貌还不能说漂亮无比魅力无敌的话,她的白,确实是惊世驮俗,万里挑一。 正因为白,她走动的时候,一路抖落的,都是特殊的光泽,她端着红酒过来,还没有靠近,附近几桌的男人,便已经将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 待她走到唐小舟面前,这些男人的目光就不是好色和贪婪,还有嫉妒。 此事不知是否挑逗了刘副主任,他抓住机会,立即发起战争。林椰敬酒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站起来,硬是从林椰手里抢过了酒杯,说是红酒不能表示诚意,如果要向首长表示诚意的话,一定要用白酒。 林椰不知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见刘主任接过了她的酒杯,又换了一杯白酒,便将酒杯端过来,要向唐小舟敬酒。 唐小舟很清廷,无论谁来了,这杯酒不能喝,否则,今天这事没法完。 林椰还是熟悉官场的,尤其熟悉酒场,她一看架式,多少也明白过来。 明白自己陷入了尴尬,也明白唐小舟此时正尴尬着。自己站在这里,酒敬不出去,自然难堪,而自己若是想尽一切办法,硬是让唐小舟喝了这杯酒,面前这个地中海发型的男人,还不定要对唐小舟干些什么,那样,就是自己给唐小舟难堪了。 好在林椰颇有经验,右手举了自己的酒杯,左手端起了唐小舟面前的酒杯,说,我敬唐处,是诚心诚意,唐处晚上有工作,也是实情。 我这杯酒,如果敬不出去,我肯定没脸从这里走开。唐处这杯酒如果喝了,又是违纪。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解决,我这杯酒,我喝了,唐处这杯酒,我代了。 林椰将两杯酒干了,自然解了唐小舟的围。但是,她自己的尴尬处境不仅没解,反而更加严峻了。 刘副主任之所以要闹事,就是因为对唐小舟不满,现在一个如此漂亮迷人的女性,竟然以这种方式讨好唐小舟,他岂能满意? 唐小舟油盐不进,他无可奈何。既然林椰伸了这个头,他要对付林椰,还是有办法的。 果然,林椰还没放下酒杯,刘副主任便端着自己的杯子和酒站起来,说,既然林主任替唐处喝了酒,正好,我仰慕唐处长之情,犹如雍江之水,滔滔不绝。 长期以来,我都想有机会敬唐处长一杯酒,这杯酒,是不是也请林主任代表? 唐小舟想拉住林椰,却也知道,他一旦出手,事情就会越搞越复杂。林椰接战,显然是想帮他,这伙人缺乏善意,今天如果没有什么办法阻止,他们非把林椰放倒不可。 遇到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办法?惟一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至于那些人会怎样看他,他顾不得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管林椰,迅速将碗里的饭吃完,将碗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就走,甚至连招呼都没和人打。 他很清廷,用不了多久,党校就会有传言,说他唐小舟太傲气。事到如今,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不光顾不得,还得动用一下自己的权力,压一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第006章唐小舟来到主席台,却并没有太靠近。如果他走得离赵德良太近,可能造成一种误解,让赵德良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 他站得稍远,赵德良自然明白,他是在关注这场酒战,随时准备替赵德良出手。 严维司见唐小舟站在一旁,立即走过来,对他说,唐处,怎么站在这里? 请过来坐吧。唐小舟一见到他,胸中的火便发了出来,他说,在你们党校,我可不敢坐。 刚才如果不是有个女学员救了我,我连逃都没地方逃。严维司脸色立即一变,问道,唐处……唐小舟根本不想和他说,打断了他,说道,严主任如果有心,去救一下那个女同志吧,她可是为我受过了。 你们党校有高人啊,不想让人吃饭,方法还真是多。说过之后,故意看着赵书记那桌,给了严维司一个侧脸。 严维司的脸自然有些挂不住,愣了片刻,转头便走。唐小舟只不过说说,出一出心中的恶气,他自然没料到,党校很快便掀起了一场斗争,刘副主任,极其自然地成了这场斗争的栖牲品。 这种人原本就不适合官场,栖牲是必然的事,只不过,此事与自己牵征上了关系,唐小舟还是有点戚戚的感觉。 严维司刚刚离开,池仁纲端着酒杯过来了。整个酒场上,最兴奋和活跃的人是池仁纲,他的酒量不浅,但显然已经有点过了。 池仁纲一定要给唐小舟敬酒,唐小舟原想拒绝,却又找不到理由。池仁纲非常真诚地说,唐处唐老弟,当初幸亏你及时提醒,我才找到新的定位。 来到党校之后,我全力以赴抓党建,这件事,不仅引起了赵书记的高度关注,也引起了马书记的重视。 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你老弟,这杯酒,你一定要喝。唐小舟不肯喝这杯酒,但又不能不给池仁纲面子。 两人拉拉拉拉之间,赵德良看到了。赵德良偏过头,对唐小舟说,小舟,仁纲同志是副校长,是主人啊。 我们是客人,这杯酒你如果不喝,太不给主人面子了吧。赵德良的话,听上去更像是玩笑,唐小舟却清廷,这是在暗示他,池仁纲的这个面子,一定要给。 唐小舟突然觉得,赵德良今天所做的一切,是在力挺池仁纲,并且做得很着痕迹。 另一方面,他又不十分明白,力挺池仁纲,有这个必要玛?现在池仁纲只是副厅级干部,赵德良假若要恢复池仁纲的正厅级,根本不是一件难事吧。 副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都是他的人,如今的常委会,他拥有绝对优势,若想恢复池仁纲的正厅级职务,犯得着绕这么大一圈? 假如不是这一目标,赵德良又为了什么夕唐小舟实在看不懂了。喝过这杯酒,赵德良对唐小舟说,小舟,吃好没有夕如果吃好了,我们走吧唐小舟巴不得早点离开,他立即说,我去看冯彪。 晚餐还在进行,赵德良和党校有关负责人打了一声招呼,起身离席。学校的副校长们自然要礼送。 汽车就停在门口,赵德良分别与各人握手,然后上车。唐小舟将后车门关好,立即上了副手席,汽车启动,学校的领导们还站在那里挥手。 赵德良已经闭上眼睛,似乎进入了沉思。唐小舟暗暗得意,认定自己可以很快去见秋月婷。 却不料汽车驶出党校大门不久,赵德良对冯彪说,把车开进那条巷子去。 唐小舟暗自愣了一下,不知赵德良要干什么。冯彪一言未发,扭动方向盘,悄悄地转向旁边的一条窄街。 刚刚进去,赵德良又发出了一道命令,说,靠边停。赵德良一行有三台车,前面一台警用开道车,后面还有一台奥迪车。 这两台车上,坐的都是安保人员。前面的开道车不知道赵德良要改变路线,已经驶离了较远,后面那台车,已经悄悄地跟了上来,见赵德良的车减速停下,他们也停下来。 赵德良说,冯彪,你的车就停在这里,等我们一下。接着又对唐小舟说,小舟,把墨镜给我,我们两人一起下去走走,刚吃饱饭,消消食。 唐小舟知道,赵德良肯定不是要消食,而是要干点别的什么。这是赵德良的风格,总喜欢搞点出人意料的事。 唐小舟刚当秘书那阵,多次陪赵德良搞这种小动作,那时,他觉得心安理得。 每次,赵德良要摆脱办公厅或者警卫处的人时,唐小舟均和赵德良密切配合。 但此一时彼一时,以前他觉得,领导人应该多深入民间,了解民情。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领导人如果改变既定行程,其实是对程序的破坏,任何破坏程序的行为,都将引起f}乱,甚至造成一定的损失。 比如赵德良突然改变已经确定的午餐计划,势必涉及几百人午餐计划的调整,这就是损失。 还有更重要一点,赵德良毕竟是一方大员,他的安全方面如果有任何错失,不仅仅是要对省委负责的事,还必须对中央负责。 唐小舟打开包,拿出墨镜,同时拉开车门下车,又拉开后门。赵德良下车后,唐小舟将墨镜递上去。 趁着赵德良戴墨镜的机会,唐小舟问,要不要开道车也过来?赵德良说.让他们停在那里吧.别太张扬。 说着.抬腿向前走去。唐小舟在侧后面跟着,拿出电话,还没来得及拨,电话铃声已经响起。 他看了一眼,是赵书记的警卫秘书。警卫秘书问,老爷子要去哪里?唐小舟说,你带一个人跟着就行了,保持距离,其他人原地待命吧。 说过这句话,唐小舟不待他说话,立即挂断了。赵德良一边向前走,一边问,你知道石板街怎么走吗? 仅仅这句话,唐小舟立即明白赵德良想干什么了。石板街是省委党校前面的一条横街。 省委党校在雍州的西面,基本处于市区的边缘,又因为是背山,只有当面一条路进出。 与这条路交叉的,有一条横向的小街。这条小街,早年曾极其风光,一条青石板路,光可鉴人。 第007章据说,这条街始建于明朝,当时主要从事茶叶生意,街面上酒楼茶肆,灯红酒绿。 后来经历了太平天国和杭战两场战火,这条街基本被毁,加上城市向雍江以南集中,渐渐人烟稀落,门可罗雀。 改革开放后,人口流动增加,这里又渐渐成了街市,不过主要是一些棚户。 直到近些年,又开始华起来。这条石板街繁华的原因,唐小舟也曾听说过,主要是几百米外的党校学员来这里消费。 有人说,省委省政府这样一些党政机构,是官员最集中的地方,这种说法恐怕不准确,真正官员集中的地方,是党校,到这里学习的学员,个个都有职有权,而党校的官员,身边又没眼睛盯着,人来客往,是最方便之所。 而人来客往,不太方便在学校里面招待,情况特殊或者不是非常郑重的话,也不适宜进城在豪华酒店搞招待,最好是就近。 于是,吃饭,到石板街,石板街的餐馆繁华起来。其他消费,也到石板街,诸如洗脚、唱歌、甚至色情交易,也日益兴盛有很多市民给赵德良写信,说这条石板街是罪恶的渊蔽,还有些话更难听,说党校不是在培养后备干部,而是在培养吃喝漂赌健将。 赵德良此行的目的,很可能与此有关。从这里去石板街,还有一段距离,需要穿过两条巷子。 两人一路前行,总得找些话说,又不方便说公事,正好交流一些公事外的东西。 唐小舟很喜欢和赵德良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惜这样的机会,很难找到。 每天晨练倒是单独在一起,可那时不适合讲话,乘车时,也在一起,那时更适合谈一些工作上的事。 赵德良说,你跟在我身边,有三年了吧?唐小舟说,过完这个月,就满三年。 赵德良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才一转眼,三年了。怎么样?这三年,是不是觉得很委屈,很浪费? 唐小舟说,一点都不。我的感觉恰恰相反,我觉得非常充实,跟在你身边,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比我前三十年学到的都多。 赵德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问,没有说假话?唐小舟说,这三年的心得体会,我和兆平交流最多,他全知道。 赵德良说,那我再留你三年,怎么样?这一瞬间,唐小舟犹疑了。他确实有一种时间的紧迫感,自己已经三十八岁,如果能往上走一走,在全省,虽不算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大概也可以算次年轻再次年轻。 相反,如果再留三年,四十一岁,再解决副厅,大概就是年龄较大的新任副厅级了,年龄上已经没有丝毫优势可言。 官场有一个乘班车概念,每个身在官场的人,就像挤在一个漫长的旅途中,永远都是周而复始地排队等车,上车,然后赶到下一站去排队等车。 唐小舟很清廷,自己在第一站等车等得太久,大量的时间磋跄在起点的等待。 总算运气不错,漫长的苦等后,等到了一架直升机。但即使如此,到底在哪一站能够赶到别人的前面,仍然是一个未知数。 身边有很多人曾经聊起,希望他向赵德良提一提。他也想提,可实在说不出口。 有一次,和黎兆平谈起此事。黎兆平说,你应该直接说,不用担心。不说什么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种套话,赵德良也是从底层上来的,这么多年的经历,让他早已经洞悉了人生洞悉了官场,他能理解任何一个想往上升的人。 唐小舟认同这种说法,可伸手要官,他真的是开不了口。另一次,吉戎菲也和他谈起此事。 吉戎菲曾说,要不,我找个机会,向赵书记建议一下?唐小舟开始心头暗喜,仔细考虑了一番,觉得不妥。 这事如果由旁人提出来,赵德良可能会有想法,哪怕提出此事的人是组织部长。 进一步深入交谈,吉戎菲问唐小舟,赵书记平常有没有表达过这类意思? 唐小舟说,赵书记可能觉得我年龄还小。有一次,唐小舟和吉戎菲聊天的时候,吉戎菲仔细将他打量了几十秒钟,然后指了指他的头发,问,是不是染过? 唐小舟说,是啊。我家可能有遗传,我妈很年轻时,头发就全白了。我现在也是很多白发头。 吉戎菲摆了摆那只手指头,说,以后不要染了。唐小舟恍然大悟,他染头发,是希望别人觉得他比较年轻。 人的心理就是如此吧,很年轻的时候留胡子,希望别人觉得自己老成。 等有了白发,又怕别人觉得你老了,将头发染黑。然而,三十几岁的年纪,或许只是在女人眼里你老了,在官员的眼里,你正当其时呢。 唐小舟这才意识到,在官场之上,任何一件小事,都具有特别的符号意义,小到染发,梳头、穿衣等等。 那一瞬间,唐小舟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但这无数念头,仅仅用了不到一秒钟。 他回答说,好哇,我真希望一直跟在你身边。说过之后,他的脸上有点发烧。 他并没有说假话,确实愿意一直跟在赵德良身边,赵德良身上,值得他学的东西太多了。 同时,他也不可能不考虑自己的政治生命。还有一点,赵德良太敏锐了,唐小舟相信,自己的迟疑,一定无法逃过赵德良的法眼。 果然.赵德良说.这次不是真心话。唐小舟说,话是真心话,但如果说,我没有一些别的想法,那肯定是假的。 赵德良停下脚步,问,左右为难唐小舟真诚地说,是。赵德良说,那我提个解决办法,你考虑一下。 唐小舟没有说话,等待赵德良。他能主动提起话题,说明他已经充分考虑过自己的事,不管如何考虑的,唐小舟都满足了。 赵德良说,还是我刚才的话,你在我身边再留三年,至少也是两年,职位可以在办公厅内部调剂。 第008章唐小舟是聪明人,他立即明白了赵德良的意思,在办公厅内部解决副厅。 级别解决了,又不离开赵德良,不失去近身学习的机会。这个消息,太令他激动,也可以说,是一个两全方案。 他说,太好了。这三年,我觉得我就像个煤矿工人,正在挖一座富矿。 赵德良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一座煤矿?难道不是一座金矿?唐小舟说,是一座钻石矿。 赵德良说,但一处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唐小舟稍稍想了想,说,能不能恢复我刚来时的模式? 我来的时候,一处由侯正德主持工作。赵德良打断了他,说,谁主持工作不是关键,你告诉我,谁能接替你的工作? 电光火石间,唐小舟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瞬间明白了很多事。省委书记的秘书,根本轮不上前任秘书来安排,能够说得上话的,是省委秘书长和办公厅常委办的主任副主任们。 赵德良主动在他面前提起此话,说明赵德良对他的充分信任。另外,赵德良似乎也在暗示,官场所有工作,都是一环套一环的,你想离开很正常,但你至少得为你的离开做些准备。 唐小舟说,一处有个年轻人,叫徐易江,研究生毕业。我建议首长留意一下这个人。 赵德良说,徐易江?是不是那个戴眼镜,文质彬彬,上班下班,总夹着一本书的年轻人? 唐小舟说,是他。明天去雷江,我把他叫上?赵德良说,你处里的人,你安排吧。 另外,我还要给你一个建议,现在当领导干部,文凭很重要。文凭这种东西,虽然不能证明什么,但又似乎一直在证明着什么。 你有没有考虑过再去拿个文凭?唐小舟说,我考虑过,但我现在的工作。 赵德良说,有这种想法就好。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向前走,早已经到了石板街。 这条街虽然偏僻,而且狭小,却是一个不夜城,街两边的各式建筑前,霓红闪烁,各种声音,在街道上汇成一种特殊的声流。 没有进入此地之前,人流并不是太多,到了这里,却是人头攒动,饭馆酒吧,高朋满座。 唐小舟注意看了一下,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干部模样的男人,一类是装着潮流性感的女人。 人们常常讲个性,其实,之所以有个性一说,恰恰因为人以群分,共性特征明显。 在一个行业或者职业呆久了,其行为特征,无不带有共性特点。比如官员群体,大概是一个共性特点最明显的群体,最突出的共性,大概就是一个架子。 这种架子,如果不仔细辨别,不容易看出,只有那些极善观察并且善于归纳的人,很容易分辨出这个共性特征。 至少,唐小舟一眼就看出,出入这里的男人,相当一部分是官员。这些人还特别放肆,三十几岁的男人,楼着个十几岁浓装艳抹的女孩招遥过市,十分刺眼赵德良眼睛看着街上的红男绿女,对唐小舟说,如果让你来处理这件事,你怎么办? 唐小舟没想到赵德良会这样问自己。那一瞬间,他的脑子转得非常快,这可是一件得罪人的事,真的将此事处理好,说不定将整个江南官场全得罪了。 但赵德良问起,他又不能不说。他说,处理这件事,可行的途径有两个,一是从这些场所入手,一是从干部管理入手。 从场所入手,存在一个法律问题,比如酒楼、洗脚城等场所,只要没有色情服务,就是合法的,即使整治,也不能限制人家合法做生意。 如果从干部管理入手,党校方面加强管理是必须的。但这种办法,治标不治本。 赵德良问,若想治本,你有什么好办法?唐小舟说,好办法没有,把已有的办法抓落实,应该是最可行的,那就是加强监察。 我想,是否可以由监察厅组建一个专门的队伍,对全省官员进行监督纠察。 说话间,他们走完了石板街,前面是一条横街,虽然不像石板街这般灯火辉煌,甚至显得有些暗然。 大概受了石板街的影响,这条街,仍然是一条很热闹的街,街面上有很多摆小摊的。 这条街主要做石板街客户的生意,那些人在石板街潇洒过后,往往到这条街来宵夜。 到了十一点之后,街面上会摆满桌持,满街都是宵夜的男男女女。现在还不到时间,街上主要是一些卖服装的小贩,人流还不少。 唐小舟原想沿路返回,但赵德良领头走进了这条小街人,他只好跟着。 才刚刚走了几步,见前面围了一群人,似乎出了什么事。唐小舟愣了一下,想退回去,话还没有说出,赵德良已经加快了脚步。 唐小舟一面加快脚步跟上去,一面转头向后看了看,两个着便装的警卫一直走在他们后面,距离约十米。 唐小舟跟过去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事,两拨人在吵架,双方各有两个人,一方是两个中年人,一个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大腹便便,看着考究的西装,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材偏瘦,却精神。 另一方是一老一少,老的约莫六十上下,头发几乎全白了,满脸皱纹,衣着普通。 少的应该不到十岁,是个男孩,正抱着老人在哭。老人身边是一担箩筐,其中一只翻倒在地,地上散落着一些袜子,唐小舟见赵德良只是站在一旁听,便也认真地听他们的争吵。 原来,那个孩子搞推悄,伸手拉了胖男人的衣服。胖男人命令男孩松开他的脏手,男孩没有松开,胖男人便猛地推了男孩一把,令男孩跌倒在地。 老者是男孩的爷爷,质问了胖男人几句,瘦男人恼羞成怒,不光踢翻了老人的箩筐,也踢乱了老人摆的地摊。 争吵期间,越来越多的人围观。唐小舟想请赵德良离开,毕竟他是省委书记,如果连这类小事也要管,一省之内,就算有一千个赵德良,也管不过来。 正当他想怎样开口时,有个围观的年轻人对那两个中年人不满,大声说了一句,不就是书记和秘书吗? 有什么了不起?第009章此话一出,形势陡变,围观者开始情绪激动,许多难听的话出来了,甚至有人开始上纲上线,骂的话,不再限于这两个人,开始渲泄对整个官场生态的仇恨。 甚至有人喊,打这两个狗官,打死了是替民除害。原本是一件民事纠纷,因为一句话,迅速发酵了仇官情绪,有几个年轻人甚至抡膀子,似乎真的要揍那两个中年人。 两个中年人见势不妙,落荒而逃。围观者没有了发泄对象,却不甘心,仍然在那里大骂,骂的当然不是那两个人,而是官场。 有人好奇,问那个年轻人,你认识他们?年轻人说,不认识。那个不解了,说,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书记? 年轻人笑,说,你没听说一个段子?一个人落水,围上来一群人准备搭救。 有人说,此人是公务员,围观者散去一半。又有人说,是公安。围观者再散去一半。 接着有人说,是城管,所有 ------------ 荏苒年华 第十六章(3) 记住本站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免费阅读 (书农的拼音+COM)唐七公子三生三世步生莲完结结局,唐七公子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后新作,三生三世系列作品,行过处红莲开遍,谓之步生莲。 能步生莲的仙者,四海八荒不过两位,一是西方梵境的佛陀,一是九重天上统管瑶池芙蕖的成玉小仙。 他将她从二十七天锁妖塔下救起,她的脚下妖娆红莲开遍。 她说:“二殿下呢,和她那小娘子逃出去了罢?” 她说:“看你这一身衣裳,品阶挺高的么,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哪一处的仙?” 她说:“一个神仙死在锁妖塔里,太有失仙格了。” 她说:“你猜我死了会变成什么,会不会变成一朵莲花?” 她说:“给我唱支歌罢,我想听月高高,变成一朵花,大约也听不了歌了罢……” 他爱上她并不因她步生莲的曼妙,他爱上她的爱情。 唐七公子,幻想言情作家。在晋江原创网发表《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为读者所瞩目,现已出版发表《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 《岁月是朵两生花》和《九州·华胥引》等部分作品。 书农在线书库提供三生三世步生莲txt下载服务,请到下载区下载使用顶部查找搜索功能。三生三世步生莲唐七公子写的曲折动人故事可读性极高,如果大家喜欢的话就去支持作者吧。 ------------ 荏苒年华 第十六章(4)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回家以后,任苒站在28楼的卧室窗前看下去,这时已经是深夜,天色暗沉,雪花在寂静无声中飞舞盘旋,脚下这个城市披着银装素裹,显现出一派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宁静景象。远远近近,入目全是一片白雪皑皑,并且越积越厚,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路上车辆稀少,路灯昏黄,寥寥几个夜归人撑伞艰难地走着。 这种天气,当然很适合早早上床,拥被看书,然后酣睡。可是任苒没有一点睡意,盘旋于心中的全是刚才贺静宜与她的对话。 “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她淡淡地说:“和朋友一块儿过来吃饭。” 这个明显避重就轻的回答让贺静宜疑惑地打量她。她并不理会她的目光,反问:“贺小姐,你是过来出差吗?” “去年九月,陈总突然决定进军中部省份,我提交的投资计划得到他的认可,所以派我过来全权负责这边项目。” “祝hè你。” “谢谢。我想陈总并不知dào 你在汉江市吧。” “我在哪里跟他没有关系。” 贺静宜审视着她,目光锐利,语气却十分和缓地说道:“我没猜错的话,现在也许是你不希望我在他面前提到你。” 她笑了,“彼此彼此。再见。” 贺静宜毕竟忌惮她,“等一下,有一个消息我可以告sù 你,陈总年后的行程已定,他会来汉江市,主持几个重yào 项目的签字仪式。” 她没有再回答。 当然,任苒不在意遇到贺静宜,但她现在并没有面对陈华的坦然。 他是来主持亿鑫的项目发展,并不是为你而来——然而这个说辞安慰不了她,她从来做不到揣测陈华的行为,却不会低估他的坚持。 汉江市是中部最大的城市,你和他现在完全在不同的圈子里,相遇的可能性很小——这个想法来得比较实在。 而且,她有充足把握,贺静宜绝对不会贸然对陈华提起她。 这一年,任苒留在汉江市过春节。 任世晏打电话,没像往年那样让她回家团聚,反而嘱咐她不要回去,她担心地问:“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任世晏语气平和地否认:“没什么,季方平还在跟我谈判,不过肯定要等到年后才可能解决。小苒,你就安心留在那边过年。” 任苒放心不下来,却也无可奈何。 培训机构已经放假,她去超市做了大采购,便待在家里翻译蔡洪开发给她的一份中文论文,是某位官员写的,准bèi 交给一本专业英语刊物上发表,虽然该官员号称海归金融博士,但英文水平实在有限,根本不具备书面表达能力,只能求助翻译。 任苒翻译这份文稿时,感觉很吃力,除了必须将不够顺畅的中文表述理顺,还得不断勘误,将某些专业上存zài 缪误与歧义的地方改正过来,然后才能开始着手翻译成英文。 这份工作既费神又乏味。她翻译到除夕这天黄昏,实在是疲惫了,正好接到田君培打来的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她也祝他在家里玩得开心,放下手机后,她决定出门去走走,顺便去绿门咖啡馆喝一杯咖啡。 对于这个城市来说十分罕见的连日大雪终于止住,但是天气严寒依旧,路边堆满未化的积雪,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柱。空气沁凉冷冽,仿佛直透入人的心肺。时间还早,不过路上行驶的车辆比平时少得多,人行道上也没有多少行人,远远近近,不时传来鞭炮声,更衬得街道寂静异常。 任苒裹着长羽绒服,穿着雪地靴,踩着残雪,慢慢走到绿门咖啡馆前,却发xiàn 霓虹灯招牌没有如往常那样打开,窗帘全垂了下来,卷闸门放下一点儿,里面有灯光,只是远不及平时那样明亮,还隐约有音乐声传出来。 她不确定地伸手推一下绿格子雕花玻璃门,门开了,里面开着空调,和着暖气一块儿扑面而来的音乐让她顿时呆住。 “——我没你悄悄想象的那么独特, 有了我,你是否也没有找到预料中的快乐; 如果你不曾给我承诺, 我也不会计较你的模棱两可……”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从她潜意识深处打捞出的一个梦境,可是梦境怎么可能如此清晰、明确。整间咖啡馆内空荡荡的,灯光昏黄,激烈高亢的歌声轰鸣在这个往常只播放柔和背景音乐的空间内,似乎有一部分过去的岁月突然冲破时光的桎梏,不宣而至,来到了任苒的面前。 歌词和着伴奏音乐一字字透入心底,一股涩涩的滋味蔓延到整个胸腔,她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湿润。 “…… 我们混迹的世界如此荒唐险恶 我们的未来如此变幻莫测, 你却说,大家总要学习它的规则; 谁来告sù 我怎么习惯一个又一个妥协, 做到与所有不如意讲和……” 她正神驰之间,音乐声戛然而止。 苏珊从吧台后站了起来,神情讶异:“任老师,咖啡馆春节期间停业三天,不好意思。” 她本能地“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说:“真没想到会又听到这首歌。” 苏珊一怔,“你以前听过?” 她点点头:“八、九年前,我读大学的时候,在……”她搜索一下记忆,“本地一家刚开张的酒吧,好象叫城市传奇吧,听到过一个叫深黑的地下乐队唱这首歌。”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们乐队的名字,”苏珊美丽的面孔上一下露出惘然之色,低低地说,“还有这首歌。我以为,这只会是我一个人的记忆了。” “苏珊,我很喜欢这首歌,能不能把这张唱片帮我复制一张。”话一出口,任苒便意识到苏珊与这只乐队中某个人的关系,自觉唐突,连忙补充道,“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当我没说。春节愉快,再见。” “请等一下——”苏珊叫道,“任老师,我家里还放着几十盘这张专辑的CD,根本没拆封。难得到现在有人记得他们唱的歌,并且还想要。回头我拿一张新的送给你。” “太谢谢你了。” “你怎么没回家吃年夜饭,今天还跑出来喝咖啡?” “我的家不在本地。” 她没有问苏珊为什么会在除夕独自一人待在歇业的咖啡馆内,不过苏珊显然没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一下笑了:“那正好,任老师,我没煮咖啡,不过刚开了一瓶红酒,准bèi 一醉方休。愿不愿意陪我喝点红酒,顺便听一下这张专辑?” 她有些意ài ,但马上欣然点头同意。 任苒脱下羽绒服坐下,苏珊闩上门,拿了一瓶红酒和两只酒杯走过来,然后打开音响,将声音调得更大一些,从第一首歌放起,节奏强劲的摇滚乐再度在咖啡馆内响起。 她倒了两杯酒,推一杯到任苒面前,也不劝她或者与她碰杯,顾自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喝了一大口。 任苒和往常在云上时一样喝得很节制,她晃动杯子,看着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流下,嗅了嗅味道,与她喝习惯的新酿葡萄酒不同,发酵充分,闻起来没有浆果气息,而是十分醇厚,她呷了一小口,让酒的余味占据整个味觉,感觉味道颇为绵长有回甘。 “这酒应该有一定年份。” “任老师,想不到你是内行。酒是别人送的,说是哪一年的解百纳,我忘了,我喝酒一向是牛饮,不管那些事。”苏珊仰头喝了一大口,她喝酒的确如同喝水一样,来得十分爽快,毫无品尝之意。 她们默默喝着酒,再没有说话。当然,在这样震耳欲聋的的音乐声中,根本无法交谈。可是听凭这样的音乐包围,却没有听摇滚乐应有的投入与激动,她们平静无波地相对坐着,喝着红酒,也显得有几分怪异。 然而任苒和苏珊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沉浸于不同的回忆之中,将那个鞭炮声响得无止无歇的世界拒之门外,享shòu 着那一段属于她们的时光。 “你并不幼稚,可你确实还是个孩子。” “当一个心地坦白的孩子没什么不好。 “小姑娘,我给你一点儿忠告,不要随便跟男人去酒吧,那样很危险。” “不知dào 为什么,看你伤心,我忍不住会想,简直是罪过,还是先哄哄再说吧。” “你喜欢上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带来的神mì 感觉。” “你实在太天真,太小,我喜欢你,所以决定对你慈悲。我不会引诱你陷得更深,更不会带你回酒店房间。那不是你要的,也不是我应该给你的。” 随着这张专辑复活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样的如呐喊般的歌词、激烈的曲调、嘶吼的演唱、外露的情怀,原来正是契合着青春期冲撞而无处安放的激情。当她不再年少,不再拥有对着初次恋爱上的那个男人的勇气时,怎么可能不感慨万千。 专辑循环播放着,不知不觉间,一整瓶红酒已经被她们喝得涓滴不剩。 苏珊摇晃一下酒瓶,站起身去关了唱机,咖啡馆内陷入突然的寂静。她咯咯笑了:“任老师,你看着斯文,酒量真不错。” 任苒撑着头,也笑了。“马马虎虎,有大半年时间,我每周都去酒吧喝酒,大概能算半个酒鬼。” “你以前去听他们……我是说深黑乐队在酒吧演唱,对其中的哪一个人最有印象?”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进咖啡馆时听到的那首歌,至于乐队成员,”她侧头回忆,只记得那是由主唱、吉它手、贝斯手和架子鼓组成的一只乐队,四个成员通通做朋克打扮,头发用发胶胶得竖起,戴着耳钉,穿着皮夹克与破旧的牛仔裤,酷劲十足,可说到他们的具体面目,她只得招认,“想不起来了。” “那首歌是歌词是主唱阿风写的,作曲是吉它手阿恒。他们四个人中要说到才华,应该是这两个人最厉害了。可惜他们都很早就不玩乐队,阿风开了汽修厂跟酒吧,现在只偶尔在他店里抱吉它唱首歌,阿恒去经营了一个小园艺公司,鼓手小乐去国外留学,再没回来。” “一直坚持做地下乐队的确很难。” “当时迷玩乐队男生的女孩子不少。”苏珊似乎打开了记忆,“我后来才知dào ,这种女孩有个专门称呼,叫做骨肉皮,名声很滥,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摇滚乐队成员,可以跟所有人混在一起,只图打进那个圈子。” 任苒讶然,“Groupie,这个词在西方很流行,我不知dào 国内竟然也有。” “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后来笑我,说我可以算是资深骨肉皮。可是当年,我想法真是单纯啊,完全没有那些念头,只知dào 那个男人我喜欢,他做什么的不重yào 。跟他在一起,我有说不出的开心,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要永远跟他在一起。” 这句话让任苒很有感触,同时酒精也让她松驰下来,头一次有了倾诉的愿望,“我就是在听那首歌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反正我们总会在那个年龄喜欢上某个人,不管他唱不唱歌。” “是呀。我认识他的时候,只19岁。我从来就不是读书的材料,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索性从家乡那个小城市来到省城,上了一个所谓艺术学校,跟着一帮退休话剧演员学形体学表演,发发明星梦,业余时间在咖啡馆打工。他来喝咖啡,我一下就喜欢上了他。我当时的老板是台湾人,被我的疯狂劲头吓到了,说恋爱中的女人真是可怕,哈哈。” 任苒也被逗乐了,她能想像到老李用带着闽南腔的普通话打趣苏珊的情景。 “那会儿他只是一个贝斯手,家里人全都反对他搞音乐,更何况玩的还不是主流音乐,而是走朋克路线的不出名地下乐队,演出机会少,收入不固定,好容易出张专辑还得自费,销售惨淡,看不到什么前途,更谈不上商业前景。”苏珊的指尖摩挲着桌子上铺的格子桌布,“可是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就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年少时一个简单的心动,一个单纯的喜欢,甚至是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暗恋,没有发展,更无后续,青春因此留下明媚的记忆,该多么完美。 然而结局早已写就,没有什么可以重来。 看着苏珊涂了艳红色蔻丹的纤细手指划过蓝格子棉质桌布,一笔一画,似乎在写着一个什么字,任苒清楚地知dào ,苏珊投入的那个“喜欢”肯定复杂,而且影响深远。 “我跟他同居以后,我的父母嫌我叛逆丢人,跟我断绝了往来。我以为彼此喜欢,过得开心就足够了,谁的话我都听不进去。后来,那只乐队解散了,他不甘心留在这里过平凡的日子,决定去北京找机会,我辞了工作跟过去,心甘情愿陪他住地下室,生活再艰苦,也觉得没什么。可是我错了,他的世界越来越大,我没法守住他。” 苏珊语气平淡地讲着她的故事,任苒却无法冷静旁听。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几乎是她昔日生活的一个翻版。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碰到的人、经lì 的爱情独一无二。然而,爱恨情伤,悲欢离合,阳光底下显然没有新鲜事。 她从小生长在优越的环境中,家教严格,性格并不叛逆放纵,本来很难有苏珊那样小小年纪便独立生活,敢爱敢恨的性格与决断。如果不是突然对父亲失望,她就算暗暗心仪当年的祁家骢,也不过是少女单恋,断然不至于离家出走追随他;进一步推想,如果祁家骢没有因为生意陷入困境必须消失,像他那样才具出众的男人,他的世界势必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广阔。以她当时那样青涩的年龄,一厢情愿的感情,也未必能守住他。 她记起那段从深圳到广州的日子,她与他同居,从盲目的爱恋到一点点了解他,知dào 他的生活习惯,知dào 他的清醒、冷酷,知dào 他把喜欢与真zhèng 的需yào 分得十分清楚,不愿意跟别人分享全部生活,甚至把爱情这个东西看得无足轻重……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对他失望。 大概再不会有一个女孩子有她这样的机会可以如此接近他的内心,可是她仍然无法把握他——对一个拒绝被感情迷惑,拒绝把内心完全开放给别人的男人来讲,她当然不可能成为他的世界。 也许,只有在双平的时候,远离尘世,她真zhèng 拥有了他。她应该庆幸曾经拥有那样的时刻,短暂,但是真实。 对于爱情来讲,没有外力干扰却无法相守的悲剧意味,显然要远远强于一个情正深时无可奈何的别离。 苏珊继xù 回忆着:“当时,全国各地跑到北京碰运气的人真多,画家、演员、模特、歌手……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有才华,有雄心,看上去没理由不成功,不过,真zhèng 成功的人少得可怜。绝大部分人都只守着一点儿缥缈的希望,苦苦挣扎。好象只有我没什么远大志向,能跟爱人在一起就心满yì 足了。想一想,还真是年轻捱得住,就算家里没有隔夜粮,口袋里只剩区区几块钱,照样敢出去玩到快累散架了才回。” 任苒没经lì 过那样艰难的日子,可是能想象得到其中甘苦。 “我也有了试镜的机会,还有经纪人说愿意签下我,但隔了两天,我发xiàn 自己怀孕了。他说他爱我,可是他要冲刺他的事业,没准bèi 这么年轻当父亲,也不可能在那个年龄早早结婚。他让我去打掉孩子。我当时已经隐约知dào ,迟早有一天,我会守不住他,我当然不愿意放qì 这孩子。” “你就这样……生了囡囡?” “是的。小城市风气保守,我不能没结婚却挺着大肚子回家找父母,就一个人回了汉江市。我以前的老板人很好,他收留了我,一直照顾我,生孩子的时候,是他送我去医院,给我在手术单上签字,那一年我刚满22岁。很多人以为他是我女儿的父亲,我想解释,可他说没必要,反正他孤身一人,不介yì 别人议论。”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苏珊不带什么感**彩地说,“我老板得到了一个很难得的工作机会,要去新加坡。临行前,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他愿意继xù 照顾我,把囡囡当亲生女儿看待。我想来想去,可真狠不下心去利用一个好人来解决自己的麻烦,还是拒绝了。老板把这间咖啡馆留给了我,于是我就停在我跟囡囡的爸爸认识的原地,仍然一杯杯卖咖啡,偶尔喝点小酒,听听他最初的这张专辑。” “他跟你再没联系吗?” “我们有联系,有时他回这个城市,我们甚至还会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可笑?” “如果他不属于你的生活了,还是放下他比较好。” “是啊,知dào 这件事的朋友都不止一次这么劝过我。可是老实讲,我没特意等他,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怎么可能再兜回原地找我,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很难再装不下其他人了,跟他有没有联系就那么回事。有时候,我甚至情愿再也不要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才好。” “你不关注他了,自然就不会听到他的消息。” 苏珊的表情有些复杂,停了一会儿才说:“不,他的情况特殊,用不着我特意去打听,消息自然就来到我面前,由不得我不听。” 她一直表现爽朗,唯独到这一节讲得十分含糊,任苒也不愿意细问,蓦地想起一件事,“今天你不用回去陪囡囡吗?” 苏珊哈哈一笑:“要是女儿能让我陪,我怎么会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听歌。” 任苒有些意ài ,又有些尴尬,不过苏珊并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轻松地解释着,“囡囡从小就跟她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对不起。” “没什么,别为我难过,我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选择,愿赌服输罢了。” 任苒想,扑向火焰的飞蛾不止她一个,有人比她付出更多,伤得更重。然而苏珊看上去丝毫没有自伤自怜之态,让她不能不佩服。 “好歹我和女儿还住一个城市,我还能时不时看到她,知dào 她爷爷奶奶把她照顾得很好,我很知足了。”苏珊转动着空空的酒杯,笑着说。“我今天说了这么多废话,任老师,真不好意思,每次喝多一点酒,我就成了个十足的话痨。” “这很正常。我看上去话不多,对吧?可是有一段时间,我必须定期看心理医生。每个人都需yào 倾诉的渠道。” “是啊,对面晚报社有一个记者叫罗音,每周会有几个下午在我这里接待读者,听他们讲心事,然后写成整版的稿子登出来。我以前还好奇问过她,哪有这么多人愿意对着陌生人讲故事,她也是这么回答我的。任老师,谢谢你今天陪我。” “我也喝得很开心。”任苒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摇晃一下才站稳:“苏珊,回家好好睡一觉。总有一天,你可以感觉到,你能记住他,也能放qì 他。慢慢的,他会不再真实,对你来讲,他彻底成了过去。” “你的话很有道理。”苏珊也站了起来,思索一下,眉毛挑起,耸耸肩,“其实我记忆力很差劲,别人跟我打招呼,我经常莫明其妙,不记得是不是认识对方;好多难受的事,隔几天我就彻底忘了。唯独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我记得实在太清楚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彻底放qì ,这样子大概又矛盾又可悲吧。” “不,我只知dào ,你在过你愿意过的生活。” “说得没错。” 苏珊一样样收拾好酒瓶、酒杯,关上空调和灯,两人穿上外套一同走出来,她锁好店门,跟任苒道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越是入夜,温度越低,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有疼痛感,让人几乎不相信这是一个接近南方的城市。任苒迈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踩着结冰的路面往回走,脚下发出喀喀的轻响。 喧嚣的鞭炮声一直没有止歇,烟花在她头顶的天空不时绽放,反照得路面明暗不定。 她不记得这是她一个人过的第几个春节了,可是她心底平静而安详。她想,正如同她对苏珊说的那样,她也正过着她想过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 ------------ 荏苒年华 第十六章(5) 三↑五↑中↑文↑网 .,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回家以后,任苒站在28楼的卧室窗前看下去,这时已经是深夜,天色暗沉,雪花在寂静无声中飞舞盘旋,脚下这个城市披着银装素裹,显现出一派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宁静景象。远远近近,入目全是一片白雪皑皑,并且越积越厚,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路上车辆稀少,路灯昏黄,寥寥几个夜归人撑伞艰难地走着。 这种天气,当然很适合早早上床,拥被看书,然后酣睡。可是任苒没有一点睡意,盘旋于心中的全是刚才贺静宜与她的对话。 “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她淡淡地说:“和朋友一块儿过来吃饭。” 这个明显避重就轻的回答让贺静宜疑惑地打量她。她并不理会她的目光,反问:“贺小姐,你是过来出差吗?” “去年九月,陈总突然决定进军中部省份,我提交的投资计划得到他的认可,所以派我过来全权负责这边项目。” “祝hè你。” “谢谢。我想陈总并不知dào 你在汉江市吧。” “我在哪里跟他没有关系。” 贺静宜审视着她,目光锐利,语气却十分和缓地说道:“我没猜错的话,现在也许是你不希望我在他面前提到你。” 她笑了,“彼此彼此。再见。” 贺静宜毕竟忌惮她,“等一下,有一个消息我可以告sù 你,陈总年后的行程已定,他会来汉江市,主持几个重yào 项目的签字仪式。” 她没有再回答。 当然,任苒不在意遇到贺静宜,但她现在并没有面对陈华的坦然。 他是来主持亿鑫的项目发展,并不是为你而来——然而这个说辞安慰不了她,她从来做不到揣测陈华的行为,却不会低估他的坚持。 汉江市是中部最大的城市,你和他现在完全在不同的圈子里,相遇的可能性很小——这个想法来得比较实在。 而且,她有充足把握,贺静宜绝对不会贸然对陈华提起她。 这一年,任苒留在汉江市过春节。 任世晏打电话,没像往年那样让她回家团聚,反而嘱咐她不要回去,她担心地问:“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任世晏语气平和地否认:“没什么,季方平还在跟我谈判,不过肯定要等到年后才可能解决。小苒,你就安心留在那边过年。” 任苒放心不下来,却也无可奈何。 培训机构已经放假,她去超市做了大采购,便待在家里翻译蔡洪开发给她的一份中文论文,是某位官员写的,准bèi 交给一本专业英语刊物上发表,虽然该官员号称海归金融博士,但英文水平实在有限,根本不具备书面表达能力,只能求助翻译。 任苒翻译这份文稿时,感觉很吃力,除了必须将不够顺畅的中文表述理顺,还得不断勘误,将某些专业上存zài 缪误与歧义的地方改正过来,然后才能开始着手翻译成英文。 这份工作既费神又乏味。她翻译到除夕这天黄昏,实在是疲惫了,正好接到田君培打来的电话,祝她新年快乐,她也祝他在家里玩得开心,放下手机后,她决定出门去走走,顺便去绿门咖啡馆喝一杯咖啡。 对于这个城市来说十分罕见的连日大雪终于止住,但是天气严寒依旧,路边堆满未化的积雪,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柱。空气沁凉冷冽,仿佛直透入人的心肺。时间还早,不过路上行驶的车辆比平时少得多,人行道上也没有多少行人,远远近近,不时传来鞭炮声,更衬得街道寂静异常。 任苒裹着长羽绒服,穿着雪地靴,踩着残雪,慢慢走到绿门咖啡馆前,却发xiàn 霓虹灯招牌没有如往常那样打开,窗帘全垂了下来,卷闸门放下一点儿,里面有灯光,只是远不及平时那样明亮,还隐约有音乐声传出来。 她不确定地伸手推一下绿格子雕花玻璃门,门开了,里面开着空调,和着暖气一块儿扑面而来的音乐让她顿时呆住。 “——我没你悄悄想象的那么独特, 有了我,你是否也没有找到预料中的快乐; 如果你不曾给我承诺, 我也不会计较你的模棱两可……”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从她潜意识深处打捞出的一个梦境,可是梦境怎么可能如此清晰、明确。整间咖啡馆内空荡荡的,灯光昏黄,激烈高亢的歌声轰鸣在这个往常只播放柔和背景音乐的空间内,似乎有一部分过去的岁月突然冲破时光的桎梏,不宣而至,来到了任苒的面前。 歌词和着伴奏音乐一字字透入心底,一股涩涩的滋味蔓延到整个胸腔,她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湿润。 “…… 我们混迹的世界如此荒唐险恶 我们的未来如此变幻莫测, 你却说,大家总要学习它的规则; 谁来告sù 我怎么习惯一个又一个妥协, 做到与所有不如意讲和……” 她正神驰之间,音乐声戛然而止。 苏珊从吧台后站了起来,神情讶异:“任老师,咖啡馆春节期间停业三天,不好意思。” 她本能地“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说:“真没想到会又听到这首歌。” 苏珊一怔,“你以前听过?” 她点点头:“八、九年前,我读大学的时候,在……”她搜索一下记忆,“本地一家刚开张的酒吧,好象叫城市传奇吧,听到过一个叫深黑的地下乐队唱这首歌。”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们乐队的名字,”苏珊美丽的面孔上一下露出惘然之色,低低地说,“还有这首歌。我以为,这只会是我一个人的记忆了。” “苏珊,我很喜欢这首歌,能不能把这张唱片帮我复制一张。”话一出口,任苒便意识到苏珊与这只乐队中某个人的关系,自觉唐突,连忙补充道,“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当我没说。春节愉快,再见。” “请等一下——”苏珊叫道,“任老师,我家里还放着几十盘这张专辑的CD,根本没拆封。难得到现在有人记得他们唱的歌,并且还想要。回头我拿一张新的送给你。” “太谢谢你了。” “你怎么没回家吃年夜饭,今天还跑出来喝咖啡?” “我的家不在本地。” 她没有问苏珊为什么会在除夕独自一人待在歇业的咖啡馆内,不过苏珊显然没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一下笑了:“那正好,任老师,我没煮咖啡,不过刚开了一瓶红酒,准bèi 一醉方休。愿不愿意陪我喝点红酒,顺便听一下这张专辑?” 她有些意ài ,但马上欣然点头同意。 任苒脱下羽绒服坐下,苏珊闩上门,拿了一瓶红酒和两只酒杯走过来,然后打开音响,将声音调得更大一些,从第一首歌放起,节奏强劲的摇滚乐再度在咖啡馆内响起。 她倒了两杯酒,推一杯到任苒面前,也不劝她或者与她碰杯,顾自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喝了一大口。 任苒和往常在云上时一样喝得很节制,她晃动杯子,看着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流下,嗅了嗅味道,与她喝习惯的新酿葡萄酒不同,发酵充分,闻起来没有浆果气息,而是十分醇厚,她呷了一小口,让酒的余味占据整个味觉,感觉味道颇为绵长有回甘。 “这酒应该有一定年份。” “任老师,想不到你是内行。酒是别人送的,说是哪一年的解百纳,我忘了,我喝酒一向是牛饮,不管那些事。”苏珊仰头喝了一大口,她喝酒的确如同喝水一样,来得十分爽快,毫无品尝之意。 她们默默喝着酒,再没有说话。当然,在这样震耳欲聋的的音乐声中,根本无法交谈。可是听凭这样的音乐包围,却没有听摇滚乐应有的投入与激动,她们平静无波地相对坐着,喝着红酒,也显得有几分怪异。 然而任苒和苏珊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沉浸于不同的回忆之中,将那个鞭炮声响得无止无歇的世界拒之门外,享shòu 着那一段属于她们的时光。 “你并不幼稚,可你确实还是个孩子。” “当一个心地坦白的孩子没什么不好。 “小姑娘,我给你一点儿忠告,不要随便跟男人去酒吧,那样很危险。” “不知dào 为什么,看你伤心,我忍不住会想,简直是罪过,还是先哄哄再说吧。” “你喜欢上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带来的神mì 感觉。” “你实在太天真,太小,我喜欢你,所以决定对你慈悲。我不会引诱你陷得更深,更不会带你回酒店房间。那不是你要的,也不是我应该给你的。” 随着这张专辑复活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样的如呐喊般的歌词、激烈的曲调、嘶吼的演唱、外露的情怀,原来正是契合着青春期冲撞而无处安放的激情。当她不再年少,不再拥有对着初次恋爱上的那个男人的勇气时,怎么可能不感慨万千。 专辑循环播放着,不知不觉间,一整瓶红酒已经被她们喝得涓滴不剩。 苏珊摇晃一下酒瓶,站起身去关了唱机,咖啡馆内陷入突然的寂静。她咯咯笑了:“任老师,你看着斯文,酒量真不错。” 任苒撑着头,也笑了。“马马虎虎,有大半年时间,我每周都去酒吧喝酒,大概能算半个酒鬼。” “你以前去听他们……我是说深黑乐队在酒吧演唱,对其中的哪一个人最有印象?”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进咖啡馆时听到的那首歌,至于乐队成员,”她侧头回忆,只记得那是由主唱、吉它手、贝斯手和架子鼓组成的一只乐队,四个成员通通做朋克打扮,头发用发胶胶得竖起,戴着耳钉,穿着皮夹克与破旧的牛仔裤,酷劲十足,可说到他们的具体面目,她只得招认,“想不起来了。” “那首歌是歌词是主唱阿风写的,作曲是吉它手阿恒。他们四个人中要说到才华,应该是这两个人最厉害了。可惜他们都很早就不玩乐队,阿风开了汽修厂跟酒吧,现在只偶尔在他店里抱吉它唱首歌,阿恒去经营了一个小园艺公司,鼓手小乐去国外留学,再没回来。” “一直坚持做地下乐队的确很难。” “当时迷玩乐队男生的女孩子不少。”苏珊似乎打开了记忆,“我后来才知dào ,这种女孩有个专门称呼,叫做骨肉皮,名声很滥,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摇滚乐队成员,可以跟所有人混在一起,只图打进那个圈子。” 任苒讶然,“Groupie,这个词在西方很流行,我不知dào 国内竟然也有。” “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后来笑我,说我可以算是资深骨肉皮。可是当年,我想法真是单纯啊,完全没有那些念头,只知dào 那个男人我喜欢,他做什么的不重yào 。跟他在一起,我有说不出的开心,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要永远跟他在一起。” 这句话让任苒很有感触,同时酒精也让她松驰下来,头一次有了倾诉的愿望,“我就是在听那首歌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反正我们总会在那个年龄喜欢上某个人,不管他唱不唱歌。” “是呀。我认识他的时候,只19岁。我从来就不是读书的材料,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索性从家乡那个小城市来到省城,上了一个所谓艺术学校,跟着一帮退休话剧演员学形体学表演,发发明星梦,业余时间在咖啡馆打工。他来喝咖啡,我一下就喜欢上了他。我当时的老板是台湾人,被我的疯狂劲头吓到了,说恋爱中的女人真是可怕,哈哈。” 任苒也被逗乐了,她能想像到老李用带着闽南腔的普通话打趣苏珊的情景。 “那会儿他只是一个贝斯手,家里人全都反对他搞音乐,更何况玩的还不是主流音乐,而是走朋克路线的不出名地下乐队,演出机会少,收入不固定,好容易出张专辑还得自费,销售惨淡,看不到什么前途,更谈不上商业前景。”苏珊的指尖摩挲着桌子上铺的格子桌布,“可是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就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年少时一个简单的心动,一个单纯的喜欢,甚至是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暗恋,没有发展,更无后续,青春因此留下明媚的记忆,该多么完美。 然而结局早已写就,没有什么可以重来。 看着苏珊涂了艳红色蔻丹的纤细手指划过蓝格子棉质桌布,一笔一画,似乎在写着一个什么字,任苒清楚地知dào ,苏珊投入的那个“喜欢”肯定复杂,而且影响深远。 “我跟他同居以后,我的父母嫌我叛逆丢人,跟我断绝了往来。我以为彼此喜欢,过得开心就足够了,谁的话我都听不进去。后来,那只乐队解散了,他不甘心留在这里过平凡的日子,决定去北京找机会,我辞了工作跟过去,心甘情愿陪他住地下室,生活再艰苦,也觉得没什么。可是我错了,他的世界越来越大,我没法守住他。” 苏珊语气平淡地讲着她的故事,任苒却无法冷静旁听。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几乎是她昔日生活的一个翻版。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碰到的人、经lì 的爱情独一无二。然而,爱恨情伤,悲欢离合,阳光底下显然没有新鲜事。 她从小生长在优越的环境中,家教严格,性格并不叛逆放纵,本来很难有苏珊那样小小年纪便独立生活,敢爱敢恨的性格与决断。如果不是突然对父亲失望,她就算暗暗心仪当年的祁家骢,也不过是少女单恋,断然不至于离家出走追随他;进一步推想,如果祁家骢没有因为生意陷入困境必须消失,像他那样才具出众的男人,他的世界势必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广阔。以她当时那样青涩的年龄,一厢情愿的感情,也未必能守住他。 她记起那段从深圳到广州的日子,她与他同居,从盲目的爱恋到一点点了解他,知dào 他的生活习惯,知dào 他的清醒、冷酷,知dào 他把喜欢与真zhèng 的需yào 分得十分清楚,不愿意跟别人分享全部生活,甚至把爱情这个东西看得无足轻重……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对他失望。 大概再不会有一个女孩子有她这样的机会可以如此接近他的内心,可是她仍然无法把握他——对一个拒绝被感情迷惑,拒绝把内心完全开放给别人的男人来讲,她当然不可能成为他的世界。 也许,只有在双平的时候,远离尘世,她真zhèng 拥有了他。她应该庆幸曾经拥有那样的时刻,短暂,但是真实。 对于爱情来讲,没有外力干扰却无法相守的悲剧意味,显然要远远强于一个情正深时无可奈何的别离。 苏珊继xù 回忆着:“当时,全国各地跑到北京碰运气的人真多,画家、演员、模特、歌手……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有才华,有雄心,看上去没理由不成功,不过,真zhèng 成功的人少得可怜。绝大部分人都只守着一点儿缥缈的希望,苦苦挣扎。好象只有我没什么远大志向,能跟爱人在一起就心满yì 足了。想一想,还真是年轻捱得住,就算家里没有隔夜粮,口袋里只剩区区几块钱,照样敢出去玩到快累散架了才回。” 任苒没经lì 过那样艰难的日子,可是能想象得到其中甘苦。 “我也有了试镜的机会,还有经纪人说愿意签下我,但隔了两天,我发xiàn 自己怀孕了。他说他爱我,可是他要冲刺他的事业,没准bèi 这么年轻当父亲,也不可能在那个年龄早早结婚。他让我去打掉孩子。我当时已经隐约知dào ,迟早有一天,我会守不住他,我当然不愿意放qì 这孩子。” “你就这样……生了囡囡?” “是的。小城市风气保守,我不能没结婚却挺着大肚子回家找父母,就一个人回了汉江市。我以前的老板人很好,他收留了我,一直照顾我,生孩子的时候,是他送我去医院,给我在手术单上签字,那一年我刚满22岁。很多人以为他是我女儿的父亲,我想解释,可他说没必要,反正他孤身一人,不介yì 别人议论。”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苏珊不带什么感**彩地说,“我老板得到了一个很难得的工作机会,要去新加坡。临行前,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他愿意继xù 照顾我,把囡囡当亲生女儿看待。我想来想去,可真狠不下心去利用一个好人来解决自己的麻烦,还是拒绝了。老板把这间咖啡馆留给了我,于是我就停在我跟囡囡的爸爸认识的原地,仍然一杯杯卖咖啡,偶尔喝点小酒,听听他最初的这张专辑。” “他跟你再没联系吗?” “我们有联系,有时他回这个城市,我们甚至还会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可笑?” “如果他不属于你的生活了,还是放下他比较好。” “是啊,知dào 这件事的朋友都不止一次这么劝过我。可是老实讲,我没特意等他,到了今天这一步,他怎么可能再兜回原地找我,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很难再装不下其他人了,跟他有没有联系就那么回事。有时候,我甚至情愿再也不要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才好。” “你不关注他了,自然就不会听到他的消息。” 苏珊的表情有些复杂,停了一会儿才说:“不,他的情况特殊,用不着我特意去打听,消息自然就来到我面前,由不得我不听。” 她一直表现爽朗,唯独到这一节讲得十分含糊,任苒也不愿意细问,蓦地想起一件事,“今天你不用回去陪囡囡吗?” 苏珊哈哈一笑:“要是女儿能让我陪,我怎么会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听歌。” 任苒有些意ài ,又有些尴尬,不过苏珊并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轻松地解释着,“囡囡从小就跟她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对不起。” “没什么,别为我难过,我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选择,愿赌服输罢了。” 任苒想,扑向火焰的飞蛾不止她一个,有人比她付出更多,伤得更重。然而苏珊看上去丝毫没有自伤自怜之态,让她不能不佩服。 “好歹我和女儿还住一个城市,我还能时不时看到她,知dào 她爷爷奶奶把她照顾得很好,我很知足了。”苏珊转动着空空的酒杯,笑着说。“我今天说了这么多废话,任老师,真不好意思,每次喝多一点酒,我就成了个十足的话痨。” “这很正常。我看上去话不多,对吧?可是有一段时间,我必须定期看心理医生。每个人都需yào 倾诉的渠道。” “是啊,对面晚报社有一个记者叫罗音,每周会有几个下午在我这里接待读者,听他们讲心事,然后写成整版的稿子登出来。我以前还好奇问过她,哪有这么多人愿意对着陌生人讲故事,她也是这么回答我的。任老师,谢谢你今天陪我。” “我也喝得很开心。”任苒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摇晃一下才站稳:“苏珊,回家好好睡一觉。总有一天,你可以感觉到,你能记住他,也能放qì 他。慢慢的,他会不再真实,对你来讲,他彻底成了过去。” “你的话很有道理。”苏珊也站了起来,思索一下,眉毛挑起,耸耸肩,“其实我记忆力很差劲,别人跟我打招呼,我经常莫明其妙,不记得是不是认识对方;好多难受的事,隔几天我就彻底忘了。唯独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我记得实在太清楚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彻底放qì ,这样子大概又矛盾又可悲吧。” “不,我只知dào ,你在过你愿意过的生活。” “说得没错。” 苏珊一样样收拾好酒瓶、酒杯,关上空调和灯,两人穿上外套一同走出来,她锁好店门,跟任苒道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越是入夜,温度越低,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有疼痛感,让人几乎不相信这是一个接近南方的城市。任苒迈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踩着结冰的路面往回走,脚下发出喀喀的轻响。 喧嚣的鞭炮声一直没有止歇,烟花在她头顶的天空不时绽放,反照得路面明暗不定。 她不记得这是她一个人过的第几个春节了,可是她心底平静而安详。她想,正如同她对苏珊说的那样,她也正过着她想过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三●五●中●文●网 .,更新快、无弹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