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楔子 乾隆元年 年轻的侍卫奉新君旨意前往景山,没有人知道,那里关押着康熙皇帝的一位皇子,时间太长太久,久到寿皇殿里的人都忘记了年月。直到侍卫打开一道道生锈的门锁,他才见到自己此番要带走的囚犯,康熙十四皇子,曾经的爱新觉罗胤祯。 曾经的十四皇子已经被关押地太久了,他不知道外面的变化,他不知道他的哥哥已经去世,他不知道他的侄子已经登基,他同样不知道侍卫带来的这道圣旨会给他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变化。 他并不显老,岁月几乎没有在他刚毅俊朗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外界发生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他亦不惊,随手掸去衣襟上的灰尘,随侍卫离去。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离开寿皇殿,此刻外面冰天雪地。侍卫起初还担心他因多年囚禁而年迈体弱,但见到山路上他矫健的步履,侍卫放下心来,由衷感叹,到底是大将军王。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担心,新君要拿这叔叔怎么办呢? 养心殿里 刚刚即位的年轻皇帝正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他从未如此紧张过,至少十三岁以后就没这样焦躁过。此刻他正在等待一位故人,他的十四叔,这位叔叔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他曾是意气风发文武双全的十四皇子,曾是睥睨天下金戈铁马的大将军王,曾是历尽艰辛九死一生的守陵人,而现在呢,他又会是什么人? 年轻皇帝对他的感情太复杂,他是大清朝历史上唯一一位曾经长期远离京城为大清浴血奋战开疆拓土的皇子,他也是让自己那以铁血残酷血著称的父亲几欲置于死地又难以痛下杀手的政敌。事隔多年,再次见到他,他会是什么样子呢? 容不得皇帝多想,太监已经来报,十四爷到了。 他示意太监宣他进来,自己收敛了心神,摆上一副帝王面孔,正色以待。 当他的十四叔走进养心殿时,他愣在当场,那曾经英武不凡的十四叔带着他一如往昔的王者气度而来,像极了曾经的康熙帝,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恬淡平和。 多年未见的叔侄二人相视一笑,那一笑,极尽艰辛的岁月就此过去,那一笑,多年的恩怨烟消云散。 皇帝按照事先的计划赦免了这位叔叔,另行封赏了他一些无实权的闲职。对他,他始终难以放心。 他试图从叔叔眼中看到一些变化,但是他失望了,他的叔叔心平气和地跪谢了他的恩典。 皇帝不免自嘲,也对,曾经大起大落历经沧桑的他,早已看淡一切。 此时的十四爷,已经从押解自己的侍卫那里得知了他想知道的情况。十多年了,他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曾经不共戴天的敌人,都已经不在了。 雍正二年,废太子理亲王薨。 雍正四年,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薨。 雍正八年,皇七子胤祐、皇十三子胤祥薨。 雍正九年,皇十五子胤禑薨。 雍正十年,皇三子胤祉、皇五子胤祺薨。 雍正十二年,皇长子胤褆薨。 他的兄弟,在过去十几年里,或因政治被杀,或因幽禁绝望而死,或者殚精竭虑早早离世。那些曾经的故知,都已先他一步而去。 他的嫡长子弘明在陪同他被幽禁多年后,一并恢复自由。父子俩人一起离开养心殿时,天上又开始落雪。 殿外尽是萧瑟冬意,十四爷伸手接住一片柔柔的飞花,“是樱花吗?” “是雪,阿玛。”弘明小声提醒着。 “哦。”他叹息道,望着晦暗的天空,北风卷起一团团雪花,带着轻盈曼妙的丰姿向他袭来。 那些飘逸空灵的雪中精灵轻拂着他的帽檐,他的发梢,他的胡子,缠绕着他的心绪。 “是樱花吗?”他再一次问。 弘明默然,他知道阿玛又触动往事了,本以为多年过去,心早已不会痛了,只是没想到见到似曾相识的场景,深埋心底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皇帝了然他的心绪,上前道,“十四叔,姑姑已经走了。” “哦。”他怔仲着向前一步,竭力克制波涛般涌上心头的往事。早就猜测到的结局,在被告知真相的那一刻依然是断头般的噩耗。他隐忍着,告诉自己要接受,只是,他越努力,樱花树下那个俏皮灵动的身影似乎离他越近,带着她一如既往的绚烂笑容盈盈走来。 “姑姑走了快有十年了。”年轻的皇帝也隐忍着,以免勾起心中的眷恋。 “哦。”他吭声道。 他们仅仅看到他屹立不动的背影,看不到他满心千疮百孔的创伤。那个曾经默默无闻卑微地为他无悔付出的人,曾经倔强固执一点点把自己刻进他心里的人,曾经相约任凭沧海桑田永不放手的人,在多年后他回首时,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闭上黑眸,空中雪花飘舞,簌簌划过他的脸庞。 皇帝上前一步,“十四叔,皇阿玛他,没有杀姑姑。” ------------ 绿窗幽梦因春浅,宫花满把独相思 ------------ 缘起 康熙三十六年 “绿桐,你说娘娘干嘛要把这小丫头抱来宫里抚养?又不是什么王爷公侯的千金。”紫禁城朱墙之内,一个宫女抱着襁褓抱着的女娃娃憋着嘴道。 “嘘!小声点。这是德主子娘家弟弟的小女儿。虽说是正黄旗的包衣之后,但也是护军参领的女儿,好歹也是位格格。就是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娘。”那名唤绿桐的宫女看着怀中那冰雪般肌肤的小人儿,叹口气道。 “还不到一岁就离了父母,也算可怜。”这先前有些抱怨的宫女也不由得心生同情。 “她额娘不过是侍妾,没留下个儿子就去了,家里孩子多,娘娘是怕嫡母日后待她不好,就给接进宫里了。” 中秋之夜,圆月之下,两宫女抱着婴儿走进了永和宫。永和宫德妃是个生性淡泊的人,她没有厚实的娘家做靠山,却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才情得到皇上的眷顾,十年里生了六个孩子。如今她年过四十,依然气质如兰。 两名宫女走进永和宫时,德妃娘娘正在桂花树下给最小的孩子胤祯讲故事。 德妃娘娘看到襁褓中的小格格,心疼的接过,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此刻小格格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德妃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对胤祯说:“祯儿,你多了个妹妹,高兴吗?” 九岁的胤祯一直是永和宫最小的孩子,突然被称为哥哥,心里十分欢喜,好奇地朝襁褓中看。此时,那小妹妹似乎感觉到什么,忽然睁开眼睛,乌黑的眸子里闪着夺目的光,竟朝胤祯一笑。 见到儿子特别喜欢这个新来的妹妹,德妃心里很欣慰,她把弄着婴儿胸前挂着的七宝璎珞,寻思着给孩子取个名字。 “快叫哥哥,叫哥哥!”十三和十四手里拿着糕点,逗弄着摇篮里的女婴。 “额娘,她真的会叫人了吗?”胤祯不甘心地回头,德妃正绣着婴儿的小肚兜,上面海棠花的图案格外美丽。 “昨天叫了,不但叫了姑姑,还叫了姐姐,把绿桐高兴坏了。”德妃放下手中的活儿,“你们别急,迟早的事。” “迟早是多早?”十三食指轻戳她粉嫩的小脸。 不待德妃回答,门口的哈哈珠子看着时间不早了,“二位爷,该去书房了。” 两人不情愿地站起来,向德妃告退。 德妃含笑目送她们,对身边的侍女道:“把奶妈叫来,该给宝璎格格喂奶了。” 怀中的女婴像是听懂了德妃的话,乌溜溜的眼珠子打着转,“哥哥,哥哥!” 德妃手心一颤,怎这般不巧? 转眼五年过去了,当年粉嫩的婴儿正坐在书房里认认真真描字。刚写完一张《兰亭集序》,她得意洋洋欣赏着自己的大作,不觉德妃娘娘的侍女冬青已经走到跟前。 “宝璎格格,该用膳了。” 宝璎想起自己刚才的窘样都被她看在眼里,尴尬地笑笑:“青姐姐。” “奴婢已经摆好膳食了,格格请净手用膳吧。” 小宫女端着一盆水进屋,宝璎离开书桌。冬青想起宝璎方才那陶醉的表情,不觉好奇她究竟写了。抽出那张大作,冬青心里忍俊不禁,看到这字真不敢想象是个这么漂亮的格格写的,总体上勉强算工整,仔细看还真不敢恭维,十四爷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了。 冬青看着在饭桌上吃得津津有味的宝璎,心里惦记着,十三爷十四爷应该也在用膳吧。大清皇子虚龄六岁就开始读书,每天卯时进书房,申时二刻出书房。吃过晚饭还要练习骑射,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一半是在学习。一年只有五天假期,实非寻常百姓家可比。德妃对宝璎的教育颇上心,让她和皇子们按一样的规矩学习,只不过地点不是上书房,而是永和宫。 宝璎是岁末最后一天生的,过了三十六年正月初一就算两岁,她进 入书房的时候实际只有四周岁。 冬青看着宝璎这一早上写的字,知道这孩子的心思不在学业上。但宝璎对这种生活乐此不疲,她知道,只要是姑姑德妃让自己做的,就一定是对的。 当真是生恩不及养恩大,冬青每每见到宝璎在德妃娘娘膝下承欢,就会想起这句话。但她绝不会在德妃面前提起,因为这会触动德妃娘娘深藏心中的忧伤,那个叫胤禛的贝勒,自己没见过几次,眼中一片冷漠的四爷。 “我吃完了,姐姐你看什么呢?”宝璎笑嘻嘻跑过来,见到冬青拿着自己那张习作发呆,哑然道:“青姐姐……” 冬青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打趣道:“格格这字被奴婢看到没什么,若是被十三爷十四爷看到,该笑格格了。若是被德妃娘娘看到……” 话音未落,宝璎一把夺过那张习作:“不能让姑姑看到,等我写好了再给她看。” 冬青心里暗笑:其实德妃娘娘早就见过格格的大作了。 撤去午膳,冬青从容将门退下,留下宝璎一人在房内。以往宝璎的功课都是德妃娘娘亲自教导,今年德妃身体不适,故而除了少数时候让宫里年长又识字的命妇教习满汉文字,大部分时间都是宝璎独自一人练字。宝璎不喜书画翰墨,但对满汉文字还是颇有兴趣。每每想到这些,德妃娘娘很满意,后宫女子会说满汉两种语言的不多,会三种语言的只有她一人,宝璎果然是乌雅氏的女子,天资聪颖。 卯时过后,宝璎兴高采烈出了书房,还没走到正殿,就听见两个哥哥的声音了。 “你说宝璎那丫头在干什么呢?”这是十三爷的声音。 “她肯定没有好好写字,躲在书房里偷懒。”十四爷答道。 宝璎躲在廊柱后面,听着他们说自己,愤愤不平道:“居然躲在背后说我,你们两个小人。” 待他们走进时,她突然从柱子后面跳出来:“你们回来啦!” 那热情的样子恨不得在身后加上一条尾巴,两个人无奈摇摇头:真是哪里都逃不过这丫头。 宝璎伸出左右手分别牵着他们两个人往前走:“姑姑在等我们呢。” 二人被宝璎拉着,到台阶前时,宝璎看看左边的十三爷,再看看右边的十四爷,二人会意,抽出手叠在一起,像抬轿子那样把宝璎抬上阶梯。 “十三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胤祯朝十三眨眨眼。 “哪里不对劲啦?”宝璎骑在二人胳膊上,问道。 “好像重了不少。”胤祥假装沉思。 “对,我也觉得是重了。看来某人今天吃多了。”胤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胡说,哪里多吃了,我中午才吃了一点点。”宝璎忙解释道,她为了晚膳,往往在中午只吃一点食物。倒不是因为晚膳丰盛,只是喜欢与姑姑和哥哥共进晚膳的时光。 “那就是昨天晚上吃多了,暴饮暴食,不知节制。”胤祯继续打趣她。 “没有没有,我饭后休息两刻钟就会在院子里踢毽子,姑姑说这样能消食。”宝璎忙为自己辩解,唯恐自己像胤祯说的那样胖起来。 “明明就是胖了,还不承认。”胤祥也跟着添油加醋。 说话间已经都正殿,他们放下宝璎,走进去对着一脸慈爱的德妃跪下:“给额娘请安。” 依照礼制,胤祥应该称德妃为母妃,但在私底下他是很喜欢这位母妃的,在母亲过世后他由德妃抚养,因此也称德妃为额娘。宝璎分不清这里面的区别,只记得胤祯和胤祥都是一样从小带着自己玩大的。 德妃心疼这三个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天的孩子,忙唤他们起身,坐下用膳。 每到晚膳时间,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坐下吃饭是德妃最开心的时刻,宝璎在这一刻能从德妃眼里读出一种特殊的感情,这让她对德妃心悦诚服。 “宝璎,今天怎么吃这么少?”德妃见宝璎只吃碗里的米饭,不夹菜,颇为意外——这孩子平时饭量很好,今天是不是病了? “啊?”宝璎看看其他人,再看看自己的碗里,道:“我,我中午吃多了,还不饿。” 胤祥和胤祯两个人埋头吃饭,捂着嘴偷笑。德妃看了他们一眼,心里马上明白了,示意冬青给宝璎夹菜。 宝璎看着夹过来的一大块猪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碗发呆。 胤祯早已笑得憋不住,一口饭喷了出来。德妃抿嘴一笑,不管一脸错愕的宝璎,吩咐道:“再给十四爷盛一碗。” ------------ 青梅 “十四爷!璎格格!等等奴才!”小太监尖锐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在山间奔跑得急促,声音断断续续。 “我们把他甩掉了?”雪白的面庞因急促的喘息有些红润。 “嗯,甩掉了。”置身山巅,少年向下望了一眼,点点头。 “宝璎,我们去里面。”少年指着山北面那辉煌肃穆的殿阁。 洒扫庭院的太监弯着腰,嗅着满树槐花香,没有注意到一个矫健的身影拉拽着一抹淡粉色遛进了大殿。 “哥哥,躲到这里,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宝璎稚嫩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嘘!”胤祯以指点唇,示意她噤声。他握着宝璎穿梭在佛堂高挂的幕布间,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映在脸上忽明忽暗,幕布擦着身体而过,宝璎娇小的身躯自觉向胤祯靠了靠,希望借助挡去幕布的阻力。 “他们找不到这里。”胤祯拉着宝璎在画像前停下,手心已经出汗,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哥哥,这是谁?”宝璎指着画像上明黄服饰清秀忧郁的男子。 “这是皇玛法。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位皇帝。”胤祯的目光定定落在画像上。 宝璎点头,这就是让慈宁宫的太后太妃们唏嘘不已的顺治皇帝,在爱妃爱子相继离世之后不久于人世,尘归尘,土归土。 “那个呢?”宝璎指着旁边那张,一样的帝王服饰,不一样的沧桑之感。 “那是太宗皇帝。” 又是一个因心爱女子离世一病不起的皇帝,宝璎诧异,在当朝天子身上根本看不到这样的痴情。 “吱嘎!”前殿的门突然开了,脚步声探入。 怎么办?宝璎脑袋一阵浑沌,睁大眼睛看着胤祯。 胤祯脸上也是一惊,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先帝的画像上,附在宝璎耳边细语,“躲进去”。 细碎的脚步声碾过身前的地面,宝璎心里一紧,身体不由得震了一下,被胤祯有力的臂膀环得更紧,唇上一阵冰凉,胤祯细长的指尖抵住她开启的唇瓣。 脚步声渐远,许是太监检查过大殿,安心地吹灭蜡烛,大殿里一片静默。“吱嘎!”门再度紧闭,附带着上锁的声音。 “我们被关在这里了。”胤祯心里了然。 确信来人走后,两个人从画像后钻出来。狭小的空间内气息不通,宝璎的脸憋得通红,她擦擦额头的汗珠,发现胤祯也是满脸通红,微微一笑。 “刚才是先帝救了我们,我们拜拜先帝吧。”宝璎自顾自跪在蒲团上,胤祯也跟着跪下。 双手合十,宝璎闭目,心里盘算谢过先帝,顺带着求先帝保佑。 许完愿望,宝璎睁眼,却见胤祯正笑着看自己,那笑容仿佛佛堂前槐树上四溢的芬芳,澄清得没有一丝纤尘。 “你刚才在想什么?”胤祯道。 宝璎望着他的笑,忘记了答案,只是说:“我在想,董鄂妃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你刚才傻笑就是想这个?”胤祯靠近,望她眸子里探究。 “我,刚才傻笑了?”宝璎自觉失笑。 胤祯双腿一盘,坐在蒲团上,“这得问先帝爷。” 宝璎一惊,他转换话题果然快,“其实,我也不知道。历代皇后的画像都会被供奉,但唯独孝献皇后没有。” 宝璎在他身边坐下,“先帝真的随她去了?还是,出家?” “宫里民间都这么传说,不过,出了这个门口,这话就是禁忌了。”胤祯兀自思量,“人生百年,不该这样过的。即便一败涂地,也要活得惊心动魄,活得轰轰烈烈。” “刚才还说我犯忌了,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让姑姑知道有你好果子吃。”宝璎喜欢你我相称的时刻,人前,她虽是妹妹,也是奴婢,他既是兄长,又是主子。 胤祯不语,想起额娘每每在耳边叮咛,平安是福。阿玛不是自己的,额娘不是自己,哥哥也不是自己的。太子自小跟着皇阿玛,四哥自小跟着当时的佟贵妃,佟妃去世后也跟在老爷子身边,十三因为深得皇阿玛宠爱也跟在身边,他们三个就这样就到一起。而自己,似乎总是得不到哥哥和阿玛的关心,就连额娘,她不经意间说出“保永”两个字时也是那样无奈。为何额娘总希望自己做个孔融让梨的好孩子呢?难道世上的一切都是可以退让的? 他摇摇头,不让。为什么十三总能得到四哥的庇护?他没有得到过,也许他天生比人强些,怎样的困境,总能自己走出来。他与十三,长在一个宫里,由同一个额娘抚养,做同一个师傅的学生,什么都拿来比较,从诗文到骑射,从翰墨到丹青,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聪明,一学就会,再加上课下很用功,他总是最好的,但别人的还是别人的,难道还要退让? “门被锁了!我们出不去了!”宝璎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跑到前殿,又气喘吁吁跑来告诉胤祯这个消息。 “哦。”他没有看她,脸上写着“我老早就知道了”。 “我们被锁在这里了,你听到没有?”宝璎杏眼圆睁。 “你很想出去吗?”胤祯道。 宝璎一惊,不再说话,关在这里没什么不好。 “待会儿那些太监寻不到我们,自然会来的。”他慢条斯理道。 宝璎安了心,不再担心出不去。反而自顾自在殿里转悠,祖宗牌位,莲花灯,香炉,殿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如果一直关在里面肯定会闷死,不过还好自己不是一个人。 “啊!”宝璎惊叫一声,金属闷声落地。 胤祯闻声而起,宝璎扶着神龛站立,抿着嘴,显然有些疼痛。 “怎么了?”拉开她捂着胸的手,殷红一点点渗出来,绽放在浅色的春衫上。 “被扎了。”宝璎指了指地上的烛台,青铜色的尖椎上沾了一点猩红,正是宝璎胸前的颜色。 “别动。”小心地解开她领口的扣子,雪白的肌肤上皮肉翻开,触目惊心。他清理过她的伤口,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敷在她的伤口上。 “你怎么带了药?”冰凉的感觉进 入肌肤深处,一阵畅快。 “别说话。满人行猎都带,我九岁就带着了。”纤长的手指重新别好她的扣子。 “我困了。”宝璎习惯性依附在他怀里,“哥哥讲故事。” “这......”胤祯哑然,第一次希冀于十三赶快出现,这种事情,还是他比较擅长。 “那就说一个,太祖努尔哈赤的故事。太祖的阿玛原是建州左卫指挥``````”他怀抱着宝璎,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宝璎的后背。故事很长很长,总是不待他讲完,宝璎就能入睡。 怀中人梦中细语,“哥哥的怀抱,总是这样的。” 胤祯失笑,这故事实在难讲,下次该好好学。 直到手拍麻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他知道,每当夕阳西下,景山上面是不会有人的。 “十四爷?您在里面吗?”侍卫的声音阴森森传来。 “爷在!”胤祯朝外朗声应答,复看向怀中沉睡的小猪,“回家了。” “为何现在才找到这里?”胤祯问为首的侍卫,他们本不该这么慢,想着宝璎的伤势,怒气未消。 “回十四爷,先前毓庆宫里的宫女走丢了,所以......” 胤祯微一皱眉,没有说话,抱着宝璎下山。 山路崎岖,夜晚更是看不清。胤祯半天未进食,抱着宝璎的手不由得一斗,怀中人“嗯”了一声,没有醒来。 “十四爷,要不要让奴才......”侍卫刚开口就被胤祯冷峻的目光打断,英气十足的俊颜给人以不可抗拒的压力。 回到永和宫时,德妃望眼欲穿站在门口,胤祯心里一暖,把宝璎送到嬷嬷手中。 “额娘先传太医,宝璎被烛台扎了。”还未来得及喘气,胤祯道。 “这......”德妃顿了顿,“绿桐,给宝璎包扎。” 她按住疲劳的胤祯,“先去沐浴一下,宝璎那边我来。太子染风寒了,这会儿还传不了太医。” “十三哥呢?”胤祯诧异,他向来是最关心的宝璎的,怎么这会子不见人。 “去太子那了。”德妃目光如常。 “好暖。”宝璎伸懒腰,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卧室里,胸前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了,昨晚他们找到自己和胤祯了。 “格格醒啦!”守在床边的冬青按住即将起身的宝璎,“娘娘说了,格格尚未恢复,应卧床休息。” “哪来那么多讲究?”胤祯启门踏入,“小懒虫睡够了?” 冬青失笑,知道他们俩凑到一起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动,索性出去准备洗漱的用具。 “还坐着不起床?”胤祯轻摇折扇,懒懒地笑着。 “不起。” 躺得足够久,本已打算起身,不料他进来,宝璎决定唱反调。 胤祯打量她半晌,宝璎暗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接下来的动作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胤祯哧得跳上榻,上来就揭宝璎的被子,“起不起?” “起。”宝璎意识到他整个踩着自己的被子,“你怎么穿着鞋就跳上来了?我的床呀!” “对呀,你的床,又不是我的。”他痞痞地笑着,假装看不到宝璎的龇牙咧嘴。 正巧冬青端着水进来,见他们二人对峙的样子,止不住笑容。宝璎无奈下榻,老老实实洗漱,胤祯也不再为难,适时鸣金收兵。 ------------ 阳春 “格格,够美啦!”绿桐把宝璎从镜子前拉过来,为她整理好衣裙。 三月十八是万寿节,对宝璎来说,是她入宫以来第一个盛大的节日。刚进宫她就为生母守孝三年,后来赶上一个庶母过世,又继续守孝,直到今年才迎来自己人生的第一个节日。皇子们一年只有五天假期,其中一个就是皇上的寿辰万寿节。 宝璎对万寿节的认识很单纯,她知道这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得开心。 紫禁城宫墙内外张灯结彩,一路上戏台不断,宝璎跟在德妃后面,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冬青唯恐她出差错,紧紧拽着宝璎的手。 到了大殿前,迎面走来一年轻阿哥,见到德妃一行人,上前请安。他面容沉静如水,恭恭敬敬。宝璎猜测着这是哪位阿哥,年长的阿哥当中她只认得太子。手被握得有些生疼,宝璎诧异看向冬青,只见她脸上有些惨白,眼里颇为动容。 “四阿哥免礼。”德妃姑姑的声音有些绵,宝璎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但她知道了永和宫人见到四阿哥时的异样。 四阿哥依然一脸沉静,待德妃等人进 入正殿后才起步。宝璎回头时,恰好捕捉到他眼中的一抹淡漠,夹杂着些许不屑,些许蔑视。宝璎难以理解此间的复杂情绪,但她知道:这个人不喜欢我们。 万寿宴上,宝璎和十三十四两人坐在一起。妃嫔命妇另坐一桌,德妃与其他早年入宫的妃子上座,她那淡雅的妆扮在一抹嫣红柳绿中显得格外洁净。论容貌,良妃与德妃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但德妃那不卑不亢的举止显然更得众人心。良妃只是独自坐在一边,陪着众人欢笑。 “宝璎吃枣泥糕。”胤祯捏了一小撮枣泥送到宝璎嘴边。 “恩,好吃,我还要栗子糕。”宝璎指着长桌远处的碟子。 万寿宴上众人都坐在长条桌两旁,膳食一字摆开,人们只能夹到眼前的食物。胤祥看了看远处的栗子糕,不想借助嬷嬷的帮助,自己下桌,到前边挑选了几块栗子糕。 “十三阿哥如此仁爱,知道心疼妹妹,德妃教导有方。”高高在上的皇帝见到胤祥的举动,夸奖道。 这一下,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们几人身上,争相把好吃的送到这几个孩子面前。冬青怕宝璎吃多了,在后面一直劝止。 “祯哥哥,我要吃千层蒸饼。”宝璎不管冬青的劝止,叫道。这一声稚嫩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璎格格请。”八阿哥送上糕饼,“十四弟被你使唤得像个哈哈珠子了。” 此言一出,众人哈哈大笑。哈哈珠子是皇子们的侍从,主要服侍皇子与师傅的茶食,这比喻和笑声让宝璎有些不好意思,叫嚷着要给胤祯夹糕点。 御座上,皇上笑眯眯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他唤来李德全道:“把宝璎给朕带上来。” 和周围的人一样,宝璎有些意外。但她在永和宫时常能见到皇上,只要他在宫里,一个月总会去三五次,只是闲坐着说说话,但宝璎对皇上并不陌生。在宝璎眼中,皇上与德妃是最般配的夫妻,一个仁德睿智、气度不凡,一个温婉贤惠、从容得体。当皇上与德妃坐在永和宫的桂花树下下棋品茶时,他们不是以君王与妃子的身份在相处,是知己。 宝璎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给皇上请安。在家宴上,皇上是慈爱的父亲,对孩子们都十分疼爱。 “来来来,宝璎想吃什么,让李德全给你夹。”皇上摸摸宝璎的脑袋,寻思着这个孩子越长越可爱。 “皇上我要那个烧卖。”宝璎奶声奶气说道。 “好咯,宝格格。”李德全应声而去。 “吃之前,宝璎要说说烧卖这两个字怎么写?”康熙有意考验这孩子。 宝璎并不惊慌,平时宫里的娘娘们赏赐她什么好东西,都会事先让她猜猜是什么,或者让她唱个曲。宝璎惯于这样的游戏,乐在其中。 她提起笔,在宣纸上写上两个字。康熙看后,有些意外:“你会写汉字?” “对呀,姑姑教的。”宝璎凑近皇上,在耳边细语。 “那认识这两字吗?”皇上提笔写道。 “认识呀!这是我的名字。”她朗朗笑道。 “会写汉字了。那也学过满文吗?” “学过,姑姑说我写得没有说得好。” “既然姑姑教过了,我们把其他补上。”康熙若有所思。 宝璎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含义,只是懵懂地点点头。姑姑说过,皇上的决定一定是对大家好的。 “那你以后就和胤祯胤祥一起读书,不过每天都要早起,能做到吗?” “能。” “如果迟到,要打板子,没有人替你受罚。”皇上正色道。 宝璎点头:“姑姑说过的。” 皇上点点头,示意李德全带宝璎下去。 她走过长长的桌子,经过各位阿哥,大家按年龄而坐,长幼有序。路过四阿哥时,她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只见他低头不语,很少与其他人交谈,自顾自斟饮。 回到位置上,胤祯和胤祥热情地给她碗里添菜。 “宝璎,怎么不吃了?”胤祯看她愣愣发呆。 “那个四阿哥是谁呀?”这问题很奇怪,既然知道是四阿哥,还问是谁。 胤祥想了想,道:“是四哥。额娘的儿子,不过他是在佟皇后身边长大的。而且皇子成年之后就会出宫另住,所以你不认识。” “可是,八阿哥也很大,我都看过他。”话一出口,宝璎就意识到此间的差别,八阿哥经常去看良妃娘娘,但是四阿哥从来没有来过永和宫。宝璎没有意识到亲生与抚养的区别,在她眼中,在永和宫长大的胤祯和胤祥才是姑姑的儿子。 胤祯眉头微微一皱,终究没有说话。但从他那隐忍的沉默中,宝璎也知道,胤祯和自己一样不喜欢四阿哥。 宴后,阿哥们各自回府或者回阿哥所休息,宝璎被德妃娘娘带回永和宫。 路上,德妃许久不说话,宫女们都沉默着。宝璎被德妃拉着,听着脚下咯咯的脚步声,心也跟着直跳。 “还是我的宝璎最好,宝璎一直陪着我。”姑姑突然说话,声音在夜风中格外飘摇。 “我是姑姑的,当然和姑姑在一起。” “你还想永远在永和宫呀?”姑姑打趣道。 “当然啦,姑姑在永和宫,我就在。” “格格长大了都要出嫁的,皇上会给你指婚,到时候你就要出宫了。” “为什么要指婚?我不要。”宝璎挑眉以对,仿佛出宫就在眼前。 “别急,你还小呢?总还有十年吧。” “十年有多久?” “十年就是很久很久,十年后你就不喜欢留在姑姑身边了。” “不会的,宝璎只要和姑姑在一起。” “好呀,就和姑姑一起。” 上书房里,宝璎靠窗坐,自从听法海师傅讲了汉文,才知道学富五车这样的词语与自己是无缘了。宝璎苦恼地纠缠于孔孟之道,眼睛到处乱晃,不期地瞥见十三正朝自己这边看,宝璎正欲看清楚,却发现他的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而是直接越过自己,直愣愣射向窗外。 “啪!”清脆的戒尺敲击木桌的声音,法海师傅将心猿意马的十三阿哥从思绪中拉回。 “学生错了,学生甘愿受罚。”十三好汉不吃眼前亏,少有的乖乖领罚。 法海吃了一惊,这阿哥何时变得这么乖巧? 法海也不含糊,十三的哈哈珠子小丹乖乖走上来,伸出手掌,“一、二、三......” 宝璎看着那双粗糙的大手逐渐红肿,乌青,决定小小惩罚一下十三。 “爷!您下次别走神了,下次奴才的手可保不住了。”小丹哭丧着脸,心疼得看着布满尺痕的左手。 “大男人,哪来这么多废话?唠唠叨叨,跟娘们似的!”十三走得风风火火,小丹追得跌跌撞撞。 “爷,这不是您的手,你不知道疼呀!”小丹欲哭无泪,真够憋屈。 “那下次我自己挨罚。”十三面不改色。 “那可不行,还是奴才替爷挨了。”小丹一改方才的郁闷。 “好小子,知道心疼爷,这个扇坠赏你了。”十三解下扇坠,抛给小丹。 小丹单手接住,揣在怀里,“奴才心疼爷,爷也心疼心疼奴才吧。” “好你个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十三打趣道,小丹知道,主子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并未生气,但,他也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爷!”小丹撞墙的心都有了。 “嘘。”十三止步,出神地朝广场下望去。 小丹上前,眼见下方甬道上,一群英红柳绿的女子经过,笑语盈盈,暗香浮动。那些是新进宫的秀女,天真烂漫,如云似霰,一团团如樱花般绚烂。外边都说爷风流,小丹知道,爷在脂粉堆里从来抽身自如,片叶不粘身,但这次,只怕爷是真的陷进去了。 澄瑞亭前,他潇洒飘逸,不避众人地打量着路过的秀女,这些女子自打入宫甚少被男子打量,纷纷含羞掩面而过。只有她,漫不经心瞟了亭中那皇子一眼,漫不经心移开目光,对皇子投射来的炯炯目光置之不理。 胤祥时常想起那个女子,穿着淡雅,别有风韵。女子总能让他联想起花,有的如碧桃,有的如海棠,有的如幽兰,他却想起一种并不常见的花,太平圣瑞花,花开四月,乳白而清香,在花团锦簇的后宫中,她并不突出,却让他一见倾心。 他失笑,没有注意到一抹俏皮的颜色窜到身前。 “十三哥!看什么呢?”宝璎目光追随他关注的方向。 “没什么,你怎么在此?”胤祥收起心神。 宝璎仔细打量胤祥,这个粗心的十三郎,自己跟了那么久,他居然没发现。从胤祥那刻意堆砌的笑容下,看到他极力掩藏的心绪,“我知道你在看什么。” “鬼机灵,想什么呢?”胤祥敲了敲她的脑门。 “我就是知道。”宝璎摸摸脑袋,认真道。 “那,你说,我在看什么?”胤祥铆足劲,不相信这个小丫头能轻易看穿自己的心绪。 “你在看那个鹅黄衣服淡妆素雅的姐姐。” “你怎么知道?”胤祥大惊,对上宝璎幸灾乐祸的表情,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知道,因为我也一眼就看到她了。”宝璎幽幽道来,胤祥满意地笑,原来这个小丫头还蛮有眼光。 ------------ 秀女 “你知道她是谁吗?” “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她是谁家的?”宝璎一股脑问道,小丹在一旁看了捂着嘴笑。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胤祥架不住她劈头盖脸的问题,大声发泄,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否会被选上,不知道她会被指给谁,不知道她会被派到哪个宫里。 宝璎自讨没趣,兀自离开,方才祥戏弄他的心情也没有了,只是悄悄将一瓶伤药递给小丹。 胤祥带着一丝伤痛回到永和宫,却少有的发现宝璎对自己视而不见,一天之内被两个女人吃鳖,真憋屈。 胤祥走进去给德妃请安,心绪不宁的他,抬眼间,一抹清理婉约的影子,如一泓清泉,流入心间,他的目光与思绪追随着那道影子,德妃笑问起今天的功课,他竟然含含糊糊答不上来。 晚膳过后,他追出去,绕到宝璎身前,鞠了一躬,“好妹妹,我错了,今天不该那样对你。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宝璎当作没听懂,自顾自修剪眼前的树篱,“十三爷何错之有?这太阳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妹妹你就别挤兑哥哥了,快告诉我,她是怎么回事?”胤祥压低声音,压不住内心的激动。 “真笨,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下午姑姑和几位娘娘一起去看秀女,我就求了姑姑带我去,正巧看到她了,我就拉拉姑姑的衣袖,说我喜欢这个姐姐,姑姑就留下她了,好在没有其他娘娘也要她,不然姑姑肯定不依我。”宝璎说得极其轻松,但胤祥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额娘向来与世无争,从来都是别人先选,这次的事情宝璎肯定费了不少心思。 “我的好妹妹,哥哥欠你个人情了,将来妹妹有什么事,只管差遣哥哥。”胤祥喜笑颜开。 “你的人情可真便宜。”宝璎不得不承认,向来风流潇洒的哥哥,也会有坠入情网的一天。找姑姑帮忙,这样简单的法子,自己都可以想到,他居然没想到,真是关心则乱。 “看不出,你懂的还挺多?谁教你的?”胤祥心情好转,决定打趣这个妹妹。相思或许人人都知道,未必人人都懂,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懂得这些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诗经上说得嘛。” “呵呵,哥哥没白疼你。”见到她的时候,他也想起诗经,不过那时想起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现在,伊人即在眼前,不再在水一方。 宝璎自觉做了件好事,只是看到胤祥每天在上书房那眼巴巴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十三平时风风火火的劲头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多情的样子,时常令宝璎起鸡皮疙瘩。 闺房中,宝璎手里握着一把相思子,喃喃道:“相思真这么可怕?” “格格,天色晚了,请安置吧。”那抹清丽的影子走进来,到了这里,她依旧淡雅清秀,其他女子都在讨论衣服的颜色面料首饰的材质工艺时,她却静静坐在一边,优雅地重复着宫里的日常杂事,当别人在妆镜台前梳理鬓发时,她总是在书桌前写字,她的字飘逸清婉,流畅灵洁,颇有魏晋风骨。 宝璎静悄悄看着她做完手头的工作,等她出去,自己才放心睡下。她在眼前的时候,自己竟然矜持得大气不敢出,宝璎自言自语:“难怪十三哥喜欢她。” “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脑门被折扇敲了一下,宝璎嘟囔着回头,胤祯一脸奸笑立在身前。 “我看十三呀,他们在做什么呢?”宝璎嘀咕着。 “听墙根还这样光明正大,不怕被十三抓住?”胤祯摸着她的脑袋,远远看见十三和一个女子往澄瑞亭去,心下了然,“管别人做什么。” 宝璎点点头,嘴上却依旧嘟囔着,不时抬眼瞟瞟胤祯。 “想什么呢?”胤祯弯下腰,探究宝璎的表情。 “他们刚才在干什么呀?”宝璎乌溜溜的眼睛转个不停。 “爷可没偷看,你这偷看了半天的人反倒不知道。” 宝璎急跺脚,“我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 胤祯弯腰凑近她,“那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就是这样,”宝璎垫起脚尖,在胤祯唇上撮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胤祯呆立在当下,霍然起身,眼中似有熊熊怒火,铁青着脸盯着眼前一脸无辜表情的小丫头,一时手足无措,堂堂一个皇子,竟被个小丫头轻薄了,用手捂着唇,愣愣半天。 “原来你也不知道。”宝璎无视他眼中的怒气,全然不在乎地别过头,不去看他。 “你!”胤祯本来已是极力克制,见她这全然无所谓的天真模样,更添了几分怒火,上前扛起宝璎,放到肩上,啪的一掌打在屁股上。 “你干嘛?放我下来!”宝璎捶打着胤祯的后背。 “叫你胡闹!”胤祯气呼呼放下她,宝璎脚落地就退后几步,唯恐他上前。 “知道怕了?”胤祯怒气尚未驱散,眸子里充满桀骜的愤怒,“以后,不许对人那样。” 说罢,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走了,宝璎望着那个骄傲绝然的背影,伴着漫天飞舞的樱花,心中有一丝莫名的遗憾,却不知从何而来。 那日之后,宝璎每每见到胤祯,都莫名来气,好像自己没做错什么吧,胤祯也是冷冰冰的样子。德妃只当他们俩又不对盘了,没往心里去。 如此过了几年,没人理会宝璎那些细微的变化,宫里人都在谈论十三爷和十四爷选福晋的事情。 那抹清丽的影子依然娴静如常,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荣耀而慌乱,永和宫里人尽皆知,十三爷对瑞雪分外关照。 “瑞姐姐在写什么?”宝璎眼睛不住往书桌上瞄,“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 嘴上吟着,一把抢过诗笺,瑞雪羞恼着过来抢,“还没写完呢,还我。” 宝璎只是拿着诗笺笑,“剩下的让十三哥写去,十三哥哥眼巴巴瞅着多少天了。” 瑞雪绯红了脸,含羞道:“格格嘴巴这样厉害,当心嫁不出去。” 宝璎也不气,“嫁不出去才好呢,我就天天跟着你们。” 瑞雪噗嗤一声笑,“格格没羞,没出阁的姑娘家说这个。” “我没羞?那姐姐也一样,姐姐也没嫁人呀。” “我不跟你说了,你跟你哥哥一样没正经。”瑞雪低头研墨,把宝璎晾在一边。 宝璎笑着走开,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子怀春是这样的。 宝璎一直认为,瑞雪是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她娴静美丽,聪慧敏锐,有着纤细而敏感的特质,她懂诗词通音律,只有风雅温柔的夫君才不会辜负她心中的春花秋月。而十三,在遇到瑞雪之后,一改之前毛毛躁躁的性子,以款款深情打动她。 宝璎相信,他们会幸福。 然而,当晚,她落水而死。身穿一袭白衣,披散着长发,像夜晚的白色精灵。 “十三哥。”面对临风立在湖畔的胤祥,宝璎不忍触动他心里的伤痕,默默陪他站了一天。 眼前明明是满园春色,宝璎心中确是秋风瑟瑟。 他们二人静立许久,小丹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道,“爷,该去见德妃娘娘了。” “哦,是问我娶福晋的事吧。”胤祥转身,突然的变故让这个潇洒豪放的皇子一夜憔悴。 永和宫里,胤祥跪在德妃面前,“儿臣尚无建树,不宜娶亲,求额娘成全。” 德妃泯然,她怎能不知他的心思,瑞雪突然去世,他哪有心情与她人共展鸳鸯锦。然而,皇上的旨意是那样坚决,容不得半点推辞,更重要的是,大清朝最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不会允许他看重的皇子为感情所累。德妃轻叹一口气,又想起先帝与董鄂妃了。 “求额娘成全。”他眼底透着决绝,掩不住内心的悲戚。 也罢,难得深情如许,德妃差人禀告皇上,十三阿哥命中带煞,不宜早娶。 皇上并未为难,仍将尚书马尔汉的女儿指给他,留待两年后完婚。 接到旨意,众人皆松一口气,两年,总能忘了吧。 此后数月,胤祥闷闷不乐,眼中的哀戚并未因皇上日益的荣宠而减少半分。每到日落斜阳,他总独自一人在湖边默立,吹奏他们曾合奏过的曲子,那样哀怨忧伤,凄惨决绝。 “格格,您劝劝爷吧,这都几个月了。”小丹一脸忧伤,爷对瑞雪姑娘的感情,他又怎么会不懂。 宝璎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噤声,自己走到胤祥身边,从袖中取出短笛,凄婉吹起来: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兮,曷维其已?” 一曲吹罢,宝璎放下笛子,随胤祥立在一旁。 “你也来劝我忘了她?”胤祥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吹过,几乎轻不可闻。 “不是的。”她知道,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劝阻,而是时间,足够的时间让他抚平伤口,“我陪哥哥一起思念她。” “小丹,拿酒来!”胤祥吩咐道,小丹为难得看向宝璎,无奈见她点点头。小丹不无担心得取来美酒。 “陪哥哥喝一杯!”胤祥苦笑,自顾自斟满。 “可以。”宝璎斟满杯中酒,“但是十三哥必须答应,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伤心,把对她的思念都埋在心底,像落花那样,成为树木生长的养分。从此,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哈哈哈!”胤祥狂笑,“枉我自命不凡,竟不如你这小女子看得开。人人都劝我忘了她,只有你劝我把她记在心里。” 她不知道,她的一句话将他推入一旦介入就再无法退缩的皇室悲惨境地。 “少年情怀,哪里这么容易忘记?”宝璎泯然一笑,浑然不知六岁那年樱花树下那个愤然转身的骄傲背影,早已走进了她心底一个角落,一个不为自己所知的角落。 “说得好!刚才你吹的是《诗经》古曲?”胤祥再斟一杯。宝璎颔首,“诗三百,不过源于年少时来不及说出的那些话。” “这也是她告诉你的?”胤祥眉尖微耸。 宝璎摇摇头,自顾自饮下一杯。对她而言,她是姐姐,也是老师,是她告诉她诗经里那些鲜活的句子述说着怎样的美丽与无奈,也是她,让她读懂那些儿女情长的凄婉迷茫。那些平时不上心的话语,原来早已深烙在心里,如她一样,令人难忘。 “今天是十四大喜的日子,你怎么没去闹新房?”胤祥望着乾西五所方向,若有所思。 宝璎扭头,“今天我在这里陪十三哥。” 十四大喜的日子,她怎会不知道?从瑞姐姐告诉她吻的含义时,她的生命就不由自主多了一点秘密。只是,如今他身着红装,正给他人敬酒,宝璎望着眼前的酒杯,为何心里会有奇异的酸楚? 胤祥喝多了,笑笑,“也对,你本来就和他不亲,没当他是哥哥。” ------------ 春愁 宝璎凄然一笑,这于自己,只不过是无人知晓的秘密罢了。 “她就那样走了,没留下一句话。”胤祥呢喃道。 胤祥已经醉了,趴在湖边的石桌上沉沉睡去,嘴里反复念叨着故去爱人的名字。宝璎泯然一笑,胤祥是幸运的,可以在光天化日追忆逝去的爱情,将他对她的感情明白无误昭示给天下人,而更多人,只能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悼念无望的情愫。 “瑞雪,不要离开我!”沉睡中,他握住她的手,不肯放下。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骗你。”宝璎在他耳边呢喃。 瑞雪不是失足落水,她是自尽的。 突然听到她去世的消息,宝璎惊吓不止,慌忙奔向她住的房间,只见奴才们抱着她的东西准备烧毁,这些东西都是不祥的。不期然,黑暗中,一张诗笺自她的遗物中飘落,是她娟秀的笔记,确是那样绝望的字眼,如果那是意外,为何会留下遗书?第一次,她意识到紫禁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些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宝璎留下那张笺条,见到匆匆而来的胤祥那绝望悲戚的面容,竟没有勇气将此事告知。 此刻,她捏了捏袖中的诗笺,就这样过去吧。 七夕佳节,宫里张灯结彩,官眷入宫与皇家同乐,皇家也学民间的样子,宫女们纷纷乞巧许愿,求老天赐予美满的姻缘。 宝璎天生巧手,在德妃的要求下也绣了不少小东西,仿佛这样就可以求来一世的美满姻缘。 各家阿哥带着福晋进宫,双双对对,幼年的玩伴都有了各自的伴侣,自己真是落单了。新婚燕尔的十四爷与福晋携手前来,他总是那样,即使在众人面前,也毫不掩饰的感情。 “宝璎,见过你十四嫂。”德妃鼓励道,宝璎似乎有些怕生。 “我成亲至今,你还没见过呢?”胤祯也附和道,成家之后的他成熟了些,再没有已往大孩子般的胡闹。 “哪里是我不见,明明是你藏着不让我瞧了。”宝璎欠身施礼,十四福晋身着大红旗装,却自有一番风骨,宝璎暗嘲自己真是个黄毛丫头。 “又跟我顶上了,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我生分了。”胤祯那自失的笑容中依稀流露出少年时的率性。 “还不是不服你平时挤兑她的那股子劲。”十阿哥走上来,打趣宝璎,他这样直白的人,说话总是口没遮拦。 “你们都来了,就我落单了,宝璎,跟我去吧。”不待众人做出反应,十三一把拉过宝璎的手,径直离开。 宝璎握紧他的手,他总能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为自己解围。也罢,七夕这样成双成对的节日,两个人相互安慰,总不会太凄惨。 “他们在放灯!十三哥,我们过去。”宝璎指着河边聚集的宫女和官眷们,一盏盏嫣红的莲花灯绽放在寂静的水面上,目光所及,尽是神采飞扬的人们。 “十三爷,格格,也来放灯吗?”河边,小丹手捧着莲花灯问道,这样喜庆的日子,下人们没有太多顾忌。 “嗯,有什么讲究?”宝璎兴致勃勃看着小丹手中的灯。 “格格,只要许个愿写在灯中,点上莲花中的蜡烛,再放到河中即可,只要莲花灯平安通过下面那桥愿望就可以实现了。”小丹指着河流下方一座石拱桥。 “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吗?”宝璎蹙眉冥想。 “什么都可以。”小丹不愿打搅宝璎的兴致,而沉郁多时的爷似乎也有此雅兴。 “十三哥,我们去放灯吧。”宝璎从小丹手中接过两个莲花灯,拽着十三往河边走去,“要经过那桥,我们去下游。” 宝璎走到下游人少处,蹲下,寻思着要写什么愿望。意料之外的,一盏温暖的黄色窜入眼帘,回头,不知何时胤祯与福晋也走到下游,刚才那盏灯,是他们一起许下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莲花瓣上陌生的笔迹窜入眼帘。 “十三哥,宝璎,你们也来了?”胤祯眼中惊喜,身旁的福晋含笑而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呵呵,携美同游,十四弟不也一样?”胤祥反问。 宝璎大窘,人家是夫妻,咱俩什么关系,越发没顾忌了。胤祥却不以为意,笑得越发张狂。 她不再说话,低头冥想,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笑,想来缘分本该如此,写下几个字,“愿十四哥与福晋,白头偕老。” 把灯放入河中那一刻,心里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一阵莫名酸楚。 “你怎么不放?”宝璎看着胤祥手中的花灯。 他把灯递给宝璎,“我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宝璎凄然,知道他想起谁了,不再说话,众人都以为他忘了,然而她知道,他锐意进取时的恍惚,他放荡不羁下的失神,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他不是忘记了,只是藏得深了。 年少时的那些小儿女情愫,岂有这么容易忘记?宝璎无奈笑笑,不能自已地想起樱花树下那个少年傲然离去的背影,那一年,樱花灿烂。 “既如此,我替你点了。”宝璎不再犹豫,启笔写下心愿,放入水中。 “这不是德妃娘娘的宝贝格格吗?”身后一声利落的嗓音,宝璎回头,迎面而来的是高高在上的八福晋与风度翩翩的八爷。 “八嫂与八哥真是恩爱有加。”胤祥没正经道。 “哪里比得上十四他们小两口。”八福晋挑眉,她总是见不得别人过得太好。 “八嫂说笑了。”胤祯并不否认,高挺的鼻梁衬得目光炯炯。他依旧那样阳光,毫不介意向众人昭示自己的幸福。 八福晋听了已经酸得不行,转头对八爷道:“胤禩,我们也来还愿。” 八爷点点头,他对福晋真如外界传说那样,言听计从。 这样深情缱绻的话语,在胤祥听来只会是恍如隔世的遗憾和排山倒海的情殇,宝璎会意,拉拉他的衣袖,示意走人。 他们俩适时地离开,小丹见到他们,欢快地迎上,两人却各怀心事,久久不发一言。宝璎脸上带着习惯性笑容,本以为自己无所谓,他的福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诗经中许多句子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可,人憋久了是会伤心的。 两年的时光在追逐与等待中度过,那个少年的眉眼越发英挺不凡,越来越多得参与政事无碍他俊朗帅气的外表与从容自信的气度。追逐他的眉眼,他的身影,已经成为宝璎生活中最诱人的部分,无关他人,即便与胤祥那样熟识,也不曾透露心中的隐秘。 看着双十年华的十三阿哥娶亲,宝璎松了口气,他到底是放下了。不期然,瞥见德妃竟然与自己是一样的表情,哑然失笑,谁都没有忘记,只是选择不提及。 “现在就是我一个人了。”宝璎摆弄着碧玉笛,盘算着如何打发今后的日子,十三以后断不会给自己做保护伞了,十四那边,自己向来不打搅别人的生活,姑姑这几年把心思放在儿女婚事上,对自己也不大上心。 不过,成婚之后的十三并未改变他一贯风流的本色,侍妾不断往家里娶,对着宝璎也是一如既往。新嫂子性情爽朗,和十三相得益彰,德妃也是喜笑颜开。 一日,胤祥牵着宝璎的小手往慈宁宫去,途经御花园,假山奇石引得宝璎猎奇心理大发,不愿走好端端的路,非要穿山拂柳而行,胤祥无奈,只得由着她。 “德妃宫里那丫头最近怎么样?听说女工绣得不错,皇阿玛还赏她了。”是九爷的声音,原来自己还会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 “你打什么主意?宫里早传遍了,早晚是老十三的人。”十爷开口道,这个十胖子引得宝璎一阵尴尬,停在原地,不情愿地抬眼看胤祥,他居然也是一副吃了大亏的表情看着自己,原来人家口中的绝配竟是这样互相不顺眼的两人。 “别小瞧了她,当初老十三是多痴情的一个人,任凭谁劝也不听,连四哥都没辙了,任是这丫头给劝回来的,德妃娘娘不会亏待她的。”最后说话的是八爷。 宝璎不甘地沉思,八旗女子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再过五六年,只怕自己要出嫁了,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样,姑姑庇佑下的日子是否太过安逸? “你,还在想她吗?”宝璎道,深藏着的关于瑞雪的秘密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如你所说,她是我心底的养分,给我力量。总有一日,我会做一个让她为之骄傲的人。”胤祥道。 宝璎颔首,胤祯也是这样吧,十六岁参政,他心底也是那样想的,做一个让他的福晋为之骄傲的人。只是他不知道,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有个女子也在为他骄傲。 “刚才老八他们说起你的婚事,我倒想起来,姑娘家到了十几岁就该找婆家了。”胤祥正色道。 “不要,我不嫁人。”她果断反对。 “不嫁?你要学叶赫老女?” “我不在乎。” “哪有姑娘家不在乎自己终身的?” “我就是不在乎。” “还跟我铆上了?” “别跟我提这事,再提这兄妹没得做了。”宝璎狠狠踹了一脚山石,惊得胤祥一颤,没想到这丫头性子竟是这样决绝,平素听话的劲儿敢情儿都是哄人的。 ------------ 生辰 本以为她还要许多年才能长大,不想又迎来一年岁末。德妃站在窗口,看着院子里正在堆雪人的宝璎和冬青。之前的冬青已经出宫,前几年德妃另找了个宫女伺候宝璎,因冬青这名字叫着顺口,索性改名冬青。 宝璎披着银鼠披风,毛绒绒的帽子自然地搭在脑后,露出一段洁白的玉颈。一阵风过,卷起树梢的雪花,宝璎紧箍双臂,任被风卷起的红梅花瓣落在头上,身上。宝璎踏在落满红色花瓣的雪地上,蹦蹦跳跳。德妃看着她,竟有一丝失神:这孩子真的长大了,已经出落得娇美动人。 德妃还在沉思,宝璎和冬青打雪仗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宝璎身形矫健灵活,总能躲过冬青的袭击,而每当冬青蹲下滚雪球,宝璎总能给她突然一击。不一会儿,冬青已经累得大口喘气,但这小妮子十分好强,手里撰着雪球看准宝璎的身形,奋力一掷。 “啪”的一声,雪球绽放在来人清秀的脸上。宝璎诧异,眼前是一脸莫名站在雪里的十三阿哥。 “爷这一大早赶过来,寿星就这样迎接。”胤祥没有顾及战战兢兢跪在雪地上的冬青,反而向宝璎诉苦。 “好啦好啦,这算我的。你是第一个来的,才中了这头彩。”宝璎迎上去,一面拉着胤祥往屋里去,一面嘱咐冬青,“别跪着啦,天冷进屋吧。” 十三给德妃请安之后,推门走进宝璎的书房。 “看我给你带什么了?”胤祥抽出一块通体清澈的翠玉臂搁,雕刻成竹节型,竹子旁边还倚着个美女。 宝璎接过,爱不释手。冬青捧了茶水进来,给胤祥奉上。 他坐下,自顾自饮茶:“见了好东西就把我忘了,过河拆桥。还是这丫头想得周到。” “你刚才还怪人家打了你,她不沏了茶赔罪,难道还等着挨板子?”宝璎拿冬青打趣。 胤祥这才注意到这就是刚才打雪仗的丫头。冬青被二人看得有些不自在,沏茶之后就红着脸退下了。 “额娘向来宽以待人,她是怕你打板子吧。”胤祥不甘示弱。 “哪有?我对人可好了,不幸你问他们去。” “那倒是,除了对我和十四弟,你对别人可好。”胤祥说到“可好”二字故意重重落下。 “我对你们不好吗?前几天良妃娘娘还说我们三个是青梅竹马呢?”宝璎较真起来。 “呵呵,那我问你,在你眼里有什么人不好?八阿哥好吗?”胤祥问道。 “好呀,八阿哥对良妃娘娘孝顺,对其他娘娘也恭顺,对兄弟姐妹好,对大家都好。” 胤祥笑笑,这丫头就这样看人,他继续问:“那太子好吗?” “太子自然是好人,他对皇上孝顺极了,对你也很好,顺带着对我也好了。”宝璎笑笑,太子自幼丧母,德妃这些年对太子关爱有加,太子对永和宫也十分恭顺,她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你和太子走得那么近,你对他可比对我好。” “你还知道谁和谁走得近?”胤祥戏谑道,“那宫里的娘娘们呢?” “姑姑对我最好。良妃娘娘性情温顺,说话细声细气的。宜妃娘娘说话豪爽,颇有郭络罗氏的豪情,惠妃娘娘直率,反正大家都很好。” “难怪大家都疼你。不过你说到郭络罗氏,我道想起来,咱们那位八嫂,那叫一个悍呀,我们八哥还真不容易。”胤祥想起八阿哥前些日子被抓破脸的事,笑开了花。 “人家那叫真性情,也就八阿哥是君子,当然让着,真不知道他们上辈子是不是冤家,我觉得八嫂心眼实,挺好的呀!” “将来额娘给你选了夫婿,也不怕你不满意了。横竖都是大好人。”胤祥道。 “干嘛拿我说笑?”宝璎脸一横,转念一想,笑道,“谁不知道你十三爷和嫡福晋鹣鲽情深,是世上少有天下无双的一对璧人。” “你这妹子,居然说到你哥我头上了,没大没小。”胤祥这样说着,心里却是酿着苦涩,如果是另一个人,也许会更好。 宝璎看着他那千头万绪化为平静的表情,开解道:“你自己还说太子他们呢,一样没大没小。” “说什么呢?我在院子里就听到笑声了。”话音未落,一个剑眉朗目,线条刚毅的年轻男子走进屋里。虽比胤祥小两岁,十九岁的胤祯已经出落得丰神俊秀英俊不凡。 “你怎么才来呀?我和十三哥坐在这半天了。”宝璎起身,胤祯撩起袍子后摆坐下。 “我先去给额娘请安了,宝璎的生辰怎能忘记呢?”他在胤祥身边坐下,看到桌上的翠玉臂搁,笑道:“十三哥真是越来越风雅了,倒显得我是个粗人。” “别打哑谜,快说,你给我带了什么?”宝璎缠着胤祯。 “肯定是哄小孩的东西。往年你捏的泥人她都当宝贝收着。”胤祥咽了一口茶。那几年他们三个一起在上书房读书时,胤祯时常趁休息时间捏写泥人,一个不剩都被宝璎要去了。现在想来,自己和胤祯都大了,不能经常厮混在额娘身边,那段时光在自己心中真是弥足珍贵。 “如果是你捏的,我也收着。”宝璎啐道,金银珠玉在她眼中不过是寻常物件,手工制品自然比金银俗物珍贵百倍。 “十三哥可猜错了,那些小泥人怎么配得上妹妹的冰肌玉骨?”言罢,他取出一个白玉雕刻物价,那玉雕晶莹细腻,玲珑剔透,是个满洲女子的装束,更难得栩栩如生。 宝璎惊喜万分,嘴上却嘟哝道:“雕工这么差,的确比不上十三哥的。” “就知道,我和十三哥不谋而合,其实是附庸风雅。”胤祯也不恼。 “一年三百六十天,也就今天你对我好些。”宝璎美滋滋把玩着玉雕。 胤祥知道他们两人又不对盘了,看着那包含着心血与汗水的雕刻:“十四弟这是亲手打造的,我那臂搁雕工虽细,却是假手于人,今年我甘拜下风。不过,十四弟什么时候会这样揣测女孩家的心思了?” 宝璎自是知道答案,只是不言语,低头把玩着寿礼,不去看他们。 “是你嫂子跟我说的,但凡女子都喜欢这些东西吧。”胤祯施施然品着茶。 “那真是把我比下去了。”胤祥自言自语道。 “没什么可比较的。只要是你们送的我都喜欢。”不知道他们俩哪来这些争论,宝璎笑嘻嘻起身,收起两件礼物。 他们二人坐在桌边,竟一时无话。 胤祥想起前日朝堂上的事情,有意无意道,“十四弟越发稳重了,听八哥说现在差事都办得不错。” 胤祯自是明白他话中的讥讽,“十三哥是谦虚了,都知道十三哥和四哥是太子的得力助手,太子的功德多半是你们出力。” 太子的功德?胤祥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太子是越发肆无忌惮了,他不仅仅是那个会将师傅扔下池塘的霸王了。不过,太子失德,有什么不好呢?十三兀自思索着,嘴角不觉上扬。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朝务,宝璎才过来,邀请他们二人去前厅用膳。 宝璎先请德妃上坐,自己和两位阿哥一起跪下,行磕头礼。 “都起来吧,今日宝璎是寿星,应该受众人的礼才是。”德妃笑着入席,他们三个依次坐下。 “额娘,宝璎这头磕得冤枉,旗人家的姑娘过节都不用给家里人磕头的,因为日后有机会进宫选秀,娘家人可不敢怠慢。”胤祯先说。 “是你家福晋跟你说的?”宝璎抢先问道。 胤祯尴尬地摸摸脑袋:“没有没有,我也是听人说的。” “姑姑,今日我做了糕点孝敬您,这宫里的厨子一个赛一个,我的厨艺你们可不能笑呀,一定要全都吃完。”宝璎笑着。 “哦?宝璎的厨艺?十四弟,你敢吃吗?”胤祥爽朗地笑着,他是打定主意和胤祯一起捉弄宝璎了。 “不敢恭维,我也没见过,没什么把握。”胤祯也调笑着。 “你们两个小子别把我的宝璎瞧扁了,让我看看这丫头做了什么?”德妃为宝璎鼓劲。 宝璎朝冬青努努嘴。冬青得令,手捧乌黑精致的漆盒上来。宝璎打开盖子,盒中铺着一朵含苞待放洁白无瑕水莲花,德妃正觉得惊异,只见宝璎手持水壶,向盒中注水,那水莲花在清泠泠的水声中缓缓开放,呈现出九片花瓣,正中是清香袭人的花芯。宝璎取出那花芯,众人才看清是个白玉水壶,宝璎分别为他们三人斟茶。 “此茶色醇而清烈,竟比御赐茶叶更胜三分。”胤祥细细品道。 “水能言茶能语,宝璎丫头的心思都在茶里了。”德妃赞道。 “不止这些吧,我看这盒子里还有蹊跷。”胤祯道。 “然也。”宝璎取出那莲花瓣,原来每一瓣都是一个小巧的果品盒,每个盒子里装有九种果品。宝璎将各色果品一一取出,道:“白果,公孙同堂,寓意长寿;莲子,清空雅正,寓意高洁;石榴,花果并立,寓意丰收;桃子,瑶池仙品,寓意吉祥;栗子,苍山黄玉,寓意平安……” 宝璎对着这各色果品,娓娓道来。胤祯已是啧啧称赞:“这些果子竟有这些个寓意,我都舍不得吃了。” “看来书没有白读。”德妃看着宝璎的良苦用心,十分欣慰。 宝璎笑嘻嘻请大家尝过果品,坐下陪德妃闲聊。两位阿哥留到很晚才告退,德妃将果品分赏给宫女内侍。 众人退下后,室内清冷了不少,宝璎趴在德妃的膝盖上撒娇:“姑姑喜欢那九九八十一种果子吗?” “喜欢。果子好,寓意更好。都是合家欢乐吉祥长寿之意。”德妃想着胤祯和胤祥越来越疏远的状况,意识到这样的欢聚是越来越少了。 ------------ 春浅 “良妃娘娘,请用茶。”宝璎小心翼翼奉上茶。 “璎格格真是越来越乖巧了。”良妃柔声称赞。 新年伊始,各宫妃嫔齐聚永和宫,与德妃话家常。宝璎穿梭于众妃嫔之间,为各位主子奉上自己泡的茶。 “宝璎有十几岁了吧,是不是要许配人家了?”宜妃喝了一口去火清热的薄荷茶。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宝璎的身上,看得宝璎浑身不自在。 “对呀,是该议亲事了。”说这话的是年纪较轻的密嫔王氏,她素来独自一人,这次来永和宫实属罕见。因为是汉女,故而不能册妃,但这几年她颇得圣上眷顾,接连着生了几个孩子。最初宝璎不怎么喜欢她,因为她过于素净淡泊,很少与众人玩笑,还有意无意地模仿姑姑德妃的穿着。在宝璎心里,没有人可以与姑姑相比,任何模仿姑姑的行为都是东施效颦,但姑姑对她与他人无异,宝璎就放下心里的不悦:姑姑都不介意,我在意什么呢。 此刻连平素寡言少语的密嫔都这样说了,众人的兴致更高了。 “依我看,你家姑姑该为你操心了。”宜妃继续道。 德妃只是笑笑,并不说什么。这下惠妃的兴致也来了:“你不是和阿哥们都相熟吗?不如许配给哪个阿哥做侧福晋,也不辱没德妃妹妹的教导。” 宝璎尴尬笑笑,看看德妃,只见姑姑脸上也是一脸无奈。 “可惜那些个青梅竹马的阿哥都有福晋了,不然倒是良配。”良妃娘娘也插进来了。 “良妃妹妹,你也很喜欢宝璎的。不如许给你家老八?你家八爷一个侧福晋都没有。”惠妃打趣道,良妃知道她是嘲讽自己儿子惧内,也不言语,只是略带尴尬笑笑。 宝璎心里不由得冒冷汗,仿佛看见八福晋手握大刀找自己拼命。 “别介,谁不知道我那侄女的厉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别委屈了宝璎。依我看,还是往年纪小些的阿哥里看看。”宜妃解嘲道。 “若说亲,当然是十三阿哥和宝璎最亲,谁都知道十三素来是最贴心的。”惠妃接着这个话茬往下说。宝璎讪讪而笑,就知道她们总会把话题扯到十三爷身上,也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己和十三的兄妹之情变得“别有一番情趣”,这都要怪胤祯,谁叫他独自一人躲清静了。 宜妃见宝璎一脸无辜,只当她是存心抵赖,对身边奉茶的冬青道:“冬青你说说,你家格格和十三爷是不是最般配?” 这冬青听到宜妃问自己,仿佛受了大赦,赶忙答道:“十三爷对格格最好啦,逢年过节都想着格格,格格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十三爷都一清二楚。” 宝璎听了这话,深知自己这“爱慕十三爷”的罪名是坐实了,她恶狠狠看着冬青,心里盘算着,你再说下去,再说下去我把你配给八阿哥。 冬青知道自己闯祸了,吐吐舌头,退到一旁。 “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宝璎的事情还是德妃姐姐做主的。”良妃轻声道,那绵绵的嗓音催人入睡。 “他们俩还有胤祯都是一起长大的,比别人亲厚些也是自然。即便我想把她配给十三,也来不及了。”德妃终于说话,众人也是跟着叹气,十三爷和福晋琴瑟和谐,宝璎这年纪也忒小了。 “各位娘娘,宝璎还备了些果品,现在就拿来,请各位娘娘品尝。”不等回答,宝璎就溜出屋子,她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刚才屋里那长吁短叹的情形,好像都在为自己嫁不了十三爷抱不平呢。 “格格怎么就出来了?”冬青不识趣地凑上来。 “这还不都是你?说得我好像要去抢十三哥一样。”宝璎没好气地骂道。 “格格呀,十三爷多好呀,人品又好,学识又好,万岁爷喜欢,还对格格那么好。他还有一副侠义心肠,长得又是风流潇洒,格格嫁给他最好了。今天趁着这么多娘娘在,索性把这头亲事定了,格格终身有托……” 冬青还在自顾自想像着,宝璎眯着眼睛打量着她,忽然恍然大悟:“十三爷有这么多优点,我怎么不知道?难怪大家都以为我喜欢十三爷,连平素不来往的宫女都知道,原来都是你说的。你是不是逢人就说?敢情儿你喜欢十三,想着把我拖下水,然后你就可以……是不是?” “哪里哪里?”冬青红着脸否认,“奴婢是为格格的终身想嘛?” “枉我宝璎自以为聪明,没想到后院起火,被你这蹄子陷害了。”宝璎愤愤不平。 “格格心地善良,没注意我……”“我”字还没说完,冬青立马打住,宝璎已是怒不可遏,恨不得扒了她的皮。 “如果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我就把你送到辛者库,让你每天有干不完的活,洗不完的衣服,直到老眼昏花牙齿松动指甲脱落永远嫁不出去。”宝璎直直看着冬青,把平日从老宫女们口中听到的唬人的话说一通。 冬青赶忙捂住嘴,睁大眼睛看着宝璎。 宝璎当下在发呆,倒不是为自己的事,只是每每说到十三就会想起瑞雪。人们眼中的十三阿哥神采飞扬,最得皇上欢心,每每出巡都带在身边,只是十三真的快乐吗? 众人散去之后,德妃似乎也被今日的玩笑触动了心事,晚膳后独留宝璎在寝室内谈话。 “其实,嫁给十三,还真没什么配不上。”德妃喃喃自语,宝璎虽非金枝玉叶身份,但身为德妃的亲外甥女,倒也配得上爱新觉罗的子孙。德妃自己是吃尽了包衣身份的亏,想当初入宫时不过是宫女,比秀女低贱,这卑微身份带来的弊端在她生下四阿哥之后显现无疑,不能抚养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能在节庆中远远看他一眼,眼巴巴看着儿子喊别人额娘,等到自己可以抚养胤禛时,他早已认不得自己这个亲额娘,这份苦楚她心里是明白的,她倒不是怨恨,她对命运向来顺从,知道在逆境里也要好好过,但种由卑微身份带来的不幸她是深有体会的,岂能让宝璎也落得这个下场。 “姑姑,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宝璎趴在软塌上,一脸迷茫。 “你是八旗女子,到了十五岁就等皇上指婚,如果现在不操心,将来怎么办?”德妃正色道。 “姑姑,您让我嫁谁,我就嫁谁。”宝璎耸耸肩,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挑选夫君。 “眼下我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最好是京里的,离我也近些。”德妃道。 “人家都是被别人选,我居然有资格选别人,这已是莫大的恩宠了。”她自嘲道,并非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婚事,至少,每次想起樱花树下那个身影,她就不愿离去。 “你就不想找个两情相悦的?”德妃问道,两情相悦,看起来多么轻巧的事情,自己当年也做过这样的梦。看着宝璎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德妃心里暗叹,终究还是个孩子,对着自己的亲事一点羞涩之意都没有。不过,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懵懵懂懂? “我又不认识几个人,哪来两情相悦呀?”宝璎依旧一脸不在乎,估计这辈子是指望不到两情相悦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宝璎自幼长在永和宫,所见男子无非是皇子们,难道真要嫁进皇室?德妃摇摇头。 “谁叫你这么小?不然你那些青梅竹马的哥哥倒也般配。”德妃见她那委屈的样子,不由得开起玩笑。 “哪里是我小?分明是他老了。”此言一出,宝璎自己也忍不住笑,不过心里却泛出莫名的酸楚,就算自己早几年出生也没有机会吧。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说法。反正你还小,索性我硬着心肠多留你几年。” 宝璎正在担心德妃恐怕发现了话中的玄机,听到德妃这句话,她如获至宝,靠在德妃手臂上:“姑姑留我多少年都可以,先把冬青那丫头嫁了吧,我可不敢留她了。” “你说真的?那我明天就求皇上去。”德妃佯装答应。 “姑姑别去。我是说着玩的,我还舍不得呢。”宝璎笑笑,使惯了的丫头岂能轻易送人? “自己的人要自己管好,知道吗?”德妃交代道,她不知道宝璎听进去多少,但即便听不进也无妨,人总要经历些事才能长大,德妃摸摸宝璎日渐浓密的头发,想着,就让她开开心心过日子吧。 早春时节,宝璎在御花园散步,园中奇石罗布,嘉木繁荫。宝璎一路游览,走得香汗淋漓,走到绛雪轩时,坐下休息。这绛雪轩前便植海棠,海棠初放时花瓣殷红,凋落时色白如雪,宛如雪花缤纷而降,故名绛雪轩。 冬青一面给宝璎擦汗,一面打扇子。正坐着休息,听到下面有声音传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跑上来,后面跟着一大群追赶的宫女。 那孩子一面跑一面喊着“你们追不到我”,顾不得看前面的路,一头撞进宝璎怀里。 “十八阿哥,你别急。”宝璎拉住气喘吁吁的孩子,她认得这是密嫔的孩子。 “你是?”那孩子眼睛骨碌碌转着,猜测宝璎的身份,“我记得你了,你是德母妃宫里的姐姐。” “对啦,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宝璎得意洋洋,平时都是别人摸着她的脑袋这样说,今天自己在这个八岁的孩子面前充老大了。 “你才比我大几岁?我都可以跟皇阿玛出塞行围了,你去过吗?”小十八一脸不服气。 “我那是没去,如果去了骑射可比你好。”宝璎较上劲,去年秋围的时候,太子已经请旨带上 她去,可是宝璎自己不去。其实宝璎是很喜欢出行的,紫禁城的天空对她来说太小了,可是十四和十三都去了,如果自己再去了,姑姑就是一个人了。她宁愿被胤祯嘲笑是离不开额娘的孩子,也不愿意让姑姑一个人呆着。 “我们把他们甩掉!”小十八悄悄对宝璎说。两个人在回廊亭台间上下乱窜,不一会儿就把宫女们都抛在后面了。 宝璎喘着气看着十八,心里嘀咕着这孩子气力这么好,一点都不像密嫔那病歪歪的身子生出来的。 “你看,那边是谁?”十八指着远处问。 宝璎极目远眺,见到几个淡雅服饰的女子朝这边走来。 “那是十三哥的福晋,你的嫂嫂。”宝璎认出那通身素白,只在领子与衣摆处绣着青色花纹的女子,远望去,犹如一盏晶莹剔透的青花瓷,人如其名,清雅。 ------------ 惊魂 此刻那些宫女们已经追了上来,十八回头看见他们,辫子一甩,一溜烟跑了:“姐姐,我再去找你!” 那些宫女们眼见要追上,又跑远了,纷纷垂头丧气,但碍于身份,又不得不继续追。宝璎看着他们,不觉发笑,曾几何时,自己和胤祯也是这般叫人头疼。 “格格,你,追得我好苦。”冬青上气不接下气,在宝璎身边立着。 “你怎么最后追上来?被她们比下去了。”宝璎没心没肺地笑着。 “那是她们追惯了,奴婢哪这样跑过呀。”冬青大口喘粗气。 “好啦好啦,知道你辛苦了。来来来,我给你扇扇。”说着便接过冬青手里的扇子,像模像样给冬青扇风。 “格格,十三爷的福晋来了。”冬青说道,不知是因为累了还是别的原因,一脸苍白。 “我们过去吧!”宝璎估摸着她休息够了,拉着冬青往前。 “格格慢点,奴婢还没缓过来。” “怎么啦?看到十三爷的福晋心虚啦?”宝璎幸灾乐祸,“别怕生嘛,都是一家人。” “十三嫂嫂,你也逛园子了!”宝璎笑着迎上去。 “妹妹逛了许久了吧,头发都有些乱了。”清雅轻拂宝璎的秀发,将一丝头发捋到耳后。 “我刚刚跟十八跑着玩呢,嫂嫂你刚来吧。”宝璎拉着清雅的手,沿着湖走。 “那个小十八呀!爷跟我说过几次,是个小魔王,任谁都拿他不住。妹妹你在宫里真是男女通吃老少皆宜呀!”清雅打趣道。 “嫂嫂你也笑我!姑姑还说你懂事,将我那个号称拼命十三郎的哥哥训得服服帖帖,这就叫以柔克刚。”宝璎嘴上不示弱,思绪不由自主回到那年秋天,如果当初嫁给十三大是那个人,又会是怎样一种光景。那“拼命十三郎”是胤祥于康熙三十九年在木兰围场手持匕首斗白虎时皇上亲封的,当时的十三阿哥还只有十三岁。 清雅蹙眉道:“还说呢,但凡见到个路人他都出手相救。今日我问他,如果我和旁人都掉进水里,你先救谁?你猜他怎么说?” “他是怎么说的?”宝璎托着下巴。 “他说,你会游泳,肯定能自己爬上来。” 宝璎噗哧一声:“我那哥哥也太老实了些。” “我当下就恼了,说是要进宫给额娘请安,他这才抬头看了看,说让我替他请安。”清雅嗔道。 宝璎笑得前仰后合,突然打住,似有所悟:“嫂嫂,我哥哥他对你是最细心的,肯定知道你的心思,他是故意气你的。原以为武松打老虎,没想到老虎反过来戏弄起武松了。” 清雅受了点播,正色道:“看来回去后我得好好问问他。” 宝璎看着清雅那表情,分明是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妇人,她开朗明快,有瑞雪的才华品性但无瑞雪遗世独立之感,的确更适合十三。 “来人哪!十八阿哥落水啦!”惊叫声起,惊起湖面停留的几只白鹤,惊碎了满园春色。 宝璎慌忙起身,只见十八在不远处的水里扑腾。她赶忙跑到岸边,寻思着自己水性不好,不知该如何办。 只听见“扑腾”一声,一抹清丽的影子已经跳入水中,那是十三福晋清雅,她奋力游向十八。 “嫂嫂!嫂嫂!”宝璎呼喊着精疲力竭的清雅,瑞雪的影子在这一刻出现在眼前,一切似乎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却无力阻止命运的再一次轮回。她吩咐闻声赶来的宫人们将二人送到离此最近的永和宫。 永和宫前,房门微敞,德妃焦急地坐在榻边等待太医诊断。宝璎守在门口,暗暗垂泪,心里祈求嫂子平安。 那小十八虽然先落水,却早已醒来,呆呆看着宝璎失魂落魄的样子。 “姐姐你哭了。”十八撇撇嘴。 “别担心,姐姐没事。”宝璎看了眼内室,清雅依然静静躺在榻上。思绪又回到多年前那个令人心碎的傍晚,这一次,眼前人平安无事,她不是瑞雪。 这边密嫔闻讯赶来,抱着十八阿哥问长问短。德妃出来应酬了几句,就让满心焦急的密嫔把十八阿哥接走了。 “别站着了,进去吧。”德妃看了眼满脸泪痕的宝璎,吩咐道。 这边太医已经诊断完毕,跟宫女出去开药,德妃也跟过去。 “清雅嫂嫂。”宝璎试探性叫道,唯恐吵醒了嫂嫂。此刻她身着玫瑰紫色衣裳,银湖色的搭配美而不艳,披散的头发更显清灵俊秀。 “傻妹妹,哭什么?”清雅醒来,轻轻拂过宝璎脸上的泪痕,她从没见过宝璎哭泣。 “如果你有个好歹,十三哥非劈了我不可。”宝璎破涕为笑。 清雅看上去十分虚弱,干笑了几下,道:“我没事,又不是你推我下去的。” “都是十八那个小坏蛋害的,明天我好好罚他。”宝璎故意说笑,心里纳闷,那个小坏蛋那么多人跟着,怎么会掉下去,而且还没有人下去救,若不是清雅先跳下去,那些个宫女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宝璎没往深处想,只是想方设法逗嫂子高兴:“人家都说嫂子最是秀雅清丽的,今天下水救人这般巾帼不让须眉,明天宫里肯定传遍了,真是个拼命十三娘。” 清雅笑道:“你这机灵鬼,将来不知道有福哪个娶了你。” 宝璎挠头,还不知道哪个倒霉的会娶我呢。 “清雅!”熟悉的声音入耳,带着紧张不安与焦虑。十三爷俯身蹲在榻边,握着清雅的手,自己的手却止不住颤抖。 “爷!你来了。” 宝璎悄悄退出去,将门小心关上。 宝璎进殿,为太医和德妃奉茶。四阿哥也在一边静静坐着,看来此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宝璎见四阿哥安然坐着,波澜不兴,有些诧异,她很少这么近看他。待到将那茶杯放到四阿哥旁边茶几上时,四阿哥略一欠身,见到宝璎时有些诧异地看着,直到宝璎走到德妃身边。 这边太医已经开好方子,道:“十三福晋并无大碍,只是落水动了胎气,胎位略有不稳。卑职开些安胎药,待会儿请十三爷府上的人跟卑职去取药。” 宝璎大惊,竟立在原地久久不动,十三哥的孩子差点就在自己眼前失去,好在孩子没事。她不由得做了个佛祖保佑的动作。命运对十三还不算残忍。 本来德妃想要留十三福晋在宫里静养几天,待恢复了再回去,怎奈十三爷执意要带清雅回府。他幸福得语无伦次,脸上洋溢着按耐不住的兴奋,抱着一脸娇羞的清雅出宫。 是夜,宝璎在窗前读诗。冬青轻轻拨弄了一下烛火,屋子里瞬间亮了许多。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宝璎看着书上的字句,以前自己只知道背诗,却不知道诗里的含义,现在好像忽然懂了些什么。 “格格在发什么呆呢?还在想十三爷的事吗?”冬青问道。 宝璎看了一眼,道:“我没有,我只是觉得,我觉得,如果将来有个人这样对我,那倒是很值得。”不禁觉得可笑,即便有人愿意这样对自己,自己能心安理得接受吗? 宝璎断断续续说完一句话,冬青那边已是捂着嘴笑:“格格这是开窍了,知道儿女私情了。” 宝璎啐道:“听你的口气,你好像早就知道了,来来来,跟主子我说说。” “奴婢哪里敢?”冬青红着脸。 宝璎见她那样,也不继续戏谑,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冬青:“十三哥和清雅嫂子是情义相许生死相交,你可明白?” 冬青被她看得不自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宝璎摆摆手让她退下。 几日之后,在永和宫,宝璎又见到神采飞扬的十三爷。 “十三哥精神真好呀,那天在这宫里那魂不守舍的样子,现在真是变了一个人。” 胤祥见宝璎没心没肺的样子,故意打趣道:“那天你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连四哥那冷心冷面的都被你唬住了。” 宝璎想起四爷那日的表情,联系到自己的丑样子,讪讪道:“四爷那天怎么来了?” “出了那么大的事,连皇阿玛都惊动了,四哥来看看也不奇怪。”胤祥看着眼前新发的嫩芽,惬意道。 “唔。”宝璎支吾一声,不再说话。 “今天本来兴致极好,偏偏被你提起那天的事,搅扰了心神。你好好想想怎么补偿我?”十三笑着。 宝璎无语,想了半晌,道:“等清雅嫂嫂生了,我给你们哄孩子去。”十三已经有了几个孩子,但这却是嫡福晋兆佳氏的第一个孩子。 “别!我可请不起,你想带孩子就带小十八,他挺喜欢你。”胤祥在回廊边的太湖石上坐下,湖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继续说:“说到十八,我想起一件事,为着十八落水的事,皇阿玛罚了那些宫女太监。那天的情形你记得多少?” 宝璎回忆道:“那天的事情我都跟姑姑说了,不过十八落水的时候他的宫女都不在,还是你府上的人先看到的,嫂嫂就跳下去了。” 胤祥点点头,沉思片刻,发觉宝璎看着他,转念一想,道:“我听四哥说,十八求了皇阿玛,今年木兰秋狝带上你一起去。皇阿玛摁不过他,已经恩准了,你好好准备,别到了塞外被马颠下来。” “我不去。”宝璎一口回绝。 “怎么了?你不是最贪玩的吗?” “我要留在京里,姑姑不去,我哪也不去。” “额娘还有时间陪,木兰秋狝不知哪年才能去了。你可别后悔,而且皇阿玛的旨意是不能违背的。”胤祥刻意加重了语气。 “你去吗?” “去。” “那清雅嫂嫂怎么办?” 胤祥咬咬嘴唇,道:“她还有九个月才生,我一定能回来。” “十四哥也去吗?”宝璎知道问也是白问,木兰狩猎他八成也是去的。 果不其然,胤祥点点头。 “哦。”宝璎点点头,算是明白,不再说话,半晌,她对胤祥说:“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 行宫 “让四哥去陪额娘?”胤祥无语。 “有何不可?我们走了他陪姑姑说说话总是可以的。”宝璎不让步。 胤祥苦笑:“好吧,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多谢十三哥。”宝璎合手称庆。虽然自己不喜欢四阿哥,但姑姑看四阿哥的眼神总是充满柔情与无奈。宝璎明白姑姑心里的遗憾,当年她身份低微,生下四阿哥却不能亲自抚养,宝璎愿意用自己的努力去弥补。 转眼到了五月份,皇上离京之前,总会到永和宫闲坐,陪德妃说说话。宝璎知道皇上的这个习惯,早已准备好圣上喜欢的洞庭碧螺春,亲手奉上。 皇上品味着茶水,道,“形美,色艳,香浓,味醇,宝璎煮茶的手艺颇得德儿真传。” 宝璎恭顺地谢过皇上赞赏,恭恭敬敬退到姑姑身边。 德妃笑道,“贫妾当年的手艺实在拙劣,难为皇上您记得。” “哪里?当年德儿御前奉茶可堪高手。”皇上讲起当年的情形,眉飞色舞。 “然后呢?”宝璎好奇地问道。 德妃略蹙眉:“越发没大没小了。”但眼底竟是关爱之情。 皇上并不为意,继续说道,“然后呀,朕就把你姑姑接进后宫了。” “就这样?”宝璎大失所望。 “就这样。”德妃道。 皇上品了一口茶,道,“这次秋围一去数月,你自己保重。” 宝璎见屋里不需要自己伺候,就带宫女们退下,让姑姑与皇上多说会儿话。 她站在月光下,为姑姑也为每一个相识或不相识的人祈祷着,希望大家都能获得自己的幸福。 木兰秋狝是大清皇室与蒙古王公一起参加的大规模狩猎,从政治角度看,这是帝王智慧的体现,以狩猎的方式追忆塞外生活笼络蒙古各部。而对内,能让八旗子弟时刻保持骁勇善战的本色,戒除骄奢淫逸。 从京城到木兰围场有七天的路程,皇上带着王公大臣、八旗子弟、后宫妃嫔乃至皇族子孙出行,队伍浩浩荡荡。途中队伍在热河行宫驻扎。 宝璎出行的身份是皇上的侍女,御前奉茶,她看着李德全一脸善意给自己安排的这份差事,想着:姑姑,咱俩真是同命相连。 经过一天的劳顿,皇上已经有些疲倦,他斜倚在软塌上,带着西洋眼睛,依次批阅眼前的奏折。宝璎立在一边,她是头一回看皇帝处理奏折,那时而严肃,时而皱眉,时而豁然开朗的表情,与永和宫那个谈笑风生的他迥然不同。原来做皇帝是这样的辛苦! 宝璎不动声色将桌边已经凉了的茶换掉,这杯茶不管皇上动过没有,到了一定时间就要重新换一杯。宝璎这样伺候了一个晚上,已经有些劳累,但看着皇上还是面不改色看奏折,她只能撑着,决不能输给他! 宝璎将用过的茶具拿到后堂盥洗,她支起小轩窗,松鹤清越风景秀丽,眼前更有白鹤起舞,宝璎望着枝头那轮明月,不知道姑姑此刻在干什么。 随手把冰凉的茶水泼向窗外,只听见“哎哟”一声,窗下有人!宝璎诧异,心想着哪个不长眼的跑到这里听墙根来了,探出头去,更是大惊。窗台下那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正是太子。 宝璎大窘,自己居然泼了太子一身水。她看看前厅,李谙达在万岁爷身边伺候着,暂时用不着自己,遂出了小门,走到院子里,此刻太子正没好气地抹着一脸的茶水。 “太子爷,你在这里干什么?想见皇上就进去呗。”宝璎忘记了施礼,递给他一条手绢。 太子接过手绢,擦拭着,“我就是怕皇阿玛知道。当了三十几年的皇太子,头一回这样窝囊。” “你干什么坏事了?”宝璎问道。在她眼中,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不敢见人。 “最近老有人参我的短,若不是四弟和老十三站在我这边......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今晚的事,可别告诉别人,尤其是皇阿玛,知道吗?”太子嘱咐道。 宝璎估摸着时间,“我该进去了,太子爷放心,我不会说的。” 父子之间,有什么事不能明说?犯得着这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吗?宝璎没好气地想着,想到太子那一脸茶水,更是哭笑不得。 宝璎沏上新茶,端到桌案上。此刻皇上已经看完奏折,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此刻,门外有人禀报皇十八子胤衸身体不适。皇上放下书本,赶忙起身。 李德全紧跟着出门,似又想起什么,转身对宝璎道,“格格下去歇息吧,万岁爷今晚不用伺候了。” 宝璎本想跟去看看小十八,但得了李德全的吩咐,就回到下处休息。走进房间,宝璎看了看屋里的摆设,与永和宫自己的寝室竟有几分相像,不由得感激李谙达的细心。 宝璎捶捶自己的腰,准备睡下,不想门外有人敲门,那人影映在轩窗上,高大英武,十分熟悉。 “宝璎格格,睡了吗?” “还没呢。”宝璎开门,眼前是一脸灿笑的十四哥胤祯。 “喜欢吗?”他捧着一束火红的月季迎上来。 “喜欢呀。”宝璎接过月季,“你怎知道我喜欢花?” “这有什么难?你的丫头说的。” “那你该知道,我最喜欢的不是月季。” 胤祯不经意道:“我知道是樱花。” 手指不期地被花梗的芒刺扎了一下,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年少时樱花树下那荒诞的一幕。但见胤祯神色如常,并无尴尬之情,心里一块大石落下,遗憾却莫名升起,他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是喜欢樱花,却异常在乎别人在自己面前提到樱花,她不知道自己不能面对的是樱花树下的经历,还是心里有个胤祯这个事实。 宝璎适时转移话题,精心摆弄着那月季,“怎么这么好心来看我?” 胤祯毫不客气地参观着房间,在榻边坐下,“第一次出远门,额娘怕你被马车颠簸出毛病,特意嘱咐我们看好你,现在看起来,依旧牙尖嘴利,是我过虑了。” 宝璎放下花束,在他身边坐下,“颠簸了一天,又在皇上面前站了一晚上,累都累趴下了。” “是吗?”胤祯转身,捏捏宝璎的肩膀。 “疼!”宝璎叫嚷道。 “忍着,我帮你捏一下。许久没坐这么久的车,难怪会这样。我们天天骑马早就习惯了,你这闺阁里的格格就忍着点吧。”胤祯让宝璎躺下,帮她从肩膀到腰肢都细细捶捏了一番。 “骑马有什么难的?”宝璎嘀咕着,她的骑术不算太差。 “亏你身体底子好,我见过第一回出来的宫女吐得不省人事,光是受罪了。”胤祯道。 “我还真不算辛苦,皇上那样劳累还要看一晚上的奏折才累呢。”宝璎趴在榻上,动弹不得。 “皇阿玛勤于政务,从十四岁起就是这样的,无论冬夏寒暑,一年只给自己放五天假。”他补充道。 宝璎忽然想起什么,扭过头,看着胤祯道,“皇上兼有蒙满汉三族血统,承袭多种文化,肩负天下使命。八岁登基,那对一个孩子来说算是什么样的生活呀?这么些年,他除鳌拜、平三藩,亲征朔漠、和善蒙古,多少风浪总是一个人挺过来,父亲母亲祖母妻子一个个离他而去,想来他是十分寂寞的。他为你们,为天下百姓做这么多,你们可别让他伤心呀。” “你这小脑袋里整天想些什么呢?才给了皇阿玛当了一天值就变节了。可从来没有人敢当皇阿玛是孩子。”胤祯俯下身来,眼里一片关切,总以为她懵懵懂懂,原来心里比谁都敏感。 宝璎回避着他关切的目光,继续说,“我只是觉得我们大家不像从前那样了,好像不再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说,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而皇上还是皇上,他总是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胤祯正要开口,宝璎继续道,“其实我明白的,有些事情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姑姑说,就希望我这样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胤祯看着宝璎那与额娘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沉默片刻,“人生在世总有些抱负想要施展,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人活着总有些目标。别担心,你说的不同无非是胤祥有了福晋没了你。” “你竟瞎说,老不正经。”宝璎反手打他。 他擒住她,轻易化解她的攻击,“既然不是这个,那有什么不同的。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你总该有自己的目标吧。” 宝璎抿着嘴 唇想了想,压下心里莫名的悸动,“平安,惜福。” ------------ 木兰 宝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安然谁在床上,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只脱了鞋袜。猛然忆起和胤祯说话,原来自己累得趴在榻上就睡着了。 离开热河行宫不远,就是广袤的草原风光,宝璎快乐地掀起帘子欣赏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八旗子弟。 胤祯与八爷骑在一起,一个面如冠玉,温文儒雅,一个剑眉星目,灿若骄阳。 “听老十说昨个儿你特意探望璎格格去了?第一次出巡她怎么样?”八爷瞅了眼趴在车窗上兴致极高的宝璎。 胤祯无所谓道,“挺好的,能吃能睡。八哥怎么关心起她来了?” “弟弟关心的人,做哥哥的当然要留心。”八爷一笑,面如中秋之月。 “我关心她?八哥别忘了,我和她是最不对盘的。还不是额娘出门前再三交代。”胤祯依旧是无所谓的表情。 “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论亲缘你们本该更亲些,这丫头却成了十三那边的人。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十三喜欢她,而你不喜欢?”八爷打定主意难为一下这个意气风发的小弟。 “八爷该知道,亲疏远近和血缘不是最相关的。”胤祯低声道,八爷也是一愣,知道他是想起谁了。 他和颜悦色道,“是哥哥失言了,十四弟见谅。但是,你们之间,为何不能像她和老十三那样?” 胤祯笑笑,“她打小就喜欢十三,这谁都知道,我就是疯了也不会自找麻烦。” 他笑得桀骜不驯,他以为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会喜欢上心属他人的女子,更何况这个他人还是曾经朝夕相对的亲哥哥。 “老十三这一路上都不太安分,老爷子对太子也没那些个耐心了,这是我们的机会。”不愧为八爷,转换话题如此迅速。 胤祯收敛了笑容,“我道八哥为何如此关心宝璎,原来是担心十三在老爷子身边安插探子。八哥尽管放心,那丫头的性子干不了这个。” 胤祯说罢,自顾自打着马鞭向前去。八爷望着他因阳光而镶上金边的背影,“还敢说不在乎。” 他瞟到车窗前正与十三说话的宝璎,那样令人舒心的笑容,又想起自家那只母老虎,竟有一丝遗憾,为何这样的笑容不是对着自己呢? 马车外,十三正抱拳向宝璎问候:“宝璎格格可好?” “我好着呢,你看到了。我们正说你呢,你就到了。”宝璎朝他眨眨眼。 “哦?是小十八在说我?”胤祥向车内探视。 “唔。”小十八勉强挤出一个字,宝璎笑笑,他正为不能骑马的事郁闷。 “接着。”胤祥递过一个暖壶,“给你留的鸡汤,塞外天气多变,小心别着凉。” 宝璎笑盈盈接过:“谢谢十三哥。我可不是小十八,从小到大,我每次生病都是当天就好的。” “说我什么呢?”小十八孩子气地叫着。 “今晚会在塞外扎营,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去了。”说罢,他策马而去,回到骑行的队伍中。 当夜,队伍在途中驻扎下来,宝璎下车时,见皇上在不远处巡视各营帐篷,真是事必躬亲的天子。小十八已经被奶妈接走,由太医照顾着。 宝璎听说小十八已经平安睡下,不再坚持,独自在营地的帐篷间走来走去,欣赏大小各异的蒙古包,众人都身着骑马装,颇有几分塞北风情。 “一个人鬼鬼祟祟干什么?跟我去草原逛逛。”胤祯不由分说拉宝璎上马,转瞬间策马跑出很远,把忙忙碌碌的大部人马都抛在身后。过去他们也曾这样策马而行,只不过这次在塞外,面对无垠的草原,心情格外舒畅。 塞外夜晚温度很低,天空像一块蓝色幕布,盖住眼前的一切。直到营地变成一个个小点,胤祯才停下来。 “喜欢这里吗?”胤祯附身问坐在马前的宝璎。 “喜欢呀!”宝璎对着天空大喊,她爽朗地朝胤祯笑着。 “明天跟我们骑马吧,到了草原你还憋得住也真行。”胤祯扶她下马,两人席地而坐。 “谁见过宫女和你们骑在一起的?”宝璎嗔道。 胤祯笑得越发狂,“你可不是什么淑女。” “那你也不是君子,咱们是一个宫里出来的,半斤八两。”宝璎与胤祯斗嘴从来不落下风,在宫里谁不夸自己乖巧伶俐,偏偏在他眼里一钱不值。在别人眼中,两个人虽一处长大,但性情志趣却不怎么相投,宝璎自小就有个对自己百般宠爱的十三哥,这个十四哥和自己向来说不到三句话就斗起嘴。但斗嘴归斗嘴,宝璎打心眼里喜欢在身边默默看着他的感觉。 “我可不是装腔作势的伪君子,皇阿玛恨不得没我这个儿子呢。”他笑得狂放不羁,却掩不住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黯淡。 宝璎看着胤祯,他举止丰神俊逸,眼底却有一点忧郁,他必定遇上烦心的事了。 他方才眼里那稍纵即逝的黯淡,却深深烙在自己心里,任凭怎样努力也挥之不去,心底也不由得遗憾。 “想什么呢?”注意到宝璎的失神,胤祯盯着宝璎。 “没什么,就是饿了,就喝了一点鸡汤。”宝璎摸摸肚子,适时调转话题,下车后她一直担心小十八的病情,出了帐篷就被胤祯拉上马,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他笑了两声,径直走向马匹,宝璎跟着起身,以为他决定回营地。不想,胤祯从马上取下一个布口袋,另有一酒囊。 “风干的鸭脯肉,比不上宫里的美味,格格请见谅。”他抛给宝璎。 宝璎顾不得吃相,打开口袋掏出鸭脯就往嘴里送,这甘酥柔嫩的肉质让宝璎胃口大好。 “哈哈哈!”胤祯笑得身体颤动,“这吃相被人看见,还以为宫里闹饥荒了。” “这里又没有旁人!”宝璎顾不得那么多,夺过酒囊往嘴里灌。 “嗯?”宝璎惊喜看着他,难以置信,“这不是酒?是鲜笋菌子汤!” “你喝过酒?”胤祯讶然,印象中的宝璎没有那样的嗜好。 “嗯。”宝璎颔首,多年前那个昏黄的傍晚,她第一次知道杯中物辛辣中带着酸楚的感觉。 胤祯知道她是想起十三了,只当这小丫头对十三存了一点儿女情长,殊不知她此刻的心绪和自己大有关联。 “你怎么带着吃的?”她眼中的十四哥不是这样周到的人。 “怕你饿着,特意准备的,有备无患派上用场了。”他浅笑着等宝璎吃完,“该回去了,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颠簸一天。” 第二天,宝璎随皇上登车,她有意瞟了胤祯一眼,只见他在马背上无奈地摇摇头,算是对自己不能骑马的同情吧。 “你喜欢骑马?”皇上的语气平淡,不经意间问道,方才宝璎望向窗外的举止已经暴露了她的想法。 “回皇上,喜欢,也喜欢坐车,没什么东西是奴婢讨厌的。”这样近距离与皇上说话时不会紧张,她实在想不出眼前和颜悦色的皇帝有什么可怕的。 “随遇而安,知足常乐,若是世人都如你这样多好。”皇上想起那令人头疼的太子,合上奏折,和宝璎唠起家常。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宝璎轻声道。 木兰围场水草丰美,景色宜人,根据地形和禽兽的分别,划分为七十二处围场,每年狩猎选十处,管领大臣率领骑兵选择围猎范围。 茫茫草原,繁花似锦,山坡上一面是万顷松涛,清风习习,另一面红叶满山,霜林叠翠,宝璎早已跟李德全告了假,骑着马四处闲逛。难得出来一趟,一定要给姑姑和冬青带礼物,宝璎寻思着带什么礼品合适,忽然被一匹高头大马挡住了去路。 那马上直直立着一位蒙古贵族子弟,懒洋洋的目光带有几分调笑不经意扫过宝璎脸上。宝璎被他那不礼貌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微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见那人并不曾追来,宝璎安心下来,速度慢下来。 “宝璎!”胤祯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骑在马上神采飞扬,身边是蒙古装的一男一女。 宝璎一挥鞭向他们策去,只觉得眼前女子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才两年没见就不认得人了?”那女子气质高贵,身材丰腴。 “是六姐姐呀!”宝璎恍然大悟,“像个十足的蒙古人,我都认不出来了。”这是康熙四十五年嫁给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台吉策凌的六公主。旁边那位英俊不凡将军模样的必定是额驸策凌,宝璎抱拳向他行礼。这一举动把策凌与胤祯都逗乐。 “璎妹妹出落得越发美貌了,那时候还是小孩模样,现在俨然是个小美人了。”六公主拉过宝璎的手,两人骑在中间,胤祯与策凌护在两旁,听着她们唠家常。 “来,我们骑到前面去。”六公主一策马,打破四人同行的局面。宝璎对策凌微微欠身,也跟着六公主而去。 “六姐姐这两年可好?天天在草原上驰骋,想必日子很逍遥吧。” “倒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德母妃可好?” “姑姑还是老样子,只是她在宫里帮着管事,这些年不太出来。” “十四弟长大了不少,小时候可是个小魔王。骑马射箭样样要强,输了就哭天抹泪非要从新比试。”六公主回头看看他们俩。 宝璎听得诧异,记忆中可没见过胤祯哭鼻子:“我就记得在书房时他总是气先生,他身边的哈哈珠子没少替他挨罚,可是每次背四书五经又是第一个背出来的,先生总是拿他没办法。”宝璎原先做他的陪读,直到胤祯十八岁学成,宝璎也不再去书房。 “听说这次皇阿玛要给几位格格指婚,你得了消息吗?”六公主向宝璎询问。 宝璎脑袋摆得像拨浪鼓:“没听说,皇上心疼儿女是众所周知的,要不然当年怎么把六姐姐留到二十几岁呢。” “你这个小机灵鬼,不如我求了皇阿玛,把你赐给我家策凌做侧福晋,这样你就可以留在草原给我作伴,过得自在又逍遥,岂不是两全其美?”六公主自顾自说得津津有味。 宝璎听得云里雾里,对上六公主几分玩笑,忙为自己辩解:“别别别,我可高攀不起,再说了,我可想陪姑姑一辈子。” “难道你怕策凌配不上你?”六公主指着已经不知不觉骑到她们前面去的策凌和胤祯。 “哪敢呀?谁不知道策凌额驸是草原上的巴图鲁,大丈夫真英雄。”宝璎低声道,“所以呀,我可不想抢姐姐的人,即便是分享也不行。” “你这孩子还有这种想法。”六公主叹口气,“谁家不是有三妻四妾,皇阿玛那么多妃嫔自不必说,我的兄弟们哪个不是嫡福晋侧福晋庶福晋侍妾五颜六色排着队,丈夫本就是要与人分享的。” “可是姐姐贵为公主,额驸总不能像那些阿哥们那样。”宝璎看看策凌,总觉得他不像沉迷女色的人。 “他倒不会沉溺女色,就是天天想着征战立功,除了马匹和弓箭,还有对皇阿玛的忠心,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六公主啐道,“若是有妹妹你这般美女在身旁,我就不怕他被他的宝马良驹抢走了。” 宝璎捧腹大笑:“原来姐姐的情敌是畜生!我可帮不了姐姐这忙,被那家伙踢一脚,半年起不了床。而且,我可不能离得这么远,姑姑在京城呢。” “你真想陪德母妃一辈子?”见宝璎点点头,六公主强忍住嘴边的笑容,道,“我有一计,皇阿玛曾准许年纪大的妃子晚年出宫与皇子一起住,颐养天年,索性你就跟着四哥或者十四弟。让我想想,四哥这人年纪大又没情趣不咸不淡,十四弟这人喜怒皆形于色,你肯定喜欢。不过嘛,十四弟和策凌有些像,看女人跟看男人都没什么分别。你将来......” 话音未落宝璎就拉着六公主喊着“不许说!不许说!”,笑声太大把那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胤祯和策凌好奇地转身看着在马上拉拉扯扯的二女,来不及提醒她们两人已被自己过大的动作扯得摔下马,六公主倒是无碍,只是宝璎垫在下面,被六公主硕大丰腴的身躯压得苦不堪言。 “怎么样?摔到哪里了?疼吗?”面对急急忙忙赶来的胤祯的询问,宝璎摇摇头,忍着脚上巨烈的疼痛,说不出一个字。 胤祯抱着宝璎坐在马前,策凌牵着宝璎的马,四个人匆匆赶回营地。宝璎脚上疼得厉害,张张嘴,头上沁着豆大的汗珠。 回到营地之后,经御医看过,脚伤无大碍,只需休息几天。宝璎躺在床上,已经换了衣服,随手拿过一本书,胡乱翻开,映入眼帘的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再翻过一页,“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怎么都是悲戚的句子? 宝璎把书丢到一边,百无聊赖,伤得真不是时候,不用当差也不能骑马了,估计这两日要只能看别人骑马狩猎。 “一个人干什么呢?”十三掀开帐子,踱进来,拿起那边《乐天集》看看。 “我在学人家伤春悲秋呢,还有闺怨宫怨各种怨。” 他坐在榻边,离宝璎有些距离,欲言又止。 “怎么不说话?”宝璎问,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些什么。他既不出言安慰,也不说笑,俨然没了平日的那股子劲,反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好好养伤,我有要事,只怕顾不上你,围猎结束就送你回京。”胤祥巴巴挤出这么几个字,复又起身,出了帐子。 宝璎被他的举止弄得莫名其妙,来不及多想,胤祯一头钻进帐篷,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御医说走路没问题,就是想骑马,至少要六七天。十三哥求了皇阿玛,要提前让人送你回去。” “啊?”宝璎大惊。 “别急,六公主也求了皇阿玛,让你多养几天,把你留在营地。明天皇阿玛宴请蒙古王公,你就老老实实坐着。”胤祯坐下,道,“现在气色好多了,刚回来那会儿狼狈不堪,把六公主吓个不轻。” “公主呢?”宝璎问道。 “在皇阿玛大帐里叙旧,她一直想来看你。” “哦,小十八呢?”宝璎记挂起那个病中的孩子。 “哈哈!“胤祯忍不住发笑,“他听说你摔了,嚷着要来看你,皇阿玛好说歹说,给劝住了,听说你是骑马摔伤的,哭着喊着要杀了那马,六公主说是她把你拽下去的,他就说六公主是坏姐姐,皇阿玛哄了半天才把他哄睡着。” “六公主......好像是我把她拽下来的。”宝璎有些抱歉。 “胤衸的话,皇阿玛权当孩子气话,没放在心上。不过还有更让你头疼的,我说了你可别气。胤衸不知从哪听来你要嫁给十三,非得要皇阿玛收回成命,皇阿玛听得莫名其妙,旨意没下,何来收回成命之说。”他笑得合不拢嘴。 宝璎窘得恨不得钻进地里,这帮后宫长舌妇,真是被她们害惨了。“这样的无稽之谈,你还跟着他们笑话我!”说着抡起枕头向他砸去。 胤祯身手敏捷,将那枕头稳稳接住,“许他们笑,就不许我笑?” “谁都可以笑,就是你不行!”宝璎不管那么多,胡搅蛮缠起来。 “这又是为什么?”胤祯听得莫名,这丫头怎么尽跟自己过不去。 “不为什么,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宝璎说得理直气壮。 帐外传来蒙古人热情的歌舞,宝璎探出脑袋,刚才还蛮横生硬的语气马上软下来,像小时候那样扯着胤祯的袖口,“哥哥,我们出去看看吧。” 胤祯无可奈何,“你还知道围魏救赵。穿上鞋子,走吧。我不让你出去,你自己也会去,还是和我一道吧。” 宝璎“嗯”的一声,下榻穿鞋。胤祯小心扶着她,小心翼翼走出帐子。 ------------ 救美 豪气干云的蒙古贵族子弟围在两人高的篝火旁,青年男女们围成圈跳着欢快的安代舞,姑娘们挥舞头巾,小伙子脱去马靴光着脚丫,他们时而甩巾踏步,时而拍手叉腰,或者凌空踢腿,左右旋转,盛大的狂欢场面感染了周围的八旗子弟,不少人纷纷加入。 “可惜了,你这脚跳不了。”胤祯朝宝璎笑笑。 “不可惜,我们看星星去。”宝璎一瘸一拐向前走去。 转眼已经到了篝火旁,人们热火朝天地唱着跳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胤祯坐在宝璎身边,递给宝璎一块烤好的羊腿。 “多谢!”宝璎学着男子的样子拱手道。 此时一些衣着华丽的蒙古女子鱼贯而出,在众人面前翩翩起舞。宝璎与胤祯笑着观看歌舞,围着篝火的人越来越多,六公主与策凌额驸也出现在人群中。六公主与额驸说了些话之后就走到宝璎身旁,毫不客气地坐下,“脚伤可好了?把十四弟吓得脸色苍白呢。”她嘴角带着暧昧的笑容,仿佛偷吃了灯油的老鼠。 胤祯没有看她,只是朝不远处的策凌举杯,两人隔着人群,相对无言,却能透过眼神交流,有几分子期伯牙的知己意味。 宝璎耸耸肩,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 此时有个蒙古女子已经走到胤祯面前,伸手邀请他,这是蒙古人的礼节,被邀请共舞的人断然不能拒绝,否则就被视为蔑视。然而胤祯摆摆手,指着宝璎,“她受了伤,我不能与你跳舞。” 宝璎瞪了胤祯一眼,心知他向来对女子没兴趣,但是怎能拿这么个拙劣借口,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正要开口解释,不想那女子已经走到宝璎面前,用蒙古语一脸傲气问道,“他是你男人?我能跟他跳舞吗?” “不是!”宝璎急忙辩解,脸上还是辣辣的,这蒙古女子怎么这般豪放? 那女子得意地笑笑,复又道,“既然如此,我们能跳支舞吗?” 胤祯淡淡举杯略表歉意,看着那女子,似乎又没有看她,“胤祯不善舞蹈,你若愿意,可以邀请其他八旗子弟。” 那女子高傲的脸上瞬间红了,她大概还没被人这样直白拒绝过,目光怔怔看着胤祯,又狠狠瞪了宝璎一眼,走开了。 “她干嘛看我?明明是你不和她跳舞的。”宝璎莫名,那女子刚才的眼神似乎要将自己的样子刻在心里,惹得宝璎一阵悚然。 六公主早已笑得合不拢嘴,“这就是女人。她是嫉妒你呢。” 胤祯依旧不语,置若罔闻。宝璎偷偷瞥了他一眼,他究竟听见没有?也许他听到,也许他没有听到,也许他听到假装听不到,只觉得脸在篝火映衬下更加烫了。 这一眼却被六公主捕捉在眼里,宝璎以为她又要作怪,谁知六公主突然缄口。人群中,宝璎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目光,寒冷凛冽,直直刺向自己,那是十三的目光,他怎会独自一人?宝璎诧异,分不清他那孤清的眼神里包含了哪些情绪,今晚他一直是不快乐的。 围着篝火舞蹈的人影在眼前一晃而过,胤祥那熟悉的身影消失无影。宝璎觉得自己眼花了,周围人都沉浸在欢腾的气氛中。 六公主已经坐不住,起身去找额驸,两人走进狂欢的舞群。策凌身姿矫健,看得出并不擅长舞蹈,却因孔武有力的身材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六公主也不管众人注视的眼光,大大咧咧跳着。 一个肥胖的身躯挡在宝璎眼前,猛然抬头,正是那日在林中看着自己的人。他一脸横肉,与风度翩翩的大清皇子们形成鲜明对比,在胤祯的映衬下更显得多余。宝璎移开视线,尽量不去注意那硕大的身躯。 没想到这无意的一眼激怒了眼前的大汉,他指着宝璎,大声道,“你是谁家的格格?我要与你共舞。”那声音轰隆隆的,引得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 宝璎大惊,看看周围,确信他指的是自己,冷冰冰道,“我的脚受了伤,不能跳舞,还望恕罪。”嘴上虽是请罪之言,宝璎嘴里并无歉意,只想这讨厌的人尽快离开。 “你说什么?”他不由分说,拉起宝璎的手,强行将宝璎拽起。 “放手!”胤祯一声怒喝,挥手打开他的手,护在宝璎身前。 那蒙古大汉被打得有些生疼,不服气地盯着胤祯,缓缓伸手,指着胤祯, “你是皇子?我要与你比武。” 他一字一顿,说得铿锵有力,目光带有不容拒绝的坚定。 “好!”不待宝璎反应,胤祯一个好字将众人的掌声带起,欢呼鼓劲声不绝于耳。 胤祯解下披着的斗篷,交给宝璎,“别怕。” “打败他!”宝璎高声喊道,被激怒的她比平日说话时多了几分血性。 胤祯嘴角带着一抹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走向那人。周围的人自觉给他们让出空间,自顾自围在外面,都期待着这场蒙古王公与大清皇子的比武。 “若是你输了,就向我妹妹道歉。”胤祯道。 那大汉点点头,“若是你输了,今晚她就是我的。”话音未落,众人哈哈大笑。宝璎抑住此刻的羞恼,无视众人的调笑。 “不担心吗?”不知何时,六公主已经走到宝璎身边,她握住宝璎冰冷的手,在耳边细细道。 “不怕。”宝璎回答,目光并未离开胤祯,仿佛要把此刻胤祯的形象深深映在脑海里。 “那是多尔济,当年与你姐夫一起归降大清,去年草原上有盗马贼,他一人一骑追了三天三夜,最后带回了十三颗人头,马匹悉数带回。”六公主在耳边絮絮说到,她的凝重显而易见,那多尔济与策凌都是蒙古数一数二的勇士,而胤祯,六公主有些担心,多尔济似乎并不在乎胤祯的身份。 宝璎的呼吸明显加快了些,她强求自己镇定下来,目光无比坚定,丝毫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紧张,但是颤抖的心却骗不过自己。 多尔济眼里带着一丝讥笑,缓缓将钢刀举起,凝立不动,似乎不想先出手。胤祯手握宝剑,并不急于拔剑,似乎在倾听什么。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众人大惊,多尔济微微颤抖一下,忽然操起钢刀,向胤祯砍去。他虽身体肥硕,却动如狡兔,借着闪电的气魄,向胤祯而去。胤祯甩鞘出剑,上前迎战。多尔济出刀凶狠,招招砍向胤祯的腰肋胸口,恨不得立即取胤祯性命。而胤祯似乎招招避让,并不急于决出胜负。 宝璎看着胤祯异乎寻常的冷静表现,心里反而无比焦急,他是想手下留情吗?他怕伤了那死胖子吗?该死的胤祯,这样的关头仁义什么? 几下相较,多尔济已经没了方才的耐心,一边进攻,一面飞身踢起一节烧红的火棍,那火棍向胤祯飞去。胤祯躲闪不及,飞身一跃,发觉自己腰身已横在多尔济的刀光之中,弄不好身子会被劈成两半。他忙出剑,以剑尖挡了那刀,瞬间身子已旋转,飞至多尔济身后,一剑顶着多尔济背部。多尔济不敢动弹,慢慢放下钢刀,束手就擒。 “好!”众人看得惊心动魄,来不及反应,这一声叫好是策凌发出的,他头来赞许的眼光。胤祯嘴角缓缓牵起,终于化为一丝微笑。 蒙古人大多豪爽,看惯了打斗,不一会儿就从刚才那紧张的气氛中缓解过来,继续狂欢。独留宝璎白衣胜雪,站在人群中,极不配合地怔怔看着胤祯。 一场为女人展开的比试并未因篝火旁的胜利终结,次日多尔济约胤祯比箭术。宝璎听六公主吹嘘了一夜多尔济箭术如何如何了得,耳朵磨出了茧子。 “六公主没做去做媒人真是可惜了。”宝璎靠着大树而立,“这几年想给我做媒的人多了,唯独六姐姐你几天之内说了三家。” 六公主不恼,只是感兴趣还有谁如此热心。 “是姐姐你的母妃和兄弟们,你们一家人还挺像。”宝璎想起近两年自己听到的闲言碎语。 “乌雅氏虽非名门望族,德妃的地位却不容小觑,你的婚事没那么容易定下。”六公主看着远处策马翩翩而来的胤祯与多尔济二人,身后跟着一些蒙古随从。 不一会儿,他们已奔驰到眼前。多尔济深深回望了宝璎一眼,抽出一支箭,白羽飞翎,正中靶心。 “果然箭不虚发,十四弟这几年箭术如何?”六公主问道。 “六姐姐心中有数,他的箭术,至快至准至狠。”这话不是吹牛,他骨子里尽是强悍的血液。 “果然。”六公主话音未落,胤祯施施然抽出箭,绝然射出,同样精准地定在靶心上。 “这样比下去哪有胜负?”宝璎饶有兴致欣赏着两位骑射俱佳的勇士的表演,转眼间,多尔济又是一箭,正中靶心。 胤祯骑在马上,嘴角牵起一丝微笑,目光落在前方,缓缓拉满弓弦。一道强光闪过,照在他身下坐骑眼睛上,马霍然惊觉,将马背上的主人颠了一下,白羽飞出,宝璎愣神,只见那箭依旧定在靶心。 他居然能如此轻易射中?宝璎诧异,多尔济的随从们也是惊愕不已。 “多尔济你输了。你的随从用镜子反射阳光。”宝璎怒视多尔济,这场比试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多尔济也大为光火,狠狠瞪了随从一眼,“我不会输,你是我的,我多尔济得不到的女人,宁愿射死也不会让给别人。” “你的女人?”胤祯不屑道,“先赢了我再说。” “刚才那箭不算,十四阿哥箭法超群,刚才的比试只怕十四阿哥根本不屑。我们不如蒙上眼睛,射移动中的猎物。”多尔济抬头看了眼天空飞过的大雁。 胤祯点点头,嘴角仍带着那抹毫不在乎的笑容,两人抽出布条,蒙住眼睛。这次他们不单单比箭法,还比听力,比灵敏。六公主也来了兴致,抬头看天上的飞禽,不知道那只会成为他们的猎物。 多尔济缓缓抬手,拉满弓弦,似乎并无射飞禽的准备,宝璎不解,紧盯他拉至满月的弓弦,箭尖那红心一点,正对着树下的自己。 “我多尔济得不到的女人,宁愿射死也不会让给别人。” 他的话回荡在耳边,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宝璎大骇,周围尽是蒙古人,只有六公主和自己在树下,胤祯蒙住了眼睛,如果自己被一箭射死,料定皇上不会迁怒于多尔济,自诩聪明,此刻仍然命悬一线。 六公主一时间也是失了神,多尔济游移不定的弓箭在眼前晃动。 宝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料多尔济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是志在必得的笑容。宝璎恍然大悟,原来他在找寻猎物,刚才的游移只是试探,他在逼自己移动,只要移动了,他就知道自己在何方。 思索间,多尔济离弦的箭已经飞出,白羽晃动,宝璎眼前一阵眩幻,木然等待命运的到来。 ------------ 赛马 六公主惊叫出声,白羽在飞向宝璎瞬间偏离了方向,偏落在草地上,箭身插着另一支箭,不远处,胤祯刚刚射出一箭。 是他救了自己!宝璎心里惊呼。 胤祯的箭法何其快,听力何其好?居然能在瞬间判断出多尔济射出的方向,顷刻间阻挡了他的箭。 扯下布条,多尔济的眸子完全被不可思议占满。 胤祯墨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嗜血的恨意。他迅速拉起弓箭,箭镞对准多尔济。 多尔济不由得拉扯缰绳,那畜牲感知到主人的恐惧,不听使唤地左右晃动。 “你输了。”胤祯嘴角牵起眩魅的笑容,如同他深黑的眸子一样诱人。 “愿赌服输。”多尔济道,声音中透着隐忍的压抑。 宝璎松一口气,总算结束了。 “多尔济会为心爱的女人争取三次,后会有期。”最后这句话他是对宝璎说的,他不做停留,毅然转身。 胤祯下马,走过来拴住马匹,拍拍失神的宝璎,“傻了?” “开眼了。”她竖起大拇指。 他不说话,直接无视目瞪口呆的六公主,径直拎起宝璎上马。 “干什么?”宝璎挣扎着。 “回去。”他一夹马肚,策马而行,心里盘算着绝不能再让这丫头出来,保不准又惹上什么麻烦。 “你们,以前认识吗?”宝璎惊魂未定,打探起他们的交情。 “认识。十六岁就认识了,那时候比的是摔跤。”胤祯道。 宝璎泄了气,“原来梁子早就结下了。当初谁赢了?” 胤祯不语。 “我知道了,肯定是你输了。”看胤祯的脸色就知道。 “没分出胜负,后来他跟十三斗上了。”胤祯目不斜视,“无论如何,你不能嫁给他。” 宝璎惊异,脑海中浮现出昨晚那个怪异的十三,“他和十三有什么交情?” “没什么。”胤祯沉默不语,思索着如果知道一切都是十三的计谋,她该如何自处。 宝璎不语,心里泛起温暖,每次宝璎有难,救命的都会是哥哥。只是她不知道,另一个哥哥在这比试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比武的事情已被皇上知晓,宝璎一整天都狼狈地观察着皇上的一举一动,生怕会连累胤祯。 “放错了。”皇上指着书桌上那一叠乱糟糟的奏折。 宝璎微微一福:“奴婢是故意放错的,不然皇上怎么会说话。” “你这孩子,怎么和六丫头一样?”皇上兴致很好,传李公公送来奶茶,“这奶茶暖手暖身,宝璎喜欢吗?” “喜欢,奴婢什么都喝得惯。”宝璎笑着。 “六公主跟我说了许多,直夸你的好呢。”他晃了晃那碗奶茶,宝璎的影子倒影在杯中,忽明忽暗。 “奴婢不敢。六公主仁厚,待宝璎如亲姐妹。” “这两天看起来很高兴?”皇上已经放下奶茶,慈爱地看着宝璎。 宝璎脸上一热,高兴?碰上这样晦气的事情有什么高兴的? “听说有人看上你了?”皇上也喜欢这样的玩笑,果然是一家人。 “不是。”宝璎脱口而出,急切的否认显得更加心虚。 “好像是十四......” 什么?宝璎心里呐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和十四比试的那个多尔济。”皇上正色道。 虚惊一场,宝璎安了安心神,“皇上圣明,德妃娘娘对奴婢有养育之恩,奴婢以为先报恩为上。” “德妃喜欢你宫里都知道。胤祯也是,就是太冲 动,意气用事。如果那日那多尔济赢了,传出去也是一桩美谈。”皇上乐呵呵说着。 宝璎听不懂皇上的话,不知道皇上指的是前天还是昨天,幸亏是胤祯赢了,否则自己就要归那个多尔济了?宝璎深刻体会到君心难测的意思,但言语中对胤祯似有不满,难道皇上在传递什么信息? 中午,皇上在帐外设宴款待蒙古王公,宝璎随侍在身后,她注意到那些穿着打扮高贵的女子中,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射向自己,昨天那个邀舞的女子。那女子身边,人高马大的多尔济。宝璎心下了然,原来是你。 那女子毒蛇般笑着,一副“就是我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 宝璎不甘示弱,反倒柔情无限对那女子笑笑,倒把女子看得一脸怒容。 那女子举着酒杯,笑盈盈向皇上走来,单膝跪在座前:“诺敏自幼仰慕大清,自编一舞蹈,但愿皇上笑纳。”她的满文说得勉勉强强,意思却是表达清楚了。众人有些诧异,昨夜还为胤祯拂袖而去,今天怎么盯上皇上了? 皇上含笑点头之后,诺敏在锣鼓的伴奏下翩翩起舞,那舞步轻盈飘逸,不类寻常蒙古舞蹈那般淳厚。众人看着诺敏动人的身姿,一时都不说话。太子早已看得如痴如醉,大阿哥也不由得赞叹。倒是十三和十四两个有些心不在焉,只不过一个是心事重重,另一个则是全不在乎。宝璎打量着十三,风流如他,却不为所动,他这是怎么了? 一曲舞尽,众人拍手叫好,太子更是得意忘形:“怎么样胤祯?后悔昨晚没有跳了吧!” 胤祯自是自顾自坐着,那些蒙古王爷的目光都集中到太子与胤祯身上,不满之色表露无疑。 宝璎哭丧着脸,怎么这太子说话越来越没章法了? 诺敏倒是不恼,朝宝璎神秘一笑,回到座位上。宝璎本能感觉到,这个蒙古公主要出妖蛾子了。 果然,那多尔济趁众人高兴,起身朝皇上一拜,道:“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多尔济对大清的一位格格仰慕已久,请求您把这位格格嫁给多尔济,博尔济吉特氏对大清皇帝永远忠心耿耿。”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博尔济吉特多尔济,既然当众求婚,八旗子弟的眼光蓦地扫过皇上,又扫过宝璎。此刻,仿佛一桶冷水从头顶淋下,宝璎脸色苍白,脑袋木然,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皇上怎么可能为了小小宫女拒绝蒙古王公的求婚? 座位上,胤祯与胤祥已经沉不住气。胤祯轻蔑看向胤祥,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只是碍于皇上警告的眼神不敢发作。 皇上微笑,问道:“是哪位公主得到多尔济台吉的青睐?” “她。”多尔济指着皇上身边的宝璎,在众人复杂的注视下,宝璎反而镇定不少,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皇上侧目看向宝璎,神色一如既往:“这倒是一桩美谈。” 宝璎深吸一口气,狠狠拽了拽袖口,走到皇上正前方,跪下:“启禀皇上,宝璎对草原英雄仰慕已久,此生必定要嫁给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真汉子,只要这位勇士向宝璎证明自己是真英雄,宝璎斗胆求皇上赐婚。”她口齿清晰,明白无误地说出这些话。经过片刻的沉默,座席上发出赞许之声。 “你要我怎样?”多尔济起身问道,居高临下。 “前夜宝璎已经见识过您的功夫,昨日领教过您的箭法,今日,宝璎想见识一下您的骑术。”宝璎张口说出这些话,此时六公主凝结住脸上的笑容,担忧的看着宝璎。 连胤祥都快坐不住,愤然起身被太子一把拉住,硬生生按在座位上。胤祯正要开口,被宝璎的目光止住,他能听懂她的目光中想说的话:让我自己来。 多尔济大笑:“格格要如何见识?难道让你的哪位哥哥与我比试?”他直直看向胤祯,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企图夺回连续两天失去的颜面。 宝璎微昂额头,对着多尔济,也对着众人道:“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宝璎要亲自与您比试。”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胤祥已经捶胸顿足,胤祯也不懂地看着宝璎,嘴角的笑容异常冷静。 宝璎牵过李公公为自己选好的马匹,跨上马背。李公公道了一句“小心”就退到一边,担心地看着这位口口声声为自己争取幸福的女子,原来这么多年自己都不曾了解她。 宝璎与多尔济对视一眼,心里打定主意:绝不嫁给他。在号角声中,策马扬鞭而去。宝璎骑得十分卖力,那多尔济则不紧不慢,紧紧骑在宝璎身边,看着不要命的宝璎,有些吃惊。 宝璎脚下一震剧痛,知道伤口复发,但自己却拼了命不去想疼痛,如果嫁到塞外,必定痛苦终身。 那多尔济笑呵呵看着宝璎:“如果我先到终点,你就让我亲一下。” 宝璎瞥了一眼他那一脸大胡子,道:“只要你有本事赢我。” “好!”他得了许诺,更加兴奋,不远不近就是骑在宝璎身旁。宝璎知道他骑术精湛,此刻故意放慢速度,快到终点才会离开,顾不得那么多,狠狠抽着马屁股,任凭马疯跑,现在,她只能赌一把。 多尔济看着宝璎这野性难驯的样子,来了劲,不想见到宝璎靴子完全被鲜血染红,鲜血顺着马蹄一滴一滴流下,在身后的草地留下一条不明显的血路。他眼见宝璎咬着嘴唇强忍痛楚的样子,问道:“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我?” “不想!”宝璎吐出两个字。 “为什么?是为了十四阿哥吗?” 宝璎没有回答,狠狠抽了一下马鞭,也抽在自己心里,“我宁死不嫁你。” 宝璎已经疯了,这马似乎也疯了,慢慢把多尔济甩在身后。宝璎只觉得多尔济不说话,自己则更专注地策马前进,许久,已经离开大帐很远,自己还没注意到。一直骑到湖畔,她紧紧勒住缰绳,马却不听使唤,直直冲进水里。宝璎落入水中,看着脚上血止不住流,周身都是水,害怕极了,拼命往岸边划,好在这里离岸不远,不一会儿就游到岸边。 她抓着没膝高的芨芨草,自己浑身是水,还沾上不少泥,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格格样子。回首看看,多尔济没有追来,她放声大笑:“哈哈哈!我赢了,到底是我赢了!” 宝璎猛然意识到,马已经没有了,这样自己如何回去? 马蹄声近,宝璎回头,恍惚间看见神情紧张的胤祯与策凌。 “宝璎!醒醒,怎么流这么多血?”胤祯跳下马一把揽起宝璎。 宝璎心里清楚,只是一时说不了话。她被胤祯用披风裹着,抱上马,在颠簸中她忽冷忽暖,回到营地。宝璎明明睁开眼,又似乎在梦里,不觉被放到榻上。 ------------ 收网 宝璎躺在床上,浑身酸痛,一动不动。 “她怎么还没醒?”是六公主的声音。 “太医说是累了,不是昏迷。”这是策凌额驸的声音。 “宝璎姐姐为什么会去和那个人赛马?如果我在,一定不会让她去。”这是小十八的声音,连他都来了。 宝璎闭着眼睛,静静听着,怎么那两个人没来?反正睡不着,她干脆睁开眼睛,看着众人喜出望外的表情。 “太好了,终于醒了。”六公主握住宝璎的手,拭去眼角的泪。这样豪爽开朗的公主,竟然为自己流泪,宝璎不由得眼角湿润。 “怎么哭了?还疼吗?”六公主关切问道。 “我们都别吵了,让宝璎好好休息。”策凌把小十八抱出去,他身体还没好。 只有六公主在此,宝璎终于开口:“我可是赢了?” “赢了赢了。把蒙古勇士赢得无话可说,自己的身体自己要注意。”六公主笑了笑,“都这么大孩子了,自己的身体怎样都不知道。” “不就是脚嘛,如果嫁给那谁,别说是脚,命都不要了。”宝璎苍白的脸上绽开笑容,右脚踝处已经紧紧缠上绷带。 “德母妃难道没跟你说过?你是葵水至。”她眼中带有责怪之意,“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以后要好好调理,今天又是骑马又是落水,这是头一次,自己没经验,没觉得身上疼吗?” 宝璎摸摸腹部,的确隐隐有些疼痛,但身上每处都是疼痛,感觉并不明显。这事奶妈曾提醒过自己,只是平日那些宫女们说起这事都是躲躲闪闪。宝璎心情复杂,她惊慌得听着公主交代注意事项,自己就这样懵里懵懂经历人生重要的一刻。 “别怕,我当初也是这样,今晚我留在这里,陪你说说话。”六公主像母亲那样安慰着宝璎,她明白女子在这一刻的惶恐,尽力温暖宝璎的心。 “对了,他们知道吗?”宝璎脑中略过胤祯与策凌的身影。 “谁呀?”六公主不解。 “胤祯呀,他抱我回来的。”宝璎平时不会直呼他名字的,此刻是心急了,一时没了顾忌。 “他吓得脸色苍白,听太医说了,才放心。” “啊?”宝璎瘫倒,“那他就是知道了。”她用被子蒙住脸,心里暗暗叫苦,怎么自己这么倒霉。 “现在知道害羞了?果然是长大了,知道男女大防了。”六公主知道她的心理,身上带红的女子不能祭祖,不进寺庙。胤祯是男子,肯定倍感尴尬。 “难怪他不来看我......”宝璎在被子里嘀嘀咕咕。 六公主一把揭开被子,给宝璎盖好:“别想这些了。这几天就躺着好好休息,天塌下来都没你的事。胤祯不是躲着你,他和胤祥被皇阿玛叫去了,有要事商量。蒙古王公还要大家招待,皇阿玛和太子都在。别哭丧着脸,这样会变丑的。” 宝璎长舒一口气:“大家怎么说?今天的事。” “还能怎么说?大清格格神勇过人,多尔济愿赌服输,我瞅着不会影响到皇阿玛的安排。皇阿玛叫胤祯和胤祥去就是为了这事,你本不在皇阿玛考虑之内,如果嫁过去只是锦上添花,少了你蒙满联姻也不会受影响。” “哦?”宝璎露出一丝狡诘的笑容,“你不为我那姐夫求娶个格格什么的?” “去!”六公主啐道,“他那不解风情的人,就配我这悍妇,你这烈性子今天叫人见识了,估计以后只能嫁入将门了。” “姐姐别拿我取笑了。”经过这事,她觉得自己的未来更渺茫了。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好笑,宫里人人都觉得你和十三是一对,可是你们俩,怎么?”六公主好奇道。 宝璎苦叹,“我都不知道宫里人是怎么想的。虽说我们自小比旁人亲近些,可我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十三不会喜欢我这种人。” 十三或许会喜欢瑞雪那样的女子,会喜欢清雅那样的女子,但决不会是自己这种,她很清楚,自己在十三眼中就是小妹妹。 “十三不喜欢你这种姑娘,那你喜不喜欢他这种男子?”六公主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宝璎发现问题又兜回来了,“我为什么要喜欢十三呢?我从来没想过喜欢他。” “那就好。”六公主轻声道,她看看帐外,“天黑了,大家又要开始狂欢了。” 六公主想起什么,低声问,“你和十三还是一样要好吗?” 宝璎不知她指的是什么,不假思索道,“和小时候一样好。” 六公主“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知道这孩子单纯,那些明争暗斗的事情她自然不了解。 宫女将晚膳送进来,摆在宝璎榻前。六公主挥手示意来人出去。 “今日让本公主伺候宝璎格格用膳。”六公主像模像样摆弄着碗碟,“奶茶,烤羊腿,兔子肉,果子狸,蒸鹿尾??????” 宝璎摇摇头:“有没有清淡些的?有竹笋豆腐这些吗?” 六公主揭开一个陶瓷碗:“火腿竹笋粥。真有你喜欢的。”六公主一勺一勺喂到宝璎嘴边,宝璎笑纳着这份美意,从小到大,只有姑姑这样喂过自己。 吃完晚饭,宫女进来收拾,将茶点送上。 “看看是什么?”六公主揭开精致的礼盒,“杏仁佛手,合意饼,香酥苹果。看来皇阿玛是赐婚了。”这几道点心是蒙古亲潘宴的御赐食物,为招待与皇室联姻的蒙古亲族所设,受宴的蒙古亲族历来将此宴视为大福,对例行赏赐的食物十分珍惜。 为何只有三种到奉点心?少了的那道茶食刀切呢?宝璎不愿细想。 果不其然,一会儿策凌额驸前来探望,说了赐婚结果。嫁给多尔济的当然不是宝璎,而是十八岁的和硕敦恪公主,胤祥的同母妹妹。想起多尔济那草莽样子,再忆起十公主柔顺的眼神,他懂得欣赏公主的才情吗? 宝璎披上衣服,不顾六公主的反对,走出帐子,寻找胤祥的踪影。大帐里,篝火旁,都不见他挺拔的身躯,难怪他昨晚的眼神那么无奈,他早就料到了。 宝璎没有找到胤祥,被闻讯赶来的宫女们强行抱进帐子里。宝璎暗叹自己太不了解他了。 “好歹躺着休息。十三,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六公主迟疑道。 宝璎点点头,“那是自然,我们自小就这样。若是他不高兴,我也会跟着难过,最怕看到他一个人对着湖水喝闷酒。” 当年那件事六公主也有所耳闻,只是淡淡道,“当时宫里都说,十三爷的魂被水里的妖媚之物勾去了,却被璎格格救了回来,每天陪着十三去书房,陪他骑马射箭。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会怎样?” “不是那个样子,那是什么样子?”宝璎蹙眉。 其实十三和多尔济私底下一直有联系,然而宝璎决不可能知道这些,六公主只是安慰道,“我就是随口说说。” 宝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逐渐明白,她生活的那个世界里,没有什么话是随口说说的。 此刻,胤祥正独自骑着马,来到宝璎赛马到过的公主湖畔。此湖名曰“公主”,相传是历来和亲的公主们眼泪所成,湖面泛着幽光,风中似有环佩声,几度和亲的公主,她们的幽怨在月夜中归来。 他举酒,咕噜噜往喉咙灌,昨日,他没有挺身而出为宝璎赢得那场决斗,今日,他唯有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妹妹为和亲而去。只因为,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了。 “爱新觉罗?胤祥,你是一个孬种!”他大骂自己,一直告诉自己要忍耐,为了自己,为了四哥,他就快成功了,他几乎接近成功,可是早已定下的联姻之事到了眼前依旧令他手足无措,他不是早就计算过,妹妹嫁到那个部落对自己比较有利吗?多尔济说喜欢宝璎他不也一口答应吗?可是,为何他的心会那么痛,那么愧疚? 他不是意气风发的胤祯,不是天生富贵的太子,为了胜利,他失去的是不是太多了?宝璎呢?她知道真相会怎么样? 想到宝璎,他再饮一口酒,他知道自己注定要对不起她了。 宝璎日日躺在榻上闲得发困,没有冬青没有姑姑也不见胤祯胤祥,除了李德全来看过一次,倒是过得安静。 “宝璎!”六公主掀开帘子,风风火火跑进来,“你快出来,跟我出来,今天是围射,一定要看看热闹。”围射是每次秋狝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所有人不论蒙满君臣贵贱均可参加,自由射猎,最后以猎物多少奖赏。 宝璎脚伤已好了大概,规规矩矩随六公主来到观赏的女眷中,周围尽是蒙古女子,宝璎本来冰肌玉骨,加之多日未晒太阳,脸色苍白,在人群中更显得楚楚动人。马背上,多尔济不觉注意到苍白憔悴的宝璎,目光交汇时,他猛一转头,似乎并不期待眼前佳人的清眸。宝璎倒是一如既往,淡淡扫过这些对她而言同样陌生的蒙古贵族,目光定定落在胤祯那黝黑俊朗的脸上。此刻霞光满天,蓄势待发的八旗子弟轻拍马头跃跃欲试。 头戴鹿角面具的士兵,隐藏在丛林深处,吹起木质长哨,模仿雄鹿求偶鸣叫声,雌鹿闻声而来,雄鹿亦为夺偶而至,其他野兽则为食鹿而聚。围在围场四周的士兵逐渐包围靠近野兽,将猎物集中在较小区域内。 听着那野兽嘶鸣声,一直隐藏在队伍中的胤祥默默念到:该收网了。 号角声起,豪气干云的各部子弟策马而去,投入到这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中去。 马蹄声渐远,围观的女子们坐下开始谈论各自的话题。台上,皇上与太子正聊着天。 “为何太子不去?”六公主问道,“他不也是大清男儿吗?” 宝璎明知太子重视女人多过猎物,眼下各部美女齐集,他怎肯错过这一饱眼福发好机会。她想了想,道:“太子历来如此,不过他的长子弘皙很喜欢打猎,皇上很喜欢。姐姐这也不是第一次来围场了,怎么还问我?” “你知道,我们家兄弟姐妹多,真正知心的没几个。这位太子爷眼里可没有我们。”六公主低声道,太子素来有些傲气,在兄弟面前也多有骄矜之意。她与太子是亲兄妹,自然看不惯。而宝璎本是底下人,把太子的尊贵看得理所应当,故而没这般敏感。 宝璎挽着六公主的手:“那姐姐是大清皇帝陛下的公主,眼里有没有我这冒牌的格格呀?” “你这丫头,嘴皮子可厉害了。”六公主扶过宝璎,道,“跟你说正经的,你在宫里可听说皇上对太子不满?这些日子在行宫,可听皇上透出什么口风没有?” 宝璎看着她一脸正色,知道若非大事,六公主断然不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没想到自己也将成为别人刺探圣意的媒介。宝璎摇摇头:“姐姐是皇上的亲生女儿,难道还没我了解皇上?他即便生气,也不会让人看出来。” “本来这些事不该问你的,好端端把你扯进来也不好。只是这些日子蒙古王公对太子怨言很大,他对着蒙古王公的时候就像皇阿玛亲临一样,服饰礼器都已经愈制,蒙古各部上贡的贡品他也是随意克扣,喜怒哀乐皆成圣旨,这储君做得比皇上还过。”六公主压低声音,“皇阿玛历来重视与蒙古各部的关系,将来太子即了位这蒙满亲和就难说了。” 宝璎诧异地看着公主,这短短几年时间,已将她由一个特立独行的公主,变成时刻担忧大清命运的蒙古政治家。而且她心中的天平,已经有意无意向蒙古倾斜了。 “这些事,不是我们该管的。”宝璎道。 六公主笑笑:“不愧为德母妃的人,绝不越雷半步。” 公主是尊贵的爱新觉罗公主,又是兵强马壮的蒙古部落女主人,而乌雅氏有什么可以倚仗呢?想到这些,宝璎答道:“乌雅氏没有强大的外家,如若不小心谨慎,如何在深宫之中保全性命?”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的兄弟们早已为那个位子争得头破血流,十三十四已经深陷其中,尤其是你的十三哥,你还能置身事外吗?”六公主道,却没有从宝璎眼中捕捉到一丝意料中的慌乱,难道自己的猜测错了?不,她曾是紫禁城最不被重视的公主,她早已学会窥视父亲的一举一动,窥视兄弟们的一举一动,眼前的小丫头,不会失算。 “公主要我怎样?”宝璎刻意把称呼换成公主来强调此刻的不同寻常。 “你对太子了解多少?”身边已经没有了人群,她毫不掩饰地切入主题。 “不如姐姐多。但是皇上对太子的宠爱更甚于众人想象。”宝璎明白公主对局势的把握,她知道自己掌握的那个太子在行宫外偷窥的秘密随时会成为太子的催命符,但她就是这样保守秘密,无论那人与自己亲疏远近,她都不会说出来。她不会让自己成为他人命运的主宰,平安惜福是她的人生准则。 “可是太子却在挑战皇阿玛的底线,十八弟病得不轻,老爷子也是忧心忡忡,可他,没有一点兄长储君该有的样子,夜夜笙歌。这次有人向皇阿玛告了太子一状。”她淡定说道,看着不远处父慈子孝的画面。 宝璎靠近公主,想看清楚这个年长自己十多岁的公主。 “宝璎,其实我们的目的都是保平安。”这是六公主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两人都陷入沉默。宝璎望着天际那一丝幻境般的宁静,山雨欲来风满楼。 “回来啦!”早有人喊出声了,蒙满各部各旗子弟随着收兵的号角声陆续归来,姑娘们早已凑上来讨论哪位勇士捕获的猎物最多最好。 皇帝兴致勃勃听着众人汇报今日的收获,对那些捕获了大量野兽的勇士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赏赐。不出宝璎所料,胤祯收获最丰,他总能将书本上习得的兵法用在围场上,那些时常出现的野猪麋鹿自然不在话下,那两头猛虎和一只黑熊已经将众人比下去了。 皇上心里满意,但脸上却不好表露过多,只先赏赐那些远道而来的蒙古王公,对胤祯则是赏赐了些皇宫里司空见惯的寻常器物。他生性豪迈,也并不在意,能无拘无束地尽情打猎已经是最好的奖赏了。 此时,乐声起,悠扬深情的蒙古乐曲在辽阔的草原游荡。 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被蒙古摔跤吸引过去,两位体型高大的壮汉在场上角力,加油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宝璎松了一口气,抬头却迎上十三异样的目光,他似乎在看自己,又似乎在沉思,眼神中带着迷离,带着不确定。他今日的收获并不丰富,摆在八旗子弟中也只是居中,与那拼命十三郎的豪情有些不符,但这并不妨碍他今天的行动收获,因为他的目标,不是围场上的禽兽,而是帐殿前他的哥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 心愿 塞上草原,景物雄浑苍凉,颇有边塞风情,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十八阿哥的病情一日重于一日,宝璎多半留在帐子里陪着小十八。 “姐姐,你干什么呢?”小十八微微睁开眼睛,无力的嘴唇一张一翕。 宝璎见他醒了,停下手边的活儿,“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等到了京城你的病就好了,到时候可不能赖在床上,你得去书房跟着先生背书了。” “我不会去。”他吐字清晰,但气息微弱。 宝璎心疼地摸着他额头,柔声道,“怎么不想回去?你不想你额娘吗?” “还没,打猎。”小十八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 此时,皇上掀了帐子进来,众人正要行礼,被皇上的手势制止了。宝璎把小十八这一天吃了什么说了什么何时醒着何时睡着详细说了一遍,皇上只是愁眉不展,想是遇到烦心事了。 宝璎只当他忧心十八的病情,随行的皇子们纷纷前来探视。然而皇上只是略微瞟了众人一眼,对李德全道,“太子呢?” 一时间,下面低眉顺目站着的皇子们面面相觑,李德全略有局促不安,“回万岁爷,已经命人去传太子爷了,想必这就到了。” 皇上没有吭声,把头转向内里,好让众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站在后边的宝璎却在皇上低头抚摸十八额头的瞬间看到他微闭的眼中流露出隐忍的痛心。 如此静默了许久,依然不见太子前来,皇上抚摸十八额头的动作也越来越慢,他像是掐算好时间,酉时一过就起身离去。 宝璎望着榻上沉沉睡着的十八,心中的隐忧随着暗夜的墨色慢慢升起。 “外面出什么事了?”宝璎听着帐外细细索索的对话,掀开帐子。 帐外几个聚在一起的小宫女知道宝璎素来脾气好,小声道,“是太子爷那边呢,听说刚被皇上训斥了,现在拿侍卫出气呢。” 宝璎瞅着太子帐子那边火光闪动,知道父子俩今天必定闹得不欢,吩咐道,“这话别说了,当心被总管听见了拉出去打板子。” 那几个宫女见宝璎认真起来,也不敢含糊,小心守在帐子里。 一阵冷风吹过,宝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见小十八静静躺着,太医在一旁守着,就披了斗篷出了帐子。远远见一人朝自己这边走来,身着戎装的十四阿哥。 “怎么一个人在这吹风?”胤祯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身躯,似乎没有了平日的灵动。 “在里面总觉得浑身不舒服,一坐下就冒冷汗,十八病得不清,睡也睡不踏实,索性出来透透气。”她注意到胤祯此刻的机警,“今晚轮到你值夜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天子出巡的时候,众皇子轮流值夜,以保障天子安全。 “本来不是我,是皇阿玛临时安排的。”胤祯道,本来值夜的太子刚刚触怒皇上,此刻正在营地发太子脾气。 “怎么忽然变了?可是出什么事了?”她关切问道,在胤祯面前,她不必装沉稳,把心底的担心都写在脸上。 “没事。”胤祯轻拍她肩膀,“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皇阿玛的意思是要提前启程回京。” “什么时候走?”宝璎诧异皇上的决定。 “明天,本来还要缓几天的,十八病重了,怕是耽搁不起。”胤祯眉心拧成团,“明天一大早就有人通知你们。” “早些走也好,我这一晚上心里慌慌的。” “我还要到各营地去巡视,你快回去。”胤祯估摸着时间,“赶快回去。” 宝璎只得点点头,叫他安心。望着胤祯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她若有所思道,“这一夜,好长好长。” “说走就走,老爷子的脾气越来越难捉摸了。”六公主道。 宝璎轻笑一声,“公主姐姐是舍不得我呀,来日方长,明年我还让十八阿哥带我来。” “先不说没谱的事儿,这一次围场你出风头了,只怕将来麻烦大了。”六公主直言道。 宝璎明白自己闯祸了,心虚道,“皇上不会记着我的事情吧,他有那么多大事呢。” “难说,我这皇阿玛记性好着呢,不管过了多少年,该记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忘。”她见宝璎低头咬唇,宽慰道,“不过,也不全是坏事,这一次秋狝,胤祯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在乎你的,来日方长。” 宝璎耸耸肩,“六姐姐别拿我开玩笑了。” 六公主也不再说什么,两个人心事重重望着远处忙碌的宫人,不觉时间飞逝,宝璎挥手告别。 “既然这么舍不得,就去送送她吧。”方才独自立在不远处的策凌走到六公主身边。 “我不是矫情的人。” “那又为何在此目送?”策凌道。 六公主的发辫被风吹乱,她撩起头发,许久才道:“心疼,我总觉得她的愿望不会实现。” 宝璎的心愿,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但对着盛开的樱花,心里会升起千头万绪。那段日子,胤祯对她爱理不理,她却越发在意胤祯的一举一动。她不知道书法里有怎样的情趣,胤祯可以一言不发写上一个下午。 寂寞的时光,练字成了她的一种消遣,就像男子用美酒麻醉自己。他们出巡的日子,她会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着,有时已经到了苛求自己的程度。 研磨的小宫女伺候她许久之后,忍不住问,“为何格格喜欢这个字?” 她定睛一看,小宫女指着满纸“祯”字,惊得自己拿笔的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在未完成的宣纸上,一笔好字写成败笔。 “我喜欢这个字的骨架。”宝璎舒一口气,这个字的骨架,和那个人的骨架一样,撑起自己的世界。 “骨架?”不识字的小宫女似懂非懂。 她重新看自己写的字,为什么写字的时候总会不自觉想起他呢? “我这是怎么了?”她惊呼自己的不可思议,“这样下去要变成瑞姐姐了。” 瑞姐姐!她居然会想起瑞姐姐。 她不敢去问别人,也不敢问瑞姐姐,只是旁敲侧击地提及自己撞破她与胤祥的秘密。瑞雪红了脸,什么都不说,只是羞怯地告诉她,等她遇到喜欢的男子就会明白。宝璎不解风情地追问何为喜欢的男子,瑞雪含羞道,“遇到他之后,你的心愿只与他有关。” 心愿?越是难以实现的愿望越是埋藏心底。宝璎说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愿望,如果说,希望永远生活在他身边算是一个愿望,那的确,这个愿望只与他有关。 宝璎一直看着脚下的草地胡思乱想,猛然抬头却见多尔济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宝璎停在原地,草原的好处是空旷,不必担心有人在背后偷听谈话,但坏处就是太空旷,遇见不想见的人却没有地方躲。果然避无可避,宝璎索性大跨步走上前去,对着多尔济微微一福,赶紧离开。 “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他开口,没有了平日的狂妄。 他这样的人,竟然说出这样谦卑的话,宝璎偷偷瞧了他一眼,仿佛自己做了多么对不起多尔济的事情。 他继续说:“你脚受了伤,我本以为你会答应嫁给我,没什么比性命重要的。没想到你豁出性命也要赢我,就算脚一直在流血也不愿停下来,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嫁给我的,就算我赢了也不会。” 宝璎有限不可思议地看着多尔济,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看这个人,以前竟没发现他还挺好心,原来他是懂得女子心事的。宝璎幽幽道:“无论如何,宝璎都感谢额驸那天相让。” 她称他为额驸,这是恰当的,他却十分不习惯,呆呆立在原地,几番挣扎,终究什么都没说。 “李谙达,太医今天看过十八阿哥了?”宝璎问道。 “嗯。”李德全把宝璎拉到一边,“还是没有好转,皇上心情不大好,喝茶的时候洒了自己一身水。总之大家都小心,你虽不在身边伺候了,但也要做好准备,皇上可能随时传召。” 他没有说皇上心情不好的原因,昨夜太子在帐外以匕首割裂皇上的帐子向内窥视,正对上万岁爷盛怒的目光。 宝璎点点头,“多谢李谙达。” 离开围场的时候,宝璎并未有过多不舍,只是祈祷平安回到京城。 掀开帘子,回望木兰围场,原来没有了大队人马驻扎的围场景色如此苍凉雄浑。夜色苍茫,大部队行走的声音低沉有力,马蹄声节奏感十足,宝璎心扑通通直跳,恍惚中看到光秃秃的山脊上一个妖娆的身影。骄傲的蒙古格格诺敏一身红衣,蜜糖色的肌肤完全融化在夜色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宝璎却觉得她必然是高昂着头颅,倔强地目送她想送的某个人离开。她是骑马而来的,马匹却停在离她稍远的地方,看来她不打算继续走下去。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宝璎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 “我们走了两个时辰,她一直送着吗?”宝璎心想。 风呼呼灌进车里,宝璎缩手放下帘子,但凡有些瓜葛的人都相送过了。 卧榻上,小十八昏沉沉睡着。 ------------ 伤逝 当夜宿在布尔哈苏台行宫,宝璎将小十八安置好,耐心等待太医诊断。孙之鼎任太医院院史多年,德高望重,皇上对他也是礼遇有加。 孙之鼎诊断之后,捋了捋胡须,小心收拾着药匣。宝璎已经等不及了,拉着太医直问病情。那孙之鼎为官多年,宠辱不惊,但宝璎依旧捕捉到他眼中那一丝黯淡,医者父母心,面对生死,谁能无动于衷呢? “十八阿哥恐怕时日无多,请容老臣去禀报皇上吧。”他丢下这句话离开,留宝璎呆呆立在原地。一直说是病重,怎么变成病危?宝璎以为自己有心理准备,没想到这场病还是远远超过她的承受底线。病榻上那个孩子还只有八岁,他的生命本该有许多灿烂辉煌的未来,难道胤衸的人生就要停留在康熙四十七年秋天? “皇阿玛......不要,不要我......”八岁的胤衸在梦中叫嚷着。 宝璎趴在床边,一把抓住胤衸的手,柔声道:“小十八听话,姐姐在这里,你皇阿玛马上就来了,太医已经去找皇阿玛了,太医说胤衸马上就要好了,胤衸你听到了吗?皇上他就要来了,还有你额娘,我们马上要到京城了,你记得在御花园吗?胤衸跑得那么快,把那么多人落在后面,连姐姐都气喘吁吁,当时姐姐就想,胤衸长大了一定是满洲第一巴图鲁。胤衸,你不要贪睡,回答姐姐......” 这些话,宝璎不确定胤衸能听到多少,但她一遍遍重复,一遍遍重复,不单单说给胤衸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宝璎搂过胤衸,在耳边低语:“胤衸你知道吗?姐姐从来不跟人争什么,只要别人给姐姐的,姐姐就接受,别人不给的,姐姐不贪心。但是姐姐现在很贪心,想要和你一起狩猎,明年秋天我们一起来木兰围场,今年你没有看到,围场上很多麋鹿,很多野猪,对了,你十四哥还猎到一只大黑熊。明年你也给姐姐猎一只熊吧,要不,老虎也行。姐姐求你不要离姐姐而去,这里有你的阿玛额娘,你的兄弟姐妹,我们每个人都希望你快快好起来,胤衸,你听到了吗?姐姐不许你再病下去了......” 十八阿哥情况时好时坏,脉息忽强忽弱,宝璎不敢闭眼,生怕自己一睡下去胤衸就走了。 “胤衸,姐姐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过呢,姐姐没有看到胤衸长大成人,姐姐心有不甘。姐姐还有许多梦想没有实现,你帮姐姐实现好不好?去年冬天姐姐本想花一幅红梅傲雪图,可是这好兴致被冬青搅扰了,冬青你记得吗?就是姐姐的丫头,今年冬天姐姐准备再画一幅,画里有姑姑,有十三十四,还要有你,画一幅众人赏梅图好不好?你帮姐姐想想在画上提什么诗?你听到姐姐说的话了?所以胤衸一定要醒来......”宝璎搜肠刮肚,把自己脑中能想起的事情都说出来,期望能唤回胤衸的意识。他已经昏迷许久了。 宝璎反反复复说这些话,不觉天已经大亮。昨晚伺候了一夜的宫女已经下去休息,换上新的一批宫女,宝璎却是在胤衸耳边絮絮叨叨一整夜,不曾合过眼。孙之鼎走后,御医李之贤在榻边守了一夜,他不敢怠慢,唯恐自己一时疏忽,闯下大祸。 “皇上,为什么还没来?”意识到时辰,而孙之鼎也一夜未归,宝璎问道。 宝璎打发宫女去皇上那边看看情况,对李太医道:“大人也是一夜未眠,辛苦大人了。” 李之贤不敢居功,战战兢兢表示这是份内之事。不一会儿,宫女慌慌张张来报:“皇上召集大臣侍卫文武官员齐集,奴婢未曾见到皇上。” “发生什么事了?你见到孙大人吗?”既然所有人都留在皇上那边,孙之鼎必定也在其中。 “奴婢不知。” “那李谙达可在?你向他禀报过了?” “奴婢没见到李谙达。侍卫拦着,奴婢没有进去。”那宫女畏缩着害怕宝璎怪罪。 “那你回来干什么?去行宫守着,直到见到皇上。”宝璎对宫女下人一贯谦和,此刻已是焦躁不安,顾不得许多,那宫女吓得一溜烟跑出去。 屋子里宫女们见宝璎神色大不如前,都蹑手蹑脚,唯恐冲撞了宝璎。 熬过了一夜,宝璎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她很烦很乱也很怕,怕胤衸就这样一病不起,怕皇上抱憾终身。 胤衸躺在病榻上,裹在棉被里。太医按着胤衸的脉搏,宫女呈上药碗。 太医摇摇头,郑重道:“臣当勉力医之。” 明知道药石无灵,宝璎舀起一勺药,试图喂进胤衸嘴里。嘴到嘴边,沿着胤衸的嘴角流下,宝璎忙用丝帕拭去,一时无助,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她慌忙拭去泪水,不能让胤衸知道自己在哭。 宝璎试图撬开胤衸的嘴,她一勺一勺往胤衸嘴里送药,但胤衸已喝不下药,药水汩汩流出,宝璎一面擦拭溢出的药水,一面拭去自己的泪水。此时,屋里的宫女们见到宝璎拭泪,尽数低声抹泪。 “不许哭!有什么好哭的?”宝璎喝到,一时屋里众人噤若寒蝉。 她拭去自己的泪水,把药碗递给宫女,自己趴在榻边,对胤衸道:“胤衸,姐姐刚才生气了,你知道吗?姐姐从来不骂宫女的,今天因为你骂人了。我不哭,大家都不哭,我们等你醒过来……” 忽然有太监来报皇上来了。 宝璎惊坐起,仿佛遇到救世主,她忽然有了信心,觉得小十八会醒来。 皇上大跨步走进来,霍得坐到榻边,抱起沉睡中的胤衸,呼唤道:“小十八,小十八,皇阿玛来了,你听到吗?” 宝璎呜得一声哭出来,似乎找到救世主,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皇上的腿,泪流满面。 皇上看了宝璎一眼,满面悲戚,那曾如三月桃花般灿烂的容颜此刻布满泪水,憔悴无比。他勉力挽起宝璎的胳膊,摇摇头:“不怕!不怕!” “嗯......”也许是父子间那点血脉亲情的维系,昏迷多时的胤衸似乎醒了过来。 “胤衸!你醒了!太医,快!”皇上一声令下,跪在门口的孙之鼎狼狈地迎上来,抽出胤衸的手。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下,孙之鼎跪下:“只怕是回光返照。” “你!”皇上急火攻心,竟一句话说不出来。 “冷!皇阿玛,我冷。”胤衸在昏昏沉沉中说道。 皇上没有理会太医,抱起胤衸,问道:“还冷吗?” “姐姐!”胤衸睁开眼,看到榻边的宝璎,“我听到姐姐说话了。” 见到胤衸意识清醒,宝璎悲喜交加:“明年我们一起去打猎,听到吗?” “嗯,我要猎一只熊给你,皇阿玛,我们明年还来吗?” 皇上忍痛点点头:“只要胤衸喜欢,我们就来。” “姐姐还说我们要干什么?我记不清了。”胤衸虚弱道。 “我们以后还要一起做很多很多事情。”宝璎想破脑袋,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 “我要娶姐姐,等我长大了我就娶姐姐。”胤衸一口气说了许多,宝璎握着胤衸的手,点点头,道:“嗯,等你长大你就来娶我。” “好的,我们说好了。”胤衸那清眸里透出喜悦的光芒,一瞬间又黯淡下去。 “冷,皇阿玛。” 皇上颤抖着扯过一条棉被,裹住胤衸:“还冷吗?” “冷。”胤衸的声音逐渐微弱。 “还冷吗?”皇上解下自己的披风,包在胤衸身上。 “冷。”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 皇上手足无措,用力抱紧胤衸:“还冷吗?” “冷。”胤衸吃力说出这个字,握在宝璎手里的小手忽然松了。他缓缓闭上眼睛,好像累了许久终于可以睡觉了。 “还冷吗?小十八。”皇上颤抖的手紧紧箍着胤衸,但这一声问没有得到回答。 他,康熙,这个叱咤风云的男子,在这一刻泪流满面:“小十八?那朕该如何是好!” 顷刻间,屋子里,哭声一片。 宝璎一路狂奔,跑到屋外山腰泉水边,对着潺潺流水声嚎啕大哭。她很少哭泣的,从小就不喜欢哭泣,姑姑说多笑才能有福气。可是这一次她似乎流尽泪水,把过去十几年少流的泪水一次补全。 夕阳西下,她转身,只见胤祥那俊朗的身形静静立在眼前,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自己,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外,是惋惜,是叹息,还是悲壮?不是宝璎想像中的任何一种含义,他站了多久了?宝璎惊觉,难道他一直在自己身后看着? “你,怎么了?”宝璎先开口。 胤祥面无表情,“太子被废了。” 宝璎怔怔看着胤祥,他的表情难以名状,可是宝璎却从那有限的字句独出他心底的真实意图,“太子终于被废了!” 绝无忠爱君父之心,毫无友爱兄弟之情,宝璎听胤祥将过程细细道来,竟然还有帐外窥视! 在帐外割裂帐篷向内窥视?宝璎猛然想起行宫那日的情形,自己泼向太子的那杯茶水,究竟代表了怎样的含义? 宝璎眼中浮现出那天的一幕幕,心中慌乱,他究竟窥视了多少回?竟被皇上发现了! “你……想起来了?”十三细细看了宝璎许久,捕捉她的每一丝情绪变化,他眼神犀利,有着她不熟悉的森冷。 宝璎惊愕,猛然忆起十三这一路上反常的举动,难怪六公主欲言又止,胤祯欲言又止,十三自己也是欲言又止。 她恍然明白,三十三年的皇太子,一朝被废,除了积聚多年的怨气,还要一些突发事件——帐殿外窥视和十八皇子胤衸英年早逝。 她默然转身,声音的高低控制在他能听见而周围无人能听见的状态,“十八的死,是我的不幸,却是你的大幸。” ------------ 谜题 “听说了吗?太子被废后关在养马的上驷院呢?好端端一个皇太子,竟落得这个下场。” “还叫太子?该叫二阿哥了,皇上这会子忙着立新太子呢。” “是哪位爷得了这么个好处?将来可得好好伺候着。” “没听说吗?满朝都推荐八爷呢。” “哟,这位主子脾气倒是好,若是换作他倒是好伺候些。” 萧瑟秋风里,两个小太监嘀嘀咕咕走过乾清宫前广场,那些断断续续的谈话如同扫落的枯叶,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贝勒府里,八爷对着波澜不兴的一池秋水,踌躇满志吹奏着《水龙吟》,心里憧憬着朝堂上的明黄之争。 “都说老十三笛子吹得好,我看还是八哥更懂音律。”九爷笑得别有意味。 “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非十三这头儿起得好,八哥这曲子再好也没机会吹。”十四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眼底浮动着同样的自信。 “就一首曲子,你们也有这么多可说的?”听得一头雾水的老十忍不住插嘴,他知道几个兄弟都是聪明人,半截话就够他琢磨半天了。 “老爷子心底是什么盘算,我们还不清楚,要不再等等?”九爷略微担心看着八爷。 一贯谨慎的八爷神色一凛,“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错过了。” “这太子人选是老爷子让举荐的,难得满朝上下都向着八哥,只是……”胤祯目光有一瞬迟疑,“皇阿玛刚把大哥圈禁起来了,只怕有些不妥。” 这话说到点子上,立有战功的皇长子自以为时机到了,不合时宜地向皇上建议处死废太子,又被皇三子告发诅咒太子,恐怕正在牢房里后悔呢。 “需要有个人去探听一下老爷子的心意。”九爷若有所思。 “需是个可靠的人,而且是皇阿玛身边的人。”八爷若有所指凝睇胤祯。 “十四弟。”九爷知道这坏人要自己来当。 胤祯剑眉一拧,三个哥哥都目不转睛凝视自己,彼此间保持着静默的默契。 “老十四,莫不是心软了?”九爷出言讥讽。 胤祯铁拳攥紧,黑亮的眸子里闪过寒光,他脖子一梗,“我去。” 等待,终究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格格切记,这药一日三次,按时让万岁爷服下。”太医李之贤恭恭敬敬吩咐宝璎,本以为没医好十八阿哥的病,万岁爷要治自己的罪,不想自己不降反升,成了万岁爷钦点的太医院副院判。 “大人好走,奴婢记下了。”一来二去,宝璎和太医成了熟人,许是十八阿哥生前与自己熟识,宝璎回宫后被留在乾清宫做侍女。 朝堂上风起云涌,皇上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起初还担心十三会惹上麻烦,但见宫人们每每议论的都是八爷,宝璎心里稍稍平静,只是见到另一个心中牵挂的人,心中的波澜再起。 “皇阿玛怎样了?”胤祯心绪不宁。 “不大好,”宝璎摇摇头,扶着汉白玉雕的狮子,“从围场回来后六七日不曾安寝,身边伺候的人都不曾换过,怕皇上用顺手了不习惯。” “你这一个月都这样过的?”胤祯诧异,从围场回来后,所有人都把她抛在脑后,投入到那场辛苦卓绝的斗争中去。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宝璎直截了当,她的哥哥们在面对朝政时都是一样的严肃表情。 “这……”面对她的坦诚,胤祯反倒为难了,“你觉得皇阿玛现在是怎样一个态度?” 他知道这问题是为难她了,任凭她如何机灵,如何善解人意,又如何能猜透那叱咤风云天子的心思。 “他就像受伤的狮子,心情也不大好。”宝璎沉声道。 苦心栽培了三十几年的皇太子,突然就这样被废了,年迈的天子忽然陷入自我怀疑,有一日,他独自一人对着秋风呢喃,宝璎隐隐听见他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只有陷入大悲大痛,他才会称自己为“我”。 “就这样?”胤祯忽然释怀地笑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宝璎见他轻松了,自己反倒紧张起来,“总之我也说不上来,你小心就是了。” 她兀自离开,想起胤祯又不放心,转身道,“我知道你是替谁问的,你说过的,士为知己者死。但你一定要小心,受了伤的狮子,才是最警觉最可怕的。” 她小跑着离开,躲进自己屋里。本来她是打定主意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可是,那个人是他,也只有他,自己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宝璎,茶里加了桂圆干?”皇上闭目品茶,半晌才慢慢睁眼道,经过多日的调理,他气色渐佳。 “回皇上,奴婢知桂圆干能补气血安神志,斗胆在茶里加了。”也许不曾想过要从皇上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她并没有其他御前侍女的战战兢兢。 不一会儿,李德全来报,“四贝勒,八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到。” 宝璎收拾了茶具,摆好饭桌,皇上更衣之后入席,各位皇子也依次入席。皇子们毕恭毕敬用膳,甚是无趣。饭后,恢复了神采的皇上留大家猜谜。 “宝璎,你来出个谜。”皇上一声令下,毫无准备的宝璎端着托盘愣在一旁,对上胤祥一脸的坏笑,瞬间心里拿定了了主意,“启禀皇上,奴婢的谜题可以指定何人猜吗?” “你想要谁来猜?”皇上笑笑。 宝璎正色道,“奴婢想请十三爷来猜。” 一时间席间又是各异的笑容,胤祯笑得幸灾乐祸,八爷笑得云淡风轻,连四爷都忍不住笑看自己的弟弟。宝璎坦然,别得意,马上让你笑不出来。 “这个主意好,胤祥定能猜中。”皇上一发话,胤祥点点头,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宝璎大笔一挥,写下几个字,递给胤祥,“十三爷,这谜打一个人。” 胤祥接过纸条,定睛一看,脸色大变,正在踟蹰时,纸条已被一旁的胤祯拿去,瞟了一眼后心下了然,推推身边的八爷,不料他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皇上被几个人的表情弄得大惑不解,示意八爷将纸条递上。 皇上瞟了一眼宝璎,又瞟了一眼四贝勒,若无其事道,“字写得大有长进,胜过从前,但比胤祯还差些火候。胤祥,你说这谜底是什么?” “这,皇阿玛,恕儿臣愚钝。”胤祥垂首道,心里却恨不得将宝璎拖出去痛打一顿。 “十四,你说呢?”皇上心情似乎很好。 胤祯拱手道,“这该十三哥回答,儿臣不敢。” 并不惊异于胤祯此刻的谦虚,皇上转顾宝璎,“宝璎,你这谜题把阿哥们都难倒了,朕该怎么赏你?” 宝璎掩住笑容,道:“宝璎不才,是诸位皇子有意相让。不敢邀功。” 席上一直不语的四贝勒被大家诡异的笑容搞得莫名其妙,对他们的对话更是不知所云,只觉得大家都笑得暗藏玄机,而且这笑容仿佛对着自己。 “老四,你说该赏什么?”皇上将皮球抛给四贝勒。 “回皇阿玛,儿臣未曾见过格格的谜题,亦不知此题难度,故不知该赏赐什么合适。”好一个稳妥的四贝勒,真是没趣。 皇上试探性问道,“你要看谜题?宝璎,递给他。” 大惑中的四爷接过纸条后,脸色唰一下红了,满脸震惊,那娟秀的笔迹分明写着“千年寒冰”四个字,这分明是说自己。 皇上已经抑制不住笑出声来,宝璎看着席上四个人想笑不敢笑的表情,心里偷着乐。 宝璎出的谜题当然不难,难的是皇上心中那个谜题,坐下四个人心里都嘀咕着,老爷子心里属意的到底是谁呢? 饭后,皇上特意让宝璎送四人出去,看着胤祥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表情,她顿时有种上屠宰场的感觉。 “你这丫头,给我说清楚!”刚出了乾清宫门,宝璎就被胤祥按到墙边审问。 “十三爷,饶命呀!”宝璎一脸苦笑,眨眼朝身后的胤祯求救。 “十三哥,你尽管问,要打要骂我们都当没看见。”胤祯耸耸肩嬉笑着。 宝璎瞪了胤祯一眼,对上胤祥一脸的铁青,求饶道,“皇上难得心情这么好,你们做儿子也该尽孝心陪着乐,瞧你们四个那紧张的样儿。脸色不是红的,就是绿的,要么惨白,要么铁青。” “敢情儿宝璎格格是给我们解乏,这几日政务繁忙,多谢格格美意。”八爷依旧笑得如清风朗月,完美无暇。 胤祥本还想训斥几句,但见八爷开口,不好反驳,只得作罢。 “今日天色还早,我们不如在花园小坐一会儿,请宝璎格格为我们斟上一壶茶,如何?”八爷提议,宝璎虽不解深意,但见众人不反对,只得允诺。 四爷与八爷走在前面,十三十四跟在后面,宝璎想起四爷的面无表情和十三的义愤填膺,走在胤祯一侧,尽量躲着十三。 花前月下,四个大男人在亭子里吟风弄月,真是无趣。宝璎费了半天力气,沏好茶伺候几位皇子。 她一面给各位皇子上茶,一面解释道,“这沏茶的水是我去年收集的,各人杯中的茶也不一样,几位爷不妨猜猜,也不枉费奴婢一番好意。” “这里没有旁人,宝璎你不必自称奴婢,就像小时候那样。”仍是八爷先发话。 宝璎含笑点头,只是想不起小时候自己与八爷有什么交集。 “十三爷息怒。”宝璎将茶送到胤祥手边。 “今日你真是大胆,竟敢拿我和四哥取乐,万一皇阿玛会错意,看你怎么收场?”胤祥一副不死不休的表情。 宝璎瞟了四爷一眼,抿嘴道,“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胤祥咽了一口茶道,“如果还有下次,你别拿我们兄弟取笑,否则皇阿玛还以为你看上我们兄弟中的一个呢。” 宝璎眼里掠过一丝的黯淡,她扫过一旁默不作声的胤祯,很快恢复了惯有的欢快,针锋相对道,“你可别这么说,只怕他们听了还以为我看上你了。” “呵!”胤祥冷笑,指着其他几人道,“我才不敢要,你们谁喜欢尽管领回去。” 宝璎头一回被人这样说,心里憋屈,嘴上却依然不让,“你放心,就是再过十年我也不会想嫁你。” 胤祥脸色一黑,“脸皮越来越厚。” “的确,近朱者赤。”宝璎不甘示弱。 “你说谁?”胤祥脸色一凛。 “谁急着承认我就说谁。” “你个小丫头片子!” “我怎么了我?”宝璎幸灾乐祸看着胤祥难掩的愤怒。 三人隔岸观火般欣赏着两个人的唇枪舌剑,胤祥欲哭无泪,怎么面对这个小丫头,他那股子毛毛躁躁风风火火的劲儿又表露出来了? ------------ 茶心 胤祯噗哧一声笑出来,宝璎被他笑得憋屈,脸上神色依旧,“不和你争了,猜猜茶水的玄机。” 八爷见她转换话题,心里笃定某个事实,缓缓道,“我这杯是夏天荷花上的露水沏的,茶叶中透着一股荷花香,可是用花露泡过?” “对了一半。”宝璎解释道,“沏茶的水的确是花露。倘若茶叶也是,就落俗了。茶叶是我洗净放进荷花花苞中的,傍晚荷花合上,第二天清晨开放,如此经过几天的周折,茶叶自然就沁入荷花的清香了。” 八爷称赞道,“果然蕙质兰心,不枉皇阿玛与德母妃如此疼你。” 宝璎微微一福,算是道谢,继续道,“拼命十三郎,你猜出你那杯是什么吗?” 胤祥放下茶碗,道,“这茶水有梅花香,应是去年冬天你从梅花上扫下来的雪水煮的,茶叶是冬芽冬采,物以稀为贵。” 宝璎点点头,“冬茶虽好,只是冬天茶树本该调养树势,冬芽冬采犹如逆天而行,所以这茶我也不常用,我把这最稀罕的茶给了你,算是赔罪吧。” 胤祯笑道,“你倒是不偏心。我这也是去年的雪水,不过是松树上扫下来的,茶叶是雪水云绿,生长在云雾缭绕的高山上,茶叶形似银剑出鞘,香气清雅,不过比起十三哥那杯就不稀奇了。” 宝璎点头道,“你品得不错,不枉喝我这么多年茶。这虽比不上十三爷那杯稀罕,但却是我最喜欢的,前人命名为雪水云绿,我却反其道而行,给它取了个新名字,苍山覆雪。去年因天气,进贡的少了,我也是忍痛割爱,不委屈你。” 一席话说得众人啧啧称赞,四爷这甚少说话的人也忍不住赞叹一句。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到四爷手上那杯茶上,他嘴角牵起却未置一词,宝璎因刚才打趣四爷的事与他随之而来的沉默有些尴尬,道,“宝璎从未给四爷沏过茶,因而不知四爷喜好,就擅自做主拿了姑姑平日喜欢的普洱茶,这是普洱茶中的团茶,形似南瓜,茶芽长年陈放后色泽金黄,又名金瓜。这普洱茶的冲泡是姑姑所教,故而宝璎将此茶命名为慈母茶。” 如此有礼,如此客套,毫无保留向人们宣示他们之间的陌生与疏离。听到“慈母”二字,四爷的眼中呈现出一丝诧异,随即将头深埋,将整整一杯茶水一饮而尽。胤祯也抬头,这个从小被众人宠溺的妹妹也有了如此细腻的心思。 八爷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众人,以笑声化解此刻的静默。 “十四弟,何其有幸有这么个妹妹呀。”八爷笑得含蓄,眼中却透出另一番滋味。 胤祯只是笑,“那也是十三哥有福了。” 宝璎只当没听见,收起心里那份酸楚,借着收拾茶具的机会退下。 在下处清洗茶具,听到后面有人推门,宝璎没有回头,胸有成竹道,“怎么茶喝到一半跑这儿来啦?想帮我洗茶具吗?” “连头都不回就知道是我?”那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宝璎回头,“我猜错了,还以为是十三呢。” 胤祯无语,摇摇头,“你是真猜错了,还是故意恼我?女大不中留。” “你说呢?”宝璎打哑谜,真的听不出他的脚步声吗?是故意恼他?他有那么重要吗?即便他很重要,自己在他心里又有多重要?至少,重要不过他的八哥吧。 “你还在生气?”胤祯语气软下来,凝视她,“我知道你在怪我。” 宝璎嘴一撅,“我想怪你的事多了,你知道眼下是哪一桩哪一件?” “无非是为我跟你打听的那件事,你不知道八哥这些年苦心经营,我和九哥为他出谋划策,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现在机会来了,八哥很快就能……”胤祯向她一一道来自己的苦心。 岂料宝璎不等他说完就横加打断,“别跟我说八爷,他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只知道,是十四哥问我的。” 宝璎兀自清洗着手中的茶具,青花玲珑瓷发出的清脆碰撞声在寂静的此间显得格外刺耳。她用手中剧烈的动作平复内心:他并未强求自己说什么,自己也算不上被他利用了,而且她明明是心甘情愿帮助他的。可是,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这般不甘?她又有什么资格苛求他呢?难道,仅仅因为他问了一个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你气我就气吧,”他不屑于解释,“有件事要告诉你,今儿在额娘那,听到额娘提你的亲事了。” “啊?”手中的青瓷茶碗瞬间脱落,“姑姑要让人把我弄出去?” “额娘说,你以前说过,随她做主的。”他不无担心道,尽管他知道额娘的安排对宝璎是最好的。 忆起童年时的戏言,她莫名伤感,原来那些不上心的字句会让自己独品离别的忧伤。 “我是说过,我的婚事姑姑做主,但是,”她抬起眼睑,苍凉道,“我的心姑姑做不了主。” 她的心,何止是姑姑,即便是自己也控制不了吧,否则,此刻心底又怎会有漫溢出来的酸楚。 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没有波澜,但是眼底却有排山倒海的伤痛。胤祯不懂,还没听说是谁,她怎么如此笃定伤心? “我还没说是谁,你怎么就怕起来了?”胤祯寻思着这小丫头心里必定牵挂着十三。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宝璎扭头,无论是谁,她的愿望都不会实现了。 “额娘舍不得你远嫁,不如你告诉我,你喜欢我的哪个哥哥,我替你跟额娘说去。”胤祯戏谑道,只等着这不知羞的小丫头主动说出十三来。 宝璎故作轻松,“哪个都一样,一屋子的福晋,我既怕疼又怕死,万一人家欺负我。” 胤祯为难地凝视她,这丫头只有做侧福晋的份儿,太委屈她了。 宝璎揉搓着自己那双逐渐磨出茧子的小手,“不过嘛,你和八爷两个妻妾最少,如果是你们俩中任意一个都挺好。” 轰隆!胤祯脑中响起轰鸣声,惊愕地看着她,下巴几乎都掉下来了。 “跟你开玩笑呢!”宝璎眸子流光一闪,俏皮一笑,“你八嫂多厉害呀,我不会不要命的。” “当真是吓了我一跳。”胤祯轻吐出气。 宝璎耸耸肩,故作轻松,心底却泛出苦涩,犹如陈年的苦茶。 “我真要走了,你会怎么样?”宝璎几分戏言几分认真道。 “还是会舍不得的,好歹跟我斗气斗了十几年,吾家有女初长成。”胤祯温柔地凝视她,相处多年,若说没有半点眷恋真是相当虚伪,“你对我来说,就像亲妹妹一样。” 宝璎凝视着他,似乎想把他此刻宠溺的笑容刻在心上。 吾家有女初长成,情归何处君不知。 不期的,面如秋月笑如春风的男子出现在门前,似笑非笑看着他俩。 “八爷。”宝璎福身,收敛了心神。 洗完茶具之后,宝璎与他们四人一道出去。送他们到内宫门时,她准备返回,不想八爷却随自己折回,道,“我要去给额娘请安,正好同格格同路。” 宝璎点点头,不言语,只以为八爷想打听什么消息。 到了分路的时候,宝璎朝八爷一福,准备告退,却听到八爷的声音在耳边,“十三说的没错,你的确喜欢我们兄弟中的一个。” 宝璎置若罔闻,自己一个凝视的眼神就被他窥破了,“八爷这话错了,是我的哥哥,都是喜欢的。” 八爷笑得澄澈通明,“都喜欢,但不是一样的喜欢。一个女子,只有看着自己心仪的男子,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宝璎倔强抿嘴,不愿辩解,只是对八爷道,“良妃娘娘一定久等了,宝璎告辞。” 宝璎转身就走,将八爷探寻的目光抛在脑后。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样的眼神呢?清雅看着十三的眼神,姑姑凝视皇上的眼神,他的福晋看着他也会有那样的眼神吧。 青石板上响起清脆的脚步声,不期然,一滴澄澈晶亮的水珠渗入轻柔的湖绿色素罗裙中。那一日秋高气爽,根本不曾下过雨。 次日,十三下了朝,和四爷一起往永和宫请安去,想起朝上那些面红耳赤的争论就窝火,而自己,没有四爷那样的沉稳违心为太子求情,只能干看着。 宝璎刚从永和宫回来,见到一身朝服的十三,她急冲冲撞上去,也不管在一旁的四爷就拦着十三道,“十三,我有事跟你说。” 十三看了一眼四爷,又看了眼宝璎,知道她如此焦急必有要事,故意无所谓道,“你说吧。” 宝璎瞟了眼四爷,小声道,“私下说。” “我的事情没什么可瞒着四哥的。”十三大声道,唯恐别人听不到。 宝璎急得直跺脚,“不是你的事情,是我的事情。” “你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吧。”十三打定主意不轻饶她。 “你这人怎么?”宝璎又气又急,“姑姑要让我嫁人了!马上就要!” “什么?”愕然,十三莫名,“我正要去看额娘,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宝璎也不管在一旁的四爷了,索性说开了,“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刚走到姑姑宫里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蒙语,我不要去蒙古。” “蒙古?”十三眉头一皱,牵动心底旧事。 “你快帮我出出主意,晚了我就真的要……”宝璎哭丧着脸,“你不能见死不救。” 十三定了定心神,“其实好办,额娘要你嫁人,并没有说是谁,我们不妨将计就计,赶在额娘定下之前有人愿意娶你不就行了?” “我是不想嫁人,不是急着找人嫁。再说了,你让我上哪去找人去?”宝璎抱怨道,他这算什么主意呀? 十三并不恼,反而一本正经道,“这人选嘛,眼下就有一个。不但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还和你自小熟识,如果此人去求额娘,一定能成。” 宝璎一头雾水。 “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罢一个指头指着自己,几分戏谑几分认真。 宝璎被他搞得目瞪口呆,“你别说笑了,这叫什么主意?” 岂料十三正色道,“这可是好主意,我们打小就好,宫里谁不知道?”说罢,还饶有兴味朝四爷努努嘴,“你说对吧,四哥。” 宝璎摇摇头,“我不要嫁给你。” “为什么?我都不嫌弃你无才无德,你还嫌弃我了。”十三拍着胸脯自我感觉良好。 宝璎气不打一处来,“因为清雅嫂嫂。” “清雅?你们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只怕她知道这事就不好了。”宝璎不愿看他那无所谓的样子。 “你不怕我,还怕我的福晋?”十三无奈摇头。 “不止这些,还有冬青。”宝璎理直气壮,“谁让你到处留情的?只怕这些人都不理我了。” 十三讪讪而笑,脸上有些挂不住,“我哪有这么多情?你这丫头尽瞎说。但是嫁给我肯定是最好的选择,你想啊,你若是跟了不熟识的人,天天管束着你,日子就没这么逍遥了。你到了我那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看可好?” 宝璎默然,这的确是最好的出路,不需要离开她生长的土地,不需要放下隐秘的心愿到黄沙万里外去放逐自己的生命。她知道,眼下她需要做的就是点头默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只要一点头,她此生的道路就此决定。 十三见她不说话,催促道,“你觉得怎样?倒是说话呀!” 宝璎抬首,眼前一片深秋的湖光山色,恍惚间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她看向十三,坚定而固执地摇头。 “为什么?”十三不明白她为何坚决拒绝。 “你知道的。”宝璎轻吐出声,他知道的,即使是权宜之计,她也不可能嫁给瑞雪的心上人。在她心里,十三依旧属于瑞雪,她甚至幼稚地相信,有一天瑞雪会带着前世未了的缘分回来。 十三的目光有一瞬的停滞,思绪飞到许多年前,复又回到眼前,“那,你只有另嫁他人了。” 宝璎头脑空白,“还会有其他人?” 十三立马恢复了方才的戏谑之色,“当然还有,这宫里能说上话的又不止我一个,要不你去求八爷娶你吧,我看他也挺喜欢你的。” 宝璎恨不得一头撞死,“你的主意怎么一个比一个馊?” “我是说实话,人家八爷现在是春风得意,而且你和他的福晋本来就没交情,也不怕得罪她,对吧?”他说的不错,八爷的确春风得意。 “你到底帮不帮我?不帮我,我自己求姑姑去。”宝璎对他那一脸的轻松和调笑忍耐到极点了。 十三见她动了怒,方收敛一些,“你连八哥都看不上,那么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救你了。” “你不会说皇上吧。”宝璎轻蔑地笑笑,这等小事怎能去求皇上,况且他现在正烦着。 “非耶非耶。”十三摇头晃脑,“此人若开口,额娘一定会答应,而且嫁给他,你不需要离开额娘,反而更亲近了。”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清清嗓子,“此人就是你的十四哥胤祯。” “什么?”心跳漏了一拍,宝璎当即否定,“他绝不可能。” 十三道,“别急着说不,虽说你们向来不对盘,但是这次木兰一行,我眼瞅着他心里还是在乎你的,你去找他,没准能行。” 宝璎冷眼瞥着,心里愤愤想着,你还挺关心我们的一举一动嘛。 “这是唯一的办法,你去找他吧。” 宝璎咬着嘴唇,声音低落到轻不可闻,“只怕他听说我要嫁给他,一定后悔救我了。”嫁给胤祯,是她从来不敢有的非分之想。 “这个嘛,你可以去试试,万一他不答应再说。”十三幸灾乐祸。 宝璎眼波幽凉,她何必自寻烦恼?草原上他的关心不过是浮光掠影般的垂怜,回到京城,一切如故,他依然是轻裘肥马的皇城少年,她也还是容颜俏丽的妙龄少女,人生在偶然的交错后终究要回到原由的轨迹,似乎很难有再次重合的一天。 她一咬牙,“不去。” 十三难以理解她此刻的固执,与立在一旁看了许久热闹的四爷一起离去。 那曾经俏皮灵动的身影,此刻对着一汪碧幽幽的湖水,愁眉不展。 ------------ 片红飞尽伊人影,不知伊人为谁伤 ------------ 煮豆 乾清宫里,皇上屡次唤宝璎奉茶,每当茶到手边又硬生生置之不理,一会儿嫌茶热,一会儿嫌茶凉。宝璎从未见过一国之君如此焦躁不安,那奏折已被他随手扔了一地。她不敢多想,早将那烦心的蒙古抛到九霄云外。 李德全进来禀报,众皇子已在殿外候着,宝璎依礼制到屏风后回避,却没有退到内室,李德全那看似平静的脸上显现出战战兢兢之态,宝璎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托盘。 屏风前,众皇子齐刷刷跪下请安,许久,才得到皇上首肯平身。 皇上指着那一叠奏折道:“朕废了皇太子之后,你们都说胤禩好。胤禩奸诈成性,妄图大志,朕素来知道。但胤禩结党营私,陷害太子,来人!将这个逆子绑了!” “皇阿玛息怒!”是八阿哥、九阿哥以及胤祯的求饶声,还有重重的磕头声,不知是谁的叩头声,铿锵有力,一声声叩在乾清宫冰冷的地板上,也叩在宝璎心里。 皇上的脚步声传来,他愤怒地踱来踱去,“八阿哥母家甚微,乃辛者库贱婢所出,不配做皇太子。你们两个指望他做了太子,将来封你们做亲王?” 皇上那狮吼般的咆哮仍在,被亲生父亲当众辱骂出身卑微,八阿哥心如刀绞,却不能辩解,只是一言不发跪在原地磕头。 “皇阿玛,八哥绝无此心,儿臣愿以性命担保!”这是胤祯坚毅刚烈的声音,震得宝璎双肩一颤。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声巨响,愤怒的皇帝打翻了书桌上的奏折,“你以性命担保,朕就成全你!” 传来抽刀出鞘的声音,宝璎瞬间停止了心跳,心神游离在担忧与惊惧之间,身体却义无反顾选择冲出屏障。 明晃晃的刀光如利剑般刺来,刺得她眼眸一痛。 “皇阿玛开恩!”皇五子胤祺死死抱住皇上的一条腿,突发的变故容不得他顾及君臣父子之礼。 胤祯却被皇上盛怒之下未经思考的举动激得血气上涌,他长跪着大声道:“儿臣没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敢不亡,若皇阿玛非要杀儿臣,儿臣甘愿一死!” 他那透着坚毅与决绝的黑眸毫不怯懦地与盛怒之下的皇帝对视。皇上瞳孔骤然放大,愤怒得如同雄狮,一脚踹开胤祺,挥刀朝胤祯砍去。 “皇上息怒!”宝璎已经一把拽住皇上左腿,死死拖住不放。众人都惊慌在皇上的盛怒里,没有意识到宝璎此刻不同寻常的出现,混乱中惊醒过来的九阿哥上前夺皇上手中的刀,却被他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巴掌狠狠打在脸上。 “你反了!”皇上怒不可遏,抬脚想踹开她,却被宝璎死死拖住,不得脱身。她那曾经柔弱的双手仿佛生了根,紧紧攀爬着皇上,也紧紧箍住胤祯的性命。 “奴婢不敢!奴婢只知道,十八阿哥走的时候,皇上痛苦万分。奴婢只知道,皇上是慈爱的父亲,十八阿哥的死无法挽回,今日皇上一怒之下杀了十四爷,他日必定后悔终生。若杀了十四爷,皇上将如何面对德妃娘娘?今日十四阿哥为了骨肉亲情以死相谏,皇上若杀了他,就是亲手斩断这父子兄弟之情。皇上于心何忍?”她清眸不染纤尘,静默目视天子,连眼睫都未有一瞬的颤动。 殿中瞬间静默下来,惟有那紧箍的双手和圣上凌乱的衣襟,无声地宣告了她此前有过怎样激烈的举动。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青白釉的茶碗破碎在眼前,溅起的瓷器碎片划过宝璎眉心,如玉的肌肤上裂开一道细长的口子,渗出血色的液体。 皇上凝视宝璎良久,仿佛透过那清溪般的眼眸看到一个倔强无悔的影子,或许他多年前也曾见过这样一个影子,在骨肉亲情面前毅然无悔。 他方才喷射般的怒火瞬间熄灭,复又看着胤祯,目光如同古井里的微波,一时间老泪纵横,“你们这些逆子,朕求求你们,别再闹事了。今日朕削了胤禩的爵位,暂留府邸闭门思过。胤祯忤逆犯上,杖责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宝璎猛然转身,胤祯那毅然决然的俊颜上溢出压抑着的委屈与绝望,父亲的心,竟是这样的! 胤祯被侍卫押着出去,刚毅倨傲一如往昔,一如他与生俱来的皇子龙孙气度。 宝璎跪在地上,看着众皇子一一告退,她倔强地跪在原地,任鲜血划过脸庞,滴在黑青的地砖里。 殿外传来杖子重重落在血肉之躯上的声音,却不曾听见胤祯有半句呻 吟。是何等的愤怒和绝望才让他向来慈爱的父亲狠下杀手?又是何等的刚烈和倔强才让胤祯此刻一言不发?同样倔强的父子俩用这样的静默对峙着,尽管众所周知,结果只会两败俱伤。 宝璎身体缓缓松弛虚脱,她将头深深埋在胸前,只知道那一声声沉闷的声音让胤祯皮开肉绽的时刻也同样洞穿自己的心脏。蝶般的睫毛一夹,两滴晶莹的泪珠划过额角,渗入乌黑的头发中,消失不见。 “你也下去。”皇上再无力迁怒于她,倒在榻上,如垂暮老者,精疲力竭。 宝璎走出乾清宫,只见胤祯握紧拳头,趴在执行廷杖的长凳上,一向意气风发的俊颜呈现出固执与冷峻,血渍一点点从衣襟上溢出,一滴滴滴在汉白玉石阶上,如同开在白玉上的血色芙蓉,风中尽是漫无边际的凉意。 她咬唇,大跨步朝后殿走去,试图用逃避忘却此间的痛苦。 “宝璎!”身后传来十三焦急的声音,宝璎置若罔闻,加快脚步。 “你站住!”十三拽住宝璎的胳膊,将她死死按在墙角,“你疯了吗?刚才那样跑出来!皇阿玛随时可以杀了你。” 宝璎冷笑,将脸朝向一边,无视十三劈头盖脸的责问。 “这些事都是我们男人的事,今天皇阿玛连平时最心疼的老十四都打了,难保不会怪罪你,别以为有额娘在你就万无一失。”他眼里掩不住的愤怒与刻意压制的声音冲击着宝璎。 宝璎甩开十三紧箍自己的手,“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样的冷静。” 刚才他也在殿里,与她不同,他选择明哲保身。 “你别以为我不担心十四!你那样就可以救他吗?若不是皇阿玛舐犊情深,刚才你也没命了。你是怪我没有为十四求情吗?刚才那种场面,越是求情皇阿玛越生气。”十三解释道,拿出丝帕去拭她眉心的血迹。 “哼!好一个有情有义的拼命十三郎!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宝璎轻轻抽出他手中的丝帕,“这是什么?这条丝帕是我绣的,怎么会在你这里?” 胤祥的眸子里,有了一丝被揭穿秘密的慌乱。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条帕子在行宫时无意中给了太子,怎么会被你收起来了?你从我的丝帕里知道了什么?太子在皇上帐外窥视是不是你设计让皇上发现的?” 她字字诛心,容不得他狡辩。 “怎么不说话了?你和多尔济究竟是什么关系?没想到,有一天你会为了,为了权力陷害兄弟出卖我。难道你真的要争那个位子吗?你告诉我。”已经了然他计谋的她索性将真相说穿。 胤祥抿嘴不语,同样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子,谁又能抵挡那样的诱惑呢? “我只道史书上皇子们争夺皇位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只是没想到设计陷害太子的人是你,原来史书上那些惨烈的故事也会发生在我们身边,无一幸免。小的时候我们过得多好,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的。姑姑她该多伤心?你死去的额娘有多伤心?清雅嫂嫂怀着孩子她该有多担心?你就是这样对我们这些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的目光交汇时,萧萧索索,一片苍凉。 十三了然她的苦楚,呢喃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凝视胤祥,幽幽道:“你说我今天不该为十四求情,如果换成你的四哥,你能独善其身吗?我没有你那样的宏图大业,我只知道,如果皇上杀了十四,姑姑会痛苦,我会痛苦。” 宝璎对他福身,退后一步,转身离去。青梅竹马的玩伴,一个,令她齿冷,而另一个,为了他,她愿以性命相搏。 她走得缓慢而沉重,获罪的八爷,受刑的十四爷,陌生的十三爷,这些人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又消失不见。 关上房门,咬住衾被,她才有勇气让泪水汩汩流下,蔓延过她幽凉的肌肤。 窗棱上雕花格子里投射进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在镜子上,忽明忽暗,泪痕满满拭去,她终于看清镜子里的自己,眉心那一道浅浅的伤口,有些东西,一旦裂了,就再也无法恢复。 ------------ 解语 西五所里,十四爷住的院落静静伫立着,日间恢宏的黄瓦红墙褪变为暗青石垣。院门口冷冷清清,院子里的奴才们却手忙脚乱,私底下嘀咕着,胤祯自挨打起就没吭过一声,也说过一句话。 秋风中完颜氏身体单薄,眼圈红肿,显然刚刚哭过。 宝璎独自站在书房外的亭子里,目视奴才和太医进出书房,借着阴冷的阳光,她向前移动几步,想看清楚屋里的情况。 不觉天已黑了,院落笼在一泊月光中。太医走出书房,跟完颜氏交待些事情,大概是情况有所好转,完颜氏脸上的焦虑散去大半,原来苍白的脸色也有了血色。 “格格进去劝劝爷吧,到现在还一声没吭呢。”见到宝璎一直守在屋外,完颜氏颇有些抱歉。 宝璎点点头,知道她对自己也不抱有希望,但一心只关心他的状况,硬着头皮进去。 多年没有来过他的住处,上一次是他大婚的时候,那时的婚房布置得喜气洋洋,她却无心欣赏,匆匆瞥了一眼神采飞扬的他就离去,在湖畔坐了一晚上。 此刻书房点着一盏孤灯,烛火冷冷地跳着,胤祯身着中衣,趴在床榻上,衣襟上溢出的那一点点猩红触目惊心,他剑眉紧锁,俊朗的脸上蒙上厚厚一层冰霜,透着许多无奈与委屈。 许久没有这么近看过胤祯,此刻他看起来像受足了委屈的孩子,宝璎突有伸手抚平他眉心的冲动,抬起的手伸到半空中,忍不住抬眼看向窗外,她偷偷摸摸,仿佛在做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或许在她眼中这本来就不可告人。 她的手触到他英挺的剑眉下长长的睫毛,挠得她指尖有些痒。 他刚毅的脸庞依然那样倔强,她的手停滞在半空,终究没有触及他的眉尖。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怯懦,怯懦到仅仅触及到他的睫毛就已经觉得自己罪无可恕。 秋风萧瑟,竹影映在窗棂上,幽幽森森,宝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指尖却如被灼烧般收回,最终握成拳头缓缓隐藏在衣袖里。 她低着头,刻意退后几步,在四下无人的屋子里仿佛被人窥破秘密,抿着薄唇掩盖此间的心慌。 “宝璎?”睁眼的胤祯惊叫出声,目光重重落在她眉心处,那里是一道浅弧,犹如白瓷上的瑕疵。 宝璎勉强笑笑,装作浑然不在乎,“没事的,太医看过,说很快就好的,你看都已经结痂了。” 胤祯叹口气道,“从小到大,我只知道皇阿玛最喜欢的不是我,没想到居然拔刀要杀我,要不是你和五哥,我今天就……” 他重重一拳砸在榻沿,心中的怨气不曾因身体的磨难消泯。 宝璎知道他心里难过,也不劝导,只是静静陪着他。 “今天挨杖责,你见着了?”胤祯低声问。 “没有。”她果断否认,避开此间的尴尬。 胤祯眼底幽光泛起,“你这样做,还不知道皇阿玛会怎么罚你?” “别担心,”她摸摸额上的伤痕,“多亏了这伤。” 胤祯点点头,如果这样明显的伤痕可以躲过可能遭遇的惩罚,那的确值得。 宝璎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件事,经此一闹,她不会嫁人了,她不需要离开他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嘴角一扬。 “你哪里来的那个胆子?”胤祯没有窥破她心态的变化。 “因为你是十四哥。”宝璎轻声细语,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只知道那一刻心是由不得自己的。 “真没想到,第一个护在我前头的竟然是五哥和你……”他声音越来越低落,宝璎知道他心里难过,开解道,“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挡在前头,就和十三挡在前头是一样的,我们不是一直都很好吗?” 即便明知十三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她依然固执地维护他,只因为他是十三。 “我真不明白,八哥有什么不好?皇阿玛居然当众说他母家卑微,八哥现在该多难过?皇阿玛夺了他的爵位不说,还把他囚起来。” 宝璎见他此刻还操心八爷,“你先小心养伤吧,他们说你一声不吭的,都怕心里憋出病来。” 胤祯淡然一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肯定觉得奇怪,我这么为八哥拼命,不惜冲撞皇阿玛。” 那一笑,如清冷的月光,幽幽凉凉洒满她心间。 宝璎轻声道,“我懂的。”她眸光越过他,落在溢出血渍的白衫上,“还疼吗?” 胤祯勉强牵起笑容,摇摇头,难掩身负重伤的羸弱。那是一种与身体无关的痛楚,钻心之痛。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胤祯安慰道。 片刻的静默,宝璎启唇,“刚才是福晋带我进来的。” “真是难为她了。”胤祯的声音再次陷入低沉,目光不由得飘到窗外。 “你,别让她担心了。”不知怎的,她吐出这样一句话。或许是发现自己此刻根本没有关心他的立场,或者说,自己的立场在他的妻面前脆弱地不堪一击。 “你有多久没来我这儿了?”胤祯冷不丁问起,本该在大婚之后就开衙建府出宫居住的他,因为皇上的恩典,一直住在西五所内,他几乎想不起她有多久没来自己这个家。 多久?宝璎问自己,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书房的摆设变了许多,”宝璎顾左右而言其他,“书房前的那块匾额也换了,献芹斋。” 古人曾以献芹表示自己所献之物菲薄,不足当意,当年辛弃疾向南宋朝廷所献的守战之策就取名《美芹十论》,胤祯将书房命名为此,应是取其报国之意。 胤祯自失一笑,“辛弃疾空有满腔报国之志,却不遇圣主,在蹉跎辗转中荒废了一身本事。后人只记得他是个南宋文人,几乎忘了他曾任军中掌书记,曾率五十人敢死队奇袭敌营。” “稼轩曾言自己‘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不得已‘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他是生错了时代,遇到一群昏君庸臣,你和他哪能一样呢?况且稼轩到了四十二岁才归隐,好歹为百姓做了二十年官,你若想学别人‘休说往事是非,而今云是,且把青樽酌’,还早着呢。”宝璎一口气说了许多,竟忘了自己是来劝解胤祯的。 胤祯凝睇她片刻,不想这丫头还知道这些道理,人都劝自己别赌气,免得触动伤口,她竟跟自己讲起道理。他沉思片刻,道,“这些不是他们让你说的吧,额娘也不会教你这些话,这都是你从书里看的?” 宝璎知道他取笑自己打小最怕背书,不好意思道,“也就是随便翻翻。” “读了许多稼轩词?”胤祯问。 宝璎支吾其词,没有人问过她喜欢谁的词,诚然,她喜欢稼轩词,但总以为女孩子喜欢豪放的稼轩词会被人笑。 “我……”薄唇轻启,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见门外响动,“他们等你很久了。” 胤祯不耐烦看向窗外,正欲起身,不觉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又不肯喊疼,只强抿着嘴忍着。 “别动!”宝璎制止他的动作,“时候不早了,你好好歇着,我也得回去了。” 转身欲走,正要开门,却听得胤祯唤自己。 “多谢。”他轻扬嘴角。 宝璎点点头,打开门,只见外头丫环仆役黑压压站了一院子。见宝璎出来,众人都喜出望外,伺候的丫环们从她身边鱼贯而入。 这阵势惹得宝璎想笑,一阵秋风袭过,身旁的完颜氏禁不住掩口咳嗽。 宝璎见她素衣微凉,身体单薄,不再耽搁她,“福晋不必送我,宝璎这就回去了。” 完颜氏真心感谢宝璎,温言道,“今日有劳格格了。”遂命丫环送宝璎出去。 她莲步轻移,须臾已移至回廊,忽然裙裾轻旋,秋水双眸忍不住回望献芹斋内,只见完颜氏倚在樟木雕花椅子上,朱唇一张一翕,似与屋中人细语。她玉颈微伸,想看清完颜氏的表情,无奈房门半掩。 “格格,这边走。”注意到她的失神,丫环细心提醒。 宝璎抿嘴笑笑,随她指引而去,“你们福晋身体不太好吗?” “去年生产时落下的病根,病了大半年,今年才好些,多亏德主子操心。爷对福晋好着呢,只是嘴上不说,还劳格格回去带话让德主子放心。”那丫环以为宝璎是德妃遣来的,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宝璎只是笑笑,她自然了解胤祯的脾气秉性,她懂得他的满腔抱负,也明了他的万般无奈。只是,她再怎么懂他,也是一个人的事情。此刻书房内与他剪烛夜话的人才是将与他执手偕老决然无悔的妻,而她,宁愿退避三舍去做他身后的影子。 她绕过大半个皇城回到永和宫,扉门半掩,冬青紧张兮兮在门口观望。 “格格回来了,”冬青兴奋地拍手,“可把格格盼回来了。” “只有你这么盼着我回来。”宝璎不免自嘲,人人都在为她白天顶撞皇上的事犯愁呢。 “格格在乾清宫的差事丢了就丢了,回来也是一样的,”冬青拉着宝璎道,“奴婢给格格收拾了屋子,格格看着喜欢吗?” 宝璎见到熟悉的绿纱窗雕花门,“当真回来了。” 她轻拂着书桌的一笔一砚,往事历历在目。 “冬青,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十三的?”宝璎冷不防问道。 正在铺衾被的冬青脸唰得红了,明明是秋冬时节,空气里却充满燥热的气息。 “格格,你又拿奴婢开涮。”冬青支吾其词,用手中仓促的动作掩饰自己的慌张。 “你说是不说?”宝璎板着嘴脸,逼冬青就范。 冬青拿她没办法,沉声道,“刚进宫的时候,奴婢每天在储秀宫学规矩,格格是不知道,宫里教规矩的姑姑可比主子们厉害多了,管奴婢的姑姑是个二十上下的宫女,过几年就能出去嫁人了,她急着调理我们,好给自己找替身,调理好了就把我们捧到主子跟前去,自己好领了恩典出去。姑姑火气大,说打就打,要不就罚到墙角跪着。其实挨打还好,忍一忍就过去了,怕的是罚跪,吃不准跪到什么时候。我们每天伺候姑姑洗脸梳头洗身子,天不亮就起床,忙到夜深才睡,姑姑又是爱面子的人,衣服手绢都要跟人比,我们就天天缝,做了拆,拆了做。日子就是这样过的,时间久了,每个人脸上都跟上了蜡,已经不会哭不会笑了。” “原来你们进宫的时候是这样过的,然后你姑姑就把你派到永和宫了?”宝璎问道。 冬青摇摇头,“还没那么快,其实奴婢从没单独出过储秀宫,每次出去都是两个人一起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可是,有一天,奴婢在甬道里,突然听到马蹄声,奴婢见到的人都是规规矩矩的,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儿。奴婢一抬头,就见一个人骑着马过去了,经过奴婢身边的时候,像是对着奴婢笑了一笑,奴婢就记住他了。” 宝璎不觉一笑,“那个人就是十三。” 冬青含羞点头,“后来,奴婢被分到永和宫才知道那是十三爷。只要能在一旁看着他,奴婢心里就很知足了。” 宝璎苦笑,“我明白。” “格格知道吗?他笑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冬青搜索着词语去形容。 “就像冬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他一出现,你的心就暖起来了。”宝璎缓缓道,她怎会不知道这种感觉呢。 冬青不住地点头,她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就是在那缕阳光的支撑下度过,只是,每次见到他,她都不敢离得太近,仿佛一靠近,就会被他骄阳般的光芒灼伤。 当夜,宝璎披衣独立窗前,谁念西风独自凉,当时只道是寻常。景山道上,寿皇殿里,樱花树下,他留给她太多记忆。她只知道,留在他身边,就是暖,是幸福。 直到有一天,他身着红装,正隔桌给人敬酒,她才明白,他不属于她。 眼前秋风吹落一地桂花,她笑了笑,“青梅竹马,走不到花前月下。” ------------ 夜话 一个月后,京城降了第一场雪,宝璎没有像往年那样在永和宫前蹦蹦跳跳,而是随圣驾去南苑行围。那件事之后,她非但未受罚,反而得晋升,或许那几句话真说到皇上心里去了。对这个安排,她没有任何不满,一如少年时学弹琴写字一样理所应当,她安然接受。 事隔数月天子再度行围,队伍却冷清了不少。没有了众阿哥的相随,皇上在马车里像个孤家寡人,听着车窗外马蹄搅起雪泥声。 刚到南苑,五十五岁的天子就病倒了。无论是废弃的太子,还是挨打的阿哥,都足以令他神伤。偶然,他会对着南苑的风雪陷入沉思,曾经锐利精明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失落。他也时常摩挲着一幅古旧的画卷,卷轴因长年累月的抚摸而发黄磨损,但天子凝视画卷时的绻缱深情并未因此有半点折损。 除夕前夜,皇上照例去京城北郊的巩华城陪伴长眠于此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进入陵园后,皇上命随从在外等候,他独自在陵寝旁陪伴皇后。 “李谙达,皇上每年都来此吗?”宝璎望着陵园松柏上的积雪若有所思,他们作为天子近侍守候在离皇上最近的地方。 “差不多,仁孝皇后刚去世那会儿,一年总要来几十回,”李德全道,“格格如今也是万岁爷跟前有头有脸的宫女了,往后这样的事情还多了。” 宝璎点点头,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鬓发,“往后宝璎还要麻烦谙达照顾了。” 李德全笑道,“格格这说的是哪里话?宫里有些脸面的宫女都是上三旗的包衣,老奴不过是个废人。格格是德主子跟前的,比旁人强多了。不过,虽说格格有德主子护着,往后该留神的地方还得留神。皇上的圣训,奴才们只能说是,不能说不。” 宝璎知道他是提醒自己别再冲动,若是再遇上上次那样的事情,只怕逃不过了。 “多谢谙达教诲,往后谙达还是喊我宝璎吧。”她知道自己这身份格外尴尬,一面是德妃抚养长大的贵族小姐,一面又是乾清宫的宫女。这些年她一直处于格格与宫女之间,主子们当她是奴婢,奴才们又当她是主子,错位的身份仿佛可以随时转换。 “老奴还是喊你格格顺口,况且你这宫女的身份只怕长不了。”李德全明白德妃早晚会把她许给某个皇子。 宝璎只是无奈笑笑,任凭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自己头上肩上。 回宫之后,皇上召见了拘禁中的皇太子,父子相拥而泣,宝璎看到形销骨立的太子跪下聆听圣训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世事无常,但她与皇上都只看到太子跪下前的一脸恭顺,没有见到他面朝青石时的满脸不屑。 皇上屡次在朝臣面前言及皇太子的“病况”以及医治情况,当复立太子之事在皇上有意的推动下变得势在必行,宫廷里充斥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气息。 “谙达,最后这盏灯让奴婢来点吧。”宝璎望着乾清宫前那一排红通通的灯笼对盏灯的太监道。 “格格小心。”小太监扶宝璎登上梯子。 宝璎点亮最后一盏灯,双手合十,为此刻她牵挂的人祈祷。小太监不明就里,也跟着宝璎祈祷。 “轰隆!”一串剪形烟花腾空而起,众人齐集在宫前院落里观赏烟花。 “宝璎!”浑厚低沉的男声,略带几分喜悦。 她回头,一袭华衣锦服透着晶亮的光彩,一如他星辰般灿烂的双眸,久未谋面的胤祯长身玉立。 “你怎么来了?”她欣喜万分,“伤好些了吗?皇上问起好几次了。” “早就好了。”他一拍胸脯,“我结实着呢。” 宝璎知道他脾气犟,不服软,皇上几次三番问起来,他只称病不见,到年底才出来。 “外面天冷,进屋说话。”宝璎引他进屋,点起宫灯,支起窗户,恰好能看见外面的焰火。 胤祯随手将带来的黑漆描金食盒放在桌上,“宫里家宴从早忙到晚,你还没吃过东西吧,爷给你带吃的来了。” 宝璎见他自鸣得意的样子,嗔道,“你还能给我带什么?” 在他目光的鼓励下,她打开食盒,热腾腾的蒸汽冒出来,原本清澈的眸子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气。 “你怎么记得?”她惊喜问道,本以为这一年的纷纷攘攘早已消泯了精力,不想多事之秋他依然记得这日子。 “年夕哪能忘记?”胤祯轻抚她秀发,“坐下吃面。” 宝璎乖乖坐下,大口大口吃着他带来的寿面,沉浸在充满暖意的感动中,任凭倒映在面汤中自己的脸模糊不清。 “皇上不气你了?”宝璎道。 “已经不怪了,现在皇阿玛一心扑在二哥身上,倒是八哥,虽说复了爵位,但良母妃身体不大好。”胤祯思量着,恐怕从那句“辛者库贱婢”开始,良妃的身体就不好了。 “你也别担心了,”宝璎放下碗筷,“皇上都说过去的事不提了。” “不说这些烦心的,”胤祯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今个儿给你带了个小东西。” 流光溢彩的紫色琉璃串珠,系在宝璎凝若霜雪的皓腕上,熠熠生辉。“这琉璃不是我做的,不过珠子是我一颗颗串上的,收了爷的礼物好歹给爷笑一个吧。” 宝璎转顾手腕,“今年的寿礼我喜欢,不过你的寿礼我得提前送了。” 正月初九是胤祯的生日,他俩生日差不了几天。 说罢起身开箱,取出一幅苏绣作品,小心展开,“这是我早先就绣好的八骏图,送你做个小画屏。” “骏马栩栩如生,奔马错落有致,更难得是双面的,”胤祯勾起含笑的嘴角,“能把马的骨骼经络绣得如此清晰分明,只有爱马懂马的人能做到。世间懂刺绣又会骑马的女子不多,苏绣中难得有骏马出现,你这寿礼爷十分受用,多谢宝璎格格。” 胤祯卷起袖子,拱手。 “我这还有一件小东西给你,”她取出五彩的流苏络子,“我在南苑的时候自己打的,你瞧着喜欢吗?” 胤祯打量着五彩金线络子,“手还是这么巧。和去年送我的那个一个式样,就是颜色变了。不过可惜,去年那个挨廷杖的时候弄脏了,不然还可以凑成双。” 宝璎黯然,目中喜色如窗前烟花般开到荼靡,虚弱无力。 归于沉寂的她转念想起自己平日从宫女那里听来的传闻,微笑道,“赶明儿我在编一个就是了。不过,这宫里手巧的宫女多了去了,她们说每个人出宫时都能带一双巧手出去。全凭十个指头编织勾拢,听说宫女还有人那这个出去卖,当月的银子不够用的时候就拿这个赚钱,听说能卖到琉璃厂去。” 胤祯默然,她此刻穿着秋冬宫女常穿的紫褐色宫装,领口袖口绣着淡雅的浅色碎花,头上梳着乌油油的辫子,辫根扎着二尺长的青葱色绒线,留有一寸长的辫穗,鬓发上戴一朵紫色绒花,全然宫女打扮,却遗人以淡烟流水般的舒适感。 “是我连累你了,”胤祯眉心一蹙,“若非我,你不至于被皇阿玛调来做宫女。” “不关你的事,其实现在的日子也挺好的,你知道吗?我刚刚领了月钱,李谙达说寻常宫女要半年以上才能领月钱,我刚来就领上了。”宝璎把话题岔开,她寻思着,皇上的安排自有道理。她此刻担忧的是,太子复立之后,曾经保举八爷的胤祯还有暗算太子的十三,他们将以何种方式与太子相处。 胤祯被她的话逗乐了,倚靠在椅子上,“你倒是说说,有多少银子?” “四两银子,应该很多吧?冬青说很多的。”宝璎自顾自说道。 胤祯笑得前仰后合,“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四两银子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你别笑我呀,”宝璎急了,腮帮子鼓起来,“四两银子很少吗?” 胤祯瞧着她不识五谷不知柴米的样子,“以后别跟人家这样说,都知道你是额娘的外甥女,被人听到还以为额娘那里亏待你了。” 宝璎自顾自嘀咕着,“我还以为很多呢。” “不过说起来也不少,”胤祯笑道,“额娘一年的年例是三百两,额外还有些布匹茶叶。” “这么多?”宝璎仅能从数量上理解这里的差距,随即又问了一个让胤祯哭笑不得的问题,“一定很重吧,姑姑领月钱的时候是不是要找人扛?” 胤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映着窗外绚烂旖旎的焰火,连月以来的阴霾一扫而今。 御花园里,宝璎探望良妃归来,迎面遇上八爷。许是知道宝璎此行的目的,八爷对宝璎浅浅一笑,温柔和顺。 八爷瞟了眼宝璎的银鼠褂子,“璎格格这银鼠衣好像是老十四去年冬天猎的。” 宝璎摸了摸衣襟,“正是。白马紫驼酒,青貂银鼠衣。” 八爷笑得别有意味,“这银鼠十分罕见,夏季背部是棕黑色的,到了冬天全身都变成纯白色,十四猎得十分巧。这银鼠多半在林中枯木下乱世中活动,在长满白杨云杉的山谷中,鼠穴外如有死鼠死蛙,必是银鼠的洞穴。” 宝璎不明就里,“围猎的道理宝璎知道的不多。” 八爷看着这小丫头懵里懵懂的样子,继续道,“我有一事要请教格格,如果想要送一人礼物,却又不想让此人知道此物的特别之处,格格当如何处理?” 宝璎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很简单呀,只需多做一个送给另一人即可。” 八爷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那么,我瞅着十四弟这几日腰间系上了新络子,格格是不是也要给十三编一条?” 宝璎恍然大悟,睁大眼睛看着八爷,那日他的低语犹在耳畔,她一赌气,道,“这络子我每年都给他们二人编的,八爷没见到十三那条,许是他没别上,八爷若是喜欢,明儿宝璎也编一条送八爷。” 八爷被宝璎呛了却并不恼,只是笑着,不可否认,眼前心思单纯的小精灵成了他们浮华绚烂勾心斗角人生中最美的风景。 宝璎显然看不懂八爷眼中风起云涌般的万千情绪,只当他有意提醒自己小心,她略微福身告退。 八爷却别有想法望着她玲珑的背影,这个敢拦皇上刀子的小女子,被皇上留在身边,究竟对谁比较有利呢? ------------ 惋惜 阳春时节的御花园春光烂漫,满树樱花柔柔地轻拂着宝璎的鬓发额角,眷恋着她乌黑柔软的秀发。她却懒理枝头春景,低头走着思索着混乱的局势,太子复立,诸皇子加封,本该放松的心情却因为十三的处境再度紧张起来。连较他小两岁的十四都加封为贝子了,十三却没有爵位,不知皇上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宝璎不由得攥紧手中的石青色络子,愁眉不展。 劫后重生的太子不再如拘禁时那样谦卑,重夺储君之位的他收起眼泪冷冷打量着殿上臣服的众人。时过境迁,他早已换了心情,况且老爷子即将出巡塞外,这对满蒙关系至关重要,却不带老九老十十四同行,想必是对老八越发警惕了。太子嘴角缓缓牵起一丝微笑,他这个储君要好好笼络蒙古王公,他憧憬着此次出巡。 四月的塞外草长莺飞,宝璎靠在车厢壁上无精打采,同车的宫女合离却兴高采烈左顾右盼,那情形像极了宝璎去年出巡的时候。 金色的夕阳为草原镶上一圈金边,宝璎半眯着眼睛,恍惚见蒙古装的一男一女向自己这边走来。 宝璎猜测来人是六公主和策凌,她以暖意的微笑迎接他们,不想,当她看清楚时,笑容尴尬地凝结在金色的日照中,那是人高马大的额驸多尔济和他骄傲的妹妹诺敏。 多尔济只当没看到宝璎,径直朝大帐走去,诺敏却停留在原地,从头到脚重新审视她一番才离去。 这是皇上复立太子之后的第一次出巡,众人都小心翼翼恪守本分。 行宫大殿中,端坐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御座下方,太子春风得意,八爷形单影只,十三闷闷不乐。另一边端坐的是额驸多尔济,和几位蒙古王公。宝璎恭顺地为他们奉上茶,恰巧捕捉到每个人的表情。太子笑得别有深意,令宝璎反胃;八爷笑得恬淡温和,叫宝璎宽心;十三则面无表情,陌生地难以理解。 当走到多尔济身旁时,宝璎明显感觉到一道灼热的光扫过发梢,换来的只是她的不屑一顾。宝璎放下茶杯,不期然,右手被多尔济紧紧握住。 宝璎惊觉抬头,他这一无礼的举动,恰好被宝璎的身体挡住,使得上座的皇帝看不见,身边的蒙古王公看不见,太子和八爷看不见,与多尔济对坐着的十三爷胤祥恰好可以看见。这多尔济,恰好是他的妹夫,此刻却旁若无人紧握他另一个妹妹的手。 宝璎杏眼圆睁,示意他放手,多尔济似乎没有察觉宝璎的愤怒,完全没有理会她的表情,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假意聚精会神听众人谈笑,目光却直直定在十三脸上,那笑容似有意挑起他的怒火。 宝璎怒极,试图挣脱他的禁锢,却不敢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去年秋狝当众求婚那件事很多人都在场。 “啪”的一声,胤祥不慎打碎了茶杯。 宝璎趁众人注意到胤祥时突然抽出右手。 “皇阿玛恕罪,儿臣失礼了。”胤祥主动跪下请罪。 皇上眉头微耸,不置一词。 宝璎跪下收拾了瓷片逃离大殿,心中默念别再出什么乱子。 琉璃瓦覆盖的屋檐下挂着几盏宫灯,砖墙上龙飞凤舞的花纹模糊不清。 “你等等!”犀利的女声在背后响起,宝璎无奈回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一袭红衣的蒙古女子迫近自己,只是那略带虚幻的身影里透着孤独。 “诺敏格格吉祥。”宝璎只好以礼相待,这里是行宫僻静处,长长的廊柱间只有自己与诺敏两人,看来她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 “他,怎么没来?”讶然,方才还咄咄逼人的诺敏凄然道,眼里还有难以名状的哀伤。 “什么?”宝璎愣神,瞬间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他没有来。”自己何尝不希望他也来? “为什么?”诺敏上前一步,眼里泛着泪光。 她居然如此伤心?宝璎大感意外,只是这次没来,往后还有相见的机会呀。 “这是皇上的意思,他是臣子,理当听命。” “是吗?”诺敏泫然一笑,“原来他也这般身不由己。” 那笑容,既是为他,也是为自己。 “以后还有机会相见的。”宝璎试图安慰她。 “我知道。”诺敏冷冷打断她的话,“以后我就要到你们宫里去了,往后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啊?”宝璎哑然,难道皇上指婚了?怪自己刚才魂不守舍,没有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你要嫁给他?”宝璎的声音低落到只有自己能听到。 诺敏笑笑,眼里有一丝轻蔑,一丝胜利,“不是他,是太子。下次见面,我们就是亲戚了。” 雷鸣般的消息,宝璎脑袋一片空白,这是哪跟哪呀?难道上天很喜欢乱点鸳鸯谱? “既然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如和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在一起,至少,我可以高高在上,站在更高的位置俯视他。”诺敏笑道,分明是满脸的忧伤。俯视他,让他仰视自己。 “也许格格说的对,既然都是政治婚姻,不如嫁给未来的天下第一人。”宝璎无奈陪着她笑,原来蒙古王公的女儿和大清公主一样,逃不过家国天下的束缚。 晚风吹过,风中的凄凉蔓延而入,心底是一片荒芜。 “不!”诺敏断然否认,“在我心里,他才是天下第一。就凭被我爱上,他就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宝璎愕然,他们只有一面之缘,甚至没有机会好好相处,她对胤祯的感情竟然这么深,还以为只有长期相处才会积累下深厚的感情,原来缘分从来都是违背常理的。想到这些不禁笑自己,自己不也是在某一个瞬间喜欢上他吗? “你,意外吗?”她问。 宝璎摇摇头,无论是她喜欢胤祯,还是嫁给太子,都是情理之中的。面对失而复得的储位,太子需要更多的支持,联姻蒙古是不错的选择。 “以后你就是太子妃了。”宝璎呢喃道,心里不由得为她惋惜。 “只是太子侧妃,太子需要蒙古的支持,我们部落需要大清的力量,各取所需。”她说得云淡风清,好像轻而易举谈成一笔不错的交易,却掩不住那一蹙眉间倔强的忧伤,这样的交易,究竟隐藏了多少委曲求全在里面。 “你是甘愿的?”宝璎问道,她不是很骄傲吗?她不是很倔强吗?怎么会甘愿成为部落联姻的牺牲品?况且对方还是太子。 “无所谓愿不愿意。”她不愿再说,“去年行围的时候,我的心愿是和喜欢的人共舞一曲,今年我只希望能为我的部落我的父兄效忠。你没有我这样的责任,没有我的经历,你不会明白。” 宝璎默然,算是认同她的话。难怪她想见胤祯,或许这是她向过去告别的方式。 “你额头的疤,是为他留的吧。”诺敏暧昧笑笑,却异常坚信,好像她老早就知道了。 注意到诺敏眼神的宝璎不自觉抚上眉心,逃避般答道,“如果换作别人,我也会如此。” 诺敏忍不住讥笑,“你说的别人,就是把妹妹嫁给我哥哥的那个十三阿哥?” 宝璎不予理会,却猛然惊起十三和多尔济的关系,他们难道不是一伙的?他们是亲戚,但是诺敏此刻却要嫁给太子,多尔济似乎和太子成了一家,可是十三和太子的关系又是那样。宝璎无奈,这里面千丝万缕的联系岂是自己能想明白的? 诺敏见她一脸胡思乱想的表情,赞许般道,“看来,经过去年这些事,你变聪明了。” 宝璎讪讪道,“不及你变得多。” 诺敏不介意她话中所指,直言道,“我不知道你和十三阿哥有多亲,但是我肯定,你对他的了解只是停留在表面。十三的如意算盘是用妹妹换取我们部落的支持,我哥哥却是用他妹妹保住自己的性命。但凡牵涉到皇家争斗,难以全身而退,皇上不会在意多尔济,但一定会顾惜大清朝额驸。敦恪公主从此就是我们博尔济吉特的护身符了,可是十三没有想到,我会嫁给太子。并非只有他明白联姻的好处,我们部落有了他妹妹这道护身符,又有了太子这扶云直上的台阶,这才是我需要的。” 宝璎凝视着将妙计娓娓道来的诺敏,“好一个反客为主的妙计,居然把十三那狡猾成性的狐狸算计进去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诺敏迫近宝璎,“你知道十三想把你送给我哥哥,你还这样维护他,看来我太不了解你。你知道吗,其实你最应该嫁的人是我哥哥,至少他真心喜欢过你,而在那个皇城里,我想,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对你。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哥哥可不敢要你了。” 诺敏咄咄逼人,宝璎却淡定从容,“我怎样对十三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说到拿妹妹当筹码,多尔济不见得比十三光明磊落,何必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而且,我庆幸没有嫁给他,我相信在他眼中,权力远比感情重要。” 诺敏不可思议看了宝璎许久,忽而笑了,“你果然冰雪聪明,会举一反三了。我以为我们是不一样的,现在看来,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不管我们至亲的人如何对待我们,我们都不会去计较。” 宝璎轻笑,那是她自小亲近的十三哥,一个嘴上斗气心里却异常信任的哥哥,一个受了伤会跟自己倾诉的哥哥,就算他再怎么对自己不好,难道十几年的亲情说断就能断吗? “你为何跟我说这些?”宝璎不解他们之间的谋略交易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刚夸你聪明,怎么就变笨了?”诺敏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这些事情,刚才大殿里的每个男人都清楚,十三阿哥他心里更是清楚,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好像只有十三阿哥还没有加封吧。” 宝璎不由得退后一步,诚如诺敏所说,十三和多尔济的关系,多尔济和太子的关系,人们虽看不到他们交易的过程,却看得到他们谈成的结果,所谓的阴谋不就是这样一回事吗?那么,今日多尔济敢握住自己的手,肯定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在向十三示威,而十三的处境,究竟有多难? 宝璎焦虑地凝望苍茫夜空,那里一片愁云惨淡。 同一个夜晚,京城同样不安宁。九爷府里,三个人聚在书房冥思苦想着。 “老二刚一复立,就拿我们开刀,老爷子这一走,京里更由着他的人作主。”九爷托着腮帮子不无担忧。 “九哥你门下的生意也该收敛些,这回被抓住尾巴了。我担心的是太子不动声色把八哥的人都换了,本来老爷子就忌讳八哥在朝中的势力,这次只怕对八哥不利,日后我们行事也受多方牵制。”胤祯揉揉酸疼的额角,看看刑部工部兵部这些名单,这几日都在为九爷门人闯下的祸奔波,实在疲惫不堪。 “我那些生意哪能收手?没有那些个生意,八哥哪来这里来的这么多人支持?”九爷本来就因生意损失心情不好,被胤祯一顶火气就上来了。 “你们两个别争这些了,如果八哥在就好了。”一旁杵着的十爷适时开口,他这一向没主意的人一到紧要关头就想起八爷。 “八哥……”十爷的话不经意间给了胤祯一个主意,“既如此,不如让八哥自己拿主意,事关重大,他在朝中多年,咱三个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些事。” “你该不会?”九爷从胤祯眼中流露的神采猜测到这个胆略过人的弟弟接下来的计划,“这也太……”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我的方式。”胤祯自信满满,心里谋划着。 “可是,老爷子……”九爷压低了声音,“你不是说笑吧。” 胤祯笃定地看着他,“我像说笑吗?这世上,还没有我胤祯不敢做的事情。” 不明就里的十爷在胤祯走后问九爷,“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句都不懂?” 九爷望着消失在夜幕中的矫健身影,意味深长道,“因为他是十四弟。” ------------ 风露 空荡荡的院落里,有人在低吟,“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宝璎接上下阕,对那青衫人微微一笑。 “宝璎?你怎在此?”他轻笑出声。 “八爷又如何在此呢?”宝璎反问,夜空下他们都没了平日的世故。 “看星星。”八爷脱口而出,马上意识到这谎话说得实在不妥,如此黑沉沉的夜空哪有星星可看。 “八爷好雅兴。”宝璎俏皮一笑,不愿揭穿他。 “雅兴不敢说,但想要看到的,一定能看到。”他不露痕迹为自己解围。 “宝璎也喜欢纳兰词?”他诧异胤祯口中那个不学无术的妹妹,怎会喜欢如此缠绵婉约的词。 “宝璎学东西不求甚解,但觉喜欢就学,学得腻烦了就丢下。以前觉得纳兰词过于凄婉含蓄,但其边塞词既不似戍卒流离失所的凄苦呻 吟,又不似将军壮士黄沙万里的怀乡之叹,他的心境和眼下的情境倒是很像。”她自嘲道,然而她心里明白,但凡遇到喜欢的,她是丢不下的。 “他本是八旗贵胄子弟,随帝出巡,和你我如今的处境倒是很像。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八爷对着空灵的夜空,想起往事。 他大概是思念良妃娘娘了,宝璎不语,怕惊扰了那一泊皎洁的月光,自顾自思念着远在京城的人们。 夜深人静,屋里灯油耗尽,宝璎只得披衣去取灯油。她轻启房门,恰好见一人从门前经过,行宫有陌生男子经过本已意外,更何况那人剑眉朗目,潇洒俊逸,背影像极了樱花树下那个转身。 “十四?”宝璎难以置信地开口,期许是自己看错了。那人顿住脚步,微转身体捕捉身后的气息。 不是你,不是你。宝璎在心里默念,期待只是自己眼花。 他下了极大决心,霍然转身,宝璎却在那一瞬紧张地闭上双眼,仿佛静立在微风吹落的樱花雨下。 “是我。”平淡的语气,熟悉的俊颜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真希望不是你。”宝璎低头,转视其他地方,不用看也知道是他。那样熟悉的背影,那样完美的俊颜,在昏暗的灯光下逐渐清晰。昨天还在期待见到他,今日却期盼他不要出现。 他快步上前,“你认出来了?原来你住这儿。” “你疯了吗?上次那些板子你忘了吗?”宝璎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透着难以名状的焦虑,“你怎么就这样不顾惜自己呢?” “我来找八哥。”浑厚低沉的声音,他也克制着,目光保持着机警,四下打量。 “我认出了,估计皇上能认出。你出来了,宫里怎么办?你住在宫里,几日不见人,会被发现的。你那一家子都这样瞒着?”宝璎不知是生气还是伤心,擅自离京潜随圣驾,一旦被皇上发现,被定个谋逆大罪,只怕要到宗人府的大牢去了却残生。 此事的后果他怎会不知道,但此刻绝不能流露出怯懦。胤祯若无其事道,“不劳费心。我自有安排。” 宝璎愤愤道,“八爷事先知道?”这样的大事,亏他还有心思吟风弄月,宝璎气不打一出来。 “不是。”他摇摇头,“我自己的主意。” 宝璎心下了然,早该想到是这样,八爷那样的人精不会这样冒险。只有胤祯那样的性子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也对,就你敢,也只有你敢。”宝璎嘀咕道,皇上称赞他“甚有义气”真是一点都没错。 胤祯不知这话是夸奖还是讽刺,只好沉默不语。 “这是行宫,你住哪儿?”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索性问出来。 胤祯那漆黑的眸子一转,“白天我可不是这个样子,保管你认不出。” 宝璎稍微放宽心,“晚上是侍卫,白天难道是太监?” “少贫,我走了,保重。”他闪身即走,宝璎追过回廊已经不见人影,当真来无影去无踪。 他这样瞒着皇上,却不瞒自己,究竟是幸运还是不行?宝璎懒得伤脑筋,想起灯油的事情,加快脚步走过寂静的回廊。 “小乖乖,你就从了爷吧。”是太子的声音,太子的那些事情宝璎也略有耳闻,但多半发生在毓庆宫,这里是皇上行宫,他居然这般大胆?宝璎无意听墙脚,转身准备从另一边折回去。 “太子爷,您饶了奴婢吧!”是合离的求饶声,宝璎忍不住驻足,心里七上八下,合离分明不情愿。 “放肆的奴才,别给脸不要脸,跟了我总比当宫女强。”太子步步紧逼。 合离带着哭音道,“奴婢不配,奴婢不配,求太子放了奴婢。” “啪!”太子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给你脸,不要脸,天下还没有本太子得不到的女人!” 宝璎心里直打鼓,去还是不去?若是出去了,岂不是惹了太子?这几天自己还是别闯祸的好。前面传来激烈的搏斗声,还有脑袋撞上柱子的声音。 宝璎不管三七二十一,脱口而出,“合离!” 打斗声,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静默和低声的抽泣。太子阴冷的面容在微弱的月光下由远及近,后面是满脸泪痕衣衫不整的合离。 “你下去!”太子朝身后冷冷吩咐道,跪在地上的合离闻声拔腿就跑。 宝璎敛了敛心神,深吸一口气,准备面对随之而来的灾难,撞破太子的好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原来是宝璎格格,也只有你,敢拦皇阿玛刀子的人自然敢拦爷的好事。”太子不怀好意在宝璎身旁环顾,“你坏了爷的好事,准备怎么补偿爷?” 宝璎悚然惊觉他语中的深意,“你敢!” 被宝璎直言拒绝的太子眼中放出凌厉的凶光,“你说爷敢不敢?你以为你是谁?德妃的心肝,还是老十三的宝贝?不过是我们家的奴才!老十三在本宫身边装腔作势多年,又把你这丫头安插在皇阿玛身边,去年的事情多半有你的功劳在里面,是吧?” 宝璎猛然忆起去年行宫那桩意外,他既然怀疑十三了,怎么可能放过自己?当初那杯茶真是给自己惹了大麻烦。而此刻自己的困境远非撞破太子的好事这么简单。 知道自己和太子结下梁子了,宝璎一步一步后退,“太子既然知道我是皇上跟前的奴才,就该知道后果。” 他轻蔑一笑,“什么后果?只要木已成舟,皇阿玛无非指婚让我娶你做侧福晋,跟了本太子总好过那些人吧?别不识好歹!” 新仇旧恨,只要进了毓庆宫,她的性命就保不住了。目睹了十三的谋略和诺敏的变化之后,她已不再是去年那个懵懂的孩子。她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自己绝不能落入太子手中。 宝璎止不住他不断靠近的步伐,“你别过来,若是把人招来,见到太子这副德性,你也没好下场!” 太子笑得无比轻佻,“你说什么下场,让人看见我们孤男寡女,正好坐实了你我之事,皇阿玛肯定乐见其成。” 宝璎一听慌了,此刻孤男寡女,如果被发现真是百口莫辩,更是不敢大叫。 “你,你是储君!你怎么可以?”一紧张宝璎大脑空空,一时语滞。 太子却已逼近宝璎身前,轻佻的手抚上她因惊惧而苍白的脸颊,“爷可以怎么样?你说呀?” “啪”的一声,宝璎打开太子的手。 “不识相的奴才!你心里惦记着老十三不是?”似乎是惯于化解这样的扭打,太子不容分说夺过宝璎的手,摁住她下巴就想往上贴。 宝璎慌了手脚,一边捶打,一边拼命扭开脸,试图摆脱太子即将覆上的唇。 “让爷香一个!”太子被宝璎激烈的反抗激起了怒火,一边掐着宝璎的脖子,一边去解盘扣。 头脑一片空白,纷乱的思绪纠缠在脑际,樱花树下那个影子浮现在眼前,为何自己在这样屈辱的时刻居然还能想起他?宝璎眼泪几欲流出,拼死反抗。 “小十八!十八阿哥!”宝璎脑海里搜索出救命的名字,喊声划破夜空的宁静。 “什么?”扭打间太子扯下宝璎脖颈的挂件,他退后一步,惊惧得看着宝璎。 “太子难道忘记小十八了吗?十八阿哥临终前请皇上赐婚,皇上答应了。奴婢是皇上为十八阿哥留的福晋,太子若动了奴婢,只怕皇上不依,太子还想因为十八阿哥再被废一回吗?”宝璎调整着呼吸,周身颤抖,咬牙切齿看着他。 “你说,你和十八?小十八......”关于那个孩子的记忆涌上心头,太子始终顾忌这个已经去世的孩子,如果不是他的病重,皇上不会再度责罚自己,那个孩子极易勾起皇上的不满。在同样的地点提起这个孩子,不免牵动他心底往事,他恶狠狠看着宝璎道,“你甘愿为他守节是你的事,有本事你像苏麻喇姑那样终身不嫁。别忘了本太子得不到的,其他人也休想得到,有朝一日,你还会是爷的。” 太子瞪了宝璎一眼,转身离去,宝璎这才松口气,脖颈因为刚才的拉扯格外生疼,现在自己衣衫凌乱,脸上火辣辣生疼,断然不能让人看见自己,这事传出去对自己只有坏处。 “赶快离开,对,赶快离开这里。”宝璎自言自语着,往自己住处去。 “你怎么了?”冷不防迎面走来一人,劈头盖脸就问。 宝璎抬头,顾不得许多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 疏离 “跟我说是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胤祯双臂拥起宝璎,低头垂问,森冷的风吹得他心头一时荒芜,一时幽凉。 “没有没有,没有人。”宝璎把头埋在胤祯胸前,肆意哭着,刚才一幕幕的屈辱委屈惊惧恨不得一口气倾倒在他身上。 “究竟怎么回事?”胤祯勉力托起宝璎的脸,映入宝璎清眸的那张帅气的脸庞上写满焦急与不安。见到宝璎脱落盘口的衣衫和脖颈处红肿的肌肤,他霎那间明白了,黑眸里射出前所未有的怒火,双手止不住颤抖,“谁干的?告诉我,是什么人?” 自幼被捧在手心里的妹妹,岂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别问了,你来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宝璎不敢凝视那洞悉世事的眼睛,有时他精明睿智得让宝璎无奈,尤其是此刻自己映入他黑眸的脸如此惊惶。 “是太子。”他心思细腻,宝璎此刻的踟蹰犹豫逃不过他的眼他的心,不是问句,是异常冷静的肯定,只有太子敢这样做,也只有太子能让宝璎受了如此大辱却不得不守口如瓶。握在宝璎肩上的大掌突然发力,“我要劈了那个畜牲!” 说着就转身不管不顾往前走,“不要去!”宝璎幡然警觉,“别冲动!他是太子。” “我不能治他,皇阿玛总能治他吧!”胤祯拉着宝璎就走,“跟我去见皇阿玛,我不信这样的太子他能饶了!” “不行!不能去!”宝璎反拽住胤祯,“你是偷偷跟来的,不能被皇上知道。” “知道了又怎样?难道再打我二十大板?”胤祯往行宫大殿方向去,就算再被皇上打个几十板子又何妨,就算大闹行宫又何妨? “不行,我们没有证据,万一太子倒打一耙,皇上会怪罪你的。”宝璎拖着他的手,私自跟随圣驾,这罪名可大可小,万一被太子抓住了把柄,只怕不仅仅是打板子了。 “倒打一耙?呵!那更好,就说我为了个女人跑到皇阿玛行宫来,再打一顿板子爷不在乎!”胤祯怒气腾腾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绝无半点戏谑之意。 “你疯了吗?”宝璎低呵,心里流过一丝奇异的暖流,“难道你要让八爷因为这个失去你的帮助,让姑姑为你伤心?我没事了,我真的没事了,我肯定,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哼!”胤祯一拳重重击在柱子上,“他这个太子!” “我不会让他有机会靠近我的。”冷静下来的宝璎向他保证,太子最后那句警告已经证明他不会轻举妄动。 “嗯?”胤祯的眉头拧成川字,语气中带有可转圜的余地,他日趋成熟的心智不容许自己一再意气用事。 “他刚刚威胁过我,他得不到的也不让别人得到,况且……”宝璎寻思着去年行宫那事,本来她对他无须隐瞒什么,只是那人偏偏是十三。 “况且什么?”胤祯深究的黑眸锁在宝璎脸上,冷静之后他思量起太子今晚的行为,居然胆大到染指乾清宫宫女,只怕身旁美女如云的太子所贪图的未必是美色这么简单。 “他顾及到我是皇上身边的人,还有姑姑那边,他不敢造次的,刚才是被我气急了才会,总之我没事了。”目光闪烁,宝璎慌忙解释道,回避着此间的真实原因。 “那就好,暂且放下。疼吗?脖子都红了。”明晰她隐瞒必有苦衷,不愿勉强她提起不愿说出的真相,胤祯怜惜地揽过宝璎,这个妹妹着实让他乱了方寸。如果宝璎真有什么闪失,他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马上去杀了太子。 “已经不疼了。”宝璎习惯性摸着自己的脖子,“唉呀!” “怎么了?”胤祯满脸关切,此刻宝璎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如惊弓之鸟。 “我的璎珞,就是那个,从小就戴着的那个,你见过的,我一直都戴着的,一定是刚才被扯下来了。”宝璎蹲下借着微光满地找,那是额娘的遗物,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自己。 “是紫色那个?”胤祯蹲下问道,记忆中那抹紫色是幼年宝璎最明显的特征。 “嗯。”宝璎头也不抬在地上摸索着,“万一找不到,哎!” “别找了,明天再找。”胤祯止住她摸索的手,拉起宝璎,解下自己脖子上的饰物,“这是额娘给我的,比你还年长呢,打小就跟着我,就当赔你那个,你看怎样?” 他不由分说帮宝璎系在脖子上,宝璎摸着那带有胤祯体温的挂件,相似的七宝连珠,足足比自己那个大了一圈,“怎么你也戴璎珞?” “额娘给的,一直戴着,给了你额娘也会高兴的。”胤祯拭去宝璎脸上的泪痕,自己的胸前的衣襟也被她哭湿了,“像个小花猫一样,赶快回去梳洗吧。” “那我生受了。”宝璎没有拒绝的打算,她惊魂未定,她需要安慰,而他,能给他温暖。 胤祯随宝璎朝厢房走去,到院落尽头,他顿住脚步,“你,确定没事了?”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她捂着脸,不知是因为激烈的打斗还是其他原因,脸颊绯红。 他潇洒挥手示意宝璎进屋。 “方才你怎会回来?”宝璎好奇问道,他明明去找八爷了,又怎会出现,难道他能预知自己有危险? “听到动静就回来看看。”他随口敷衍过去,天知道他是怎么了,本来已走到很远处,心却仿佛被猛捶了一下,格外生疼。他也不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鬼使神差般沿原路返回,就撞上她独自哭泣。他不免嘲笑自己,心神竟在那一瞬搅乱了。 宝璎摸着脖子上的璎珞,不敢回头直接进屋去。直到进屋关了门,才从格子窗上偷偷窥视。他在门外驻足片刻,才离去。 换过衣服,梳洗之后,宝璎拿了些药抹在脖子上,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的一幕幕,这真是夹杂着惊恐意外和感动的一天,她兀自沉缅在回忆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是该忧还是该喜呢?她不知道,她已走进那个属于爱新觉罗家的漩涡。 而胤祯并未立刻离开,在僻静的小竹林停留许久,太子究竟为何为难宝璎呢?这念头在他脑中久久不散去,他皱眉,不知何时起,这个妹妹有事情需要瞒着他,他老早就知道,只要和十三有关,他们之间,就会隔着些什么。竹叶幽森的影子映在他阴晴不明的脸上,这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宝璎!”八爷低唤一声,将托着托盘从行宫出来的宝璎拉到一边。 “怎么了?”从来不见他如此紧迫,紧握自己手腕的大掌不住得颤抖。 “他受伤了。”八爷压低声音,压不住内心的焦急。 “什么?皇上发现了?”宝璎震惊,行宫里明明一切如常。 “待会儿细说,是刀伤,胳膊上,我那里有药,但没人会包扎,你可有办法?”八爷道,他身旁没有可以信赖的太医,而皇上身边的太医是断然不能惊动的。 “行,我待会儿去你那边。”宝璎平复这自己的心情,让自己镇定下来,越是危险就越要装作若无其事。 “好。等你。”他松了手,匆匆告辞。 宝璎沉思片刻,回屋翻出自己的行李,一颗心乱怦怦跳,有关胤祯的片断一刻不停出现在眼前,没有人会包扎,胤祯的伤口岂不是还流着血?取出伤药思前想后,带上装糕点的盒子出门。 出了门就撞上圣上宠信的太监总管魏珠,宝璎不由得心下一紧。宫里都知道,即便是得罪了李德全也不能得罪魏珠,这位总管整治下人很有一套。太子复立之后,皇上调整了宫内人事,魏珠的职权越发大,气量却越发小,稍不留神就会被他责罚。 宝璎见魏珠那双势利精明的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漆盒,主动交待道,“这是前日出门前良妃娘娘赐的枣泥糕和栗子糕,前日见八爷有些思乡,奴婢今日给八爷送去。” “宝璎果然知道揣测主子们的心思,难怪各家主子,不管是德主子还是皇上,不管是十三爷,还是八爷,对宝璎你都刮目相看。”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称宝璎为格格,冷冷打量着,亲自揭开漆盒,仔细检查才放心。 “总管见笑了,做奴婢的自然要伺候好主子。”宝璎恭维道,心里暗暗期盼这烦人的魏珠赶快离开。 “难怪宫里总传说,什么人都会倒台,只有李德全和你宝璎不会倒,他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眼里心里只有皇上一个,你眼里是哪个主子都有,不管谁得势,总能踩在利字上。”魏珠打定主意教训宝璎一番。 “奴婢惶恐。”宝璎暗自较劲,没想到她一向与人为善的处世方式在他人眼里竟是这样的趋炎附势,也难怪别人误会,她和十三十四甚至八爷之间的状况在有心人看来,不就是左右逢源吗? “你快去。”他冷眼凝视宝璎良久,终于发话。 宝璎松一口气,抱紧漆盒向前走,魏珠的目光让她脊背发凉,她本能感觉到,魏珠对自己的盘问并非例行的公事,这中间,似乎有些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八爷久等了,我路上被魏总管拦着问了半天话,这才过来。”她掀了帐子。 “魏珠?”八爷暗自重复这名字,眉心不易察觉得微蹙一下,“他说了些什么?可是问到你此行目的?” “那倒没什么。”宝璎道,“他以为我拿了宫里的点心来讨好八爷呢。” 八爷调笑道,“只怕你的名声是坏了。” “谁爱说谁说去。”她老早就不在乎了,如果十四有个好歹,她还要名声做什么,“他怎么样?” “暂且包着,只怕还要找大夫。”八爷沉吟道。 “无妨,有我在。”八爷正欲问宝璎如何行事,被内室胤祯的咳嗽声打断。 “别动!”宝璎止住正欲起身的胤祯,右臂的伤口的血勉强止住,衣襟和皮肤上沾染的黑泥已经洗尽。宝璎松一口气,八爷的手下还不赖。 “我要把绷带剪开从新包扎,你忍着。”宝璎细看他伤口道,取过桌子上的剪子动手。 “嗯。”他的嘴一张一翕,艰难地吐纳,苍白无血色的脸无碍英俊的容颜。 见到伤口,宝璎倒吸一口冷气,果然不是意外。伤口平整,必定是高手刻意为之。伤在右臂,不是箭伤,看来经过贴身搏斗。敢伤害皇子,能伤害皇子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了。 ------------ 隐秘 “是怎么伤的?”宝璎抑住心里的伤悲,并未停止手中的动作。 八爷上前一步,“被人突袭,都是高手,想必是发现了十四弟的行踪,想是要抓十四弟,并未下杀手。” 宝璎猜测道,“是太子。”那可怖的嘴脸引得自己一阵恶心,去年行猎时他还不是那样子,人终究会变的。 “或许。”八爷若有所思,往日太子行径多半嚣张跋扈,此刻小心翼翼,倒不像他行事作风。 不期地,屋内三个人沉默着,躺在软塌上的胤祯身体微微一颤,宝璎不去想遇刺的事情,害怕触及到自己也无法接受的真相。 “别动,”宝璎摁住他的胳膊,伤口很深,他是失血过多,“我先把药换了。” “你怎么会带治刀伤的药?又怎么会包扎?”八爷打破此间的尴尬。 宝璎恬然道,“我的包扎之术,只怕比你们兄弟都好呢。”这是实话,皇上跟前的宫女都会简单的医术,而每次出巡前太医院都会给她们每个人备上足够的药物,而她,或许是天赋异禀,学起来得心应手。 “我怎么都不知道?”胤祯艰难开口,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妹妹还有这样的医术。 “你不知道的多了。”宝璎道,心中难过,居然有人敢这样伤他? “那这药是?”八爷不解地看着盒子里的刀伤药。 “太医院的。”宝璎轻描淡写,目光依旧专注于胤祯的胳膊。 “包好了,以后每天让人换药吧。”宝璎抬头看看任凭自己摆布的胤祯,身着中衣,身体因常年练武强健有力。宝璎意识到这样看他似有不妥,转身打量被扔在一旁的袍子。 “你白天就穿这个?”宝璎指着破旧的蓝色袍子,“这样打扮还不是一样容易认出来?” “不容易,他装扮得像小贩,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来人也是觉得他身型熟悉,未必敢肯定就是十四弟。”八爷为他解围,知道这个妹妹不会轻易放过再次令她担忧的胤祯。 “我还不是一样认出来了。”宝璎愤愤道,她几乎一眼就断定是他。 “你的药用完了,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八爷不无担心地凝视宝璎,御前的规矩往往很严格。 “不妨事的。”她轻描淡写道,太医给每个宫女配备的伤药都是定量的,八爷的话提醒了她,她需要有所准备。 八爷的目光似笑非笑游离在胤祯与宝璎之间,他很好奇宝璎身上究竟有多少秘密。 “遇袭的时候,八爷伤着了吗?”宝璎这才想起同样处于险境的八爷,略有歉意。 “没有,多亏了十四弟,不过,那些人原是冲着十四弟去的。经过这次打草惊蛇,他们应该不敢贸然行动了,我也加强了护卫。” “八爷这里安全吗?这不是最容易让人想到吗?”宝璎不假思索。 “放心,我是外松内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八爷握拳道。 宝璎点点头,不再说话。 胤祯缓缓起身,黝黑的皮肤因失血略显苍白,“昨天还让你放心,今天就出事了,你要打要骂随你。” “下次要闯祸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吓都被你吓死了。”宝璎见他还有心说笑,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人怎么就这样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呢?难道他不知道有人在为他担心吗? “是,宝璎格格教训的是,胤祯在此领教了。”他拱手道,不想牵扯到伤口,剑眉微微一蹙。 “别动了。”宝璎按住他胳膊,“还疼吗?” “疼。”胤祯顺着她说下去,万一说不疼只怕会被她骂死。 “会疼说明你还活着。”处理完伤口,那双水葱般的手离开他健硕的胳膊,心底的担忧再度被对他莽撞行为的怒气取代。 八爷意外他们之间天衣无缝般契合,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只有相处多年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默契。他们本来就是老友,只是宝璎这个单恋着胤祯的小女子,在自己这个外人面前提起胤祯时都会不由得脸红,此刻面对心上人怎能如此伶牙俐齿如此从容淡定?她需要下多大决心去克制对胤祯的感情,让一切在胤祯面前表露地如同理所应当的亲情?他不禁有些羡慕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子,猜测他有朝一日发现她的感情时会多么惊愕,他甚至很好奇这个无往不利的臭小子会不会为情所困。 “咳咳。”他掩饰地咳了几下,递给胤祯一个眼神,“我先去看看他们善后的状况。” “八哥走好。”胤祯撑起坐好,等着被她数落。 “你这伤总要十几天才能完全恢复,你就好好养伤吧,千万别去乱跑了。皇上近来可经常夸十四爷呢,万一十四爷这一个不小心蹿出去,不知皇上是该喜还是该愁。”宝璎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这阵子皇上提起胤祯都是一脸得意。 “皇阿玛对太子的信任大不如前,以前臣子有参奏他都压下,现在却不一样,总是不动声色地细细查过,再雷厉风行惩治*。太子复立之后,变本加厉,他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目光炯炯,没有平素的嬉笑戏谑。 宝璎目不转睛望着他,他此刻的专注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这也是真实的胤祯,一个有别于那个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十四皇子的胤祯,一个对政治仕途充满抱负的胤祯,一个对家国天下肩负责任的胤祯,如同他书斋上“献芹”二字。 她轻搓自己无处放置的双手,嘴上不语,心里默默道,我信你,我总是信你的。 “怎么这样看我?”胤祯发现她清眸中暗藏的隐忧,“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他声音极低,带有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才不怕呢,只要皇上还在,我就是跟在皇上身边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宝璎语笑嫣然,那样一本正经的古文在她嘴里变得有些玩笑意味。她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担心,让气氛轻松些。至于太子怎样对自己,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她第一次发现,自己骨子里流淌着听天由命的血液。也许过去的生活真是太顺利太舒适了,舒适到不知道世上有许多难以实现的愿望。 “读《左传》了?最近还学什么了?听说你现在迷上下棋和练字了,皇阿玛还喜欢找你切磋棋艺,什么时候转了心性啦?”胤祯带着那慵懒的笑容,眯着眼睛道。 “我是什么时候迷上下棋和翰墨的只怕你不知道。”宝璎明白他不会去关注自己的喜好,他也没有必要去关心。 “那是为什么学呢?”他特意加重了“什么”二字。 “不为什么,以前在姑姑那儿的确不喜欢,现在我瞅着黑白子还是很好玩的,越学越有意思,有时候摆着棋子一下午就过去了,至于练字,我那笔烂字再不练就对不起姑姑了。”宝璎腼腆一笑,眼底流过独有的神采。 “这样也好!”胤祯心满意足地仰靠着,“这一趟塞外行怎样?” “没见到六姐姐,说是有了身孕,过几个月回京城待产。”宝璎满心憧憬着,六公主的孩子一定像她那样性情爽朗。 “京里也有公主府邸,到时让皇姐请旨让你去陪她。”胤祯道,他知道这丫头跟六公主亲。 “对了,给你讲个笑话,”宝璎兴致勃勃道,“前几天,有个侍卫骑马去林子里,结果遇到熊了。” “是吗?”胤祯苍白的脸上立刻有了血色,“那他可交好运了,出猎遇熊机会不多。” “可是呀,他的马被熊惊了,丢下他就跑了。那侍卫当时就急了,熊张开大嘴要吃他呢。”宝璎绘声绘色道。 “然后呢?”胤祯懒洋洋问,他知道宝璎嘴里不可能说出血腥的故事。 “然后,他就跟那熊说,我不是这里人,我家乡的熊不吃人。” “哈哈哈……”胤祯笑得合不拢嘴,“你别告诉爷,那熊听了他的话把他放了。” “别动,小心动了伤口。”宝璎提醒他,“正巧有蒙古人路过,把他救了。” 宝璎走后,胤祯静静靠在榻上,眉头不由得再次聚拢。 “刚才不是挺欢的,要不我把她找回来?”八爷饶有兴味观察着胤祯,不经意瞟到她置于一旁的糕点。 “八哥别笑我了。”他眯起眼,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对着宝璎的时候,多少烦恼都能抛却。 “我笑你真是个瞎子,这么一颗宝珠放在眼前却看不到。”八爷拣了一块栗子糕放进嘴里,胤祯却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也不再顾左右言其它将话题岔开,只是若有所思靠在软塌上道,“正是因为离得近才看得清楚。”那声音苍凉得几乎不像从他嘴里出来的。 “怎么个清楚?”八爷追问。 “没什么。”胤祯敛起心神。 “嗯?”八爷纳闷,“十四弟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吞吞吐吐?有什么事情不能直说的?” “八哥不必激我,宝璎的事情,我答应过不说的。”他思量着,见八爷正聚精会神凝视他,不由得发笑,“不过,如果到了生死关头,八哥还是这般关心宝璎,或许胤祯会告诉你。” 这玩笑无意中牵起他心底一些不为人知的思绪,让八爷极不自在,他掩饰般干咳两声,转身去拿桌上的果子,“去年进贡的库尔勒香梨,存到今年四月还没坏,皇阿玛赏了几个,你尝尝。” 胤祯稳稳接过他抛过来的梨子却没有送入口中,他看了看手中橙黄的梨子,“八哥总会把大的梨子留给我。” “这有何不对?”八爷咬了口手中的梨子,“这梨子过了一年清香依旧,甘甜如故。” “可是,胤祯却不喜欢吃梨子,从来不吃。”不知是伤口疼还是其它什么原因,他眉心紧蹙,心里有隐隐的疼痛,手不由得攥紧梨子。 八爷诧异地看了看梨子,又看看胤祯,心细如他竟从未发现。 八爷凝睇着他,胤祯俊秀的容颜上依旧写满懒懒的自信,只是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从胤祯那墨色的眸子里看到苍凉而隐忍的情绪,一如他听到皇阿玛那句“辛者库贱婢”时的挣扎和痛苦,只有陷入极端矛盾和挣扎他才会有这样的表情,那是他不快乐时的专属表情。他一度以为,丰神隽秀的胤祯不会有这样的情绪。 ------------ 梨语 行宫里,一干侍卫整齐列在殿中,冰冷的铠甲映着清冷的刀光。殿门*开启,森冷的风吹得御前宫女的湖绿色罗裙轻摆,宝璎不由得手心一颤,若在平时,她断不会如此。然而此刻,她悄悄瞥了眼一旁的圣上,威严君主沉稳的目光中透着犀利的锋芒。她心底更虚了,此时此刻,作为皇上的御前女官,她问心有愧。 身形魁梧的正黄旗侍卫郑重跪下,“启禀皇上,行宫四周未发现刺客身影,臣斗胆求皇上旨意,是否继续搜查?” “搜。”皇上言简意赅,对捉拿突然闯入行宫的不速之客有着志在必得的决心。 御座下方,皇太子气定神闲踌躇满志。即便在这样的时刻,皇上身边也只有这个儿子,关爱之情显而易见。 御前宫女心里都是一惊,她们虽常年随圣驾,却从未见过这阵势。自打三十六年平定了葛尔丹,宫廷已许久没有出过此类事件。御前宫女依礼退居偏殿,将携带的止血伤药缝在衣襟上,从走进乾清宫那天起,她们就明白,自己不仅仅是端茶递水的宫女。 宝璎透光窗棂的缝隙向外窥探,目光所及皆是甲兵刀锋,她知道一旦发生不测,她们将承担侍卫和御医的职责,她一度以为这是她此生所经历的最危急的时刻,她不知道,她的御前侍驾生涯还将迎来更大的风暴。 “格格别叹气,”合离不知何时走到窗边,“奴婢早听说不会有事的,就是抓小毛贼。” 宝璎回过神,“我叹气了?都说是刺客,怎变成毛贼?” “是太子的侍卫说的,说是太子爷丢了东西,今儿个还把我们屋里搜了一遍。”合离附在宝璎耳边道,“来人说了,不让说出去。” “这事蹊跷,既是丢了东西,为何不大张旗鼓搜,反倒说是刺客,弄得人心惶惶?既然搜查了,为何搜到我们那里,却不见搜别处?他一贯张狂,过去在宫里出点什么事都闹得人尽皆知,这次倒不像他了。”宝璎寻思着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合离低头不语,那晚的事情之后她越发感激信任宝璎,也越发怵太子。 “他们还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宝璎道。 “他们查点了太医院给我们配备的药,还问最近可有人受伤用过药。”合离不明就里。 “伤药!”宝璎脑中一阵轰鸣,幸亏她早有准备,幸亏已经用糕点的粉末填补自己那部分药物的空缺,但此刻的事又该如何解释?只怕根本没有刺客,十四受伤未愈,太子这招是先礼后兵还是打草惊蛇,宝璎没有时间细想。太子已经怀疑到她这儿来了,只怕自己去八爷那边的目的已被悉知。太子此举要抓拿的不是刺客也不是毛贼,而是暗中跟随圣驾身受刀伤的他的十四弟,爱新觉罗胤祯。 想到这里,她更加坐立不安,“一定要出去,一定要把消息送过去。” 宝璎正兀自嘀嘀咕咕,魏珠已来传旨命宫女守在大殿四周,无圣谕不得进入大殿。 宝璎幽幽的眸光掠过低眉顺目卑微站立宫女的肩头,落在盛满霞红玉露果子的盘子上。她手捧外黑内红熏染名香的云纹果盘朝她此刻的目的地走去,行宫里人影闪烁,她低头小步趋行,唯恐被人认出来。 不期然,一双簇新的黑色宫靴窜入眼帘,宝璎抬头,脸上的浅笑略微僵硬,“魏总管。” “你,往哪里去?”魏珠那枯瘦的指节轻轻敲击果盘,发出沉闷的响声。 “前日皇上命赏赐诸皇子新进贡的水果,奴婢将果子送去。”虽然确有其事,但选在此时此刻,这借口实在拙劣。 “是送给哪位爷?”魏珠灰暗的眼珠子闪过一道光。 “八爷。”这话无异于将自己往死路上逼,但她决定铤而走险。 “八爷?”魏珠以两细长的指尖捻起一个库尔勒香梨,“这梨子能清热润肺,生津止渴,老奴我近来肺燥咳嗽,能否让与老奴?” 明知是有意刁难,但面对魏珠少有的谦卑,宝璎却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看着魏珠身后的小太监将梨子一个个取走。 “还有桃子?”心怀不轨的魏珠又盯上了水灵灵的桃子。 宝璎心里焦急,本想借桃子和梨子合成“逃离”二字,被取走梨子已是万般无奈,这仅剩的桃子无论如何也要留下。 魏珠见宝璎流露出不舍,笑问,“桃子有补血活血之效,宝璎急着给八爷送桃子去,莫不是八爷那里有谁受伤了急需进补?” 他看似无心,却句句皆有所指,宝璎勉力维持住面上的笑容,“总管此言差矣,八爷若是伤了,自有太医医治。只因八爷向来身体瘦弱,桃子能强身健体丰肌美肤,奴婢以为正适合八爷。” 魏珠点点头,不再为难,似笑非笑离开。 宝璎深吸一口气,朝八爷帐子走去。皇上寝宫戒备森严,此处却异常风平浪静。守护的侍卫见到宝璎,转身去通传。 “等等!”宝璎出言阻止,想起行宫中种种蹊跷,魏珠刚才似乎也有意拖延,她不能进去。 “格格有事前来,待下官进去通报。”早在上次为胤祯包扎时曾在帐外见过这侍卫,宝璎猜测他必定是八爷心腹之人,但这等大事...... “些许小事,不必通传,奴婢是送水果而来。”她心生一计,嘴角一牵,“借大人匕首一用。” 满人有随手携带匕首的习俗,侍卫虽有些吃惊,略作迟疑,取出交给宝璎。 长约尺余,形似坚冰,上缠绸带,握手处有一月牙形护手刃,手柄处刻着一个柳字。宝璎拔出匕首,将手中桃子均切为两半。 那侍卫看得目瞪口呆,却见宝璎将匕首还给他,“桃子已分好,未免日久腐烂,还望大人提醒八爷立刻食用,不可耽搁。” 帐内,八爷对着一盘分开的桃子哭笑不得,“你这表妹真是古灵精怪,好端端的桃子非要分开来,催着你赶紧吃。” 胤祯凝视桃子,未置一词。从未见她如此行事,莫不是御前规矩如此? “老爷子那边有什么消息?”胤祯道。 八爷撩起袍子,坐下,“没什么消息,把太子留在身边,把我们这些碍眼的儿子赶到帐子里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御赐的果子,何必剖开多此一举?”胤祯反复思量,说出自己的看法。 八爷霍然起身,“你是说这桃子里夹带了东西?”他恍然大悟,宝璎不进来,必定是身不由己,她送进桃子,是因为有口难言。 “连桃核都剔去了,哪里能夹带消息?”八爷捏起半球,只见切口光洁平整,无其他痕迹。 “正是因为桃核都去除了,才能平平安安送进来,又不引人注意,即便被人扣下,也留不下把柄。”胤祯揣度着,以他对宝璎的了解,她想说的话,一定在这里。 “她不能亲自告诉我们,又不希望中途被人拦截消息,那这消息究竟是什么?”八爷感觉到事态严重。 胤祯眉心拧成结,年少时那些不上心的片断涌上心头。 “她生气的时候,会一言不发把葫芦放在窗边,看到闷葫芦我们就知道什么意思了。”胤祯缓缓道来,“年少时常玩这样的游戏,她字体幼稚,我和十三总笑话她,所以宝璎想说的话往往不会写出来。” 多年不玩这样的游戏,他竟然都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默契。 “可这劈成两半的桃子,是什么意思?”八爷不懂,他没有介入过那段回忆。 “究竟是什么意思?”胤祯嘴上嘀咕着,“一分为二,左右分离。” “对了!是分离!”胤祯墨黑的眸子晶亮一闪,“桃子左右分离,就是桃离,是逃离。所谓立刻食用,就是尽快离开,逃之夭夭。” 行宫外松柏幽森静默,八爷已得了消息,太子借搜捕刺客之名把行宫翻了个底朝天,当他寻机搜到八爷帐子时,该离开的人早已策马而去。太子把一出好戏演成闹剧,一如他往昔荒诞的言行,圣上面前,那严厉的斥责自然免不了。 “八爷万福。”宝璎朝他略微欠身,停在几步之外,守礼的距离。 他轻轻摇曳一杆翠竹,道,“宝璎的桃子甚好,前几日身体不适,服用了桃子百病全消。” 宝璎会心一笑,心里的担忧全然放下,“看来,桃子虽不太早,但妙在及时。” 八爷凝视她片刻,道,“那侍卫是我的人,你有话可以直接对他说。” “以八爷的才智,我说不说八爷都能读懂。而且,”她顿了顿,郑重道,“我和他并非同道中人。”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落在八爷心间。微凉的风拂过竹林,细长的竹杆在风中轻摆,风过后又恢复原先挺拔而立的姿势。他知道,这是委婉而坚决的拒绝,拒绝成为他手中的棋子。 “的确读懂了。”他不动声色抚平此刻的波澜,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问,为何读懂的不是我? “宝璎方才捡到一方帕子,想必是八爷的人遗落的。”她将丝帕递过去。 八爷展开这面方巾,帕子上绣着一首诗, “柳本飘零影, 成愁不解心, 荫庇扁舟子, 不起故园情。” 他心下明了,这的确是他手下人之物,此诗暗藏姓名,一经查证就知道是谁遗失的。这东西必定是丢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被宝璎捡到了。 “八爷勿怪,宝璎是见到诗中有姑姑的名字才留意的。”她恬然一笑,若非如此,她不会留心,也不会发现帕子上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柳字。 他知道很多事情她不愿去细想,也懒得计较,若非她身处事非之地,也许他真的不想把她拉下水。 “你不想知道这帕子的故事?”八爷道,阿哥们身边的侍卫多半是旗下的包衣,而他却用了个汉人,还收为心腹,他确信,冰雪聪明如她一定会注意到。 “不想,说到底,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她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表明自己的身份。从第一天走进乾清宫,李德全就告诉过她,在御前服侍,第一条就是“只准说是,不准说不,”一切以圣意为先。一直以来,她都如此行事,如此坚持,即便曾拦下圣上手中的刀,也不曾有此刻的愧疚感。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义无反顾背叛皇上的旨意,对捉拿刺客的圣旨置若罔闻,在他眼皮底下将消息送出去。如果说上一次拦刀是仓促之计未经思考,那这一次则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险计,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事情,你不怪我?”八爷话锋一转,转到胤祯身上。 “不怪的。”她坦然道,“无论上次,还是……去年他那样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那样不计后果地顶撞皇上,要么太冲动,要么太在乎,不怪八爷的。” 她说的是真心话,当日殿上的情形自己是知道的,八爷那样自尊的人一瞬不停在殿前叩首,胤祯于心何忍?见到皇上拔剑指向胤祯时自己不也失去理智,奋不顾身吗? “那你怪过九弟吗?是他拉着胤祯去劝谏的,到头来他却退缩了,多亏你和五哥那一拦……”八爷语气平淡,几乎没有任何起落,“别想,直接告诉我。” 宝璎莞尔一笑,“不怪了,可能怪过,但当他上前阻止那把刀,被皇上扇那耳光的时候,我就不怪了。” “是吗?”八爷轻舒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他凝视宝璎良久,这样敦厚善良的女子真是紫禁城养育出来的?他开始感叹自己的不可思议,不是诧异那小女子的善良与率真,而是惊叹自己在她面前的直白与简洁。自己从五六岁起就知道出身对于皇子的重要性,从七八岁就开始用才学智慧装扮自己,十几岁起就婚姻和人缘武装自己,今天居然对着这么个孩子说了许多心里话。一直很介意别人嘲笑自己的出身,那天皇阿玛责骂的那些话连最亲的几个兄弟也不敢在自己面前提及,今天居然主动对人坦诚那日的思绪,坦诚自己的愧疚,难道和孩子说话会让自己变笨?宝璎有什么优点呢?明明是聪颖无比的人,却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明知在宫里生存离不开谋略与心机,她却固执地选择以诚待人,并非没有计谋,只是本能地不安常理而为,这样不遵守宫廷规则倒把那些暗中窥视她的对手弄得摸不着头脑,这和胤祯还真有些相像。 他笑如春风般和煦,目中却透着些许苍凉之意,若非为了胤祯,她哪里会这样帮自己。 “胤祯?”他轻笑,或许他们骨子里本是一样的,“过去觉得你像德母妃,现在看来,长得越发不像了。” 宝璎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事,姑姑教导的那些生存准则早在她一次次以身涉险时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们三个小时候,日子过得很逍遥。”八爷随口提到,对于那些无足轻重的年少往事,他第一次感兴趣。 “是呀,那时候无忧无虑,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师傅要我写的字帖,最大的快乐就是从哥哥们那里得到精雕细琢的清玩。”宝璎自失一笑,提起那些荒诞的少年事,气氛轻松缓和。 “那,你们三个起了争执该怎办?”八爷继续道。 “我和十三争执,多半是十三让着我,和十四争执,即便他不想让,姑姑也会让他让着。”宝璎道,有两个哥哥,她总是最幸福的。依姑姑的道德标准,自然是自己的孩子少疼,别人的孩子多疼,再者父母多半疼两头的孩子,胤祯夹在中间,免不了被忽略。 “那,如果他们俩起了争执呢?”八爷追问。 宝璎不假思索,“八爷想想姑姑的为人就知道,自然是孔融让梨了。” ------------ 畅饮 “这几本唐诗是江南曹大人送来的,万岁爷这阵子喜欢得紧,好好收着。”宫女们匆忙收拾着行李,皇上准备起驾回京了。宝璎耐心地交待与皇上有关的种种事项,譬如皇上喜欢曹寅送来的东西,譬如皇上偶尔会翻阅往日的书卷,譬如皇上不喜欢葱蒜。这趟塞外之行,她越发悉心地关注皇上的起居,从日常喜好到饮食起居。每每看到这境况,李德全总是赞许地点点头,而另一位总管魏珠则越发专注于探究宝璎的举动。 “格格。”合离轻戳宝璎,朝门外努努嘴,蒙古装束的诺敏独自一人立在门边。 “找我何事?”宝璎拾起塞草,无力地拍打着草尖。身后繁华的行宫默然而立,充当两个妙龄少女的背景。 “皇上近来很重视你,看来,你似乎开窍了,”诺敏讥笑道,“学会生存之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原来她指的是这些,宝璎笑笑,“本分而已。” “你信命?”诺敏微扬额头。 “信,上天自有安排,”宝璎淡然道,“不能改变的,我安然接受。” 她们的生活中有太多不能掌控的事情,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控制自己。 “你竟然信?”诺敏不无讥讽道,“看来我果真高看你了。” “为何不信?”宝璎反问,“我相信上天会善待我们。” 她一直相信,如果不善待,自己怎有资格在姑姑身边长大,怎能与皇子同窗读书?尽管有时候,他们同样身不由己。 “你相信是因为上天太厚爱你,”诺敏冷冷道,“我从来不信上天,她照顾不到每一个人。” 她停顿片刻,道,“我信自己。” 回京之后,她将会嫁给太子,一如往昔的凌厉与锋芒,却多了几分掩饰与成熟。诺敏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宝璎知道她们将会形同陌路,陌路又如何?有些人,从来不曾同路。 宝璎幽幽道,“眼前明明塞草萋萋,为何我心底确是一片荒芜。” “走!跟爷喝酒去!”十三似乎心情大好,回宫后就拉着宝璎往景山去。 “你?”宝璎不明就里,被拖着走,心里寻思着,难道那件让十三愁眉不展的事情过去了? 想到这里,她眉开眼笑,忍不住跑到十三前头去,方才还沉重拖沓的步伐瞬间轻盈起来,凌波微步如幻影般映在十三深黑色不见底的眸子中。 她身轻如燕,跑在崎岖的山道上丝毫不喘。 十三跟在身后,叹道,这才一会儿功夫就这样高兴了,女人当真是喜怒无常。他摇摇头大跨步追上宝璎,“还是这样喜欢乱跑,在底下时就像个金丝雀,乖乖的,到了山上就跟松鼠似的。” “我就是喜欢爬山,小时候跟姑姑去爬香山祈福的时候,我跑得比太监宫女都快。”宝璎双眼所及皆是春色。 “是呀,你最喜欢爬景山,每次爬山的时候都比我和十四快,跑到山顶也是你喘得最厉害,第二天又是你从肩膀疼到脚踝。”胤祥打趣道,这个妹妹的确喜欢爬山,但身体似乎并不强健。 “我哪比得上你们这些皇子从小到大骑马射箭的,每次爬山的时候我光顾着高兴,忘了第二天腰酸腿疼,不过比起那些正经公主郡主还是强多了。”爬山的乐趣源于孩童时代陪伴在她身旁的那个少年,紧握着她的小手狂奔在景山道上。 胤祥不语,他却另有心事,不知远在蒙古的妹妹是否有宝璎这样豁达的心胸,现在想来,如果当初嫁到蒙古的是宝璎,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况。 “这就到山顶了?”宝璎轻喘,“怎么山越来越矮了?才一会儿功夫。” “是你跑得快。坐下,喝点酒。”胤祥席地而坐,掏出酒囊,往嘴里灌。 宝璎选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接过他抛过来的酒囊,“这?你没带水?” “谁像你那么讲究,爬山还带水?将就着喝吧。”他举起酒囊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 “好。”宝璎学着胤祥的样子,托起酒囊,谁知刚入口就被呛了,辛辣的滋味还未进入喉咙就涌上鼻尖,呛得她一面咳嗽一面大口喘气。 “哈哈哈!”胤祥指着宝璎,嘲笑那狼狈的样子,“第一次喝酒哪有你这样灌的?” “谁说这是第一次?”宝璎道,虽然饮酒次数甚少,但那辛辣中带酸楚的味道却记在心里了。 “想起来了。”胤祥若有所思,狠狠灌了一口酒,“当年是你陪着我喝酒,今日又是你,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宁愿没有这两次。”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人生,你希望怎样?”宝璎看向他,目中尽是柔软。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希望瑞雪还在。”他苦涩道,众人都知道他有情意相投的福晋,有如花似玉的姬妾,谁解他夜阑梦醒时的无奈与伤感。他摇摇头,耻笑自己的痴狂,狠狠灌了自己一口酒。 “十三,你知道吗?我一直相信瑞雪会回来的,你也该相信。”宝璎微笑着对他,虽然之前他们争吵过,冷战过,但他们之间深入骨髓的亲情并为因此隔断,她依然关心他,试图将自己的信念传递给他。 十三摇摇头,重提往事只会徒增伤感,“有时我想,如果我晚生几年,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纷纷扰扰,也许就像那小十八,每天只关心什么人陪着自己玩,为上书房里师傅说要背的文章操心,到死都不知道阴谋是什么。” “你呢?”胤祥眯着眼道,“你活得比我自在,你可有什么想改变的?” 宝璎望向远方,“有啊,我希望我额娘没有早早去世,她给了我生命,我却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样子。” 胤祥沉默着,他似乎也记不清自己生母的样子了。而宝璎,小时候她长得很像德妃,这两年却越发不像了。 “不过,”宝璎笑着,“如果那样,我就不会进宫,不会遇到你们,会有遗憾的。” “还有呢?你还有哪些心愿?”胤祥道,“通通说出来。” “还有什么心愿,我都不知道了。”她眼底幽凉,心底也是荒凉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早生几年,也许,她可以比完颜氏更早走到他身边,也走进他心里。她苦涩地想着,摇摇头,试图断绝这荒谬的念头,“我不该贪心不足的。” 那也是她心底的愿望,但不是所有的愿望都可以说出来的,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有机会实现。 “你长大了。”十三凝重道,“往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可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宝璎听不清他的嘟囔,眼前不甚清楚,脑袋里似明白似糊涂,“我又会怎样?你该知道,如今我是皇上的人。” 宝璎喃喃自语,十三确听得一清二楚,若非当初那莽撞的一抱,她怎会被皇上留在身边?但若没有那一抱,十四只怕已不在人世。究竟什么才是他希望的结果,他蹙眉,十三此刻也糊涂了。 “如果当初在御前,皇阿玛要杀的是我,你会去拦吗?”他苍然道。 宝璎却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我之间,何时这样见外了?只要是你,我就会。” 果不其然,这答案早在他预料之中,他哑然而笑,“我的阿玛我了解,越是危险,越是琢磨不透的人,他越是放在身边,他留你在身边,因为他不放心。” “宝璎不怕,我从来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我问心无愧。”宝璎倔强摇摇头,眉心不期然拧了一下,她本可以问心无愧,只除了…… “你比我们强就强在这里,无欲则刚。留在老爷子身边也好,省得老八打你主意,”他思量着,“老爷子防着你,可也护着你。” “只要你们还在,就好。”她呢喃低语,只要他们还在就好。 他不知道,宝璎也是有心愿的,只是更多时候,她宁愿放弃自己的愿望,成全别人。只要他们都在,都好,至于她的心愿是否实现,又有什么关系。 “那天你说,小十八的死,是你的不幸,却是我的大幸,”他迫近她,不无痛苦道,“那一瞬间,我发现,我真的在庆幸。” 宝璎颓然望着他,那天他选择避而不答,为何今日? 她避开这让她痛苦万分的记忆,幽怨道,“小时候,我以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像词里说的那样,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怎奈诗词终究不是人生,你们的顶天立地竟是手足相残。如果长大是这样痛苦,我宁愿一直躲在姑姑的羽翼下。” “长大何其痛苦,就像蛇一次次将自己的皮磨破蜕去,每一次都是切肤的疼痛,”他将酒囊狠狠抛掉,“如果是十年前,谁能相信我宁愿用弟弟的生死去换取一次取而代之的机会!” “这就是你们男人的江山,用鲜血和生命筑成的江山。”枝头的花瓣如雨纷纷下落,却血色凄迷,一如燃烧到尽头的残阳。 十三忽然大笑起来,“男人,哈哈!你要记住,男人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尤其是爱新觉罗家的男人。” “你不该那样做的。”这是她醉倒前最后一句清醒的话。 “正因为我们是兄弟,才会有这样的纷争。一切都是我的选择,从我选择对付太子那天开始,就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同样的选择放在老八他们身上,他们也是一样选择的。我爱新觉罗胤祥从来敢做敢当。老爷子废太子,是我做的,总之,那个位置,不管谁坐,都不能是他老二,他不配。”他回顾宝璎,眼里毅然绝然,心里却说不出的苦痛,“我遗憾,但不后悔。我清楚自己该有怎样的下场。” “兄弟……”宝璎含糊不清的呓语似乎在重复这个有千钧之重的词。 “紫禁城里没有兄弟,每个人手上都是鲜血。”胤祥决绝道,从瑞雪不明不白离世那天起,他就明白了。 胤祥凝视她,此刻宝璎脸上泛起醉酒的潮红,山颠桃树下飘落的粉红色花瓣落在她红扑扑的脸颊,映着她冰雪般莹白的肌肤。天色渐暗,他抱起宝璎,耳边回荡着宝璎醉梦中的低吟,不管她能否听到,他自顾自道,“爱新觉罗家的男儿从来不甘居于人后。” ------------ 裂缘 梦中是似曾相识的温暖,一如她曾经熟悉且贪恋的怀抱,仿佛又回到六岁那年寿皇殿里寻常的下午,阳光懒洋洋洒在身上,梦中人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自己的背,哄着自己进入梦乡。 “哥哥。”宝璎从睡梦呓语中醒来,摸摸自己的牙齿,莫不是昨天磕着了?眼前所见,皆是乾清宫旁自己房间的景象。 “格格把醒酒汤喝了吧。”身旁侍候的冬青适时地送上汤药。 “我怎么在这儿?你为何也在此?”宝璎揉揉酸疼的额头,恍惚间见到冬青面颊尚未干透的泪痕,她猛然从床上跌下来,“是不是姑姑?” “格格别担心,主子没事,”冬青搀扶着宝璎,絮絮念叨,“是十三爷让奴婢来伺候格格的。” “这个十三,亏他想得周到,”宝璎重重坐在榻上,忽而想起什么,假意随口问道,“这么说,是他把我弄回来的?” 冬青递给宝璎茶杯,“是十四爷送格格回来的。” “什么?”这话差点让宝璎噎住,“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竟然是他?真的是他? 冬青撇着嘴点点头,不置一词。 昨夜生凉,被晚风吹得微凉的小脸上泛着恬静与天真,也只有她才会如此沉睡,善良地相信周身每个对自己好抑或对自己不好的人,理解每个人的立场与身不由己。十三看了眼怀中沉睡的宝璎,某人已在山下静候多时。 眼前人临风而立,微扬的嘴角带着冷静与不屑。 “果然准时。”胤祥不羁地笑着,似乎有意挑起他的愤怒。 “与十三哥约定,胤祯岂敢迟到?”胤祯望着十三怀中沉醉的宝璎,英挺的俊眉拧成一团。 “从今以后,交给你了。”胤祥走上前去,笑着郑重将宝璎送到胤祯手中。熟悉的体温脱离手心那刻,他有片刻的迟疑,但迅速收敛起自己的不舍。她是他肩负的责任中唯一甘愿承担的那个,然而此刻却义无反顾将她让出。 “胤祯明白。”他固执地横抱着宝璎转身离去,独留胤祥远远回望的身影。 她使劲回想,却忆不起昨日与胤祯有半点相关,只记得细细碎碎的风声回荡在耳畔。她扶着光洁的黄花梨床榻,那里依然流淌着行云流水般舒畅的纹理,却找不到一点温润的感觉,一如她周身尽是沁人的冰凉,内心却如擂鼓般狂跳不止。 “我这是怎么了?”宝璎想让自己那颗心沉静下来。 冬青一言不发,屋内维持着窒息的沉默。 “他什么时候送我回来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宝璎再也坐不住,不顾昏沉沉的大脑,推开窗棂,沁凉的气息袭来,血色残阳无力地染红天际,自己已然睡了一整天? “昨天傍晚,十四爷抱着格格回来的,奴婢在门外见了,本想让人接过格格,十四爷不让,自己把格格抱进屋里,吩咐奴婢给格格熬醒酒汤。”冬青负气般面无表情复述了昨天的情形。 宝璎顿感大窘,一时腿软,瘫坐在椅子上,心虚地颤问,“他,可曾说了什么?” “没有。”冬青冷冷答道,她无暇顾及与他无关的事情。 “他黑着脸?他生气了?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宝璎没有注意到冬青的表情,自顾自揣摩着,想不通自己的行为对他能有多大影响。 “十四爷没说什么,倒是格格说了话。”冬青小心翼翼观察宝璎的表情。 “我说了什么?”宝璎大惊,听说过酒后吐真言,不知道自己酒后说了什么不妥的话,让胤祯黑着脸。 冬青胆怯地瞟了眼宝璎,道,“格格说,男人是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啊!”宝璎捂住自己的嘴巴,万万想不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难怪胤祯脸色不好看了,她居然说出这样不修边幅的话。 “格格还说了些话,”冬青怯生生窥探着宝璎的神色,勉强道,“你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啊?”宝璎抱着脑袋,栽倒,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多少离谱的话,真不知道胤祯会往哪里想。 “格格?”冬青试探般道。 “他,一直呆在这?”宝璎心虚不已,“他还做了些什么?” 冬青坚决摇头,“他放下格格就走了。” 撒谎后心虚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床头已经冰凉的茶水上,昨晚十四爷搂着格格喂水的时候,她呆呆看着,没想到十四爷那样的人还会伺候人。但想到格格是十三爷那边的人,她咬咬唇,什么都没说。 “这个该死的十三,好端端何必让我喝酒?我找他去。”宝璎说话就走。 “格格别去了,十三爷您是见不着了。”冬青扑通一声跪下,两行清泪划过无暇的肌肤,心里,蚀刻着密密麻麻的疼痛。 “什么?”宝璎怔在原地,絮絮听冬青讲述自己昏睡一日之内发生的惊变。 朝堂上,龙颜大怒的皇上将十三皇子圈禁在夹蜂道,罪名是陷害储君。而弹劾十三的,是八爷一伙人。 短短一条消息隐藏多少个小心翼翼在里面?昨天十三带自己去喝酒都是有意为之,是发自内心最后的欢愉还是处心积虑善意的保护?是避免自己像上次那样冲动拿自己去挡皇上的刀锋?他是存心将自己灌醉的。即便到了这样的关头,他竟然还在保护自己。她不知道这些日子他究竟面临多大的困境,是什么样的心态能让他如此从容,几乎是义心甘情愿走进监牢。 宝璎只知道,他被圈禁了。 宝璎还没来得及思考圈禁是怎么一回事,或许事情来得太突然,悲痛还没有传来。曾经风流潇洒的胤祥就要像大阿哥那样在几尺见方的空间里度过余生了?他是皇子,天皇贵胄,怎么受得了那样的苦,那样的屈辱?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位置吗?为了这些,他付出的是不是太多了? 难怪他昨日说了那么多,他选择用诚实去认罪,用坦白和圈禁去洗清自己的罪行,如果那些算是罪行的话。他选择这样一种决绝惨烈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的救赎。 宝璎狠狠咬住唇瓣,恨不得咬出血来,“我竟然这么笨,我竟然不知道他是来跟我告别的,他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不辞而别?她哽咽着,最后那几个字硬是卡在嗓子里说不出。 宝璎望着一旁梨花带雨的冬青,“我果然冷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伤心了。” 她是不知道怎么伤心了,接连的变故与打击让本已伤痕累累的心麻木到失去痛觉,为何上天总是跟她开这样大喜大悲的玩笑?自己一厢情愿地希望那些事情都可以过去,希望皇上不会追究,可是,当自己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时,游走于朝堂之间的臣子们已经开始酝酿更大的惊变了。 宝璎匆匆往乾清宫赶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见十三。 冬青赶忙起身拉住宝璎,“格格别去,求格格别去,十三爷跟奴婢说过,从此好好照顾格格,他只怕今生都出不来了。” 帐殿那件事是多大的罪责,她不是不知道。大阿哥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关到现在,而且,无半点被释放之气象。她的十三哥,她从小到大信任的哥哥,真的不在了? “娘娘听了这事只是闭门,在佛堂里求着,到现在谁都没见。”冬青拭去泪道。 “为什么?”连德妃那样沉稳的人都只能拜佛了,只怕十三这回真是走到绝路了。这消息还没有摧毁宝璎的理智,她迅速捕捉到这里的讯息,“为什么她谁都不见?” “说是十四爷参了十三爷,奴婢不知道真假,但主子听后一声不吭,还把来请安的十四爷挡在门外。”冬青气急道,就她对朝政仅有的了解,她只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所能见到的十四爷身上。 她不知道,这话对宝璎有多大的打击,她可以接受一切原因,只除了他。 以宝璎对姑姑的了解,这必然是她温婉沉稳性情下最剧烈的抗议。 “我要去,”宝璎深吸一口气。 冬青正欲阻拦,宝璎决裂般道,“我不是去找十三,我去找他。” 夜幕下,她一袭幽蓝色宫装穿梭在黄昏中暗淡的宫墙之间,周身都是漫无边际的无助与寒凉,或许是酒意尚未全醒,或许是心太急情太切,她脚下的步子慌乱而无力,空中充斥着混混噩噩的气息。 要见他!一定要见他!宝璎心中默念,不知不觉已绕过红墙,走到西五所。 她的步子伴随着眼前越来越清晰的侧影逐渐缓慢,苍茫夜色下他刚毅俊朗的轮廓笼在一泊柔和凄迷的月光中。他身畔尽是流水般的清辉,然而,在紫禁城孤寂夜晚的凉风中看上去清冷而苍凉。 “胤祯,是你吗?”她心底默念,随着他的呼吸亦步亦趋。 他似乎听到她心底的低唤,旋即转身,他墨色的眼眸一亮,“宝璎?” 他显然对她的出现倍感意外,她此刻本该躺在床榻上休息。 看清他俊颜的她立刻忆起自己的来意,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她怒气冲冲而来,只是,见到他独自一人苍凉的影子,她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你怎么来了?”胤祯眼底充满不解,她不是醉得不省人事吗?转顾四周,已经入夜了。 “我为何不能来?”宝璎挑眉以对,“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他心底落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轻柔得连自己都没有听见。她果然是会这事来的,若非为此,她多少年没有踏进西五所了。 “你说话,十三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怒不可遏,把胤祯的沉默当成逃离,敢做不敢当,她不能容忍这样的胤祯。 “不要问我,去问十三。”他的语气森冷僵硬,他懒得解释,他从来不屑于解释,他历来如此。十三所做的一切他都知道,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你为什么参奏他?”宝璎负气质问,“八爷是你亲哥哥,难道他不是你的亲哥哥?” 她不能理解眼前的胤祯为何对八爷死心塌地,她也不能理解他怎能狠下心让十三深陷囹圄。 “至少,皇阿玛没有冤枉他,八哥没有冤枉他,我没有冤枉他。”胤祯直言道,在他眼中,敢于承担一切的十三,不失为一条好汉。他当然没有冤枉十三,密奏皇上陷害储君,这是多大的罪责,岂是他随意冤枉的?况且这事太子知道,八哥知道,即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只是,为了八哥,他甘愿做这个不义之人,他甘愿被她误解。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可以接受任何人对付十三,惟独不能接受你这么做!”宝璎不顾身轻脚软,上前拽着他墨色的衣襟,“为什么偏偏是你?如果是太子,是八爷,我都不在乎,为什么偏偏是你?” 她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竭力保持着仅有的理智。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不是太子或者八爷?太子多行不义,八爷觊觎储位,这些和她都没有关系,她才不在乎他们做了什么呢,她只在乎胤祯做过什么,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最在乎的人让她伤心呢? “如你所说,就是我。”胤祯瞥了眼被她拽出皱痕的衣襟,任由自己再次被误解,如同年少无知时的吵吵闹闹,他总是被误解,他惯于被误解。 “为何你会变成这样?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两个好哥哥,我一直以为你是最重义气最讲情义的,你却让我在一天之内失去两个亲人,两个!”她被自己急促的语气噎住,“姑姑一直希望你……” “不要跟我提额娘!”他怒吼般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质问,“从你到来第一天起,额娘就告诉我要做个好哥哥,这些年我尽我所能做一个好哥哥,如果这不是你希望的样子,我办不到!或许,我根本不想做你心中所期望的好哥哥。” 他一直在做一个好哥哥?他哪里是个好哥哥?她寂静无人时的无奈,她夜阑梦醒时的落寞,她甜美笑容下隐约的忧伤,他一点都不知道。那些年都是十三在照顾她,而他,爱新觉罗胤祯,他在哪里? 宝璎怔仲在他突然爆发的怒火中,他眼中分明流露着委屈和怒气,做错了事居然如此理直气壮!宝璎难以理解,胤祯的刚才一番话说得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你,你老早就知道今天的事,所以是你把我送回去。”逐渐冷静下来的宝璎说出自己的推测。 “是十三让我在山脚下等着。”他娓娓道来,接到十三的书信他也大吃一惊,匆忙赶到山脚下只见到一脸坦荡的十三和梦中呓语的宝璎,他被十三大胆的举动气得怒不可遏,这样的关头,他竟然拉着她去喝酒,万一被人撞见,扣上个什么罪名,宝璎只怕难逃罪责。然而十三不在乎,他知道,胤祯一定可以也一定会将此事掩过去。 “我们兄弟再怎么样,只要和你有关,就可以商量。”他冷峻不屑道,甚至没有去看她的表情。 如果他低头,就会看到宝璎眼中一恸,然而他没有。他固执地高昂着额头,他告诉自己,不需要去在乎她的看法。 宝璎紧拽他衣襟的手逐渐松开,人向后靠去,脑袋不偏不倚撞在光洁如玉的白色石狮上,她踉跄着扶着汉白玉栏杆站稳。 胤祯深到半空的手不留痕迹地落下,在她抬头看自己之前做出隔岸观火见死不救的姿态。 “你保重。”他没有继续与她纠缠,转身离去,留给她一个傲然倔强的背影。然而在她眼中,此夜的胤祯似乎没有往日的骄傲,他清冷得像是从月光中走出来的。 原来她痴迷多年,看到最多的,竟然是他的背影。 “为什么我要怪他?为什么我不能原谅他?”她的手置于脑后轻轻抚摸着,痛苦地问自己,“明明是十三自己的错,明明是八爷在背后指使,为什么我仅仅是怪他?难道我对他的期望比其他人高?” ------------ 嘘寒 绿窗空寂无人省,夜深始知夏日长。 宝璎独自一人游荡在毓秀宫的花园里,此时子时将至,宫里本该宵禁,而这一日确是特别的日子——太子纳侧福晋。《易经》上说子时是阴阳交接之时,男为阳,女为阴,故而新人于此时结为夫妻。 因为新娘是蒙古格格,乾清宫也格外重视,宝璎被总管派遣而来。忙完殿内之事,她独自一人走到殿外,远离喧闹漫步而去。 夏日子时,暑热散尽,花园幽静处泉水叮咚,沁着微凉寒意。遥望着通红的灯火,那里是喧闹的婚礼和红妆的新娘,此间确是漫无边际的凉意。 “不知道十三如今怎样?”她忧郁地皱眉,天际是皎洁清冷的明月,心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另一个地方,而她牵挂的另一个人,此刻正骑着快马奔驰在前往西宁的官道上。 “不去想他,我何必想他?”她痛苦地摇摇头,试图将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摇出脑际。她不愿去想他,她不打算原谅他。他对不起十三,对不起姑姑,她千百次告诉自己别再挂念他,可是当得知他被派往西宁的消息时,还是忍不住奔向宫门方向,尽管在那里只看到他绝尘而去留下的身影。 或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在她最不能原谅他的时候将他调往远方,甚至不留给他解释的机会。宝璎苦涩地想着,也许缘份就是这么浅。 泉水湖畔传来低语交谈声,宝璎不想被人撞见,准备从后退去,转身确是清凉的湖水,她迟疑着,进退两难,只得干巴巴躲在山石后面,等待前人离去。不想那几人却停在湖边假山前攀谈起来。 “八哥,你说老爷子打得什么主意?不动声色把十四弟调到西宁,我真是不明白,同样是儿子,他怎么这般偏心,老二欢欢喜喜跟蒙古联姻,却把十四派到那种荒凉之地。”是九爷的声音。宝璎没有探知别人秘密的习惯,但此时却由不得她不听。 片刻的停顿,八爷沉吟道,“老爷子此举是有意做给我们看,十三的事情他心里是清楚的。” “十四弟这次是栽了,说是先去半年,以观后效,听着和流放没什么区别,充军四千多里,万一老爷子一个不高兴,流放个三年五载,只怕都忘记还有这个儿子了。”这是九爷的声音,那牢骚的抱怨在静谧的夜晚分外刺耳。 十爷急匆匆的声音传来,“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十四弟远在千里之外,我们几个都被老爷子晾在一边了。” 八爷的声音有些隐忧,“西宁那边原是老大驻防之地,十四弟此去祸福难测,之前接管老大名下的牛录时那边多有不服,此去只能靠他自己,我等惟有静观其变。” 宝璎紧张地听着,心里不由得为胤祯担心,原来他的处境远比自己想象的艰难,她一贯以为豪迈的金戈铁马气壮山河的戎马生涯竟然充满不可预见的艰险,谁会知道胤祯下一步该怎样面对呢。 她将耳朵贴在山石上,想听清些,而此时假山前三个人却噤声了。宝璎心里着急,却无计可施。 正当她心急火燎时,八爷那张清秀的脸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面无表情冷冷盯着这肆无忌惮的偷听者,吓得宝璎猛然后退,一脚险些踏进水中。 “你一直在后面?”八爷拽着她的手腕道,虽是问句,却带有毋庸置疑的肯定,好像他老早就知道了。 “我……”宝璎百口莫辩,本来无意的偷听惹来大麻烦。 八爷身后的九爷一脸阴沉,十爷则是大感诧异。 “八哥,这丫头是老十三放在老爷子身边的人,我们不能留。”九爷眼见八爷与宝璎冷静对峙着,心急地走上前来。 “说!你听到什么?”八爷没有理会九爷的建议,继续问。 “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宝璎如同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低头沉声道,却没有停止手里的挣扎,腕部被握得生疼。 “八哥你听见了,这丫头不能留,她一定会去向老爷子告发,不能留着她。”九爷阴冷的眼中冒着刺骨的寒凉,宝璎忽然明白自己处于怎样危险的境地。 “你为何不说谎?为何不说你什么都没听见?”八爷依然紧箍着,不顾她手中的挣扎。 “难道我说没听见八爷会放过我吗?”宝璎倔强挣脱他的手,手中的红肿生疼让她意识到他所谓的温润清雅不过是蒙骗世人的假象,他和爱新觉罗家每一个为皇位奋斗的皇子一样,骨子里尽是嗜血的刚强。 “八哥你听到了,我们不能放过这丫头。”他说着就上前,惊得宝璎本能后退。 “住手!”八爷及时呵止了他,“这里是太子/宫,不得造次。” 这句话的确勾起九爷的顾虑,他不甘地瞪着宝璎,“但,难保这丫头不说出去。” “她不会说,我知道。”八爷直接打断他,他当然有把握,只要和胤祯有关,她就不会出卖他们。 “八哥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这丫头可是老十三的人。”九爷依旧不依不饶。 “她不会,我保证。”八爷再度声明自己的决定,目光却定定锁在宝璎脸上,他心里不禁问,为何在这种时刻她变得那么固执那么刚烈?竟然连一句谎话都不愿说。她不知道,只要她说没听到,他完全可以假装相信,他完全不必与她横眉相向。 “贝勒爷都聚在湖边做什么?怎么不去屋里说话?”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轻罗蜀锦的女子在侍婢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怎么都杵着不说话?这大晚上的都在湖边吹风消暑呢。”那女子身着轻便宽松的旗装,在青莲色纱绣宫装女子的悉心搀扶下小心探出一步,缓缓向他们走来,她一手护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呵护着腹中孕育着的生命。 “六公主万福。”首先从愕然中醒来的宝璎立刻逃离八爷九爷身边,踮着脚溜到公主身边。 “皇妹,我们可没难为这丫头……”心急的十爷见宝璎躲到六公主身边,不假思索为两个哥哥辩解,却被八爷以手止住。 “皇妹,我们和宝璎在此聊天呢,”九爷赶忙站出来救场,他朝宝璎努努嘴,“对吧,宝璎?” 眼见九爷转了脸色,宝璎不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此时的八爷早已收起方才的凌厉,换上温存的笑容,“夜间天凉,皇妹有孕在身,回屋休息妥当,让哥哥们送你回去。” “怎敢劳烦八哥?”六公主换上明朗的笑容,“让宝璎这丫头扶我回去就是了,八哥九哥十哥,妹妹先走了。” 不待几位爷开口,六公主就拽着宝璎的手转身离开。 九爷望着她们三人的背影,恶狠狠道,“八哥,难道就这样放过她?” “这里是太子/宫,又有六公主护着她,不可轻举妄动。”他面上依旧保持着往常的和悦之色,拳头却不由得攥紧:乌雅宝璎,你逃不出我手心。 当这三位爷若无其事离开湖畔时,假山后不期然走出一位青衫男子,他孤清冷峻的脸上不带一丝情绪,那双家族特有的黑眸遥望着乾清宫的方向。他在湖畔伫立良久,青色的衣襟完全融在紫禁城苍茫的夜色里,没有人注意到,以冷静淡漠著称的他硬生生将右手上一串紫檀色的凤眼菩提珠扯断。 绕过回廊转角,六公主才舒一口气,“幸亏这里是太子的地方,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办,你这丫头怎么不知轻重,居然给他们几个拿住了把柄。” 宝璎心狂跳不止,扶六公主坐下,“多谢姐姐救我,姐姐怀着孩子还特意为我出来,我这也是赶上了。姐姐怎么知道宝璎有难?” 六公主轻扶着腰,“哪里是我,是云落听到动静跑进来告诉我的,亏得我这不值钱的公主还有几分薄面。” 宝璎朝那鹅蛋脸型的宫女点头微笑,“多谢云落相救。” 六公主摆摆手,“云落你去把斗篷取来。” 打发了这宫女,六公主握着宝璎冰冷的手道,“说是我的面子,其实是策凌和蒙古有些面子,我那几个哥哥为了皇位早就六亲不认,十三被圈禁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爱新觉罗家没有亲情。你明白了?” 宝璎望着公主那透着精明睿智的双眸,“真是吓死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八爷那么凶,往后我可得躲着他。姐夫他没在京城吗?” “他还在蒙古,我先回京待产,”六公主沉声,望着远处的星空,“他是大清的额驸,皇阿玛的女婿,理应为大清效命。” 宝璎从六公主那坚毅的眼神中看到些自己没有的东西,她忽然相通了些什么,懵懂地点点头。胤祯身为康熙十四皇子,远在西宁,驻守边关,也是他身为天皇贵胄不可逃脱的使命。她不该抱怨的,她开始明白,这对胤祯,是黄沙万里之外的磨炼。 “哎呀,我怎么替他担心了?我说过再也不原谅他的。”宝璎跺脚,自己这颗心真是不争气。 “你嘀咕什么?”六公主好奇道。 “没什么,我在想以后该怎么避开八爷他们呢。”宝璎支支吾吾把话题岔开。 六公主怀疑地瞟了眼,没有深究,自顾自说道,“这位八爷处心积虑多年,能有今日的地位,绝非易事,他断然容不得任何人阻拦他。他自己娶了安亲王的外孙女,在宗室中建立威望,又让他师傅在南方士子中树立喜好儒学的贤王之姿,听说买了不少稀世典籍。当年裕亲王还在时,也十分看重他,老八肯定没少花心思。老九一面敛财,一面还跟纳兰家结亲,当年明珠家是何等繁荣?老十虽比不上他这些精明的手足,却是温僖贵妃钮祜禄氏所出,当年的辅政大臣遏必隆的外孙,更何况他们家还出了个孝昭皇后。还有出过两朝皇后的佟家,老八身边各人各有所长,他这棋布置得何等绝妙。” 宝璎听着六公主将这些娓娓道来,她还是第一次将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联系起来想,原来朝政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千百倍,那些平日不上心的繁琐人际关系竟然如此玄妙。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学,只是让你明白,但凡棋局中的人,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虽不知道老八在你身上打什么主意,不过八狐狸他历来是得了好处还得留个好名声,即便打了你一巴掌也要让你无话可说。这一次居然跟你动了怒,你这丫头已经走进棋局了。”六公主直言道,“这么珍贵一颗棋子,任凭谁都不肯放手的。” 宝璎没有接话,她魂不守舍,却不是为自己担心。 “胤祯这一去西宁,你可有什么打算?”六公主随口问道,她也拿不准皇上心里怎么想的。 “没什么打算,他去西宁和我什么关系?”她嘴硬地拒不承认自己的担心,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没关系了。 她不知道,她为何对太子八爷等人的刁难漠不关心,唯独不能原谅胤祯。 “为何我对他那么苛刻呢?为什么呢?”宝璎想不通这令她脑壳崩裂的难题,直到云落取来斗篷,她才陪着六公主回屋。 ------------ 离思 “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皇上吟诗品茶,手里揣着唐诗,“宝璎,今日的茶尤为香醇,可是加了什么花露?” 宝璎知道皇上心情大好,躬身道,“不曾多加什么,这茶是年初江南曹大人进贡的,多半是皇上心情好。” 皇上也不否认,笑道,“还真让你说对了。曹寅这全唐诗编得不错,今日朕正好读到茶香。宝璎,说一句关于茶的诗句。” 宝璎略作思索,“夜臼对烟捣,寒炉对雪烹。” “雪中烹茶,意境不错,这样冷僻的句子你也知道?”皇上不待宝璎谦词,继续道,“换一句。” 这有何难?宝璎不假思索,“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皇上低声重复着,沉郁的嗓音里有深沉的思念,“这是容若的词。” “皇上恕罪,宝璎失言了。”她知道皇上必定是想起了故人,她自然知道思念的滋味,万水千山,天各一方。 “不关你的事,是朕想他们了。那时候,曹寅,容若都在朕身边,骑马射箭赌书泼茶的日子,一晃都几十年了。”皇上陷落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转身对宝璎道,“你喜欢容若的词?”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纳兰公子的词风流俊秀凄婉动人,他的悼亡词更是哀婉缠绵。”宝璎娓娓道来。 皇上摆手一笑,“纳兰公子?他是朕的故友,朕就快成花甲老人了,你还称他为公子?” 宝璎抿嘴一笑,“皇上说的有理。可能是因为纳兰公子离宝璎的生活太远,从未有任何交集。在宝璎的心里,他就是饮水词里那个淡泊高雅的公子,而皇上与公子是少年知交,皇上心中的纳兰公子与宝璎心中的自然不同。” “这样说也有理,已经故去的人总是永远不老。你可知道,家家争唱饮水词,是谁写的?”皇上似有意刁难。 宝璎摇摇头,“这宝璎还真不知道,像是纳兰公子的某位知己写的,此人必定熟知公子,一语道破纳兰的辛酸。” “是曹寅,容若去世十年后,曹寅为容若所写。”他言语淡然,心底却化开浓浓的眷恋,当年的故人,都已不在。 这个答案令宝璎有些意外,细想之下又并不意外,年少时的情谊本就可以很深,人生最初时的那些情意才是最纯的。 “但凡女子,都喜欢容若这样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吧。”皇上说的是女子,问的却是宝璎,那看似无意的目光中分明透着君王毋庸置疑的确定。 宝璎心里一惊,温润如玉的公子!皇上该不会以为自己和八爷有什么吧?那件事一晃数月,她安分守己,见到几位爷能避则避,好不容易躲了清静,可不能任由这样的误会发展下去。 她略一沉吟,道,“纳兰公子的才华令人欣羡,他的长情的确令人钦佩。但宝璎以为,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不应过分拘泥于不快之事,如若将所有难平之事郁结于心,只怕人生就会是痛苦的。倒不如放开胸怀,坦然面对,纵有千难万险又何妨?更何况他身为男子,又得天独厚,本该有机会一展抱负,无奈郁郁而终,留得世人叹息。宝璎以为,男子当如辛弃疾,东坡,陆放翁,纵然失败,纵然历尽艰辛留下遗憾,也不枉来人世走一回。比之于纳兰的‘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宝璎更欣赏稼轩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即便半生无奈壮志难酬,宝璎相信,他绝不后悔。” 皇上凝视宝璎良久,缓缓道,“宝璎这番见识,胜过多少男子。除了辛弃疾,你还喜欢陆放翁的词,不如明日把放翁的诗词都抄录一遍,让朕看看你的书法是否精进。” 宝璎脑袋当时就轰鸣了,“皇上,这也太……九千多首呢。” 见到她蛾眉深锁的样子,皇上忍不住哈哈大笑,眼底竟有坏孩子恶作剧之后的笑意。 宝璎这才知道自己被唬了,哭笑不得。 “朕也不难为你了,你就挑一首喜欢的。”皇上得逞之后见好就收。他满意得看着眼前的小妮子,这样的闲话西窗,剪烛夜话,对他来说太少。 宝璎走到桌案前,提起笔,苦思冥想,自己很喜欢陆游和唐琬互赠的《钗头凤》,但这词太过凄婉悲凉,此刻写来难免遭来误解。她思前想后,提笔写了一首自以为稳妥的诗。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此立意,很像宝璎的处世态度。”皇上啧啧称赞,让宝璎那颗悬着的心放下。 “万岁爷,天色暗了,安寝吧。”李德全见他们聊得忘了时间,适时提醒。 “先安置。”皇上走进内室。 宝璎转身,退到门外。 “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门尚未合上,皇上气冲冲吼道,“来人!快来人!” 宝璎闻言匆匆走进内室,只见侍候的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旁的皇上正豹子般咆哮着。 莫不是为皇上更衣时失手弄伤了皇上?记忆中他很少为小事生气的。 李德全当即跪下,“万岁爷息怒,万岁爷保重龙体,此刻处罚这宫婢事小,动了气伤了龙体事就大了,容老奴先将这不知礼数的奴才带出去。” “这奴才,扯破了朕的香囊,真是该死,罪该万死,先把她拖下去。”皇上骂了几句,气焰息了,示意李德全把人带下去。 宝璎这才注意到,皇上手中紧握着一个点翠镶嵌明黄丝绦的香囊。 “真是成事不足。”皇上负气拳头重重捶在烛台上,手心的香囊滑落,恰好落在宝璎面前。 宝璎拾起香囊,恭顺地呈上,“皇上息怒。” “算了,你下去。”他急匆匆吩咐道,心还未从方才的不平中恢复。 心里为那闯祸的宫女担心,宝璎斗胆进言,“皇上息怒,奴婢刚才看过香囊,只有袋口的丝线松脱了,香囊并未破损,只要将袋口缝合即可恢复原样。” 皇上看了一眼香囊,再瞟了一眼宝璎,“这,能缝到原来的样子?” “能。” “一点都不差?”他需要再次确定。 “是。这种针法奴婢见过,是宫里多年前的老样子,奴婢曾跟老嬷嬷学过这种针法,奴婢一定能缝成原来的样子。”宝璎低头道。 “甚好,你现在就缝。”皇上命令道。 宝璎不敢不从,从暖阁的梳妆台里取出针线,依照丝线的颜色粗细仔细挑选,再选好粗细适宜的针,小心翼翼缝着。她告诫自己千万谨慎,自己和那宫女的性命都拴在细细的丝线上。 幸亏这针线活并不难,她虽许久未动针线,手感并未生疏。只是过渡谨慎,举手之劳的活儿愣是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当她将香囊缝合时,发现皇上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手。看来这半新不旧的香囊对皇上非同寻常。 皇上将香囊反复检查几次,才放心让宝璎退下。 退至门边时,头顶传来皇上威严但松缓的声音,“让李德全放了那奴才。” 而后,他以温和的语气转而对宝璎道,“六丫头一个人在京,你去陪陪她。” 却说胤祯一行已到西宁,在军营驻扎下来。 他当然知道皇上将他调离京城分化八爷势力的用意,便将这次西行当作自己人生的锤炼。但西北广袤辽阔的边塞风情让他豁然开朗,告别紫禁城的黄瓦红墙,无垠的大漠黄沙再度燃气他血性男儿的胸中抱负。 原本边塞的将军士兵为大清驻守边疆,对他这养尊处优的皇子并不友好,军营里历来藐视坐享其成的人,但胤祯不服输的性子使得他每日与士兵一起操练,吃穿用度也与军士相同,虽说驻扎西宁,但他常与士兵一起远赴边关,几日几夜在大漠中行军甘苦与共,数月之后就与军士打成一片。军营边塞人大多豪爽不羁,不比朝中君臣带着面具处世,也更得胤祯相惜。 一日,胤祯再次随西宁军士出巡,夜晚驻扎在远离西宁的荒原上。 苍凉的夜风吹得他身上的披风鼓起,军士们围坐在篝火旁唱起军营里的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不知是谁开唱了第一句,其他军士纷纷跟随。先秦古歌节奏鲜明,唱起来气壮山河,如鹰击长空般在辽阔的旷野传遍。 “好!这才是男儿的歌声!”胤祯爽朗笑着。 胤祯与军士们一起欢唱,一曲罢了,众人坐下畅谈,从小桥流水到大漠黄沙。 “接着!十四爷!”一个军士抛过一个黄褐色的果子,胤祯稳稳接住,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形状歪劣皮糙结疤的丑梨。 有关梨子的青涩记忆再度涌上心头,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遭遇任何关于梨子的典故,没想到士兵善意的无心之举将他几度回避的往事引上心头。 胤祯紧盯着梨子,一时语滞,不知是吃还是不吃。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无法正视,尽管他早已告诉,那是她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这是我们山里产的粗梨,十四爷您别看它长得别扭,咬起来那汁水甜得,保证您还想吃。”那士兵是个粗人,没有注意到胤祯情绪上的细微变化,大大咧咧介绍起这梨子的优点,引得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梨子上。 胤祯不置一词,似乎并未听到士兵的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跟随胤祯多年的常有自然知道胤祯不吃梨子,少年时曾因桌上摆了一盘梨子而将晶莹剔透的青花玲珑瓷盘砸个粉碎,被德妃训斥了许久而拒不认错。常有那时是他的哈哈珠子,他虽不知道此间的隐情,但主子对梨子的厌恶他是了解的,这下士兵好心将梨子递给他实在难为主子了。 “十四爷怎么不吃呢?该不是瞧不上我们山野的土产?”一个稍年长的士兵催促着化解尴尬。 胤祯依然低头不语,军士们都感到奇怪,这十四爷历来豪爽能吃苦,今日怎么了? 士兵中窃窃私语讨论着,常有见胤祯依然不语,准备为他解围,“我们家爷……”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胤祯大口啃下半个梨子,“果然是好果子!下次记得给我带些!” 他豪爽得朝那士兵竖起拇指,几口将梨子啃完。常有看得目瞪口呆,他知道即便梨子再如何晶莹如爽甘甜如澧也难入胤祯之眼。 他眼睁睁看着胤祯一人离开火堆,到稍高的山岗上坐着。寒风在他耳畔呼啸着,将脑际的纷乱吹得清醒。 “不就是梨子吗?还有我胤祯不敢吃的东西?”他耻笑自己,为自己方才的犹豫羞耻。谁能相信,他将梨子送入口中之前进行了多复杂的思想斗争。 胤祯望着天际那如钩新月,不由自主念起一句诗,“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唐代李商隐的诗句,胤祯一贯不喜过于婉约缠绵的诗句。然而,此刻他心底忽然绽放开一个俏皮灵动的精灵,一个让他恼羞成怒的影子,他自失一笑,“呵!我怎么想起她了?” ------------ 问暖 数月不见,六公主的腹部已高高隆起,京城公主府中秋意正浓,金黄色的叶子铺满花径,踏上去有着柔软的质感,宝璎搀着公主漫步在幽静的小径上。 “我这挺着肚子说了好几回,皇阿玛才舍得放人,让你来陪我待产,”六公主笑着摇摇头,“老爷子越发小气了。” 额驸策凌尚在蒙古,公主一人打理府中事务,着实辛苦。宝璎笑道,“皇上这是用惯了人,换了别扭。” “几个月没见,我是越发臃肿,你却清瘦了,下巴也尖了,这些日子想必难熬。”六公主微微蹙眉,复又舒展笑颜,“不过啊,是越长越标志了。” “六姐姐知道的,曾经朝夕相处的人都已不在,每日陪伴我的无非是一池翰墨,几盏清茶。”她声音低落下去,数月之间,十三圈了,胤祯走了,唯有回忆常驻心间。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六公主见她柳腰纤细日渐消瘦,但好在目中并无悲戚之色,才放下心。 六公主略一思量,计上心来,假意叹息道,“听说西宁兵荒马乱,地匪猖獗,最是极恶苦寒之地,外乡人在那待上几个月,回来后都被折磨得瘦骨嶙峋。” “不会吧?”宝璎惊叫,“书上说早在汉代武帝就在那建立了郡县,历代皇帝均有修缮,怎么会荒芜至此?” “原来如此。”六公主拖着长音道,“你何时对西宁那么关心了?” 意识到受了戏弄的宝璎娇嗔道,“六姐姐你尽拿我寻开心!”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如此关心西宁呢?莫不是因为在西宁的某人?”六公主眼底透露出浓浓的探究意味。 “哪里?谁说我想他了?”她赌气般啐道,“我才不想他呢。活该把他发配到西宁,最好三年五载不回来。” 六公主眉头一皱,“还说不想他?我还没说是谁呢。不打自招。你气他什么?” “谁让他害十三圈起来,我可以接受任何人伤害十三,只是除了他,唯独他不行。”宝璎咬唇,固守自己的坚持。 “既然任何人都可以伤害十三,为何他不行?”六公主质问道,“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宝璎张张嘴,无言以对。 “他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对你而言是不同的。因为你不在乎他们,所以无论别人做了什么,对你都不构成伤害。只有你在乎的人,才能伤害你。你越是在乎他,对他就越苛刻,恨不得他是完美的。只要他作出一点伤害你的事情,你就觉得不可饶恕。但你要明白,他生在皇家,生在紫禁城这个世上最无情的地方,有些事,他身不由己,不可不为。”六公主一语道破,“你气他,只因为你喜欢他。” 秋风吹过,撩起耳际的乱发,吹落枝头的黄叶,纷纷落落,像极了那年樱花如雨。短短一瞬,一片枯叶落地的时间,宝璎的思绪似乎飘过万水千山历经似水流年。当神志再度回到眼前,她目意平静,坦然道,“我喜欢胤祯。” 秋叶落下几乎是无声的,这是她第一次承认喜欢胤祯,却是在他听不到的地方。 六公主露出欣慰的笑容,正欲说什么,却被她随后的一句话凝结在当下,宝璎无比坚定道,“我宁愿他永远不知道。” 公主颤抖的唇瓣开启又合上,她曾经以为,没有人可以靠着回忆和思念过一辈子,然而当她凝视眼前的小女子时,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有些人真的能够依托这些活一辈子。 空旷寂寥的时空,两个女子静默着,直到侍女前来禀报,“公主,孙画师来了。” “先让他喝茶候着,我这就过去。”六公主道。 宝璎诧异,公主对这画师似乎格外重视,“公主可是要画像?” “是呀,这画师还是画院里最老资历的。当年曾为我母妃画像,我还记得自己打翻烟墨把他气得干瞪眼。这几年他不画了,我是托人请了几次。”六公主笑意盈盈迈进大厅。 那老画师须发皆白,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给公主见礼之后,随即起身准备作画。 然而,他注意到公主身旁的宝璎时,惊异的目光锁在她脸上,久久不曾离去。那目光像是重大的发现,又像是久违的相识,六公主与宝璎诧异不止。 “敢问这位小贵人可是哪位格格?”他难以从宝璎的装束中分辨她的身份,此刻宝璎身着寻常淡红水粉色纱绣折枝花卉比甲,发髻上镶着柳絮点翠簪花,垂下的细辫上束着浅色流苏,整个人轻盈灵动间透着宛如清扬,他仅从她的气质猜测着。 “这是德妃娘娘的外甥女,孙大人瞧着眼熟吧。”这画师想必曾为德妃作画,六公主看看宝璎,“这丫头是德主子身边长大的。” “乌雅氏?”孙画师低头自语,复又抬头问,“敢问格格的额娘是?” 这问题让宝璎倍感意外,从未有人问过额娘的事情,六公主同样一无所知,诧异地转顾宝璎。 “温特赫氏。”她迟疑地给出答案。 “唔。”老画师兀自嘟哝,似乎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拱手对公主道,“老朽失礼了,还望公主见谅。” 秋去冬来,宫女们都换上褐色冬装,映在紫禁城单调灰暗的冬景中,宫墙仿佛染上青灰色的墨迹,灰蒙蒙与天际连成一片。 康熙四十八年的最后几片落叶无力地在绛雪轩前打了几个转,悄无声息落在御花园的青石阶上,洒扫太监默不作声,飒飒扫着枯黄的叶子。 宝璎小步趋行,回到宫里已有些日子,周围尽是萧条冷漠的景象,唯有松柏可以常青。 “唯有松柏可以常青,”她低声道,“可惜有些人不是松柏。” 两份来自蒙古的奏折无声置于乾清宫的桌案上,整个乾清宫在那一霎那寂静,皇上精明睿智的眼神竟有一丝停滞,令他目中出现短暂混浊,许久,他沉声道,“温恪生了一对双生女儿,吩咐下去,今个儿朕吃面。” 那是报丧的折子,皇十三女和硕温恪公主、皇十五女和硕敦恪公主先后离世,其中,温恪公主死于难产。表面上,皇上并无过度伤痛,但目中那短暂的一滞,已让李德全十分担心。 然而更让宝璎担心的是,这两位公主都是十三的嫡亲妹妹,不知十三能否经受这样的打击,她们,没有逃脱历代和亲公主客死他乡的命运。她心里愁着,不觉被什么东西打个正着。 “打中姑姑了!我打中了!”一个小魔王的声音闯入此间,在空寂的院落中分外响亮。 宝璎正莫名捂着脑门,只见一个神气活现的半大小子蹦蹦跳跳窜到自己面前,“姑姑,疼吗?” 那稚气十足的问题不像是闯祸后安慰,倒像是好奇的探究。宝璎哭笑不得,自己小时候也常常这样欺负十四,总是千方百计掠夺他的宝物还天真地对他道,“哥哥,你生气吗?你千万别生气呀!”眼前这孩子的架势颇有点当年自己的劲头儿。宝璎心里不由得叹道,难道这是报应吗?当年自己让胤祯如何头疼,如今胤祯的儿子让自己头疼了。 宝璎掂了掂那击中自己的小米包,若是平时,她准要跟这孩子闹腾一番,但此刻心里担心,她将米包交给匆匆赶来的奶妈,对那孩子道,“姑姑今个儿不跟你玩了,你自个儿找人玩去。” 无奈那小子不依不挠,攥着宝璎衣角,顽皮道,“姑姑不能走!我要和姑姑一起!” 宝璎无奈蹲下身子,揽着这白白胖胖的小子道,“弘明听话,姑姑这会儿有事呢。” 正跟弘明说着,猛然一个身子扑到宝璎背上,猴子般挂着她脖颈。宝璎一惊,慌乱叫着,“谁?” “姑姑猜我是谁?”后背上那只猴子顽皮地问道。 周围的宫人们一拥而上,却也干着急看着,却不敢动手帮忙,唯恐伤了主子。宝璎脖子生疼,催促道,“我知道你是弘春,你快下来,姑姑不喜欢这样。” “我不下来 !不下来!你们谁都不要拉我!”他一面紧勾着宝璎,一面晃来晃去,把宫女们急得团团转。 “弘春听话,快下来,不然姑姑要生气了。”宝璎耐心哄着这孩子,知道这小祖宗要慢慢哄。 “我不下来,姑姑陪我们玩。”弘春叫嚷着,连带着弘明也跟着嚷起来,“姑姑别走了,我们一起玩!” 宝璎无奈拍拍弘明,又对背上那小魔头道,“弘春下来,姑姑真要生气了。” “不下来,我不下来!”他坚持着,宝璎越是哄就越来劲。 “快下来,再不下来姑姑就真的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你听到吗?”宝璎有些恼。 “不下来!” “下不下来?” “不!” 宝璎黔驴技穷,正欲求助于奶妈。忽感背上的力量泄去,分明有双强有力的大掌将弘春抱起。 终于直起腰的宝璎旋即转身对那人盈盈施礼,不期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漠的脸,身着朝服的雍亲王胤禛。 宝璎略吃一惊,低头顺目退到一旁。气氛骤冷,被四爷抱在怀中的弘春见人都不语,也迟疑地盯着四爷,不知所措,弘明则睁大眼睛打量着忽然沉寂的哥哥与姑姑。孩子们见到四爷那严肃的脸都有些害怕,奶妈战战兢兢从四爷手中接过弘春。 “四哥好兴致,大清早来赏花不是?”九爷一脸嘻笑而来,不经意瞟了眼立于一旁的宝璎,眼角依旧带着习惯的笑意。 宝璎一惊,不自觉后退一步,保持着谨慎的距离,那颗心却不自觉颤抖。 四爷似乎并未察觉,淡淡道,“去给额娘请安,碰巧路过。” 九爷似乎并不相信这答复,“碰巧和自家表妹闲聊几句,四哥有什么事情尽管差遣,这丫头可机灵得很。” 宝璎猛然惊觉他所指是自己,她这德妃的外甥女自然也是四爷的表妹,只是二人多年来不曾有来往,两个当事人都忘了这层亲戚关系。可笑在塞外她帮着八爷掩下了那些个大逆不道之罪,如今竟被人当作四爷这边的人。难道他们只看到自己关心十三吗? 四爷没有理会他话中的讥讽,也没看宝璎,“乾清宫的人不论太监宫女都是皇阿玛的人,我等岂可随意差遣?” 他语气沉稳平淡,不见丝毫波澜,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不动声色将九爷堵回去。 九爷掩饰般干笑,“四哥这话说得有理,是弟弟唐突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都知道四哥素来与老十三亲厚,我这做弟弟也忍不住往别处想,四哥见谅。” 这话不偏不倚正刺痛四爷,他那沉水般的目中闪过罕见的波光,有关十三被圈禁的阴影萦绕心头,不曾散去。他沉默不语,隐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隐忍并没有他想象的容易。 宝璎也知九爷刻意讥笑,她不知那八狐狸究竟如何跟九爷说的,自己和十三的关系竟然成了九爷打击四爷的靶子,仿佛自己的身份可以随时转换。 九爷见他二人沉浸在各自的思虑里,悄然离开。 空中似有鸟雀飞过,宝璎脑中一阵喧嚣。 “你,去办一件事。”听到四爷声音,宝璎猛然抬头,只见那目光沉静而敏锐的男子,正看着自己。 ------------ 真相 “为何要粳米粥?宫里已多年没有喝梗米粥的主儿了。”宝璎嘀嘀咕咕朝膳房走去,四爷那冰冷的声音依然回荡在耳际,“粳米熬粥,煮烂后加玉米粉调和再煮,奉于圣上食用。” 这粳米的功效她随口可说出,补中益气,平和五脏,尤其利于脾胃,皇上今日还不曾进食,倒不失为一道疗养药膳。只是,那冷面王爷为何会特意交待自己此事?宝璎隐隐感觉,这里面大有文章。 她小心翼翼在膳房监工,确定一切工序无误才亲自送去乾清宫。 晚膳时,宝璎刻意比往常更注意皇上的言行。只见他如往常一般独自坐在长桌尽头,任由试食太监将各式菜肴置于面前的瓷碗中。 此夜他胃口并不好,平时喜爱的莜面窝窝只尝了一口就被置于一旁。李德全适时盛上准备好的米粥,以手背试过温度,但觉适宜,恭敬地呈于圣上。 皇上似乎有意吃得清淡些,安然接过瓷碗。他以小匙舀起少许米粥,试温般浅尝,在唇瓣触到米粥的瞬间,他有短暂但足以令宝璎发现的停顿。她整颗心提到嗓子眼,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皇上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安静喝完整碗米粥,整个屋子只有清脆的碗筷相碰声。 “李德全,打赏今日的厨子。”这是他晚膳后说的第一句话。 李德全悄悄朝宝璎点点头,宝璎会心一笑,这默契的动作被皇上逮了个正着,他假意看不到,不动声色道,“李德全,今日的粥熬得不错,是你让厨子做的?” 李德全无意抢功劳,笑呵呵禀报,“奴才惭愧,这是宝璎格格让御膳房准备的,是璎格格了解万岁爷。” “唔,是宝璎。”皇上眸光悠然飘至她身上,“宝璎如何想到熬粳米粥?” 如何想到?还是不说出四爷比较妥当。宝璎含笑道,“粳米通血脉利肠胃,空腹胃虚时更适宜,东坡先生每日晚膳喝粥,妙不可言。奴婢想着皇上一整日不曾用膳,故而……奴婢擅作主张,皇上恕罪。” “朕再问你,莜面窝窝食之无味,如何是好?”皇上优哉游哉道来,像是心满意足之后略带捉弄的考验。 宝璎不敢怠慢,略作思量道,“奴婢听闻,以口蘑红椒熏肉土豆葱蒜拌料,能使莜面香味浓郁醇厚。不过,皇上不喜葱蒜,以椒盐替代也可。” 皇上继续道,“朕的喜好,这些你都知道?” “奴婢不敢,奴婢只知皇上素喜鲜嫩瓜果菜蔬,喜好饮茶。山珍海味,不过寻常滋味,而水果菜蔬适应时令方为上品。”宝璎将他的饮食习惯娓娓道来,圣上历来重视饮食习惯,讲究荤素搭配,平日膳食甚少偏食。更重要的是,天子的言行关系国计民生,一旦皇上喜欢某种食物传到民间,难免竞相效仿,因此,皇上甚少表现自己真实的喜好,对待菜肴一视同仁。 “不错,”皇上嘴角含笑,“你伺候朕以来,尽心尽力。” 宝璎略为窘迫,退身道,“这些都是奴婢本分,皇上谬赞。” “果然体贴入微。”皇上简要为她吓评语。 然而,真正令宝璎高兴的是,数日之后,皇上下旨将十三皇子从夹蜂道放出,暂时囚于府中。 至于米粥中的秘密,宝璎无从知晓,每每见到四爷时,他都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只是,她越发察觉,这位爷深藏不露。 风雪尽头的十三阿哥居所一片冷漠寂寥,如同戏文里废弃的冷宫,门前鸟雀在雪地里艰难啄食,无人问津。宝璎默然望着清冷的府门,就像胤祯挨打那日的情形,受了皇帝责罚的皇子无人敢理。 北风将她的小脸吹得红彤彤,宝璎揉搓着双手,轻呵一口气。冷清的院落,她不知道她是半年以来的第一个访客。 “十三?”宝璎推门而入,那无比熟悉又陌生的人,安然坐在炕上,只是那双曾经晶亮无比的眸子如死水般没有任何波澜。 “是你。”他知道是她,事到如今,只有她还会来看他,只有她不因为明哲保身抛弃过往抛弃他。 “我,来了。”宝璎努力挤出笑容,却不知那张天真的脸庞无法复制任何虚假的笑容。她仔细打量他,他黯然消瘦,头也没剃,下巴上是青灰色的胡碴,她所能想象的憔悴支离正是如此。 “皇阿玛不肯原谅我,他最心疼的十三阿哥最令他失望。”十三望着灰暗的墙壁,空洞的眼底看不到一点希望。 “别这么想,皇上这不是放你出来了。”她安慰道。 “真不知道他怎么想起我的。”他兀自叹息,那声音苍凉得如同大漠荒原上孤寂的夜风。 宝璎默然,他为何会想起,她当然知道。要告诉十三吗?她笃定不说,这样的冒险何必让他为自己担心呢。 “我方才看到清雅嫂嫂了,她如今怎样?”宝璎试图将他的注意力转到家人身上,他们是他不可逃避的责任。 “她是我的福晋,她是清雅,她还能怎样?”胤祥低沉道,夫妻多年,他怎会不了解她,同甘共苦四个字他此刻才明白。 “她现在过得不好。”宝璎低头嘀咕,事到如今,又有谁过的好? “我明白,如果她嫁的不是我,而是其他寻常人,她也会是一个好妻子,世间夫妻的皆如此。”胤祥伤神道,“现在回想,是宫廷培养了清雅对我的感情。我也是喜欢清雅的,她凡事都为我着想,替我操持府院,我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喜欢的是清雅,也是十三福晋。从前,曾有过一个女子,她不是十三皇子的福晋,却能走进我心里。你要明白,世上大多数人的感情,都没有你看到的想像的那么好。” 她当然明白,她本身也陷入如斯困境不可自拔。 “那么,如今在你心里,更在乎瑞雪,还是清雅?”宝璎迟疑着,这事情困扰她很多年。 “清雅,她的确是个好福晋,胤祥何其有幸。”他痴傻笑着,那笑容里饱含曾经沧海的无奈,“至于瑞雪,我和她之间的感情,留待将来见到她,再跟她细说。” “你们,有缘无份。”宝璎苦笑,他心里果然还记得她,那个人任凭谁也忘不掉,那样的风华绝代,只要靠近,就是一种幸福。 “当真是有缘无份。”他痛苦得讲脸埋进大掌中,仿佛可以掩藏所有的痛苦。 “十三,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宝璎坐直身子,鼓起勇气,“瑞雪她走之前写了信给你。” 十三憔悴的脸上显现出迟疑的惊异,他不可思议目视宝璎,原来她一直知道。 “那天我赶到时,我捡到她的诗签,诗签上说,今生有缘无份,来世再做夫妻。”她吐露迟到的真相,谨慎观察十三此刻的反应。 他并未做出任何激烈的举动,但心底早已千疮百孔。像是极大的决心,他用了极长时间,才平复心底剧烈的震撼,时隔多年,瑞雪依然是他内心最柔软的伤痛。注意到宝璎正担忧凝视自己,他竭力去笑,如同她刚才笑得那样,他努力对宝璎笑,“曾经失去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曾经错过的人,不会再回来。他捂着嘴,试图摆脱那痛苦的回忆,忽而笑出声来。 宝璎惊坐起,他莫不是受刺激了? “以前,总以为这辈子都得好好照顾你,现在是不能实现了,”他摇摇头,“不过,好在你也不差。” “谁要你照顾一辈子,我又不喜欢你。”宝璎忍不住笑出来,两个人仿佛回到小时候,相互挤兑。 “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他摇摇头,“现在想来真是荒唐。其实,你的事情额娘早有安排。” “什么?”宝璎惊愕,“我的什么事情?”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额娘就问过我和十四,那时候,额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问我们将来谁愿意娶你。”十三挠挠头,年少轻狂。 “什么时候?你们怎么说的?”这消息给了她极大的意外,她从没料到,她的未来早在多年前就已有定论。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你还小,我们兄弟俩天天逗你,抢着跟你玩,额娘瞧着高兴,就问我们将来由谁来照顾你。”十三轻吐这隐藏多年的秘密。 “你说了什么?”宝璎迫近他,仿佛从他那眸子里可以探知到自己命运的真相。 “你怎知道是我说的不是十四?”十三反问,继续道,“额娘心里疼的是十四,但却处处偏袒我,自然是让我先说的。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说我来照顾你。” 宝璎木讷听着,姑姑是个好额娘,她总会将好东西先给失去母亲的十三挑选,最后才是十四,只是她不知道这好东西也包括自己。原来她的人生就这样被几句无心戏言决定了,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她甚至没有反抗的余地。 “那么,十四哥,他是怎么说的?”宝璎迟疑地问出这问题,他究竟是怎么说的,无论他是怎么说的姑姑都会要求他退让,对结果根本于事无补。即便是这样,她依然想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没说,可能他和我一样没在意,那事就算是定下,”他沉声道,“不过,后来因为瑞雪的事,额娘再没提过。” “所以,你就没当真,但是,他当真了。”宝璎低声说出真相,她的两个哥哥,一个,在无心戏言中承担下照顾她一生一世的责任,另一个,在莫名无故中把她当成一个梨子让了出去。 “孔融让梨,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真相。后来我想,如果不是那个无心的承诺,宫里不会人人都以为你是我的。”他沉重道,“所以,我甘愿承担起这一生的照顾。可惜,现在我做不到。” 他轻笑,终身大事在他的诉说下如寻常琐事般。 “十三,你知道吗?你害惨我了,你害惨我了!”宝璎呢喃着,泪水止不住留下来,原来如此,原来她和胤祯之间的缘分早在多年前就戛然而止,他早就认定她是自己亲哥哥的人,难怪他们之间有着若隐若现的疏离,难怪他总是刻意强调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 “你说什么?”十三猛然发觉她此刻伤心。 “你害死我了,你知道吗?”宝璎捶打着他的前胸,“难怪他不喜欢我,他从没想过喜欢我,因为他早就知道他不能喜欢我!” “你喜欢十四!”仿佛是惊天的秘密,他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他。我总算知道了,原来如此,难怪了……” 十三喃喃自语,“难怪你不愿嫁人因为你不愿离开他,你和我的福晋那么好和瑞雪那么好,却跟他的福晋老死不相往来,竟然是他,难怪你懒得多看我一眼,输给他倒也不冤枉。” 十三说得极轻巧,毫无被弟弟打败的挫败感,倒有几分轻松,他牵肠挂肚多年的妹妹似乎有了归宿。 “你还笑!”宝璎不顾他消瘦憔悴,使命捶打他,“都是你的错,我把他赶走了,赶走了!” “什么赶走了?”十三禁锢着她颤动的双肩,不明就里,“宝璎你听我说,你去告诉他,告诉他你喜欢他,把他找回来。” “来不及了,太迟了,”她摇摇头,“我把他赶走了,我亲口把他骂走的。为了你圈禁的事,我说过再也不原谅他的。” 他长叹,“我的傻妹妹,我说过的,不管是怎样的下场,这都是我应得的,况且,我从来没有怪过胤祯。” 如果责怪他,他岂会在最后一日将宝璎交到他手中。他的傻妹妹,她把亲人看得太重才会不断被至亲至人所伤。 “太迟了,来不及了,皇上把他发配去西宁,回不来了。”宝璎松开他,直摇头。她早该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犄角之势不是那么简单,她该如何去解释这旷日持久的误会。 塞外黄沙,覆上厚厚的雪,寒风将胤祯的斗篷吹得鼓鼓。年关将近,他此生第一次将在远离京城远离亲人的地方度过除夕。 除夕对他而言,既是上书房那段日子中难得的假期,也是他牵挂的妹妹的生日。很长一段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期待除夕,究竟是因为不必去书房还是因为她。 他和十三都会绞尽脑汁讨好她,她是四书五经之外最大的快乐。 “你们俩小子都这么喜欢宝璎,额娘该把她指给谁,让谁照顾她呢?”额娘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让他顿时诧异,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还可以有另一种感情,然而这种意识不待萌发已被掐断。 不待他细想,快嘴的十三就脱口而出,“就让儿子照顾宝璎!” 十三是个好哥哥,照顾宝璎是他一贯的责任,这一次,他也没有逃避。 胤祯愣了半晌,在毫不知情的境况下接受她被许配给哥哥的事实,她终究只是他不得不让出的梨子。 那一瞬,他心底有一丝失落,他没有深究那诡异的感觉,多年后回想,那种感觉如同绚烂的樱花尚未来得及绽放就已凋谢。 他对她的感情,他从未想过会有什么不同,虽然他们之间曾有过一点执子之手的可能,但这一切在尚未开始就宣告结束。多年来,他对她保持着持久而理性的关怀,有温暖,亦有距离,她是妹妹,亦是嫂子。尽管,有时候,她会让他不知所措。 胤祯颓笑,在西宁的日子总会不经意想起她,那天晚上她对自己的质问犹在耳际,她真的那么不能原谅他? 每一次,他的思绪都会走进同一个死角,直到被其他事物打断。他没有发现,他最讨厌的成语是孔融让梨。 “禀十四爷,京城急件。”通报的军士适时走近,惊醒正在发呆的他。 “爷这就去。”他及时回神,霍然朝大帐迈去。 ------------ 故人 寂寥的空气中,两个清瘦的女子默默对立着,须臾,宝璎落满泪痕的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嫂嫂。” “事到如今,但凡有个什么的,都巴不得撇清了。”清雅淡淡一笑,“如今只有你了。” “嫂嫂何必如此,我和十三哥虽非骨肉至亲,却胜过血脉相连,”宝璎随口带过,随即她郑重道,“但是嫂嫂,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十三阿哥,而是你的丈夫胤祥。嫂嫂你喜欢的是十三爷,还是他?” 她期许般看向清雅,或许那答案也是十三一直期待的感情。 清雅水葱般的手轻抚上小腹,那里只怕又有个孩子了。她无比坚定道,“过去,我喜欢十三阿哥胜过胤祥,如今,我喜欢胤祥胜过十三阿哥。” 如此平实质朴的话语,在她口中成了最深情缱绻的承诺。她明白,她的丈夫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绝境中,朋友弃亲人离,只有她才能与他执手共度难关。 “老天不会那么不公,不会总捉弄同一个人,我相信十三一定会熬过去。”她破涕为笑,她正是如此坚信的,她失去额娘,却得到了姑姑,她所受的关爱并未因平凡的身世减少半分,上苍待她不薄。 “对,老天不会让一个人永远孤苦无依,饱受离别相思之苦。”清雅含笑望着宝璎。 “嫂嫂你说什么?”宝璎词不达意,窘迫地顾左右而言其他,难道清雅知道什么了?不可能呀,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胤祯? “我只是告诉你,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妹妹你开口,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她真诚笑着。 “这……”宝璎猛然知道她所指,原来她也误会自己喜欢十三。她也是宫里人,她也和其他人一样看待自己与十三之间的感情。 “妹妹不必害羞,我不敢自比上古贤妃,但也绝非醋坛子,无论到了何时,只要妹妹开口,我的承诺依然算数。”清雅无比郑重道,对于他夫君的将来她难以预知,但她坚韧积极地相信他的夫君定能渡过难关。 宝璎欲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带着旁人对她的又一次误解离开。 “六姐姐我来了!”宝璎远远听见屋里的欢笑声,料想是策凌来京了,她欢欢喜喜蹦进屋。 宝璎甜美的笑容凝固在当下,不自觉上扬的嘴角牵起不易察觉的羞涩,她发自内心笑出来,胤祯回来了。 半年多不见,他俊逸的面庞线条刚毅,璀璨的眸子宛若星辰。皮肤黝黑,比过去更添了几分阳刚,举手投足间还有几分西北豪迈。 在这里遇到她应该不算意外,但这样出其不意的重逢还是让胤祯愣住,他呆呆凝视她,不知该继续坐着还是起身迎接。 “你回来了?”宝璎大窘,她居然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 “回来了。”胤祯含笑看他,似乎是重新的审视。她变化很大,应该说是长大了,除了她一贯的俏皮机灵,还多了几许妩媚娇羞。 短暂的注目,胤祯回过头与大腹便便的六公主寒暄,即将临盆的她此刻行动不便,唯有躺在软塌上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宝璎傻傻望着他,听他绘声绘色描绘枯燥的军营生活。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清澈如镜的眸子有着怎样的吸引力。那细长睫毛覆盖下的眩惑的眼瞳,能轻易令宝璎沦陷。意外的对视竟让宝璎有些痴然,习惯了默默追寻他的身影,习惯了他目空一切的骄傲。 “才多久不见,你们反而生分了。”六公主半躺着道,身体的负重令她吐纳艰难。 “没有,我,我刚从十三那儿回来,我先去看看晚膳是否准备好了。”宝璎逃离般避开了尴尬的境况,十三释放,十四回京,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消息。 “你觉得她怎样?”六公主目送宝璎离开,轻启唇瓣。 “什么怎么样?”胤祯掩饰般笑笑,“长高了。” “是瘦了。”六公主道,“你可知道这都是因为你。” 胤祯怅然,“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六公主闻言欲起身,却碍于身孕难以坐起。 “我知道,”胤祯不经意苦笑,“十三的事情,她一直怪我,这半年她定是食不甘味憔悴苦楚,方才听说十三被放出来了,我也安心。” 他苦涩想到,无论是四哥、额娘,还是她,似乎都更在乎十三。 “你?”六公主被他那执迷不悟的傻劲儿气得语滞,“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六公主懒得绕弯,干脆直接点破。 “喜欢?”胤祯显然没有理解六公主的意思,“宝璎于我,于十三而言,是绝无仅有的特别。额娘收养她,教她琴棋书画,让她聪慧灵敏,却并未限制她的心。额娘给了她才华,却不曾给她枷锁,我的姐姐又有哪一个是真正活得自由快乐的,她是额娘按照自己的期望塑造的另一个自己,一个自由的自己,我们这些高墙之内的天皇贵胄,谁又会不喜欢自由呢?” 他似乎间接承认自己喜欢宝璎,却将两人引入瞬间的沉默。 谁又会不喜欢自由呢?六公主问自己,或许自己与宝璎如此投缘,正是她身上那份独有的自由,而多年来德妃竭力保护的,正是她与生俱来的自由。 碰巧云落领了太医来为六公主请脉,胤祯起身告辞。六公主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才发现自己被他方才的话绕进去了,她叹气,这个愣小子,何时才会觉醒? 胤祯站在回廊下,遥望昏黄的天空,忍不住回想起西宁苍茫的夜空,本以为是一次绝尘而去的流放之旅,却带给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企图刁难他的军士,历来藐视贵戚的将军,不服管束的边民,在相处的数月之间对他这个皇子有了更深的认识。甚至那颗他不愿回想的梨子,都被他克服了。 当召他回京的圣旨传达西宁时,军士们竟然约好相送,在苍凉广袤的大漠风光下,千人齐唱气壮山河的《无衣》,胤祯再一次理解了保家卫国的含义。官道上,当他回望西宁策马而去时,他不会知道,他与西宁这古城的缘分才刚刚开始,这里将见证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点。 “为何你们二人都如此固执?”六公主摸着肚子,临盆就在这几日了。 “不是固执,是先入为主,”宝璎安慰般笑道,“姐姐曾问我为何不喜欢十三,当时我没有在意,如今想来,总是有原因的。从我有记忆开始,眼前就是他们俩,我隐约记得那时似乎偏向十三多一些。那时还不知儿女情长,直到有一天瑞姐姐来了,我才第一次了解到男女之间的感情。可能在我心底,早就认定十三是属于瑞姐姐的,早就将他列为我不能喜欢的人,只是自己浑然不觉。胤祯不会喜欢我,就像我不会喜欢十三一样。” 她第一次如此理性分析自己的感情,却让六公主一头雾水。六公主自然不知道“孔融让梨”那桩公案,她细想之下,宝璎的确偏袒十三,或许是因为他自幼丧母,或许因为他失去瑞雪,她将更多的关怀给了十三,难怪十四一直不知道她喜欢他。 “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千万不要靠近十三,如今这景况,靠近他,会给你带来危险。”六公主低声道,即使身怀六甲,她依然少不得谋划。 “我不怕危险,也不会离开十三,很多人从记事起就陪伴着你,如同你的肌肤血肉一样珍贵,如何能抛弃?”宝璎清溪般的眸子里显现出少有的坚定。 “但是,靠近他会伤害他,”六公主的话让她一阵静默,“他身处险境,你是老爷子的人,越是靠近权力的人对他来说就越危险。” “为何六姐姐也这样说?”宝璎低声呢喃。 “还有谁说过?”六公主敏锐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宝璎见她愁眉深锁,知道她即便躺着也在忧心政事,宽慰道,“没有谁,是十三说的。” 六公主闻言略显轻松,闭目养神。宝璎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那个提醒她不要靠近十三的人是从不说人长短的大总管李德全,他鲜有的吐露天机必定有难以言明的苦衷。 宝璎忽然想起一事,戏言道,“有一事姐姐听了必定欢喜,前日皇上赏了我一簪子,我瞧着是一整块碧玉雕的。” “哦?有这事?”六公主再度睁开眼,“冬春两季宫里该戴金簪,到了夏天才换玉的,老爷子这算什么赏赐?偏偏等到夏天才能戴。我瞧瞧是什么样子的?” “没带出来,搁在首饰盒里呢,墨翠色的,也没什么特别,就是簪笔的老式样,姐姐若想看我回去找找。” 见她一脸无所谓,六公主戏谑道,“别人得了赏恨不得天天拿出来现眼,你倒好,放哪儿都记不清。御赐的东西丢不得,你小心收着。皇上是怎么赏你的?” 宝璎耸耸肩,“前几日皇上说宝璎在御前尽心尽力,该打赏。李谙达就问,该赏什么呢?皇上就说,把西暖阁那个紫檀盒子里的簪子拿出来。我记得簪子上还刻着个什么字……” 说到这儿,宝璎挠挠头,却想不起那个是什么字。 “究竟是什么字?”六公主却急得坐起身,扶着宝璎,“你再仔细想想。” 宝璎摇摇头,忽觉六公主扶着自己肩膀的手猛然使劲,自己被抓得生疼。 “哎哟!”六公主脸上露出痛苦状。 “姐姐这是怎么了?那簪子怎么了?”宝璎不明就里着急道。 “不是簪子,是孩子,要出来了!” 云落跪在门旁,口中念念有词为公主祈求,胤祯则不安地在门前踱来踱去。宝璎本来还平复的心情被这两人搅得七上八下。 “你别走来走去了,看得我急死了。”宝璎冲他叫嚷,希冀他能停下来。 “我这不是着急嘛!”胤祯不甘示弱喊着,一进府就见到这场景,他所有的理智都逃窜而去。 “你急什么?孩子还没生出来!”宝璎叫嚷着,她诧异这家伙怎么比任何人能都心急。 “正是因为没生出来才急!”胤祯道。 “你急有什么用?”宝璎嘟囔着。 “我是担心,生产这事要多危险有多危险你知道吗?”胤祯气不打一处来。 “谁说危险啦?姑姑说一闭眼的工夫而已。”她对这事的了解仅源于姑姑的描述,以及贵妇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知道什么?”胤祯眼睛盯着门帘,无暇顾及这小妮子。 “你又知道什么?”宝璎瞥了他一眼,难道他这个大男人还能知道更多? “我怎么不知道,兰樨生产时多危险,我能不知道吗?”他用一句怒吼结束了此次争论。 兰樨,是完颜氏的名字,她并非不知,只是从知道她是十四福晋那天起她就固执地称呼她为完颜氏,以此来模糊对这个人的认知,同时模糊自己内心的愧疚。她不否认她的愧疚,她选择用疏离来掩饰。 此时,屋内爆发出一阵洪亮的足以令所有人眉开眼笑的婴儿啼哭。 ------------ 惆怅 皇城甬道里,两个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走着。 胤祯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却见宝璎仍在数丈之外,习惯了她在身旁叽叽喳喳,此刻规规矩矩走在自己后头还颇有些不适应。 胤祯刻意放慢脚步,若无其事般闲庭信步。如此走了半晌,还不见那丫头跟上来,胤祯再度回头,却见那丫头依然在数丈之外不慌不忙小步趋行。 胤祯等得不耐烦,索性停下等她,岂料宝璎见他停下来等自己,却也不急于追上,停在原地假装看不到他。 胤祯此刻恼了,这丫头怎么不理睬自己了?他疾步窜到宝璎跟前,佯怒道,“璎格格,能走快点吗?额娘还等着咱呢。” “十四爷,不敢当,您走在前头,奴婢在后头跟着就是。”宝璎一抬头一噘嘴,杏眼圆睁。 胤祯本来还有些恼她,却发现她也在气自己,正觉得莫名,“你这是怎么了?不单个子长了,脾气还长了?我知道你记挂着六姐,可额娘那边也多日不见,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 宝璎心里气得鼓鼓,“呵,你还知道轻重缓急了,这一趟西宁没白去。” 这虽是气话,却也是事实,边塞的历练让他成长不少。 胤祯这才明白她在恼什么,赔罪般笑道,“我懂了,你是怪我方才不该吼你。得,哥哥我错了,我的好妹妹,璎格格,别气了,行吗?” 宝璎黑宝石般的眼珠一转,似乎还在生气,但不自觉扬起的嘴角早已出卖了她。胤祯看破这小妮子的伪装,握住她手腕不由分说朝前走去。 永和宫里格外热闹,气度雍容的四福晋、清瘦却含笑的清雅带着一群孩子簇拥在神采奕奕的德妃身边,紧挨着德妃含羞而笑的,是多日不见的十四福晋兰樨。 当胤祯跨入门中那一刻,宝璎的脚步与笑容同时停滞,虽然是自小熟识的人,但这样并肩而行,在宫里,是近乎无礼的距离,更何况,前方就是他的妻,此刻她正满心欢喜期待着夫君的归来。 宝璎顿了顿,在他身后踏入屋内。 胤祯向德妃请安,又向诸位嫂子问好,才坐到德妃身边,开始讲述军营的奇闻轶事,别人口中枯燥艰苦的军旅生活在他的讲述下妙趣横生,惹得众人大笑。 胤祯也在笑,他目光掠过兰樨,朝她点点头,那样心满意足,他该是很爱她吧。 宝璎蝴蝶翅膀般的睫毛眨了一下,眸光牢牢锁定兰樨,从她盘起的鬓发到两腮的胭脂,细细打量,她的确是个娴雅端庄的美人,自己竟从不曾仔细看过她。 宝璎移开目光,不经意发现伫立一旁的冬青也如同自己方才凝视兰樨般凝视着清雅。她不禁感慨,不知紫禁城压抑的红墙内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感情。 “阿玛!”清亮的喊声打断宝璎的思绪,德妃怀里的弘明跃跃欲试扑向胤祯。 胤祯抱起弘明,半年不见,这小子胖了不少。 这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自己或许永远不能拥有。宝璎苦涩地想着,悄无声息绕到众人身后,如同乾清宫里立在皇上身后一般。 “姑姑!”熟悉的叫声,宝璎抬头,胤祯怀里的弘明正张开双手,他双臂向往的方向,正是清雅身后的自己。 “这小子,才多少时间,就腻歪阿玛了。”胤祯不甘却极其信任地将弘明交到宝璎手中,流露出一番嫉妒之色。 “想姑姑了吗?”宝璎抱起这四岁的小子,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依赖姑姑,“重了不少,才几天时间,小阿哥又胖了。” 宝璎瞅着这与胤祯相似的眉眼,他小时候也是这样子吧。 “弘明还是和你亲,一来我这就姑姑长姑姑短的,跟我说皇上和姑姑又赏他好玩的。”德妃宠溺地看着那小祖宗,他在宫里长大,深受皇上喜爱,这几年留在乾清宫的时间胜过自己宫里。 “姑姑的头发真好看。”弘明伸出小手去揪宝璎的头发。上个月这小祖宗揪下了皇上几根白胡子,皇上愣是没有生气,还夸弘明神力无敌。 “弘明,不可如此。”兰樨出言阻止,唯恐这不知轻重的孩子伤了宝璎。 “额娘,为什么额娘的头发和姑姑不一样?”他指的是宝璎如寻常宫女般垂下的发辫,出阁的女子经上头这一仪式再无垂下的头发,宝璎的发式与一屋子已作人妇的女子不同。 “因为姑姑还没有嫁人,等姑姑嫁人了,头发就和你额娘一样了。”清雅出言解围,众人都各怀心事沉默着,德妃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凄凄洒在凝固的气息中。 “哦,姑姑也是要嫁人的。姑姑日后会嫁给什么人?”一直老老实实呆在清雅身边的弘昌似乎恍然大悟,加入到这场讨论。宝璎的婚事不是第一次被提及,她早已忘记羞涩的感觉,只觉得那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只是几个孩子还不肯放过这个话题,弘明继续追问,“额娘说嫁给阿玛是前世修来的福气,额娘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姑姑有喜欢的人吗?” 这样直白的童言令在场当事人纷纷陷入尴尬,清雅和四福晋都看着兰樨,胤祯也是一脸错愕,他那样的人,面对这样的情景竟然如十几岁时一般手足无措。 面对那酷似胤祯的面庞,宝璎一时语滞,她素来不会撒谎,更不会对他撒谎,她嘴角牵动几次,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脸上刻意堆积出来的笑容让自己显得更加落寞。 “姑姑想嫁给什么人?是阿玛吗?”弘明奶声奶气道。 宝璎语滞,这样直白的问题,她的确喜欢胤祯,却从未考虑要嫁给他,她根本没有资格胡思乱想。她没有去看胤祯,她知道如果此刻凝视他一定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小祖宗,你以为什么人都喜欢你阿玛吗?那是你姑姑,不是额娘。”德妃为宝璎解围,却热得众人一阵嬉笑。 宝璎落寞道,“我是你姑姑,不是额娘。” 实话被说出不免一阵心酸,而且,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额娘。 “姑姑一定有喜欢的人,对不对?”弘明这小子不是一般机灵,早从宝璎闪躲的眼神看出端倪,为何人精的儿子也是人精呢? 宝璎凄然一笑:“有的。” 她一句不大不小的承认,让气氛紧张到极致,这一句话,仿佛要将她的人生改变,三位嫡福晋和德妃都愕然诧异地盯着宝璎,仿佛她接下来的话将引爆一颗惊雷。 “什么人呀?”弘明追问,他不知道心有所属的含义。 “不重要了。”宝璎轻叹,真的不重要了。 “然后呢?姑姑,然后呢?”弘明仿若听故事那般,催促宝璎讲下去。 宝璎环着弘明的双手一紧,垂目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哦。”不知屋里谁应了一声,似乎落满了细碎无奈的遗憾。 “弘明喜欢梅花吗?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我们去折几枝好不好?”识趣地,宝璎抱着弘明出门。 就在跨过门槛那一瞬,她仿佛听见德妃心底的叹息。她那精明睿智的姑姑显然看出她在伤心,尽管她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此间真实的原因。 暗香幽然,疏影雅致,雪地里朱砂梅傲然绽放,其花紫红色,萼酱紫色,更难得是剖开外皮,可见其新生枝丫暗红色,故名骨里红。 背对殿阁,不知是谁走上前来,重重拍了宝璎的肩膀。 ------------ 谁堪共展鸳鸯锦,为君歌遍相思句 ------------ 误会(上) 宝璎回首,身着昭君雪褂的八福晋如红梅绽放般立在白雪琉璃世界中。 “八福晋吉祥。”宝璎微微欠身。 “这是十四弟家里的弘明吧,长这么大了。”八福晋没有理会宝璎,弯腰看向直挺挺站在宝璎身旁的胖小子。 “嬷嬷,这里天冷,送小阿哥回去。”宝璎唤来一旁的使唤老宫女,将弘明交给她。 “好好的格格,本可以天天享福,偏偏要凑上去天天给人磕头请安,究竟图什么?”八福晋直直刺宝璎。 “奴婢是德妃养大的,理应知恩图报。”宝璎假意没有听懂她话里的讥讽,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名声在外的福晋。 “好一个知恩图报,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不愧是永和宫出来的。”八福晋笑得别有深意,暧昧不明的眼神在宝璎脸上留连。 宝璎火气一下上来了,说自己可以,但说姑姑断断不能。“奴婢不懂福晋的话,奴婢是乾清宫的人,当不起福晋这句话。”她不是骂宝璎的主子吗?宝璎的主子是皇上,她敢骂吗? “既然知道自己的主子是皇上,就安心伺候皇上,别到处勾引别人家的爷。”八福晋怒气冲冲。 “奴婢不敢,福晋这话折杀奴婢了。”真不知道她是替谁抱的不平,宝璎漠然,这样的罪名她可担不起。 “告诉你,我郭络罗氏决不会把夫君让给任何人,不要觊觎我的男人!”八福晋说话掷地有声。宝璎苦笑,原来她以为,原来她这样误会,自己和八爷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她竟然如此有心,正欲解释,“啪”的一声,脸上挨了八福晋一个耳刮子。 “你?”宝璎不可思议看着八福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打自己耳光,虽然不是宫里的主子,但生活在众人庇护下的她,遭受这样明目张胆的羞辱还是头一遭。眼界范围都是八福晋的丫环,难怪她敢这么放肆。 “你什么你?刚才那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现在是替爷打的。”八福晋说罢扬手就打,但挥至半空的手掌没有落下,就被宝璎紧紧握住,令她暗暗生疼的,不仅是被宝璎禁锢的手腕,还有宝璎眼中几欲喷射而出的怒火,素来与人为善的宝璎还不曾这样发怒。 “福晋请自重。福晋口口声声自信满满可以独占八爷,又何必担心其他人觊觎您的八爷?守着自己的八爷就够了。堂堂一个皇子福晋,何必去管乾清宫的一个宫女过什么样的日子?”宝璎重重甩掉八福晋那只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怎么敌得过宝璎日日干活习字射箭的手,八福晋脚下不稳,险先朝身后倒去,幸亏被身后的丫环扶住。 “你大胆!竟敢顶撞福晋!”身后的丫环见八福晋一时没了章法,忍不住出言声援主子。 “你放肆!宫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种不识体面的蠢才在此大呼小叫,你家主子是怎么教你的?”宝璎底气十足,说得那丫环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 八福晋没有管身后的丫环,想来瞧不起那没骨气的样子。“好一个宝璎,今日才见了你的真面目,素日都是在爷们面前装的。” “八福晋,得饶人处且饶人。宝璎知道与人为善的道理,若非福晋逼人太甚,宝璎绝非刻薄之人。只不过宝璎也是有血性的,若非福晋适才有过分之举,宝璎岂敢冒犯?八福晋想要的无非是永远紧握八爷的心,只要他心里是你,任凭其他女子在旁,心里也是你。如若心里不是你,即便将世上女子赶尽杀绝又如何?不过是自欺欺人。更何况,宝璎对八爷绝无非分之想,不知福晋哪里听了闲言碎语,起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宝璎理直气壮,仿佛将这几日所受的委屈冤枉一股脑发泄出来。 “果然伶牙俐齿,难怪他们都喜欢你。”八福晋愤愤不平。 宝璎见她执迷不悟,不再多说,福身径直离去。身后不远处,方才跪下的丫环起身在八福晋耳边嘀咕,“福晋,就这样饶了她?” 八福晋若有所思,摇摇头,“她说得有理,今日的事,不许透露半句。这样的见识,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容貌,本该身居主位的,可惜了……” 雪地里,宝璎举步维艰,头脑一片混乱,自己何时与八爷有一段公案了?况且八爷是知道自己心思的,他还想拉拢自己呢。但那次无意的偷听似乎让她身处险境,她不知道八爷做了什么让素有妒妇之称的八福晋容不下自己?自己该如何去解释这个误会呢?既然要误会,索性误会去吧,反正误会越多自己心里那个秘密越安全。 不知不觉走到永和宫前,只见胤祯匆匆朝自己走来,“怎么样?弘明回来说你和八嫂在一起,我就赶过来了。” “什么怎么样?你担心什么?”眼前的胤祯明显有些焦虑。 “她是否难为你了?”胤祯道。 “她为何要难为我?”宝璎反问,此间一定有她不知晓的秘密。 “九哥怀疑你会对我们不利,八哥却相信你不会,老十虽清楚前因后果却说不清楚,我刚回来就知道他们几个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八嫂必定是每每听到你的名字,这才起了敌意。”胤祯沉重道,他本不想将这事说明,但也不愿隐瞒她。 “我会对你们不利?”宝璎苦笑,“这里的你们指的是哪些人?是你和八爷?如果我想要对你们不利,塞外的时候我何必把梨子送进去?你的九哥不知道这事,你却是知道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不信我,难道你也不信我了?在塞外的时候是我帮了八爷,可是你们这些对八爷死心塌地的兄弟却怀疑我,怀疑也就罢了,八福晋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跑到我跟前无理取闹。天底下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宝璎不甘道,为什么她总会被误解被冤枉,为什么她的委屈总要独自承受?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会为了十三告发你们?”须臾,她才说出这个他们二人都在回避的原因。 胤祯沉默着,难以回答。宝璎整颗心支离破碎,原来十三依然是他们之间的障碍。难道他不明白,他们二人对她来说同样重要吗?无论哪一个受到伤害,于她来说,都是切肤之痛。 “又是十三……”胤祯抿嘴笑,“只要有关十三,你我之间就会争执不休对吗?我们曾经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他脸上依然带着不羁而张扬的笑容,眼底却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失落与寂寥,为什么他们的话题总会陷入同一个死角? “何至于此?不要问我,应该问你们,你和十三在选择亲情的同时还选择了为权力争夺。但是至少有一点十三比你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即使我帮着八爷帮着你瞒过了皇上,他也没有怀疑我。”她倨傲道。 “对!十三最好,他处心积虑扳倒太子,他不择手段要送你去蒙古,你还口口声声说十三最好!若不是我从多尔济手里夺下你……”胤祯怒极,恨不得如少年时那样把她背起来狠狠打一顿。 “对!或许他的所作所为和你的每一个兄弟一样不齿,或许他比你更卑鄙,但他对我足够坦白。”她一字一顿告诉他。 “我和十三对你来说真一样吗?言不由衷,你扪心自问,你心里终究是偏袒十三的,”胤祯难掩失落,旋即转身,对着苍白的天空长舒一口气。 “但是,”他微微侧身,以最寻常的语气道,“无论你心里多在乎十三,你只能告诉我,不要告诉别人。难道你看不出,每个人都在为你担心吗?” 每个人都在为她担心,她自己何尝没有感觉。从乾清宫卑微的太监,到永和宫高贵的主子,从李谙达到姑姑,人人都知道她在伤心,人人都知道她在等待,但是他们都错误理解了十三在她心中的位置。 “我值得你们这样担心吗?”宝璎喃喃自语,将手覆在脸上,悄悄掩住逐渐浮起的红肿掌印。 如同远赴西宁前那个清冷的夜晚,他独自离去,而这一次,他的背影,毅然决然得苍凉。 ------------ 误会(下) 新年的宫宴,各家阿哥福晋盛装出席。这是宝璎最不心甘情愿出席的一次,即使是女官,杵在一边也觉得别扭,多半是怕见到熟人。八福晋自己是彻底得罪了,上次一耳光还没好好消化,断然没有送上门去挨骂的道理。宝璎不愿惹人嫌,准备老老实实做一回淑女。 “宝璎!”六公主看到自己,含笑走来。刚出了月子,她尚未完全恢复,原本丰腴的身材消瘦了不少。 八福晋眉尖微蹙,对宝璎的一举一动没有人比她更关注了。 “心底牵挂的人回来了,本该满心欢喜的。”六公主坐下道,将声音控制在适度范围。 “如此看来,还不如不回来。”宝璎赌气道,随手剥开桌上的杏仁,递给六公主。 “还敢嘴硬。自己喜欢的人能一直在身边多好啊。”六公主不无感慨,从她回京安胎到孩子满月,策凌都不曾回来,但凡爱新觉罗家的女子,总逃不过流离与等待。若非数年来独自主持府中事务,她不至于如此强悍敏锐地观察朝政,却也不致憔悴至此。 “姐姐放心,姐夫他很快就回来的。”宝璎宽慰道,目光炯炯。 “八福晋眼睛哪里不对了?怎么一直瞪着我们?”六公主轻推宝璎,有意无意瞟向一侧。 宝璎抬头,正对上杏眼圆睁的八福晋,她身旁的八爷居然也好奇地探究着自己与六公主,难怪八福晋误会了。“一言难尽,她家八爷对皇上的举动最在乎了,夫唱妇随吧。” 宝璎语带讥笑,将麻烦一语带过。六公主为她忧心太多,她不忍再将自己的烦恼加诸于她原本柔弱的双肩。 宝璎示意冬青过来,在耳边吩咐几句,嘴角微微翘起。赌气般,她恶狠狠笑着,不想又对上胤祯冷峻不羁的笑容,他不避众人在看自己,从来都是宝璎看他,他居然会注意到自己,当真是兄弟情深。宝璎冷笑瞥了他一眼,举起六公主身旁的酒杯一饮而尽。 “怎么了?这样喝会醉的。”六公主捏住宝璎没有温度的手腕,低声问,“你们俩又怎么了?” 六公主自然不知他俩的争执,宝璎莞尔一笑,“你又没有看他,怎么知道?” 六公主目不斜视,“不需用眼,只需用心。以往你可不会这样避着他,你们有什么误会?” “误会?他总是错误理解一切。”酒气上涌,宝璎将杯子重重砸在桌上,引来一阵关注。 六公主神色依旧,“看来误会真是大了。还是别喝了。”她示意身后的婢女将酒换成水。 “嘘!我们看好戏。”宝璎以手指唇,目视八爷那边。 只见九爷与八爷正喝酒聊天,九爷那微红的面容十分好看,八爷似未曾多饮,一杯酒送到嘴边却迟迟不饮,蹙眉闻了闻,感觉有些不对。 “怎么了?”六公主低声问,一面瞟着八爷一面瞅着宝璎。 “他怎么不喝呀?”宝璎一门心思扑在那杯酒上,拳头握得铁紧。 八爷云淡风清地扫过在座众人,目光在宝璎方向停顿了一下,一仰脖,十分豪爽地喝下,有别于他平时清风拂面般的优雅。只是,饮完酒后,嘴角微抽的表情还是令宝璎暗自发笑,谁叫你害我的? “我可是什么都没看懂?”六公主喃喃着,有些责备。 “没什么,一桩小事。”宝璎恢复了兴致,举杯道,“我敬六姐姐,愿美丽的六公主永远快乐。” 六公主举杯,“愿聪慧的宝璎格格如愿以偿。” 两人相视一笑,酒入愁肠,宝璎猛地咳嗽,呛得肩膀剧烈抽动。 “怎么了?”六公主担忧地拍着宝璎的背,这孩子总不叫人放心。 “这酒……”宝璎咳嗽间说不出话,食指不曾离开酒杯。 “酒?”六公主疑惑拿过宝璎的酒杯,女眷喝的酒与男人不同,绝非烈性,况且方才自己特意吩咐换过酒了。 “有辣椒。”六公主闻过之后得出结论,“怎么只有你的酒有辣椒?” “没什么,别管了。”宝璎忙大口喝下冬青递过来的水,头埋在胸前,食指指着一个方向。 六公主了悟,那边是胤祯的位置,“你俩究竟怎么了?” 宝璎摇摇头,“无妨,小时候常这样。” 她不再做停留,匆匆出去。 冷清的院落没有一个人影,宫女太监都躲到暖和的屋里去了。透着清新的空气,酒醒了大半,心情也舒畅不少。刚才一直不敢直视胤祯的眼神,却让他整晚上都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太心细,对她的举动了如指掌,害怕被他轻易看穿。 “璎格格何故独自在此?”八爷暖暖的声音传来,他就是这样,无论何时都惯于伪装,仿佛她和胤祯之间的误会与他毫不相关。 “屋里太热,宝璎喜欢吹凉风。八爷也是一个人。”宝璎冷冷答道,言语中愤愤不平。 “刚才那醋喝得爷心惊肉跳,若再在厅里呆着,不知道还有什么等着我。”八爷奇异地笑了,如同他一贯以来的温暖。 “八爷知道醋是什么味道啦?只怕我继续留在屋里,八福晋就要被醋淹死了。”宝璎有些咄咄逼人,她埋怨着,明明不是她的错,却要由她来承担后果。 “她找你麻烦了?”八爷神色一凛。 “没有,原本就是误会。”宝璎不觉后退,那巴掌还是打在心上的,她现在更不敢靠近八爷。她心底暗笑,好一个笑如春风的八狐狸,明明是他在背后一步步谋划,将周围一干有关无关的人都牵连进去,如今却是关怀备至之态。若非他刻意搅局,她与胤祯之间的误会何止于此,八福晋与九爷何以对她误解至此,她恍然明白八爷一直以来的处世方式,周围的人都替他将坏事做了,难怪他总能留的好名声。 “刚才可是十四弟捉弄你了?”八爷上前一步。 “小时候我们常这样,没什么大不了,”宝璎刻意卷起回忆,冲淡心中的酸涩,凉风吹散眼前蒙上的那层薄薄雾气,“酒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真不知道十三为何会喜欢。” “既然没什么,为何辣得都哭了?”八爷步步逼近。 “我又有什么办法?被自己的心上人当成妹妹,被自己喜欢的人怀疑,被自己喜欢的人往外推。都说这是误会,我和他胤祯的误会大了去了!”她抬头直视他,激烈地吐露心声,惊得八爷心里一跳。 这并非她第一次表露心迹,那误会让她一度困惑不解。她不知道,在某些事上她和胤祯是同一类人,他们或许可以对旁人坦白,却难以对对方言明。他明明很关心在乎她,可以为她的每一次困境奋不顾身,却仅仅因为缺少口头上的关怀而被忽略。他并非不在乎她,只是他的关心多半掩盖在十三高调关怀的阴影下,终酿成苦涩且压抑的惦念。 八爷没有说话,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微笑,目光却穿透宝璎望向远方,仿佛那里是无尽的苍茫。 宝璎泯然一笑,八爷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让人恨不起来。她对八爷欠身,“宝璎告退。” ------------ 清寒 车辇上的宝璎不时地掀开帘子去探寻他的身影,却总当他在马背回身时慌忙放下帘子,将一层锦帐化为万水千山,挡住自己纷乱繁杂的思绪。 李德全早就说过,皇上是个特能跑的主儿,刚过了正月就急着巡幸五台山。此时寒冬方尽,山里还带着些许清冷寒意。 登菩萨顶,先要跨过一百零八级陡峭的台阶,据说这样就可以忘却困扰人生的一百零八种烦恼。 当声势浩大的随行队伍登上一百零八级青石阶,宝璎无暇观赏灵鹫峰绝顶胜境的风光,只是直愣愣盯着文殊殿屋檐的滴水发呆,“明明是明晃晃的日头,这里竟然滴着水?” “这文殊殿前的屋檐,不论阴晴,总在滴水,所以文殊殿又叫滴水殿。”十爷粗犷的嗓音在静悄悄的院落里回荡。 “皇上正召集众皇子听讲佛法呢,十爷怎么出来了?”宝璎回头,四周空无一人。 “我借更衣的机会出来的。”十爷压低声音,“你这个御前女官怎么一直不在?” “女流之辈,被方丈给轰了出来,美其名曰不得亵渎佛祖。”宝璎嬉笑道,“十爷说这殿又叫滴水殿?倒也贴切。” “其实,这是多年前老十三告诉我的。”十爷迟疑道,尽管他并不了解十三与宝璎之间的全部感情。 “十三,他怎样?”宝璎毫不避讳问道,在她眼中,十爷与他那几个利欲熏心的手足不同。他的眼里少了几分世故与精明,多了直白与澄澈。 “这……”十爷挠挠头,“你该知道,你和老十三绝无可能。若是他心里有你,你们早就成了。” “都说十爷历来后知后觉,但在宝璎看来,十爷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宝璎沧然笑着,却低头重复他方才的话语,“若是他心里有你,你们早就成了。” “那,你对八哥怎样?”十爷忐忑问道,目光带有探究的意味。 宝璎摇头笑笑,虽然他们对八爷死心塌地,但八爷却未必舍得将每件事告诉他们。 “我想,我的生活只要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她轻描淡写道。 此刻从大殿走出的卑微太监恭恭敬敬将十三领进大殿。古朴的黄花梨雕花门沉重合上,将她的关注阻挡在两扇红褐色中门之外。 她没有注意到门槛处两道影子挡住迎面而来的阳光,给院内蒙上阴影。十爷眼睛直直望着宝璎身后——勉强维持着谦和面容嘴角隐隐抽动的八爷和双眸怒火中烧愤怒毫不掩饰袒露在脸上的胤祯。 宝璎立在原地,目光淡淡扫过二人,迅速撇开。 胤祯静静凝视着宝璎,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但逐渐迈向宝璎的脚步却不由得让十爷胆战心惊,正当他用可怜巴巴的目光乞求时,胤祯出人意料地猛然打横抱起宝璎,扛到肩上,“这里太热,我带你去消暑。” 十爷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同情地望着被胤祯禁锢在肩上越来越远的宝璎。 “你放我下来!”猛然反应过来的宝璎用力捶打着胤祯的后背,却被胤祯用更大的力气夹紧了腰肢。 “我让你消消暑气。”胤祯冷峻的脸上没有一点嬉笑的表情,他是真的生气了,可是他为什么生气呢? “现在凉快了?”胤祯从肩上放下她,依然横抱在双臂中。身后是哗哗的流水声,凄凄凉凉,清冽的水汽透过林子里静谧的空气传过来,到宝璎后背确是一阵沁凉。 “凉快了,凉快了,你放我下来吧。”宝璎笑脸求饶,对方越生气,她越得服软。 “是吗?我觉得还不够凉快。”胤祯故意松手但并未放开。 宝璎一惊,本能地张开双臂环抱着他的脖颈,“饶命呀!” 身后是清冽的泉水,由山巅树木蓄养的水源汇成的清溪,自然而然汇成一汪清泉。 “知道怕了?”胤祯俯身,宝璎的衣襟几乎触及到溪水。 “怕,最怕你了。”宝璎几乎是讨饶,自从木兰秋狝落水之后,遇上水她是能避则避。 “你不怕八哥倒是怕我,难得。”胤祯的语气不似刚才那样冷漠,充斥着自嘲与不屑。 “我最怕你了。”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却感觉不到他熟悉的体温,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让自己伤痕累累。 “我告诫过你,不要招惹十三,你还是没记住,你从来没打算记住。”盛怒之下,胤祯都懒得看她。 “我没有。”不知是寒冷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过于急切的否认言不由衷般颤抖着。 “真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胤祯负着气。 “我从小到大一直喜欢的人,任凭谁也比不上。”宝璎看着他优雅的侧脸,坚持着,没有注意到过激的语气可能触怒他。 “从小到大一直喜欢的人?呵!你也不问问,他值得你喜欢吗?”胤祯的怒火因记忆再度燃烧,“他处心积虑拿你换取蒙古的支持,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你说,他值得你喜欢吗?我不管他和多尔济之间有什么约定,反正我用那一箭赢回了你,他就没有资格打你的主意。再也没有!” 宝璎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胤祯低头瞪了一眼,她乖乖缩在他怀里,心里嘀咕着,从蒙古勇士的快箭下救下我的人,怎么不值得我喜欢。然而眼前人并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人就是自己。 “怎么不说话?什么人对你好,什么人对你不好,难道看不到吗?”胤祯负气的话语再度响起。 “我看到了,也明白,但我办不到。”她怅然道,即便明知他不可能属于他。 “为什么?”灼烧的愤怒侵袭而来。 “你能告诉我如何不去喜欢一个人吗?”宝璎怒视他,这样霸道的人,丝毫不在乎自己心里的想法,她心里念叨,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如何不去喜欢一个人?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你为他牵肠挂肚寝食难安,为他舍生忘死赴汤蹈火,可是他那样辜负你,你不会心痛吗?” 宝璎放弃了挣扎,“我怎么不会心痛?自从那个铁石心肠的混小子走进我心里,我的心就会痛了。”她杏眼圆睁,眼前的浑小子,为何如此固执要勉强自己。 “你……”胤祯愤怒地箍紧她,恨不得捏成碎片。 扑通一声,她娇小的身体浸入水中,沁凉的泉水逐渐侵入她衣衫,最后五脏内俱是彻骨的寒冷。湿透了的宫衫紧贴着肌肤,她不住颤抖,却动弹不得。耳际依旧伴随着叮咚的泉水声,她却难以思考。 胤祯依旧紧箍着她,他面无表情半身浸泡在水中。本想把这丫头扔进水里清醒清醒,却鬼使神差般自己跳入水中。不知为何,他终究不忍松手,宁愿和她一起泡在水里。她总能轻易激起他的愤怒,逼他在盛怒之下做出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行为,他任凭自己浸泡在冷水中,却没有求证自己一系列反常举动下深藏的原因。 “十四,哥……”她牙齿打颤,颤抖着挤出几个零碎的字眼。 意识到她在发抖,他猛然抱起她,使她暂时脱离水潭。并不急于离开水潭,他冷冷打量她,她正蜷缩在自己怀里发抖,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胤祯怅然发现,跳进这清凉的泉水中,不是让她清醒,而是让自己清醒。 当他们在水中保持静默的对峙时,栏杆外一个宫装女子怨念望着二人,她狠狠咬着下唇,愤力捶打着斑驳的栅栏,“乌雅宝璎,你一定会为今日的行为付出代价。” ------------ 歧路 “梳洗过了?”银杏树下,青石桌前,温润如玉的男子悠哉游哉品茗,脸上却浮动着一丝冷静的不屑。 “多谢八爷记挂,这伤没什么大碍。”启门瞬间,宝璎本想避开,却见树下人已看到自己,不得已迈出门槛,福身请安。 “喝完姜汤,好生调理,山里清冷,切莫受凉。”他轻描淡写道,即便没有人告知他,也能轻易从二人浑身湿漉漉猜测到他们之间起了怎样的争执。 和他的轻描淡写相比,宝璎略显拘谨,她秀发未干,柔顺的青丝瀑布般披在肩上。 “为何这样看我?”八爷看不惯她那藏不住心事的样子,“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 “话不投机半句多。”宝璎直接丢给他一个钉子,即便直说又如何?八爷是怎样的人?自己曾经明确拒绝他的拉拢,如今还不是陷在八爷的计谋中难以脱身。托他的福,九爷怀疑他,十四误解她,这样似乎更容易掌握她。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的目光就是如此直白。”八爷自顾自回忆道,“那时见十三和十四牵着个小格格,我还以为你是皇阿玛的女儿,却又想不起你是哪个公主,你那么小一个人,眼睛大大的,就像西洋娃娃,可是你的眼睛一直盯着十四和十三转,我就记住了。” 宝璎讶然,不知他为何提起她早已忘却的记忆。 “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我在庆幸,你不是皇阿玛的女儿。”他幽幽道,心里笃定有些话必须抢在胤祯之前说出来。 宝璎默然,这是她从八爷嘴里听到的最蛊惑人心的字句,惊得她忍不住后退。他应该明白,为了另一个原因,她也庆幸,自己不是皇上的女儿。 猛然惊觉,八爷此刻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他好容易摆脱理智的桎梏说出这样的话语,却遭到她离神的羞辱,就好像精细打造精美绝伦的琉璃盏而顾客只关心盛杯盏的盒子。 她忽然有些迟疑,她对八爷的判断是来自什么呢?一废太子之后,众所周知他的理想和抱负在那高高的龙椅上,而她,只是卑微的御前女官,曾为了救自己想救的人顺带着帮了他,从此陷入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他了解自己对胤祯的全部感情,却推波助澜般任由误会越来越深,这究竟是为什么? 宝璎似乎明白,除了他惯于掌控的局势,似乎还有些其他东西。 至于八爷,他也在思索为何非要与这丫头较劲,是因为塞外那次她帮了自己还是太子 宫里她无意中听到本不该知道的事情?难道所有的利用都只是出于利益需要,又或者还有掩盖在利益结盟表象之下的深层原因。 “你知道的,我,我……”她迟疑着是否以决绝的方式让他死心。 “我知道你喜欢老十四,他的确占得先机,可惜,他并不想要这先机。”八爷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我知道。”宝璎道,语气清淡得没有任何味道。 “你何必坚持?”一片半黄不绿的叶子落在他衣襟,八爷轻轻掸去,懒得理会她看似毫无指望的坚持。 “我喜欢胤祯,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不是他对我的好,即便他对我不好,我对他,始终如一。”宝璎微微昂首,目光坚毅,于她而言,喜欢他,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喜欢过与胤祯有关的一切,唯独没有喜欢上他对她的好,既然不曾因他的好喜欢他,又怎会因他的不好放弃他?他远在西宁的日子,她刻骨的思念向她证明了一切,她似乎明白自己苦恋无果却从未放弃的原因。 八爷怔怔望着她,他一度以为她与胤祯的缘分仅仅是无望的空中楼阁,而如今,那倔强女子执着的目光里似乎真能看到一座楼阁。回过神来,除了那小女子眼中的妄执,一切仍是虚妄 青色石阶上,铺满了五彩石,宝璎与合离踩着细碎的石子路,沿着崎岖的山势,绕过苍老的银杏树,就是菩萨顶。 艳丽的身影一晃,与迎面而来之人撞个满怀。 宝璎本受了风寒,有几分虚弱,被合离及时扶着才勉力站稳。 “诺敏?”宝璎有些惊异,身着旗装的诺敏正凌厉注视着自己。 曾经咄咄逼人的她不改惯有的凌人之气,见宝璎一脸疑惑,轻蔑道,“宝璎格格急着往哪儿去?” “回福晋的话,奴婢往菩萨顶去。”宝璎听出她语带讥笑,从容应对。 “是赶着去侍候十三爷,还是万岁爷?”诺敏针锋相对,从容运用她深知的东西。 “奴婢不知侧福晋何意?”宝璎立刻警觉起来,无论是曾经的诺敏格格,还是如今的侧福晋都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 “还以为你和十三爷多么情深意重,连我都十三爷不平。十三爷对格格不可谓不好,可是格格却忘恩负义,和十三爷的对头走到一起。”诺敏道。 宝璎轻蔑一笑,这样的讥讽她早已领教过,如今也算不得什么。 “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让那些个阿哥贝勒牵肠挂肚?”诺敏继续道,语气颇有些愤愤不平。 “我没什么好,”宝璎提高了音调,随即底气十足道,“可也没什么不足。” 合离眼见平日和和气气的宝璎并不相让,二人越吵越烈,灰溜溜逃了。 “既不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也不是黄金家族的后人,无非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诺敏越说越气,把平日的伪装都卸下。 宝璎听得莫名,眼珠子转得飞快,“福晋这是替十三爷抱屈,还是替您自个儿抱屈?” 诺敏也不辩解,直言道,“我就是讨厌你,我恨你!我憎恨所有比我过得好的女人!凭什么你就可以过得这么好?凭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你?” 宝璎讶然于她忽而的直白,许久之前,这个烈性女子就曾说过,她不信上天,上天顾及不到每一个人。只是,多日不见,谁曾想她的怨恨如此深。 “别人对我怎样,我不能决定。我对别人怎样,却是可以选择的。同样,福晋也可以选。” “我就是不服,同样是孤女,为什么你的命就那么好?” 宝璎怔了怔,似乎自己的命运真的很好。“奴婢与福晋不是一路人,奴婢告退。” “别走!”诺敏忽然抓住宝璎的手,“别想走!别以为你可以一走了之,有些话不说清楚别想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宝璎甩手抽身。 “休想!”诺敏狠命拽着宝璎,扬起右手,对着宝璎面颊披去。 修长的手被另一只有力的手禁锢在半空,诺敏怒不可遏仰首,却对上另一双怒火中烧的锐利眼眸。胤祯狠狠甩开诺敏手腕,旁若无人挡在宝璎身前,“二嫂,请自重。” “你?”诺敏鹰爪般有力的手在这一刻失去力量,毫无支撑般落下。她犀利的目光划过胤祯时,有过短暂却足以令对方察觉的停顿,随后恢复她蒙古格格太子侧妃的骄傲本色。 “乌雅宝璎果然得天独厚,值得你们一个个这样费心。听说不慎落水,八爷急匆匆问过,十三爷想来不敢来,如今十四爷也来了,下一个岂不是万岁爷?”她说得极其刻薄,脸上却尽是哀戚。 胤祯轻笑着避开她的挑衅,拱手道,“福晋此言差矣,何止我们兄弟关心宝璎,二嫂你不也对宝璎关怀备至吗?” 他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对诺敏方才的张扬跋扈完全视而不见,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却陷入冰冷的沉默,谁都没有胜利。 诺敏不再纠缠,转身傲然离去,然而在宝璎眼里,她的骄傲伴随着亘古的孤独。 回过神的宝璎脚下一软,扶着胤祯而立。 “是合离找你来的?”宝璎机敏道,那小丫头不枉跟自己相知一场,还知道搬救兵的道理。 十四凝重地摇摇头,吐出一个令宝璎震惊的答案,“是十三。” ------------ 毒计 是十三让他来的?这答案令宝璎颇感疑惑,她静默不语,咀嚼此间的滋味。 “想问就问。”胤祯言简意赅道,即便这问题会让他无比为难,他也不愿相瞒。 “什么都能问吗?”宝璎试探道。 “什么都可以。”胤祯微扶她双肩,点点头。 宝璎眨眼看向他,“有些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早就想问你了,只是一直没问。” “什么事?很久?”胤祯不明就里,“你想问我的话,怎么可能憋很久?” “我憋在心里的事多了去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宝璎继续道。 胤祯听得一头雾水,挠挠头试图向记忆求助,却想不起她说的点点滴滴,“有什么话就问吧。” “真的什么都可以吗?”宝璎探着头进一步确定,眼里是熟悉的机灵劲儿。 “真的。”胤祯点点头,如临大敌。 “我想问的是,” 宝璎直直盯着他,怔仲间她轻笑出声,“我想知道,六岁那年,是不是你把我的西洋娃娃剃了个光头?” “哈哈哈哈!”胤祯的笑容绽放在俊朗的脸上,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空寂山谷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仇。” 沉郁的气氛顿时轻快,他明白,他们都该回避一些东西。 “快说,快说,是不是你?”宝璎催促道,胤祯恍然间似乎见到童年那个精灵古怪的璎格格。 “你怎么不怀疑十三,当初你是怀疑他的。”胤祯负手而立,顾左右而言其他。 宝璎急了,“不是他,我觉得不是他。以前我光顾着怀疑他,现在看来,应该是十四哥最可疑。” “如此说来,你应该不止这个问题要问我吧。”胤祯脑海里呈现出许多少年时胡闹的画面。 “七岁那年,我被子里的虫子,是不是你放的?”宝璎扬起眉角。 “既然都问了,我就不否认了,但是那些个虫子不是我一个人抓的,十三和我一起的。”胤祯兀自发笑,这丫头真记仇。 宝璎嬉笑道,“你不知道那些宫女都怕虫子吗?十四哥此举不妥。” “你别打马虎眼,既然说出来必定是不怕的,再说了那些虫子是放在琉璃杯子里的,又没有放出来。”胤祯辩解道。 “你还想放出来?”宝璎叉着腰,“那些虫子一节一节的,还长着那么多脚,把我身边的丫环都吓坏了,最后还是我自己扔掉的。” “那些虫子如果爬出来,你这雪白的肌肤就要遭殃了。”胤祯也不恼,和煦地看着她,“还有什么想问的,干脆一次说完,我不受那一刀一刀的罪,索性一次了结。” 宝璎杏眼圆睁,他反倒有理了?“没有了。”心知再斗下去自己只会落下风,她适时鸣金收兵。 “肯定还有,你脸上写着不甘心呢。”胤祯故意跟她斗上。 宝璎适时打住,嬉笑却略带伤感道,“就算还有,我当初没有问,如今就更不会问了。” 菩萨顶偏殿里,宝璎素手将茶叶拨入青花瓷茶盏中,壶中水嗤嗤响着,再有一会儿工夫,即可沏茶了。 她耐心等待着,没有察觉一个玄衣女子忽然闪进偏殿,幕布后,一双锐利的眼眸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谁?”宝璎闻声回首,却见诺敏含笑立于不远处。 “一盏茶都泡得如此细心,难怪他们一个个甘愿为璎格格赴汤蹈火。”诺敏笑道。 宝璎吸一口气,转身侍弄茶具,“此处是下房,福晋不宜久留。”她懒得理会她的挑衅,试图摆脱来自诺敏无休无止的纠缠。 “璎格格以为我是闲话家常吗?你我二人说话这会儿,你的十三阿哥正和皇上唠家常呢。”她笑容雕琢得异常精致,完美无匹。 宝璎手中的动作一滞,沉着气道,“君臣父子说话有何奇怪?福晋私下言万岁爷之事,只怕不妥。” “如果你知道他们此刻正说着什么,璎格格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吗?”诺敏上前,随心拨弄青瓷茶盏,“身为臣子,在皇上身边安插探子,你说万岁爷能不能忍呢?” “探子?”宝璎猛然抬头,转而换以讥讽的笑容,“你说我是十三的细作?这话我早听过多少回了,万岁爷要信早就信了。” “猜错了,还以为你长进了。”诺敏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你的确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是最好的探子。可惜十三爷他是个痴情种子,他什么人都可以利用,只除了你,木兰围场的事情,他欠了你。这等死无葬身之地的差事他怎么舍得交给你?” 宝璎微微颤抖,内心惶惶不安,自言自语道,“还有什么事情,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咦?怎么御前女官那么多,就你一个在此忙碌?”诺敏环顾室内,怜惜般摇头。 “你说合离!”宝璎猛然明白,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难怪每次有难,合离总会独自离开,而后又从不说明去处。无论是塞外行宫遭遇太子,还是此次遭遇诺敏,她总是提前离开。难怪青石路上,十三将她的处境告知十四,原来是合离。可是在十三选择救宝璎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安插探子,监视皇帝,这是多大的罪名。十三这次是危险了。 想通了许多曾经迷惑不解的事情,她不管不顾,奔向大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他,一定要救他! 晦暗的偏殿里,诺敏轻笑出声,“乌雅宝璎,知道我为何告诉你这些?我要的,就是你此刻的冲动。” 菩萨顶的殿宇外观酷似皇宫,十三阿哥胤祥跪在正殿前,苦苦等待。如果不是那象征寺庙的檀香,他几乎以为自己跪在乾清宫前的石阶上。 他不敢去揣测殿宇中皇上的心意,他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事到临头,方知自己依旧贪恋人生,不甘就此倒下。灵鹫峰上凉风徐徐,他额头上却渗出汗珠,皇上的裁决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等待未知的裁决。 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棂的龙眼散在屋内,皇上的表情却阴晴不定。周边伺候的人都不敢怠慢,战战兢兢沉闷在山雨欲来的气氛中。 灵鹫峰下,僧舍禅房,胤祯兄弟三人齐聚一室。 “八哥,消息可靠?”胤祯重重一拳砸在廊柱上,心底泛起隐隐的担心。 “千真万确,消息是诺敏故意放出的。”香案上青石三足炉里升起幽幽青烟,八爷闭目,似在养神。 “这我就不懂了,她要老十三死,何必告诉我们,再搭上个宝璎,宝璎关她什么事?”十爷理不清内里复杂的联系。 “十三在老爷子身边放人,必定逃不过。而宝璎一旦出现,就是十三同党,越发坐实了罪名。此时此刻,老爷子身边的人越是保十三,老爷子越饶不了他。最毒妇人心呀。”八爷睁开眼,一对黑眸定在胤祯脸上。 “那她何必告诉我们,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十爷摇头晃脑,依然不解其意。 “她是一箭三雕,十三,宝璎,还有……”胤祯握紧拳头,眉头深拧。 “还有什么?”迟钝的十爷小心翼翼琢磨胤祯的表情。 “还有我!”胤祯怒吼道,好一个心狠手辣的诺敏,好一个滴水不漏的毒计,十三连着宝璎,宝璎连着自己。她怎么如此有把握?她算准了宝璎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十三落难,自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宝璎有事。她真的这么确信吗?她凭什么这样笃定自己? “十四弟,不可轻举妄动。”八爷迟疑着,此刻任何走上菩萨顶的人都可能被十三牵连,他忽然想起远在京城的老四,那位兄友弟恭的四爷此刻无须为至亲骨肉的处境费心。 “八哥,我不去,宝璎会死。”胤祯凝重道,他的皇阿玛是什么人,他怎会不了解,一旦狠下心,至亲骨肉也可以牺牲,当年不就是他亲下圣旨杀了建宁公主的丈夫和儿子?一旦证实宝璎与十三结党,她怎么可能逃脱?只是,当别人刻意放出的消息闯进心里,他的心绪再度被搅乱,或许他早已暗暗打定主意。 “即便去了,也未必不死。”八爷道,依然带着波澜不兴的面容,心底却莫名隐隐生疼,这痛苦的感觉越抑制越强烈。算着时辰,只怕宝璎此刻已在前往菩萨顶文殊殿的路上了,也走进诺敏的圈套里了。 “老十四你可想清楚了,这未经宣召,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也不能随便往顶上去。”恍然大悟的十爷提醒道。如今他们是左右为难,要么看着宝璎为十三送死,要么看着胤祯为救宝璎去送死。 “八哥放心,胤祯定要宝璎平安。”他郑重抱拳,不待两位哥哥说话,撩起袍子就跑。 “这事八哥定有把握吧?”望着十四不管不顾的背影,十爷试探性问道。 八爷没有说话,直直望着门外,目中是很少显现的萧瑟苍凉。 十爷不再问,他知道八哥向来话说半句,让人捉摸不透。随即又想起胤祯临走时的话,忍不住道,“这老十四为什么说八哥放心?” 八爷定了定心神,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感叹,不愧为十四弟,只有你相信,我也关心宝璎。 ------------ 祸福 灵鹫峰顶云雾缭绕,晶莹的露珠落在湿漉漉的草叶上,一百零八级直通峰顶的青石阶逐渐蔓延向云雾深处,眼界所及,是漫无边际的寒意。 “宝璎,别去!”他深吸一口气,冲上石阶。诺敏志在他们三人性命,这一点他知道,他老早就知道,他还是甘愿闯入,谁让灵鹫峰顶那个冲动的冒失鬼是宝璎呢。 苍冷的松针凋落,不偏不倚遗落在他清冷的袍角。胤祯没有理会,大跨步奔跑在石阶上。当年他冲撞圣颜险些被皇上一刀怒斩,她恰好就在身边,为何她总会在这种时刻出现,为何总要陷入不必要的纷争? 这次她一定还会出现,只要是十三有难,不管多危险都会出现,他笃定这一点。想到这里,胤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却不自觉脚下一滑,几乎滑出山道,他顿了顿,耻笑般摇摇头,步子竟然乱了。 胤祯瞄了眼峰顶,那里依然环绕着清冷的雾气,“灵鹫仙境”四字匾额在眼中却越发清晰。他下意识咬牙,宝璎,等着! “呵!”胤祯松一口气,当灵鹫仙境映入眼帘时,菩萨顶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息,甚至没有一点本该有的刀兵之气。 “难道,已经……”心底没有一点暖意,胤祯顿感不妙,顾不得喘息就奔向文殊殿。 文殊殿滴水的屋檐下,紫衣女子愣神倚靠着廊柱,脸上蔓延着失落的忧伤,似乎沉浸在思考中久久没有回神。 “宝璎?”胤祯不可思议道,眼眸里有鲜明的喜悦,她没事,没事就好。 宝璎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依然贴着廊柱而立,右手不由自主环上暗红色柱子。许久,她才注意到他呼吸略急,眉上发梢皆有潮湿的痕迹,显然是狂奔而来。 “你怎么上来的?”她似乎没有思考的能力,问出如此白痴的问题。 “跑上来的。”胤祯拂去锦袍上的草叶,抖落枯萎的松针。 宝璎不语,似乎看不到他,方才的一切也近乎自言自语。 “宝璎,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胤祯握住她左手,牵引她离开这不明朗的处境。 后山寂寥的千年苍松下,两个人静默坐着。冬天刚过,山顶寒凉,本来冰冷的石椅在两个人的体温下依旧找不到丝毫暖意。 “告诉我,发生什么了?”胤祯小声道,唯恐过激的语气伤了她。她此刻的反应不是他料想的任何一种,他宁愿任由她大声哭泣宣泄内心的激愤,或者不辨是非对他又打又骂。 “你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她语无伦次道。 “是不是十三?”他试探般问道,一阵带水气的凉风袭来,如他所料,她冰冷的身躯本能颤抖了一下。 “你也觉得我会冲进去求皇上放了十三?”宝璎幽怨道,不觉紧抱双肩,蜷缩在自己设置的屏障里。 “这……”他不知如何回答这问题,答案早已真理般刻在他心里,有情有义的宝璎,哪一次不是如此? “可是我没有。”她声音低落下去,脸也深深埋在胸前,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失望。 胤祯却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你知道吗?当诺敏告诉我,皇上要处置十三,我真的快要疯了,我拔腿就跑。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要救十三,求皇上放了十三。可是当我赶到门口,就要进去的时候,我的脚忽然停住了。我想起你们告诉我,李谙达告诉我,所有人都告诉过我,一定要远离十三,离他越远他越安全。所以我就……”宝璎激动得双手颤抖,“我忽然明白,如果我进去,十三才是死定了,我是皇上的宫女,我怎么能帮他求情?” “宝璎你听我说。”胤祯怜惜地凝视她,某一瞬间似有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只是双手定在她肩上,安抚她的情绪,“你这样做是对的,如果你进去,皇阿玛会更严厉处置十三。你没有进去,是救了十三。” “可是,你知道吗?我就那样站在门外,听着皇上大发雷霆,我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十三被侍卫押下去,我居然一动不动,”宝璎摇摇头,对自己倍加失望,“我以为我可以为了他的安危甘愿去死,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即便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也不可能冲进去了。” 她痴痴笑着,责怪自己的明哲保身,她不愿去分辨自己究竟是怕死退却还是顾全大局,她终究是长大了世故了,如果在过去,她怎么可能镇定自若目睹青梅竹马的兄长遭遇这样的险境。 “原来变了的不只是你们,我也变了。”她得出这令自己痛苦万分的结论,然而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不变? “是,宝璎是变了,以前你是我们的小妹妹,凡事有人替你想,犯了错有人替你善后。现在的宝璎更加明辨是非,知道以退为进,十三这样才能真正放心。”胤祯安慰她,小小年纪心事如此沉重,究竟是福是祸呢? “可是,当十三问我,如果四十七年大殿上,冲撞皇上的是他,我会不会去拦那柄刀,”她望着他,笑得茫然,“我说我会。原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甚至不及诺敏想象的那么好。” “十三不会怪你的。”他试图安慰她,转念找出一个极好的借口,“如今想来,至少这件事上,我比他幸运,皇阿玛面前,你救过我一次。” 胤祯坏坏地笑着,惹得宝璎也扑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张嘴就不能说些好话吗?” 这一笑,胤祯的担忧彻底放下,她终于长大了。 “不对,你是怎么上来的?你怎么知道十三?”宝璎迟疑地凝睇他,目光真诚,清溪般澄澈。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甚至可以透过空气感觉到她的体温,以及弥散在清冷气息中温热的期待。他暗叹,太聪明终究是麻烦。有关诺敏的阴霾再度笼罩在心底,他避开她清澈见底的眸子,内心挣扎着,真要告诉她? “是诺敏告诉我的,所以我来了。”片刻时光仿佛十年那么长,他却能以最少的字句交待事情的经过,对她,无需隐瞒。 “那么你,你就跑上来了?”宝璎的语言再度失效,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幸亏你没进去,否则,我就该想想,该寻个什么借口去跟皇阿玛请罪。”他不好意思挠挠头。 他说得极其轻巧,浑然没有死里逃生的惊心之感。宝璎却第一次意识到,她不经大脑的莽撞将带来怎样的后果,身边的人随时可能因她的过错落难,她险些再度失去他。 “哎。”宝璎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胤祯被她起伏不定的心情搅得不得安宁。 “你来了,证明诺敏不曾看错你,只怕是我让她大大失望了。”她苦笑,却不知是取笑胤祯还是取笑自己。 这一年的五台山之行在刻意粉饰的太平之下悄然落幕,随驾众人各怀心事闷闷算计着。太子踌躇满志骑在马背上,虽然未能如愿一件三雕,却着实把十三打入死地。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一点,盛怒之下的康熙皇帝在诸皇子的请安折子上批示,胤祥绝非勤学忠孝之人,如不严加约束,必当生事。 这一年春季,来得那么晚。 宝璎随皇上坐在马车里,从他那沉静的面容上窥探不出任何讯息。曾经在身旁叽叽喳喳的小宫女合离就这无声消失,如同秋叶的凋落,冬天一来,就没有任何痕迹,这并非第一次有人在她眼前消失,但却是第一次直接抑或间接因她而死。 而十三呢,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的存在或多或少改变了他的命运,她偶尔会对着车窗外的行人马匹发呆,如果不是她,合离是否会暴露,十三能否逃过此劫。尽管胤祯一再告知她,从十三选择合离作为探子那天起,已然宣判了她的死刑。 “有些人,即便相处多年,我们对他的了解却只停留在表面。”这是她沉默许久之后的叹息,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的十三哥。 但是,她为十三的担忧持续不多久就被另一层焦虑所取代,皇上收到京城的急报后愁眉紧锁,他随即下了两道旨意,一是命胤祯火速赶往京城,二是宣远在蒙古的策凌回京。宝璎从他那闪现着父亲关怀的眼眸中察觉到事情的一二,那道来自京城的奏折必定与六公主有关。 ------------ 花逝 回京之路漫长而平淡,除了在马车里等待每一次黄昏落日,还给了许多时间去思考,梳理多年的记忆。 长久以来,宝璎的世界很小,她过往的生活伴随着永和宫平静的花开花落,伴随着姑姑和两位哥哥的喜怒哀乐,曾经以为茜纱窗下莞尔的一颦一笑就是整个人生。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以为熟识的十三哥变成无比陌生的男子,张开编织着权欲与谋略的大网一步步走向至高无上的宝座。她恍然大悟原来生活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她的哥哥也并非沉湎于风花雪月单纯公子,这个皇宫里根本没有纯粹的阳光男子,因为他们面前的诱惑太大。于是乎,当幻梦破灭,呈现于眼前的是一次次夹杂着血腥的背叛。 他,曾经风流潇洒的十三皇子,出卖了她,暗通蒙古,绊倒太子,安插亲信,监视皇上,所有的行为归纳起来无非是数十个字。这些年的经历似乎只证明了一件事,无论他做了什么,她永远不会放弃他。 穷途末路,当宝璎在回忆往事时,十三正待在那可以称之为牢笼的马车里,反思过往曾经。他天生一副英俊皮囊,加之性情讨喜,备受老爷子青睐,一贯是个无往不利的小子。他了解人们的心思,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关怀与好感,言行举止都恰到好处,绝不像胤祯那个犟小子即使很关心也绝不说出来。对于女人,他总能手到擒来,唯有一次意外。 十三耻笑自己的无能,他假装潇洒,自以为可以放下。却不觉想起为他而死的另一个女人,他似乎从未关心过合离在想什么,在宫里遇上了也选择视而不见,唯独某一天甬道里马背上似笑非笑的惊鸿一瞥。除了她源源不断送出的消息,一贯心思缜密的他竟然没有发觉,那个卑微的宫女写得一笔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字。他今生亏欠的女子,是不是太多了? 他伸手将帷帐拨开一个小角,车边的侍卫立刻警觉。他叹息,如今已然成为众人防范的对象。那一刻,他似乎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必将夹杂大悲大喜,只是他不知道他将经历几番大起大落,在漫长的煎熬之后,他将会迎来怎样的人生。 官道上,策马奔驰的胤祯来不及思考过多,马不停蹄赶往京城。 冬去春来,雪后京城笼在白茫茫的色调中,街道清冷而萧瑟,胤祯在公主府前下马,将缰绳交到家奴手中后飞奔进府。 胤祯大跨步走进内室,紫檀雕花床榻上,安详地躺着他日渐憔悴的姐姐,和硕纯悫公主。 “六姐?”胤祯在榻边轻唤,来不及整理的帽檐带有灰白的雪痕,靴上沾满的雪泥抖落在柔美的地毯上。 “策凌!”六公主心中有了感应,惊喜醒来,晦暗凹陷的眼眸闪动着奇异的光彩。 胤祯心底一恸,他曾经光彩夺目的姐姐此刻已被疾病与思念折磨犹如枯槁的树木,而身为弟弟他居然束手无策。 “六姐,是我,胤祯。”他轻声答道,一面吩咐日夜守候在侧的太医上前诊脉。 老太医上前把脉,细细沉思,咀嚼着病情,也咀嚼着医者的无奈。 “怎样?”心急的胤祯将他拉到一旁问道。 “只怕是回光返照。”太医沉声道,老迈的声音无限悲凉,面对生死,医者有时也无能为力。 “什么?”胤祯难以置信,临去五台山前他的六姐还曾与宫眷们一同送行,嬉笑着让胤祯为自己求个签。 六公主的贴身侍女云落忍不住落泪,她哽咽着为公主盖好被褥。 “胤祯?”或许是屋内的响动惊醒了她,六公主的神志忽然清醒。 “六姐,胤祯在。”他疾步来到床边,勉强挤出笑容。 “我就是病一场,你怎么笑得这么难看?”六公主打趣道,精神似乎恢复了大半,心知肚明的太医示意周围侍者退到外室,将时间留给他们姐弟俩。 “胤祯马不停蹄赶回来,还没有休息,故而脸色难看。”他敷衍道。 “是吗?皇阿玛都让你回来了,不知策凌何时能回来?”她低语着。 “姐夫也快回来了,我走的时候,皇阿玛也派人去蒙古宣姐夫进京了,这会儿怕是快到城门口了。”胤祯宽慰道,心里却不确定策凌能否及时赶回。 “是吗?”六公主声音再度低下去,沉浸在回忆中。 “六姐,我们俩许久不曾说话了,正好借此时说两句,等姐夫回来了,只怕你就把我轰出去了。”胤祯嬉皮笑脸转移她的注意力,到最后却再也笑不出来。 “说什么呢?”六公主静静躺在榻上,灵光一闪,“说说宝璎这丫头。” “说她做什么?”胤祯的嘴角不自然抽 搐,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 “我是很喜欢宝璎的,你也很喜欢她,是吗?”六公主温婉笑着,目光带有些许的鼓励。 “六姐怎么旧事重提,她好歹是我表妹。” 胤祯心底一慌,甚少强调宝璎的身份的他,此刻刻意的提及显得欲盖弥彰。 “别说她是你表妹,别说什么十三,依我看,十三还不如你呢。”六公主带着责备嘟囔着嘴。 “六姐别这样说,虽说他曾愧对宝璎,但他已经偿还了。”胤祯道,他很清楚五台山之行十三被逮住只输在关心则乱这几个字上。 “我却不这么觉得。”六公主摇摇头。 “十三,他不可能不喜欢宝璎。”胤祯笃定道。 “至少,没有你喜欢得那么深。”六公主笑了,笑容里有毋庸置疑的肯定。 六公主瞥见了他皱眉瞬间的慌乱,继续道,“你关心她,丝毫不亚于十三对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你自己没有发现罢了。对你来说,她是表妹,你关心她理所应当。况且她身边时常有十三在,你就有了更好的理由去回避自己的感情。” 回避,胤祯从未如此思考过他们之间的状况。 六公主见他不语,“你好好想想,她在乾清宫的时候,你有没有偷偷看她?她抱着小阿哥们在御花园玩耍的时候,你可曾为她驻足过?你离京赴军营的时候,可曾思念过她?如果这些都不算,那我问你,有些东西,明明是特意送给她的,为何故意连带上许多人,非要表现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这,六姐怎么知道的?”胤祯支吾着,有着被人窥破心事的尴尬。六公主说的礼物是他西宁归来所带的各种号角,他特意给每个熟识的亲人朋友每人一份,让收到礼物的众人哭笑不得,“好端端送我这个做什么?”真相是,只为让宝璎在不经意间收到一份她不会拒绝的礼物。 六公主步步紧逼,“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愿承认自己关心她?你不能承认的,究竟是特意送号角给她,还是,你心里有一个宝璎?” 胤祯愣在当下,仿佛是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置于晴空之下,尴尬而羞涩。这些问题,是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未仔细想过的。而如今,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告诉他,他,爱新觉罗胤祯,喜欢乌雅宝璎,不幸的是,此时,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个愚蠢的真相下暗藏的蛛丝马迹。 六公主决定一说透,“胤祯,你是爱她的。你觉得你的十三哥喜欢她,所以你不能喜欢她,可是你想清楚,她不是你十三哥的什么人,她心里没有十三,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是完全有资格去喜欢她的。” 有资格喜欢她?胤祯一直以为她会和自己的哥哥在一起,可是,他自己也可以喜欢她,这他从来不曾想过,或者说,早在年少时那句戏言时,他就刻意忘却,不曾想清楚过。 爱新觉罗胤祯的思绪从未如此混乱过,时间似乎停滞在他不能思考的某一刻,这片刻的混乱仿佛持续千年,此时的他仿佛在打一场非同寻常的战争,他此刻甚至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胤祯没有发现,六公主的气息在这一瞬间逐渐弱下。 “咳咳咳……”六公主忽然大口喘起来。 “太医!太医快来!”胤祯朝外室大喊。 “四年了,我嫁给策凌,往返于京城与蒙古,聚少离多,满目山河空念远,”她费劲道,吐纳逐渐艰难,“我只是告诉你,不如怜取眼前人呀。” “公主!公主!”闻声赶来的云落失声痛哭在公主榻旁,自小跟随公主的她正遭遇着天崩地裂般的灾难,没有人明白失去公主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病榻上那个为身边人撑起一片天空的女子就以这样的方式走完自己短短的二十五年人生。 胤祯将悲伤留给屋内哭泣的仆役们,独自走向窗边。对他来说,又失去了一个姐姐,他曾经亲近的几个姐姐在几年间相继离世。他早已习惯了坚强面对这一切,只有坚强才能给身边人力量,因为他明白,总有人比他软弱。 当策凌冒着漫天的白雪赶到京城时,见到的只是盛装公主的冰冷棺木,没有人会想到,那个历来强悍刚烈的女子也会有离开的一天。当策凌单膝跪在公主灵堂前时,这个以刚强著称以家国天下为己任的男子第一次流下眼泪,“公主,策凌有负于你,生不能与公主相伴。策凌此生唯一能承诺你的就是,死后一定与公主葬在一起。” ------------ 心语 马车里,宝璎笼好熏炉,外套竹架,将衾被置于炉上。皇上这两年越发怕冷,命人掩好门窗,不让寒风灌入。皇上戴着西洋眼睛批着折子,江南督抚上奏,江南各地钱粮亏空总计五十万两,若以俸禄填补,必将累及百姓。他蘸了一抹朱砂,命江南督抚细查南巡所耗费用。 定下此事,他才翻开京城的折子,提起的笔却没有落下,蘸满朱砂的笔头微微一颤,滴落一点鲜红。凉风透过严密的幔帐无声息吹进来,宝璎周身一冷,一滴泪从眼角落下。 抑或是对六公主颠沛流离数年的告慰,皇上将她安葬在京师一角肃穆的陵寝中。然而宝璎却不确定得以归故乡葬京城的她临走时能否如她平生性情那般洒脱。 策凌一身缟素立在公主府的院落里,招呼前来吊唁的访客。这个纵横沙场的男子此时眼窝深陷,形销骨立,如同一匹孤独的狼,行走在荒凉的戈壁上,四周尽是光秃秃的裸石。 到底是乾清宫来的人,宝璎被管家领进内堂,习惯了端茶递水的她略显拘谨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 “云落?”宝璎惊异,又有些感慨,眼前那个寸步不离公主的侍女如失去大树庇护的小草。 “格格。”云落勉强开口,伤心过度的她嗓音嘶哑,眼睛红肿。 “叫我宝璎吧,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宝璎道,她故作轻松想对云落笑,唇瓣却干裂得无论如何也牵不起弧线。 “主子生前待格格如姐妹,对云落而言,格格就是主子。”她朝宝璎福身告退。 宝璎暗自叹息,往常倒没瞧出她的不同。独自一人在屋里,她不免回忆起六公主在时的情景。对她而言,六公主像是人生向导,指引她寻找自己的方向,无论何时她总有自己的见解,她精明睿智,聪明到人们都习惯了依靠她的光芒去寻找道路,以至于忘了明灯也有熄灭的一天。去年秋天的院落里,天气虽凉,却还有纷飞的黄叶与蝴蝶,如今,院中悄然来临的春意也消逝在浓厚的忧伤中。 “十四爷,璎格格在内堂。”听得门口人说话,宝璎本能起身,正好见胤祯打着帘子进来,忽然见了他,却不知说什么,停滞了须臾才朝他福身请安。 胤祯随手让招呼他的管家下去,自己引宝璎出了内堂。二人走在幽静的草径上,一时无话。 “方才管家跟我说你和六姐的侍婢叙话,我怕进去搅扰了你们,却见你一个人。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有十四哥在。”他一拳敲着自己的肩膀道。 宝璎笑得惨淡,“只有十四哥这时候还想方儿逗我笑。我真的想六姐姐,但凡我喜欢的人,无论早晚,都会离开我。” “别这么说,不是有我......和额娘在吗?”胤祯道,他素来不哄人的,惟独对她例外,自小就没大没小的人,屈尊为她做过的事情多了。 “我知道,只是,这些年,我身边喜欢的人,瑞姐姐,小十八,六姐姐一个个都去了,十三也不在这里……”说到这,联想到如今十三的处境,她迟疑了一下,道,“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在。” “别怕,会有的。”胤祯凝视她,尽管他也不确定未来会怎样。 “你不会又想让我嫁人吧?”宝璎挑眉。 “我没这么说。”他当即否认,心里却很别扭,讶然望着她。 “你肯定在想,这丫头脸皮真厚,说起这样的事都不脸红了,”宝璎自嘲道,从他那一抹顽皮的笑容中得到了答案,“我也想学其他姑娘家羞红脸,不过你想想,我的婚事就像叶赫老女东哥一样,提起了又放下,反反复复,我都懒得羞了。” “你想过吗?即便是到了二十五岁,宫女出宫那天,还是会被指婚的。”胤祯不愿告诉她,尽管这是八旗女子不可逃脱的命运。 “其实我想过,你相信吗?我想过我嫁人之后的日子。”宝璎似下了决心,眸光中有几分绝然。 胤祯愕然,他一度以为她宝璎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复又想想,她也是女子,当然会有这样的念想。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过如果有一天嫁人了,无所谓是妻是妾,无所谓是什么人,往后的日子就是每天留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看着一年年重复的花开花落,我不是不愿意,不是埋怨。可是,只要我一想到,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们,生命里再没有你们,我就会心痛。”说到这里,她抬头注视他,“你明白吗?” “明白的,这里有你此生最重要的人。”他冷然道,心底却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那感觉似乎是酸楚,是尚未成熟的梨子特有的酸楚。 最重要的人?这话无意中敲击着她的心房,她敛神,以尽可能平淡的语气描述,“是这样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留在那座皇城里,如果离开,就再也看不到他。那时候我想,或许我在院子里荡秋千时,他恰好骑着马打墙边走过,也许我七夕放河灯时,他恰巧在走在下游,偶然瞟见那不知名的河灯一笑。又或许,我的运气再好一点,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和命妇一起随着进宫的人流远远望着他,去给姑姑请安的时候,我们还能相视一笑。无论身在何方,每个节日,我都会点灯为他祈福。” 她刻意将眼前的他模糊成未知的他,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胤祯毫无关系的事。如果说过去的误会是无意识造成的,那么今日这席话则是她有意为之,她决定让误会永远阻隔在他们之间。她选择用一盏孤灯去关怀那个人,将自己的关心传递过去。 “其实,你可以不必,不必……”否定脱口而出,似乎又寻不到合适的词语,胤祯隐隐皱眉。自己尚未来得及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被告知她已放弃儿女情长。 “不必这样做吗?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将来还能有个院子终老,即使没人在我身边,也有这些记忆可以留一辈子。”她泯然道,带着对他的记忆和思念孤独终老,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这是什么时候的打算?”胤祯道,不知从何时起她对未来归属如此不抱希望。 “四十七年从塞外回来的时候。”宝璎道。 胤祯默然,那年的风波任谁都不会忘记,隐约忆起那年额娘提过宝璎的婚事,后来因自己冲撞皇上而作罢。 “胤祯。”她唤道。 “嗯?”他回神,见她目中带着期待却严肃地凝视自己。 “不论我何时离开,你答应我,在此之前,我们都不要再提此事,好不好?”她道来,那一声胤祯却叫得自己心里一惊,往常都唤他十四抑或十四哥。 从此以往,绝口不提她的婚事,直到命运到来那天,挥手告别,相忘于江湖。 “好。”无比轻巧的一个字,他说得无比坚定。 此时,管家匆匆赶来,对胤祯道,“额驸请十四爷去前厅一趟。” “我就回来,”胤祯垂首近身道。 她点头,目送他离去。她心底笑了,“胤祯,无论到了哪里,我都会为你祈福的。” ------------ 因果 “回格格的话,额驸找十四爷不为别的,如今公主没了,额驸打算散了府里的奴才们,让他们各自成家,岂料云落那丫头跟公主主仆情深,宁死不肯离开,说是公主临终吩咐过十四爷,留她下来,如今额驸找十四爷正为这事呢。”管家向宝璎讲了个大概,多亏六公主生前的照顾,府里人都如云落那般待她如主子。 “这么说,公主去的时候是十四爷守在身边的?”管家的话无意中透露给她一些讯息,原本只知道他是奉旨赶回京城,却不想竟然是他送了六公主最后一程。 “回格格话,正是如此。”管家唯唯诺诺道。 “说我什么呢?”胤祯浑厚的嗓音传来,他大跨步朝他们走来。 管家识趣告退,留他们叙话。 “说我什么呢?”走到她眼前,胤祯继续道,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势。 “说六姐姐心疼的还是你,”宝璎啐道,悄无声息低落着,“她最后的事情还是托付给你。” “那个丫头的事情你知道了?你怎不问我怎么跟策凌说的?”胤祯卖关子。 “这还用想吗?世间难得有云落此般有情有义忠心不二的丫环,以你的为人定会成全她,姐夫他多留一个丫环在府里也不是难事,即便不了解你的为人,瞧着府里如今风平浪静,你又有闲心和我说话,就知道这事是妥善解决了。我说的不错吧?”宝璎分析得头头是道。 “说的不错,只是姐夫的安排也是为她好,留她在府里一辈子岂不是误了她终身,正是因为她和公主亲近,姐夫才越是不忍。”胤祯叹道,说的虽是云落之事,却有意无意暗指某人,心底终有些许不忍。 “留她一辈子就是不好吗?难道一定要嫁出去才是对她好?云落此生的牵挂都系于公主,即便万水千山也未必敌得过心底那一股思念,她全部的心思都留在这里,离开之后无非是行尸走肉。”宝璎辩解道。 “如此说来,我劝姐夫留下她还是做了好事,成全她的志向,却也耽误她一生。”胤祯看着她双眼睁得如铜铃大小,不禁想笑,却笑不出来。 “有些人甘愿为此耽误一生。”宝璎轻声道,最后几个字低落到尘埃中去,只有自己听得到。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为他耽误一生。 胤祯还没来得及为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倔强女子所谓的终生幸福考虑,一连串的大事就让他们兄弟几个再度焦头烂额。 “这次我老九是栽了,老爷子这一手也太狠了,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官吏,我辛苦经营,亏大了。”九爷抱着头,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奏折里不再出来。 “至少皇阿玛没把他们都杀了,九哥你就别心疼银子了。”胤祯说得极其轻巧,心底却不免算计,这一次贪污大案究竟是九爷损失大,还是他太子损失大。 “你这臭小子,当心闪了你的舌头!真真和老四一个娘胎出来的,这张嘴一样毒。”心烦意乱的九爷有些心急,随口胡诌的话却让八爷眉头一拧。 “九哥你别怪十四,这次不止是咱们,他二哥也没好日子过。谁家不是掉了层皮?”老十急匆匆插嘴。 “谁家不是?”八爷眉头紧锁,这一次次的风波,从太子被废,到十三被圈,他们兄弟或多或少都被老爷子责罚过几次,似乎只有那么一个人毫发无损,还不知不觉步步高升。 “八哥你想说什么?”胤祯注意到他的沉默,直言不讳道。 “如今看来,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总能全身而退,要么是他真的心无所惜一心向佛,要么就是藏得太深。”八爷不动声色伸出四个手指头。 “八哥你担心他?”原本沉浸在焦虑中的九爷猛然觉醒,他理了理思绪,“说来也是,当初老十三算计老 二那事,我就一直纳闷,不像是他一个人做的出来的。不过后来他一人担了这事,老爷子也没有动老四的意思,咱就给蒙过去了。这一次……”九爷偷偷瞟了眼胤祯,没有说下去。 “无论怎样,我们兄弟都要同心。”八爷道,他总能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引得几人一番猜测。 胤祯却是心知肚明,素来最重情义的他,总要面对这样进退两难的处境。 秋叶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凋谢在空落落的花枝下。 胤祯走在朱红廊柱的长廊下,远远望见紫衣女子从另一头走来,急忙闪身,从墙边小门穿进,朝御花园走去。 虽然无法解释自己这一近乎荒唐的举动,他却坚持几次三番躲着她。 胤祯思量着该如何对付这几日琐碎朝务,冷不防一圈紫罗兰色窜入眼帘。 “你干嘛躲着我?”宝璎当头棒喝般问道。 “哪里躲你了?”胤祯左顾右盼急忙掩饰,却掩不住心底的慌乱,本应说得理直气壮的否认也变得言不由衷。 “还说没有,我老远就瞧见你了,一看到我,就鬼鬼祟祟窜到墙外。”宝璎的质问理直气壮。面对他,她本就是得理不饶人的,更何况她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行,姑奶奶你有理了,胤祯给你请罪了。”胤祯自讨没趣,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说鬼鬼祟祟的他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不得不承认,小时候越可爱的小丫头越长大越可恶。 “你还没说为什么躲着我呢?”宝璎道,语气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可是为了朝廷上那些事?” “怎么这么问?”她的猜测令胤祯心里狐疑,向来厌恶朝政的她如何会往此处猜测。 “还不是那个诺敏,三天两头找我麻烦,她是不折腾我就睡不着。”宝璎没好气的靠着廊柱,借以支撑着自己。 胤祯忍不住噗哧一笑,“你也会说人坏话了。” “谁叫她不是好人?”宝璎针锋相对。 “这是我连累你了,经过四十七年那一闹,早已水火不容。她对付十三,对付我,都有道理,本来我们和老 二就不是一路的。可他们不该几次三番难为你,说起来你最无辜。”胤祯铁拳紧握,轻敲廊柱。 “我是被连累,不过未必是被你连累。”宝璎泄了气,她是躲不过了。 “嗯?”胤祯听得莫名。 “四十七年围场,太子在帐外偷窥之事,是我告诉十三的。”她直接解答他的疑问,虽然事情非她所愿,但多少都与她有关。 胤祯墨黑的眸子里,起先是不可思议的震撼,之后是恍然大悟的理解,最后是尘埃落定的了然,虽然早猜到她与十三之间有些他不曾得知的秘密,却不曾想过是这件人尽皆知的大事。她走进漩涡,那么早,他得知此事,却这么晚。 “诺敏不可能放过我,太子不会放过我,就凭我无意给了十三消息,就凭他们认定我是十三的奸细。”她没有说下去,这里面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她与诺敏之间的原因,有关感情与嫉妒的原因,尽管她不确定这原因在那一石三鸟之计占了多大比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太子的人总要对付宝璎,他一直不明白,一个对朝政无比厌恶的女子,一个毫无打探消息之才的宫女,如何劳得太子如此费心机。 “所以说,我惹的麻烦不小。”宝璎低声道,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低头认错期待长辈的原谅。 “没事的。”他随口安慰她,心思却不由得飘到另一件事上,她不是一直不想离开吗?出了这样的事,她还有可能离开吗? ------------ 横祸 雪花悄无声息飘落在乾清宫玉阶广场上,汉白玉石雕的祥云与蟠龙在绵绵雪褥的覆盖下沉寂着。卑微的太医院太监提着食盒沿甬道入乾清宫,小心翼翼抖落身上的雪痕,恭敬得将食盒交给门外的宫监。宫监接过食盒转身关门,将漫城风雪挡在屋外。 这一年的冬天来临格外早,皇上在西暖阁批阅奏章,并为察觉门外的响动。 宝璎听宫监耳语交待了事宜,取出食盒中的汤药,以药匙盛十分之一入小碗。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起药碗,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这动作她做的极其自然,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并无半点勉强。 口中泛着夹杂着药香的苦涩,宝璎对李德全道,“奴婢已试过,可以请皇上用药了。” 李德全赞许地点点头,众人皆松一口气。 试药,是皇帝近身侍婢职责所在,历来由皇上亲信之人担任。原本煎药的太医已尝过汤药确保无毒,但乾清宫另有安排。宝璎此时既肩负皇上的信任也承担着替皇上而死的风险。她本人却并未对这本不该承受的危险感到任何不快,原因很简单,若真有人在药中下毒,为皇上而死未尝不是很好的结局,而如果皇上中毒而死,被认为身份不明的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新君手下逃生。哪种选择都难逃一死,宝璎欣然接受,更何况,她根本不认为有人有此胆量在药中下毒。 西暖阁内一阵声响,知道是皇上用完药,又有太监上前禀报,几位皇子已递了牌子求见。 宝璎退到屏风后面,在穿堂里准备茶水。 屈膝,福身,敬上茶水,后退,转身,一切动作都衔接地完美无瑕,丝毫没有显现出眼前明黄服饰的太子正是不久前设计要取自己性命的歹人。宝璎烟紫色裙摆一晃,退至屏风后,手撑在墙上微微喘气,接过茶水那一瞬间太子似有似无瞟了她一眼,又似乎并未看她,他唇边暧昧不明的笑容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只听见太监卑微的嗓音,“九爷、十爷、十四爷到了。” 宝璎心里微微一颤,不知为何,按座次恰好是她给十四上茶。小步迈至十四面前时,屈膝,端着茶碗,送到他手边的茶桌上。晚风吹过,背上一凉,此间本来寂静无语,宝璎心底却蓦然不安起来,似有芒刺在背。她偷偷瞥了眼周围人的举动,只见几位爷若无其事品着茶水,都不曾注意自己。宝璎悬着的心松弛下来,却在胤祯伸手接过茶碗的瞬间猛然瞥见太子凌厉的目光,夹杂着利欲与狡诈的目光肆无忌惮向自己袭来,而周围人去浑然不觉。 心事重重的她一只手正撞上胤祯漫不经心捧着茶碗的手,两手交互间茶碗被撞翻,洒了胤祯一身的水。 无比尴尬的四目相对瞬间,无心的过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宝璎赶忙垂首收拾茶碗,避开各人各怀心事的探究。 胤祯无奈起身,向皇上请罪,“禀皇阿玛,儿臣衣襟尽湿,先告退。” 皇上并未生气,挥手让他下去换衣服。 宝璎跌跌撞撞退下,却不知是好心还是坏意,李德全递过来一个同情的眼神,示意宝璎去暖阁将功补过。 暖阁里,胤祯闭着眼,回忆方才的插曲,居然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再次见到她,端茶递水这些她做惯了的寻常事,居然会失手,难道自己这般可怕? 他皱皱眉,任由太监将湿衣襟褪下,片刻之后,取衣服的宫女来了,似乎换上一双更灵巧的手,动作也更加轻盈。为他别上领口的扣子时,那细柔的小手触到他下巴的皮肤,顿时有种清泉流过心底的感觉,他睁开眼,眼前人立马收起温情的凝视,惶惶不安低头去扣身侧的扣子。 居然是她?胤祯坏坏地笑着,“真是笨手笨脚,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不是头一回嘛。”宝璎不好意思道,这辈子还没给人穿过衣服呢。 “头一回?”胤祯不明就里,显然她错会了他的意思,“你说头一回什么?” “没什么。”马上明白过来的宝璎脸上一阵绯红,停在腰际的手也不听使唤,五彩流苏的长穗宫绦怎么也系不好。 “这里。”稳健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按在腰带上,本来是好意的动作却在触及她小手的瞬间转变成不怀好意的试探。 宝璎讶然抬头,对上他漆黑温润的眸子,墨色的黑眸,似要吞噬她全部的理智。她心慌地低头抽手,这样蠢蠢欲动的时刻,她不确定自己会怎么样。 他执著地紧握她的手,迫使她抬头对上他的黑眸。 “你?”宝璎不可思议地抬头。 “这会儿子敢看我了?刚才是怎么了?”胤祯挑衅道,璀璨的眸子不曾离开她的脸庞。 “刚才就是。一时失手。”不会撒谎的她支支吾吾,眸光落在他脸庞。 “真没什么?脸都白了。” 他剑眉一拧,似乎从她紊乱的吐纳中看出些端倪。 她摇摇头,笑得灿若骄阳,霜雪般的脸色却暴露了此前的仓皇不安。 “好好休息,傻丫头。”胤祯眼底一抹担心流露,另一只手攀附在她后颈,不动声色将她拉的脸庞拉近。 宝璎怔仲在莫名的气氛下,浑然不觉中脸颊贴在他的前襟,温热的气息从头顶袭来,他的下颚抵着她,手心薄薄的茧子轻柔地拂着她柔软的秀发。 “你……”宝璎听着他的心跳,平稳有力。 身后有细细索索的声音传来,胤祯松了手,留宝璎独自一人呆呆立在原地。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宝璎头脑依旧糨糊,许久之后,缓过神来的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愣愣道,“刚才是怎么了?” 她只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没有看到,刚才握着她左手的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抽 搐了一次。 次日四更天,沉睡中的宝璎被人从床上拉起,门外充斥着不安的悸动。今日本不该她当值的,却见乾清宫所有的御前女官都被侍卫带到偏殿。众人脸上写着莫名与不安,轻声询问打听,却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名名宫女被带下去单独审讯,随着偏殿中人越来越少,宝璎的心再次揪成一团。 最后,当偏殿只剩她一人时,威严森冷的侍卫朝她走来。独自一人被四个侍卫与几位内廷总管押解着带到前殿,这是她不曾想过的待遇。 “启禀皇上,所有宫女均已审讯,只有乌雅氏尚未……”以严苛著称的魏珠向皇上禀报情况,宝璎从他的话中大概了解,有人盗取了一件重要物件,嫌疑人就是她,皇上的御前宫女。 “启禀皇上,乌雅氏下处已搜查过,没有发现,”侍卫跪下道,“但有一件事尤为古怪,乌雅氏所有的外袍前襟皆有针孔,似乎缝过物件随后又拆下。” 这奇异的习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跪在殿中的宝璎身上,他们没办法理解一个年轻宫女的古怪行为,仅能将她往坏处想,莫不是缝了什么秘密在前襟? 宝璎大窘,莫不是怀疑她偷了什么东西?她这古怪的行为还要从四十八年塞外说起,只是这样的场合,岂有一介宫女说话的资格,她该如何为自己辩护呢? “宝璎,这是为何?”李德全赶在魏珠之前问道。 “此事由四十八年行宫时起,那时闻说行宫进了刺客,李总管命奴婢们将伤药缝在衣襟上,以备不时之需。奴婢依照总管吩咐所做……” “可最终伤药并未派上用场,”魏珠精明打断道,不会放过供词的任何一个破绽,“而你的每件宫装都有针线痕迹?” “那次塞外虽然是虚惊一场,但奴婢自那以后就药不离身,每次随万岁爷出巡都在前襟处缝上少许伤药,以防不测。”宝璎低头道,那次塞外所谓的刺客不就是胤祯吗?经过那事,她长了心眼,既是为了皇上的安全,也是为了他。 “这事是总管教你的?”魏珠看着李德全。 “不是。”宝璎否认。 “那,是太医院的命令?”魏珠一一道来,似乎有意将更多人引入这桩案件。 “不是。”宝璎知道不该把责任推到无辜的人身上,她思忖着如何逃避这飞来横祸。 “那么,是谁的主意?”魏珠无意栽赃宝璎,而是希冀她说出其他人的名字。 谁的主意?宝璎迟疑着,她该向谁求救呢? 李德全的眼神,魏珠的眼神,还有高高在上的皇上的眼神,似乎都带有某种期待,她应该说什么呢? 忽有太监进来禀告,几位皇子来向皇上请安,而宝璎此刻听到的是,太子,八爷九爷十四爷纷纷前来。 他们此时前来,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目的? 宝璎来不及思考,已听得皇上宣他们几个进殿。这场特殊的审讯似乎并非针对她一个人。 几个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下来。 “回皇上,是奴婢自己的主意。”这答案颇令人失望,至少令某些别有居心的人失望。 “你自己的主意?可有人可以证明?”魏珠咄咄逼人,似乎对宝璎揽祸上身的动机颇感兴趣, 证明?那唯一能证明她这个习惯的人,真的要说出来吗?宝璎心里矛盾着。 ------------ 解衣 “说。”皇上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震得宝璎双肩一抖。她许久不曾感到皇上是如此威严的,或许四十七年曾经感觉到,但那之后很快被皇上对子女的伤心对下人的宽厚所取代,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皇上是敬重,此刻才发现,还有畏惧。她险些忘了,御座之上那个看上去有些孤独的老人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真正王者。 “是合离,合离可以证明。”宝璎狠下心道,尽管她知道这答案根本于事无补,已经消失的合离怎么可能为自己作证,更何况合离的身份原本就难以作证。 这回答令在场人不由得叹息,就连太子也三分怜悯望着她,这女人实在不聪明,居然找来一个身负奸细之名的死人为自己作证。 宝璎身后,九爷的目光扫过八爷,见他气定神闲,视而不见,放下心来,到底是八爷,不会为女人坏了大事。但当他的目光扫向另一边时,再也放心不下来,十四冷峻不羁的脸上是隐忍的不安。 然而此刻她跪在胤祯前方,看不到他因不安而阴沉的脸。 皇上沉默着,冷冷注视她,似乎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他是在选择该不该相信她吗? “启禀皇上,乌雅氏身上的衣襟尚未搜查过。”不知这侍卫太过忠心还是存心羞辱,他义正言辞要求搜查宝璎身上的衣服。 这并非是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求,正黄旗对皇上忠心耿耿,绝不允许不忠诚的奴婢留在乾清宫。 宝璎听得身后有衣襟拉扯的颤动,那是胤祯即将伸出的手被九爷狠狠压下,他用口型对胤祯道,“忍耐。” 宝璎却感觉到太子那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难以克制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狰狞笑容。以当众解衣这样的方式羞辱她,在她所爱的人面前毁了她,是太子的仇恨还是太子身后那个影子般的女人,除了行宫外无意的一杯茶,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宝璎几乎在一瞬间断定这是诺敏的主意,只有女子才能了解这样对于另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 心底还在踟蹰如何救自己于水火,颤抖的手却不自觉移到盘口处,这一刻她真的开始恨诺敏,恨太子,原本她以为自此生可以无怨无悔。 只有这样做才能拯救自己的性命,却不得不摧毁她乌雅宝璎全部的骄傲与尊严。宝璎几乎是在众人的注目下,由上至下解开衣襟的每一粒扣子。 那是各式各样难以忍受的目光,侍卫们不带任何情绪冷冷审视她,看热闹的太监们一副事不关己的的表情欣赏着这怪异的一幕,还有太子饶有兴味的探究,以及她看不到的人们的心痛和隐忍。 随着紫色冬装轻轻落地,她的尊严被彻底剥落。 只着单薄内衫的宝璎孤立无援立在大殿中央,她瞥了眼上前检视她衣襟的侍卫,眼神里是深深的蔑视。 她就那么站立着,假装看不到周围人的目光。直到侍卫从衣襟中翻出莫名的物件,“启禀皇上,奴才在衣襟内里发现可疑物件。” 那是缝在衣襟里衬的丝帛类织品,令宝璎瞠目结舌的是,丝帛上竟然写了字。 真算不上高明的嫁祸,但足以人赃俱获。宝璎这才明白,为何那侍卫执意要这么做,原来太子不单单要击溃她的尊严,更重要的是置她于死地。 死到临头,反倒没有意想中的恐惧感。或许她心底依旧抱着一丝希冀,希冀于皇上明察秋毫,轻易识破内里的阴谋。 “窥探臣下奏折与朕的朱批?宝璎,你还有这等本事?”出乎意料,圣上没有发怒,而是指着丝帛上的字句问道。 “皇阿玛!”胤祯单膝着地,他终于按耐不住了。 “皇上!奴婢有话要说!”几乎是抢在胤祯前头,宝璎扑通一声重重跪下。 得到皇上的许可,宝璎理清思路,开始为自己辩解,“奴婢有证据自辩。请皇上容奴婢详细说来。去年万寿节,绣龙捧寿天马皮挂一件、绣龙捧寿天马皮袍一件、长春紬绵袄团龙捧一件、寿青肷皮挂一件、万寿无疆青肷皮袍一件、长春紬绵袄一件,以上六件分别为红青色、月白色、宝蓝色、米色、香色、灰色。另有长春松竹梅熏冠炉一盏,吉祥如意多宝瓶一只,岁寒三友莲花瓶一只,蟠桃贺寿青花玲珑瓷碗一双,八仙过海笔筒一只,晚年如意玉杯一双……” “你想证明什么?”被她罗列的这些个寿礼搅得一头雾水,皇上打断道。 “这些是去年六公主与额驸为皇上寿辰进献的寿礼,奴婢在六公主府内见过这礼单一次,这也是奴婢唯一见过的给皇上的折子。”宝璎朗声道,语气中透着分明的自信。 “那又如何?”皇上睥睨而视。 “奴婢只想证明,去年万寿节时见过一次的礼单奴婢也能过目不忘,倘若奴婢真要窥视奏折,根本无须写下授人以柄,奴婢只须记在脑子里即可。”她微扬额头,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没有人会相信,关键时刻,是已然故去的六公主救了她。 满堂众人透出微微的诧异,或许是惊叹,这女子的记忆力的确非同寻常,然而,她极力为自己辩解时也透露出一个不安全的信息,只要她愿意,她随时有机会出卖皇上而不留痕迹的。 众人屏息凝神,期待着皇上的最后裁决。 皇上凝视宝璎,似乎用了许久去记清她的模样。忽而,他对宝璎微微点头,在她的眼里,似乎看到皇上不留痕迹地笑了一下,他沉声,“事已查明,你下去。” 这算是还她清白了?不需要追查下去吗?宝璎迟疑着。算是对她长久以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信任,还是对她今日罗衫轻解颜面扫地的补偿?她对皇上不可谓不尽心,从饮食到医药事无巨细,甚至以身试药也在所不辞,但今日,皇上那似是而非的笑容似乎在告诉她,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容不得多想,她恭敬退下,一直退到门边,眼角的余光瞟到几个英挺俊朗的身影,她猛然意识到,方才的一幕幕,他们都看在眼里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心深深沉下去,她关心的人,关心她的人,都目睹了她最屈辱的时刻,当她在大殿上褪去衣衫时想必他们也同样备受煎熬。 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九爷拍拍胤祯的肩膀,胤祯目不斜视,“九哥放心,我不会糊涂的。” 九哥放心,我不会糊涂的。他自欺欺人般辩解道。 爱新觉罗胤祯从来没有细想过,那个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宝璎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是属于十三的,她迟早会属于十三的。他一再告诉自己,以十三的名义刻意去淡化她本人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直到有一天,胤祯恍然发现,十三并没有多么在乎她,至少,在乎得不如自己那么多。围场上,毫不犹豫地打乱十三的布置把她赢回来,不经意间,也扰乱了自己的心智。只是那时候,谁都没有察觉。 殿前,她抱着皇上的腿苦苦哀求救下自己,却是因为一句“我挡在前头,就和十三挡在前头是一样的”,让他坚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十三。 圈禁那次,她不分青红皂白跟自己大闹一番,她不问十三做了什么,只一味怪他,他苦笑,她为何如此偏心? 回廊里,听她讲了一大段歪理,他居然没有生气,似乎第一次读懂了她的感情,尽管他不知道那感情实际上是为他的。忍不住轻拂她额角的碎发,暖阁那次意外的更衣,他的指尖缠上她鬓下的发丝,不经意触到她柔嫩莹洁的肌肤,竟有被灼烧的错觉,他缩回手,竭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幸亏她没有看出来,胤祯松一口气,开始厌恶自己的手足无措。 那一晚,他一个人睡在书房,辗转反侧,胸中似有千军万马,难以入眠。风过留声,窗外竹影晃动,寂寥的竹音如金戈铁马般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索性起身,到院子里乘凉,试图散去无端端的热气,奈何走来走去只觉得指尖那一点灼热已经蔓延到全身。他踱到后院井边,吊起一桶冷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头浇下来,瞬间的冰凉多多少少浇灭了缠绕数日的胡思乱想。但不多时,烦乱的思绪再一次侵袭着他,他一拳闷闷砸在井旁的树干上,震得那枝上的枯叶乱颤。沁凉的井水竟然抵不过指尖那一点灼热,他愤然转身,一个清丽的影子正一动不动凝视自己,“兰樨?” 他心里第一次产生背叛的感觉,成婚时他尚且年少,他的福晋无可挑剔,他以为那就是所谓的男女之情,面对这个冒着生命危险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子,他心底存有亏欠,也一直以自己以为最好的方式去弥补,这一次,他莫名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为什么会愧疚?他问自己,他自问对兰樨甚好。 他刻意避开宝璎,试图证明自己并不在乎她。只是人哪,越是想证明自己不在乎,就越是证明在乎得过头。那个闯祸的丫头一窜进眼帘,他的某种理智就不受自己控制。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历来没心没肺的爱新觉罗胤祯,彻彻底底为情所困了。 ------------ 茶语 寒冬时节,各宫主子都拢着个小暖炉,以免在冰天雪地里冻着。 宝璎闭门不出,本以为会抱头大哭一番的她只是拥着双肩独处了许久。她刻意回避每一个关心自己的人,试图忘却那日的耻辱,避开四目相对的尴尬。她不喜欢别人用怜悯的眼光居高临下对自己,尽管她此刻的处境值得怜悯。 清晨,她第一次打开房门,在屋前支起个小火炉,架上器具,对雪烹茶。她干裂的双手对着炉火,不时来回搓着。 隆冬的阳光没有半点暖意,颀长的影子落在脸上,她抬头,不期然,对上胤祯深黑的眸子。 “不让我坐下?”胤祯迷眼道。 宝璎讪讪起身,请他坐下。这些日子她是有意避着人,尤其是他,她相信他脑中依然留着那不快的记忆。 胤祯小心翼翼回避着那件事,避免他们之间再度互相伤害,见她满目的谨慎,徒然叹气,“我去看过十三,他身子不大好。” 宝璎诧异,他怎么忽然跟自己说起十三了?连自己都许久没有过问十三了,他怎么会去探望十三? “你也别太担心,他底子好,我问过太医,不大严重。”胤祯兀自道,此间只有他苍凉的声音。 他居然还去问太医?宝璎越发莫名,猛然对上胤祯忧虑的眼眸,她瞬间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十三。原来他是为自己担心,想不到他竟有这份心思,莫名感动在他错位的关心里。 “对他,我一直是放心的,有清雅嫂嫂在,我不担心。”她言简意赅,低头去摆弄茶具,忽然发现,只怕他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心,他们此生都要带着这样的误会相处下去。 “你就这么为他着想,一点都不为自己打算吗?”胤祯黯然,她为何如此不在乎自己的终身。此时的她,如同受伤的小动物,却拒绝任何人的呵护。 宝璎错愕不已,记忆中的胤祯,从来不曾以这种方式关心自己,每每谈到这个问题,他们总是闹得不欢而散。他们之间的误会,一方面是她自己的不解释,任由他一味错误理解所造成的,另一方面,也是他先入为主的判断扰乱了正常的思绪。 宝璎怔仲在尴尬的气氛中,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无意义的话题。 “八爷现在怎样?”她转移话题,假装随意问起八爷的事情。她心里暗想,自己对八爷,至少是愧疚的。 胤祯哑然,他们这是怎么了?一个跑去关心十三,一个忽然问起八哥。 “很好。”胤祯知道无法和她解释错综复杂的朝政以及八爷一伙儿此间微妙的处境,她不知道最好。 火炉上升起袅袅白雾,宝璎立刻起身,“难得来我这一次,喝杯新泡的茶。” 她有条不紊取出茶具,先往壶中注水,烫杯之后倒掉。待水温合适,以竹匙舀一勺茶叶,放入壶中,待茶叶徐徐下沉,叶片舒展,叶芽呈现出本来之色,汤面水气夹杂着茶香缕缕上升。 她估摸着茶水温度适宜了,取出烫过的杯子,斟上一盏,“现在能喝了。” 胤祯以三个指头捏着鹌鹑蛋大小的杯子,“还是第一次知道泡茶这样费事。” “唐人煮茶,宋人点茶,比起古人,我们泡茶是最容易的。跟那些煮水斗茶的文人比,你这不是品茶,是牛饮。”宝璎再为他冲上一杯。 胤祯颓然发笑,“我这样不解风情,难为你了。” 宝璎手中的动作一滞,他这般骄傲的人,此刻眼底竟透出少有的不自信,他究竟怎么了? “今日你来得最是时候,我正好有空,宋人点茶的手艺也并不难,就让宝璎为十四哥点茶。”她取出繁杂的茶具,鹧鸪斑的茶盏,高山白竹所制的平惠茶筅,还有早已碾碎的茶叶末。 釜中白水微沸,她以竹匙舀茶叶末,均匀置于茶盏底部,舀少许热水置于盏中,将茶叶调至膏状,随后一手执壶朝茶盏中注水,另一只手执茶筅打击搅动盏中的茶汤。手轻筅重,指绕腕转,点水精准,茶面逐渐泛起白色沫花。她没有停下,随着浮起的乳白色泡沫快速击打,直到水质浓稠。 胤祯不语,安宁的目光拂过她恬静的笑颜,她的动作无懈可击,他唯恐惊扰了她。 须臾,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盏中厚厚的沫花,幻出水墨丹青般色泽。 宝璎知道他不习茶艺,故自己解释道,“点茶的时候,先要注意调膏,调成多粘稠示茶盏大小而定,然后是注水的准度和节奏,不可破坏茶面,最后是茶筅的使用,轻重缓急均视情况而定。点茶时,白沫出现越早,水纹出现越晚越好。你看这盏中泡沫粘稠不干,这叫‘咬盏’。” “难怪说从来佳茗似佳人。”胤祯凝视她,似赞美茶艺般缓缓道来。 “过奖了。我的手艺比起真正点茶高手差远了,古人喜欢斗茶,几个人一起点茶,分出胜负。你眼前就我一人,即便我技不如人,你也不知道。而且,”她凝视着盏中逐渐消散破裂的细小泡沫,“即便是再高明的点茶人,盏中的泡沫终会散去,水纹也会露出来。” “我竟然都不知道你会这些,”他自失一笑,“也对,你说过,我不知道的多了。” “我从来独自点茶。”她轻声道,这是她的秘密。水能言茶能语,她总把那些绿纱窗下从未言明的情思点入茶中,看着它们激起白沫,再一点点散去。或许是与生俱来的一股灵气,她对此总能无师自通,寂寞等待的岁月,茶水无声听她诉说心事。 “是吗?”他惊愕不止,她方才的动作娴熟流畅,优雅无匹,原来还不曾示人。 “宋人把心思都放在风花雪月上,王公贵戚都是点茶高手,宋徽宗还写过这一类的书。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玩物丧志。” “于我而言,饮茶不如饮酒。”胤祯爽朗笑道。 关于醉酒的尴尬记忆涌上心头,宝璎脸颊一热,“我酒量差,喝醉了就乱说话,你是知道的。” 胤祯的脸凑进她,“你还知道自己酒品不好?我还当你全忘了呢。” 宝璎窘迫不安,虽然冬青跟自己描述过当时的状况,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丑到哪种程度。 胤祯挠挠脑门,“你喝醉的时候,又哭又闹,把我当成十三,又打又骂,还指着我说我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哑然失笑,制服一个醉酒的女子,这是他最狼狈的经历。 宝璎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这也是她最狼狈的经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他描绘当时场景,心虚地出冷汗。难怪他固执得认为她喜欢十三,她因十三醉酒,酒后还骂十三,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对号入座以为她被十三伤了心,更何况,第二天,她还为十三对他横加指责。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这就是咎由自取。”宝璎把头埋在胸前,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 “别咎由自取了,我又不会说出去。”他伸手拍拍她的肩,“至多放在心里偷着乐。” “你还笑我!”宝璎伸手去打他,胤祯反手制止,这一擒拿直接导致一个暧昧的后果——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细长纤白,手心有薄薄的茧子,但在他手中却有温热的触感,他心底一暖,本就注视着她的眼里有了更深更浓的笑意。 她嘴角还带着甜美的笑容,眸光凝睇他脸上。四目相对的尴尬瞬间,她不自然移开视线,脸颊不觉泛起红晕。 “你,不许再取笑我。”她挣脱这一刻的失神,挣开他的手,起身收拾桌上的茶具。 他默然接受温热从手心消失的颓然,偷偷瞄着她因紧张而略显慌乱的动作。 “你说过你有喜欢的人,你说只要天天见到喜欢的人就心满意足,你说过你可以守着思念过一辈子。”他忽然眸光锁定她,咄咄逼人道。 宝璎心虚得后退一步,不明就里,好端端说这些干嘛? “你是个好姑娘,应该获得幸福的。”他继续道,无视她此刻的紧张不安。 “你心底那个人,能不能换一个?”他微偏着脸颊凝睇着她,换一个,他说得极其轻巧,好像是拿栗子糕换千层饼。 宝璎微微抬起眼睑,正对上他深邃眩惑的眸子,那里流动着自信与霸气。但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心底的紧张,他此生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 “追逐猎物的方法有千百种,不过此刻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就是直截了当,”他从容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宝璎蝴蝶翅膀般的睫毛扑腾一下,黑宝石般的清眸一动不动,完全震撼在他突如其来的表白里。她并非完全不懂,在他说出“能不能换一个”时她就因那点少年时期就有的心有灵犀恍惚猜到他眼中的含义,只是,真相带给她的震惊还是让她茫然无措,她怔怔,周围的空气随她手中的动作一起凝固。 胤祯小心翼翼凝视她,然而她眼底,不是羞涩,不是恼怒,也不是惊喜,不是漠然,不是他事先想过的任何一种情绪,那是一种他无法名状的情绪,他疑惑不解。 “你听到了吗?”他需要进一步确定,“乌雅宝璎,我爱新觉罗胤祯喜欢你。” “我……”她张嘴,干燥的唇动了动,吐不出一个字,该死,这样的时刻她居然在踌躇如何回答。 “你真的听懂了?”他有些焦虑,这丫头怎么一言不发? 她吸气,压下内心的悸动,含羞呢喃道,“我只说过从小到大一直喜欢的人,从来没有说过是十三呀。” ------------ 婚约 “你?”是惊喜来得太突然吗?面对她轻柔的低语,胤祯似乎难以置信,直愣愣盯着她,直到宝璎默不作声再度点头,他才回过神来,难以自持地揽过她的腰肢,宣示主权般将她紧紧嵌入怀中。 手中的青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宝璎试着推开他的胸膛,也平复自己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宝璎,你刚才说什么?能再说一次吗?”察觉到她的不适,他稍微松驰了紧箍的双臂,眼底泛着孩子般的笑意,十分期待地深凝着她。 在他殷切的目光鼓励下,宝璎厚着脸皮道,“我说,我从小到大都喜欢的人是你。” 她盯着他胸前的衣襟,懊恼自己的声音何时变得如此绵软。 “这是真的吗?宝璎,我还以为……”他兴奋地一次一次确认,“看来,我们之间的误会是大了。” 宝璎知道他指什么,脸上一热,支支吾吾道,“这还能有假的吗?” 胤祯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鬼丫头,你骗得我好苦。” 宝璎只是不说话,甜甜笑着。 “明个儿我就跟额娘说。”他笑得有几分得意。 “说什么?”宝璎脱口而出,对上他几分恼怒的表情,霎那间明白了,她心虚地垂下头,“姑姑,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胤祯笑呵呵扶着她肩膀,“你还知道怕?瞒了这么久,不知有多少人会生气。” 宝璎大惊,“那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的?爷喜欢你,还要跟他们解释?”胤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子脾气又上来了。 “别告诉他们。”此刻宝璎脑际只有这一个念头,会有多少人为她的自私生气呢?姑姑一定觉得莫名,只怕皇上还会起疑,即便不考虑他们,八爷九爷那里该如何解释,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令别人兄弟之间横生嫌隙。 胤祯蹲下,握住她的小手,黑眸一瞬不转凝视她,“为什么不?你在怕谁?” 怕谁呢?宝璎如同做了亏心事般低下头,此刻她谁都怕,怕姑姑责怪,怕皇上发怒,怕被人嘲笑,怕天塌下来。 “你怕什么,告诉我。”胤祯支起她的下巴,宝璎那精致的脸在他掌中显得越发小巧。 “我怕,你的福晋。”她双眸怯生生望着他,迟疑着说出这注定令他万分为难的答案。她并非无理取闹,意料之中,在胤祯眼中看到一掠失望。 “为什么?”本以为他会拂袖而去,不想却耐下心来倾听她的借口。 “她会恼我的。”不知怎的,她开始不安起来。她从小到大喜欢的人也恰好喜欢她,这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礼物了,她还没打算向上天索取更多,长相厮守,她从来不做这样的梦。 胤祯愕然,“你怕她生气?” “她当然有理由生气。”宝璎总觉得她亏欠十四福晋许多,长期以来,她总担心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的念想会伤到十四福晋完美无匹的举止言行。她总告诫自己,一定要远离她,仿佛这样就能永远保守自己隐秘的感情。 “好丫头,知道为你夫君我着想了。”胤祯坏坏地笑着,却是那样动情,那样心满意足。 “我是说真的。”宝璎撇撇嘴,难道他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也难怪他不明白,他们男子哪里会有这样的担心。宝璎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内疚,本来这个时代的女子没有相夫教子之外的想法,可她却偏偏生出一种怪异的内疚,横刀夺爱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这内疚感一直绑架着她,让她多年来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敢追忆自己无望的感情。 胤祯见她愁眉苦脸,宽慰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不会生气的。” “你保证?”宝璎没有把握。 “我保证。”胤祯略作思量,“过了这阵子,时机到了,我就去求额娘。” “那就好,”宝璎猛然跳起,“想起来了,我得去值勤了。” 她精灵般窜出他眼界,留给他一抹流光般眩目的紫色。失去熟悉的暖意,胤祯心里忽然失落,仿佛转瞬间她就逃离他的世界。 他收敛了心神,暂时不去想她的事情,虽然宝璎没有明说,但太子也是她不安的原因吧。 西暖阁里,熏炉中升起缕缕青烟,父子俩对坐着品茗对弈。宝璎轻轻撩拨一个熏炉的焚香,恭敬退到皇上身后。 胤祯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耐心做一个陪老爷子下棋的孝子,由始至终,并未多看她一眼。宝璎为自己的紧张不安感到羞愧,时至今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未变化,自己却心虚得好像任何人都能轻易看破自己的失神,到底是年轻。 待到告退时,胤祯向皇上行礼,却在皇上没有注意到时,将目光投向屏风前不起眼的宝璎,他没有出声,仅以口型传递他想要表述的信息。 宝璎一颗心猛地跳了一下,她早该知道,胤祯不会让她好过。方才,隐约读懂他说的是“门外见”几个字。 收拾了茶盏,在后边收拾良久,赴约的人才姗姗来迟出现。 宝璎不理解,什么时候见他也变成这样鬼鬼祟祟的事情? “可算来了,爷我是望穿秋水了。”胤祯虎视眈眈盯着她。 宝璎知道他嘴贫,“我是宫女,不是你十四爷。泡茶洗盏一件都马虎不得,要怪也别怪我,怪你阿玛去。” 宝璎顺势把责任推到皇上身上去。 “见你一趟还得皇阿玛批准,真是窝囊,”胤祯主动拉起她的小手,“你陪着他的时间比我还多呢。” “怎么了?你恼了?”宝璎得益道,“你和皇上生气呢,有本事找皇上说去!” 胤祯没有跟她斗嘴,轻轻掰开她拳头,在掌心细细挠着,“你是不知道,刚才我一个人望着殿外白茫茫一片,风就那么呼呼吹着,吹在我耳边,我就一直等啊等啊,忽然我觉得,也许宝璎不会来了。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你来了,气喘吁吁跑着来了,我心里一下就亮起来了……” 他絮絮说着,她静静听着。胤祯从未想过,他会为一个女子如此坐立不安,看不到她的影子,他患得患失。 宝璎红着脸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却被胤祯以更大力地扣住。 “你?你真的是跟我说吗?”宝璎呢喃着,她并未意识到他对她的全部感情,在多年的理智与伦理道德桎梏下,一旦被揭开,就如同倾斜的洪水,难以阻挡。 “可能以前我太自以为是,很多东西来得太轻易,现在轮到我为一个女子寝食难安了。”胤祯自嘲着将宝璎曝露在寒风中通红的双手紧紧包裹在手中,“宝璎,索性嫁给我吧,别想那么多了。” 胤祯忽然抛出这么一句,似乎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脱口而出。 宝璎知道他是认真的,她忽然觉得好笑,这个平日和自己横吹胡子竖瞪眼的冤家竟然不管不顾要娶自己,不可否认,在这冰天雪地里,她是感动得快要融化了。 她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竭力抑制住鼻尖的酸楚,“胤祯,就为这句话我感激不尽。” “你答应了?”来不及狂喜,他几乎要将她搂进怀里,却见宝璎摇摇头,“时机未到,你知道的,时机未到。” 她的担忧他从来没有忽略,就凭太子三番两次对付她,就凭皇上刚刚试探过她,不久前才死里逃生的她怎么有机会离开皇上身边? “只要你答应,我就能办到。”胤祯笃定道,他不能再给别人伤害她的机会,他理应保护她。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让你为难,不想八爷为难,不想你们要做的事情因我而受阻。”她无比坚定道,她自己也在诧异此刻的大度,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认同他们的方式,或许,她早就认同了。 “我们的小宝璎真是长大了。”胤祯取笑般在她脸上捏了一下。 她不甘示弱,俏皮道,“十四哥哥,等我想嫁人了,就来找你。” ------------ 圣意 回首当初,从未感觉他们有执子之手的缘分,本以为此生的缘分就停留在她毫无指望的仰视上,然而命运还是给了她垂青。宝璎编织着手中的络子,思绪却不由得飘到红墙之外,这络子按七种花色,他该嫌花哨了。 忽而耳后一热,她猛然回头,却见皇上一身便服站在雪地里,距自己不过一尺距离。 她尴尬福身,皇上没有生气,点头示意她起身。 宝璎瞥见侍从们都站在皇上身后数丈之外,而苍松之下,只有自己与圣上二人。她不禁些许紧张,极少与他面对面站着。 “天这么冷,宝璎在想什么?”皇上没有看她,而是目视远方,一如他往昔般深不可测。 “奴婢,”宝璎一边想对策,一面悄悄将络子掖进衣襟里,“奴婢在想,昨日的《唐书》读到哪里了。” “读到哪里了?”皇上眯着眼看着她。 “读到贞观朝的名臣们列传。” “读出什么来了?” “人太多,不好记。”宝璎依旧不改脾气,皇上刚给了张好脸,她就忘形了。 “还有你记不住的?你不是过目不忘吗?” 皇上提起那日的情形,宝璎有些尴尬,但见他并无猜疑之意,就放下心来。 “回皇上的话,这单独看每个人的传记,奴婢是懂的,可是把那些事情那些人连起来,就看不明白了,脑子都乱了。”这话不假,贞观朝二十三年的君臣父子关系岂是她能轻易看懂的。 “还是不懂的好。”皇上似有所指。 宝璎一言不发,低眉顺目。 “这,是什么?”皇上指着她衣襟一角。宝璎低头,原来方才掖到衣襟里去的络子垂下一条丝绦了。 宝璎不好掩藏,只得扯出,“是奴婢编的络子。” 皇上接过络子,细细打量,“你会打这种络子?” 宝璎点头,“奴婢自小跟宫里的嬷嬷学的,是老样子了,这几年不流行了。” “依朕看,挺好。”他嘴上说好,大概忆起那年修补香囊的事了,“屋外冷,跟朕进屋去。” 宝璎讶然,她本是宫女,跟随皇上理所应当。但此刻皇上这个“跟”字却让她浑然不自在。她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尾随皇上。 这边,内侍们已经跟上,宝璎见了李德全,没好气道,“好谙达,也不告诉我皇上在身后呢。” “是万岁爷不让老奴说的。”李德全瞟了眼万岁的背影,低声道。 “是你自己忘了清道吧。”宝璎不依不饶,小时候哥哥们常常忽然站在身后吓唬她,可这一回竟被当朝天子吓着了。 “得,你就怪我吧,”李德全边走边絮叨这没良心的孩子,“保不齐你还得谢我呢。” 进了暖阁,宝璎沏了茶出来,皇上已取了书自顾自看着。她立在一旁,见皇上将那络子放在一旁,似无归还她的意思。 “宝璎,这络子何时能编成?”皇上忽然放下书,回头问她。 “明日就可。” “朕去年赐给你的簪子呢?一年过去了,也没见你戴过。”他随即又问。 “回皇上,奴婢瞅着那是块好玉,怕给磕坏了,就没戴。”她据实回答,不知皇上今日是怎么了,特别喜欢闲聊。 “别是丢了不敢告诉朕?”皇上开起玩笑。 宝璎抿嘴一笑,“奴婢哪敢丢啊。奴婢就是怕丢了,才搁在箱子里好好的。皇上若是想看,奴婢明日拿来。” “不必了,朕就是问问。”他似有些失望,拿起方才那书继续看。 宝璎正思忖着,听得李德全进来禀,十四爷求见。她远远见一熟悉的身影踱进门,自己就闪身退到屏风后面去。 乾清宫的规矩,臣子们议事的时候,她们宫女是不得在御前的,然而自从上次解衣之后,李德全似乎在此事上对她越发严格,每每有人递了牌子求见,李德全都会督促她退到后面。 这些变化,宝璎偶尔会想,皇上还是不相信她吗?又或者是李谙达为免她瓜田李下,避着嫌疑呢?她不知道,其实她早已通过了皇上的试探。 宝璎握着络子,不知皇上要这络子做什么。她叹气,“看来只好另打一条给他了。” 走到澄瑞亭畔,她不由得放慢脚步,亭子还如多年前那般静立湖畔,她依稀记得自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瑞雪的。那日的阳光仿佛还在记忆中灿烂着,而今日的亭子却格外清冷。直到她见到亭中那孤清的身影,她顿住了脚步。 直到亭中人意识到她,回身一笑。 宝璎从他清冷的笑意中看不到温暖,也对,这里本来就天寒地冻。 “八爷。”她微微一福。 “十四弟待你可好?”他问得毫无征兆。 “他告诉你了?”宝璎问,这一问等于默认了他方才的问题。 果然,八爷不再说什么,他笑笑,脸上却是划不开的冰冷,“那个小子,难得瞒得住宫里人,若要再瞒住我,岂不是憋死了。” 他似乎拿胤祯打趣,眼中却毫无笑意。宝璎这才知道这消息是伤了他的,她努力去淡化自己的变化对别人的影响,可是,这才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就已然被她伤了。 “宝璎有负于八爷。”她直直看到他眼里。 “别说了。”八爷摆摆手,示意她住口。 “宝璎对不起八爷。”她的语气坚定无比,似要说明什么,斩断什么。 “够了,我明白了。”八爷有些架不住,躲闪着不去看她。 “宝璎只能说对不起八爷了。”她再三道。 “够了宝璎!真的够了!”他厉声打断她,声音在空寂的冬日有股穿透力。 宝璎怔怔,他极少见的失态了,还是在宫里。她曾以为自己在他们眼中微不足道,却不免一次次令他无可奈何,他的举止中有着分明的不快与焦躁,这都是因为她吗? “别怪我,我不是吼你。”八爷解释道,“这几日额娘的病不太好。” 原来如此,宝璎方才想起是听过良妃的病每到冬天必犯,只是乾清宫的消息都是围着皇上转,其他的事自己也不曾上心过。 “良主子吉人天相,过了冬天就会好的。”她笑着道,原来他的烦躁不安也不全然为了她,至少,大部分不是为了她。 八爷点点头,“知道吗?只要你说好,我就相信会好。” 她讶然,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大的作用。 “你知道吗?每次你想让人相信什么,总是笑着说,不管这人多让你不喜。这样舒心的笑容,这里太少见了。”他脸上的冰封逐渐化开,宝璎也真正舒展了笑容。 不知是不是存心报复,见到她的笑容,他别有用心加上一句,“不知皇阿玛是不是有心,偏不让我们见你,再要见到这舒心的笑容又不知是何时了。” ------------ 惊变 八爷这话看似无心,却句句说在理上,也句句扎着她的心,或许也是让自己死心。 宝璎沉默着告退,或许,他们之间,是很难做朋友的。 她回到屋里,看着手中编了一半的络子,无心编下去,索性扔到一边,“我不编了,反正有的是时间!” 屋内焚了香,心却无法宁静,一直怦怦跳着,总感觉有事。 忽然听得有人敲窗,宝璎跳下榻,推开窗,只见胤祯笑嘻嘻立在窗外。她心里一松,见到他方才的闷气都泄了。 “听闻你今日不当值,过来看看。”胤祯十分轻松。 宝璎一笑,知道他是特意过来的,转身去开门,“外面天寒地冻的,进屋说话。” “见你一次真不容易,”胤祯抖落身上的雪迹,找了椅子坐下,“宝璎如今是红人了,只不准将来我们都要巴结你。” 宝璎知道他说笑的,却触动心事,撇嘴道,“你也这么说。” “还有谁这么说了?”胤祯随口一问,她却不回答了,只给他沏了茶。 胤祯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揽过她,在耳边道,“我打算跟额娘说。” “说什么?”宝璎猛然回身。 “一提额娘你就来劲了。”他的气息喷在她耳边,痒痒的。 “你跟姑姑说什么?”宝璎孩子般拉着他央求道。 “告诉她,我喜欢她的宝璎,我要娶她的宝璎了。”胤祯握住她双手,认真道。 她脸上一热,假装没听到,低着头不吭声。 “这次不反对了?”胤祯调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离了皇阿玛身边也好,这阵子我们兄弟也不曾生事,再让额娘帮着说说。” 宝璎依旧不说话,嘴角却不自觉扬起。她是真的厌倦了,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些不相干的纷争。之前为了胤祯考虑,她留在乾清宫,在众人眼皮底下小心翼翼过活着,如今得了胤祯这句话,她安心了。 她心里暗暗笑着,“我的胤祯果然没有变。”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有个小丫头匆匆忙忙来报,李总管找宝璎。 胤祯叹气道,“就说了吧,见你比见皇阿玛还难。” “瞎说,要不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宝璎有些抱歉道。 “罢了,”胤祯摆摆手,“御前的事不好说,明日酉时景山,我等着你。” 乾清宫里,皇上兴致极好,用完膳后又与李德全几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宝璎见皇上近几日气色大好,对下人们也越发宽待,心里揣测自己与胤祯之事准能成行,也陪着皇上高兴。 “方才说到唐诗,宝璎背一首。”皇上兴致来了,将话题抛向宝璎。 宝璎正欲说话,被魏珠抢了一步,“万岁爷,这唐诗何其多,不如万岁爷给出个题,考考璎格格的学识。” 被魏珠称为格格还颇有些不惯,宝璎想着,这魏总管总与自己过不去,不过自己迟早要走的,日后也不会有机会与他争斗,心情也好起来,只由得他为难。 “宝璎最喜欢的可是茶诗?”皇上猜测道。 宝璎不愿违了圣意,只得点头称是,“奴婢想起孙淑的一首诗,小阁烹香茗,疏帘下玉沟。灯光翻出鼎,钗影倒沉瓯。婢捧消春困,亲尝散暮愁。吟诗因坐久,月转晚妆楼。” “吟诗因坐久,月转晚妆楼。宝璎这是怪朕说诗词说久了,”他谈笑风生,“诗好,意境更好。不过,朕也想喝茶了。” 宝璎会意,“奴婢这就去沏茶。” “慢着,”皇上似有些话要说,“往日都是你沏茶给朕喝,今日算朕请你喝茶。” 宝璎哪敢让天子请喝茶,只好推辞。而皇上也卯上了,非要请宝璎喝茶。最后还是魏珠折了中,他这总管替皇上沏茶请宝璎喝下。皇上似乎十分满意,又留宝璎说了许久,话题无非是史话诗词。 “上次朕让你写放翁的诗,你说太多,背不下来,这次可不能说背不来了。”皇上说的上次还是四十八的事情,那时她为了稳妥没有说出自己最喜欢的那首,眼下宝璎是知道了,皇上拿着自己过目不忘那事当把柄呢。 “回万岁爷,若是奴婢背不出来,还求皇上别恼。” 他笑起来,“瞧你这害怕的模样,难道朕还会因这事怪你?此刻殿外下着雪,你说一句带雪的。” “春残犹看少城花,雪里来尝北苑茶。写于放翁去闽地为官时,诗里有花,有雪,有茶。”宝璎对茶总有难以名状的感情,雪中烹茶更是她喜好之事。 “有茶有花,却无月,再说一句有月的。”皇上似有意刁难。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出自其《关山月》,说的是诗人一生都没有实现的抱负。”宝璎沉声,闻者都忍不住跟着叹息。 “放翁一生没有实现的,又何止是这些。”皇上怅然,似有所悟。 “放翁的诗里,总有说不尽的希望与落寞,他的诗里满是梅花,满是寂寞与飘零。”宝璎亦有所感,零落成泥,可不就是飘零吗? “梅花,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皇上接上,似乎此刻他们不是君臣主仆,仅仅是文友,“放翁的诗词,你最喜欢哪首?” “该是与其妻唐琬互酬的《钗头凤》。”宝璎停顿。 “说下去。”皇上示意道。 “最感放翁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分别数年,他心底从来不曾方下,然而世事无常,他们终究是误了终身。苏子说,纵使相逢应不识,然而在放翁的处境里,相识还不如不识。三年后再度重逢时,沈园没有变,只可惜物是人非。”宝璎叹道,不觉夜已深。 “陆游是不该一时犹豫,放弃了唐琬,以致错过终身,”皇上忽然起身,向她走来,“朕不想错过。宝璎,今晚留下来。” 她的脑中一阵轰鸣,转顾四周,烛火一闪一闪,奴婢们均已退下,只剩她与皇上。内侍们都已退至门外,朱红雕花门轻轻合上那一刻,她感觉,她的世界在一瞬间坍塌。 皇上眼中有分明的暗示,或者说明示,他,要她留下来。 宝璎一时情急,只觉得大难临头,扑通一声跪下,“皇上恕罪。” “你说什么?起来!”皇上眉间一蹙,摆出一国之君的威严。 “皇上恕罪,奴婢不……”她又惊又怕,嘴唇直哆嗦。 “你敢抗旨?”皇上神色一凛,伸手拉她起身 “不是,奴婢不是,不……我……”她死死定在地上不敢起身,更不敢看皇上。 “朕命你起来。”皇上有些发怒。 宝璎顾不得那么多,“奴婢甘愿打入辛者库。” 这话是彻底激怒皇上了,“你宁愿打入辛者库?为什么?你心里有谁?” 宝璎不敢回答,也不能回答,“奴婢有罪,奴婢甘愿去辛者库。” 她明白她没有资格拒绝,她是宫女,是皇上的人。但是,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身份服侍他。她敬重皇上,仰慕皇上,她愿意替他尝药,陪他解闷,唯独这件事不能。 “说,你心里有谁?是十三还是十四?”皇上真的动怒了。 提起胤祯,她心如刀绞。宝璎不能回答,以前信誓旦旦说不在乎嫁给任何人,现在她才明白,她是在乎的,即便不能做胤祯的女人,也绝不做别人的女人,更不可能做他阿玛的女人。 “奴婢没有,奴婢不敢……”她知道应该竭力否认,但这言不由衷的话语竟然说不出口。 “够了,朕听够了,你下去!”皇上拂袖而去,进西暖阁。从来没有女人敢拒绝他,她的举动犹如当众扇了他一耳光。 宝璎跪在原地,神志似乎不十分清楚,大概是跪得久了,她摸索着艰难起身,推开门,却见李德全守在门外。 “李谙达。”宝璎艰难吐纳。 “格格……”李德全看似有些为难。 “我,有点头晕,我回屋了。”她语无伦次,扶着墙走。 “格格,你不是……”李德全一跺脚,“老奴刚刚才知道,他们怕你不依,在你的茶里下了药,没想到,你当真如此。” 宝璎怔仲在无法接受的真相里,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而此刻,她无暇责怪他,“你说,给我下了什么药?” “就是,就是那种药。”李德全难于启齿,这毕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格格呀。 “你们竟然,竟然这样对我!”宝璎恍然明白,宫闱争宠之事她早有耳闻,不想如今却用在自己身上。 “我会怎么样?”宝璎只觉浑身发热,大冷天里脸上烧得通红,“解药呢,给我解药。” “这不是毒药,无药可解呀。”李德全声音中有几分哽咽与难堪。 “我,该怎么办?”宝璎随着石阶往下走,脑海里飞快思索,一定有办法的,她决不能发热而死。 “冷水,格格浇冷水!”李德全到底见多识广。 宝璎明白过来,扶着栏杆往下去。天寒地冻,连石头都冻结了,视野之内,竟然没有一滴水。她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烫,思绪似乎也不属于自己,被她抚摸过的冰冷石头似乎也滚烫起来。 宝璎猛然回头怒喝,“不许跟着我!” 说罢,她猛然朝偏门跑去,原本殿外大水缸内是盛满水的,此刻尽已结成冰。她思索着穿过偏门,往后元跑去,意识越来越模糊,浑身血液似乎都翻腾起来,她撕扯着自己衣襟,寻求着解脱。 宫墙尽头,她猛然发现一口井。宝璎不管不顾,推开木制井盖,只见井底冒着水气,这里有水。 宝璎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水可以救自己,她趁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扑通一声坠入井底。 ------------ 往事 入水一刻是深入骨髓的寒凉,宝璎扑腾了几下,就陷入深深的梦境。 血液里的沸腾感消失后,取而代之是漫无边际刺骨的寒冷。宝璎的意识早在入水一刻就已模糊,水面留下一串清漪。 眼前是漫天飞舞的樱花,绚烂的粉色在澄瑞亭周边绽放。她从山上望去,那群鹅黄柳绿的女子语笑嫣然,凌波微步般走过,一抹清丽的白色影子窜入眼帘,宿命般,她飞奔下山,想看清些,尾随着那白色影子一路向前,天色越来越暗,眼际的景致也越发模糊,她逐渐看不清走过的道路,却义无反顾随着白色精灵那串轻盈的脚步。不知不觉,眼前的景致逐渐空旷,她来到湖边,满池尽是瑟瑟秋景,精灵临风而立,秋风卷起衣袂飞扬。 她缓缓前进,心中的疑惑促使她再走近些,她似乎就要走到精灵身后了。 恍然间,精灵微微回身,似乎朝她微笑。她睁大眼睛,想看清她的眉眼,却见那白色影子纵身一跃。 “瑞雪!”宝璎被自己喊醒,惊叫着坐起。 身下是温暖的床榻,她覆着柔软的衾被,青丝零乱地披散在双肩,她的衣服皆已换过。 “我怎么梦到她了?”宝璎敲敲自己的脑门,昨晚的一幕幕幻影般在眼前重现,她猛然惊觉,自己此刻是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属于永和宫里宝璎格格的床榻。 门外有响动,大概是丫环发现她醒了。 宝璎赶紧躺下,假装熟睡。她紧闭双眼,昨晚的画面却抑制不住往脑海涌。她多希望自己是真的睡着了,可睡着了又有什么用,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假寐的宝璎开始思索昨日的一幕幕,那杯险些令她万劫不复的茶显然不是皇上的主意。许久之前隐约听老嬷嬷说过,这是宫里给初次侍寝的女子服用的,为防她们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出于本能做出剧烈反抗。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被用在自己身上,想必是魏珠等人精心准备的。她既然能回到永和宫,证明昨晚的事情乾清宫并未声张,但这样的事情,在宫里又能瞒多久? “吱嘎”一声,房门开启。她不敢多想,静卧着一动不动,却忍不住悄悄眯起眼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朝自己走来,在榻边坐下。 榻边人轻轻拂过她的脸庞,撩起她散乱的长发。手中有她熟悉的温暖,还有她听不到的叹息。 姑姑!宝璎心里一恸。时至今日,她该如何面对姑姑?姑姑又是如何看待她昨日落井之事呢?御前宫女失足落水吗?这怎么骗得过姑姑?难道要把真相告诉姑姑?可是,真相又让她如何启齿呢? 宝璎一颗芳心痛苦得煎熬着,合上的眼皮也微微颤动,她竭力抑制内心的苦楚,却止不住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眼底,渗入青丝。 “宝璎。”德妃知道她醒了,轻唤她的名字,一如她日复一日的温存。 “姑姑,”宝璎睁开眼,泪水止不住涌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不断重复这三字,她不知如何开口。她对不起她的太多,辜负了她的养育之恩,暗自觊觎她仅有的儿子,如今又险些抢了她的夫君。 “傻孩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该寻短见的。”德妃依然保持着一贯的风度,眼角的皱纹却让她看上去分外苍老。原来她是这样理解这件事的,她一定为她操碎了心。 “我……”宝璎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落井的原因,真相似乎比寻短见更令她难堪。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都这样痴心。”德妃叹道,仿佛是被自家孩子伤心的母亲。 你们?这话令宝璎不解,除了她,还有谁。 德妃紧握着的左手缓缓舒展开,摊在手心的是一串紫色的璎珞,那是那年塞外时候胤祯送给她的,想必她是知道自己与胤祯的感情了。 宝璎紧咬嘴唇,羞愧难当。 “你和胤祯,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喜欢他。”她第一次对姑姑说出自己感情的真相,却羞愧得如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至少她早已明白,在这里,这样的感情就是见不得光的。昨日她还感慨陆游和唐琬的感情,却不想今日就在自己身上应验。 “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只要宝璎开口,难道我会拒绝吗?”德妃似乎很伤心,如果这孩子早将心事告知,就不会有今日的困境。 “我,我,”宝璎摇摇头,“我没有资格,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为什么?”德妃诧异,她自问一直将她当亲生女儿,却不知她心底有这样的介怀。 “我是姑姑捡来的,我一直都知道。”泪水夺目而出,这才是她一直以来隐藏感情的根源。 “谁跟你说的?”德妃有些愠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刻薄宝璎。 “有一次听冬青说的,不是我的冬青,是原来那个,”宝璎娓娓道来,“有一次听她跟绿桐说话,说到我出生的时候,她正好去给我阿玛送宫里的赏赐,一家子人等在额娘屋外,都盼着额娘能生个儿子。我阿玛之前已经得了好几个女儿了,就想要个儿子。可最终额娘生下了我,阿玛听到产婆报喜的话,一下子就泄气了,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他说,‘又是个女儿’……” 德妃忆起那年的事情,正是冬青回来说了这事,她才对这个刚出生的婴孩格外上心,在她失去额娘之后将她接入宫中。 “当时阿玛还说,生那么多女儿有什么用,还不如养牲口,牲口可以吃,女儿能用来做什么。”宝璎继续道,正是这句话,让她对宫外的亲人彻底绝了念想。 “别说了,宝璎,”德妃适时打断,“这些都过去了,即便他不要你,还有姑姑要你,只要有姑姑在,就没人能伤害你,可是,如今,你让姑姑怎么办?” 她明白,她的姑姑正面对着此生最大的难题,她的夫君,她此生赖以仰望的男子,那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皇帝,看上了她的外甥女,作为一个贤德的妃子,她应该反对吗?即便要反对,该以何种方式反对呢?皇上怎么会看上宝璎呢,她怎么没早点想到? “我不要和他在一起,就算他是皇上也不行!”她剧烈反抗着,话一出口却后悔了,她质问自己在做什么,对姑姑说出这样的话,这算是以死相逼吗? “你怎么和她一样?”德妃了解她的夫君,昨日的事被伤了自尊,断然不会立即召见宝璎,但这样的拖延又能抵挡多久。不知是怜悯宝璎,还是怜悯不能自主的命运,她痛楚道,“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又发生了。” 宝璎哑然,随时准备听姑姑讲述一个将令她无比震惊的真相。 多年以前,当时的十三皇子与瑞雪可以说是情意相投,十三早已求了她同意,将来将瑞雪指给他。德妃是乐见其成的,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有个更有身份的人看上了瑞雪,一定要纳瑞雪为侧福晋。当时的瑞雪进退两难,要么和十三在一起,拒绝那人的婚事,但这样一来势必连累家人和十三,日后难免遭报复;要么辜负十三的深情,忍气吞声嫁给别人,这样一来不知对十三会有多大的伤害。万般无奈之下,瑞雪选择了看似不伤害旁人的方式,夜晚湖边的纵身一跃,让她的一生都轻轻飘起。 宝璎静静听完这简短的故事,揭开了缠绕她多年的真相,只是不曾想谜底竟是这样痛苦。那逼迫瑞雪自尽的贵人是谁呢?虽然姑姑采取了隐晦的说法,但嫌疑却分明指向东宫,除了他,还有谁能让十三望而却步。 “我和瑞雪究竟错在哪里,竟要受这样的罪?”宝璎不觉握紧双拳,时隔多年,她与瑞雪先后走入同样的悲凉处境,有情人难成眷属,此间的遗憾再度在红墙深处上演。可幸她不是瑞雪,此刻的处境却较当年艰难百倍,那个人是皇帝啊,叫她如何抉择。 “你们没有错,错的是命运,是我。我以为让你无忧无虑就是一个孩子最大的幸福,却不想,你终逃不过八旗女子的宿命。”德妃似乎责怪自己,或许她将宝璎塑造得过于与众不同,才会遭致这样的后果。 “我全部的心愿,就是静静守护在他身边,难道这也不能实现吗?”她质问道,她所要求的真不算多。 德妃摇头,“我早该告诉你,从你走进宫门那一刻起,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心愿了。” 这是她身出宫禁最大的感触,她一直没有告知宝璎这些,一直想要保护她本身的快乐与真实,令她长期以来有恃无恐,却不想让她为此付出一生。 “原来我们都一样,所有的梦想不会实现。身在宫闱,命运就像别人手中的茶碗,可以轻易被击碎。”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德妃握紧那串紫色璎珞,还有屋外那个倔犟的孩子,她问自己,是否要做一些决定,她不能坐以待毙。 ------------ 无端总被秋风误,却道前世未了因 ------------ 暮雪 放眼望去,永和宫内尽是陌生的面孔,冬青呢?宝璎反复思量,四下竟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她披衣下床,挽好乌发,推开房门,朝景山奔去。 本以为一路上会有很多人阻拦,却意外地,似乎没有人看到她,更没有人阻止她。或许他们都默契得假装看不到她,纵容着她。 不比各宫院落有人打扫,景山还积着雪,山路崎岖且湿滑,宝璎扶着山石与枯木前行,她不知该去哪里寻胤祯,只忆得昨日与他的约定,酉时景山,她知道胤祯一定会去,即便一夜之间万事皆变,他也不会失约。 她的鞋子逐渐浸透,雪水渗进去,膝盖以下都是冰凉的。天色逐渐暗去,景山又开始飘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秀发衣襟,宝璎来不及抚去,由得身上堆砌了白花花一层。 不知不觉她已来到山颠,豁然开阔的视野里唯见白茫茫一片,紫禁城里铺满寂静的白色,瓦楞参差井然有序。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宝璎忽然忆起此句,不胜凄凉,只觉与眼前景致相符,自己如今形单影只,竟像词中孤雁。 她立在屋檐下,凝睇着絮状片片飞花,不觉酉时已过,胤祯还却没来。 屋檐下,水珠滴落,恰好打在她蝶状的睫毛上,扑腾一下无力坠地。 风过,人未至,树影婆娑,松枝上塌下一方积雪,宝璎惊得一颤。她本来穿得不暖,加逐一日不曾进食,此刻已经冻得牙齿打颤。 她忽然想起皇上,抑制不住的自嘲往心头涌,她一个寻常宫女,究竟有何德何能,让一国之君瞧顺了眼?宫里人会如何笑话她呢?那些把她当晚辈的娘娘们,只怕此刻都冷眼瞧着永和宫,她的姑姑,究竟是养了白眼狼还是处心积虑想要保住皇上的恩宠呢?姑姑真是被她害惨了。 她忽儿又想起十三,只怕他听到这消息悔青了肠子,他宁愿她嫁到蒙古也不愿接受此刻的尴尬吧。 她又想起八爷,那日的嘲讽,他是否早就料到了。还有太子,她一度最惧怕的人,一度害怕他的靠近,此刻却再也不必害怕,只怕这世上再没人敢靠近她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乌雅宝璎,你真是走到尽头了。 她不知道,当她在山巅漫步目的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之时,永和宫里,她最在乎的两个人正为她激烈地争论着。 ----------------------------------------------------------------- “额娘,无论如何,求您答应。”胤祯郑重跪下。 “你起来,宝璎的事已经由不得我,如果是昨天,事情还有转机,但今日,你别妄想了,没有人能违背你皇阿玛。”她尽量不去看他,狠下心肠冷言冷语对他。 “宝璎的事,儿子求您了,儿子只能求您,”胤祯跪着上前几步,“儿子记得,多年前十三哥跪在这儿求您的时候,您答应了,现在胤祯斗胆求您成全。” “住口!”德妃及时喝止了他,“你不是十三,宝璎也不是瑞雪。” “她当然不是瑞雪,我也不会让她成为瑞雪,”他目视窗外,赌咒般坚毅,“即便是皇阿玛,也不能这么做。” “放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的臣子!”德妃不由得提高了声调,“你记住,不是你想得到什么就可以。” “那皇阿玛凭什么?他凭什么不管宝璎心里怎么想就自作主张?难道他不怕宝璎不愿意吗?”胤祯怒不可遏,情急之下说出了他此生不曾说过的忤逆之言。 “就凭他是皇上,他是一棵擎天巨木,你,我,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他的树阴下。就凭你还没有能力做一棵真正的乔木,你没有能力保护宝璎。”她铿锵有力,丝毫不像平日那个温婉宁静的德妃乌雅氏,尽管眼前是她最小的,抑或,是唯一的儿子。 胤祯的思绪有一瞬停滞,记忆中,这是额娘第一次如此斩钉截铁拒绝他的要求。 “额娘,你知道吗?我想做的,就是一棵能让宝璎引以为依靠的乔木。”丢下这句话,他夺门而出,他知道她在等她,他要见她。 “站住!”德妃从软椅上起来,“你媳妇病了,你还没去看过吧。” 胤祯止住前进的脚步,兰樨,病了。他缓缓回身,目视他的额娘,她不愧为生养他的人,一句话就让他左右为难举步维艰,只有她了解他的牵挂在哪里。 他没有说话,仍旧前行,但从那游移不定的脚步里,德妃已然看到她想要的结果。 落梅疏影下,身着石青镶边朝服的男子轻叹一声,目送胤祯出了宫门,他缓缓从雪地里走出来,走进屋内,帽沿的冰晶在暖炉的薰染下逐渐融化。 “你都听到了,这孩子……”德妃叹道,胤祯一走,她就像个寻常的深宫妇人,手拥着暖炉却找不到温暖。 “额娘别气了,额娘放心,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他不待德妃说出来就应承下来,他有着让人放心的老持稳重和无人能懂的洞悉世事。 德妃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多年来母子俩也没有多少话说,她早已习惯这样简短的对话。她不明白,为何贴心的那个总让她操心,而稳妥的这个又总是疏离,难道真是左右不可逢源? 四爷从德妃那深锁的眉头已经大概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方才屋内的争吵,他听得真真切切。但以他的性子,是决计不会出言宽慰的。几句客套的寒暄之后,他告退。 临出门前,他几度咽下,终究忍不住道,“也只有十四弟能让额娘如此费心。” 德妃左手颓然一颤,在他看不到的瞬间目中泛着点点泪光。 景山之上,不知不觉中,宝璎已站立了一宿,整个人似乎都冻成了冰,唯有牙齿还在颤抖。 北风卷起雪花,也卷起了思绪,宝璎站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原来景山的夜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荒凉,当年自己与胤祯困在寿皇殿里时,好歹有人四下寻找,如今自己失踪了一夜,竟无人关心。 她在某一瞬间恍然明白自己在此空等一夜的意义了,难怪没有人阻拦自己,难怪从永和宫到这里几乎没有人看到她,难怪她可以无故消失一夜而无人知晓。他们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明白,对胤祯来说,她不重要。 “姑姑,你是让我死心吗?”宝璎颓然望着天空,夜雪初霁,她几乎确信不会有人来了。 山林间,有松枝抖动的声音,随后是飒飒的积雪坠地,似乎还有急促的行走声。她仔细倾听,急促的脚步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冻土松动的声响。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细听之后确定是脚步声无疑。 有人上山清扫积雪了。她这样想着,勉强活动因冰冻而无力的双脚,该回去了,是时候回去了。 她缓缓向下山的石阶移动,“好远。” 她看了眼下山的路,似乎从未觉得此路会如此崎岖绵长。山腰的松林颤动着,宝璎极目眺望,当松柏林中窜出她无比熟悉的身影时,她几乎惊叫出声。目光坚毅的胤祯,踏着清晨的雾气与冰雪,朝她本来。 她的心在沉入绝望的谷底那一刻得到救赎,他果然没有爽约,只是晚了些。 “我等到了。”当他踏上最高一级石阶,站在她眼前时,她如是道。 “宝璎,我……”他踟蹰着该如何向她解释,说实话吗? “是姑姑不让你来?”宝璎替他道,她早该了解姑姑保护他们的决心,彼此放手,是最大的保护与成全。 不期然的,他摇摇头,“额娘没有阻止。” “那,是,皇上?”她小声说出自己的猜测,这恐怕是她所能接受的唯一答案了。 胤祯摇摇头,没有说。 宝璎默然,忽而惨淡地笑了,“我明白了。” 她微微仰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依然微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几乎是擦身而过,胤祯猛然拽紧她的胳膊,“别走。” “我对你来说,到底有多重要?”她凄然道。她知道不该这样问,但她无计可施。她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承诺。她从来不奢求他能为她放弃多少,但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自私而贪婪。几乎是不抱任何期望的问题,却在他沉默的瞬间再度燃起她的痴恋。 “在胤祯的心里重要的东西太多,可是胤祯只有一个,”他无比沉重看向她,随后那句话让她陷入静默,“胤祯分身乏术。” 所以,他宁愿选择让她失望,任由她在景山的夜雪中苦等一夜,从黄昏守至清晨。 ------------ 抉择 “所以,你宁愿让我在景山顶上从日暮等到清晨。”她替他说出他的选择,抑或是他们之间最终的结局。 “不是的!”他猛然揽过她,将她箍在怀中,“我保证不放手,永远不放手。” 宝璎点点头,在胤祯坚定的眼神里,她似乎真的看到了未来。 爱新觉罗胤祯,他总能说到做到,即便是面对乾清宫里高高在上他的皇阿玛。 “万岁爷,十四爷已在门外跪了两个时辰了。”李德全瞟了眼殿外石阶上跪着的胤祯,适时地递上一杯茶。 “嗯?”皇上揉了揉因劳累而肿胀的双眼,放下朱砂笔,端起茶盏,小口噎着,“李德全,这茶是你沏的?” “回万岁爷,是老奴沏的。”眼见憋了一肚子气的皇上开口说话,李德全喜在心里,面子上却不敢露出来。 “年纪长了,手艺却越来越差,去,给朕重新沏一壶。”他随手将茶盏搁置一旁,继续批奏折。 瞧着万岁爷又重新埋头,李德全急了,“万岁爷,您让老奴找谁沏去?” “啪”一声,皇上重重摔下折子,“你是成心跟朕怄气呢?” 李德全赶忙跪下,他是最了解主子脾气的,主子的气撒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 “老奴不敢,只是老奴瞅着外边天寒地冻的,石头都冻得跟冰似的,方才老奴路过十四爷跪着的地方,瞧着十四爷都冻得颤抖了,膝盖磕在硬石板上,悄悄扯着奴才说冷呢。”李德全故意说得抑扬顿挫,小心体察着皇上的脸色。 “是吗?这小子说冷了?”皇上的语气依然生硬,但李德全却嗅出一丝松动,他赶忙道,“是呀,十四爷什么时候受过这罪呀,这大雪天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跪了几个时辰又如何?让他再跪几个时辰才好!”皇上呵道,“你想给他求情?” “不是,这,老奴哪里敢?”李德全摇头摆脑,“老奴是怕万岁爷看折子忘了时间,让十四爷白白跪了那么久,奴才瞅着,万岁爷早就想让十四爷进屋了吧。” “你这奴才,”皇上笑笑,并没有生气,“让他进来吧。” 李德全这才松口气,屁颠屁颠退下。 殿外,胤祯还挺直腰板跪着,一脸不肯认错的表情。李德全摇摇头,这小子,偏偏赶上皇上气头上,昨晚刚被宝璎那丫头吃了个钉子,今日又遇到这不管不顾的儿子,难怪万岁爷一怒之下罚他跪着呢。 “十四爷,万岁爷传你呢,”李德全一本正经道,又忍不住弯下腰轻声低语,“别再惹皇上动怒了。” 胤祯点点头,道一声“多谢李谙达”就起身大步迈进西暖阁。李德全摇摇头,“到底是年轻,身子骨好着呢,跪了几个时辰也不见喊疼,难怪总能把万岁爷气个够。” “儿臣,向皇阿玛请罪。”胤祯刻意把声音压低,做出一副负荆请罪的姿态。 “臭小子,肯低头了?”皇上道,虽然心里还气着,但心底却越发喜欢这孩子的秉性。 “儿子错了,不该顶撞皇阿玛。”胤祯继续示弱。 “四十七年的时候,为了你八哥气得朕拔了刀,这次是不是打算把朕气得中风才甘心?” 胤祯听着皇上提起了四十七年的事情,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儿臣不孝。” “孝?说得轻巧,做起来言不由衷吧。”皇上语带双关。 胤祯心里一震,原来他表面上为宝璎的事生气,心底却是另有所指,是八哥吗? “你说说,朕的十四阿哥,你是如何做一个儿子一个臣子的?”皇上步步紧逼。 胤祯不敢多想,朗声道,“作为臣子,应当忠诚,作为儿子,应当孝顺。儿臣受阿玛教诲,定当忠孝两全。” “忠孝两全?只怕是忠孝全无。”皇上故意把话说重些,他知道这儿子是最重情义的。 “儿臣不敢。”他叩首,或许自己太在意八哥,以至于忘了皇上才是真正的决策者。 “知道就好,如果有一日,你的兄弟之情与你的忠心孝心不可两全,儿子啊,你当如何抉择?”皇上挑明他的忧虑,逼得胤祯不得不作答,“你当如何抉择?” “儿臣定力求两全。”胤祯咬牙道,不要逼他做选择,他不能选择! “但愿如你所说。”皇上乐呵呵道,这答案似乎不可能令他满意,但皇上挥挥手,“下去吧。” 他就这样放过自己?胤祯疑惑不解,强忍着膝盖的疼痛,道,“儿臣斗胆求皇阿玛一事。” “你下去,朕不会答应。”他干脆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之前已经闹得不欢而散,他不愿再提,这事早已刺痛了他。 “儿臣要说,求皇阿玛成全。”胤祯一股子劲上来,不吐不快。 “退下!朕今日乏了不想听。”他示意李德全让胤祯退下。 胤祯却不肯走,长身而跪,“儿臣要说,儿臣求皇阿玛将乌雅氏宝璎……” “胤祯!”皇上目光冷然,冷冷盯着他,那是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儿臣,斗胆……” 胤祯没有说下去,仅已这四个字表达自己的愿望。 “你若想做朕的好臣子,这件事就永远别开口。”他收起方才的怒气。 “儿臣不认为这会影响我做一个好臣子好儿子。”他不退让。 “如果朕告诉你,要做一个让朕引以为傲的十四阿哥,就要放弃宝璎……”他适可而止,自信他的儿子已经明了他给出的选项。这是他们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谈起宝璎,也会是最后一次。 “胤祯不会,胤祯既不会背叛皇阿玛,也不会放弃宝璎,胤祯有信心,能做一个让您骄傲的儿子,但绝不表示我要放弃她。” 李德全在一旁听得这父子俩一来一往,毫不退让,正担心着,只见皇上忽而笑了,许久,他才对困惑中的胤祯道,“晚了。” 他微笑着让胤祯下去,他的儿子,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想象去做,但至少,还不算太失望。 熟谙宫廷生存之道的德妃特意去慈宁宫求见了太后,为了保护她一手养育的孩子,她人生中第一次违背了夫君的意愿。这或许不是她最好的方式,但却是她尽自己所能最大限度的安排,至于后果,她懒得去想,一辈子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这一次,是不是可以随性一点呢? 当胤祯逐渐参透皇上那句“晚了”飞奔到永和宫时,熟悉的绿纱窗紫绡帐已经人去楼空。 慈宁宫里终日萦绕佛堂的木鱼声,退隐此处的老太妃们在檀香与经文中了此残生,陪伴她们的惟有安宁。 生长在紫禁城的宝璎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住到这个属于先帝后妃的地方,上次落水尚未复原,又在雪地里站了一夜,刚进慈宁宫,宝璎就病倒了。 身旁没有别人,惟有绿桐侍候着。 “格格,该吃药了。”绿桐话不多,每日除了按时侍奉她吃药,从不多言一句。 宝璎总将她端来的药喝下,一滴不剩。 她以侍奉太后的名义来到这里,走进慈宁宫却从不曾见过太后,她明白这只是一个幌子,一个让皇上不能召见她胤祯不能找到她的幌子。她这样想着,不觉已近年关,看来要在慈宁宫里过年了。 宝璎一度疑惑为何不是相伴多年的冬青,但当她面对一成不变的生活略有困顿时,绿桐依旧保持着永恒不变的淡漠,她明白,姑姑的选择是正确。除此之外,绿桐还有个更大的优点,守口如瓶。 她本以为自己会住在佛堂之类的地方与青灯经文相伴,但出人意料,慈宁宫给她安排了一处僻静的院落,装饰典雅,清幽古朴,一草一木却透着点道家风骨。表面上看,几乎是心甘情愿,她打算将余生埋葬在这里。 偶尔遇上来此的娘娘们对她保持着警惕的冷淡,或者说视而不见更恰当些。起初宜妃还有些颐指气使,到后来,干脆都当她是摆设,和御花园的山石花木一般无二。倒是嫔妃们的丫环,在宝璎背后指指点点,小声讨论着发生在她身上的离奇经历。 大病初愈,她开始仔细打量自己所居之处,门前匾额上写着“知鱼”二字,屋内陈设简单,但并不简陋,一笔一砚皆是精致至极,从川蜀的夹江竹纸到端州的胭脂砚石,却不像为她专程准备的。 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良的字,工整的手书,比她的字更秀丽三分,写的是《庄子》中的《秋水》篇,宝璎的眸光掠过一笔一画,定在卷轴一角的落款上,“知鱼珞翁”。 宝璎心中诧异,从字迹看,分明是一女子所书,却以翁自居。想来此人是先帝妃嫔,颇有几分才情,想到这里又不免可惜,宫里的女子又有几个是幸福的。 冬日初晴,宝璎靠在院中的软塌上晒太阳,绿桐特意在石桌上摆着茶水和点心。卧病在床多日,她的面容因缺少阳光照射而略显苍白。阳光洒在脸上,如照在冰封多年的霜雪山石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宝璎回头,意外地,瞧见蓝色蟒袍下温和淡然的高贵王爷,宝璎几乎忘了请安,“五王爷。” ------------ 鹓雏 “不必多礼。”知道她大病初愈,他示意她免礼,温文而雅。他的言行都散发着恬淡从容的气度,如果不是身着蟒袍,宝璎定会把他当成书香士子。 宝璎略感意外,他们平素没有来往,却不知他无端走到自己院里。她回头张望,不见绿桐身影,欠身道,“可巧绿桐不在,不能另给王爷沏茶,就请王爷暂品方才沏好的。” “格格不必忙碌,我只是碰巧来此看看,竟忘了这里住着人。”他在宝璎对面长椅上坐下,举止谦和,像是无端闯入主人花园的客人般表达自己的歉意。 这青瓷碗通体碧绿,犹如旺盛的草木,是他喜欢的颜色。 “我,刚刚搬到这里。”她委婉道来,确信他大致了解她的状况,五王爷胤祺慈宁宫长大的,他定然熟悉这里的一石一木,想来此刻是来向太后请安随便闲逛。 “我听太后说了。这院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他语气平和,并无半点王爷架势,温存的目光在草木花鸟间流连,似对这院子无比熟悉。他品着茶水,眼前忽而一亮,“这茶是格格沏的?” “是绿桐沏的,茶叶是我带来的,我平日就饮这个,有何不妥?”宝璎问,虽然行同软禁,她依然保持着固有的饮茶习惯。 他平和一笑,将瓷盏托在手心,“并无不妥,只是让我想起老八府里的茶,似与这一般无二,又似略有差别。” 宝璎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随口问道,目光却不知飘到何处,“如何一般无二,又如何略有差别?” 五王爷放下茶盏,“若说味道,与这茶是一模一样,但茶里的荷花香味却略浓些,可能是沏茶的人不同吧。” “这花香本是荷花露水中渗入,略有浓淡差别也属正常,不过,我更喜这淡淡的香味。”宝璎浅笑嫣然。 “说来也巧,当时老八也是这么说的,还让那沏茶的女子重新沏了一壶,惹得我们兄弟都笑他呢。”五王爷这看似无心的话不偏不倚落在宝璎心间,她抬眼看他,他是故意的吗? 见他泰然自若,并非故作姿态,宝璎试着拾起方才的话题,“这里曾住着王爷熟悉的人?” “是非常熟悉的人,就像左手与右手般亲密。她是五妹,你的表姐。”这答案令宝璎顿感意外,早知道院子的主人大有来头,却不曾想竟与她有些渊源。这五公主是德妃所生,却由太后抚养长大,因年龄差很多,宝璎对她印象不深,与五王爷倒是一处长大的。 “温宪在这里,一直住到十八岁,院子里到现在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他的笑容因回忆而微微绽放,述说着与她有关的点滴,仿佛那五公主不曾离开过。 宝璎很理解这种感情,曾几何时,她和十三之间也亲密无间,离了他就像缺了双手。她恰好住在属于五公主的院子里,是上天的安排吗?她捡了个大便宜。 “我看到公主的手迹,公主似乎很喜欢老庄。”宝璎虽不记得温宪了,却从五王爷的脾气秉性中多少看到点相同,慈宁宫里长大的人连吐出的气息都是宁静的。 “她喜欢读《庄子》,遇事总是顺其自然,既不争辩,也不勉强。”他这样说,却让宝璎想到以五公主的个性,即便心生不满,也必定独自承受,不会对人提及。 “顺从命运的安排,就一定快乐吗?”宝璎泯然道,温顺柔和随遇而安的五公主,即便没有远嫁蒙古,与名门出生的额驸门当户对,也仅仅是活了短短二十个春秋。 “她嫁给舜安颜那两年过得很顺心。”五王爷道,斯人已逝,他言语中仍处处维护温宪,“格格也读过《庄子》吗?” “略读过些,不求甚解。只记得涸辙之鲋,还有《秋水》篇的几个故事,王爷若想考我,宝璎就要贻笑大方了。”宝璎轻啜一口茶,据实回答。 “格格说笑了,比起我那些文武双全的兄弟,我也是不学无术。”他的自嘲也淡泊无匹,笑得心满意足,“就像一株高大粗壮却无不实用的大树。” 宝璎机敏一笑,“就像庄子和弟子在山脚下遇到的那棵树吗?其粗数百尺,其高数千丈,其冠盖如巨伞,能遮蔽数十亩地,伐木者却看不上这大树,嫌它材质不好,用来做舟,则易沉水;以之做棺木,容易腐烂;做器皿又易损坏,做门窗则树脂不干,做柱子又易受虫蚀。可是庄子却说,无用可用,得以终年。树不成材,方可免祸,人不成才,亦可保身。王爷是想隐藏一身才学,学这千丈巨木,做无用之用吗?” 庄子认为无用的树木才能保存自己,得以长寿,套用在他身上虽不怎么准确,却似乎很合适,他不就是这样逃避朝廷党争的吗? 五王爷摇头,这宝璎果然牙尖嘴利。他继续道,“承蒙格格夸奖,我成了韬光养晦的高人。就当我是楚国那只千年龟,宁愿拖着尾巴活在泥水里,也不愿被供在宗庙里。” “王爷虽与世无争,却有自己的坚持。”宝璎抿嘴一笑,对他的印象更好了几分。 “格格也有自己的坚持,格格也要做那只活在泥水中的龟吗?”他细细玩赏着手中茶盏。 宝璎深吸一口气,“我曾以为我是,但如今,我明白我是那只从南海飞往北海的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除非遇到可以栖息的乔木,否则我宁愿一直飞翔。” 鹓雏,是传说中的鸟儿,庄子曾以此自比,宁做自由的鹓雏,拒绝以丞相之位困住自己。然而五王爷却忆起另一桩事,鹓雏与鸾凤同类,均为上古神鸟。眼前的宝璎,举止间隐约能见飞凤凌云之姿,但这未必是她性情所喜,也绝非志向所在。 “但并非所有的鸟儿都能找到最期待的那棵乔木,也许你眼前那棵,并非是你最想要的,却是最能守护你的。何不顺其自然?”五王爷放下茶盏。 “宝璎也曾劝说自己听天由命,可我做不到。王爷,你熟读《庄子》,也仰慕庄子,但我们都不是庄子,也成不了庄子,谁能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去世欢快地鼓盆而歌呢?”她说到动情之处,有些激动。 “不枉爱新觉罗家的三个男儿甘愿赴汤蹈火,去博取你的嫣然一笑。”他这样说,看似赞美,但还有句话他没有说,臣子不该和君王爱上同一个女人。 “可叹我这么专一的人,竟然弄了个四处留情的下场。”宝璎不时自嘲,适时为他干涸见底的瓷盏里续上茶水。 “我并无讥讽之意,只是忽然明白了,难怪他们都喜欢你,你值得。”他眼底是自然流露的肯定,语气也是由衷的赞叹。 “如今你闲散度日,是在等待吗?”五王爷又啜了点茶水,眉间不无担忧。 “对,我在等待,等待见到我想见的人那一天。宝璎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也不会寻死觅活来对抗为我安排这一切的人。我明白,即便活着也未必能见到他,但如果此刻我死了,就决无可能。为了这零星的希望,我必须好好吃药,好好活着。”宝璎一口气说了许多,急得大口喘气,坚定的意志无法掩饰羸弱的身体。 五王爷递上茶水,平复着她剧烈的情绪。 “宝璎失礼了,王爷见谅。”她有些抱歉,明知他是好意,却不免将自己的不满对他发泄。 他没有生气,依然恬淡而友好,或许他不是当事人,无法理解她的感受。她说的对,谁都不是庄子,当至亲之人离他而去时,他何尝不是悲痛欲绝。但理智上,他依然试着说服她,“格格熟读《庄子》,可知书中我最赞赏的是哪句么?” 宝璎摇摇头,那古老的书籍述说的哲理是她难以完全领悟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轻声道来,将方才落入袍角的灰尘掸去。 这是《大宗师》篇说的故事,泉水干涸之后,两条鱼未能离开,受困于低矮洼地,为了生存,这两条鱼互相吐沫来湿润对方以维持生命。庄子认为,对鱼儿最好的结局是在江湖中遨游。 这次,宝璎没有立即反驳,她或许是听进去了,低声一遍遍重复着“相忘于江湖”。 五王爷知道她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但面对那没有血色的脸,他意识到,慈宁宫毫无指望的生活与没有尽头的等待正在蚕食着她的健康,让她瘦弱得如同丹青中人,照此状况,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她就会成为礼法与道德的祭品,成为楚国宗庙里没有生命的龟甲。 ------------ 莲子 自从那日的不期而遇,五王爷每次来向太后请安时,都会顺便来看望宝璎,绿桐也习惯他在此处出现。 再次见到宝璎时,她的气色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喜色。此时她正半躺在院中的软榻上,身上覆盖着一层抵挡寒意的锦袍,手中编织着一条络子,有淡淡的青烟自她榻边的青铜瑞兽口中吐出,令她看上去如隔薄雾,如卧云端。 “格格好兴致,一大早就做起女红。”五王爷踏进院子朝她打趣,举止端雅,又多了分轻快。 “王爷请坐。”宝璎也懒得理会尊卑礼节,如寻常亲友般招呼他坐下。 “格格编的络子可是宫里一绝。”他赞叹,目光落在她灵巧的手上。 “这王爷怎么知道?”她睥睨道,巧笑顾盼。 “我听太后说的。”他随口应付道,一边接过绿桐端上来的茶水。 “太后?”宝璎放下手中的活计,身体微微前倾,“太后她怎会知道?” “你的事,她都知道。”他坦然以对。 宝璎心中的疑惑却更多,她迟疑着问,“那,为何自我来此就不曾见过她?” “她若见到你,就不忍将你困于此了。”他的话依然没有解开宝璎的疑惑,不过她没有深究,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发生过了,又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这络子是为谁编的?”五王爷低语。 宝璎看了他一眼,“王爷知道的。” “唔。”他不再言语,兀自品茶,二人相对静默了半晌,他放下茶盏,“只要你平安,他就过得好。” “之前我给他编过两条,后来弄脏了一条,我一直想着再编一条一样的,却一直未成。直到眼下这条,前几日编到一半又搁下了,”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现在想来,或许真是注定不能成双,否则怎么好端端会少了一条。” “你怎么没问起他?”五王爷终究敌不过内心的疑惑,眼中闪现着幽光。 “王爷能来此看我,宝璎就明白,能告诉我的王爷一定会说,不能说的问了也没用。宝璎不想令王爷为难。”她放下络子,坦诚凝视他,秋水清眸里不染一丝纤尘。 这坦诚倒令他问心有愧,“他没来看你,你怎不问为什么?” “不需要问。他没有来,是因为他来不了。”宝璎的回答不可谓不明了,至少她是懂他的。 “难怪,难怪那么多人……”面对大风大浪皆能从容应对的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词,“我是说,很多人都跟我打听宝璎的事情,也有很多人跟我交待有关你的事情。” “很多人吗?”她挠挠头,有些内疚,“姑姑她说了什么?” “不单是德母妃,还有皇阿玛,不过他们都说得很淡。倒是我那个无往不利的十四弟,我可从没见过他这样子,每天上朝前都等着我。” 宝璎扑哧一笑,想象着胤祯婆婆妈妈的样子心里也是暖暖的。 “还有老九和老十,也不时来打听些。就连老四……”他顿了顿,似清了清嗓子,“连四哥都问起你了。” 宝璎的脑袋再次变成糨糊,与她不对盘的九爷来打探已经很意外,这时候不是该人人自危,撇清嫌疑吗?还有陌生的四爷,除了那碗似有深意的米粥,他们还有交集吗? “其实,送你来慈宁宫的主意,老四来找过我,让我求太后答应,否则光是德母妃一人之力,恐怕也不成。皇阿玛的话我们做儿子的是不得不听,而太后的懿旨皇阿玛也会听进去写,这才有今日的局面,虽不是最好,但好在也不是太差。”他解释道,尽管他也没有把握这样的平衡能维持多久。 宝璎似仍未明白四爷他为何帮助自己,她曾想过是否是八爷让九爷托五爷照顾自己,但现在看来,八爷完全未参与,而五王爷也不知道八爷对自己存了一点心思。那他所说的三个男儿,就是包括十三了?她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 “多谢五王爷了,只怕王爷为宝璎之事,也惹了不少麻烦。”如今她是重不得轻不得,他们为安置她也煞费苦心。 “举手之劳而已,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他摆摆手,对自己的付出一概不提。 “可四爷他为什么?”宝璎忍不住问,无论为什么,他都不可能帮自己呢。 “这有什么奇怪?他是你表哥呀。”五王爷说得十分轻松,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宝璎猛然惊起,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么一层亲戚关系。她对四爷是存着点偏见的,年幼时那冷漠的一瞥还留在她脑海中。对于不喜欢的人,她是习惯性忽略不去想的,久而久之自己都忘了他们还是亲戚。 “我倒是没往这里想。”她有些心虚,将话题引向他处,“那五王爷岂不是为难了?” “是烫手的山芋,”他调笑着,“不过,我甘愿被山芋烫着。” 宝璎也笑起来,可不是嘛,她就是碰不得的山芋。 “说到山芋,我倒是想起来了。”他拍着大脑,自身后取出一个竹篓,“认得这东西吗?” 早在他来时宝璎就注意到,她直起身子往竹篓你探,里面是一盏一盏墨绿偏黑的莲蓬。 “我认得,是莲蓬嘛,”她得意一笑,“姑姑宫里很多器皿上都有这花纹呢。” 莲蓬与石榴都寓意多子,宫中后妃大多用此装饰物。 “这是我旗下的包衣从江南带来的,北方干燥,保存了几个月还能食用。”五王爷从竹篓中挑出一个硕大的莲蓬,“格格可愿一尝?” “这能吃吗?”宝璎迟疑着接过莲蓬,硕大如碗的莲蓬因失去水分已变得坚硬如石。 他不紧不慢取出小刀,将莲蓬划开,露出饱满的莲子,“宝璎知道莲子吗?” “不但见过,还吃过呢。”宝璎点点头,随即恍然大悟道,“原来莲子是从莲蓬里出来的!” 这一常识在她嘴里似乎是惊天发现,五王爷不由得一笑,虽未开怀,但那发自内心的愉悦已写在眉梢,“不然你以为它是哪里来的?” “我以为就像石榴李子那样长在树上呢,”宝璎杏眼圆睁,竭力描述自己的震惊,“王爷你知道吗?以前在书房的时候,我读到辛弃疾的‘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时,还纳闷他们剥莲蓬做什么,今天算是明白了。若不是王爷把亲自示范给我看,我不知到几时才知道呢。” 五王爷笑呵呵将一个莲蓬中所有的莲子取出,收起佩刀,“这溪头卧剥莲子的事还是交给厨子们去做吧。” 他示意绿桐将整篓莲蓬取走,“让厨房蒸好了送上来。” 宝璎趁绿桐未接过,忙抓了一把莲子,托在手心仔细研究着,“这莲子还有外壳呢?” 见她手掌甚小,他借出自己的大掌,帮她承接着,任由她胡闹,“是有外壳,需把那壳去了,里面的才能吃。” 宝璎拣起一个莲子,神采飞扬地在脑边晃悠着,“我只吃过熬成粥的莲子,甜甜的。” “那是去了莲心的,把苦心去了就不苦了。”他平和凝视她,目中满是笑意。 “哦,”宝璎点点头,“难怪说莲子心中苦,我只记得有莲心这一味药,原来是这样来的。” “我带了很多来呢,你可要多吃些。”他含笑包容她的一切举止,一闹起来还是一团孩子气,也只有她这样的脾气才降得住胤祯吧。 宝璎见他只是笑,也感到自己举止有些出格,浅笑着有些不好意思,“王爷莫怪,宝璎一乐呵就忘了礼数。” “何止是乐呵起来,平日里跟我也没什么礼数?”五王爷也打趣她一下,故意板起脸。 宝璎圆鼓鼓的眼珠子转悠着,“我跟人熟悉了就这样,如果怕被我闹腾,就别和我熟识,一旦熟悉了,就难免了。” “以前只听人说乌雅家的格格如何如何,也不曾真正见识,”他认真道,“你和我认识的小格格们都不太一样。” “这个我知道,我毕竟不是宫里正经主子,姑姑也没怎么管束,你们家公主生来就肩负皇家使命,没有哪个是为自己活的。我不是她们,我的言行不需要做天下人的表率,我也没有为国家和亲蒙古的责任,从朝臣到百姓都不会知道我的存在,这倒让我活得更自在。”她说的是自在,不是自由,这个皇城里,没有谁是自由的。 “是啊。”他的笑容隐退,他身边的哪个女子,或许只有幼年时候的温宪有过如宝璎这般纯净的笑容。 正当他们说着,绿桐已盛了满满一碟带皮的莲子上来。宝璎见那碧翠的磁碟里一粒粒米白紫褐的莲子,已是等不及了。 绿桐为她净了手,将莲子剥皮递给他们二人。 宝璎尝着甘甜的莲子,忍不住要自己动手,硬生生把绿桐打发下去,乐得五王爷只得提醒她小心烫手。 “往常吃莲子都是去了心的,其实包在甘甜的整颗莲子里,那点苦根本不算什么。”她 剥了一粒送入口中。 “你喜欢这样吃吗?”五王爷笑道。 “喜欢呀。” “为什么?” “因为,因为,有小时候的味道,”宝璎解释道,“一个人吃东西可没趣了,我们三个人总聚在一块儿吃糕点,吃枣子,有时候我吃得快被噎住了,十三就给我拍背,然后在一旁说,小祖宗,你慢点,没人跟你抢呢!十四准是在一旁幸灾乐祸,他坏着呢。” 她的描述仿佛令他看到三个顽童争抢点心的情景,似乎找回了他平静童年失去的那一点乐趣。 “就是可惜,他们俩,我是一个也见不到。”她两指捏着一粒浑圆的莲子道,“莲子虽粒粒饱满甘甜,人们却忘了,它心里是苦的。” 这轻叹似在说莲子,更似说她自己。 五王爷注意到,她虽有些遗憾,但眉宇间并无哀戚之色。他放下心来,这丫头的生命力不像他之前猜测的那样微弱,只是她看确实消瘦了些,似乎越看越不像德妃,倒像他记忆中模糊的影子,究竟是谁呢?他一时也想不起来,只觉得无比熟悉。 ------------ 骨肉 这一年除夕果然在冷清的知鱼二字匾额下度过,一碗清汤寿面构成宝璎这一年生日宴。她又长一岁了。 她立在红墙边,茫然目视绽放在紫禁城丹阙上方的烟花。一朵朵绚烂如云霞,放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她尚不及欣赏那繁华至极的奢靡,转瞬间就化为暗红色的烟尘,飘散在虚幻的夜空。 绿桐收拾了碗筷,正准备催促宝璎休息,尚未出口的几个字被眼前的霞光的堵在嗓子眼。她霜雪般的脸庞,映着夜空的烟火,一次次映照出姹紫嫣红的光彩,但在她无力的神情里,绿桐分明看到某种稍纵即逝的东西,她记忆中的樱花已然开到荼靡。 过了年,宝璎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变,正月里事务繁多,五王爷也甚少来探望。或许外界的人逐渐把她淡忘了,或许皇上打算让她一生都留在这里。 一日,宝璎正在屋内写字,绿桐匆匆推开房门,面上露出少有的喜色,她略有些激动道,“格格,速速准备,伯起大人来了!” “谁?”宝璎握笔的手猛然抖了一下,“你说谁来了?” “伯起大人,格格的阿玛来了。”绿桐重复道,她显然是匆匆赶来。 “阿玛?”宝璎有些痴然,她低吟这陌生的称呼,垂目,努力握紧笔杆,试图将眼下这幅字写完,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笔。 “阿玛,阿玛……”她一路嘀咕着,不觉已走到内务府管房外。她不满周岁即被抱入宫中,时隔多年,父女俩的第一次见面被安排在此处。 “格格,进去吧。”绿桐催促道。 宝璎点点头,本以为永远不会到来的这一刻她竟然这么怯懦。 “大人。”绿桐掀开帘子对屋内道。 在她的示意下,宝璎怯生生踏进门槛。她的阿玛,缓缓从椅子上起来,略显拘谨打量着她。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高大,也没有她臆想的戾气,甚至还有些消瘦,他的身躯在宽大的朝服下略显瘦弱。他不像武将出生,却像极了宝璎从书里读到的书生。 二人均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关于彼此的一切都是空白陌生的,如果提前被告知,谁会相信他们是这世上血缘最亲的人。 “格格该给大人见礼。”绿桐小声提醒着,宝璎虽是宫里人,却该以子女之礼跪拜。 伯起坐回到椅子上,宝璎跪下,郑重给她的父亲磕了平生第一个头。 “姑娘不必多礼,姑娘如今是伺候皇上的人,原不该给我们行礼的。”伯起伸手想扶宝璎起身,却踌躇着不动,倒是绿桐会意扶宝璎起身,化解了他们的尴尬。 “大人一向可好?”宝璎局促问道,即使近在眼前,她仍然无法叫他阿玛。 “身体好,家里也好,姑娘切勿挂念。”他的回答也不像一位父亲,更像一位臣子来拜见展翅高飞的女儿。 宝璎点点头,算是知道,他的家里有哪些人,她几乎不知道。小时候德妃说了她也记不住,长大了也不提,别人只当她不在乎,更没人提。而她,一直是有自己认定的家的。 绿桐想着,是她杵在这儿,惹得他们拘谨,不动声色退到门口,叹口气将帘子掩上。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终是伯起先开口,“姑娘如今在皇上跟娘娘跟前伺候着,乌雅氏一门蒙圣上荣恩,托娘娘跟姑娘的福,一切安好,过年时候宫里赏赐了好些东西,家里都知道是娘娘跟姑娘的好处,阖家都记挂着姑娘跟娘娘呢。” 托她的福吗?宝璎心里一痛,她料想他应该还不知道她真实的处境吧。 “宝璎入宫多年,不曾见过大人,不知今日怎么?”她心里有些怨气,又有些疑惑,那么多年他不曾见过她,今日怎么忽然来了? “是万岁爷恩典,特意恩准我进宫探望姑娘的。”他唯唯诺诺的回答打消了她的疑惑,她早该想到,除了皇上,谁还能开这样的恩? 伯起见她不说话,继续道,“皇上年前不但封赏了家里,还特意让人给你额娘修了坟,封了诰命,你额娘在天之灵必定感激姑娘。” “他给我额娘封了诰命?”宝璎一惊,难怪阿玛对自己恭恭敬敬,她去世多年的额娘原只是妾室却封了诰命,他们一定以为自己在皇上面前颇受宠呢。 “这都是姑姑的面子。”宝璎掩饰道,却欲盖弥彰。原来皇上什么都记得,她嘲笑自己之前的推测,看来他并非打算将她扔在慈宁宫了事。 “日后姑娘好好伺候皇上跟娘娘,伯起一家都会为姑娘祈福。”他几分艰难吐出这些字句。 宝璎轻呼一口气,他果然知道了。 “皇上待乌雅氏果然是好。额娘泉下有知,必定欢喜。”她一辈子不曾尽孝,如今为家里博取了些恩赐,也算是偿还了心里最后一点歉意,她不欠乌雅家了。 “多亏娘娘教导有方,才将姑娘养得如此可人。”伯起不时奉承一句,却是发自内心,他自问不及德妃关心这个女儿,她如今的举止气度绝非家里姊妹可比。不知多少次,他想过,当初被他遗弃的女儿,算不算因祸得福。 “我长得好看吗?”宝璎忽然问,她从没听家里人评判过她的容貌。她渴望从他口中得到认可,对姑姑多年养育和她柔韧生命的认可。 “好看,你长得像你额娘。”他凝视她。 “你还记得我额娘容貌?”宝璎脱口而出,她以为他不记得,无情如他怎么可能记得? “记得的。”伯起黯然垂首,他意识到女儿对他是有些怨恨的。 “那就好。”宝璎松了一口气,郁结于心的一丝怨气散去。 “姑娘气色似不太好,身子看起来也瘦弱,我记得往年娘娘让人带的信说姑娘虽有些小疾,但身子却好,活泼好动,还望姑娘多保重身体。姑娘尚且年轻,别亏待自己身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伯起说这些话时,似有些动容。这次见过之后,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只怕又是十几年的骨肉分离。 宝璎颤抖的唇正欲说什么,却听得帘外太监声音,“大人,格格,时辰到了,该送大人出宫了。” 宝璎身子一颤,只见伯起已站起,他看了眼宝璎,又看了眼门外,拱手道,“还望大人领路。” 宝璎恍然觉得离他近了,才看清他脸上额头的皱纹,原来他也这般苍老了。 伯起从她面前走过,似乎也正从她生命里走掉。宝璎猛然叫道,“阿玛!” 这迟到的称呼令伯起怔在当下,忍不住回头,却只凝望她含泪的双目,低声道,“我此去不知何日相见,姑娘保重。” 宝璎一怔,待阿玛的背影消失在红墙深处,才在绿桐的催促下朝反方向走。 “他,我是说我阿玛,他是要出远门吗?”宝璎总觉他如鲠在喉。 绿桐也怜惜她处境,她实话实说,“皇上正月里要出巡,伯起大人是随行的护军参领。” ------------ 路人 “当真说走就走。”宝璎倚在窗边喃喃自语,绿桐不知她口中所指是谁,只是将熏炉里燃着的香料拨了拨。 稍许,绿桐放下手中的铜匙,“今儿个天气很好,格格何不出去走走?” 宝璎讶然,仔细瞧着她,绿桐神情依旧淡漠。宝璎想了想,确信她是认真的,随即点点头。 晦暗的冬季刚刚过去,花园里春光烂漫,换上了新袍子的九爷也换了心情,优哉游哉漫步在鹅黄柳绿中。 “你当心!”前方树丛中有人说话,耳力好的九爷顿住脚步,定睛凝视,果不其然,树丛里钻出一个他熟知的身影。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这瘦弱的女子居然还搀扶着另一女子前行,当真是不自量力,九爷摇头,这女人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九爷心里有了个主意,打发了跟随他的太监,寻了个借口在花园里逛着。等了半晌,眼见一个绿衣女子小步朝自己这边跑来。 九爷定了定神,“璎格格,一向可好?” “承蒙九爷关照,宝璎很好。”她福身道。她是真心感激,想来五王爷多番照料自己,九爷在背后是出了力的。也正是为此,宝璎撞见九爷在花园里,才特意赶来。 “别客气,不是我要关照你的。不过看格格方才的行事,身子确实好大半了,也省得有些人瞎操心。”九爷说话依旧刻薄,但宝璎已然明白他对自己没有敌意。 她不好意思笑笑,“方才那个不知是谁家的福晋,在花园里扭伤了脚,我遇上了就扶了一把。” “眼下你自身难保,还有空去管人家的福晋,真不知道你是成竹在胸还是不知死活。”九爷有些恼怒。 “宝璎如今里外不是人,九爷还不是跟我说话,难道不怕被牵连?”她反讥道。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一边是哥哥交待的,一边又是弟弟,若是不来看看,等他们回来,爷还有好日子过吗?”九爷啐道,一脸的不情愿。 宝璎素知他对兄弟死心塌地,当初与自己为难,不是因为她,那么现在关照起自己,也不会是因为她。 “那宝璎更要多谢九爷了。”看似关心她的人,行事却每每伤害她,看似刁难她的人,行事却在帮助她,这世上的事本就没有绝对的。 “别谢我,我劝你对我那老实的五哥坏些,若是无端把他卷进去,倒似我这个亲弟弟的错了。”九爷依旧没好气,因为她,他老九真是豁出去了,可事实上,他们根本互不相干。 “他们去哪里了?”宝璎撇开话题,如今她消息闭塞,如同与世隔绝。 “随皇阿玛出巡了,五哥,八哥,还有你的十三十四都去了。”九爷漠然相讥,他竟然没跟去。 “那九爷为何?”宝璎即时打住,这问题不问也罢,随皇上出巡历来被视为荣耀,而眼前这位九爷不为皇上所喜爱,也是众所周知的。 九爷也沉默着,他想的倒不是这些。皇上的安排他是有些明白的,厌弃他也罢,提防他也罢,甚至偶尔重用他也罢,都是因为八哥,因为他是八哥最有力的支持者,和皇上对他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 “不去正好,我乐得清闲。”他自嘲着跺脚。 宝璎若有所思点点头,对她而言,却是越远越好。 “听说你见过你阿玛。”九爷道。 “正月初见了一次。”宝璎据实回答。 “他可跟你说了什么?”九爷又问。 “没什么要紧的,都是他家里的事,我也不大晓得。” “皇阿玛是棋高一招。他不单要得到你,还要让你心甘情愿。如今你家里又受了皇阿玛恩德,只怕是更加逃脱不得了,任凭我们兄弟谁也想不到皇阿玛会如此重视。”九爷分析给她听。 宝璎一言不发,只是叹气。 “真是想不到,我们家肯定上辈子欠了你的。”提起这事,九爷依旧没有好脾气。 宝璎自为理亏,也不与他争辩,任由他发泄不满。 “八爷怎样?”宝璎出其不意。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九爷终于有些满意。 “我只听闻良主子身子不大好,好些日子没问过了,也不知怎样了。”宝璎补充道。 “算你还有良心,”九爷略微一笑,但转念就低沉下去,“良主子的病势一日重于一日,八哥有多孝顺,我们哥几个最清楚,你是宫里长大的,也是明白的。有些事,是为了博取个好名声,但有些事,不单单是为了名声了。如今太医照料着,境况还过得去,好容易熬过了这冬天,约摸会好些。” “良主子一生与世无争,原该有好报的。”宝璎纯粹是自我安慰,这宫里谁不知道良妃的病越发严重,多半因为皇上四十七年那句“辛者库贱婢”,若是有血性的,只怕早就气不过一头撞死了。 “还是你姑姑最强,为了你的事,居然敢跟老爷子对着干,我们兄弟一辈子也没听过哪个女人敢违背他的旨意。你们乌雅氏,一次出了两个,真真有骨气,也活该我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偏要看上你们乌雅氏的女人。”他竖起大拇指。 “我姑姑怎样了?”宝璎心里着实担心,姑姑这次是肯定是得罪皇上了,她几次想打听,无奈绿桐口风甚紧,什么也问不到。 “皇阿玛还不至于为你开罪她,无非是气在心里。况且老爷子对自己有信心,他不信你姑姑能用太后保你一辈子。”九爷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也是不信的,这暂时的平衡之势迟早会打破的。 “那,他呢?”她迟疑着开口,感觉自己要缩到泥土里去了。 “越是关心的人,你越是最后问。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过的。劝他别执拗是断然没用的。不过这臭小子脾气是改了些,不像从前那样,牛脾气一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皇阿玛交待的差事是一件不落半得干净漂亮,就是话比从前少了些。你见了就知道。”九爷言语中的讥讽与敌意逐渐散去,以前他是不信胤祯会为谁改变的,此次却有些信了,胤祯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了。或者就像他们兄弟说的那样,以前他是太顺利,经历了这些磨难,却老成了。 “皇上没有怪罪胤祯?”宝璎有些诧异,不过这也不奇怪,皇上的每一次安排都是别有深意的,他此前的安排又有哪一次不令她始料不及? “非但没有怪罪,似乎还很高兴。有事没事都带着十四,倒是不大用八哥了。照我看来,你不在乾清宫,老爷子还不用担心,德母妃无意中也帮了老爷子一个大忙。” 男人的世界总是离不开朝政,皇上明白什么对他来说最重要,有个机会好好开导一个这个得天独厚的小儿子,他何乐而不为?宝璎始终吃不准皇上对她的态度,若说有多在乎,却这么多日子不传召,若说不在乎,却费了些心思去敲打她的家人,她看似自由,却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的眼界,还得用她那不开窍的脑筋去揣度一国之君的安排,她今生是不可能懂得他的。 ------------ 中毒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今弹起这曲子,才解其中相思之苦。宝璎心里装着胤祯,自然不必去思慕曲中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到如今,才道,相思总是相似的。 宫里热闹的人都跟着出巡去了,剩下的都各有各的冷清。除了那日见过九爷,宝璎不再见过旁人。九爷自然不是那温厚平和的五王爷,决不会三天两头往慈宁宫跑。 “格格,该吃药了。”绿桐每日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宝璎无奈点点头,放下七弦琴,“我真成药罐子了。” 她自小身体不弱,唯独肠胃略有小疾。平日一顿饭都是分成几次吃的,吃多了就难以消化。去年经落井那一冻,肠胃越发敏感,食量越来越小,吃多了即有呕吐症状,平时吃药却比吃饭多。 “这药味越发难闻了。”宝璎端起药碗,凑到鼻前闻了闻,略微有些为难。 “原先开药的太医跟皇上出巡了,这下太医院换了大夫,可能换了药,格格若觉得难喝,明日我向主子说去。”绿桐道。 宝璎摇头,她哪有资格抱怨这些,太医不过是看在慈宁宫的面子给她开药。遂忍着药味,一股脑往嘴里灌。药初入口时,还不觉苦,待到进了咽喉,方觉其苦无比,宝璎几欲呕出,却又硬逼自己咽下。一口气喝完药,她举着碗对绿桐苦笑。 “咳咳咳!”许是喝得太猛,宝璎俯在桌上咳嗽,胃里一阵难受。 绿桐赶忙轻拍她的背脊,却在触到她背部的那一刻停止了。宝璎背上没有一点肉,尽是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她惟恐自己稍一用力,就拍碎了她。此刻她瘦弱得如雪白的瓷娃娃。 想到这里,绿桐心里一酸,泪要涌出。 “我没事了,扶我去榻上休息。”宝璎苍白的脸上勉强勾起笑容,但脸部的线条都是模糊的。 躺到榻上,宝璎胃里的翻腾感才略微平复。大概是新药与自己体质不符,她敏感而脆弱的肠胃用这种方式抗议着。 “格格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间守着。”绿桐说罢退下。本来她应当在里屋守着,但宝璎自从到了慈宁宫,睡眠就不好,夜里一点很小的响动也极易惊醒,一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只能干躺着等天亮。绿桐到底年长她十多岁,又是她亲手将她接进宫的,如今眼看着她的健康一点点恶化,却也无能为力。 绿桐在外间守候了半晌,听得里屋没了动静,估摸着宝璎睡着了,和衣躺下。 然而宝璎并未熟睡,睡前服下的汤药在她胃里翻滚着,似乎难以被她羸弱的身躯接纳。她强令自己躺下,希冀时间能平复胃里的灼烧。 但越到夜深时分,胃里的灼烧越难以忍受,大有翻江倒海之势。宝璎硬撑着起身,黑暗中摸索着痰盂。 幸亏痰盂就在床榻边上,她伏在床边,将胃里的东西呕出,白天喝的一点米粥,睡前服下的汤药,甚至胃里的酸水,完全被呕出来了。随着她的呕吐,胃里的翻腾感逐渐减轻,但整个胃犹如被掏空。她虚弱得躺下,整个身体似乎都被掏空了,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宝璎正迷迷糊糊睡去,忽然腹中一阵难受,似有一股暖流由胃里朝喉咙涌去,她顿感不适,想起绿桐在外间守着,张口却叫不出声。她无奈,只好手握成拳,一下一下敲击床榻。 外间忽有响动,宝璎心中一喜,却不经意间一股咸咸的粘稠液体自喉中涌出。 绿桐点上烛火,走进里屋,正瞧见血色液体自宝璎口中涌出,她脑袋一时懵了,不知如何是好。绿桐这一愣,宝璎又吐出一口血。 “格格!”她赶忙冲过去扶起宝璎,“格格这是怎么了?” 宝璎身体虽难受,意识却无比清晰,她气息微弱,嘴唇一张一翕,隐约说着几个字,“太医……太医……” 眼前的光线逐渐强烈,昏迷中似有陌生的温度搭在自己脉搏处。宝璎睁开眼,绿桐担忧惊惧的脸庞逐渐清晰。 “格格醒了。”绿桐顿时松一口气,擦拭额头的汗渍。 宝璎勉力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想喝水。 温润甘甜的茶水注入她因呕吐而脱水的身体,顿时一阵舒畅。 “烦劳格格伸手,容下官再把把脉。”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宝璎这才注意到,床榻不远处端坐着一人。宝璎认识他,这是皇上的御医李之贤。 “有劳大人了。”男女有别,绿桐将一方锦帕搭在宝璎手腕处。 李大人诊了片刻,道,“已无大碍,毒物大多已清除,只需按时调养即可。” “你说,我是中毒了?”宝璎的眼眸充满了不可思议,身子也直直撑起来。 “是中毒,而且是剧毒,若非天佑格格,只怕下官来了也无济于事。”李之贤提起来也是一身冷汗。 绿桐噤声不语,为了请来这医官,她一路上可是遭遇了重重阻碍,最后那些人能放行,大概也是看着时间过去,预计宝璎早已殒命。 “我病了多时,体质虚弱,自然是多亏了大人。”宝璎道。 岂料李之贤遥遥头,“这次格格死里逃生,绝非下官之力。这姑娘找到我的时候,只大概说了些状况,我料定格格必是中毒,这一来一回也耽误了不少时间,下官生怕格格早已香消玉殒。谁知我见到格格时,格格面色并非我想象中晦暗,身体中毒之状也不严重,体内毒物也早已清除了大半。” “难道有人趁你们不在的时候救了我?”宝璎说话时,嗓子有些干疼。 李之贤遥遥头,“不是有人救了格格,是格格命不该绝。格格肠胃脆弱,异于常人,稍一受刺激就不适。也正是为此,混于饮食汤药中的毒物难以被格格吸收,反而全都吐出,这才保住了性命,若是身体强健之人,即便下官能及时赶到,也回天乏术。” “这么说,有人要害我?”宝璎始终难以相信,慈宁宫,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万岁爷临行前特命下官留京,今日正巧下官当值,也是格格命不该绝。”李之贤道。 “你说皇上让你留下来的?那这事你要禀告皇上?”宝璎无不担忧,她最怕的事情终究来临了。 “难道格格想让下官隐瞒皇上?”李之贤诧异。 “既然我活着,就别说了。”宝璎小声道。 李之贤叹口气,知道这小妮子打着什么主意。“格格以为,事到如今,除了万岁爷,还有谁能保你性命?” 他这一句话说到绿桐担忧处,皇上刚离宫,就有人朝宝璎下手。东宫,后宫,除了德妃,这宫里谁不希望宝璎死呢。为了他们各自的目的,每个人都乐于见到那个结局,待皇上回宫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除了杀几个替死鬼泄愤又能如何。 “你知道谁要杀我,是不是?”宝璎敏锐的感觉捕捉到太医异样的神色,他似乎对自己中毒毫不以外。 “这,下官不知。”李之贤推却道。 “你知道。宫里的用药,都是从太医院拿的。你既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自然知道这毒是怎么来的。李大人处变不惊,似乎早已成竹在胸,难道李大人与下毒之人勾结?”宝璎挑眉以对。 她的推断令李之贤一惊,连绿桐也大感意外。 “格格莫要激我,这下毒之人,下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即便你知道又能如何,你姑姑又能如何?即使是皇上,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李之贤这样道来,宝璎倒有些抱歉。她在皇上心里有多重要,她自己是不敢胡乱揣度的,听李之贤这么一说,似乎又重了几分。她究竟有什么地方非同寻常呢? 绿桐退后一步,李之贤的话她却是听懂了。想着自己前半夜去找太医时,被慈宁宫的太监们挡在半路,无论她如何争辩,那些人就是不让路。 最后,还是绿桐搬出皇上,“你们这些人,别以为我家格格只是寻常女子,德主子心地善良,自然不会跟你们计较。但是待皇上回了宫,知道我家格格死了,问起罪来,我这服侍格格的奴婢自是陪葬,只怕你们这些人也活不成。” 绿桐说这话是一半当真一半吹嘘,她对宝璎的分量也拿不准,但瞅着这么多人要对付宝璎,只得拿出这些年的见识和胆量,往重要处说,谁知那些人嘀咕几句,竟然放行了。 绿桐如今想来,只怕宝璎没死,那些人也劳不了自己,死到临头,却也无所畏惧。 宝璎哑然失笑,“当真避无可避。” ------------ 咫尺 “璎格格,委屈您了,万岁爷让老奴来接您。”当久违的李德全出现在慈宁宫时,宝璎明白,属于她独自一人的岁月就此结束。 “皇上,就回来了?”宝璎呢喃自语,似乎难以立即接受这事实。 “早些日子就回来了,这些日子忙,也没顾着格格的事情,如今闲下来了,特意命老奴来接格格。”李德全见多识广,自然窥探出宝璎眉目间的忧虑之色,他选择视而不见,既免了宝璎难堪,也方便自己的差事。 宝璎木然,默视绿桐为自己收拾行李。 出了宫门,随行的太监请宝璎与绿桐登车,二人皆是一惊。李德全笑嘻嘻上前解释道,“万岁爷命老奴接格格去园子里住。” 他说的园子是畅春园,位于京城西郊。离了皇城,等于完全将她置于他的羽翼下。马车缓慢行驶着,宝璎自始自终一言不发。她身上的余毒已清,似乎并未遗留任何痕迹,此番遭际却令她越发沉默寡语。 “到了畅春园,格格好自为之。”绿桐先开口打破沉默,声音大小都控制在她能听见而车外人听不见的范围。 “你,要走了?”宝璎诧异,绿桐虽不善言辞,但宝璎早已习惯有她默然相伴的日子。 “奴婢是德主子的人,迟早要回去。格格进了园子,万岁爷自然有安排。”她语气淡漠,似乎事不关己。 宝璎点点头,“我早该知道,你们都会离我而去。” “我还是离格格远点的好,格格中毒的时候,我真希望什么都不知道,任由你死去。”绿桐说出这样话,令宝璎惊愕不已,但她自己脸上却放松许多,解脱般笑了。 宝璎本能朝窗边一靠,被吹进车内的风呛得咳嗽,“为什么?你,你明明是姑姑的人。” 绿桐却格外平静,“正是因为奴婢是德主子的人。奴婢跟在主子身边十几年,主子品行无亏,深得我们敬重。” “那,你是讨厌我?”宝璎明显不相信自己的推断,厌恶她的大有人在,但绿桐又是因为什么理由? 绿桐摇摇头,“主子在我们面前从未失态,但那晚听得格格留在乾清宫,我看到她眼角落下一滴眼泪。” 绿桐的话语戛然而止,宝璎隐约品尝到她此番的苦涩,她的存在,大概是德妃生命中最大的笑话和背叛。 “可你还是心软了。”宝璎笑道,她总是设身处地去理解每一个人的处境,体会他们的身不由己。 “格格的命,是德主子给的,奴婢没有资格拿走。就算有人要拿走,那个人也只能是德主子。”绿桐说得斩钉截铁,宝璎却听得云淡风轻,似乎两人根本不是谈论有关生死的话题。 她重新审视她认识了十几年的绿桐,似乎今天才真正读懂她。她救自己也好,害自己也罢,都不是为了她宝璎,也不是为了绿桐自己,仅仅是因为德妃。这样的处事隐约让宝璎想起某个人,他们的很多行为,都不是为了自己。 马车忽然停止,太监恭敬请绿桐下车。车窗外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尽是她刻意忽略的景色。 “格格保重。”绿桐用没有笑容的脸对她告别,但宝璎已大概了解她的祝福。 “时候不早了,准备进园子。”李德全吩咐侍从们打起精神,不能失了规矩。 “李谙达,能否等等。”宝璎鼓起勇气道。 “格格有何吩咐?”李德全笑脸相迎,他了解,她从不与人为难。 “能否让我下车看看,我很久没有看过郊外的精致了,”她浅浅笑着,之后的言语令众人皆黯然神伤,“这一进园子,不知何年何月,我才能再见到这西郊的人间春色。” 李德全心里也不禁一叹,但他并未如宝璎所料应允,而是冷冷打断她的祈求,“时候不早了,格格就让奴才们好好交差吧。” 他没有给宝璎接纳的时间,直接放下门帘,吩咐车夫赶路。 绿桐谦卑退后,给马车让出道路。直到马车从她面前驶过,她才抬头,目送她渐行渐远,消失在陌生的红墙内苑。她微微叹气,转身随送行的内侍们离去。 绿桐的视线被一匹高头大马挡住,她眯着眼抬头,目光触及来人那棱角分明的脸庞时,内心的惊愕与惶恐全然写在脸上。她猛然回首,马车已消失在禁苑深处,尚未消散的烟尘模糊了视线。 “咫尺天涯,当真是咫尺天涯。”绿桐不自觉反复道。 “绿桐,你怎在此?”来人下马问道,她年长他几岁,他对她有几分敬重。 “回十四爷,奴婢,我……”绿桐一时语塞,眼前的胤祯比年前更显刚毅果决。 “我知道了,”他语气沉着,并无半点急躁,“她就在刚才那马车里。” 他见到绿桐就明白了大概,再加上她欲言又止,更证实了他的猜测。胤祯幽幽凝睇暗红色的宫壁墙垣,不期然一支手掌拍拍他肩膀,是九爷。 “九哥放心,我不会莽撞的。” --------------------------------------------------------------------- 畅春园内,皇上与众皇子宴饮。只因朝堂上刚刚惩戒了太子一党,此刻众人亦是个怀心思,宴会闷闷不乐。 胤祯早就离了席,独自坐在院落阶前,一杯一杯独自畅饮着。 “想必席上喝的不痛快,十四弟怎一个人坐在风口呢?”一个颀长的影子映在玉阶上。 胤祯心道,老爷子刚以“太子结党会饮”之名惩治了二哥的人,今日的酒席谁不是当鸿门宴,吃得战战兢兢,哪敢畅饮? 他嘴上却道,“怎么是五哥?我还道是九哥呢。” “他瞧着你不胜酒力,特意让我这个不喝酒的来。”五王爷瞥了眼他身畔的酒坛,撩起袍子坐下。 “他是怕喝多了和我打起来吧,”胤祯也不那酒杯,举起酒坛就饮,“从十几岁起,他就没赢过我。” 五王爷只是笑,他知道胤祯争强好胜,若是此刻老九在此,只怕真要打起来。 “皇阿玛教导我们少饮酒。”五王爷一手按着酒坛,制止他。 “呵,皇阿玛,他此刻哪顾得上我?”胤祯打开他手掌。 “我知道你是为宝璎的事,但这事也怨不得别人,”他按住他的手,“事已至此,你只能认了。” 胤祯没有理睬他,自顾自望着远处的琉璃瓦,在星空下闪着昏黄的光。 “她是个好姑娘,若是你得知你为他难过,只怕她只会更责怪自己。”五王爷也不管他听进去了没有。 胤祯只是笑笑,懒得理会。 五王爷继续道,“德母妃确实会*人,这宫里的灵气都聚集到她一人身上去了。” 他这话不像在劝胤祯,倒似自言自语。 胤祯回头,见他正在沉思,反而打趣道,“五哥怎不说我眼光好?” “你是眼光好,可是爱新觉罗家谁都眼光不差。”五王爷想起和宝璎相处的日子,她举止从容,毫不拘谨,那样的平等的谈话只在他与姐妹们之间才会发生,然而他的姐妹都被训导为女子的典范,多了分礼教训诫的痕迹,少了些天然灵动之气。 “却只有我贪心至此,是不?”胤祯自嘲道,也只有他,在明知皇阿玛也属意她时仍然不放弃。 五王爷摇摇头,“她确有些不同,我第一次走进她院子时,她居然一点都不怕我。”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平生所见最多的男子就是我们这些皇子了。她怕谁也不会怕我们。你若去问十三,他肯定也这么跟你说。”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时,宝璎才是公主,他们两个只有被欺负的份。 五王爷木讷地支吾了一声,他一直被要求做个谦逊有礼的君子,或许他们这些天皇贵胄身上的束缚太多了。 “我觉得她脾气挺好,没你说的这么,这么……”五王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那是对你,换了我或者十三,她什么时候讲过道理。”胤祯回想着,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五王爷和他攀谈了一晚上,话题多半围绕着十四与宝璎少年的时光。比起他们略显出格荒诞的日子,他感觉自己不曾有过童年。 他轻叹一声,眼前月色凄迷,酒坛里已是空空如也,胤祯已醉得站立不稳。五王爷无奈,扶着他回屋。 好容易将他放到榻上,五王爷松一口气。晚风拂过,卷起书案上的残卷,一张扉页不偏不倚落到他脚边,他捡起,那是胤祯刚劲有力的笔迹。书卷上落下十四字,似未完成的诗篇,他定睛凝视,“举杯痛饮刘郎醉,从此萧娘是路人。” ------------ 孤寒 宝璎由卑微的太监指引着,随着一盏灯笼拾级而上。清溪书屋灯光朦胧,宝璎迈入房内,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合上。 她请了安,木然站在门边,不敢靠近。 “身子可好了?”皇上先开口,喜怒不辨。 宝璎福身道,“已好了大半,多谢皇上。” “嗓子却变了,”皇上看看她,低头翻阅书卷,“太医说中毒太重,五脏六腑虽没损伤,毒却伤了嗓子,姑且养着吧。” 宝璎再次谢过。她嗓音的变化,早在苏醒后第一次说话就发现了,身边了多半不提此事,她也不曾问过,只觉得食物入口时咽喉有些疼痛。 “来。”皇上示意她过去,宝璎迟疑着踱过去,立在书桌边一言不发,也不抬眼看皇上。 “你看。”皇上指着一张画卷道。 宝璎不明就里,却见画卷上两个盛装女子。她一眼认出左边的六公主,顿时生出亲切感。目光移到右边女子时,她眸子本能放大。那盛装女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犹如照镜子一般,分明是照自己的样子临摹的。然而她服饰发髻都是福晋贵妇所用,又不似自己。 “认得吗?”皇上笑着问她。 “这,很像是奴婢。”宝璎据实回答。 “这就是你,当初那个老画师在公主府见到你,大为震惊,就照着你的样子画下来。他呈递给朕时,我也大吃一惊。”他指了指另一幅画卷。 宝璎困惑着接过画卷,此画装裱精致,但卷边略有摩挲的痕迹,似乎经常被人赏阅。画中是一宫装女子,更奇怪的是,画中人分明就是自己。但,卷轴下方的提款分明写着“康熙十年”,这绝不可能是她。 “像吧,”皇上的语气有些感伤,“原本只觉得有七分相像,在这画里,却是十分相像。” 她心里登时明白了大半,原来她长得像皇上心中某人。也难怪,她本来平凡无奇,若非长得像她,断然不会被皇上看中。她此刻进退两难,竟然不是因为她本身。宝璎黯然,泛起一丝无力感。 “只有九分像,”宝璎望着画中女子,“她眉心没有疤痕。” 她指了指自己的眉尖,委婉拒绝承认像她。 皇上爽朗一笑,并不在意他说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摇摇头,“只觉得有些眼熟,不过看着与自己如此像的人,不觉得像才奇怪呢。” “她是朕的皇后,赫舍里氏。”皇上似有千言万语。 这答案令她惊愕不止,她只觉此人必是皇上思慕之人,却没想到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仁孝皇后。想必是太后发觉她越来越像皇后,又知悉他们父子因她生了嫌隙,再经后宫好事者挑唆,才决定除了她以绝后患。 “可是,这,和我看过的画像不太像。”宝璎道。 “你看过的是朝服像。那是画师依礼制所画,为了令皇后看起来雍容华贵,受万世景仰,往往将唇画得厚些,下颚宽些,耳垂大些,显得福泽深厚。”他语调有些低沉,画得再有福又如何,她早早离他而去了。 宝璎不再追问,她大概想到自己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仁孝皇后带给他的震撼。 “皇后死后,朕不断寻找像她的女子,后宫妃嫔宫女无数,没想到最像她的竟然是你。” 宝璎心里一颤,当初到他身旁服侍时,谁曾想到今日的结局。看似最安全的安排,竟然带给她最艰难的处境。 “你知道朕和皇后的旧事吗?”宝璎不做回答,他继续说下去,“朕当时年幼,受制于辅臣,满脑子想着亲政。皇后是索尼的孙女,太皇太后为朕选了她,无疑是选中了她的家族。那时的斗争极其惨烈,你未必知晓。朕原本以为,朕娶了她,她就该心满意足好好辅佐朕。可是,没想到的是,新婚之夜,她竟然告诉朕,她不愿嫁给朕。” 宝璎心里一惊,原来母仪天下的皇后曾有这样的主见。想来自己当初拒绝皇上,无意中正中了皇上的下怀,难怪他不曾责罚自己,想必是看在皇后的面上,只是如今自己越发像她了,她该如何脱身呢? “朕原本在朝堂诸多不顺,没想到后宫也出了这样的事。那时朕年轻气盛,哪里气得过,料想娶了个不识大体的皇后,只怕帝后不谐,腹背受敌,”他沉浸在回忆中,自顾自道,“不过,她并未让朕失望,无论在任何时候,她都站在朕身后,支持朕的每一个决定。只是,私底下,她一直说,皇上娶的是索尼孙女赫舍里氏,而她,并不想嫁给玄烨。” 宝璎又是一惊,但细想之下也合理,但凡才气品貌过人的女子,都有几分傲气,必然要求夫君是全心全意娶自己,而不是她的身份。但他们私底下的谈话竟如同寻常夫妻一般,想来感情甚好,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 “直到她临终,都没有说过,她心底是否愿意嫁给玄烨。那是康熙十二年,吴三桂举兵反叛。她怀着孩子,还时常帮朕出主意,一直到第二年,终至心力交瘁。多年来,朕一直懊悔,若非朕一意孤行要撤藩,她不会……”皇上深吸一口气,似有无限悲凉,“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张龙椅,皇位,它让朕君临天下,受万民景仰,也让朕失去挚爱,半生孤独。” 宝璎唏嘘不已,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不过是一介孤寒老人。 “可是宝璎却以为,她定然是愿意的,”宝璎不再害怕,坦然凝视他,“以皇后的才气,定然要天下最优秀的男子才配得上她。皇上心怀天下苍生,励精图治,你的胆略才气智慧与胸襟都令她从心底折服。只是她选择不说。” 皇上笑着,“你这孩子才多大,怎么知道这些?” “宝璎只是将心比心。”她坦然。 “还记得这香囊吗?”皇上取出那险些让宫女挨板子的物件,“这是她为朕缝制的。还是你替朕修补的,不可谓不巧。” “宝璎修补的时候,发现香囊内里密缝着,里面似乎缝着些东西。”宝璎试探般道,“皇上可知里面是什么?” 她抑制不住好奇,除了从未表达的爱慕,这个令皇上铭记一生的神秘女子究竟留给皇上怎样一个秘密? “你想知道?”他笑着将香囊递到她手中。 宝璎接过,得到他的默许,她取出剪子,小心翼翼剪开她亲手缝合的封口。她手指一动一动,皇上目不转睛,如同期待第一个孩子诞生那般,期待解开皇后留给他的最后一个谜题。 “是头发。”宝璎抽出绾成同心结的秀发,递到皇上手中。 他握着那一束秀发,沉思良久,抬头方觉宝璎在眼前,仿佛他深爱的女子回来了。 “你可愿意,像她那样,留在朕身边?”他问得挚诚,宝璎几乎忘了他还是皇帝。只要他决定了,还容她选择吗? “我不是她。”她壮起胆子温婉而坚定道。 皇上似乎无声叹息。 “我不是她,我也成不了她。皇上思念的,是记忆中那个聪明贤惠又别具风骨的皇后,宝璎与她所相似的,无非是一幅皮囊。无论才学气度都难以与她相较。即便宝璎有幸早生个几十年,也难以与皇后相提并论。”她以退为进,再一次拒绝了皇上。她心里绝然默道,玄烨心里爱的永远只是赫舍里,和她宝璎没有关系。 门外忽有动静,外间的太监隔着门道,十四爷递了牌子求见。 宝璎原本宁静如止水的心再次波动起来,眼波流转间竟冒出千百个念头。她抬头,皇上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只怕方才的心神不宁早已被他看在眼里。 皇上没有传他进来,宝璎的心顿感松弛,却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对,你不是她,”皇上道,“当年,为了成全朕平定三藩的大业,她临盆在即,心里虽忧惧,言行举止从不失态,也不曾让朕分心,为朕牺牲之大,非寻常女子可及。若是换作你,会怎么做?” 宝璎的脑袋顿时一片迷糊,换作是她,她会怎么做呢?她是宝璎,怎么可能换成皇后的立场?这问题对她根本毫无意义。然而,皇上此刻却不似闲谈说笑,他恢复了一国之君精明睿智的眼神,这似乎是一个关系重大的答案。 门外的太监再次通传,“十四爷求见。” 宝璎心里咯噔一下,猛然看向皇上,似在某一瞬间明白了他意图所在,她已然站在皇后当年的立场了。现在,是她做选择的时候了。 宝璎郑重跪下,无比艰难启齿,“回皇上的话,宝璎愿意留在皇上身边,但求皇上,不要给我封号。” 这无异于答应做他的女人,将她此生的爱情埋葬。 “为何?”皇上如审讯般。 “因为,我姑姑。”她是为了姑姑,也不尽然是为了姑姑。若是她做了皇上的妃嫔,无论品阶高低,伤心的都不只是她自己一人。她不想再伤害旁人了,这是她为自己,为别人,做出最大的让步。 经过漫长的等待,皇上道,“你下去吧。” 宝璎再度为他的决定不解,他目中似有微笑,似乎是某种赞许与默契,又似乎无限苍凉。 她躬身退下,轻轻合上门。她永远不会告诉他,如果没有胤祯,她或许真会甘愿留在他身边,陪他度过余年。 她紧随一盏灯笼下了台阶,玉阶畔,似有人影。宝璎顿时惊觉,长身玉立的男子,在微光中临风而立,依然是她熟悉的气息与身形,却看不清他眸子里是怎样的神情。 他似要启步朝她走来,又停在原地,等待着,等待这一刻的降临。借着昏黄的烛光,她与他对视,目光交接那一瞬似已等待了千年。 宝璎薄唇开启,又合上。终于,她摆了摆左手,示意他离去,斩断情缘般转身,再也不能回头。 ------------ 成全 畅春园汇集了江南景致,荷塘里有宝璎不曾领略的秀丽旖旎风光。皇上待她一切如常,她依旧是他最信任的女官,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有时她站在他身后,看着奏折上的墨迹洋洋洒洒朱砂圈圈点点,她禁不住想,皇帝的生活就是如此,深情几许抵不过江山万里。从被选为皇位继承人那天起,他此生的喜怒哀乐都不属于自己。 园子里的宫女太监们对她分外疏远客气,彼此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倒是李德全等几个老人最显坦然,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园子里也设了上书房,皇上书房附近 园子里的荷叶最是甜美,密密麻麻铺满荷塘,几乎盖住荷叶下细细的水流。宝璎忆起当日与五王爷所说莲子之事,找管理荷塘的太监借了一叶轻舟。起初太监还不答应,但园子里规矩毕竟不比宫里,他执拗不过宝璎,只得任由她一人一舟划入荷塘。 此刻已是夏初,荷叶繁茂,舟入荷塘,完全被荷叶覆盖。宝璎终于有一刻能摆脱众人的目光,让时光停滞在片刻的自由下,也只有此刻,她才敢随心所欲去想念自己所想之人。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宝璎正想着入神,忽然船头一歪,她大惊猛然站起,一个身影窜入舟中。 “你!”她来不及惊叫,已被来人止住。 “是我。”短短两字,中止了他们之间长达数月的疏离。 “你怎么敢?你疯了吗?”宝璎来不及喜悦,为胤祯大胆的举动焦虑不安,她朝舟外环视一圈,确定周围无人,他的小舟停在一侧,想必他是从对岸来的。 “对,我是疯了,我为你疯了。”他黝黑的眸子里闪着愤怒的光芒,他恶狠狠道,似乎埋怨她,又似埋怨自己。 宝璎不说话,跌坐在舟中,这是怎么了?难道连片刻的安然都不能给她? “你的声音?”胤祯情绪稍平复,困惑道,“你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宝璎赶忙深知他的脾气,一旦起疑便会追问。 “发生了什么事?你嗓子怎么了?”胤祯果然抓住不放。 宝璎低头不语,胤祯却不再追问,在她身旁坐下,“你过得好吗?” “好。” “他对你怎样?”他极不情愿道。 “他?”宝璎问。 “我是说,皇阿玛。”他自顾自道。 “皇上没有为难我。” “没有为难?那你见了我,为何吓得魂飞魄散?你既然不是他什么人,我有什么不敢见的。”胤祯负气道。 “我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宝璎深知这样说会刺激他。 “你说什么?”胤祯的声调不自觉提高了。 “我说,我愿意留在他身边。”她重复着,心如刀绞。 “你愿意?难怪,难怪园子里静得什么事都没有,你每日伺候他饮食起居,原来你是愿意的,”胤祯压低声音道,“我是白白担心了。” 宝璎没有辩解。他冒着被皇上责罚的危险,冒着失去阿玛信任的风险来见他,得到的只是她绝情的回答,他如何不怒? “你当真愿意留在皇阿玛身边?”他扶着她双肩,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我保证不放手,永远不放手。”他曾说过的话还停留在耳际,宝璎却不得不狠下心斩断他最后的顾虑,“我愿意的。” 他自嘲般笑起来,“额娘说的对,最后赢的,果然是皇阿玛。” “不关他的事。”宝璎道,面无表情。 “那是你的事?皇阿玛跟你说了什么让你改了主意,你竟是这样人吗?”他有些愤怒。 “没有。”急切的否认显然会招来更多的嫌疑,那是皇上的秘密,她不能说破,她心里怨道,真是该死,从什么时候起她和皇上之间居然有秘密不能告诉胤祯了? 明知她撒谎,却无法证实,胤祯只得任由她狡辩。 “坚持下去只是枉然,胤祯,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放手吧,人又怎么强得过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曾以为永远不会说的话,竟十分轻松说出了。 “相忘于江湖。”胤祯艰难重复着,“好,我成全你,只要不是皇阿玛为难你的就好。” 二人呆坐了半晌,他霍然起身,抬脚跨回自己舟上,两人隔着一水的距离,默默对视,竟成诀别。 “宝璎我告诉你,即使今后你我形同陌路,胤祯说过的话永远算数。”他以舟楫推开她的小舟,舟身激起的涟漪荡漾在水面,水圈越划越大,终于将他排斥在她的圆圈之外。 宝璎缓缓隐入荷叶丛中,眼际再也寻不到他的身影,她抽出那条没有送出去的络子,喃喃自语道,“皇上当然不会为难我,他知道,我愿意放弃,不是因为他,仅仅是因为你胤祯,他那样的人,他又怎会接受我的施舍?” ---------------------------------------------------------------------- 八爷府里,几个兄弟正如往常那样聚在一起讨论着,猜度着。 “老爷子虽剪了二哥的羽翼,却也不见重用八哥,他心里还是偏袒二哥的。”最先发言的是老九,他总是最为八爷尽心的。 “咱兄弟要有出头之日,还得等太子爷失势。”和哥哥们学习了许久,被认为愚笨的十爷也开窍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要拉他下马,咱还得多使劲。”九爷脑袋里已开始算计,他踌躇满志,只等兄弟们出言发问。 九爷等了顷刻,三个人依旧没有动静。他有些恼怒,今日几个人怎么都心事重重。他把目光移向老十,只见他老老实实等着自己发言。原来老十自知无用,自己一开口必定是出错,就索性不说,把话语权完全留给哥哥们。 九爷叹气,还是习惯他口没遮拦的时候。他又将目光移向八哥,他的八哥依旧处变不惊,目中却充满焦虑与隐忧,又似乎心不在焉。九爷知道他担心什么,只是自己不在其位,难以身临其境。 他的目光再度转移,这次停滞在空缺的位置上,他的十四弟,往常总因为意见不合与自己争执不停。如今缺了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心里更不舒服。 “老十四呢?”九爷借机发问。 十爷偷瞟八爷一眼,小声嘀咕,“明知故问。” 九爷板着脸,腮帮子鼓起,气不打一处来,“女人,又是女人,这女人有什么好的?” “九哥在生谁的气呢?莫非胤祯来的不巧。”听得清亮的嗓音,胤祯推门而入。 他们兄弟三个皆又惊又喜。原来胤祯从畅春园出来之后,片刻不耽误就直奔八爷府上。 “说你呢,怕是被美人绊住了,来不了了。”九爷见他心情不错,似乎并未遇到不顺,忍不住调侃他。 胤祯也不辩解,由得他胡说。这一沉默,在别人看来,是无所谓的,但在他自己,却宣告了,他的世界再无宝璎其人。 “不说笑了,言归正传。”八爷及时打住他的话题。 胤祯点点头,由始至终,他不曾提及任何与宝璎有关的话题,他甚至没有时间用去发泄他的不满与愤恨。 那日之后,八爷也不曾询问。他无须过问就知道,胤祯这小子能忍得九爷打趣他,忍得一言不发,他的沉默已说明了一切。况且如今他有更操心的人和事,良妃的病,不大好了。 他的额娘,从记事起,就不受他的阿玛宠爱。此刻皇阿玛在畅春园,伴驾的妃嫔少不了,自然也没有他额娘的事。她早已习惯在被遗忘的角落里淡看花开花落。良主子,从她在辛者苦当差起,就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她此生所有的决定都是别人替她做出的,她甚至不识字。八爷从她额娘身上只看到两个字,认命,她卑微的本性让她枉担了与世无争的名声。她木然接受命运,接受封号,接受失宠,逆来顺受,她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思想与见解。八爷有一瞬甚至怀疑,那样一辈子卑微顺从的母亲如何生出了他这样不甘平庸野心勃勃的儿子。 他的母亲虽然缺乏智慧与胆略,却不乏关爱的心。在她了解儿子的雄心之后,她更加卑微将自己包裹起来,以期让人们忘记她的儿子有那样一位卑微母亲。这显然不是高明的办法,如果是其他妃嫔,会尽量抬高自己,以给儿子更多支持。但这是他慈爱母亲所能想到的唯一途径,尽可能割裂他们之间的联系,牺牲自己,成全他的志向。 八爷比任何人都理解牺牲与成全的含义,因此,当胤祯沉默不语,宝璎承受误解,他怎会不懂她的成全? ------------ 原点 视而不见是他们对彼此的惩罚,每每寝宫外等候请安时,胤祯不时与传话的宫监们寒暄几句,偏偏完全将她视作看不到的背景。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九月份的家宴上,那是皇上向皇子彰显恩德的宴会。 上个月为雍亲王诞下第四子的钮钴禄氏也在传召之列,这不得不说是一次破例。钮钴禄氏小心翼翼应付着周围人的目光,身份骤然提升了不少,她还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冷面王爷自顾自走在前头,丝毫没有注意那战战兢兢的侧福晋。 跨过门槛,钮钴禄氏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好在身旁的宫女顺势搀着她,以免她闹笑话。她感激地朝那宫女一笑,却意外发现那熟悉的眉眼,是年初救助过自己的宫女。每次她有难,总能遇到这宫女,钮钴禄氏心里一下就踏实了,有她在,她总能逢凶化吉。 这宫女正是宝璎,年初时候正是她救了扭伤脚的她,只是那时还不知她身怀六甲,更不知道她是四爷的侧福晋。 家宴之前,宝璎老远就看到她了,总听说四爷府里的侧福晋怎么怎么的,她也忍不住好奇,至打进了园子就一直踮起脚尖关注她。 “原来是她。”宝璎瞧着那钮钴禄氏虽有些小家子气,却是一脸福相。她瞧着她入席,她原该是好命的。 四爷一行进去之后,宝璎渐渐觉得门前这位置不是好站的。远远望见八爷一行前来,她手心逐渐出汗。 八爷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和看其他人并无半点不同。九爷却多看了两眼,依旧是那种有些厌恶的神色。十爷怕惹兄弟们生气,只当没看到,高昂着额头进去了。 待到十四爷进去了,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上来。宝璎当然知道大家想看什么,她只得低着头作出一副卑微的姿态,只看到他簇新的靴子从自己眼前晃过。 虽是家宴,但皇子与福晋并不同席。这些有身份的人都保持着各自的矜持,一顿宴席吃得索然无味。 宝璎并无侍宴之责,一个人躲清静去了。 “咳咳……”宝璎漫步到回廊下,听得有人声,转身想走,却见八福晋一行人远远朝这边走来,若是折回去必定与她撞上。 宝璎正踟蹰着,回廊下的人已走到自己面前,她微微睥视,来人正是那冷面王爷。 “四王爷万福。”她躬身道。 “免礼。”出乎意料,四王爷没有径直离开,而是停在她面前。宝璎心里一紧,鼻子上沁出汗珠:这王爷对下人虽不坏,却也不大搭理,总是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额娘特意交待我看看你活得怎样。”四王爷不咸不淡道。 宝璎一听是姑姑问的,心里立刻暖起来,却也不冷不热答道,“多谢四王爷关照,多谢德主子关照,奴婢万事皆好。” “别谢我,是额娘问的。”四王爷并不接受她的感谢。 宝璎心道,我谢的是姑姑,才不想谢你呢。嘴上却道,“奴婢多谢四王爷传话。” 四爷没接她的话茬,道,“你救了我福晋,我该谢你。” 宝璎一愣,这人竟将这两桩事完全分开,果然是恩怨分明。不过他方才那事不关己的姿态,也让宝璎起了报复之心,她故意道,“王爷不必客气,我救的是她,也不知道是你的侧福晋。” “你……”四王爷竟被她的话噎住,“那如果知道,你会怎样?” “如果知道,虽然不愿意,也还是会帮她的。”宝璎漫不经心道。这话说起来虽轻松,却惊得她自己一身冷汗,眼前的人不是任她挤兑的十三十四,也不是好脾气的五王爷,而是她最不敢得罪的四王爷。 四王爷却并未生气,满脸嘲讽斜视着她,好像在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终难掩其本性。”四王爷忍不住替额娘不值,遗憾的是,他为额娘不值,额娘却未必知道。 “这也不是我能改的。”宝璎眼珠子转悠,自顾自嘀咕着。 “也不是倾国倾城,却搅得一个个都鸡犬不宁。”四王爷继续有意无意刺她。 宝璎本来就不待见他,这下更没好感了,直接反驳道,“我就是无盐丑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宫里跟她扯上点关系的人多了,唯独这四爷置身事外。 四爷被她一顶,脸色有些难看。他一贯只觉得这女子甚是令他厌恶,却不想,她竟也十分厌恶他。细想之下,他根本不曾开罪过她。 “你丑你的,是跟我没关系。”四王爷也懒得跟她理论,他终于知道为何十三总是跟他抱怨这女子如何难缠,如今他自己也深知跟这个小女子是无论如何也讲不清道理的。然而十三每每抱怨,却是喜形于色,这又令他不解。 “我,我不喜欢你,”宝璎直剌剌丢给他一个钉子,“就算姑姑心里怎么记挂你,十三言语里怎么维护你,我就是不喜欢你。” 四爷心里一痛,额娘与十三,她提及的两人都不偏不倚戳中他心底的伤口,他知道自己不为人所喜,他从不否认这一点。然而这个以单纯著称的小女子,竟然明白无误告诉他,她不喜欢他。有时,孩子般直白的话语是最伤人的。 这无异于将他心底的幽怨明白无误暴露于晴天之下,他冷冷看着她,眸中几分愤慨,几分怨恨。 宝璎心里害怕,脸上却故作毫不在乎的神情,脚步却不由自主朝后退去。四王爷一动不动,她也不敢离开,好像静静等待他把她撕成碎片。 身后传来八福晋的笑声,宝璎的困窘瞬间解去。四王爷收起愤怒,居高临下般略瞟她一眼,启步而去。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说话的是八福晋,看来她并未见到四王爷路过。 宝璎敛身一福,“宝璎在这里看风景。” 她们所处的位置位于山坡之上,恰好能将下方众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十四福晋完颜氏身子不大好,由丫环们扶着离开。她正后方,留下与兄长们议事的胤祯正目送她离去。待到完全看不到她身影才转身朝屋内走去。宝璎心里莫名失落,却又一言不发。 “看你们二人视而不见,还以为都放下了。”八福晋自然知道她在看什么。 宝璎见她对自己的事如此上心,不禁一笑。 “你笑什么?”八福晋呵道。 宝璎知道她错会了,道,“我想,福晋若是男子,肯定英姿飒飒。” 八福晋却没笑,“可惜有些人不喜欢。” 宝璎没说话,却感觉到八福晋对自己没有过去的敌意了,当然,她根本无需对她保有敌意。 “我是放下了,但是忘不了,也没打算忘。”宝璎如是道。她站在回廊的树阴里,明暗不辩。胤祯对她究竟是否忘情,根本没人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二人兜兜转转,她又变成影子,在身后窥视他的生活,他们之间再度回到原点。 ------------ 雪痕 皇上勤于政事,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尤其是最近。虽刚从畅春园搬回宫里,政事却一刻不曾耽误。 宝璎走进烛台,拔下即将燃尽的蜡烛,吹灭,又换上另一只,屋子里瞬间亮堂起来。冬至将至,司礼太监向皇上呈报百官皇子们的礼仪典范,臣子们向皇上行三拜九叩之礼后还应向皇太子行二拜六叩之礼。 说到冬至,于宫女而言,却是别样的意义。宫里流传着一幅九寒图,由九个九笔汉字组成,每一笔代表一天。从冬至开始,识字的宫女每日填上一笔,写完一个字就是一九了,填满整图即冬去春来。宝璎每日填一笔,打发时光。 皇上的心却不关心这些,听到太子二字,他止住向他呈报的宫监。他历来将皇太子的礼制制定得与皇帝十分接近,如今看来,倒是祸患。他开始思考这一切给他带来的麻烦。 皇上示意礼仪官继续说下去,众人皆以为无事。宝璎却看出他叹息了一声,在这种细微小事上,她的感觉往往比常人敏锐,尤其是相处很久的人。她明白,那是叹息,也是遗憾与不满。 忽有太医递了牌子求见,宝璎心中诧异,却见是宫里值夜的太医,想必是太后病了,除了太后之事,谁敢在此刻惊动皇上。 却听得太医开口就禀报是为良妃之病,皇上眉间一蹙。 宝璎心里正纳闷,却听得太医道,“良主子殁了。” 她心里重重颤了一下,那低调的女子从未因自己的病情劳烦过皇上,此刻她去了,消息才传到乾清宫。有关良妃的旧事涌上心头,宝璎总共也没听过她说几句话,只有一些零散的言语,散落在妃嫔花团锦簇间的细碎记忆。 皇上没有抬头,木然道,“按宫里的规矩办就是了。” 言罢,他继续批阅奏折,他有更重要的事。 宝璎一愣,心里忍不住替良妃悲哀。为皇上生育过皇子的她,到死居然还换不来他片刻的眷顾。原本以为他是有情的,谁料他的感情都已给了故人,果然帝王的感情是冷的。 屋外飞雪不曾停过,良妃果然如往常一般低调,连死都在寂静的雪夜里,喘息声只怕还不及落雪声,她总是不愿打搅别人。 皇上睡下后,宝璎退到门外。人死如灯灭,这句话真这么简单。 “姑娘怎么还不睡去?”守门的宫监见她素衣微凉,却独自站在屋檐下看雪。 “还不想去,我就站一会儿。”宝璎摇摇头。 “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姑娘还是去休息。”老宫监习惯了一夜站到天亮,凝望眼前几乎不变的夜景,越看心里越沧凉,他想不出宝璎这般年轻的姑娘怎会如此。 她的容貌依旧清纯秀丽,但内心早已历经沧桑。 “依公公看,这雪要下到几时?” “总要到天亮。”他答道,在他心里,紫禁城的雪从来没有停过。 “良主子去了的事儿,还有人知道吗?”宝璎问道。 “只禀报了万岁爷,其他主子想必还不知道。” “八爷呢?”宝璎问,他是以孝顺著称的。 “想必不知道,宫门还没开。” 八爷早已出宫居住,此刻只怕还不知母亲已逝。 两人瞬间都不说话,想起这宫里人的凄凉,一阵唏嘘。 次日下了朝,宝璎等在宫墙旁。她站得脚都僵了,下朝的官员们前后出了宫门,却迟迟不见八爷。 等了许久,天又下起了雪,将方才那一排排脚印都盖住了。宝璎敏锐的听觉捕捉到细细碎碎的踏雪声,一步一步,步子相当艰难。只见八爷与福晋远远走来,令她诧异的是,往常都是八爷临风而立,一人在前,此刻却是福晋搀扶着八爷,二人并行,他一定是伤心透顶的。 他们刚从良主子寝宫回来,八爷帽沿上还沾满雪痕,脚下溅起的雪泥搅乱了清冷的气息,一度温文尔雅的男子,此刻的步子却零乱而无力。 瞧见他们走进了,宝璎悄悄躲到宫门后面,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目送他们夫妇离开。 待脚步声渐远,她才从门后出来。却冷不防见九爷与十爷走来,原来他们一直在不远处跟着八爷。九爷远远朝宝璎作了个揖,他不便过来。 宝璎明白他的意图,远远福身回礼。她踏在八爷与福晋的脚印上,却是朝着反方向走,一路上,八福晋的身影不断映在心里。她平日趾高气昂,方才的身影却有些艰难,不禁想起那日回廊下二人的一番对话。 八福晋道,“世人总是得陇望蜀,喜新厌旧,不论身旁人多好,心里总是惦记得不到的人。” “福晋笑我吗?”宝璎道,大概她与十四的事情在这些正室福晋眼里都是一般不容的。 八福晋继续道,“守在身边的总是不及留在心底的。” 宝璎却道,“我却羡慕守在身边的人,陪他共同进退。” “可惜你只能留在别人心底,每次都是留在心底。”八福晋直言不讳。 宝璎被她看得颇不自然,辩解道,“哪里有每次?” “你知道我的意思。”八福晋冷然道,她远比宝璎精明百倍。 宝璎一惊,她说她知道?她显然是知道的,即便自己与胤祯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她是八爷的枕边人,怎会不懂八爷的心思?即便八爷什么都不说,难道她会不知道吗?宝璎未必了解八爷,八福晋确懂的。 “你知道吗,每个喜欢你的人都在努力争取你,”她逼近她,目光中有妒恨,却也怜惜,“但是,他们都难以留在你身边。”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如同诅咒般一直烙在宝璎心上。她是无缘留在他身边的,但却甘愿将一生停驻在他曾经片刻的关怀里。 叹气,抬头间,她又见到胤祯了,他绝然临风而立,目中没有丝毫温暖。这一日,他们所有人心里都是冷的。 ------------ 棋局 每到冬季,永和宫总是热闹的。这次因赶上良主子过世,各宫主子不曾过来相聚,只有德妃自家媳妇们齐集。 宝璎许久不曾踏进德妃寝宫,这一来显得陌生了许多。各家福晋对她也是近而远之,仿佛看她一眼就会被抢去夫君似的。倒是四王爷家的钮钴禄氏最可亲,她本来对宝璎就颇有好感,如今私下见了她,更是拉着宝璎说话。 德妃不知她俩的典故,只当钮钴禄氏宽容厚道,为免宝璎杵在众人间尴尬,吩咐道,“宝璎,你俩年轻的也别陪我们闲坐着,到里屋玩儿去吧。” 宝璎与钮钴禄氏福身领命,姑姑还和往常一样当她是孩子,总是找些理由让她避开枯燥乏味的聚会。 钮钴禄氏进了里屋就拉着宝璎的手道,“前两次的事情还没谢你呢,我有很多话可想跟你说了,德主子真是想得周到。” 宝璎见她顿时少了拘谨,多了几分活泼,也生出许多好感,“福晋我们坐下说,你认得我的事情,你跟别人说过吗?” “不曾说过,我家福晋不大喜欢我们四处结交朋友,”她这样道,宝璎点点头,却听得钮钴禄氏继续说,“不过王爷知道的。” 宝璎正喝着水,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四王爷知道?” “正是,那日畅春园家宴,王爷瞧出我们认识的,回去就问了,我就据实说了。”钮钴禄氏小声道,唯恐让人听去,“王爷没说什么,只是叫我自己小心,不可麻烦别人,没有怪我的意思。” 宝璎心里盘算着,这个四王爷既然知道自己认识钮钴禄氏,还那样给自己难堪,真是不通情理。不过话说回来,上次他还不清楚这事。 “宝璎,我们下棋吧。”钮钴禄氏指了指了屋里的棋盘。 宝璎点点头,平日都是与皇上切磋,每一步棋都走得小心翼翼,根本不能尽兴,还得想着方儿让皇上高兴。她点头道,“那我们先下着,一会儿王爷他们下了朝就闲不了了。” “王爷整天板着脸,满脑子都是大事。”钮钴禄氏选了黑子。 宝璎两指夹起白子,嬉笑道,“天天对着这样的人,很闷吧。” 钮钴禄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平常看不到的,就算出了书房,也多半在年福晋屋里歇息。” 宝璎抬眼看她,她说这话时没有一点吃醋的意味,好像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那个年福晋也在前屋陪着德妃,宝璎不大喜欢她,看起来冷冷的,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过,跟四爷倒是一对。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一笑。 “不过这两日王爷是真有烦心事了,”钮钴禄氏若有所思,一副为主人分忧的样子,“好像是为良主子丧礼器皿的事情。” 这事宝璎恰好知道,早先时候,司礼官对良妃丧礼所有器皿大多粗糙不堪,而八爷恰好又病了,皇上就将此事交给四爷。想来这良主子不受重视也不是一两日,这次奴才们多半是欺负良主子死了,八爷病了。 “四爷做事最是稳妥的,皇上让他去办,定能办成。”宝璎虽不熟知他,却没来由得信心满满。 钮钴禄氏摇摇头,方才的明快之色消散了大半,目中似有忧虑,夹着棋子的手也不觉慢了。 忽然听到屋外有人禀报“四王爷到了”,钮钴禄氏赶忙下了炕,整理衣衫道,“我且出去,你先等着我。” 宝璎见她听到四爷那害怕的样子,也跟着下来,按理说她也该出去拜见才是。她整理好衣衫,抬头却见四爷掀了帘子进来了,宝璎愣了愣,福身请安。 “听额娘说你和她在这里,我就……”四王爷不似过去那般不近人情,一句话没说完。就什么呢?就过来看看。他是做主子做久了,特意跑来看福晋这样的话怎么说的出口? 宝璎点头道,“福晋听到王爷来了,就迎出去了,王爷可见到她?” 四王爷似乎没听到她的话,指着棋盘问,“这是你们下的?” 宝璎默认,钮钴禄氏棋艺一般,棋风中正,她足以应付。 “上次的事,多谢你。”他唇瓣开合。 宝璎愣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来这王爷说了这么多废话只为了感谢。她心底觉得好笑,他明明已经谢过了,如今怎变得如此啰嗦,只是道,“王爷是怕我在棋盘上欺负福晋,前来报仇的吧。” “你想跟我下?”四王爷挑眉以对。 宝璎点点头,她素来不肯认输。 四王爷坐下,右手示意,做出“请”的姿态。宝璎也不甘示弱,坐下抓起一把棋子。 钮钴禄忽然掀了帘子进来,见宝璎正跟她家冷面爷对弈,惊得目瞪口呆。她是不了解,宝璎这人是怕生杀熟的,一旦跟人熟悉了,再厉害的人都不怕了。四王爷这一来二去,竟也成了半个熟人。 “听说王爷正为良主子治丧之事操劳?”宝璎下棋时嘴巴闲不住。 “是。” “不知事情怎么样了。”宝璎小声道。 “甚好。”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未必,负责丧仪的两家衙门相互推搪,以他的脾气,恨不得将两家都端了,却又碍于皇上,投鼠忌器。只是这两家衙门,一家非得要另一家先出面,另一家也是同样的话,却把他老四夹在中间了。 宝璎从他目中的一丝忧虑已探知了大概,她不禁想起,无论是自己,还是德妃,只怕都将他想得太万能,总以为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被事情难倒的。然而,谁办事不是办事,即便四爷不曾说过此间辛苦,但他必定如旁人一般辛劳,再加上他不擅言辞,只怕比别人还累上三分。 “唉。”宝璎忍不住叹气。 四王爷道,“你叹什么?” “替良主子呢。人在的时候得不到多少关心,去了也得不到尊重。”宝璎道。 “你就会替别人操心,难怪当日会救助她。”四爷敲着棋子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钮钴禄氏,吓得她一个趔趄赶忙站直了身子。 “有人扭伤了,难道我装作没看到?”宝璎不以为意,救助他人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若是早知是我的福晋,你会怎么样?” 钮钴禄氏听得莫名其妙,一双眼睛一会儿偏向四王爷,一会儿朝向宝璎。 “如果知道是你的福晋,虽然不想救,但也会救的。”宝璎说得轻巧,答案并未改变。 钮钴禄氏惊得瞠目结舌,她平生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跟四王爷说话,就算是福晋本人,也要看四爷脸色才说。她揣测着,乾清宫的宫女果然是有面子的,连四王爷都不怕。 四王爷心里气结,脸上却不好发作。他开始后悔对宝璎过于客气了,这女子从来是蹬鼻子上脸的,真不该给她好脸色。然而他后悔还来得及吗? 宝璎很快为逞口舌之快付出代价,四王爷棋艺精湛,很快将她杀得丢盔弃甲。 一盘下完,四王爷似乎十分满意,灭了这小妮子的威风。 宝璎却满脸不服气,“再下一盘。” 四王爷施施然摇头,他知道对付这小妮子绝不能手软,“你棋艺不精,且下棋时常常一心二用,再下十盘也是一样的。” “那可未必,别说跟一个四爷下,就是同时跟两个你下,我虽不敢说能赢,但和棋却不难办到。”宝璎夸下海口。 钮钴禄氏又被宝璎惊了一次。 “怎么说?”四爷有些生气。 “其实很简单,只要同时开两盘棋,一边先手,一边后手,我看了先手的人落子,再将这一招用来对付另一人,这人必定落子对付我,我再学了这一招去对付前面一人,如此一来,移花接木,我不过是用第一个人去对付第二个人。结果只有两个可能,我赢一盘输一盘,或者两盘都和棋。”宝璎为自己的小聪明自鸣得意。 四爷眼睛微闭,“这是谁教你的?” “这还需要教吗?四爷可曾听过一个典故,春秋的时候,有个人是鲁国权臣的门客,却想娶主人家的女儿,主人家说,除非是当朝宰相,否则别想娶我的女儿。于是呢,这人就去找国君,求做宰相。”宝璎故意卖关子。 “那国君应允他了?”四爷问。 “答应了。”宝璎道。 “这怎么可能?”四爷蹙眉道。 “国君本来是不答应的,却听得他说,自己是鲁国最有权势的大臣的女婿,这寻常百姓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国君不会拒绝权臣的女婿。然后呢,他又回去对大臣说,他是国君的宰相,那个大臣不会应允他,但是绝不会拒绝鲁国宰相,就这样,这人既做了宰相,又做了权臣的女婿。可是呢,他自己一份力气也没出,光是借力打力了。”宝璎说得洋洋得意。 四王爷似有所悟,匆匆忙忙出去向德妃告了别。 钮钴禄氏还蒙在鼓里,道,“王爷怎么就走了?” “你家王爷有要事去做。”宝璎道,她当然相信四王爷的悟性,他定然听懂了她的指点。 “你刚才那典故,真是春秋时候的?”钮钴禄氏道。 宝璎耸耸肩,“这个,我也不知道。” “那你方才骗了四爷!”钮钴禄氏不免替宝璎担忧。 “管他呢,春秋时候的典故那么多,等他发现,这事早就过去了。”宝璎挥挥手。 ------------ 病中 钮钴禄氏长舒一口气,她本来极怕四爷,生怕宝璎一个不留神惹恼了王爷,岂料王爷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宝璎摆好棋盘,示意道,“福晋再下一盘?” 钮钴禄氏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出去看看,只怕福晋寻我了。”说罢转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宝璎捏起一粒棋子,敲着棋盘,叹气。好容易找了个陪她下棋的,这会儿又被自己吓跑了。她下定决心定要变得聪明些,尽管她的决心从来不起作用。 宝璎目不转睛盯着棋盘,蹙眉摆弄着棋子,直到有人掀开帘子立在门边也没有发觉。那人顿感无趣,放下帘子出去,宝璎依旧聚精会神琢磨她的棋盘。 一会儿工夫,一阵嬉闹声搅乱了宝璎的思路,几个孩子闹了进来。 “姑姑跟我玩!”弘明一个趔趄扑在棋盘上,弄乱了章法分明的棋子。 宝璎一见这孩子就欢喜,却故意嘟哝着嘴道,“你把姑姑的棋弄乱了,先给我摆回去,不然姑姑不跟你玩。” “这棋子怎么摆的,我怎么知道?姑姑是下棋的人,当然是姑姑摆回去。”小机灵鬼不中计。 “姑姑记性不好。”宝璎也继续跟孩子胡搅。 谁知弘明却认真道,“他们都说姑姑过目不忘,咕咕肯定记得。” 宝璎眼一瞪,“谁说的?”心里却暗暗叫苦,“怎么都知道我过目不忘了?” 弘明见宝璎不说话,以为她生自己的气,一时也不敢言语,默默注视她将棋子一一摆回原位。其他孩子见宝璎和弘明都不说话,纷纷出去各自玩儿去。 “姑姑怎么一个人下棋?”弘明尽量没话找话,化解此刻的沉默。 宝璎大窘,“刚才来了一个,被我吓跑了。” “姑姑把阿玛吓跑了?”弘明瞠目结舌,他心目中威武不凡的阿玛怎会被看似弱不禁风的姑姑吓跑。 宝璎也是一惊,“你说谁?” “阿玛,刚刚,在门口,站了站,又,出去了。”弘明结结巴巴说完,观察宝璎的表情。 宝璎尽量不在弘明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惊愕,但交错揉搓的双手却将自己弄得越发窘迫。她心里念叨着,“他来了?真是他?” 隔着永和宫前万簇红梅,她与他两两相望。宝璎眼里的他沉寂而阴郁,似乎很久没有见到他灿若骄阳的笑容,他目视前方,但目中显得空洞无物,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只是习惯性保持着前进的方向。 她显然不懂他的忧虑,胤祯此刻想的最多的是八哥,良妃这一去不会打乱他们的部署,却始料未及乱了八哥的心境。胤祯无心陪女人们赏雪观花,吃过便饭匆匆告退。此刻八哥的处境最值得人们怜悯,即使生活在世上最无情的地方,尽管他知道,怜悯这东西,他的八哥根本不需要。 八爷府低调而冷清的布置时刻提醒宾客主人家尚未从丧母之痛中缓解过来,院落里没有半点新年气氛,管家擎着八十四骨油布伞指引胤祯踏着薄薄的落雪走过庭院。飞雪随着风向扫过他的帽檐袍角,胤祯低头走进回廊,拍拍身上的雪迹,在门前等候。 他回望院子,一切恰到好处。 管家低声向胤祯回报,“八爷醒了,请十四爷进去。” 卧室里散发着浓浓的药味,一缕缕青烟从瑞兽口中吐出,夹杂着苦涩药味的檀香充斥其间。积雪反射的天光透过窗户将屋子照亮,胤祯一步步朝内室走去。 “啪”的一声,帷帐间绽开一朵火花,八爷点亮床榻边的蜡烛,以近乎沙哑的嗓音道“十四弟,来了。” “这里暗,比不得书房。”胤祯撩起袍子,坐下。往常他们兄弟商议要事总在书房,如今八爷病了,外界传言一病不起,他这个弟弟自然会来探望。 八爷将烛火移向胤祯,借着火光,胤祯也看清八爷苍白的脸,他眼窝透着乌青,显然没有睡好。 “九哥说八哥是一半病着,一半醒着,我看八哥至少病了七分。”胤祯有些担忧。 八爷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他历来少眠,每日睡上两个时辰便精力充沛,然而他并非不眠不休,累了就趴下小憩片刻,他很小便养成这样的睡眠习惯,这让他比旁人有更好的精力。 “昔日读李密《陈情表》,言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以为孤苦若此,现在才知道,他写的到底是轻了,他笔下的悲苦哪里及得上我如今之万一。” “八哥最近睡得不好?”胤祯道。 “才睡下一会儿,就听到额娘唤我,反反复复,总是那么几句话。”八爷揉了揉额头,他的睡眠习惯似乎乱了。 良妃的病他一直清楚,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些年,她苦苦捱着,就是等临走那一天。他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他一次次告诉自己,这对额娘来说,会是一种解脱。可是直到天亮后的第一个来客告诉他噩耗,他才明白,这样的悲伤一定会排山倒海而来,他需要慢慢咀嚼,却怎么也平复不了。 “八嫂知道?”胤祯把话题岔开。 “夫妻多年,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八爷一语带过,她对他的好,一言难尽。 “满屋都是药味,这药还管用?” “药吃不吃,病总要大半年才会好。太医瞅着我们是阿哥身子,不敢用猛药,只劝我好好养着。”八爷想着,如今这样病着,未必不是好事。 胤祯叹息,道,“八哥这些日子不太在外面走动,这样也好,省得旁人总盯着。老二那边越发不安分,我和九哥瞅着,老爷子快憋不住了。” “你没再使把劲?”八爷笑道,他了解,胤祯最是沉不住气的。 “没有。”胤祯说得干脆利索。 “没有?”八爷把头探过来,他感到不可思议。 胤祯知道他不会相信,连他自己也不信,他会有这样的耐心,他双手一摊,朝后倚靠,“圣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且辜待之。” ------------ 逼宫 书房里,太子低眉顺目跪在地上,他仔细斟酌着如何为进日频繁的人事调动辩解着,起初他试着将亲信调入各部,皇上起初并未反对,其他人也不曾弹劾。他在这般刻意的纵容下,悄悄往军里塞人,谁知这一下竟被老爷子抓住不放了。 “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吏部,刑部,户部,还有兵部,有多少你的人,朕一忍再忍,你还变本加厉了,还有京城九门?你想干什么?”皇上厉声斥责。 太子哆哆嗦嗦跪在下面大汗淋漓,背上不自觉湿了一片。原本以为皇上没发现自己的动作,如今才知道,老爷子虽然年迈,眼神却好得很,先前的不动声色是给自己下套呢,等着自己捅了大篓子再算总账。 “儿臣,儿臣以为,这些人虽是儿臣所荐,但都是有才之人,儿臣是希望他们能为国效力。”他心虚过度,说得断断续续。 “为国效力?哼!我看是为你自己效力。”皇上丝毫不给他面子。 太子被老爷子一惊,身子不觉又抖了一下,慌忙辩解道,“儿臣,儿臣不敢,儿臣一直恪守圣训,未敢,未敢有半点……” “住口!还敢狡辩!你以为朕老了,朕老眼昏花了,看不清你这些小伎俩。朕告诉你,朕是老了,还能明察秋毫,朕平日的训示,你记了多少忘了多少,朕心里清楚的很!” 太子又是后悔,现在他再也不敢自作聪明了。许是跪久了,手脚一阵麻木,被皇上这一吓,更是脑袋昏昏,昏沉沉似乎听见皇上的训示还在耳边。 如此跪了许久,听了半天训话,皇上才示意他起身。他以马蹄袖拭去额头沁出的汗珠,心里盘算着,老爷子虽没把话说绝,但事情已然做绝,如再不采取手段,只怕他胤礽这就死到临头了。 这年秋天皇上巡幸塞外,依然带着太子,但行宫内外父子间的不信任已慢慢浮现到表面。 “所有吃的喝的用的,都要小心检视,出了岔子,小心脑袋。”音容不改的李德全笑眯眯吩咐战战兢兢的奴婢们。 待奴婢们散了之后,宝璎悄悄道,“李谙达,行宫里出什么事了?” 她困在自己的迷宫里太久,以致于看不清周围的局势,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坐在战场上,周围战火纷飞,她却视而不见。 “璎格格放心,你只须记得,永远忠于皇上。”李德全信心满满道,虽然总说掉脑袋,可是几十年过去了,皇上身边服侍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李德全的脑袋却越来越稳固。他平安的秘密很简单,几十年只有一份工作,只忠于一个人。 宝璎似有所悟,“李谙达以为,皇上身边是忠臣多,还是奸臣多?” “忠奸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谁忠谁奸,万岁爷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过呀,老奴觉得,费扬古大人才是真正的忠臣。”李德全拍拍宝璎的肩膀,笑而不语。 费扬古,孝端皇后董鄂氏的胞弟,大清朝战功彪炳的将军。宝璎根本没见过这位已过世的英雄,而如李德全这般稳妥的内侍也不该与朝臣有过多交集。不过,宝璎隐约记得,宫里人曾说过,费扬古曾进谏皇上谨防有人下毒,当年宫苑清明和暖,朝廷不曾祸起萧墙,至于这位大人是忠心耿耿还是未卜先知,就不得而知了。 深夜,草原上吹来的凉风在耳边呼啸着,夹杂在萧瑟秋风中的,似乎还有强有力的脚步声,快速而稳健。宝璎和少许近身侍婢很早就接到命令,整夜待在屋内,不许点灯,不许走动,更不许睡觉。 宝璎正胡乱猜测着,却听得笃笃的敲门声。 “皇上有令,速去大殿。”门外的侍卫低声道,眼中流露出少有的坚毅和果断。宝璎认得他,忠心耿耿的御前侍卫。 廊下灯火通明,殿内却灯光昏暗。小太监盏着灯,李德全正专心致志研磨,那神情仿佛在擦拭一件旷古罕见的艺术品。最怪异的还是皇上,他沉声端坐,周围人因紧张而略显慌乱的动作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他眉间微蹙,似有千头万绪,目光凝重,犹如独自一人行走在崇山峻岭间,稍有差池便粉身碎骨。 “回万岁爷,墨色正好。”李德全小声提醒道。 皇上提起笔,笔尖蘸墨,正要下笔,却听得一声呵斥,“怎么研的?淡了,重磨。” 李德全不吭声,只得继续磨。宝璎见状,悄悄逼进李德全身旁,示意由自己来磨。李德全心里一叹,或许这小丫头更懂万岁的心思。 宝璎目不斜视,一心专注于眼前工作,一如她往昔的认真。殿外风声鹤唳,似有大队人马调动的声音。 “启禀皇上,太子的兵马已逼近行宫,请皇上移驾。”正黄旗侍卫膝盖着地,铮铮铁骨被铠甲衬得威风凛凛。 宝璎一惊,手中的动作不觉停滞。 “继续磨。”皇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怒自威。 宝璎诧异,忽觉皇上正看着自己,目意森冷,透着些许杀气。宝璎心里又是一惊,这样的时刻,她竟然在失望于不曾在皇上眼中看到骨肉相残的痛惜。她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心里剧烈喊叫着:太子要干什么?这是逼宫吗?玄武门,玄武门的惨剧终于要上演了吗? “人马都集结好了?” “是,时间紧迫,请皇上移驾。” 皇上不再迟疑,蘸墨的笔霍然写下几个字。墨迹未干,他命侍卫持诏书速速赶去兵马大营。 他绝然起身,披上斗篷,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大跨步走出行宫。他仿佛不是在逆子的逼迫下暂时移驾,而是在万民的簇拥下走上金銮殿,情势越危机,他越是显现出君临天下的气势。 这才是真正的天子威仪,宝璎这样想着,跟随的脚步也越发坚定。 上马之后,她被安排在皇上身边,前方是侍卫们的重重包围和保护。她明白这是李总管的好意,抑或,也是皇上本来的意思。 塞外草长莺飞,和第一次来到时几乎一般无二。不过宝璎很清楚,不论她心中的草原多么含蓄而深情,今晚,这里将会血流成河。 “怕吗?”皇上不时问道。 他离她只有一步的距离,他的身子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忽远忽近。宝璎摇摇头,一个“不”字却怎么都说不出来。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喉咙因干涸说不出话。 没有火把,马队在黑夜中前行。宝璎心突突跳着,只觉得马蹄声将她带离原来的生活,越来越远。 “倘若今日难逃一死,宝璎平生可有憾事?”皇上冷静发问。即便是出逃的时刻,他依然掌握着主动,宝璎被动得不知如何应对。 “没有了。”她的声音轻不可闻,当真没有遗憾吗?宝璎低着头,不敢去看皇上,她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空空如也,如果他在这里,是不是就没有遗憾了。沉思之间,她似乎听到更轻微的一声叹息,虚弱得好像是从心底发出的,她不知是自己在叹气还是皇上叹气。 马队又朝着前方行进了片刻,不时有侍卫汇报前进的情况。 “有埋伏。”走在最前头的侍卫来不及惊呼,就被前方的弓弩射中,稻草人般纷乱倒下。 火光逐渐照亮夜空,一圈圈向他们靠近,不断倒下的侍卫将他们暴露在冷冷的火焰下。越来越小的包围圈将恐惧感逼近他们。 “皇上。”宝璎分明从他勒紧缰绳的手中看到愤怒和不甘。大树底下好乘凉,如果大树也倒了呢?倒下的人离他们越来越近,周身弥漫着死气沉沉的血腥味。 渐渐的,随着左前方最后一名侍卫的倒下,宝璎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下。她终于看清,射出方才那一箭的红衣女子,是诺敏。她的血色铠甲在血色光芒中妖娆夺目。 诺敏手中的弓张开到极致,箭在弦上,宝璎惊悚,“皇上!” 她身旁明黄服饰的皇帝陛下已成为诺敏的目标。 来不及惊呼,诺敏的箭已飞出,宝璎蝴蝶般的睫毛张合了一次,白羽流星般飞来。宝璎心里一恸,她箭镞上那猩红一点,指的正是自己。 ------------ 璎梦 所有的思绪来不及反应,宝璎甚至有些诧异,箭镞已牢牢钉在她胸前。尚未感知到箭伤的痛楚,鲜血由镞尖向周边逐渐漫开,像是三月绚烂的樱花,在记忆中绽放,花团锦簇,又像由水底缓慢升起的血色莲花,绝望而妖娆。 鲜血肆意漫延在白色旗装上,身体的疼痛随之而来。血色夜空下,诺敏的笑脸凄楚而张狂,昔日草原上的歌舞和比箭的情景在眼瞳中重合又分散。宝璎忽而笑了,这一箭终究未能幸免,“再也不欠你的”。 耳畔尽是晕倒前神志不清引起的嗡嗡声,似乎还夹杂着远方传来的厮杀声。凭借最后一点神志,她似乎看清了由远及近的一拨人马,擎着救驾的王旗,朝他们奔腾而来。 “保护皇上!保护皇上!” “是你吗?”模糊的视线里,火把越来越浓密,盖住了叛乱的阴影,驱散了暗夜的痕迹,似有那个人的影子,她的意识彻底涣散,重重从马上摔下。 “宝璎!宝璎!”耳畔是急切的呼喊,她,听不见。 宝璎的身体轻轻飞起,又轻轻落下,她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她太累了。 她陷入沉沉的梦境,梦里春暖花开。 她站在茜纱窗下,目视永和宫里花开花谢。她仿佛看到姑姑唱着摇篮曲哄着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她见到十三和胤祯想方设法斗她开怀的场景,她见到少年时代被困在寿皇殿的情景,胤祯一面拍打着她一面有一句没一句讲着古老的传说,他似乎趁她熟睡在她粉嘟嘟的面颊上亲了一下。所有发生过的故事画卷般展现在她面前,她看到自己被十三灌醉后,是如何狼狈得被胤祯黑着脸送回去。 樱花还在记忆深处开放着,眼前的场景逐渐模糊,掩盖在樱花背后还有关于生儿育女的故事,关于生老病死的故事。她沉醉着,不愿醒来,直到眼眸中映出姑姑流泪的脸庞。 “嗯……”难道胤祯真亲过熟睡的自己?宝璎被自己痛醒,绿桐的影子由模糊变得清晰。 “去禀告主子,格格醒了。”绿桐木然的脸上有了笑容。 宝璎挣扎着想起身,被绿桐及时制止,“格格身上有伤,别动了,想要什么都告诉奴婢。” “伤?”宝璎疑惑不止,她看看绿桐,又看看自己,似乎在说,我受伤了?什么时候伤的?怎么伤的? “格格可曾记得塞外的事?”绿桐试探性道。 宝璎隐约忆起曾经发生过的事,她试图开口说话,呼吸间却猛然剧烈咳嗽起来。绿桐扶住她因痛苦而颤动的双肩,“格格怕是不记得了,塞外的时候,格格中了箭,压住了心脉,听说太医都说没救了,皇上任是不信,接连抢救了几天几夜才活过来。打从万岁回京,格格已经睡了半个月了。” 宝璎不再试图说话,而是指了指自己的心,绿桐会意道,“太医说了,格格心肺俱损,只要好好调养,不日就会康复。” 宝璎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抓着绿桐的袖口不放。 “格格想问什么?” 宝璎拉过她的手,在掌心写下两个字。 绿桐大骇,宝璎写的正是“诺敏”二字。她叹了口气,刚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最关心的竟然是险些要自己命的人。 绿桐小声道,“格格还不知道,太子爷被废了。” 皇上一回到京城,就宣布废太子。这一次,他没有痛心,没有犹豫,果断斩断了手足之情的牵绊。 这样的结果,或许是意料之中的,但这和她本没有关系。宝璎隐约想起昏睡前听到救驾的呼声,看来救兵及时赶到了,而她看到的胤祯的影子,只怕是自己的幻觉吧,他当时绝不可能在场的。 “格格真英勇,替万岁爷挡了这一箭,宫里人都传颂格格的事迹呢。绿桐称赞道。 宝璎差点被绿桐的话噎住,她替皇上挡了一箭?原来他们是这样理解那一箭的。诺敏那一箭要射的,分明就是自己。她转念一想,当时皇上定然在她视线内,诺敏竟然不射皇上,而是急于对付自己,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注定她和诺敏之间的恩怨需要一个了断,注定皇上命不该绝。 “她死了?”宝璎迟疑着在绿桐手上写下这几个字,她需要最后的确认。 “嗯。”毫无悬念,绿桐点点头,补充道,“皇上赐她自尽,将她从玉牒除名,没有牵连其他人。” 她指的其他人是多尔济,无论是念在蒙古与大清的联姻还是多尔济与公主的关系,皇上都不会直接迁怒于蒙古。看来诺敏说的没错,额驸的身份果然是他最好的护身符。只可怜公主与诺敏早早离世,妻子与胞妹以生命换来的平安,他享受起来,未必那么心安理得。 宝璎的心重重落下,虽然从自己活着就可以推断惨败的诺敏一定会死,但验证真相那一颗心底还是有种莫名的感觉,似乎是痛苦的。 从相识起,她与她,就是以敌人的身份存在的。她的存在,总能给她制造无数苦难。她们之间绝没有惺惺相惜之感,更多的只是诺敏带给宝璎的厌烦与不屑。虽然从结果看来,宝璎惨胜,但整个交手过程来看,她从来没有占据上风。如今她虽然活着,生命只怕已过大半。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心,醒来之后竟然最想知道诺敏的情况。但这的确是她最本心的情绪,诺敏真的死了。宝璎不会明白,这种不舍来源于正是源自她们的敌对关系,她们都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击败另一个女人的快感。诺敏享受着折磨宝璎的成就感,宝璎占据着道德上的制高点,她们各取所需。然而,这一切随着诺敏的死而结束。 德妃忽然推门而入,她颤颤巍巍向宝璎走来,随即紧紧将她搂住,“上苍总算待我们娘俩不薄。” ------------ 缘起缘灭如飞絮,为谁落尽樱花雨 ------------ 暖香 雪花落在稀疏的梅枝与竹节上,熙熙攘攘,纷纷乱乱,宝璎休养了些许时日,已能下床活动。 “咳!咳!”在门口站了会儿,她赶忙捂紧嘴,不让姑姑听到自己剧烈的咳嗽。终日沉浸在白茫茫的记忆中,她生命中最常见的季节似乎是冬天,只是这个冬天对她来说,太长了。 姑姑对她很好,所有人对她都很好,包括皇上,尽管他从没瞧过自己一眼。从旁人有意或无意的言语中,她总能感觉到,那些细心体贴的关照是皇上交待的。宝璎没有因“救驾”的虚名平添多少高兴,反而眉间深锁。德妃心里很清楚,她的身体虽然在康复中,但她心里的大部分都已经死掉了。 “启禀德主子,十四爷说晌午再过来请安。”领班太监尖锐的嗓音冲破了呼啸的寒风,宝璎手中一震,金丝暖笼掉落到雪里。 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德妃以小心身体为名,命人扶她回去。 薰笼里的香添了多少回了,那个人连影子都没瞧见。宝璎轻轻扒开门,院子里除了清冷的雪影,只有少数几个脚印。 他在做什么呢?宝璎斜倚在窗台,冬至日了,他早该来探望姑姑的。平日他来请安的时候,她总躺在病床上,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如今她能下地了,他却不来了。 宝璎默默注视着笼里的薰香一点点燃尽,身子也越来也疲惫,打发了丫鬟们出去,她裹了件斗篷,趴在书案上睡去。 忽然风把门吹开了,宝璎迷迷糊糊见一个人影走进来,端坐在桌边,提起笔写了几个字。宝璎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人是胤祯,她顿时欢喜起来,正要开口,却发觉自己吐不出一个字。她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却见胤祯站起来道,“我不要你这样苦着自己,我总是希望你过得好的。” 风从门缝透进来,宝璎打了一个寒颤,她被冻醒了。她环视四周,屋里哪里有人?案上的笔砚也搁置多时了,根本不曾有人动过。 “原来是梦。”她自嘲道,当初是自己要与人相忘于江湖的,如今又这般不舍,当真是折磨自己。宝璎笑笑,这里到处都是皇上的人,他又怎么可能大张旗鼓来探望自己?她真是个大俗人。 “十四爷到了。”或许是逆风,宫监的声音细而弱。 宝璎登时站起,把脸贴到窗边,细细听着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慢慢远去。这脚步稳稳当当的,他显然不紧不慢有条不紊,他那毛毛躁躁的性子可算是改了。然而宝璎的心却咚咚跳着,乱了章法。 薰笼里的香气,肆意在空气中弥漫,暖暖的。 她屋里听不到胤祯那边的动静,宝璎急得把耳朵贴在墙上,寄希望于那边传来的声响,她仿佛又回到在书房上课的时候,满心期待着师傅打瞌睡她能偷懒,尽管这一次也没发生过。 “唉!”各种尝试失败后,她回到窗边,摘下笔帽,一次次敲击冰冷的砚台,恨不得把砚台戳出一个洞。 宝璎开始想象,他在姑姑那里说什么做什么呢?他应该是屋子里最让人欢喜的人,只要有他在,其他人都黯然失色。他穿着最好的袍子,品最好的美酒,说最好听的故事——对着姑姑的时候,他是能讲故事的,惟独对她,显得那么难。 如果她也在场,他也许会拿她开涮,也许他不会,他会在她大口啃苹果的时候突然噤声,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嘴边的苹果上去,然后放肆地嘲笑她。宝璎恶狠狠回忆着,那时候他没少这么做。还是十三最好,十三从不这样欺负她,只是那个潇洒俊逸的十三,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宝璎脸色又黯淡下去。想象又有什么用?再怎么想,他都是别人的男人,他每天下朝后会回到那个院子,那个女子身边,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宝璎曾经告诫自己决不能吃醋,吃醋有什么用?再怎么吃醋,酸的都是自己,别人根本不知道。然而她此时不能掌控的是,她正在吃醋。 窗外“吱嘎”一声,宝璎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 胤祯出来了! 她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因紧张而急促的喘息,好似迎接一个新生的婴儿,一切都不受自己控制。 胤祯的脚步再次靠近,越来越近,她能猜测到他匆匆经过的袍角勾到的枝丫,他簇新的靴子溅起的雪泥,甚至他攒动的双肩抖落的飘雪,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接踵而至。然而宝璎始料未及的是,他竟然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脚步就此停滞,呼吸透过阳光下有些温暖的气息向她袭来。 宝璎身体僵硬,手指停留在雕花格子窗边,食指轻轻去抠糊在窗面上的纸。她知道,只要稍一用力,她就能见到他了。又或者,他可以启步朝她走来。宝璎某一瞬间也这样自私期望着,但她很快放弃了。 一层窗户纸的距离,这样的平衡是很难得的结果,是姑姑、绿桐,乃至很多人的努力造成的。他们都没有资格去破坏。 他们静默着待了许久,宝璎听到太监催胤祯出发。他不再耽搁,随意支吾了一声,大跨步朝宫门走去。 直到他的声音完全消失很久之后,绿桐推门而入,为屋里的香炉添上新的香料。 宝璎似乎很失落,没有多少精神。而绿桐却很高兴,她看到宝璎脸上又有了血色,她的心,又活过来了。 胤祯的神色沉静而深邃,他几乎没有露出多少喜怒。从永和宫到御花园的廊子,他脚下的轻重快慢几乎没有改变过。连他自己都在佩服他此前表现出的镇定,片刻之前,他还驻足在离她窗台仅十步之遥的地方,背对着阳光,目视她被暖阳镶上金边的窗棂。他知道,她一定就躲在窗后,他似乎还能听到她通通的心跳,想象着她因紧张而红彤彤的脸蛋。想到这里,胤祯的脚步更加坚定,他知道,他的道路还很长,要坚持。 ------------ 知己 皇上对于二度废黜皇太子,显然不怎么伤心,至少宝璎这么认为。当她重新回到畅春园时,已是阳春三月,京城内外都在为皇上六十大寿忙碌着。从三月初一起,京城官员皆穿蟒袍,欢庆寿辰的彩棚由西直门直至畅春园,绵延二十里。 但他对重新选立太子之事,也表现得不够热心。当二月里大臣上疏言及册立皇太子之时,他仅以“建储大事,未可轻定”予以否决。 这年的万寿节与往年颇有些不同,皇上特意告示天下,无论庶民百姓,但凡年六十五岁以上者,皆可参加畅春园寿筵。他对老者们的恩典还不仅限于此,首宴当日,皇上还命青年皇子皇孙为老者们执爵敬酒,甚至搀扶他们至皇上面前饮酒。 宝璎由这些年的经历隐约猜测,皇上是想以此来表彰孝道。诸皇子不会错过孝敬父皇的机会,争相在寿礼中下功夫,然而,皇上最喜欢的却是宫廷画师冷枚献上的《避暑山庄图》。宴罢,皇上特意留诸皇子一并赏画。 “吉臣的画从万壑松风起,包罗四围秀岭,十里澄湖,内含湖光山色,起笔平淡天真,落笔典雅秀丽,甚合朕意。”皇上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幅画的欣赏,对画师本人,更是多次褒奖。 在皇上的怂恿下,诸皇子皆开口称赞,但他们说的话无非是应时应景之言,索然无味。故而皇上不再勉强,命众人下去,自己却命宝璎沏茶,李德全摆上鲜果菜蔬,自顾自赏玩起来。 宝璎早先时候已于宫禁中见过冷枚不少画作,此次更是羡慕不已,沏好茶后,眼睛不由得朝画卷瞟去。 她无心的举动很快被发觉,皇上心情正好,“宝璎也喜欢这画?” “宝璎曾见过冷大人仿明代仇英所画的《汉宫春晓图》,画中妃子、宫娥,各擅其美。” “《汉宫春晓》,”他略作思索,“是四十二年所作。比起仇英所作,有何不同?” “仇英为明代画师,画中许多器物,皆不是汉代所有,而人物姿态,也不类汉代,汉代人多席地而坐,而仇英画中应为明代人所为。冷大人虽为仿作,却并非一味临摹,观其画风,受西洋画派影响,冷大人擅长以明暗描绘物象远近,仇英的画卷更像平铺的画卷,而冷大人的更像是活物。” “这话有理,光有画无书不可,李德全,把朕的唐书取来。”他吩咐道。 李德全想到皇上这一整日均处于亢奋状态,劝诫道,“万岁爷今日怕是乏了,看史书伤神,不如看些别的。” “你个奴才,你说看什么?”皇上并未生气。 “这……”李德全支吾着朝宝璎努努嘴,这一幕自然被皇上看在眼里,皇上对宝璎道,“李德全让你给他支招呢,你倒是替他想想。” “经史子集中,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你个滑头,拣了个最闲散的,这话谁教你的?”皇上问道。 宝璎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索性摊开道,“是五王爷送奴婢的书上看来的。” “老五,”皇上笑了笑,本来宫里最忌讳私下传递器物,但宝璎实话实说反而让皇上宽心,而且五王爷胤祺最是敦厚平和,皇上对他也放心,“你把书取来,给朕瞧瞧。” 如此一来,皇上倒是不看史书了,却要瞧她的小集,倒无意中合了自己最初的意思。只因自己不慎打翻了砚台,书已被墨沾染,宝璎只好如实相告。 皇上顿感可惜,“除了这几句,后面可都看了?” 想必皇上已忘了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她腼腆道,“这集子是今年开春的时候送来的,奴婢读的时候觉得正合适,所以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 “皇上且歇歇,不如让奴婢给皇上默念一段。”她不忍扫了皇上的兴致,自告奋勇道。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以濂溪为知己;桃以避秦人为知己;杏以董奉为知己;石以米颠为知己;荔枝以太真为知己;茶以……”宝璎默念到此处,却听皇上打断道,“茶当以宝璎为知己,否则当以茶不识真人也。” “不是的,不是的,”宝璎慌忙否认道,“卢仝、陆羽为知己。” “朕不识卢仝陆羽,只认得宝璎,你说为何要以他们为知己?”皇上继续逗她。 宝璎一较真就忘了规矩,忙争辩道,“卢仝著有《茶谱》,号称茶仙,陆羽著有《茶经》,号称茶圣,宝璎不过是拾人牙慧,略他人之美罢了。” “此书甚好,朕也想借来一观。” “要不皇上让五王爷下次来的时候再送一本?”宝璎提议道。 “那还要等下次呢,朕现在就想要。”皇上也耍起无赖来。 宝璎见招拆招,“那就让奴婢眼下誊写一本当作寿礼,奴婢身受皇恩,还不曾给皇上进献过寿礼呢。” “你的字,朕才不要。”皇上做嫌弃状,惹得宝璎急了,“那就请最好的大学士来,他们的翰墨,皇上总不能嫌不好。” 他笑着捋了捋胡须,“大学士各有公务,千叟宴,普天同庆,朕把人请来抄书,非明君所为。” 宝璎嘟囔着嘴不说话,心里暗道:我的字才没那么丑呢。 李德全见这一老一少斗上了,含笑道,“万岁爷,璎格格,依老奴之见,不如让五王爷来誊写,反正这书是五王爷送上来的。” “李谙达的话有理,皇上的大学士不能用,就委屈皇上的儿子了。”宝璎拍手称庆。 皇上无奈答应,示意李德全下去,“刚说到哪里了?对了,茶以宝璎为知己。” 宝璎知道他是跟自己拧上了,也不甘示弱,“若真是这样,不单茶,其他诸物皆有知己。比方说,梅以姑姑为知己,姑姑院子里都是梅花。” “朕的老五呢?” “莲蓬以五王爷为知己。”宝璎记挂着五王爷送莲蓬之事,心里感激不尽。 “知己,朕的知己呢?”皇上颓然。 “皇上是天子,皇上的知己就是天下万民。”宝璎知道他触动心事。 “万民?”这恭维皇上并不受用,他的知己注定是少数,此间陷入沉默。皇上的落寞。宝璎多少能体会到,因此,当他宣布“今欲立皇太子,必能以朕心为心者,方可立之”时,她并不意外。 正巧李德全从回廊外走来,皇上指着他问,“李德全呢?” 宝璎想了想,“脑袋以李谙达为知己,李谙达总是跟我们说,小心我们的脑袋。” 皇上乐得哈哈大笑,李德全不明所以,“禀万岁爷,五王爷今日寿筵后去给皇太后请安,这会儿还没过来,眼下还有其他几位爷候着,不如让老奴把他们找来。” “还有谁在园子里?” “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都在。” “把老十四找来。”皇上微蹙眉。 “那其他几位爷呢?” “让他们散了。”皇上随即吩咐宝璎,“继续念。” 宝璎心里一乱,若有所思道,“为月忧云,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 风月 听到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宝璎的呼吸略微急促,假意听不到他跪下请安,继续默念道,“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唉乃声,方不虚此耳。” 彼时夜幕降临,宫女们盏上宫灯,书桌上摆上宣纸笔墨,胤祯由李德全安排坐下,他已明白皇上的意图,一面听宝璎默念着一面开始誊写。 “此句甚好,老十四,方才那句听清楚了?一个字都不许错。”皇上随着音节参差错落吩咐道。 胤祯起身作揖,“儿臣记下了。” “宝璎你再说一遍,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甚妙,甚妙,胤祯以为呢?” 宝璎背对着他,只觉得一道冷冷的目光射在脊背上,不觉慢慢拘谨起来。胤祯清朗而自信的嗓音在清朗的夜中格外响亮,“儿臣以为,此两句甚妙,但后面那句,若改为水际听波涛声,岂不更好?” “宝璎觉得呢?”皇上问。 宝璎不解何意,木讷点点头,又觉皇上已察觉自己的失神,掩饰道,“比之于波涛滚滚,宝璎更喜清溪水流声,若换作我,应该是水际听清漪声。” “只怕清漪声极轻极细,不易听清。”胤祯抱着考究的心态去看待这话题,认真思索道。 宝璎嘴一快,脱口而出,“只要用心听,定能听到。” 皇上与胤祯皆是释然一笑,独留宝璎一人紧张不已。她心道:自己与胤祯之事,皇上本来是清楚的,眼下却装作不清楚,只怕是有意试探,自己千万不能乱了阵脚。而胤祯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上她,反而心怀坦荡,真与皇上论起风月来。更重要的是,皇上的心思本不在此。 “书里说了人有十恨,皇上想听吗?”得到他的许可,她继续道,“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有毒。” “文人酸腐,风月丹青居然能有十恨之多。”皇上道。 胤祯道,“对这十恨,儿臣也不以为然。书虽易蛀,却有智者默记心中;夏夜有蚊,但可熏笼焚香驱蚊;月台易漏,但光阴短暂更显月色弥足珍贵;菊叶多焦,远观即可;松多大蚁,可清坐于岩石上;竹多落叶,画于纸端则四季常青;至于其他几恨,也无非如此。人生美景岂可永驻,只要在其最美时欣赏,何来遗恨?” “书里说的是意境,若是任由十四爷这么说,岂非意境全无满纸白话?”宝璎疑心他故意和自己作对,微微侧过身去,灯影下胤祯的轮廓逐渐清晰。只见他施施然端坐,挥毫落纸颇有气力,见她目中颇有几分怒意,他微颔首,以示礼貌。 她哪里知道胤祯心中所忧,却是阿玛只唤自己一人前来,却将八哥等人挡在外头,如此明示他对自己的有所不同,明里看是对自己的看重,暗地想,未尝不是离间自己与八哥,只怕自己在此耽搁一晚,九哥又要猜忌一夜了。 当真拿自己当谦谦君子了,宝璎心中愤愤不敢言语,只好转移到下一句,“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 她的语句生硬干瘪,如此风花雪月的句子在她口中犹如娇嫩的花朵种植在贫瘠土地上。然而对胤祯而言,听在耳中,仿佛是锋利的刀刃,划破记忆的碎片,依然能在内心最柔弱的部分划出道道血痕。 他心道,“月下看美人,倒合了此间的情境。” 不觉中,宝璎已移步眼前,秋水双眸正瞅着他笔下的字句。近在咫尺,依旧有礼有度,他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方式。与她的步履一致,口中吟诵着句子,“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 他脑中飞快闪过一念头,嘴角一勾,提笔写道,“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宝璎见他笔下如飞,写的却绝非自己所念,一时急了,她心道,这家伙写什么呢?皇上看了还不知会怎么想呢?却又不敢开口提醒,故而频频朝他使眼色。 胤祯却自顾自写下去,对她的焦急视而不见。这是变相违背皇上的旨意,可是他却做得乐在其中,而皇上却浑然不知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战,享受着难得的闲情逸致。 宝璎无奈,只好顺着胤祯自顾自写的词句念下去,原定的听写变成了她的朗读,而且,她根本没把握胤祯下一句会写些什么。 然而胤祯却毫不在意,他正襟而坐,提笔写道,“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月下谈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 宝璎看了气煞,她实在跟不上胤祯跳跃的思维,他舍去他不喜的句子,尽挑选自己中意的默下来。然而宝璎心里闪过一念头,“他怎么对这书倒背如流?” 入夜没多久皇上就乏了,这两年他的精力不如从前那么好,吹不得风。 宝璎在屋外待皇上睡下后,开始快速往回走。园子里不比皇宫,少了些规矩,宫婢们也自有些。 转过回廊,远远就看到胤祯和随从立在廊子尽头,似乎在等待什么。宝璎深吸一口气朝他们走去,告诉自己只当是无意中碰上的。 随从的小太监先看见了宝璎,恭敬地见礼。宝璎随即也福身,“给十四爷请安。夜里风大,十四爷在风口当心着凉。” 胤祯似乎并未注意她,机灵的小太监护主心切的样子,赶忙答道,“本来主子要回去了,快出园子才想起有件斗篷落在园子里了,因是福晋缝的怕给弄丢了,这才折回来,眼下命人回去取。” 宝璎点点头,目视小太监,“这几日皇上歇息得早,只怕此刻里面已锁上门了,若是搅扰了皇上,只怕不妥吧。” 她刻意将不妥二字拉得很长,小太监感觉到压力,急忙忙道,“多谢姑娘提醒,奴才这就去把人追回来。”说罢,就一溜烟跑了。 胤祯忍俊不禁道,“不愧为老爷子的人,拿出些威风就把我的随从吓破了胆。” “他是一心护主,”宝璎没好气道,“不过,十四爷身边的人,若想和万岁爷的奴才相提并论,只怕还早得很。” 胤祯黑着脸上前一步,无形中似乎施加了压力,“把我的人支开就为了说这些?” 他呼出的气息喷在她脸上,暖乎乎的有些令人眩晕。宝璎退后一步,“奴婢岂敢?奴婢只是很好奇,十四爷就不怕那本幽梦影呈上去,惹得万岁爷大发雷霆?” “既然是幽梦影,皇阿玛岂会大发雷霆?姑娘倒是说说,胤祯笔下哪句不是书里的?”他理直气壮。 宝璎气鼓鼓的,这又勾起她心底的疑惑,飞快问道,“你怎么会背这本书?”其实她还想加上一句“还背得一字不差”,但想起他那自以为是的样子就打住了。 “你不也会吗?”胤祯顾左右而言其他。 “莫不成你也有这书?”宝璎莫名,但在她看来,胤祯怎会喜欢如此闲适的书。 “你是从五哥那里得来的,我碰巧在他那儿翻过几次。”见她疑惑不已,他揭开答案。 “只翻过几次,怎么倒背如流?”宝璎不依不饶,“难道十四爷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胤祯笑得无比轻蔑,好像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不敢当。不过,这世上恐怕只有姑娘你会把这本事到处炫耀,乐此不疲。” 知悉他提醒自己藏拙的意图,宝璎不语,只是撇撇嘴。 回廊另一头有人朝他们靠近,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方才那小太监。果不其然,这小太监风风火火跑来,喘着粗气道,“多亏了姑娘提醒,万岁爷睡下了,奴才险些惊了驾。”随即又抱歉得看向胤祯,“只是斗篷怕是要明个儿来取了。” 宝璎幸灾乐祸瞧着胤祯该如何收场,岂料他耸耸肩,极轻松道,“明日再来。” ------------ 嫌隙 这一日早早散了朝,胤祯也懒得耽搁,掸了掸蟒袍上的尘埃,出了金銮殿。畅春园的景致比起紫禁城,别有一番风味。岂料刚下了殿前的汉白玉石阶,就被九爷拉到一旁。 “你倒是说说,老爷子昨日找你去,说什么了?”九爷直截了当道。 胤祯揉了揉眼睛,早知他不会放心,打着哈欠道,“月下赏美人。” “你少贫,老爷子生生把我们三个撂在外头,单传你一个,就为这些个风月之事?”九爷有些愠怒,他显然不信这样的解释。 胤祯知道他不信,但皇上确实没说别的,只得苦笑道,“九哥信不信都好,昨日之事,的确只关乎风月。” “的确无关其他?”九爷半信半疑,眼睛不住往他脸上瞟。 “皇阿玛什么都没说,九哥就疑我了,若是皇阿玛说了什么,只怕九哥都不认我这个弟弟了。皇阿玛最忌讳臣子结党,如今看来,他不过是把我单独传去,咱们几个人心就散了,当真不费吹灰之力。”胤祯索性挑明,他早就知道,九哥对他,绝不可能像对八哥那样信任。 被他一挑明,九爷脸上有些挂不住,陪笑道,“老十四这话重了,都是哥哥的不是。只是,老爷子三番两次叫你去,不是赏画就是做诗,对八哥却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原先支持八爷的那些人,此刻心里都各有打算了。” 胤祯知道他话中重点只在“只是”二字之后,“树大招风,八哥前些年也太招摇了。当年老二身边有多少人,托合齐受贿两千四百两银子,刑部尚书齐世武受贿三千两,本来这不是什么大案,却全因老二的缘故,判了斩监候。将齐世武以铁钉活活钉死,若非托合齐死在牢里,也要受凌迟之刑,死后还挫骨扬灰。即便是罪大恶极的鳌拜,皇阿玛不过是判了他终生监禁。可见,老爷子对这些结党营私离间父子的臣子是何等愤恨。有这些前车之鉴,那些人岂敢造次?” 九爷咀嚼着话中玄机,同意他所言有理,但听他一口一个“皇阿玛”,又实在别扭。他心里逐渐泛起一丝忧虑,这个最小的弟弟,他的心似乎不知不觉偏向他的皇阿玛了。 “听十四弟这一分析,是有几分道理,但十四弟不会是怕死了吧?”九爷故意刺激道。 胤祯爽朗一笑,“九哥不必激我,我自然还是站在八哥这边的,况且放眼望去,除了八哥,又有谁值得你我如此效忠?” 九爷心里一颤,他知道眼前的胤祯已不是那个能被自己的言语左右的愣头小子了。想当年,因为他的一句话,胤祯触怒龙颜,被打了二十大板,因为他的一句话,他只身前往塞外接应八哥。如今,这小子真是老练了,可,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胤祯不知九爷心里正七上八下,轻轻推搡道,“你看。” 九爷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步兵统领隆科多正小步从石阶上下来,朝宫门方向而去。 “又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他们佟家本来也跟八哥亲厚,自打老爷子提拔他做了步军统领,反而自珍自重起来,是门也不开了,客也不见了,循规蹈矩做起忠臣来了。”九爷丝毫不掩饰对隆科多的怨怒。 “他是怕步前任统领托合齐的后尘,皇阿玛在他的折子上批示,说,你只须行为端正,勤谨为之。此任得到好名声难,得坏名声易。兄弟子侄及家人之言,断不可取。这些人初次靠办一两件好事,换取信任,之后必定对你欺诈哄骗。先前费扬古、凯音步、托合齐等,都曾为此所累,玷辱声名。须时刻防范。慎之勉之。这里所说兄弟子侄,多半就是跟八哥亲厚的佟国维之辈。皇阿玛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他隆科多不是傻子,自然凡是谨言慎行。换作你,也一样。” “这般小心,岂不很无趣?跟老四一样。”九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话题扯到老四身上。 胤祯不理他的言语,“步军统领,京中要职,不怕他不帮咱们,只要他不帮别人就好。” 兄弟两个有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各自回府了。 畅春园里风景秀丽,胤祯在榆杨垂柳下缓慢踱着,心里不时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皇阿玛看似信任自己,隔三岔五吟诗赐字,实际怕是故意要八哥九哥心里生嫌隙,分化他们兄弟。而八哥嘴上没说什么,只怕心里也是介意的,否则就不会让九哥屡次试探了。这样下去,他胤祯只会落下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如果有一日,你的兄弟之情与你的忠心孝心不可两全,儿子啊,你当如何抉择?许久之前,皇上问过这话,当时他心烦意乱,以为凭自己赤子之心能保两全。如今回想,世间事,岂可两全其美?如果能两全,他与四哥为何形同陌路?如果能两全,八哥九哥又怎么猜忌自己? 胤祯思绪纷乱,不觉有人靠近自己,清溪书屋的小太监毕恭毕敬道,“万岁爷请十四爷去书房赏画。” 胤祯心中颓然,道,“我这就过去。”他回望宫门,九哥此时已走出园子了,只怕他此生承受的冤屈,这才刚刚开始呢。 思索间,已走到书屋门前,他撩起袍子,前脚还未迈过门槛,就听到屋里传来笑声,“听宝璎的,李德全,把杭州进贡的新扇面取来。” 随即是李德全的应声和女子的低语。胤祯的脚停留在半空,不知是进还是退,他听得出,阿玛是极欢喜宝璎的,而宝璎在此也过得舒适自在,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 小太监见他不动,催促道,“万岁爷还等着十四爷呢。” 他回过神,走进书屋,心里却嘀咕着,“爱新觉罗胤祯,你这样畏首畏尾,是怕被八哥九哥猜忌呢,还是怕碰见她呢?” ------------ 试探 胤祯进了书屋,见皇上正对着一幅画卷琢磨,于是恭敬地跪下行大礼。 皇上并未抬头,一心一意研究他的丹青,只淡淡对胤祯道,“来啦。” 此时李德全已取了新扇面来,皇上立刻招呼胤祯道,“你快过来,瞧瞧这画。”胤祯起身,心里闷闷道,真把我当风雅文士了。 胤祯上前,宝璎给他腾出位置,立在书桌另一侧。只见画的是麻姑献寿,画面色彩鲜艳,画中仙女体型修长,眉目清秀,身着浅绿长衫,衣袂飘扬,神态怡然。只是这麻姑的容貌分明是照着某人画的,胤祯心下讶然,偷瞟皇上一眼,但见他毫无异样,心中更觉诧异。 胤祯见了这画,一时赞不绝口,“画得生动传神,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皇上点点头,算是认同。岂料李德全在一旁笑道,“十四爷这话不对了,画中人本来就是世外仙姑,何来神仙一般之说?” 胤祯抱拳以对,算是认同。 “宝璎说好画原该题诗,只是若题在画上,难免损坏了画卷,若是题在这扇面上,岂不两全其美?”皇上这一说,胤祯顿时明了,原来是找他来做这事。他心里暗道,这宝璎,当真是自己的克星。 “不知皇阿玛想让儿臣题什么字?”他对此一筹莫展,再次请示道。 “这……”皇上一时也没有主意,“既然是找你来题,你自己想。” 这烫手的山芋又被抛回去,胤祯看了看画卷,又看了看空白的扇面,不觉剑眉一拧。胤祯正为题词愁眉不展,只听见宝璎盈盈一笑,往里屋走去。不一会儿,她捧着一黑漆镶金的点心盒子出来,道,“德主子命人送来的点心,先前皇上在朝上,我就先收着了,这会儿正好让十四爷一边想着,皇上可先尝尝点心。” 皇上闻言,也不为难胤祯,坐到书桌对面软塌上等着。宝璎取出糕点,递到皇上手里,“皇上尝尝是什么做的?” 皇上尝了一口,略一思索,“有莲子,茯苓,山药,还有……”他一时没有尝出,又咬了一口,仔细琢磨着,“还有白术。对不?” 宝璎点点头,故意卖关子道,“八九不离十了。” “还有其他东西?”皇上不大相信,“你知道?” “这是自然,姑姑做的糕点,我一尝遍知,不如让奴婢告诉皇上吧。”宝璎得意一笑。 皇上年纪越大越不认输,抢白道,“不许,你先让朕想想。” 胤祯在一旁看着这一老一少,顿时百感交加。他见宝璎眉飞色舞,体态轻盈,一颦一笑都别有一番姿态,比画卷上的仙姑更添一番灵动,忽而有了灵感,在扇面上龙飞凤舞般写起来。 宝璎见他动了笔,对皇上小声嘀咕道,“十四爷心里有主意了。” 皇上并不急于知道,只是说,“你且去看看,他写了什么。” 宝璎自捧了糕点,悄然踱至他身边,只见胤祯嘴角一扬,大功告成,大有得意之色。她目视扇面,不假思索读出,“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他用的是《洛神赋》里的句子,文辞意境,倒与眼前相似。宝璎忽而不语,只将手捧的糕点递给他,脑袋一直耷拉着,也不再看他。 “老十四,把扇面拿来。”皇上拭去手心的莲子糕粉末。 他接过扇面,若有所思,单刀直入道,“朕欲对马齐、马武官复原职,你怎么看?” 胤祯心里一颤,顿感意外,皇上竟忽然把朝廷上的事情来问他,分明是有意考验。而马齐马武之前因举荐八哥,被停职下狱,之后八哥也是小心谨慎,不与这几人轻易来往,如今皇上忽然拿这事来询问自己,分明是试探八哥。他又忍不住想起画上人,那眉眼五官,分明是照着良主子画的,若非皇上许可,画师决计不敢如此,如今,皇阿玛对八哥,究竟是存着怎样的心思呢? 皇上的一句话,竟让胤祯心里转了千百个弯儿,他只得小心翼翼道,“马齐通晓边事,对我大清与俄罗斯互市往来有利,皇阿玛此举英明。” “好个英明,你这猴仔子,等于什么都没说。朕说的是,你八哥他会怎么看?”皇上步步紧逼,容不得他躲闪。 胤祯惊出一身冷汗,都道八哥的势力深不可测,如今看来,他皇阿玛的心思才是真真深不可测。他顿首道,“皇阿玛英明,八哥自从上次被皇阿玛训诫,已极少与臣子往来。皇阿玛不必忧虑,即便这些人官复原职,八哥也不会与他们有过多来往。先前八哥被多方举荐,已自知有错,不敢再为臣子所误。” “好一个为臣子所误!”皇上的手重重落在软塌旁的玉如意上,“你这小子,竟敢跟朕玩起这心思。” 胤祯被皇上一惊一吓,脊梁骨涌上阵阵凉意,本以为皇上看着画像念着良妃的好,对八哥的嫌弃之心也少了几分,“儿臣不敢欺瞒皇阿玛。自打良主子过世,八哥的心思多半不在这些事上,整日不是睹物思人,就是长吁短叹,这事我们兄弟几个都知道,不敢欺瞒皇阿玛。” 皇上听胤祯提到良妃,气消了几分,摩挲着扇面,许久才道,“起来吧。” 胤祯起身,但觉跪久了膝盖生疼。 “宝璎,糕点里还有什么,朕实在猜不出了。”皇上忽然道。 宝璎似乎并不意外,有条不紊道,“还放了枸杞、人参、扁豆、芡实,外加白糖烹制。” 胤祯偷瞄了眼宝璎,只见她神态自若立在桌边,好像周遭之事与她全然无关,不禁心里有几分失落。但转念一想,皇上连这些事都不瞒她,可见对她的信任不亚于李德全。宝璎起初见他被训斥,心里虽也着急,但见惯了皇上训人之后,也觉无非如此,况且她对朝廷之事,虽然并非完全不懂,但听过之后多半不上心,反倒得了皇上的信任。 皇上见他一脸狼狈,面无表情道,“这么点小事就慌张成这样,朕当年若是像你这样,三藩早就打进来了。” 胤祯不敢有失,只得安分称是。 皇上有拉着胤祯絮叨了几句,胤祯因刚才一事,回答起来也中规中矩索然无味,皇上便命他下去。 胤祯退下后,皇上轻轻将扇面置于一旁,“还是这般藏不住心事。” ------------ 沉疴 夏末秋至,傍晚园子里还有几分暑气,胤祯右手握着把折扇,却并不扇风,只是频频敲击着左手虎口处,看似闲庭信步观柳赏花,心中却似杨柳漂絮般迷惘。 如今也不知皇阿玛心里是什么主意,每每为了些琐事把他找去,惹得八哥九哥乃至不相干的人都频频试探猜忌自己,长此下去,他胤祯只怕也要像四哥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入,才可免了这些个麻烦。他一路走走停停,不觉已绕着荷塘走了大半。站在彼端望去,皇上的书屋殿阁密密排列在山水之间。 落日的余晖退去,最后在天边留下一道金边,胤祯低头,不觉四下静谧,连夏日的蝉鸣也稀少了,只留下一些寂寥的虫声。他觉得嗓子有些嘶哑,想唤太监沏壶茶,然而转顾四周,四下静得毫无人迹,自己身着墨色袍子,已然完全隐在杨柳花阴之下,只怕对岸即便有人也瞧不见自己。 胤祯摇摇头,绕道假山而行,扫落石头上的枯叶,撩起袍子坐下。他选的位置恰好,能瞟到碧绿的湖面,假山上还有清泉流下,不时有凉风掠过,将泉水滴溅而成的细碎小水珠吹至他身畔,燥热难安之感顿时退去。 树荫深处传来小宫女稚嫩的声音,“璎姑姑赏的,皮薄肉细汁水多,我特意留着,跟你分着吃。” 胤祯听到宫女说璎姑姑,先是一顿,继而想起宝璎如今的地位,倒是担得起小宫女这声姑姑。他顿感时光流逝,往日听姑姑训话的孩子如今也得故作姿态给小宫女当榜样了。 此时只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道,“这梨子既是璎姑姑赏你的,你就自个儿好好吃着。” 有关梨子的青涩记忆击中了胤祯,曾几何时,他是多么排斥梨子,而如今这只是残破的过去,偶尔想起,也只是轻柔的疼。 谁知那小宫女认真道,“我们总是在一处的,有好东西当然要分着吃。” 听到这里,胤祯又是一笑,这两孩子当真有情有义,少小时就处在一处的人总是最亲密的,无可替代。忍不住想起他自己的处境,只有苦笑。 那尖细的嗓音再道,“分梨就是分离,我们既然要永远处在一处,怎么能分离呢?” 胤祯忍俊不禁,这孩子还真是单纯。 又听得先前那小宫女恍然大悟道,“难怪璎姑姑自个儿不吃,只是看着梨子发呆,做奴婢的岂能跟主子分离?自然生生世世都要守着主子的。” 二人说着走远了,胤祯拨开树丛,只见一个小宫女与太监并肩而行,他慨然,“只怕他们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相互扶持。”想起她提及宝璎不愿与主子分离,宝璎究竟是不愿与谁分开呢?胤祯不去细想,答案不会意外。 他见天色渐暗,加快了脚步朝书屋那边踱去。 书屋外,胤祯加快脚步,想赶早跪安,却被宝璎挡在门口,“皇上让十四爷先回去,说,十四爷的心意他知道了。” 胤祯见她一本正经,颇有些大宫女的姿态了,想来那句“知道了”也是老爷子常说的话,问道,“是只单对我说的,还是对其皇子也这么说?” 宝璎示意他噤声,下了石阶,离书屋远了些,才道,“不只是对你说的,早先时候其他几位爷来过了,我进去通报了,皇上让他们回去了。皇上还特意交待,等老十四来了,你也让他回去。” “那皇阿玛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可是身体不适?”胤祯道。 宝璎摇摇头,“只是有些咳嗽,太医看过了,也没开药,就是吃了些梨子。” 梨有清热润肺止咳之功效,胤祯是知道的,但却忍不住多问一句,“只有皇阿玛吃了梨子,姑娘没吃?” 宝璎一愣,嘴一噘道,“我吃什么梨子?” 没等胤祯说话,宝璎抢在他之前福身退下了。 “这是怎么了?我一问她就走了?”胤祯挠挠头,冷不防被人拍了拍肩膀。 “发什么呆呢?我从那边过来,叫你也不应。”五王爷胤祺笑问。 “没什么,被皇阿玛关在门外,正准备回府,五哥回去吗?”胤祯将话题引开。 “还有些事,办完了再走。” 胤祯眉头一皱,不再多说。五王爷走过回廊便加快了脚步,急切切朝侧房走去。 且说宝璎与胤祯分别之后,就一路掩嘴狂奔至房内。掩上房门,她趴在榻边放肆地咳嗽,她此前一直掩饰着,如今肺里的疼痛就如同山洪暴发般涌到喉头。剧烈的咳嗽几乎折腾掉她半条命,仿佛要将她体内一切掏空,从双肩到手臂,皆是不由自主的颤动。 “嘭嘭嘭!”急切的敲门声暴露了来人的急迫,宝璎忍着剧痛开门,“王爷!” 五王爷坐在桌边,等宝璎的咳嗽稍缓,才道,“你这是怎么弄的?伤不是好了吗?毒没清吗?” 宝璎握着丝帕的手还没有止住颤抖,她摆摆手道,“王爷为何来找我?” “我不来,难道看你一个人咳死过去?”他一时情急,把犯忌的字都说了出来,心里却自责道,“我来了,也只能眼看着你受苦。” “只是小事,秋天受了风。”宝璎掩饰道。 “别瞒我,你若不说,我回头问德母妃去。”五王爷认真道。 宝璎自知瞒不住,喝了口水,“这事连姑姑都没告诉,只有皇上知道,上次那箭伤了心肺,表面上好了,可一入了秋就不得安生,傍晚夜间要么咳嗽不止,要么胸前疼痛不止,皇上让太医诊治,说是好不了,这病根子算是落下了。” “不会的,”他打断道,“只要悉心调养。” “太医也是这句话,对我,对皇上。但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让我整日对着梨子,就能止咳了?”她苦笑着,目光不由得移到桌上一堆梨子上。 五王爷点点头,“那你平日看起来……” “春夏无妨,秋冬犯病,白天无事,夜里不得安寝。”宝璎寥寥数语述说着自己的病情,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五王爷了然,只怕宝璎还将病情往轻处说的,否则皇上也不会如此放任她独处。 “王爷如何看出来的?”宝璎诧异,她的变化,连李德全都没看出来,他怎么就笃定了? “只是猜测,你脸色苍白,身体也消瘦了,总觉得尚未复原。”五王爷道。 宝璎摇头,“我自打中毒那次,就这样,不大晒太阳,所以偏白。” 五王爷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无意中注意到,你许久不喝茶了。” “每日必要喝一罐子苦药,喝不得茶。”茶能解药的道理她是明白的,况且整日嘴里都是苦的,什么都索然无味了。 与茶为伴的女子,居然再也尝不到自己所沏之茶,他惋惜不已,“他,知道吗?” 这问题是多此一举,但五王爷依旧问了,如他所料,宝璎忽而郑重道,“王爷切勿告诉他。” 她的严肃令五王爷明显一愣,“当真不说?” “不说,还有姑姑,十三,清雅嫂嫂,冬青,都不能说。”她刻意加上这么多人,却只是欲盖弥彰。 五王爷闻言叹息,世间尽是痴儿女。 ------------ 毙鹰 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热河行宫里,皇上戴着西洋眼睛批阅奏折,自从二废太子,诸皇子虽心有所动,奈何皇上屡次打击各方势力,并未明确自己支持哪位皇子,各人只好按兵不动。 “塞外苦寒,望保重身体,千万珍重。”五王爷书信中话不多,关切之意却溢于言表。宝璎折好书信,收入首饰匣中,嗅着他差人送来的薰香,唇齿间尽是柑橘的清香。相对平静的日子于她身体有益,入冬以来,虽偶有咳嗽,但肺腑间的疼痛已不那么严重,她的身体状况总是随心绪而定。 帐外飘着飞雪,行宫里的泥冻得坚硬如铁。九爷帐里,缺了八爷,三兄弟有些莫名凄凉。 “八哥最近怎么跟女人似的,说病就病,不来热河给皇阿玛请安了。”十爷裹着袍子捂着手道。 九爷只是摇头,他早就看出,八爷这两年对储位不如前些年那样热衷了,再加上老爷子对他总不搭理,越发显得寂寥。 胤祯懒洋洋靠在榻上,“老爷子不让我们插手,又能怎样?不过,我看老爷子对八哥的厌弃稍减了几分,况且这次恰逢良主子忌日,做儿子的祭母正是合了孝道,老爷子心里还是高兴的。” “哟!十四弟跟皇阿玛朝夕相对日子久了,懂得揣摩老爷子的心思了。”老十对胤祯越发不满,直肠子直言直语道。 胤祯知道他对自己已有成见,反唇相讥道,“皇阿玛重视孝道,群臣皆知,八哥最是体察君心的。谁像你?” 老十嘴笨,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咽下这口气。 老九此刻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再这样下去,只怕八哥的心冷了,老爷子心里还是不急。” “皇阿玛有耐心,我们可不能输了。”胤祯沉着道,时日越长,他越觉得皇上的心捉摸不透。 “对了,五哥来信怎么说?”老十跳过胤祯问九爷道。 “我这个亲哥哥,真不知是老爷子的儿子还是兄弟。”九爷连连叹气。 “怎么说?”老十摸着脑袋。 “一心守在慈宁宫呢,对额娘都没这么孝顺,你说不是太后的儿子是什么?他不来请安了,给老爷子捎来了什么佛经。给我的信除了一切安好几个字,京里的事一概不提,”九爷大吐苦水,眼珠子忽然转向胤祯,“不过他也没闲着,给你心上人也送了东西。” 忽然被他抓住痛处,胤祯有些尴尬,一时不敢对视,目光飘向帐外。 “想不想知道他送了什么?”九爷凑到胤祯耳边,笑得无比奸诈。 胤祯尚未回答,心急的十爷已等不及问道,“什么宝贝?” “好家伙呀!眼珠子大小的薰笼,打造得跟核桃似的,没半年出不了工夫。”九爷手舞足蹈比划着。 胤祯被他的滑稽样儿逗乐了,哈哈大笑。 “我说你呢,这女人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个,虽说对你不坏,但我看,她心里向着谁还不知道呢。”九爷越说越感不平。 胤祯止住笑声,正色以对,“既如此,五哥跟她交好,还不是便宜了九哥你,九哥应该高兴才是。” “好什么?她的心早就被老爷子收买了,我五哥是为他人做嫁衣。”九爷说得不伦不类,似乎不止一层意思。 胤祯没理他的讥讽,“宝璎是老爷子身边的人,我们兄弟对她以礼相待也是敬重皇阿玛,只是九哥这样盯着她,若是被皇阿玛发现了只怕不好吧。难道九哥忘了老十三吗?” 提到老十三,九爷朝帐外一探,十三的帐子就在不远处,老爷子每次出门都带上他,但却无一人敢去探望他。想到这里,他背上一冷,这安插探子的罪名老爷子最不能容忍。 “我也没,也没怎么盯着,就是遇上魏珠,这才知道的。”九爷极力掩饰道。 胤祯没抓着不放,又道,“看来九哥没少花银子。” 九爷被他说中,又是一惊,“我这还也是为了八哥吗?魏珠不比李德全,李德全圆滑忠心,谁都不得罪,但心里只有一个皇阿玛。魏珠是见风使舵,谁得势逢迎谁。不过,能有使钱的地方也好。” 忽有侍卫来报,说是八爷府来人了。 兄弟三个顿时来了精神,赶忙出去,却被告知八爷的人留下东西就赶回去了,是特意等来人走了才来报的。八爷的苦心,他们几个多少都琢磨到了,眼下君心未定,尽量少接触为妙。 胤祯想着,八爷的人虽不见他们,但一定见了隆科多,他心里不甘,特意别了两个哥哥往步军统领大帐走去。 “隆大人,我听说八哥的人来过了。”胤祯掀开帐子直言道。 隆科多见是胤祯,虽觉意外,但想来以他的个性,也在情理,拱手道,“八爷为良主子两周年祭,不能给皇上请安,特意送来两只海东青。” 他指了指桌上一个青色笼子。胤祯走过去,拍了拍笼子,“这两只海东青听八哥说过,是绝好的品种,笼子可有气孔?不会闷死吧。” “岂会?我查看过,笼子安全得很,就是皇上此刻不见人,明日再呈上去。”海东青为满人先祖女真人的圣物图腾,金人曾与辽人因海东青结仇,最后更是灭了大辽。隆科多知道此鹰的重要性。 胤祯见隆科多老成持重不偏不倚,倒也放心。岂料还未告辞,却见宝璎掀开帐子。 “姑娘怎么过来了?可是皇上有话?”隆科多迎上去道。胤祯见他对宝璎比对自己还尊重,更觉有必要留下听听。 “皇上不曾吩咐什么,是总管说有两只百年难得一见的海东青,我自个儿想来看看。这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皇上把它夸成这样,我就想瞧瞧。”宝璎见胤祯也在,不好意思笑道。 隆科多心思缜密,想着这小丫头是万岁身边的人,虽说是私自前来,焉知不是皇上的意思?忙客气道,“姑娘放心,那两只猛禽在笼子里。”说着便指引宝璎。 宝璎痛心未泯,将耳朵贴在笼壁上,拍着笼子,听着海东青翅膀扑腾的声音,自顾自嘀咕着,“若是能打开看看就好了。” 胤祯正欲说话,隆科多抢先道,“这是呈献给皇上的,臣下先看,恐有不妥。” 宝璎抿嘴一笑,“我只是随口说说,大人不必在意。只求千万侍弄好它们,明日皇上见了必定高兴。” “姑娘明日就可一见。” “什么颜色的?” “纯白的,一根杂毛都没有,名号玉爪。” “我只见过纯黑的,给它吃什么?” “野鸭,松鸡。姑娘放心,绝对饿不着。” 宝璎废话颇多,隆科多唯唯诺诺。 胤祯与宝璎一并出了帐子,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 “十四爷见过那两只海东青吗?”这次是宝璎先开口,她一门心思想看这天下奇珍。 胤祯恍若未闻,“一股子柑橘味,姑娘改喝桔皮茶了?苍山覆雪,我没记错吧。” 宝璎心想,我早就不喝茶了,你不知道吗?嘴上却说,“十四爷去年的旧衣,今年都不穿了,更何况是我当年爱饮的茶水?” 次日清晨,宝璎远远瞧见李德全提着那青色大笼子往皇上大帐走来,特意迎上去道,“宝璎昨日就听说这海东青了,李谙达怎么亲自去取来了?” 李德全敲了敲笼子却不见动静,心里正犯嘀咕脸上确笑嘻嘻,道,“这两只东西是八爷旗下奴才所献,听说凶猛无比,是八爷府上最厉害的。万岁爷最喜欢海东青,老奴若不亲自去请,岂不有失海东青的体面?” “原来李谙达也还没见过,” 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但她转念一想,噗哧一声笑道,“不过李谙达有句话错了,八爷府里最凶猛的可不是那两只东西。” 李谙达一时不解,问道,“八爷府里还有何物猛于海东青?” “八福晋呀。”她一语中第,惹得李德全也不由得笑了,“慎言慎言。” 二人一路笑嘻嘻到帐子里,皇上换上戎装,将一张弓拉至满弦,“朕多日未操持弓弦,好在骑射之功未废。” 帐中臣子多人见皇上心情大好,皆是随声附和。胤祯见李德全已提了笼子前来,趁机对皇上道,“八哥因良主子忌日不能前来,昨日遣手下送来两只海东青,听闻凶猛异常,绝世珍品。今日狩猎,有这等神物助阵,定能旗开得胜。” 皇上起初听他说八哥,似乎不以为意,但听到海东青三字,目光不由得扫到笼子上,李德全明白,特意将青笼呈献至皇上面前。帐里的满汉大臣都见过海东青,但这绝世珍品究竟长什么样,也不曾见过,故而都擦亮了双眼盯着那笼子,更有大臣早已称赞起来。 皇上兴致颇高,亲自打开笼子。帐中瞬间静默下来,众人一脸震惊,只见那笼子里躺着两只雪白的死鹰,正是众目睽睽,一览无余。 ------------ 冤屈 皇上瞧见了那两只死鹰,愤而掀翻满桌的器物,笔墨砚台落了一地,连带着鸟笼子也打翻在地。一屋子大臣奴才,除了跪地叩首,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皇上此刻的暴怒比起四十七年抽刀时甚至更过。 宝璎本来在皇上身后,此刻正好和群臣相对跪着。她心里扑腾着不知如何是好,遥想当年情形,她忍不住看了眼胤祯,只见他与其他人一样跪着磕头,心里放下了,却又升起一丝失落。宝璎扫视了一圈,才见到李德全给自己使眼色,示意自己切勿莽撞。 宝璎此刻的思绪才回到海东青身上,好端端的两只神物怎么就死了呢?八爷真是倒了大霉。 皇上似乎平复了心情,许久才缓缓道,“去告诉那个孽障,朕跟他恩断义绝。”他话中透着的隐忍决绝却是在场人都听懂了的。 “下去!你们都下去!”他把人都轰出去,自己单独待了一会儿,又把李德全叫进去。 宝璎守在门口,一刻不敢怠慢。方才屋子里众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却又不敢出来打听,都乖乖缩回自己帐子里,一步也不敢走动。 九爷帐里,三兄弟都快急疯了,胤祯拍着脑袋道,“九哥快让你的人通知八哥,让他赶快上折子自辩。” “如今出了这事,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为了自己陷害兄弟的,我老九等着看他脑袋长疮。”九爷骂骂咧咧早已失了常态。胤祯知道他怀疑自己,心里急切却也无奈,“这是明摆着是有人陷害八哥的,老爷子只怕一时还没想明白,我们三个暂时可不能乱跑。九哥,你必要找可靠之人去。” “我的人我自个儿信得过。真是歹毒呀,我还没见哪个满人敢杀海东青呢。”海东青之于满人如同龙之于华夏汉人,九爷嘴上说着不知是谁,眼睛却盯着胤祯,冷冷的令人不寒而栗。 胤祯因昨日特意跑去看过海东青,此刻已脱不了干系。他赶紧把这两日的事情在脑中回想一遍,前后接触过那两只海东青的也就这么几个人,若是此人真隐藏在其中还真是可怕,而自己也困在局中了。 九爷见他不语,继续道,“我还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咒骂皇阿玛呢,这小子我咒他不得好死!” “此刻我们要当心的是八哥只怕不得好活。”胤祯思虑着。 皇上帐子里,已换了李德全出来,传宝璎进去。宝璎跪下,只听得皇上问,“昨日你去看过海东青?还有什么人去过?” 这两个问题已覆盖了昨天她所经历的一切,既然皇上已经审问过李德全,宝璎明白此刻只能说真话,“昨个儿我去的时候,在隆科多大人那里见到十四爷,我在的时候,十四爷比我先到,隆大人想必一直在帐子里。后来我和十四爷一块儿出来的,再后来我就没回去过。早上是李谙达提了笼子过来的,随后我看到的,就是皇上看到的。” 她思索着自己还有哪些地方没说到的,该如何给八爷洗脱嫌疑,“不过,昨个儿在大人帐子里,我亲耳听到它们翅膀扑腾的。” 皇上再三确认经手海东青的几个人,只让宝璎下去,“记住,今日跟朕说过的话,谁也不能说。” 宝璎似懂非懂点点头,她反复琢磨着,如果皇上信了自己的话,就该知道八爷是冤枉的。那陷害八爷的人,就在这几个人当中了,隆科多,宝璎自己,李德全,还有他。宝璎恍然大悟,自己一心要救八爷,竟把胤祯搭进去了。 她自己心如明镜,无事不可对人言,自然不怕查处。但想到胤祯,她却有些迟疑,若是多年前,只怕胤祯早就替他的八哥诉冤了,她心里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希望不会是真的。 过了一会儿,只见胤祯一脸焦虑进了皇上帐子,待的时间远长于自己,随后出来时,脸上神色未变,似乎更加焦急。 宝璎猜测皇上定然也问了那些问题,但胤祯是怎么回答的呢?宝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又想不通,北地的寒冬风呼呼吹着帐篷,想必这一夜,没有人睡得好吧。 好歹熬到了第二天早上,宝璎借着送茶叶的机会往胤祯处去,本来这事无需她亲自走一趟,但有些事不问明白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远远就见到九爷从他帐里出来狠狠摔了帘子,想必他们兄弟争执过。宝璎略一思量,捧着茶叶在门口道,“李谙达让奴婢给十四爷送茶叶。” 听得里面唤她进去,宝璎掀开帘子,见胤祯正面无表情喝着茶,直到看清来人是她,眼神明显一滞,他起身道,“劳烦姑娘了。” 宝璎放下茶叶,并没有立刻走的意思,反而假装若无其事道,“你说,那两只海东青是谁弄死的?” 她本来极少与胤祯说话,即便说了也是套话官话,如今忽然亲近了,鬼鬼祟祟打量着胤祯的反应,却被胤祯狠狠瞪了回来。胤祯顺着她说下去,“自然是有机会接触之人。” “那天送来的时候,还是活着的,你我都知道,定是有人在我走后弄死的,你觉得是谁?”她的推理并不高明,却自作聪明想套出胤祯的话。 胤祯反问道,“你怀疑是谁?” 宝璎有些心虚,转到他身后讪讪道,“我没怀疑谁,我就是想,这人肯定就在我们当中……” 她话音未落,胤祯一拳头砸在桌上,将那定窑瓷碗砸得粉碎,碎片几乎没有溅起来,他反手将她推到帐边,右手狠狠抵在她脖颈前,“说下去!怎么不说下去?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怀疑我?” 四目相对,许久没有这样的接近,却是割裂彼此间信任的误解。他额上青筋暴突,眼中尽是愤怒,吓得宝璎没了主心骨,语无伦次辩解着,“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本来就不善说谎,此刻声音越发微弱,再加上一夜没睡心情大起大落,忍不住咳嗽起来。胤祯忽然放松了右手,目中似有万般委屈,“我胤祯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人吗?” 宝璎心里慌了,赶忙别开他的目光,仿佛一接触就会被他灼伤,不自觉移到他左手上去,只见小指处被碎瓷片扎伤,鲜血顺着手指一滴滴落地。 “手,割破了。”她的话语甚至没有一丝温存,只是她转换话题的工具,她老早就习惯看他负伤了,这样的小伤只是家常便饭。 胤祯不忍看她那副委屈的样子,转身坐回位置,“你不包扎吗?” 什么?宝璎几乎没有听清他的要求。 “你不是最好的大夫吗?”胤祯嘲笑道,又似在嘲笑自己。他端坐着一动不动,似乎任由她处置。 宝璎知道他帐中伤药放在何处,取来药箱纱布,小心翼翼包扎着。清洗,擦拭,上药,包扎,很简单的步骤,她似乎在雕琢一件艺术珍品,做了十几年那么久。大功告成时,她轻松得直起腰,退到几步之外。 胤祯没有为难她,他望着帐外的苍穹,自言自语道,“八哥的冤屈谁都知道,但我胤祯的冤屈又有谁知道?” 这一席话说得极轻弱,宝璎迟迟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本来也是怀疑他的,可回头一想,若真不是他,这冤枉可大了。除了自己,不知还有多少人冷眼瞧他呢。 “我也是按常理推测的。”她嘀咕着,似在为自己找借口。 “按常理,既然如此,我也按常理给你推测一次。若是你要诬陷八哥,会用这等方法吗?” 宝璎摇摇头。 他复又问,“为什么?” “这样的嫁祸,也太不高明了,谁都看得出来。” “既然谁都看得出来,我又何必做呢?”胤祯道。 “可是皇上信了,”宝璎脱口而出,忽然觉得不对,“是呀,皇上怎么会信呢?” 胤祯从容道,“皇阿玛从一开始就知道八哥是冤枉的,他是借这事给满朝文武给全天下一个告示,彻底让八哥死心,让一心扶助八哥的我们死心。谁做的不重要,皇阿玛心里的盘算才是真相。只要皇阿玛要八哥死心,再拙劣的嫁祸也会变成真的。” “难道这事是皇上自己做的?”宝璎猜测着,隆科多、李德全都是皇上的心腹,若是他们也未必不可能。她又摇摇头,若是那样,皇上又何必一一审问他们几个,岂不多此一举? 她所想到的胤祯也想到了,他也不相信这是老爷子设的局。但若不是,必然有一只黑手已伸到皇上身边,此人揣度皇上心思的能力更在他们兄弟几人之上,不动声色给皇上提供了一个机会,又不费吹回之力摧毁了一个对手。胤祯心里一动,他似乎已猜到是谁了。 “若是这案子就这样定了,你可还会替八爷诉冤?你不会的,是不是?”宝璎问道,她似乎更关心这问题的答案。 胤祯轻抚着左手细小的伤口,如她所料,“不会。” 宝璎低下头,她知道自己先前的那份失落来自哪里了。 “并非我贪生怕死,只是此刻替八哥诉冤,只会适得其反越帮越忙。我越是替八哥求情,皇阿玛只会越发嫌弃他,忌惮他的势力。此刻只有等皇阿玛的厌弃之心逐渐淡了,我才有可能为八哥说上话。”胤祯道,忽然看向她,“怎么叹气了?” “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是怎么变的。” 胤祯复又道,“情势变了,我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意气用事了。在你心里,皇阿玛有多少算计都是应当的,我有一点都是错的,是不是?” “你怎么绕到这里了?”宝璎手足无措,这问题她没有想过也说出清楚,为什么她心里总偏帮着皇上。 ------------ 替代 八爷诉冤的折子,皇上只扫了一眼,他对诸皇子道,“此人党羽甚恶,阴险至极,朕亦畏之,将来必为大患。” 宝璎猜不透他是真的厌恶忌惮八爷若此,还是只为在诸皇子面前彻底绝了八爷登顶的希望。病中的他费心尽力写下的辩护,如秋风扫落叶般落入尘埃,如同他日渐衰败的声势。 因为毙鹰事件,康熙五十四年的正月过得愁云惨淡,正月里,皇上趁势停了八爷的钱粮俸银,无关乎生计,只是进一步宣告父子恩断义绝。 八爷府里,一片寂寥,打从出了事起,他就谢绝一切拜访,院落里寒梅凋谢,不觉已快开春,只是无人打扫的后院还留着昨夜的雪花。他独自坐在亭子里,一面赏花,一面饮酒,且身着便服,远远看上去,真如文人才子一般。 “爷,老九都来了好几回了,你每次都称病不见,今日他又来了,还不见吗?”八福晋走到他身后道。与夫君不同,即便在家,她也身着象征福晋身份的大红宫装,绝不失一分尊贵。 “是他一个人?”八爷淡淡问道,好像一切已与他无关。 “这次是一个人,前几次跟十四弟一起过来的。见或是不见,你倒是给个话儿,我好回了人家。”她再次催促着,眼见着八爷将一杯冷珀饮尽,她走上去夺下酒壶,“酒冷了伤身,我去给爷暖暖。” 八爷勉强苦笑,无论什么日子她都不会过得凄凄惨惨戚戚,瞧着她的侧影道,“让九弟进来。” 寒风卷起雪花,他一时不避,料峭春寒中被吹得衣襟凌乱。远远见九爷朝这边赶来,他裹着厚厚的紫貂裘,帽檐沾染着风雪的痕迹。 九爷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坐下便直说,“八哥这么些日子闭门谢客,朝廷上风言风语都传遍了。” 八爷漫不经心摘下一朵腊梅,送到鼻尖一嗅,昨夜一场大雪,梅已失了那股幽香。刻意选择避而不见,过了这么久,朝廷的流言依然可以刺痛他,割裂的父子亲情不知还如何弥补,“居心叵测,大逆不道。我自问以孝为先,终究败在这个字上了。” “老爷子是拿定这件事做文章了。八哥,”他忽然认真道,“你觉得这事跟老十四有多大关系?” 八爷将那朵腊梅揉碎,“他最近怎样?” “他?”九爷满脸不乐意,“好得很!老爷子三天两头找他,有差事也让他一人独办,把我和十弟都撂开了,摆明要重用十四弟了。这海东青的买卖,原来是他赚了。八哥也怀疑他?” 是他吗?八爷此刻也游移不定,“以十四弟如今的心性,这主意未必是他能想出的。不过,若说聪明才智,他本不在我们兄弟之下,只是一直未被点透。如今出了这事,再加上老爷子一使劲,只怕他眼下开始谋划自个儿的出路了,日后再无受你我钳制了。” “八哥是说,他会另起山头?”九爷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虽然这两年他一直计较着胤祯越来越特殊的位置,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心中才真切感受到不平与怨愤。真相接受起来,远比想象的难受。他是忠于八哥的,他早已打定主意追随八哥,此刻却冒出一个胤祯,他能取代八哥吗? 九爷壮起胆子,试探道,“真若如此,八哥何以自处?” 八爷的眉头紧锁,这问题于他而言,太难回答了。他半生的谋划,半生的艰辛,都在毙鹰出现那一刻付之东流。他心里很清楚,他的逐鹿问鼎之心愿终究是一枕黄粱。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就被命运推到选项面前,他还有第二选择吗?但要主动放弃成全,主动拱手相让,太难了。命运对他,总是近乎决绝般残酷。 满朝八爷党没有给八爷思考的机会,不等他出山,纷纷调头支持了胤祯。对他们而言,退而求其次不失为一个好出路。没人有资格指责他们见风使舵左右摇摆,趋利避害本来就是臣子本能。 夕阳西下,胤祯独自坐在殿前石阶上,看漫天绯红火烧云霞,辉煌而壮烈,直到霞光退去夜幕降临,他如石雕般巍然不动。 胤祯脊背挺得笔直,即便闲坐于此,也习惯保持着军旅般的姿态。 盈盈碎步踱至他身畔,左思右想,却不知如何开口,正待要走,却听胤祯道,“别走,陪我坐会儿。” 他极少流露出这种神态,不是皇子龙孙的命令,倒像是请求,不自信时的请求。宝璎叹息间在他身畔一尺外坐下,“你头也没回,怎知是我?” “没人敢在这时候打扰我。”胤祯没看她,言语中恢复了常有的自信。宝璎负气道,“对!我敢,也只有我敢!扫地的太监见你半天不走,又不敢轰你走,特寻了我来。” 胤祯总能被她逗乐,这个丫头总会拿些七零八落的小事来叨唠他,“有话直说,别拿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折腾我。” 宝璎心下没了主意,她有时真讨厌胤祯的精明细致,讨厌他的率真与直白,让她那点小心思无处躲藏。“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谁们?”胤祯不喜欢这种暧昧不清的称呼。 “就是他们。都说十四爷德才兼备,最得皇上赏识,更难得是脾气秉性与皇上一般无二,大有取代八爷之势,不知十四爷心里是什么打算?是否想更进一步?”宝璎把听来的闲言碎语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是。”胤祯没有理会她阴阳怪气的语调,直接给她一记棒棰。一个是字,宣告了他正式投入滚滚红尘开始为权力与皇位而角逐。一个是字,也打乱了她勉强平静的生活,从此这些事不再与她毫无相干。 宝璎讶然,缓缓将头转向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这些皇子本来就是为权力与谋略而生的。”胤祯目意森然,冷峻而坦然。 “你,你……”宝璎想不到驳斥他的道理,“你不是凡事为了八哥吗?” 她知道她的道理根本经不起他的反驳,或许她对他,终究是太过苛刻。当初他为八哥出生入死,她责怪他不顾惜性命,如今他为自己的未来追逐,又被她斥之不顾手足。女人的心思,当真是怪异,无论他怎么做,她总是怪他不够完美。 “我,从未对不起八哥。”这算是他给她的回答,也算是对八哥的最后忠诚。他和八哥,再也不会如从前了,尽管他们都清楚,这样的取代势在必行。胤祯怅然,终究是他的皇阿玛赢了,他与八哥之间那道沟壑,怕是再也无法愈合了。 “可是,这有什么好的?若是你输了,你就不怕落得八爷今日的下场?”宝璎知道劝不住他,尽量说出自己的想法。 “若是没有好处,你为何一心偏帮着皇阿玛?”胤祯挑眉以对,直叫她无话可说。 为什么呢?宝璎自己也想不明白。胤祯索性替她说明,“你凡事偏着他,是因为他能带给你平安,皇位能带给你安全。”他继续道,“若是我输了,只怕下场比八哥今日更惨烈。但于我们而言,追逐和争斗才是生命的意义,平静的生活本就是奢望,生命有时反而是无谓的牵挂。” 她早该知道,他本非池中之物,一味为他人做嫁衣绝不是他本来的意图。若是一生追随他人,她反倒有些瞧不起他了。然而,当他把生命当作无谓的牵挂,她顿感手脚冰凉。 “那,你保重。”颤抖的唇本来还欲说什么,却被突然靠近的脚步声打乱了,她起身欲走,却被他拽住手腕停在原地。 “你,你放开我!若是被李谙达瞧见就不得了了。”宝璎被他大胆的举动惊得乱了方寸,心脏也扑腾跳个不停。 “不放,瞧见了又何妨?”胤祯又恢复了多年不见的嬉皮笑脸,施施然等着李谙达出现。 “你!李谙达真要过来了。”宝璎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哭腔求饶。 “我不妨跟你打个赌,看他过来后是什么表情?”胤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宝璎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只听那脚步声在拐角处突然停了,正庆幸人走了,忽然从转角钻出一个人,却是九爷。宝璎正觉得被人瞧见了不好,忽见是他,悬着的心可算放了下来。但想起胤祯正握着自己手腕,不觉绯红了脸。 “九哥如何来了?”胤祯正色道。 “本打算赏晚霞,可不想迟了一步,险些错过了一场好戏。” 宝璎知道他打趣自己,趁机挣脱了胤祯的钳制,匆匆福身告退。 “别看了,再怎么看,她都不是你的。”见胤祯一直目送她消失,九爷冷然道。 胤祯有些不明就里,以探求的目光询问。九爷冷静道,“她只会属于那个位置上的人。只有赢了才有资格得到她。” 胤祯点点头,“胤祯明白。”但他心里更明白,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都是因为他自己,不是因为她。 ------------ 托付 这年四月起,准葛尔不安定的局势不时扰乱宫廷的气氛,胤祯每每谈起西征之事眼底便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意,这倒未必是为了自我表现。胸中燃烧着一股男儿壮志,他对沙场的期待比以往更热切。 然而,皇上在询问过相对保守的皇三子、皇四子对战事的看法之后,也并未对准葛尔太过上心,在他看来,贼寇二百余人可破。 胤祯吐吐舌头,只好将一股热情埋在畅春园榆柳花径中,黄沙万里的奔袭于他而言似乎越来越远了。但他对这件事的关心仅限于此了,因为他的皇阿玛立刻给了他一件大礼。 开衙建府,不是陌生的词汇,他的哥哥们或早或晚都经历了这一步。这于他们皇子而言,意味着离开紫禁城独立而居,意味着某种程度上脱离宫廷的庇护,这似乎是另一层意义上的成 人。或许在皇上心中,他的小儿子这才真正长大,古人说三十而立,他们实则是十六而的。 皇上对小儿子的宫外的府邸相当上心,从选址到建筑一一过目,其专注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件家国大事。 胤祯举家搬迁有内务府操持,本无须耗费他过多精力。府邸的造设经历了数月之久,可完颜氏望着怀里安睡的孩子,总嫌日子过得太快。 意外出现在出宫那天。完颜氏长子弘明与次子弘暟长期长于宫中,深得皇上喜爱,这使得胤祯与完颜氏出宫居住却不得不将两个小子留在皇上身边。这本是极大的恩典,但母子天伦却遭受着巨大痛楚。 “额娘,额娘不要儿子了吗?”弘暟天真的大眼珠转悠着,他拉着完颜氏的衣袖无辜问道。 完颜氏心里一直硬撑着,料想着天大的痛苦狠狠心忍一忍就熬过去了。但见到亲生骨肉问自己,心里也是一阵凄凉,“不会的,额娘和阿玛就是出宫住,你和哥哥在宫里陪着皇玛法……”她强笑着,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弘暟只是摇头,一味揪着完颜氏衣袖不放,“不要不要,我不要跟额娘分开。” 完颜氏无奈,只是尽量哄着他。出宫的吉时已由钦天监定下,不得更改,胤祯没法子,只好亲自去哄那个倔小子。怎奈弘暟见胤祯要将自己与额娘分开,更是死死抱住完颜氏不放。完颜氏原本就憔悴,被儿子这一撞更是险些跌倒。 胤祯一面要拉开儿子,一面扶着福晋,场面难解难分。 宫里的奴婢们看着这小祖宗,心里虽急却帮不上忙。万岁爷的旨意是断然不能违背的,但这金贵的龙孙也没人敢用强。 好容易奴婢中走出一人,对胤祯道,“十四爷,将小阿哥交给奴婢吧。” 胤祯闻声诧异,眼前对自己卑躬屈膝的竟然是宝璎。宝璎本来只在一旁远远看着,没想干扰他们一家告别。岂料出现这一幕,总管们想着必定要找一人唱白脸,不想就选中了她宝璎。考虑到她与这一家的亲戚关系,宝璎被赶鸭子上架了。 完颜氏忍不住往胤祯脸上瞧去,他似乎也拿这小子没办法。而眼前那个姑娘,夺去了她夫君的心,如今又要夺走她的儿子。人生的戏码对她而言是多么荒诞可笑。 “小阿哥,跟姑姑过来,姑姑带你去见皇玛法。”宝璎弯腰对他笑道,岂料这孩子并不理会,只当宝璎是强行拆散自己与额娘的坏人,满眼尽是戒备。 宝璎不敢去看他们夫妻的脸色,转念对一旁的弘明道,“弘明你听姑姑的话,到姑姑这里来。” 弘明原本就要大几岁,且懂事多些。他本来一直看着弟弟与额娘的拉锯,此刻听了姑姑的话,略思量片刻,终于朝宝璎走去。 宝璎拉起他的手,对弘暟道,“哥哥都过来了,你要再不来,你额娘阿玛该要生气了。” 弘暟见哥哥先过去了,戒备之色渐去,但也没主动跟上。胤祯趁机顺势从完颜氏手中抽出弘暟那小手,塞到宝璎手里,托孤般郑重其事。他由始至终一言不发,眼也不眨盯着宝璎,他要说的话溶在目光中。 宝璎将弘暟那只手握得铁紧,她也一直凝望着,这一眼似乎看了足足有一千年,她只想告诉胤祯,“相信我。”她知道,从此她生命中多了责任。 盛夏的京城许久没有降雨,宝璎背对着他们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一步步,眼里尽是泪花。 宝璎极爱这两个孩子,他们的书房本就在清溪书屋附近,这让宝璎能不时得假公济私关照他们。除了对胤祯的承诺之外,她从这两个孩子身上看到他们童年的经历,那段离她已很远的经历。 弘明懂事善良,宝璎发呆时,他会什么也不做,单单陪伴着姑姑。弘暟率真直爽,她总能让宝璎眉开眼笑。而宝璎,能够毫无保留的对他们倾注自己的宠爱与感情,那份胤祯无法接受的感情。 胤祯偶尔也会在远处观察他们,见到三人的相处恬静而安逸,他俊逸的脸上也会露出笑容。他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宝璎有一股母亲般的天性,她对他们视如己出,尽管她可能今生都无法成为母亲。 有星星的夜晚,弘暟趴在宝璎怀里睡去,她回想起多年前寿皇殿那个清冷的傍晚,她就是这样睡在胤祯怀中,那么现在呢?这算是轮回吗?她亏欠胤祯的,终究要回报在他的儿子身上,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缘分呢? “姑姑想什么呢?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的。”弘明一脸坏笑瞅着宝璎,眉眼间越发英俊帅气。 “我笑了吗?”宝璎自我反省着,在孩子面前,她总是这般毫无戒心。 “我知道姑姑在想什么。”弘明故作深沉道。 宝璎不理他,这个孩子,早在很多年前就人小鬼大了。 “我和姑姑想的是一样的。”弘明继续道,他已经知道如何掌握主动了。 “想什么?”宝璎看着他,这个孩子,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在想阿玛。”弘明认真道,目光飘到绿纱窗下,花草丛间。窗下虫鸣新起,宝璎脸颊一片燥热。 ------------ 迷雾 宝璎独自一人打着马走在荒原上,塞外白草漫过膝盖,她下马,将马匹拴在树下。 这是五十五年秋,一本来自京城的折子被呈献在皇上面前,他淡淡流览一遍,大致得知八爷胤禩的病情。见他面如平湖,宝璎心内的焦急稍稍缓解,之前见到来人飞马狂奔,再加诸周遭的流言,她以为八爷病得很重。 “以我看你和皇阿玛一样巴不得八哥早点死!”树林中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即便隔了很远的距离,宝璎依然能嗅到被寒风吹散了的火药味。 她凝神细听,却又顿时安静了。有关八爷的事,她不免多留几分心。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九爷独自一人从林子里出来,脸色颇有几分难看,想是与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宝璎待他走后,才牵着马往林子里去。果不其然,身穿铠甲的胤祯独坐在平滑的大石上,漫步目的拽着身旁的芨芨草。 听到有人靠近,他机警地站起,见是宝璎才安心坐下。 “我听到你们说八爷。”宝璎的试探语总是如出一辙,让聆听的人连惊喜都没有,也毫无拆穿的快感。 胤祯目色凝重,眼里透着无尽的苍凉,“八哥的病,不大好了。” 胤祯嘴里说出的不大好,必然是很严重的。宝璎道,“我看皇上很放心的。” 胤祯摇摇头,“八哥先是起了红疹子,后来忽冷忽热的,怕是疟疾,寒热交作,四肢抽搐,神志不清,恍惚不知是醒是梦。大夫上书说了几次,皇阿玛只是一句‘知道了’,外加一句‘用心调理’,旁的再无多问一句。” 宝璎顿觉难以置信,皇上对儿子们的疼爱,她是见惯不怪,但说到如此冷漠绝情,却是第一次见到。胤祯神色忧虑,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安慰他,“皇上这一年也是辛劳过度,正月时候去了汤泉,二月里回了畅春园没几日又巡视京郊畿甸,四月奉皇太后去热河避暑,转眼到了六月,又去了汤泉,七月在木兰行围,这不在京城,他也关心不上。” 宝璎的理由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胤祯更是没有半点宽解。“皇阿玛的心思不是那么简单的,他是怕对八哥稍加关切引得满朝臣子胡乱猜测,如若此刻关心起八哥,前面的设计就全功尽弃了。” “原来如此。”她只当皇上对八爷的打击已到极致,却不想还有这么一层道理。若是换作她,就算是再厌弃的对手,见到这下场,只怕她心肠也软了。这就是男子与女子的不同,君王与常人的不同,开弓没有回头箭,看来皇上是铁了心了。 “你在他身边,不知道吗?”胤祯轻声道。 宝璎心里一紧,她这半年不时犯病,病邪之气是不祥的,皇上对禁忌之事格外重视,决计不会靠近病患之人。故而,她这些日子大多不在跟前伺候。她怅然道,“我虽在旁,却猜不到他心里怎么想的。” 谈话没有继续下去,两个人只是挨着坐着,好像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待到十一月回京之前,皇上又反复交待几位皇子去探望八爷,得到八爷依旧病重的消息,他并不满意,反复敦促皇子去探视,言语中似乎在暗示八爷早该恢复了。如他所望,皇子们很快带来了八爷“即将康复”的消息,将八爷从别院移回家中之后,他才放心回京。 “原来他是怕八爷死在他回京的路上晦气。”想通了这一点,宝璎背上泛起阵阵寒意。她所敬仰的皇上总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他对你好的时候让你感激涕零,恨不得为他去死,对你坏的时候又是这样绝情寡恩,或许生在帝王家本就注定与天伦之乐无缘的。 转眼已是次年柳絮纷飞的时节,宝璎从书房退出来,远远见一行三人走在荷塘畔的柳荫下。她赶忙揉揉眼睛,领头的面如冠玉轻摇折扇,不是八爷是谁。身后两个跟班一个懵里懵懂一个眉头深锁,正是九爷与十爷。 忽然见到八爷,宝璎竟多了几分喜悦,他的病可算是好了。她也不避嫌疑,穿过廊子朝他们走去。 眼尖的阿哥们早就注意到她,九爷轻拍十爷,示意他别乱说话。 三个人见了宝璎,竟都左顾右盼默不作声,反倒是宝璎一脸关切,开门见山道,“八爷身子可算大好了。” “劳姑娘费心了。”九爷抢先道,这得罪人的事情他总愿意替八哥做。 宝璎见他们三人颇有疑虑,再看八爷脸色晦暗,消瘦了不少,想必是刚刚痊愈,前来向皇上请安的,“皇上这会子正在书房歇着,八爷此去正好。” 八爷却摇摇头,远远望了清溪书屋一眼,欲言又止。 “我们哥三个去了,皇阿玛没宣。”十爷憋不住,吐苦水道。 宝璎诧异,难怪八爷心不在焉,她开口劝慰道,“八爷该知道,皇上是最忌讳病邪之气的,就是我们病了,也不得服侍主子的,就是病好了,也得休息多日,才可面圣。” “我知道,他是怕我把病邪之气传给他。”她的好心似乎再度坏事,八爷淡淡道,“你何时病了?” 他话锋一转,忽然握住宝璎的秘密。“我没什么大事。八爷可要好好保重,奴才们都盼着八爷好呢。”这话一半是恭维,另一半却是真心,虽说他如今不得势了,下人们心里却记着他的好。 “我如此不济,竟需你怜悯。”他无声笑了,更多是自嘲。 宝璎心里一软,知道伤了他自尊,只好闭口不言。谁知八爷脸色一变,不留痕迹道,“好久不见你,这些日子可好?” 宝璎讶然,好像他们之间的尴尬从未发生过。她随即附和道,“老样子,都是端茶递水的事情,再有就是伺候皇上读书。” 他们缓步朝前方踱去,老九和老十逐渐落在后边。“老爷子学问那么大,还看书吗?” 宝璎以为他不信,分辩道,“主子他读经史百遍,同一本书,每次读都大有裨益。这话可不是我编排的,皇上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那阿玛最近读些什么呢?”八爷的声音如春风般轻柔。 “八爷似乎很关心皇上的起居小事。”宝璎脸拉下来,没好气看着他。她再也不是那么懵懂的小姑娘了,心比天高的八贤王怎么会有空跟她拉家常? “不愿说就不说了,跟我生什么气?”八爷并为生气,似乎很乐意看她动怒。 “我不愿说自然是为了八爷好,底下人是不得议论主子的事的。”宝璎以宫规戒律警示他,也提醒自己。 “是为了八爷好,还是为了皇阿玛好?”他笑容未改,远远看上去,还以为他们真的在闲谈,但不改犀利的目光却刻在宝璎脸上,“抑或,是为了十四弟好?” 八爷转身离开,示意老九老十离去。 宝璎定在原地,许久未动,阳光洒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明亮近乎惨白。 ------------ 唐书 “这砸缸的说的是什么呢?”宝璎趁主子午休小憩,蹲在书架旁冥思苦想。阳光落在发梢,她自幼不好学,抱着本厚重的《资治通鉴》叫苦不迭。 “看什么呢?”宝璎从沉思中被惊醒,只见皇上正站在自己跟前,炯炯目光与午后的阳光一道袭来,饶有兴味探究着。 她乌溜溜的眼珠子轱辘转着,赶忙抱着书行礼,“回皇上话,宝璎在看宋代司马学士的《资治通鉴》。” “哦。”皇上不怀好意笑笑,“可看懂了?” 宝璎摇摇头,眉头微皱,做思考状。 “这就对了,若是你一看即懂,岂不枉费了这洋洋洒洒三百万字?”皇上习惯拿她的学识打趣,李德全在身后捂嘴笑。 宝璎瞪了李德全一眼,嘟着嘴不言语。 皇上敲了敲她脑袋,笑道,“还是这般藏不住心事,日后……” 李德全和宝璎都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见皇上自顾自掩去,“看了这些日子,看出些什么?” 宝璎将书放回原处,顺着他说下去,“看遍盛衰兴亡,把人都看老了。司马学士还是希望人向善的吧,就是在编纂唐史上,实在砸了自己的名声。” 听到宝璎提起唐史,皇上也来了兴致,“唐代因战乱之祸,国史遗失颇多。除了资治通鉴,还有新旧两唐书,朕皆已批阅。你若喜欢,可自取去翻阅,不可损坏。” 宝璎自是欢喜,连忙谢过皇上。 “这砸缸的编纂通鉴时,借鉴《旧唐书》颇多,可这旧唐书内容甚是繁杂,自打有了新唐书,人都不看旧的那本了。”宝璎故作出学术讨论状,却冷不防将司马光唤作“砸缸的”。 “就知道你没仔细读,”皇上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礼,反做夫子状教训道,“旧唐书虽有缺陷,确是依照国史记载编纂的,新唐书则不然,对过去的文献颇多删改,所谓真相,早已偏离本来面目。若求史实,还是看旧唐书的好。再者,旧唐书对唐代外族逸事的记载更多。” 宝璎乖乖受教,她知道如今读书人大多只读新唐书,鲜有收藏旧唐书者。而宫廷则不然,皇上未必有最渊博的学识,却享有最丰富的藏书。 “璎格格这是学历代才女呢。”事后李德全这样调侃她。 宝璎随他笑话,“我就是把书都吞进肚子也成不了才女。” “那格格这是要跟谁比文才呢?”李德全继续打趣。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宝璎撂下一句话,在李德全明白之前赶紧溜走。 得了皇上的许可,闲暇她时常借阅书屋的书籍。为掩人耳目,她总是抱着一摞书离开,做出十足的求学样儿。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倒未必真心喜欢读书,只是八爷那句“阿玛最近读些什么”让她也动了心思。八爷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皇上也不会平白无故读唐史,身居要职,不管为了谁,她都应该做些事情了。 她不是个好学的弟子,却懂得从细微处探究主子的想法。旧唐书二百卷,字里行间都是皇上的注释,他习惯勾勒出自己感兴趣的句子。宝璎一页页去读他的批示,尤其是最近几个月的批注,随着墨迹的新旧,似乎暗示了他连月来不同的心境。譬如读到贞观,她能感受到他的兴奋,读到天宝,她又替他感伤。每每读到皇子争夺储位,他的笔迹总会凌乱,不再如之前那么刚劲有力,或许他也不如从前那么自信,过度的内耗也消泯了他的精力。 即便是夜以继日,耗费她全部可以自主的时间,读完这本旧唐书依然是个艰巨的任务。她只能从头到尾去研读,唯恐落下其中任何一页。一直读到第一百九十七卷,她都没有找到足以令自己兴奋的字句。 偶尔能见到她独自坐在窗台下,一页页翻阅书籍。时而愁眉紧锁,不知又是哪一次战乱或者倾轧令她想起眼前的磨难。她也时常想起胤祯,史书似乎还带着玄武门的血腥味,同样是天皇贵胄,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这艰险?或许真如他所言,追逐和争斗才是生命本来的意义,有时生命对他们而言反而是无谓的牵挂。 当她开始体会史料的真实含义,读书的最初目的反而被抛弃了。有唐一代,有战争,有内乱,有宦官乱政,有女宠掌权,旧唐书对许多事件人物的评论明显不符合宋人的价值观,难怪他们要重新编纂唐书。原来新唐书对旧唐书的取代,并非顺其自然的。不知是史书本身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她,她陶醉于翰墨的清香。 李德全似乎非常满意她此刻的变化,她变得娴静温婉,行为举止也看似稳重。宝璎不愿去判断,这是李谙达的一番好意,还是皇上传递的信息。 直到第一百九十八卷,“西戎”二字映入眼帘。 “对!就是这里!”宝璎猛拍脑袋,皇上曾言旧唐书中记叙颇多外族逸事,她怎么给忘了? 她按照皇上的批注一路看下去,泥婆罗,党项羌,高昌,吐谷浑,这些陌生的名字忽然从历史的尘埃中复活,他们多半伴随着唐王朝的战乱出现。 “波斯国,在京师西一万五千三百里,东与吐火罗、康国接……幼中国之离宫。”皇上的批示在这里断裂,很大一段话都是空白,宝璎似乎感受到他阅读这段文字时的心情,他的重大发现,也是她此刻的重大发现。 “其王初嗣位,便密选子才堪承统者,书其名字,封而藏之。王死后,大臣与王之群子共发封而视之,奉所书名者为主焉。”有关储位选择的部分在此刻的宫廷显得格外敏感,每当读到类似词句,宝璎都会格外慎重。但这一卷,略显陈旧的纸张显示出主人阅读次数之多。而空白的批示更显示出他当时的心情是多么慎重,唯恐过多的文字描述会暴 露心思。然而过于谨慎的态度,恰恰让宝璎断定,这就是她要找的内容,也是八爷暗示她去寻找的东西。 ------------ 风声 宝璎合上那本不属于她的书籍,宫墙内外关于储位的猜测已不绝于耳,但她从未这般紧张不安,那是种夹杂着迫近真相的兴奋。 并非觊觎什么,只是出自本能的关心。她以前所未有的稳重对她的发现秘而不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保持着她一贯的迟钝与天真。宝璎一如既往伪装着,尽管她憎恨这种伪装。 年迈的皇上对立储一事始终保持着睿智而清醒的头脑,他一面督促官员们制定出新任太子的仪仗,一面对人选只字不提。每日上朝的臣子们摸不着头脑,只得小心窥视天子的举动。他似乎在告诉人们,他才是命运的唯一掌控者。 五十七年,一件意想不到的战事打破了朝政的平衡,皇帝此前极度轻视的准葛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及率兵入藏,本以为不足为虑的小丑竟然攻占了拉萨控制了整个西 藏,乃至青海云南四川都陷于危难。那是他视为满清统治基础的满蒙联盟,他数次亲征平定的蒙古部落,居然在始料不及的状况下给他以极大的羞辱,这一次,天子真的震怒了。紫禁城阴晴不定的天气似乎预示着什么。 从这年正月到七月,他全部的精力都投入这场战争,然而,边关的战报居然只给了他四个字——全军覆没,他知道他需要重新谋划。紫禁城本就风声鹤唳。 紫禁城外,贝勒府中,胤祯厚实的手掌触到灰青色蟒袍,袍子上的金色纹饰在昏暗的屋子里熠熠生辉。 昨夜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屋檐瓦缝里的青苔未干。 天尚未明,炉子里燃着檀香,火光忽明忽暗。胤祯已早起,皇子总习惯早起,习惯提着灯笼上书房,习惯踏着清晨的露水上朝,他们称之为命运。 福晋端庄立于他身后,一缕缕轻烟缠 绕她身际,她早已梳洗完毕,盘起的头发没有一丝凌乱。她知道这次早朝对她丈夫的意义,满朝都在议论率军出征的将领,皇上的意图很明显,选派一位出类拔萃的皇子担任全军统帅,西征边陲。对于这些,她倒不是那么热衷,丈夫的声望越高,她越是低调,减少了不必要的走动,安安稳稳做福晋。 “爷,我帮你穿。”见他目视朝服迟迟未动,福晋道。 “不,”胤祯止住她,“我自己来。” 胤祯阔步走在通往朝堂的大道上,他心中跃跃欲试,他知道,属于他的时刻到来了。朝议的结果没有任何意外,论才干、品格、年龄,乃至身体状况,他都是最佳选择。 当抚远大将军的任命宣于朝野公告天下时,胤祯心底依然为之振奋,他此前设想过不只一次的戎马生涯,就要实现了。 胤祯站在城楼上,谁能想到,这场带给大清帝国巨大灾难的战争竟然是为了成就他爱新觉罗胤祯,带来他人生辉煌的巅峰。 天外云淡风轻,城楼视野开阔,如果没有层层重兵的把守,这里会是很好的观景台。他的九哥没有给他足够多独处的时间,直接出线在他视线中。 胤祯眉头微皱,一言不发。 “以皇子为大将军出征,本已前所未有,老爷子给你的仪式之大,几乎是他御驾亲征了。”九爷故意把“亲征”二字放慢,毫不掩饰他的期望。 胤祯显然知道他在指什么,不单是九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只要打好这一仗,皇位就是他的了。胤祯的想法当然不会这么简单,他去过西宁,他知道在外作战的艰辛程度,调派各路兵马,料理粮草饷银,乃至安抚各族部落,这里面岂有一件易事? 见胤祯不语,九爷并未生气,反而认为这是必要的沉稳。他继续道,“老爷子还给你派了一群年轻宗室,这也是用心良苦,往后你少不得用上他们,你可得多历练他们。” 胤祯挠挠头,“九哥别取笑我了,这帮宗室子弟,谁家不是树大根深,我可开罪不起。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未必能用得上。” “你的顾虑也有道理,”九爷也陷入沉思,他皱着眉头,却见胤祯瞅着他笑,九爷瞬间明白过来,“好你个臭小子,居然坑起哥哥我来了,爱新觉罗家谁不知道你用兵如神,你能管好老爷子派给你的百万雄兵,就管不好这些宗室子弟?” 这些人可以成为麻烦,也可以是他日问鼎的助力。 “军中的事我已有主意,只是这京里的事儿,还请九哥帮我盯着,但凡有个好歹,你得给我消息。”胤祯认真道。 九爷点点头,他的十四弟果然非池中之物,他已有了自己的决断。 “再有,老爷子虽说会给我粮草,但钱粮的事情,外人总不如九哥可靠,若有需要,我可要向九哥开口了。”胤祯捶了捶他肩膀,将信任传递过去,“胤祯心里很清楚,惟有九哥不会背弃兄弟。” 九爷点点头,只短短几句话,兄弟二人就结为最好的联盟。 此时天朗气清,看不出半点波澜,但他们都清楚,紫禁城很快会风雨交加。 胤祯的府邸中,从管家到奴仆,一言一行都透着喜庆。福晋完颜氏并非小家出身,做了十几年的福晋,她早已看淡这些。当年八爷府里有多热闹,现在就有多冷清。这样的追逐,一旦失败,曾经的荣耀都变会被称饱受摧残的理由。 “爷这趟出远门,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府里的事情我自会安排妥当,至于宫里,该有的礼数我都记着。莫牵挂。”完颜氏了解她夫君的志向,此刻她尽可能令他放心。 胤祯拉过她的手,只是笑着。 “爷这是信不过我?”完颜氏问道。 胤祯摇摇头,拥她入怀,“夫妻多年,我怎会信不过兰樨。你不必告诉我,全都由你做主。只是这次会去多久,只怕皇阿玛心里也没底,你可别亏待了自己,定要平平安安等我回来。” 完颜氏有些动容,嗔道,“又不是不回来,好端端怎么说这些。有什么要交待的你可尽快跟我说,若是到了西宁再来信,我可不依。” 胤祯知道她在缓和气氛,好让离别不太伤感。 “宫里,”胤祯顿了顿,掩饰般咳嗽,“额娘那里你要多去走动,我在外边尽忠,尽孝的事儿就亏得你了。” “你就不想那几个小子?”完颜氏道。 “他们我放心。”胤祯一语带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就没有别的事儿?”完颜氏眼里有鼓励,她不认为宫里那个人会成为他们之间的禁忌,这应该是夫妻之间可以分享的心情。 他当然知道兰樨的暗示,他并非铁石心肠,但仍坚决无比道,“没有。” ------------ 出征 出征那一日风和日丽,他爱新觉罗胤祯头顶广袤的蓝天,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踌躇满志的八旗子弟,他们摩拳擦掌怀,揣着一颗建功立业之心。 胤祯微仰着头,阳光明媚,他眯着眼,不似在闪躲,似乎十分享受阳光的浸浴。城楼那一方是耀眼的光芒,他看不清,但他清楚,他此生所珍重的人,此际都在那一方。 大军粮草尽在掌控,老爷子对此次出征分外重视,朝中有九哥相助,府中诸事有福晋打理,解除了后顾之忧,无论战争的胜利,还是其它什么,他都志在必得。 怀中的物件无心硌着自己,他心跳猛然一顿,掏出包裹着物件的锦帕,那旧帕子上绣着宫里的老样式。揭开锦帕,内里是一块缠绕着丝线的玉佩,通透莹洁,弘明是个有心的孩子。 角楼一侧,宝璎素衣而立,她站在风口,大将军出征的旗帜飘扬,此刻心里却有一丝冰凉。她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送别的队伍里自然不会有她的位置,加诸有心人的安排,她与他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早已看破一些人的心思,她笃定,胤祯不走的话,他的胜算只怕也不小,这一仗,如同突发事件,打乱了他的、皇上的安排。也曾奢望给他送别,甚至想透露一些情报给他,但终究是徒劳,只差一点点,宝璎心里叹道,“只差一点点。” 那一日进宫辞别,有意或无意,额娘特意命他前去与弘明叙话。他心里一惊,探究半晌,窥不透额娘那波澜不兴的眼神里暗含的信息。 暮色将至,青灰色的石板上的脚步稳健不失凌乱,心里的期待却越来越深重。对兰樨口口声声道没有其他在意的事情,是让她放心,也想让自己放弃,这一刻才发现,终究是自欺欺人。越是接近目的地,他心底就被深重的忧惧笼罩着,不知是对兰樨食言的忧惧还是害怕见不到那人的忧惧,抑或,两者皆有,但那一重更深些呢? “阿玛!”清亮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弘暟明净的眸子出现在眼前。这几年他稚气已脱,平添了几分英气。胤祯心中一喜,不愧为他的儿子。 胤祯颔首,摸摸他的脑门,道,“弘明呢?怎么就你一人?” 小阿哥的院落里理应有很多侍者,而胤祯此刻眼界所至,只有几杆幽竹,几剪晚风。 “哥哥在屋里临帖习字。”弘暟回答道。 胤祯启步朝书房走去,已听到脚步声的弘明从容搁下笔杆,对踏入书房的胤祯作揖道,“阿玛。” 他已长大成人,眉眼间的棱角简直是活脱脱一个小胤祯,气度却更像皇上,更显从容稳重,也比胤祯少年时老持了几分,离开生母庇护的孩子是要成熟几分。或许是为了锤炼他们,胤祯刻意减少看望他们的次数,多日不见,父子俩显得有些生分。 胤祯把目光移至书桌上他临着的那幅字上,“这是上书房先生布置的功课?”他禁不住想起自己那段上书房时光,那时的十三,那时的他,荒诞而快乐。忆起老十三,心里一阵黯然,曾经的他,如今的自己,究竟谁比较幸运。 “不是,”谦逊有礼,毫不卑微,弘明据实回答,“是孩儿自己要写的。” “为何?”胤祯对他的好学十分满意,心里盘算着,眼前的小子融合了兰樨的低调谦逊和自己的气度锋芒,只怕比自己更有出息。 “字体会伴随自己一生,孩儿尚且年少,如若现在不把字练好,只怕将来要改不易。”弘明说话行事自有一番道理。 “这是哪个师傅教的?”胤祯频频颔首,他的嫡长子,果然不曾教他失望。 弘明沉默,似在踌躇,却被嘴快的弘暟抢先答道,“是姑姑说的。” “唔。”关于炼字的话题戛然而止,有关她的墨色记忆在脑中铺开,挥毫泼墨,此间趣事,只有他知。 “这屋里为何就你们?”他转移着话题,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原本姑姑也在,一直在看哥哥写字,忽而总管来了,把姑姑唤走了,我们就把旁人也撤了。”弘暟老实答道,当年的他太过年幼,此间的秘密他未必知晓。 胤祯墨色的眸子骤然紧缩,手心攥紧,心底某处又开始抽 搐滴血,低沉道,“皇阿玛。” “阿玛此去千里,孩儿无以为祝福,就写几个字送阿玛,祝阿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弘明不动声色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至自己的书桌,随即新铺开一面白纸,挥毫之际,颇有大家风范。 趁他写字之际,胤祯掏出两块玉佩,交给兄弟二人道,“这一去不知几时归,你们好生保重,临别在即,阿玛就赠你们两块玉佩。” 这是额娘早些年赐予他的物件,有福佑子孙之意。他知道是交给这两个小子的,却直到今日才正式交付,在他们身上,他看到自己骨血与志向的延续。 弘暟接过玉佩,仔细端详,最后放入怀中。弘明却不急于将玉佩收好,而是将写好的字郑重交给胤祯。 从书屋出来,胤祯止住他们为他送别的步履,这一路虽只有孤影相伴,他却走得异常坚定,阿玛的期望,额娘的嘱托,乃至孩子们崇敬的目光,这一切告诉他,只能成功。有些重任,总要有人承担。 行至半路,忽闻身后有人呼唤自己,胤祯回头,却见弘明紧追上来,惊异之际,却见他将先前赠送的玉佩递过来,除了包裹着的锦帕,玉佩顶端小孔里还穿上了一条红色丝络,不必细想便知道是谁的手艺。 胤祯没有拒绝,男子汉之间不需要扭捏,玉佩所蕴含的寓意他已收到。此刻才有机会细细品读弘明写的送别诗,“贼寇徒手裂河山,杀我子民血未干,将军横刀马上立,拟把苍天来补还。” ------------ 死间 于胤祯而言,西宁这座城池并不陌生。多年前他因十三的事开罪了皇阿玛被派往西宁,犹如刑囚流放般苍凉,陪伴他的只有三两仆从,几缕西风斜阳。西宁城如今的风貌不比当年,他胤祯的风光却胜当年百倍。 前路艰险,将士们都替他捏把汗,都说十四皇子兵法娴熟能征善战,但真正领略过的又有几人?鲜有人记得,他曾走过一遭西宁路,酷爱行军的他早把周遭山川土地风土人情摸得一清二楚。他,比多数人更有把握。 “如若不是十三,我决计不会走那一趟。”想起十三,他脊梁骨猛然一阵发凉,当年是意气所致,但说到底他心底是有愧的,他打定主意,如果他日如愿以偿,定要善待十三。 安营扎寨,旨意即到。远在京城的皇上给他带来新的讯息,有好有坏,需要他细细咀嚼。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小子,深知此祸绝非一朝一夕可拔出,这座久违的城池因为他的到来有了新的生机。 京城的人们生活在刻意粉饰的太平之下,宝璎已经能感觉到人们浮于表面的笑容下蠢蠢欲动的冰冷气息,没有某人的日子,即使春暖花开对她而言也是冰天雪地。她唯有更加靠近皇上,借他的光芒保护自己。 “十四走了有些日子了。”某一日皇上望着天边一轮孤月自言自语。侍者听罢,不胜唏嘘。宝璎若有所思道,“九十九天了。” 这话不似对旁人道来,如同她心底的低语,却不偏不倚落入皇上耳中。 “宝璎是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的?”皇上和颜道,带着难以窥破的笑容。 宝璎自知失语,郑重跪拜,抬头道,“这些日子宝璎的确是数着过来的,但,宝璎是替皇上数过来的。皇上思子心切,做奴才的理当效劳。” 皇上目中有瞬间的讶然,却仅限于她能察觉的范围。他没有再问什么,吩咐李德全把胤祯誊写的那本《幽梦影》取来。 他触摸着翻得有些古旧的纸张,胤祯的字迹张牙舞爪,即便书写着最闲适悠然的字句也收敛不住张扬的气势。某种程度上,胤祯弥补了他在父子亲情方面的缺失,自从太子被废,他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当初让他写可没想这么多,如今朕也可睹物思人了。”他自嘲着,绝不后悔讲十四派往战场,他最优秀的儿子理应如此。侍者们皆应和着,宝璎却不再言语,只低头不做回应。 李德全心里暗喜,不枉费他这些年的关照,这丫头果然沉得住气了。不过这次他却想错了,宝璎并非刻意收敛,只是不适时记起有关《幽梦影》的争论。 皇上话题一转,“宝璎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呀。”这一赞似语带双关,令人摸不着头脑,宝璎假意没有听懂,“奴才不敢,奴才愚笨,这些年多亏主子提点。” “你若不是聪明人,谁是聪明人?难道朕的那些儿子是聪明人?”这一席话听得众人毛骨悚然,皇上或许是随性之言,却把周围人吓得半死,这样的比喻对奴才而言,绝非福气。 “宝璎万万不敢与主子们比较。”她总算明白说多错多。 皇上凝神若有所思,忽而泫然笑了,“他们不是真正的聪明人,真正的聪明人不会把自己置于众矢之。” 几日之后,宝璎在园子里被五王爷与九爷叫住。五王爷对她素有恩义,而九爷却是能避则避的人。 这一天风和日丽,九爷脸上也有了少见的和煦笑容,“不知皇阿玛今日气色可好?” 这语气这神态,仿佛他们是多么熟识的故人,宝璎含笑道,“皇上气色如常,两位爷若有孝心,不如去书房请安,这会子皇上正闲着。” “如常?不会吧,收到了十四弟的折子,怎会气色如常?”九爷道,一如既往的胸有成竹。 宝璎心底一震,西宁来的折子,莫非战事不妙?原来他是为此来的,自己不知道皇上收到了折子,他在朝堂上必然知道。再者,胤祯必然私底下给他写了信函。想到这里,她心思活动了不少,九爷这是来跟自己交底呢。 “这些事,奴才不知道。”她不打算接茬儿。 听她自称奴才,必然还带着戒心,也对,当年二哥府里的过节必定还记着。往常有老十四护着不知道怕,如今老十四远在天边,这丫头也对自己起了防范之心。九爷也不恼,继续道,“这些事宝璎自然不会知道,但端茶递水这些事我们兄弟可不及你。” 宝璎猜测他是商人心性,舍得低声下气必然要有所得,但不打算与他做交易。继续打马虎眼道,“九爷怎么跟奴才计较起来了,做奴才的有奴才的命,伺候好主子才是活路。” “宝璎怎么跟我生疏起来了,难不成信不过我那十四弟?”他适时把胤祯搬出来,直击她的死穴。 宝璎心中冷笑,暗想,“我信胤祯,可不信你。”嘴上说的却是,“奴才岂敢,九爷与十四爷有兄弟之谊,与皇上是父子之亲,若想打听什么,大可直接问皇上,奴才们私下议论皇上可是死罪。” 好个鬼丫头,总算把话挑明了。九爷忽而暧昧的笑笑,低头靠近她,“我们跟皇阿玛哪有你跟他亲呀?你们不是……” “你!”宝璎猛然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瞬移开目光,不再言语。这才是她心底不能触碰的禁忌,九爷猜的不错,胤祯根本不是禁忌,她自以为心如风光霁月般光明正大,接受老爷子的保护才令她愧疚。 听到他挑明禁忌,五王爷深吸一口气,此间的空气都冷凝了。有些尴尬,皇上不说,他们也是知道而装作不知道。 宝璎目光触及五王爷,知道他是被这倒霉弟弟拉来做幌子,反倒有些同情他,自己是陷入死局,可五王爷却无论如何不该入局。 宝璎禁不住九爷暧昧的挑衅,随口胡诌了个借口告退,一路上却觉得头重脚轻,几欲跌掉。 “好端端的,你干嘛惹她?”见她步履轻飘似浮萍,五王爷气不打一处来,直向九爷发问。 “我哪里惹她了,我是好言好心,分明是她自己走的,你回头想想,我可有一句不敬的话?”九爷翻白眼耍起赖。 “那好,下次别找你哥哥我,你是虱子多了不怕咬,我可没想开罪她。”五王爷气冲冲发泄着,转身欲走。 九爷见他真动怒了,目中有些怀疑,意味深长道,“我的好哥哥呀,不管是谁拜托你照顾她,我劝你就此打住,别把自己搭进去,这丫头不是省油的灯。” “怎么说?”五王爷压低嗓子,“你不也常说她笨吗?” 九爷耀摇头,训诫般道,“ 她可是全身透着股机灵劲儿,能笨到哪儿去?就算真是天生愚钝,这一路磕磕绊绊走来,前有德主子和十四弟保驾护航,后有你和八哥暗地里帮着,也该学聪明了。如今不是愚笨,是伙同着老爷子跟我们做戏。” 五王爷半信半疑的摇着头。 九爷继续道,“只怪哥哥你把人心想得太好。你想啊,她既然被老爷子看上了,又情系老十四,这死局是决计走不出的,她要么从了要么死,可你看呢,她处在犄角里还乐得自在,这个丫头不简单呀。老爷子身边若有这么一步棋,我和十四弟胜算大了。” 对于他的计划,五王爷是满脸不在乎,反而试探道,“你说皇阿玛不会放了她?” “你想想,倘若你是皇阿玛,你会放了她?那不是抽自己耳刮子?”九爷越发觉得自己的哥哥天真幼稚。 “若我是,我就成全她。”五王爷的声音再度低沉下去。 九爷直摇头,“对,你有理,你好心,若皇阿玛是你,他也会放手成全。” 五王爷沉默了,算是默认他的说法。 九爷叹息道,“兵法有五间,这么一颗绝妙的棋子,前路竟是死间,可惜了。” ------------ 赏赐 “年下上贡的这些个新鲜玩意儿,你们且给我看好了,若是磕着碰着了,轻饶不了你们。”适逢宫中节庆,小太监和宫女们小心收拾着江南送来的锦缎、串珠、扇子等物。 李德全乐呵呵瞧着他的小徒弟,“果然有些派头了,不枉费这些年的心思。” 宝璎不忘拍李德全马屁,“在您李大总管面前,我可不敢有派头。您不是教导我们吗?凡事儿小心着点,多留个心眼,不然小心脑袋。我这也是按您老的意思去办,省得小子们粗心,惹您生气。” “哟!璎姑姑不愧为璎姑姑,说话做事都一流的漂亮。”李德全继续恭维着。 “都是主子赏饭吃罢了,只怕他们都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呢。”宝璎故意嘟囔着嘴,许是清瘦过度,唯有此时脸上才能显现出曾经的水灵。 “谁敢嚼你的舌根字,我把他舌头剪了。不过,给你的这碗饭和他们的显然不同。”李德全做生气状,不忘提醒小太监将最重要的一批贡品送往西宁。 “往军中送的东西,要不要让十四福晋过目一下。”宝璎低声问李德全,这些东西虽是她打点收拾,但多年来也不知他的喜好变了没有。 “不必了,”李德全胸有成竹道,“你若不信,我们打个赌,这东西还需六部的人看过,今日也不急着送去。就派个人把单子送到府里,且看嫡福晋怎么说。” “好。”宝璎说着就吩咐太监照办,她并非不自信自己对胤祯的了解,但她更确信完颜氏的眼光。 正说着话,皇上差人把宝璎唤回去。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些半新不旧的衣帽,有些磨了颜色有些脱了丝线。宫里每逢年节都有簇新的服饰,皇上这是怎么了?竟让人缝补旧衣服?又不知是什么人留给他的惦念。宝璎心里这么想着,更重要的是,这本不该是她的活儿,而且,她确实很久不动针线了。 “手生了?忘记自己的老本行了?”皇上一脸的不高兴。 宝璎哪敢说不啊,这穿针引线的活儿还就她这双巧手做得最好。 “边上那丝线快脱了,你给重新镶上边。”“左边的红线掉色了,和右边不一样,记得换上新的。”“腰带上的云纹前些年被磨了,你好好补上。”皇上戴着老花镜,监督着她的工作。 宝璎心里直嘀咕,这平时威严的主子怎么变成这么一啰嗦的糟老头子?还尽给自己提各种吹毛求疵的要求。真以为她宝璎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了。 “你还别说,这宫里除了宝璎,没有第二双手这般灵巧。”皇上欣赏着她的成品,自得其乐赞赏有加。 宝璎却只是躬身谢过他的称赞,有些事情于她而言,是不太愉快的经历。她很佩服那些擅长逢场作戏的人,如何将喜怒修炼到收放自如呢? 这会子,前去十四府里询问的小太监回来了,李德全悄悄走到门外。宝璎竖起耳朵,放慢手中的活儿,探听他俩的谈话。不必猜测,看李德全笑呵呵的脸已知道结果了。 果不其然,连皇上都注意到了,他直接兴冲冲问,“有什么喜事?” “回万岁爷,是奴才和璎格格打的赌,”他明知皇上心急,还慢条斯理说着,“话说这璎格格呢,按主子的意思收拾了送往西宁的赏赐,老奴觉得呢,这就让底下人按规矩送过去,谁知呢,璎格格担心不周全,问老奴是否要问问十四福晋添点什么缺的,而老奴呢……” “你觉得不用问她,所以你俩就打了个赌派人问十四的媳妇,对不对?”皇上一口气把他的话说完。 “主子英明,就是这样。老奴说了半天的话,主子一句就说完。”李德全这会子不唠叨了。 皇上当然知道他这马屁精的主意,“朕来猜猜,朕这个儿媳妇最是温良恭顺,必定让人回来禀报,皇阿玛的主意就是最好的主意,对不?” 李德全道,“万岁爷猜对了,嫡福晋说的是,宫里做主了就是最好的。” “是差不多。”皇上点点头。 宝璎沉默着,她说的宫里,究竟指着谁呢? “老十四走了一年,朕怪想他的,宝璎,这些衣物你可缝好了,和着那些赏赐一并送过去。” 果不其然,宝璎手中的针微微颤了一下,这竟然是为他缝制的!早知如此,她定不会这般不情愿。她暗自怨自己,当真是小瞧了皇上。 抬头时,正巧撞见他也看着自己,这一眼,似饱含无限寓意,她却无法参透。 “这一年府里嫁了两个丫头,冷清了不少吧。”是皇上最先把话题岔开。 连胤祯的女儿都嫁人了,这一晃多少年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嫁的还是策凌的儿子,那年草原上的光景当真预示了什么。 李德全及时禀报着,“十四福晋自己的两个小阿哥都不在身边,出嫁的那两位格格本不是她的。这些年福晋常去永和宫德主子那儿坐着。” 久违的地名从旁人嘴里说出竟那么陌生,宝璎猛然发现,这一生她想做的,她该做的,都有另一个人替她做了,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军营里没有明显的白天黑夜之分,这里的夜空是被火光照亮的。 胤祯望着帐外暗红色的夜空,炉子里熊熊燃烧着焦炭。在远离京城的地方,他每晚枕着羊皮鼓睡,军情紧急时甚至和衣而眠,正瞌睡的时候没准会有敌人来犯。他每天都会遇到不同的挑战,时而心惊肉跳,神经时刻紧绷着。 但他竟然相当享受这样的生活,以前的日子太刻板太规矩了,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固定的时间上朝,说着固定的话语穿着固定的衣服,他几乎厌倦了。 在这里,他时常很多天洗不上澡,更注重不了仪表,甚至很多天不剃头。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是为皇子。但他的部下会提醒他记得,在这里,他被称为大将军王,这真是他有生以来最狂妄放肆的称呼,当然,他理所应当配得上这一切。 “主子,您把胡子刮了吧。”胤祯的哈哈珠子常有端着一盆清水进来。 “十天前才刮过,急什么?”胤祯头也不抬的摆摆手,视线不离军报。 “一会儿有人来呢,您这样子怎么见人?”常有抱怨着,往常的主子不是这样啊,他这皇子越发像莽汉了。 胤祯倒是不着急,“有人来就请进来呗,我见各部落首领不都这样子?” 他此刻的外表可不算糟糕,即使全身都是风沙的痕迹也曾接见过外族首领。这粗犷的西北汉子造型反倒让他倍显亲切,西北各部都很钦佩这位毫无骄矜之气的皇子。 “您收拾一下,可精神多呢。” “有什么可折腾的,无非一张人皮。” “可您这张人皮比其它人皮金贵呢,这会儿子来的是宫里的人,您不能这样子吓坏人家吧,不然万岁爷和德主子听了可得担惊受怕呢。”常有搬出万岁和德妃唠叨起来。 胤祯倒不怕他唠叨,但被宫里人撞见自己如草莽一般,还以为他过得多落魄呢。 “真是麻烦。”他嘴上虽这么说,却也放下奏报,任由常有摆布起来。 见京城来使不会比见蒙古王公更有趣,他们多半拘泥于礼仪,失了份豪迈。送走使者之后,胤祯略瞟了一眼礼单,吩咐侍从登记收拾妥当。该留下的留下,该赏人的赏人,处置分明。 研读老爷子给他的信件才是真正的乐趣,他的皇阿玛对他的军事能力完全信任,甚少在具体行军方式上给他建议,绝对的放手意味着绝对信任。 老爷子身体康健,下床无需身边人相扶;老爷子牙很好,还能吃蚕豆;包裹是老爷子亲手封口的,只待他自己打开……他小心翼翼割开丝线,摩挲着父亲穿过的服饰,旧衫新线,显然临行前缝补过。 这是谁的针脚?胤祯心满意足想着,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想必老爷子亲自督促人赶制的。 “爷,奴才瞧着,像是福晋的针线。”常有见他一脸的幸福感,嬉笑起来。 “你还认得福晋的女红,长见识了。”胤祯摇摇头,没把他的猜测放在心上。 常有也不失落,拣起一条腰带寻思着,“我就觉得哪儿见过,您瞧,这角上绣着一朵花呢。” 胤祯诧异,接过腰带,果然在锁边处多出了一朵血色五瓣花朵,花瓣先端有刻缺。他沉吟道,“云纹被磨平了,绣工用花挡着些。” “可惜就一朵,孤单单的,也看不出什么花。”常有嘀咕着。 胤祯也不搭理,不动声色将腰 带别上。 ------------ 凯旋 西风烈,残阳如血,胤祯骑在马上,以前所未有的心境欣赏壮丽的河山,他忽然有流泪的冲 动,或者说,比泪流更丰富一点。三年前西征以来,他和他的军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长途跋涉背井离乡的疲惫很快被马背上痛击敌寇的快 感取代,这三年他们踏雪卧冰,跋涉千里之遥,食宿与普通军士一般无二,多少次忘了,他们也曾是养尊处优的皇族子弟。当他在黄沙万里外艰苦奔袭,在浩渺星空下研究作战图,在烽火狼烟中抛却生死的时候,他依然铭记,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清。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多少还残留着喋血的痕迹,当他看到军营的将士们燃着篝火庆祝,他知道此生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们高喊着,“大清!大清!大将军王!大将军王!” 连绵不绝的欢呼声让他有些得意,仿佛自己就是命运的主宰,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像一个真正的统帅那样,在军士们亢奋欢庆时保持着必要的理智。 “大将军,蒙古各部王公送来贺礼。”常有在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后,逐渐意识到将军这个称呼更适合胤祯。 “按规矩办,该赏的赏,该入库的入库,该上报的上报。”胤祯接过礼单,随意浏览一番。 “别的都可以,但眼下,有一件贺礼,不知是上报朝廷还是入库,抑或退回的好。”常有极少见的踟蹰起来。 “退回?”胤祯疑惑间细心查阅每一件贺礼,居然会有这般棘手的贺礼? “还请主子示下。”常有换了称呼。 “牛羊,马匹,骆驼……”胤祯一项一项列出,食指顺着礼单下移,最终停在意想不到的底端,不可思议间脱口而出,“女人?” ------------------------ “皇上非常非常高兴。”此时天朗气清,宝璎不得不一遍一遍应付前来打探消息的人们,不厌其烦重复着显而易见的事实。 “怎么个高兴法?”总有些人不满足于过于官方的答案,非要探知些小道消息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回九爷,皇上高兴得连胡子都快漂起来了,整个人年轻了十岁。”宝璎用狠狠的眼神示意九爷,她快不厌其烦了。 “这样就好,和我在朝上看到的一样。”九爷放心下来,一只手悠闲的搭在汉白玉石雕栏杆上,戒指上的蓝宝石在霞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彩。 宝璎问,“既然都在朝堂上看到了,还问我做什么,白费了银子。”宝璎自然不会被银子收买,但见她之前的那些太监免不了一些打发。 “那是众人之前,高高在上,免不了端着,你肯定看得真切。”九爷也小声道,在这个牙尖嘴利的丫头面前,他们这些皇子几乎失尽了风头。 “可我见你下朝后还跟李谙达嘀咕了半天,最好还给皇上招去了,你不会自己看吗?”宝璎对他也放肆起来。 “你看得还仔细?”九爷有些闷闷不乐,这丫头果然没大没小。 “你以为就你有眼睛?”宝璎顶撞道。 九爷把声音压低,“也罢,这事儿你迟早得知道,本打算让老十四回来自己跟你交代,如今这个坏人我这做哥哥的替他做了,也省得有人抢先说了更麻烦。” “何事如此严重?”宝璎也紧张起来。 “老十四在西宁纳了个小。”他俯身以最快的语速在宝璎耳边简述了这件事,迅速恢复到正常的姿态,目不转睛观察宝璎的动态。 如果换作八福晋,此刻只怕会含笑谢过九爷,回府后关上门一顿大闹。若是换了十四福晋,她也会含笑谢过九爷,然后回家自顾自伤春悲秋起来,最后会得出结论,“爷在外也不容易。”然后火速原谅他。然而眼前这个女人,与以上两种女人略有不同,既非正室,也非侧室,却牢牢占据着他心里那个位置,她会怎样呢? “就这么一桩小事也值得你特意跟皇上说一回?”宝璎的大脑短路了片刻后迅速恢复一贯的姿态。 “这个你不懂,其中自然还有些缘由,他自己说总比被没安好心的别人捷足先登了好,老爷子知道了一切好办。”九爷说。 “知道了。”宝璎回答,她的语气平淡到不能再平淡,没有半丝*味或者醋味。她的步履依旧沉稳,只是临走前忘了福身告退。 强装镇定,绝对是强装镇定!九爷恍然忆起老爷子听到这事后的反应,也是一句“知道了”。这两人是不是有些太像了。 他纳妾了,这就是她所知道的全部事实。 胤祯回京了,带着击败敌人的荣耀,迎接属于他的全部赞美。每个人都恨不得与他攀上关系,使出浑身力量向他献媚对他示好,他们猜测着皇上会用怎样的方式褒奖他。 刻石记功,国宴家宴,这个时期宫里的一切活动似乎都围绕着他。胤祯理所应当接受这一切,这里的空气没有战场那么纯粹,战场上,他有好胜心荣誉感,他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胜利。但在这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他心安理得,唯独有一点不足,那个习惯站在老爷子身旁寻求庇护的小女子到哪儿去了。 不能向老爷子求证,他唯有旁敲侧击一些潜在的知情人,八面玲珑的李谙达口风甚严,他休想得到答案。 “额娘一向身体可好?”胤祯在德妃身旁坐下,永和宫的一切陈列摆设都不曾变化过,时间仿佛停滞在多年以前。 “年纪大了,腿脚不如从前,好在你媳妇隔三差五进宫来看我,陪我说话解闷。”德妃微笑时,眼角多了些细纹。 “额娘久居宫里,兰樨再孝顺也鞭长莫及,倒不如身畔的老人熟知额娘起居饮食伺候周到。”胤祯将茶盏递给德妃,是她喜欢的江南风格。 “绿桐是很周到,这么些年了,我要给她许配人家,她却说早断了出宫的念头,难为这孩子了。”德妃接过茶盏。 “额娘身边的旧宫人也不止这些,也不见都出来聚聚,我出去这么些年,也怪想大伙儿的。”胤祯终于按耐不住。 德妃双手将茶盏一扣,脸色阴沉下来,“拐了这么大个弯儿,你是想见宝璎吧。” “额娘言重了。”胤祯不敢看她。 德妃示意宫女们下去,屋子里骤然冷却下来,“我还当你真心孝敬额娘,探望额娘来了。” “当然是真心,只是顺便问问。”胤祯仿佛回到少年时代,做错事被德妃责骂。 “也对,额娘再怎么样也还在永和宫里跑不掉。宝璎却如霞光彩虹随时会消失。”德妃打定主意不给他台阶下。 胤祯索性也摊开说,“我回来这么久,所有的亲戚故人,该见的都见了,唯独不见宝璎。即便宝璎不是宝璎,只是寻常宫女,那么,一个从小就熟悉相知的玩伴消失了,我也总该问一问她去了哪里。倘若如今的胤祯变得冷血麻木,对玩伴的生死不闻不问,额娘难道不会心痛吗?” 身旁的盆栽盛开着本不在这个季节绽放的花朵,妖 艳而奇异。 没有一个母亲能跟儿子做对,德妃气消了大半,“世间男子的心性,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在身边的总不知珍惜,额娘真为兰樨不值。” “儿子现在问的是宝璎。”胤祯也强硬道,目光炯炯。 “不知道。”德妃懒得理他。 “不可能,谁都可能不知道,唯独额娘您不会。”胤祯也不再是可欺的孩童,眼眸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她是你皇阿玛的人,我怎么会知道?”德妃依然固执。 “她对额娘的意义,绝非皇阿玛的人这么简单。胤祯记得很清楚,每次宝璎出了岔子,额娘总是最心疼的那个,如若胤祯受了伤,额娘只当是儿子不小心,而换作宝璎,额娘会关怀备至……” “别说了,别说了,”德妃颇有些动容,“她一直是我的好孩子,一直都是。” “难道是额娘不让她见我?”胤祯小声求证他的大胆猜测。 “放肆!”德妃一动怒声调不由得上扬,“你的额娘岂是这般狭隘胆怯之辈?” “那是为什么?”胤祯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人阻止她,如果她不见你,唯一的解释是她自己不想见你。”德妃道。 “她还在皇阿玛身边?”这问题令他有些心痛,几乎将手中的青瓷茶盏捏碎。 “当然,”德妃道,免不了补充着,“你别做傻事。” “儿子明白,也不是小时候了,”胤祯深吸一口气,沉思着,“只是我该去哪里找她?”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德妃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回响。 ------------ 迟吻 不知何时起,这个冷僻清静的地方成了他们的老地方。多年前他们因一时贪玩被锁在寿皇殿,竟被粗心的宫监遗忘了大半夜,那时尚且年少的他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东西。后来,他们相约在山顶见面,因一些有意或无意的缘故,他错过了时机让她在风雪中空等一夜,也宣告了他们此生缘分的坎坷。 这一次,胤祯踏上熟悉的山路,变化了的不止是他的年纪。曾经的无知幼子,曾经的莽撞少年,属于他的头衔随时光变换着。那么她呢,是否还衔着那粉色的记忆在原地等待? “快到了。”他心里默念着,这些年的沉 浮,他练就了一番胸中有万千惊雷亦能举重若轻的本事。胤祯便步登上最后一级青石阶,举目望去,青松古亭,一切不曾改变。 “你怎么来了?”冷冰冰的声音在耳后幽幽响起,他不觉一颤,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胤祯侧身看去,紫罗兰色泽衣衫的女子飘摇而立,似乎带着一股脑的怨气。胤祯眼前一阵恍惚,他几乎兴奋得惊呼。 “我问你呢,你怎么来了?”依然是清冷的声调,还带着些许愠怒。几番牵肠挂肚的女子,不改俏皮狡黠对他怒目而视,这是怎样一种心境? 胤祯一个健步到她眼前,几乎贴到她身体,近乎无礼的距离,“某人不想见我,只好我亲自来求见某人。” 宝璎杏眼圆睁,不自觉倒退一步,“大将军王贵人多事,此刻应该在万岁爷的庆功宴上,不应该在这里。” “我借如厕偷跑出来。”胤祯胡诌着。 宝璎面色一沉,“那你快回去。” 胤祯非但没有听她的话,反而自顾自走到寿皇殿前,撩起袍子坐下,“爷累了,坐下歇会儿。” 宝璎见他镇定非常,心里反而急了,凑上前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坏了万岁爷的规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胤祯气定神闲,压根没有听她说什么。 宝璎干瞪眼,“你倒是给个话呀!” 胤祯只当没看到,悠悠然道,“既然知道急还躲在山顶不肯见我,这次老爷子骂人就赖你。” 宝璎一跺脚,“就会赖我了,你就会这样。” 胤祯也不说话,只是掩嘴偷笑。宝璎一见这阵势,登时明白了,冲他嚷着,“原来你诈我!” 胤祯哈哈大笑起来,索性双手交叠托着下巴看她发怒。 宝璎气也气过了,收拾了心情,“如今的十四爷已非昔日可比,再这般跟奴婢斗嘴只怕不合规矩了。” 胤祯知道她动气了,顺着她道,“任我再怎么今非昔比,你对我却是发放肆,越发没有规矩了。” 宝璎双手一摊,“那些人一心想奔个前程,一门心思巴结着你,我又不想巴结你,再说了你也不缺我这个巴结。” “得,现在算我巴结你。”胤祯摸摸下巴,和她斗嘴都那么快乐。 宝璎也没胜利感,在老松树下坐着,陪着他发呆。莞尔,又朝他身上寻不是去,“旁人奉承你的那些个言辞,我看你是相当受用,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胤祯耸耸肩,“都是皇阿玛准许的。” “沽名钓誉。”宝璎嘴快。 胤祯摇摇头,“这你就不明白了。人一生会有两次死亡,一次是身体的死亡,我们谁都无法避免。还有一次是精神的消亡,若是真能为大清做出些功绩,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即使有朝一日爱新觉罗胤祯不在人世,这些声名也会随着子孙后代的繁衍传播下去。” 宝璎似乎有些懂了,嘴上却满不在乎,“还不是沽名钓誉?” 胤祯继续道,“随你怎么说,也随别人怎么说。如果生命只停留在今天,我也不会有遗憾。” “此话当真?”宝璎眉头一蹙,“难道你不知道他们都指望你更上一层楼也好都沾你的光?” “我知道。”胤祯的语气沉重起来,神色也不如先前那般。 宝璎却噗嗤一笑,“你可不能后悔了,不然你那西宁的小福晋可怎么办?” 胤祯被她一逗,瞬间转忧为喜,“我说呢,怎么躲着不见我,原来为这般。这景山上尽是浓浓的醋味儿。” 宝璎本想着他若不提自己也就不提,可谁曾想胤祯早已猜透她那点小心思,这会子自己憋不住先破了功。“好吧好吧,反正我皮厚不怕你笑话。她美吗?” 胤祯听了更是捧腹大笑,指着宝璎道,“这就是……你们女人……” “我问你话呢,”宝璎索性坐到他身边,“她美吗?” “一般。” “那她性情好吗?”宝璎再问。 “一般。” “她精通丝竹管弦?” “一般。” “她家世显赫?” “一般。” “那你看上 她哪点?”宝璎忍不住提高声调。 “一般。”胤祯面色不改。 宝璎气个半死,嘟囔着,“真是饥不择食。” 胤祯淡然一笑,任凭她误解着自己。只要是她,误解又何妨?他们二人独处的空间,他觉得无比轻松畅快,依靠着殿前的廊柱,他闭目养神。 宝璎忽觉他不说话了,侧身看去,胤祯竟似睡着了。战场上神一般的男子,好像总有耗不尽的气力,这一刻他是真的累了。宝璎这样想着,忍不住用手去摩挲他的眉头。他的面容历经风沙的侵袭,却依然不改昔日的英俊,更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他的眉眼,他的棱角,他高挺的鼻梁……宝璎心疼的凝视着他,他的轮廓比以往更加刚毅,但好像满身尽是疲惫,仿佛整个人都被什么塞满了。或许,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晚风徐徐而过,熟睡中的胤祯打了个寒颤,宝璎有一瞬间的冲 动去拥抱他。但就在手指触及他衣襟那一刻停止了所有动作:他们之间,有距离了。 宝璎苦笑,略带危机的闯入他的私人空间。看着他,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很多情景都似曾相识。 充斥着诱惑的空间,胤祯忽然睁开了眼。四目相对的尴尬,宝璎大窘,抽身想逃。 “你在干什么?”胤祯灵活的臂膀一把揽住她,眼里撩拨着咄咄逼人的暧昧。 “你,你,你放开我。”宝璎窘迫间变得结结巴巴。 “还没回答我,你在干什么?”胤祯维持着主帅的地位,进一步贴近她。 “偷窥。”她心虚的说出答案,耳朵烧得通红。见鬼,这算什么回答? “哈哈!”胤祯再度大笑,这小丫头总有那么些惹人怜爱之处。 “还不放手?”宝璎瞪大眼拍打着他。 胤祯索性揽得更紧,颇有大将风范的任凭她粉拳的攻击,“不放。” “放手!”宝璎鼓着腮帮子做足生气的架势。 胤祯早不吃这一套,幸灾乐祸欣赏她的无措。 宝璎再度受挫,她变换着法子改用手去挠他的咯吱窝。这一招出奇兵颇有效果,胤祯果然招架不住,颤动着避开她的小手却始终不愿放开环绕的手。 这一奋力的挣脱没有挣开他的手臂,反而一股脑撞进他怀里。 久违的接触,他们都有些尴尬,僵硬的四肢不知如何处置。宝璎抬头望他,他的眼里有些炽热的她似懂非懂的东西。他的脸贴着她,她的睫毛抵着他,近在咫尺的距离,周身都是彼此的气息,她含羞,迎上他的唇。 一切都这般自然,没有任何铺垫抑或修饰,仿佛本就是理所当然。他闭上眼侵略着享受这迟来的温存,品味着唇齿间的馨香。环抱中是柔软的温暖,肆意品尝着天旋地转的感觉。 “宝璎,我一定可以做到。”胤祯望着清朗的夜空对她道。 依偎着他,宝璎心满意足,却摇摇头,“不要。” “你不信我?”胤祯蹙眉道,如今他手中握有更多本钱。 “我只是了解眼下什么对你最重要,我不想成为你的阻碍。”宝璎正色道。 情 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或者说,眼下什么才最重要?胤祯带着一抹不可一世的笑容,“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起身让开一步的距离,幽幽说道,“除非有一天我不再是你的负累,除非有一天我们可以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否则……” ------------ 后事 “十四爷这就要离京了!”有关胤祯回军营的消息很快在宫里传开,毕竟战事没有完全结束,毕竟皇上老迈,他没有太多时间耽搁,或许暂时的议和是很好的解决之道。 “身为主帅往返于军中京城本就是寻常事,不必想太多。”不等其他人开口,胤祯反倒先安慰起他们来了。 九爷拍拍他肩膀,正欲说什么,却见宝璎一人窝在墙角等了许久,遂拉着十爷赶紧离开。知悉这是专程留给他们的时间,胤祯抱拳谢过。 “西宁那女子是别人送我的,我不能拒绝。”胤祯开门见山就是这句,反倒叫宝璎脸上一红不知说什么。胤祯继续道,“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宝璎却又装起大方来,“没有了,等你回来再说。” “你好像懂事多了。”胤祯用手指轻戳她脸颊。 宝璎道,“只是听你们说的多了自然懂了些。早就听人说了,比如你四哥府里的年福晋,不知多受宠呢,总见她往姑姑宫里去,比嫡福晋还勤快。四王爷还不是为了拉拢她哥哥。” “说高了,是抬举。”胤祯蹙眉道。 宝璎诧异,说起来他似乎和这位四王爷很不对盘,却又比谁都在乎对他的评价,唯恐别人看低了这位四哥。 “算了,有什么话回来再说。”胤祯摆摆手,结束这不太愉快的谈话。 胤祯这一离京,皇上再度病了,之前的容光焕发似乎全是假象。他躺在病榻上,如垂暮的雄狮,保持着应有的威严,却失去了大半锐气。 “皇上,该服药了。”畅春园里,依然是宝璎服侍在他身旁,整个宫廷都在猜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是你呀,宝璎。”皇上似乎刚从梦境中醒来,神志还有些恍惚。 “是我。”宝璎回答着,“皇上,该吃药了。” 皇上已是老态龙钟,他看了看药丸,又看了看宝璎,“你还在?” “我是皇上的奴才,皇上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宝璎说着,这句话或许真是发自真心。 “朕以为你也走了。”皇上自顾自叹息。宝璎一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上又是一叹,“朕老了,你还是这般年轻美貌。” 宝璎抿嘴,“万岁爷,该吃药了。” 皇上点点头,不再说话,安心服了药。又歇息了片刻,宝璎料想他要躺好一会儿,就吩咐太监打下帘子,带领宫女们退出去。 “宝璎,那根玉簪子还在吗?”闭目养神的皇上忽然发问。 宝璎顿了顿,示意侍女们退下,她走到皇上身旁蹲下,“还在。” “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戴过一次。”皇上眼中有些失落。 宝璎勉强笑了笑,“皇上若是喜欢,待到皇上病好了,宝璎戴给你看。” “不必了,”皇上整了整身上的毛毯,“你心里必定不喜欢,不然这些年过去了,又怎么会还是这般?” “不,宝璎喜欢那簪子,只是它对于宝璎来说太过珍贵,宝璎不忍。”她有些感慨。 皇上把手从毯子里抽出,搭在卧榻一边,“知道那是谁的东西吗?” “是……她的?”宝璎这样说,他必然懂她的话。 皇上点点头,“把那簪子取来吧,朕有好些年没见了。” 宝璎应声而去,一会儿功夫就捧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子而来。“皇上?”她轻声唤他,却见皇上沉沉睡去。 别无他法,她只得守着。屋里燃着檀香,空落落只有他们两人,宝璎有些喜欢这样的时光。就算今生的爱情不能完美又何妨?她能这样照顾陪伴一个一直眷顾自己的人,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朕睡着了?”皇上忽然醒来,睡眼惺忪着问她。 宝璎淡淡一笑,“皇上就睡了一小会儿。” “簪子呢?簪子给朕拿来了?”他记性还不差,一醒来就找簪子。 宝璎把盒子打开,“在这里。” 皇上接过簪子,细细摩挲着,仿佛在摩挲一去不复返的岁月。许久,他对着簪子道,“朕的赫舍里哟,等了多少年了。” 宝璎凝视着他,沉浸在帝后的深情中。皇上忽然挺直身子看向她,“宝璎呀,如若朕归西,你将何去何从?” 于皇上对视本来就有些尴尬,如今被她一问,宝璎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按照常理,她应该宽慰皇上,他的大限还远没有到来。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吗?他要让她殉葬。她整理好衣着,郑重跪下叩首道,“宝璎愿意随皇上而去。” 皇上回到躺着的姿态,不咸不淡说道,“这样也好,不枉费朕心疼你多年。” 宝璎心里有着说不清的某种情绪,嘴上只是说,“宝璎理当如此。” “你一定在心里怨恨朕吧。”他闭上眼说道,“怪就怪吧,这一次就当朕自私。” 宝璎忽然长身跪着问道,“容奴婢斗胆问一句,皇上的决定是因为十四爷吗?” “哈哈,”皇上忽然笑了,“你这是向朕求证,是要将皇位传给他吗?” “宝璎不敢,”她再度叩首,“我只是在想,如果皇上真是为了十四爷的前程而选择让我殉葬,我也算得个明白。” “你了解胤祯吗?”皇上问,“你觉得你有多了解他?自从多年前他为了你顶撞过朕一次,这么些年无论你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曾向朕要求过什么。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他比十几岁时候更沉得住气了。人这一辈子若要做成大事,就要能忍耐得住寂寞,知道什么时候该取舍。他憋了这么多年,直到前些日子跟朕辞行,朕瞅着他是有些话想说,但还是忍住了。这样一个儿子,他是能成大事的。” 他继续说,“你肯定以为朕是为了一己之私断了你的姻缘,也误了你的青春。朕还不至于这般小气,也不至为这些个小事怪罪他。” 宝璎点点头,“如若皇上有心为难,只怕宝璎根本没有今天的自在。” “朕只是想磨砺他,他既像朕,又像德妃。他性情爽朗直率,但又坚韧无比,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会认输。朕当初就想,如果他能为了一个女人一直跟朕过不去,就不配做朕的儿子。” “他,没有让你失望。”宝璎替他总结。 皇上点点头,“的确,他越来越好。只是朕预感自己时日无多,不得不为后事打算。朕让你殉葬,你还有怨言吗?” 宝璎苦笑着摇头,“和皇上的良苦用心相比,宝璎区区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你还是有怨言呀。”皇上喟然,“也对,你还这般年轻,留恋红尘也是常理。” 自从那次关于殉葬的话题之后,皇上再也没有传唤宝璎服侍,宝璎也闭门不出,长期把自己关在房内,将园子里的万丈红尘隔绝在自己世界之外。 她潜心于针线活儿,致力于完成一些未了的心愿。直到某一天深夜,皇上身边侍候的宫监忽然叩门,将宝璎吵醒,“皇上有急事召见你。” 这不是寻常的召见,时而也有人上门来打探皇上的身体状况,都被她以不知情为由搪塞过去。 “你让我准备一下。”宝璎穿上自己最得体的衣装,照了照镜子。二十六岁的她少了些许稚气和青涩,换之以莫名的沧桑和晦暗,她不如从前那般美了。 她紧随提着灯笼的宫监,从容不迫走向皇上的寝室。 “皇上怎样了?”宫监低声问。 “刚醒又睡下了。”里面的人回答。宝璎注意到,几乎所有的太医都聚集在外室,园子里也多了些不熟悉的侍卫。他们都在为之后的事情准备着,但这和她没有关系了。宝璎走进内室,在他的病榻前跪下。 李德全本就知道些风声,除了些紧要人员,把大半侍女隔到外面。 “皇上醒了。”太医略带惊喜低呼,把一屋子人都惊了。 “你们都下去。”他还没有糊涂。 李德全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留了一个太医和宝璎在屋里。 宝璎重拾她曾经的工作,将药碗端到他跟前,“皇上,该吃药了。” “是你?”皇上有些意外,随即又放下心道,“是你。” “是我,我来服侍皇上吃药。”宝璎言语里没有太多情绪。 “你还这般年轻呀。”皇上重复着前些日子的感叹,这一次多了些无奈。 宝璎道,“皇上,该吃药了,吃完了再说。” “不吃了,吃了多少年了,越吃身体越差。”他摇头,“你在这儿跪了多久?” 宝璎诧异,“刚过来。” “李德全,把朕的匣子取来。”他忽然吩咐到,宝璎不明就里,只见李德全将早已准备好的匣子递给宝璎,内里放着一根精心打造的金簪。 宝璎也没有多看,“多谢皇上。”这是他给她最后的赏赐,也是身份。 “你怎么不问朕为什么这样做?”皇上问道。 宝璎道,“皇上已经告诉过我,这是皇上的决定。其实,其实自从得知殉葬之事以来,宝璎没有太多哀戚,更没有怨愤。人生百年,七十古稀,宝璎虽活不到七十,但宝璎所得到命运的眷顾已经太多,远胜世上太多人。宝璎既然享受了这么多眷顾,理应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宝璎是心甘情愿为万岁爷殉葬。” 皇上却没有仔细听,反而有些高兴得招她到床边,在她耳畔低声道,“朕告诉你一个秘密,朕已经偷偷派人把老十四叫回来。” 宝璎正欲说什么,皇上继续道,“朕还有一个秘密,这次老十四回来后,就可以留在宫里不用走了。” ------------ 天变 宝璎心中一喜,忽又沉下,最后点点头,她缓缓等待着自己的结局到来。 皇上悬着的心似乎放下,安乐的躺在榻上悄无声息睡去。 当此时,李德全与宝璎退到一侧,由太医过来看护。宝璎退到外室,刚把帘子放下,就听到太医颤抖着一声惊呼,“万岁殡天了!” 宝璎心中一痛,忽地跪下。园子内问询者,皆按照礼制放声痛哭,哀嚎声一时震天。宝璎也悲声哭泣着,这哭声未必都是装出来的,倒有一大半全是真心。 忽有几人快步从宝璎身旁经过,掀开帘子进去又出来,或许是心中紧张,步子竟凌乱的不像宫里当差的。 宝璎一时不及思考,却被这一小队人带着出去,连同李德全和陛下 身旁服侍的宫女等人。 “快!快点!”他们催促着她,这急促的步伐让宝璎心里不由得紧张,她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这会儿子心里怎么反而乱了? “进去。”冰冷的声音,然后是冰冷的铁门上锁的声音,宝璎等人被关在一处暗室中。 周围的宫女哀戚哭泣着,缩在墙角。李德全神色忧虑,似有疑虑。 “李谙达,这是怎么了?”宝璎低声问。 李德全只是摇头,却一言不发,眉间似有千头万绪。 “书上说许多历史事件都是太监记下的,我们有幸了。”宝璎自嘲着,反倒轻松起来。 “只怕是大不幸。”李德全忽然幽幽开口。 不等宝璎询问,只听见“啪”的一声,门开了。一身着蟒袍男子走进,身旁宫监手托的盘子里盛放着一杯酒。隆科多?宝璎诧异了一会,又恢复常态,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宝璎吸一口气,将那只簪子插入发中。不对!妃嫔宫女为大行皇帝殉葬皆有礼制,多为自缢,这不合规矩。 宝璎疑惑的看着他们走过来,带着死亡的气息。却是走向李德全! “送李总管上路。”他冷冷强调这一事实。 “这?”李德全似有疑惧,又忽而大悟,“也罢,就用老奴这一把老骨头为阁下主子铺路。” 李德全也不多说,就在隆科多的冷笑中饮罢鸩酒。 “该你们了。” 宫女们在恐惧中沉默着走向死亡。 而宝璎,此时她独自蹲坐在满是死亡气味的暗室里。她目视他们用白绫缢死那些朝夕相处的同伴,却没有送给她一条。她看着同伴们青丝凌乱,脸色苍白,一个接一个断气,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这是命运赐予她的残酷,但还远远没有到头。 这还是那间暗室,却对了足以令人呕吐的味道。宝璎试着忍住,说服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还是一股脑吐出来,连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他们不杀她,这究竟是等待什么? 很多个日夜的等待与煎熬,宝璎苦苦撑着。每天都有人从窗口送进馒头,每天一次,她啃着冰冷的馒头数着时日。 直到她啃过十三个馒头,牢门开启了。 门外照射进来的光有些刺眼,她勉强睁着眼。门口站着的人,身着青灰蟒袍,身形在阳光的镶边下显得越发高大,如此熟悉又陌生,谁呢? 宝璎迟疑着向他走去,在来人面目清晰那刻有着流泪般的情绪,或者说比流泪更丰富一点。 十三!阔别多年后,曾经亲密的兄长,带着满面风霜朝她走来。 “别哭。”十三强曾经温暖的手抚过她的发梢。恍如隔世的接触,宝璎仿佛在梦里。 他的笑容格外苍老,亲王的服饰也颇为陌生。 “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宝璎诧异问道,她有太多的疑惑。 十三只是泯然苦笑,“都过去了,我来接你。” 宝璎迟疑的随他出去,久违的天空早已没有往日的澄澈,哪里都带着血洗之后的麻木。 四王爷!不对,是皇帝。大丧期间,他着新君服饰从容走来。 “臣弟给陛下请安。”十三在宝璎身前对着他跪下,有着她熟悉的敏捷与她不熟悉的惶恐。 是他,原来是他。李德全自尽前提到的主子,隆科多的幕后高人。她只当隆科多是大行皇帝的人,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招。这么说来,毙鹰的事情,他们都错怪先帝了。四王爷赢了,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之前所有人的努力都成了笑话。好吧,就算是笑话吧,死到临头的人还怕什么。 “宝璎,快请安。”半蹲着的十三低声提醒着。 宝璎一动不动,木然与他对峙着,或者说对视更确切。她太弱小,微弱到可以忽略。 “看好她。”新主子对十三这样道。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宝璎低声问他,“这就是答案吗?你们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 低缓的语气不能掩盖目中咄咄逼人的气势,十三悄然拂去这一切,沉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需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你被圈禁,是不是和他有关?”宝璎伸出四个指头。 十三冷然道,“宝璎,要活命就什么都别问,聪明人总是早死。别辜负了额娘对你的用心。” “姑姑怎样了?”宝璎悚然,“他把姑姑怎样了?他别忘了,他也是姑姑的……” “你把四哥想成什么人了?”十三面露不悦,“有空去劝劝额娘,跟四哥较劲没有好处。” 宝璎冷哼着退后一步,“我竟然忘了十三爷如今也是一位亲王了,说话做事自然与从前不同了。和我们这些该死没死的前朝宫人来往,只怕多有不便。” 十三目中一痛,“这十几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变得如此冷漠无情?我都快不认得了。” 宝璎挑眉道,“变了的仅仅是我吗?你不也变得我都不认识了么?或许,今天的你才是十三哥的本来面目,六亲不认的铁血亲王。” 十三被她刺得遍体鳞伤,自嘲道,“呵,四哥得了天下我才放出来,这算哪门子的亲王?” 宝璎听了也感茫然,她竟忘了,他本来也是有理想的,只是如今……她安慰般道,“你,也要小心,这位新主子看着对你还好,我是不大了解,可惜了你的万丈雄心啊。” 这历史上不乏无诏即位的先例,他四王爷既能稳住局势,也不枉费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况且这样一个人,心机深到能瞒过先帝,也该十三如此心悦诚服。只是她心里还有些遗憾,究竟遗憾什么呢? 十三望了望苍茫的天空,“放心吧,十几年了,谁还记得我呢。” 这一声感叹竟让人冷到骨子里,宝璎泯然,一行清泪模糊了视线。 永和宫里,一群妃嫔福晋堵了一屋子,德妃也不赶人,任凭她们苦口婆心劝着。她端坐着闭目养神,仿佛就此隔断了红尘俗世。 这就是宝璎推门而入时见到的景象。 她的出现显然令众人大吃一惊,钮钴禄氏更是吓得哆嗦,确定她还是活人后朝她点头微笑,她总是顾念旧交。 “皇额娘累了,今儿个就撤了吧,宝璎,你好好伺候着额娘,若有什么差池有你苦头吃。”说话的是那拉氏,她盛气之下竟不可逼视。 宝璎愣了愣,也对,如今她是皇后了,也该轮到她做主了。 那拉氏也不等她回答,就带着一众女人出去了。 “孩子呀,你可算回来了。”德妃握住宝璎的手是叹了又叹。 宝璎只是笑,也不知该说什么。 德妃命人打下帘子,留了宝璎绿桐两个在屋里。她自嘲说着,“如今是他的天下了,他的媳妇也敢到我屋里作威作福了使唤你了。” 宝璎怕她难受,笑着道,“谁让你当初不喜欢她来着,人家得志了当然要来耍威风。” “你这个小丫头,生死关头还有心思说笑,”德妃啐道,却也被逗乐了,“老四媳妇稳重老持,却不是可人心疼的主儿。再说我对她也不差呀。” 宝璎见德妃舒展了眉头,放下心来,“不说她了。捡回一条性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听十三说姑姑身体欠安,这就赶来看姑姑了。” “我哪里是身体欠安,分明是心情欠安。”德妃摇摇头,“你们说生儿子有什么用,生恩不及养恩重。他得了大位,怕我这把老骨头不服,把你扣了做人质,这才给放回来,不知道还要怎么难为他兄弟呢。” “原来他为这样才没杀我。”宝璎心理有了数,想必十三和姑姑都出了大力。可,他会怎样难为兄弟们呢? “想什么呢?皱着眉头。既来之,则安之,就算后头有什么大难,我们娘俩总在一处待着,大不了一起去见大行皇帝。”德妃也是个倔脾气。 提起康熙爷,宝璎心里不大自然,她估摸着姑姑不知道原先殉葬的安排,不然,只怕姑姑又要愁眉了。 到下午,十三过来请安,德妃只安寻常礼数待他。 “这四周的探子都是你的皇上安排的?”宝璎折着一束梅花问他。 十三点点头,低声道,“现在的局势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四哥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之前已经安排了一班,今天又加了一班,我瞅着是冲你来的。” 宝璎冷笑,“他的什么安排都是他的苦衷,他杀人放火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怕别人做什么好事都是别有用心居心不良,对吗?” “唉,你对四哥成见还这么深。”十三叹气,“这次他能放过你,只怕也不会放心。” 宝璎哑然,默默转过身去。 十三继续道,“皇阿玛身边服侍的那些人,还活着的只有你了。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在我们兄弟这场厮杀中,你介入到什么地步了?” “别问了。”宝璎猛然转身,凝视他,“别问了十三。我告诉谁只会害了谁。其实皇上可以尽管放心,宝璎什么都不知道。” 得到她确切的保证,十三舒口气。 宝璎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拉着十三往屋里去,“多少年没喝我沏的茶了,这次总要喝过了才能走。” ------------ 飞鸟 “论起茶叶这些个小心思,我是不及你。”十三撩拨着茶碗中升起的袅袅水汽道。 宝璎抿嘴而笑,探头问道,“我在这茶里放的心思,你可品出来了?” 十三扣上茶碗道,“我记得,那年我们兄弟几个跟皇阿玛议完事,你给我沏的就是这种。” 宝璎叹服的点头,“这味茶我留了多年,这些年也不曾再喝过。在我心里,也只有十三你配得上。” 十三像是松弛了许多,淡然笑道,“好像还能闻到那股子梅花雪水的清香。” “也不知当年一起品茶的几位爷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宝璎含笑说出这句话。 十三闻声顿时不悦,重重放下茶碗的动作把前来送茶点的宫女也吓了一跳。他正色道,“皇上贵人事忙,只怕不会有这份闲心。” 宝璎不语,她问的当然不是他。 “至于其他人,只怕我也管不着。”他拂袖以对,见宝璎欲开口解释,他抢先道,“你也管不着。” 宝璎泄了气,“我也就是随口说说。”现在的状况岂止是她想不想管这么单纯,早在她回来之前,她曾居住过的地方都被搜查过了。他们对她还有多少打算? “宝璎,”十三拍着她的肩膀,摆手让宫女退下,他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最好别打小心思,连我都瞒不过,更瞒不过四哥。” 宝璎眼中的失神一瞬即过,“几年不见,你的记性还是这般好。不知道故人还记得吗? “故人?”十三挑眉毛,压低嗓子,“哪有什么故人?” “刚才送点心的那个宫女,就是原先照顾我的那个冬青,还记得吗?”宝璎睁大眼睛问。 “是吗?没注意,很多下人都不记得了。”十三随口道。 “唉。”宝璎不知叹了多少气,从十三走出院门,也不知是为自己叹息,还是为冬青。 从十三走进永和宫那刻起,她几乎可以看到冬青那种由心底燃烧的焰火,又在十三那句“没注意不记得”瞬间看到她的失落,她能理解那种等待多年的失落,曾几何时,她也品尝着这份失落。 当晚,她服侍德妃睡下后,独自在永和宫侧门走廊间徘徊思索。此刻还在大丧期间,连同宫灯门窗都是素白色的,莹洁的雪簌簌落在院子里。 “咣当!”宝璎听到尖锐的碰撞声,难道失眠的不止她一个? 她绕过玉阶回廊,夜晚的风呼呼刮过,雪覆盖了整个院落,吹起她素洁的棉衣。却见一个素衣宫装打扮的女子坐在阶前,皑皑白雪衬得她一袭银装如妖姬似鬼魅,又似在低语啜泣。 “什么人?”她历来不信鬼魅之事,凛然走出来,站在她身后。 那是一张布满凄楚的脸。 “冬青?”宝璎震惊之余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下,“你这是……” 冬青指着她罗列的杯盏碗筷,“吃饭。” 宝璎定睛一看,果然是玉米馍馍等一堆早已冷却的食物,“你饿吗?” 冬青也不顾吃相难看,继续往嘴里塞东西,边吃边说,“一辈子没吃饱过,今天我一定要好好吃。” 宝璎一愣,转念一想,反正也不知是否还有命活到明天,干脆也在冰冷的石阶坐下,“我也饿了。” 冬青凄然笑着把冷硬的馒头递给她,“小时候阿玛怕家里吃不饱,费心送我进宫,巴望我出息了家里不用挨饿。别人是秀女,我是宫女,来了就比人低一等。后来我年年岁岁把俸银捎给家里,自己却吃不饱。” “主子们吃着我在一旁看着,”宝璎咬着馒头,“今天也不管礼数了,吃饱了再说。” “格格,这些年你最想吃什么?”冬青道。 “鱼。”宝璎想也不用想,这答案直截了当。一阵风吹来,宝璎又是一阵冷颤。 “我也是。”冬青搓搓手收拾着碗筷,“不过大丧之际禁食荤腥。我呢,在厨房找到一壶酒。” “酒?”宝璎也忘了还有多少禁忌,竟接过她的酒杯自顾自饮起来,“这味道太淡,不似我记忆中的味道。” “素酒,僧尼之流饮用的,”冬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有些凉,早该生个炉子暖暖。” “如果生炉子引起火灾,你和我就会吃不了兜着走。”宝璎痴痴笑着,任凭深夜的风灌入衣襟。 冬青垂头丧气,“也对,没把屋子点着也会把他们招来。” 提起“他们”,宝璎一顿恼火,拿筷子戳着身旁堆积的雪,“让你们监视我,坏人!坏人!” 她们聊着逐渐夜深了,天又开始飘雪。 “格格呀,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却不记得你,你该怎么办?”冬青忽然问道。 未觉她冒失,反而越发体会她此际的心酸,宝璎再饮一杯,“不知道,可能想死的心都有。” “他不认得我,”冬青胳膊环抱着自己,“是啊,他怎么会认得我,他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人……” 宝璎也没多想,轻揉着脑门道,“到头来还是我们女子痴心,虽然痴心也是枉然。”说着就昏睡过去。 夜半,睡梦中的宝璎被冻醒,她揉着眼拍拍身上的雪花。身旁的杯盏依然凌乱,只是不见了冬青。 宝璎回忆着昨晚二人的痴话,猛然站起身。这一起身竟差点跌倒,她跌跌撞撞朝回廊走去,绕着院子一路寻过去。 偌大的院落竟如空了多年,没有了人的声息。这里的夜晚竟是这么可怕。 她大概是觉察到冷,回屋睡了。宝璎这样想着,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房间。 刚倒在床榻上,宝璎悚然惊觉,冬青若是回房了,怎会不叫醒自己?这可怕的念头彻底喊醒了她,宝璎匆忙忙往冬青居住的下房去。 “冬青。”她轻推开半掩着的房门,漆黑的房中悄无声息。待到眼睛适应了房中的黑暗,借着门外的雪光,她恍然看着正中房梁上悬挂着的飘摇的身躯,已经没有呼吸的冬青。 宝璎一声惊叫,瘫倒在地。 冬青的尸体覆盖着白布被太监们抬出去,这就是宝璎醒来后见到的景况。十三高大魁梧的身躯挡在前方,他面无表情扫视这里的一切。 “这婢子想必是为先帝的死太过伤心,才会以死相殉。成全了她的心愿,打赏她的家人。”十三轻巧的掩饰着这里面的蹊跷。 “等等,你在说什么?”宝璎失控的抓住十三,“她不是为先帝殉葬的,她是为了你。你知道是因为你,你什么都知道的!” 收拾旧物的宫女太监们从未见她如此失态,尴尬的低着头绕着她走。十三依旧冷冷看着她,“我会将她的忠心禀告朝廷。” 宝璎冷然目视十三,神情陌生。偏巧一个不识相的太监端着一叠杯盏过来问,“这些东西摆在廊下石阶上,不知是不是宝璎姑娘的物件。” 宝璎一顿怒火打翻了杯碟,指着门外屹立的侍卫道,“不要问我,去问他们!” 她指的是这些侍卫奉命监视她,了解她们昨夜的一举一动。他们明明可以阻止冬青的悲剧。 “把这些撤下去。”十三冷静而不失威严道。 宝璎默然转身,缓缓朝外面走去。 “你去哪里?”十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与你无关。”她冷冷回答。 十三的语气略带焦虑,“老十四回来了。” 久经沙场的胤祯,带着仆仆风尘和满心伤悲回到熟悉又陌生的京城。一切都改变了,他的皇阿玛走了,猝不及防。他的亲哥哥登基做了皇帝,谁能料到结果是这样,如果不是那高高在上的新君那傲视一切的刻薄目光,他还以为他只会念佛呢。唾手可得的皇位没有了,他所有的梦想信念在这一刻落空,等待他的是无尽的磨难。 胤祯大闹了灵堂。 这消息在顷刻间传遍了禁宫,还被好事者添油加醋传达给德妃。 “额娘!”胤祯很快来永和宫探望德妃,他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这些年他很注意自己的仪表,甚少在宫里人面前失态,如今若不是大悲之下,断然不会有这般表现。 胤祯这一天的大半时间都在陪伴德妃,只有他们真正了解彼此的悲痛,他们血脉相连。 除此外,胤祯只与宝璎匆匆见过几面。他的处境更艰险。 八爷府里,八福晋翻阅着账本,逐一遣散家奴。庭前的奴才跪了一院子,哭哭啼啼等待着命运。 “福晋呀,咱爷刚封了亲王,人都来祝贺,您这是?”管家为难道。 八福晋神色如常,“没什么可喜,亦无可悲。该来的总会来的。先给下人们找了退路,我们也安心。” 管家心里难过,脸上依旧笑着,“福晋别往坏处想,新君为人是兄友弟恭。” “哼!”八福晋冷笑,在账本上勾勒着,“你按照我的安排,给每个人安家的银两马匹。” 管家答应了一声就下去。八福晋缓缓翻阅着账本,仿佛注视着自己这些年的心血,已经发生的,不能改变,即将发生的,不可逃避。 “福晋,那几个江南送来的女子也遣散了吗?”管家遇到难题特意来讨答案。 “这……”她罕见的迟疑了。 “这几个女子茶艺精湛,王爷这些年都是和她们沏的茶,只怕走了会惹王爷生气。”管家的顾虑也有道理。 福晋一贯知道他的心病在哪里,这下子竟也不恼了,“就留着吧,多几个人也吃不了多少饭。” “都散了吧。”八爷缓缓从后堂走出。 八福晋见了他立刻上前,“你舍得吗?” 八爷笑笑,“都是身外之物,有什么不舍?” 管家得了命令带着那些个女子匆匆下去。 “以往总觉你愁眉不展,这些日子反倒舒坦了。”八福晋也开始打趣他。 八爷拍着她的肩,“有些事情总是要来的。” “不怕,”八福晋有些动容,靠近他,“爷,就算刀山火海,我总和你在一处。” ------------ 风暴(上) 针对胤祯的清算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到来,或许即位之初局势尚不稳定,或许考虑到与即位相关的不利传言,或许考虑到皇太后的身体健康。 说起太后,她未受尊位仍居永和宫,而她的皇帝儿子也甚少前来探望。如果说以往是淡漠,如今则是彻骨的寒,至少宝璎坚信,这对母子关系远比想象中恶劣。 德妃试图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特意利用节庆邀皇帝一同庆贺。一屋子人等到深夜也盼不到皇帝的影子,许久才见他的大太监前来禀报皇帝公务繁忙来不了了,德妃恹恹让大家退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夜幕降临,宫人们打扫收拾后关闭了朱门。思量着冬青生祭将至,她的魂魄或许会在月夜归来,宝璎独自一人出了侧门,在院落外悄悄祭着。 幽幽梅影下,森冷的走出一人。树影摇曳,斑驳了宫墙,借着月光宝璎看清了来人,是皇帝。 诧异之余宝璎并未忘记礼数,淡淡福身,口中似在说着请安却轻不可闻。 “在宫中私祭有违宫规,你既是先帝宫人怎能不知?”他冷得没有一点温度,像极了这几日见到的十三。 宝璎回答,“生死有命,若今日该当宝璎死,我也不会反抗。”心中却想,违背了先帝的岂止我一人? 皇帝心中不悦,面上却无变化,看了眼紧闭的宫门,转身欲走。 “皇上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姑姑可能还没睡。”宝璎斗胆开口。 他显然没料到她敢开口请他进去,微微诧异,嘴巴张了张,又没有说话,就这样木然站在原地。 “难道皇上怕见姑姑?”她小声试探着,殊不知稍不注意就会丢了性命。 果然皇帝神色冷峻,怒目相视。 宝璎心中一颤,正想着如何解围。只见皇上抬脚走进侧门,直直越过了她。宝璎呆立原地。 深夜从侧门而入,这委实不是帝王作风。他在德妃对面坐下,直到上茶的宫女退下也不曾说一句话。 终于是德妃先开了口,“一屋子福晋等了一天也不见你,总算皇上有孝心,难为你想着额娘。” 皇帝对她的主动示好却并不领情,“太后有心了,只是如今国库空虚,节庆庆贺奢侈靡费,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当为人表率,勤俭为先。” 他言语间的疏离之感很明显,德妃也不计较继续退让道,“也不曾花费多少,都是大家一番心意。” “只怕额娘这一番心意是别有用心吧,”皇帝冷笑着,“朕记得太后的娘家乌雅氏与诚亲王素有姻亲,这些日子朕踩了他的尾巴,只怕三哥病急乱投医找太后求药来了。” “你还记得乌雅氏是你的亲娘舅呀。”德妃讽刺着。 皇帝一听这话更气,“朕已经封隆科多为朕的亲舅舅,至于旁人,哼!朕不记得还有这么一房亲戚。” 他这是在嫌弃德妃出身低微,刻意握紧与养母佟佳氏的亲缘来抬高自己的出身。 德妃心里一阵酸楚,她问道,“你这是怪额娘吗?” “朕怎么敢责怪太后?朕只是提醒太后,如今您贵为太后,早该搬进慈宁宫了。”他早对德妃拒绝搬进太后寝宫的决定很恼火。 “皇上刚刚不是才说为君者要勤俭为先吗?额娘老了,时日无多,搬来搬去也只是白费钱财人力,倒不如为你的国家省了这一笔银子。”德妃道。 她这是以死相逼!皇帝这样想着,在她说出那句“时日无多”时流露出更多的厌弃。这里并无旁人,他索性直言道,“只怕太后不是嫌搬慈宁宫麻烦,而是嫌弃奉你为太后的儿子不是你心疼的老十四!” 他终于说出来了,心中积蓄已久的怨气发泄出来了。几十年了,他看着额娘宠爱老十四忽视他的存在,他时常忍受着这样的愤怒。如今他眼里仿佛有一团怒火,恨不得将德妃与老十四烧成灰烬。 “原来皇上存心与老身作对,是为了你的十四弟。”德妃缓缓站起来,看清了她的儿子。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皇帝也站起来,“如果不是先帝临终的口谕,如果不是隆科多舅舅的帮助,只怕太后你还指望你的老十四登基呢!你根本没有想过是我。” “没错!我没有想到即位的是你,但是又有谁想到了?”德妃平息着怒气,“既然有先帝的口谕,你的亲舅舅隆科多何必如此辛劳?亲自护送着你回朝,亲自守护在丹阙之下,先帝的遗命谁敢不从?若不是你心里有鬼……” “母后你听着!”他愤然制止了她后面的话,“你最好搬进慈宁宫,接受太后尊号,不要拆我的台,否则,否则……” “否则怎样?”德妃惊慌问道。 “否则,儿子的手段你是清楚的。休怪朕对老十四不客气。”盛怒之下他交出最后的通牒。 他要杀胤祯!德妃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立刻否定。他们虽是骨肉至亲,可她对他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长期的伴君生涯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她和颜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也是我的骨肉,为娘的对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样疼爱。” “但手心肉总是要偏疼一些。”皇帝丢下这句话走出永和宫,留德妃凄凉一人。 那夜之后,宝璎将活动范围缩小到只在永和宫附近。虽然不曾听到姑姑与皇帝的对话,但从德妃每况愈下的健康来看,这不是她期待的见面。 “何故一人在此?”胤祯笑着走来,卸下了兵戈的他如翩翩公子,带着几卷和暖的春风。 “我以为你会很失望。”宝璎凝视他,直接说出自己的感受。 “那现在呢?”胤祯笑着问。 “看起来不怎么失望。”宝璎歪着脑袋。 胤祯握住她的手,款款道,“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失去那个位置我真的很失望。” 宝璎一愣,他对她总是毫无隐瞒。胤祯继续道,“我们每个人都希望你幸福,都希望看到你阳春三月般灿烂的笑容,只可惜命途多舛事与愿违。” “你们每个人都希望做一个好皇帝还天下一个清平盛世,只可惜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只有一个,而其他人……”宝璎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听后面传来一个声音,“粉身碎骨!” 处理完政务的天子带着腾腾杀气而来,神色傲然来到他同胞弟弟面前。胤祯也毫不避让,直视皇帝,眼里有着他难以了解的冰封。 “愿赌就要服输。”皇帝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我问心无愧。”胤祯挑眉以对,紧握宝璎的那只手不由得攥紧了。 皇帝回避了他的目光,迅速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面帝王姿态,如寻常对话那般道,“朕公务繁忙,兄弟二人也不曾叙叙旧。” 胤祯道,“臣弟不敢打搅皇上。”虽然自称臣弟,脸上并无半点谦和避让之意。 皇帝不说话,目光瞟过宝璎,使得她不自觉朝胤祯身后缩去。 “陛下若有空,不如学我这般找表妹说说话,也不必让那么多侍卫保护我们。”他指着暗处那些个监视之人。 皇帝不再与他对抗,转身就走。 胤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思索着,“他派那么多人监视谁呢?” 宝璎心里一虚,赶忙道,“当然是你,难不成是我吗?” 胤祯疑惑的盯着她,问道,“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宝璎赶忙摇头,背叛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虽然她的行为未必是背叛。 “快松手,我疼。”宝璎指了指他的拳头。 胤祯朗声一笑,随即拉她坐下,“跟你说些高兴的事情,我见过策凌了,还见到你认识的那个侍女。” “云落!”宝璎一笑,“总有十几年了,她怎样?” “还是老样子。”胤祯言简意赅。 “什么是老样子啊,你说清楚。”宝璎追问着。 胤祯解释道,“就是和从前伺候六姐那样照顾六姐的儿女。” “那,策凌姐夫可是纳了她?”宝璎继续问,六公主去世多年,就算他纳了云落也不难理解。 出乎意料,胤祯摇头,“没有。” “为什么没有?”宝璎反倒不信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没有。”胤祯目视远方。 宝璎眼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你怎么这么了解他们家,我倒忘了,你们原是儿女亲家。” 胤祯依然是笑笑,不说什么。 “他,会怎样对付你?”宝璎平视他。 “如帝王应有的那样。”胤祯回避着。 “说实话。” “好,说实话。”胤祯眉间似有忧虑,“三哥这些年不大热衷储位,对修书立名却颇为上心,我看四哥是想把这些据为己与。” 宝璎诧异,“获得精神上的不朽,让声名随子孙的繁衍流传下去?” 胤祯点点头,他的三哥大难将至。 “这点上你们倒像兄弟。” 胤祯不置可否,继续道,“至于对八哥九哥和我,他虽未明着来,也在暗中布置了。” “怎么说?”宝璎不谙世事。 “暂时不处理我们,一边是收集证据,做到一击即中。另一方面,是挖好大坑,等待那些看不清形势又不懂见风使舵的人跳进去,做到一劳永逸。”胤祯继续道。 “这是要株连。”宝璎道。 胤祯点头,“愿赌服输。” ------------ 风暴(下) 愿赌服输,并不意味着认错。雍正皇帝也明白,要这个天资聪颖又倔强好胜的弟弟如鹰犬般俯首称臣几乎不可能。 于是他大笔一挥,把老十四发配去守皇陵,这一举动或多或少震慑了那些心有怨愤的臣子。暂了一桩心事,皇帝松了松肩膀,闭目闻着宫中飘着的淡淡血腥味。 宝璎站在墙头凝望,许久只见沙尘而过。 他们分别在皇陵外的古道上。分离的场面没有想象中悲戚,本就是早已料到结局,因为不断到来的悲剧不断推迟着。四下安静,唯有周围的鸟鸣雀语,数丈之外监视的侍卫牵着马匹守候着。 “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终于是女子先开口,她目光坚定,“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定活着,不论多么艰辛,多么屈辱,就算被践踏着皇族子孙的尊严,就算失去你此生在乎过的一切,你都要勇敢活着,为了你的额娘,你的儿女,为了所有你珍视的人。” “一开口就给我下这么重的命令……”胤祯玩味笑着,带着天生的狂放不羁。 “那你是答应还不答应?”宝璎指着他问。 他笑笑,如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般右手握拳叩在心上,“我保证,我以爱新觉罗皇族的血起誓,为了再见你、再见额娘的那一天。这下放心了吗?” 宝璎心中安妥下,却被胤祯握住手掌,他继续说道,“你也要保证,不论你过去经历了什么,如今经历着什么,又或者将来还将遇到什么,能忍则忍,能避则避,努力握住能救你性命的人。” 宝璎不忍看他,转顾四周,“怎么这么唠叨?” 胤祯正欲说什么,守候在一旁的侍卫见时间不早已过来催促。 他不再踟蹰,转身箭步上马。落叶翩翩,他背对着宝璎说道,“情愿等我老到这般唠叨时还能见你。” 宝璎望着绝尘而去的他,默默念着,“谁都知道,从此山水不相逢。” 这一日墙头落日如血,凄艳的悼念着她的爱情。她一人独站了许久,旁人也不敢来劝。五王爷胤祺在一旁独看了许久,心里感叹着,其实有多少人羡慕胤祯的人生呢,有过那样辉煌灿烂的巅峰,又有令人感慨的现在,他这一生就算死在当下也值得了。胤祺苍凉望了眼看不到他的宝璎,他这一生在意过的东西却从来不曾争取过。 当她一步步缓缓走下台阶,正遇上议事完毕出宫的隆科多。本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却在交互之际,听隆科多忽然道,“十四爷天赋异禀资质甚高,可惜太重情义牵挂过多,虽有帝王才,却无九五命,是故老夫选择四王爷,这也才有了当今圣上。” 不知他是哀叹旁人的不幸,还是炫耀自己的走运,宝璎不置可否,“听闻隆科多大人刚刚被今上封为亲舅舅,果然人是不能得意的,一旦得意就会忘行,竟露了原形而不自知。” 隆科多冷笑,“我差点忘了,姑娘的阿玛是德妃胞弟,算起来才是亲舅舅,只是不知为何被皇上弃之不理了。” 宝璎在先帝跟前十数年,早已见惯各种得意人得意事,此刻也不理会,淡漠道,“亲舅舅不用封也是亲的,只有不相干的才需要额外加封呀。” 这话在隆科多听来只会是酸涩的嫉妒之言,他继续道,“姑娘是先帝临终侍候在侧的最后一个活人,如若不小心行事,只怕姑娘的亲眷族人和祖宗坟茔将不保呀。” “是大人的身家九族不保呢,还是宝璎的亲族不保?”宝璎负手道,“宝璎久在宫禁,与乌雅氏族人少有联系,唯一亲人是今上生母,就算宝璎不慎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能怎样?宝璎这条性命本就是捡来的,丢了也不可惜。而皇上为了仁孝之心,为了做天下表率,定然会为了太后好好照顾毫无威胁的乌雅氏一族。而大人您呢,您受先帝临终遗言辅助今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佟佳氏一门在朝中显赫,只怕知道太多秘密又日日在他跟前晃悠的人才是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一旦有什么不慎,我乌雅氏满门自然死不了,而大人的亲眷九族只怕也活不成。” 隆科多深吸一口气,眼前这个女人太不可思议,他不能杀了她,她乌雅宝璎活着才是最大的挡箭牌。 胤祯囚徒般的处境直接导致了德妃的病重,她一病不起。 皇帝对此选择视而不见,他太忙了,忙着肃清死敌,忙着树立威信,忙着他的千秋万代大好河山,忙于一切他真正在意的人和事,至于其他的,谁在乎呢? 身为皇帝,总要尽孝道,哪怕是做样子。他总在深夜来到永和宫外跪拜请安,这时私下宁静,毫无烦躁之感,更令他满意的是,可以不见他的生母,他那出身卑微不配抚养子女的生母,他那偏袒幼子对他苛责淡漠的生母。 这一夜的永和宫又寂静如常,他来到宫门前,望着那一户紧锁的朱门痴痴望着。或许是夜间凉爽消了暑气,此刻独立此间,心中竟没有了往日的燥热之感。他远远望着额娘的寝宫,那里亮着微弱的烛火,她还没睡下吗?既然如此,是否有必要进去请安? 皇帝摇摇头,还是不见了,最怕女人的眼泪,只怕她哭哭啼啼求自己放了老十四,心烦,想起来就心烦。 他转身刚走出几步,却被一女子叫住,“皇上请留步。” 皇帝怀疑自己听错了,回身看看,却不见人影。 “皇上请留步。”这一声唤得真切,只见幽幽花影下立着一人,正是素衣白锦的宝璎。 “皇上留步。”她从朱墙花影中走出,神色比从前见面时更恳切些。 皇帝神色冷峻,也没正眼看她,冷笑问道,“何事?” 宝璎走到他面前问道,“皇上好几个月不见姑姑了,日日请安只在宫外,难道当真不愿见姑姑?” “是她不愿见我吧。”皇帝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道,“朕该尽的孝道都尽了,平日不过是公务繁忙。” “你身为天子,富有天下,难道连给额娘请安的时间都抽不出?还是你小肚鸡肠心胸狭隘根本容不下姑姑?”宝璎反唇相讥。 “放肆!”皇帝打断了她的质问,“朕对你容忍,容忍,并不代表你可以口不择言为所欲为,你要清楚你的身份。” “皇上对姑姑有多少不满我自然不知,但皇上你日理万机,可知道姑姑时日不多了?”宝璎颇有些动容。 皇帝眼中明显一滞,这才恍然记起他早就命臣下不必禀报太后病情。他神情恍然,缓缓走进久违的宫室。 这里的夜静谧依旧,太医熬着药在外室守候,内室只有一个宫女侍候。他缓缓走近床榻,默默凝视他的额娘。 他的额娘此时病重卧床,娴静平和的容颜消瘦异常,没有半点往日的犀利刚毅。他对她的厌恶之情也消逝了不少。 “水……”德妃忽然开口要水,恍然间睁开的眼睛竟让皇帝忍不住后退一步。 宫女绿桐扶起德妃喂水,却被她看见了帐外站立的皇帝。 “是你。”她自知不起,没有半分意外,冷然看着她的儿子。 “是朕。”这母子相见,她又成了他不愿承认的额娘,心怀怨愤的生母。 “皇帝呀,听说你勤于政务,一日光看折子就六七个时辰,可也要当心身体呀。记得你小时候最怕暑热,长大了还经常中暑,这大热天的,让身边人多备些生津止渴的饮品。额娘不能照料你了。”德妃的精神似有恢复,一口气说了许多。 “额娘费心了。”他这才喊出第一声额娘。 “额娘不行了,本想等你们兄弟都齐了再吩咐后事,”德妃似有思虑,但见皇帝眉头一拧,立刻转而道,“你们两个在此,也算儿女双全。” 宝璎闻言跪下,皇帝并不着急,只是冷眼看她如何安排。 “绿桐,把我的紫檀匣子取来。”她吩咐着目光扫过他们,待到紫檀匣子到了眼前,命绿桐抽出第一层,只见是一串紫色璎珞。宝璎立刻认出,这是自己那年投井落水后德妃取走的那串。 “这本就是宝璎的东西,额娘保存了这么多年,也该完璧归赵。”她们心照不宣,并未说太多。宝璎接过后重重磕了一个头,她明白,这等于德妃认同了她和胤祯的感情。 “这第二件,”德妃随后抽出第二层,竟也是一串璎珞,“这本是我送给瑞雪的,她自尽之后又回到我手里,本来该留给十三的媳妇,但有些东西……也罢,你替我交给十三吧,他懂的。” 皇帝接过璎珞,额娘的手冰冷没有半点温度,他心中不免一阵酸涩,他对额娘是否太残酷了。 德妃抽开第三层,对皇帝道,“儿子啊,这是你的了。” ------------ 玉殒 宝璎好奇的朝匣子里看去,却见姑姑抽开的是空的一层。 “这?”德妃显然自个儿也糊涂了,恍惚间想起些旧事,念叨着,“记性不好了,竟然给忘了,早些年就交给佟姐姐了,想她是早就交给你了。” 德妃似在自言自语,身旁三人却各怀心事,绿桐想的是主子这些年的苦楚,宝璎想的是皇帝和姑姑的心结不知能否解开,而皇帝,神色不明,眼中飘着似有若无的酸涩,飘忽不定。 “这么些年,原来我一直守着空匣子。”德妃自言自语着,旁人闻之恻然。 皇帝却不以为然,冷冷道,“太后不必费心挑拨朕与皇额娘的感情。” 他总会这般揣度德妃的心事,他的心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川。宝璎看着这尊冰山,他近在眼前,却似云雾缭绕,谁又真正了解过呢? 德妃不在试图与他争辩什么,她凝视着她的儿子,目中似有些悲悯,“你就这般不想见到我。” “太后若没事,朕还有公务还处理,这就告退了。如若没有重要的事,也不必前来烦朕。”最后这句话是对宝璎说的,目中的寒光令闻者不由得一颤。 “呵!”德妃笑着摇摇头,闭目道,“佟姐姐呀佟姐姐,终究还是你赢了,你说得对,就算将来怎么了,他又怎么还会认我这个额娘呢?” 这笑声悚然,宝璎赶忙过去扶着姑姑,只当她神智不清了。 “太后保重身体。”皇帝冷冷丢出一句话。 他启步瞬间,却听德妃喃喃自语道,“老十四呀老十四,眼下你在哪儿呢?” “哼!”皇帝愤恨间手中一扯一挣,一串褐色念珠滚落了一地,“额娘放心,您的老十四正在皇陵为皇阿玛尽孝呢,他也许正喝着夜晚的寒风念叨着您呢,但是,您绝对见不到他。朕保证,朕以大清皇帝的名义保证……” “你就这么怨恨你的弟弟,他是你亲弟弟!”德妃说不到两句就剧烈咳嗽起来,随后的句子断断续续,显得上气不接下气。 “姑姑!姑姑!”宝璎焦急的叫嚷起来,还是绿桐最先反应过来,急匆匆跑出去叫太医。几个太医涌入内室,反倒将威严的皇帝晾在一旁。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看过昏厥的德妃后,对宝璎与绿桐摇摇头,小步趋行到皇帝身旁,低声道,“太后恐怕大限将至,方才是回光返照。” 宝璎听了这话已顾不上怨恨皇帝,只守在德妃身旁默不作声,绿桐却忍不住哭泣起来。 “哭什么?姑姑还没死呢!”宝璎训斥道,头一次对她长久以来信任的绿桐发了火。 绿桐止住哭泣,在德妃榻前跪下。 “皇上,您还不愿来看一眼吗?”宝璎的语气异常冷静,不似平时或胆怯或激愤。 皇帝走到门外吩咐了几句,便来到榻前亲侍汤药,这恭顺孝义的表现若传扬出去只怕又叫会人感动不已。 他在病榻前守了许久,德妃似有所悟,眼角缓缓流出一滴清泪,却紧紧闭上了眼睛。这一次换了皇帝祈求,他忽然趴在德妃身畔喃喃道,“额娘,你就睁开眼看看儿子吧,就一眼。额娘你就这么怨恨我,这么偏心老十四吗?” 听到“老十四”几个字,德妃的眼皮跳了一下,却未睁开。皇帝摇摇头,“额娘,您还是偏疼他。您说的对,很多东西不会改变,您打小儿喜欢谁,到老了还偏疼谁。” 寒风吹入帘子,德妃咽了气,带着放不下的爱恨。 她的丧事有条不紊,像早就准备好那般。此事的灵堂尚未布置,外间多了些嘈杂声。宝璎与绿桐相对无言,两个伤心人此刻却没有了泪水。 绿桐忽然跪下对德妃的遗体磕了头,又转身拿对宝璎跪拜,“格格保重身体。” 宝璎神情恍惚,置若罔闻,皇帝却是亲眼看着绿桐悄然退下的。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宫女的哭喊,“绿桐姐姐上吊了!” 宝璎怔了怔,终于没有说话,也没有出言责怪皇帝。绿桐带着绝对的忠诚走完了这一生,她握住德妃冰冷僵硬的手,“现在只剩下我了,姑姑,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老十四还在路上,你可要见他?”皇帝问道。 要见他吗?应该见吗?宝璎忽然笑了,“皇上这是在试探我吗?” 皇帝的冰封忽然逼近她,警告般道,“事到如今,朕随时可以捏死你,朕还需要试探你?” “对呀,现在是你的天下了。”宝璎苦笑着点头。 “朕特准许你以家人为太后守丧。”皇帝继续慷慨的施舍着。 宝璎却没有跪下谢恩,“你以为我会感谢吗?”装殓之前,她看着德妃慈祥安宁的脸庞,对皇帝道,“皇上不想最后看一眼吗?最后一眼。” 雷霆万钧的天子此刻却沉默了,周围跪着的太监宫女也忍不住伸头探视这仁孝的天子是否敢上前瞻仰生母的遗容。 这显然激怒了皇帝,他震怒道,“出去!都滚出去!” 一干太监宫女连跑带爬溜出了灵堂,只留宝璎与皇帝二人在里面。 “看吧,你还是怕见她。”宝璎折磨着皇帝,也折磨着自己。 “不要以为朕答应了十三就不会杀你!朕可以随时把你口中所谓的威胁变成现实。” “当然,你可以随时许下诺言,也可以随时反悔,是非善恶都是你说了算,世间公道也是你一个人书写。” “朕知道你一心求死,你以为杀了你朕就会放过老十四,休想!”皇帝愤怒不已,暑气已让他几欲昏厥,此刻更是怒火攻心,“朕一定会留着你,让你亲眼看着你关心的这些人生不如死。” “我相信,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让所有人痛苦。可你是皇上,现在有一个死结,我活着,先帝临终的秘密就可能泄露,你不会安心。你可以亲手了结这一切。”宝璎坦然求死,她太清楚了,作为最后一个证人,她活得太长了。 皇帝依然沉默不语。 宝璎继续道,“陛下您的胸襟是断然容不下亲王郡王们容不下您的兄弟们,作为天子,您可比先帝差远了。” “听闻皇帝登基后不敢住在乾清宫,却在养心殿另辟住所,不知您死后可有胆量与先帝葬在一处?” “听闻陛下多服食丹药求长生,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越是拥有权势的男人越怕死,因为要留着性命享受。况且以您的身体,区区暑气都敌不过,又怎敌得过岁月如梭年华似水?” “够了!够了!你住嘴!”皇帝怒视她,眼前这个眉目如画却尖刻歹毒的女子,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凭什么指责他?她又真正了解过什么? “把她拖下去,拖下去!”皇帝下达着命令,他暂时想不出什么恶毒的法子对付她,这样刁钻阴毒的女子,他不能让她轻易死去。 宝璎却傲然笑起来,好像在嗤笑一朝天子的手足无措,又好似在讥笑命运无常人生无奈。 皇帝从这笑容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一直责怪阿玛额娘忽略他,他们忽视了这个儿子的野心与胆略把一切都留给了小儿子,可是他忘了,他表现过什么?他每天都在重复着演戏,把自己打扮得与世无争,他们又怎会了解他?他常常责怪他们不爱自己,却忘了,他给过他们机会去了解关爱吗? 他转过身拍着额娘的棺木,叹道,“可怜啊,可怜你我都生在帝王家。” 宝璎刚被太监拖下去,远远瞧见十三披着孝服朝这边跑来。 灵堂里,他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 “什么都不用说!她一心求死,朕意成全她。”在额娘的灵堂里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盛夏时节,他也感到阴风阵阵。 “不!”十三重重磕了一个头,“她只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皇兄,求您别杀她,看在额娘悉心抚育多年的份上,看在那碗救了我性命的梗米粥份上!” 梗米粥,不上台面的吃食。先帝与敏妃多年前的秘密,当年的四爷巧借宝璎之手送到康熙帝面前,唤起了他的舐犊之情。 “可是朕已经谢过她了。”当年困在慈宁宫中毒很深的她,多亏了他的援手才能脱险。 “可是我还没有谢她,我欠她太多。”忆起陈年旧事,十三含泪道。 皇帝拍着他的十三弟,“你究竟亏欠她什么?是她自己不愿嫁给你的,今日的一切都是她选的。” “无关情 爱,”十三目视皇帝,坚信他一定能了解,“但我欠她幸福。是我的错,毁了她半生。” 皇帝不语,方才真是被气个半死,他不能这么快就宽恕她。 十三却焦急万分,竟忘了四哥的脾气,连忙催促着,“四哥你就饶了她吧,其实四哥若不想看到她,大可打发她出宫。” 这一建议触动他心事,立刻被他以冷峻的目光制止。 但十三已经探到,四哥是严厉的,但并非不近人情。 ------------ 遗书 宝璎又被困在牢笼里。她今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牢狱之灾,别人赐予的,她自己寻来的。 十三又要费力费口舌救她了。他怎么就不明白,皇帝这是等着解忧自寻死路呢,她活着,秘密活着,他怎么会安心? 暑天的牢笼格外闷热,偶然吹入的风也带着几丝暑气。她只在里面闷了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厚重的孝服包裹着她透不过气。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其实想死很容易,一条麻绳吊死自己。可宝璎生性温和柔弱,并非刚烈决绝的女子,她如今的冷漠也绝非一朝一夕修炼而成。皇帝在等她自绝,她在等皇帝的裁决。皇帝可以很残酷,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其实先帝的安排最好,最适合她,先帝选择了做恶人,终究是他最了解自己。宝璎摘下那金簪,雕镂精致,可谓奇巧之极。 她反复琢磨着那簪子,先帝只怕费劲了心思在里面。可她呢,自打收下这簪子就没看一眼,无情,说到底她也是无情之人。 “如果他知道我贪生怕死苟活于世,不知会怎么看我。”宝璎思索着摆弄着簪子,不想吱的一声,簪子被她掰断了。 确切说,是双股被她掰开了。怎会这样?内宫为妃嫔打造的金饰怎会这般脆弱?借着微弱的光线,宝璎细细研究着那两股。其中一股竟然中空,她以手触摸,底端竟然有浓稠状液体,是蜡。 真是匪夷所思。原来这簪子以蜡封存,天气一热凝固的蜡融化就松脱。她感叹着在墙头敲击着簪子,竟从那单股中滚出一半寸长的卷纸。 宝璎好奇的铺开卷纸,先帝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宫女乌雅氏柔嘉成性,端孝持躬,自服侍朕与德妃以来恪恭于内廷,进尔为新君贵妃。”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短小的圣旨,豆腐块大小的纸上寥寥数字写满了他对她最后的祝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宝璎哆嗦着重复这四个字,泪要涌出,“胤祯,原来你的阿玛没有要拆散我们,他早就想成全我们了,原来他不是无情的。” 先帝的用心她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他或许想过以他至高无上的权力宣示对她年轻生命的所有权,但在迟暮之年终于松开强有力的手,他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宽大。 “或许他早已料到自己活不到第二年夏天,早将这簪子准备好赐予我。”宝璎回忆着他最后的日子,倘若王权能自然交接,他们都有足够时间去解开簪子的真正含义,可一切都被打乱了。 宝璎收起那簪子,放入怀中,将那道见不到天日的遗旨卷起,吞入腹中,“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紧闭的牢门在多日后重新开启,不用多问,自然是倒霉的十三爷为她求了情。 “事到如今还以为自己是金贵之身,难为十三爷这般护佑。”为她领路的小太监愤愤诉说着不满。 宝璎沉默着跟随着他去到她该去的地方。 没有了德妃的永和宫形同冷宫,她和几个白头嬷嬷守着空房子过活,除了十三偶尔会过来看她。其实十三很关心她,他平时很忙,自己少有空闲,时常差遣随从前来问候,她的清雅嫂嫂也带着孩子来坐过,只是她一律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其实额娘归天那日,皇上让人去接老十四了。”十三沉思良久决定告诉她,得不到她的回应,他继续道,“可他没赶回来,等他到了,你却进去了,你们又没见上。” 宝璎面对一泊碧色湖水,充耳不闻。 十三继续道,“都说额娘阿玛偏袒小儿子,可他们去的时候我和十四都没见上一面,却都是四哥在身边,你说,他们这是偏袒谁呢。” 宝璎依然背对着他,反倒是十三耐不住了,走过来试图提醒她。 她的背影素净柔婉,还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忽然让他想起记忆深处某个人,当年她也是这样一袭素衣选择了诀别。 “瑞……”他忽然开口,才发现这名字经过多年埋藏生涩不已。 眼前人转身,十三期望着又失望了,终究是宝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有些事,怎么可能重来。 几个月过去了,本以为宝璎身体不好,会郁郁而终,却不想她细细调养着又熬过夏天。 九月时候,皇帝奉圣祖皇帝及四位皇后的神牌于太庙。她已经没有资格参与了,独自一人在漫天细雨中徜徉。 不知不觉已走到乾清宫附近,她想了想,终于没有进去,那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复又往另一边走去,不知不觉已到养心殿附近。 “我就不明白,你为何这样对八叔?”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忽见一个少年皇子从屋里快速跑出,眼角还隐约带着泪痕。宝璎正诧异,又见一个少年从屋中出来,神色似有忧虑。 他登基之后挪到养心殿办公了,宝璎记起,只是这一带她颇不熟悉。 可这两个皇子,谁是谁呢?宝璎对这位皇帝的儿子更不了解,几次见过都略瞟一眼,几乎没有印象。 “姑姑!”那少年朝她缓缓走来,宝璎诧异的左顾右盼,确定他口中喊的是自己。 “听十三叔说姑姑身子不好,怎么不打伞就独自走来了?”他对宝璎道,眸子里有着他们这些人没有的清澈,曾几何时,他们也这般年少过。 “你在叫我?”宝璎还是问了一句,她对这少年越发亲切了几分。 “对,我叫的就是姑姑。”少年不厌其烦回答着,显得持稳。 “你是哪位皇子?”宝璎有些抱歉,虽然她与皇帝有表兄妹的名分,私下关系可谓水火不容,不料竟能得到他儿子的这般尊重。 “我是弘历,姑姑可曾记得?”少年温和笑着。 宝璎这才明白,自己与他生母钮钴禄氏有几面之缘,想必他听生母讲过宝璎救助她的往事。 她笑着道,“你额娘可好?” “额娘一切都好,她一直想去看望姑姑,只是,皇阿玛他,你是知道的。”弘历流露出一些为难。 宝璎笑着摇摇头,“无妨,你额娘是对的。对了,刚才那位皇子是?” “是我三哥弘时。”弘历脸色黯淡下去,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轻快。 “他怎么了?”宝璎全然忘却了对皇帝的厌恶,只记得他口中说过八爷,忍不住多问几句。 “三哥他,被皇阿玛责骂了。”弘历又显现出为难。 “为了什么事情?”宝璎追问,“这,能跟姑姑说吗?” 弘历点点头,“额娘说过姑姑最好心。因为皇阿玛在责罚八叔,三哥想为八叔求情,冲撞了皇阿玛,被骂出来了。” 八爷?宝璎甚少打探他那边的事情,眼下胤祯被囚禁着,他反倒在朝堂,只怕皇帝不会让他好过。 “皇阿玛罚八叔跪在太庙,整整一天一夜了。”弘历说出这令消息。 宝璎顿感晴天霹雳,他那么在乎仪容那么自尊的人,怎能受这样的屈辱? “三哥他为八叔求情,其实,”弘历继续道,“我也想为八叔求情。” 弘历这决定令宝璎大骇,皇帝对八爷一干人等厌恶憎恨至极,不比对她这么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今日弘历与她说了几句话自然没事,但他朝一旦卷入皇帝与八爷的纷争,只怕皇帝饶不了他。 “不可以,”宝璎直截了当告诉他,“你不可以为八爷说一个字。” 弘历诧异,素问这姑姑是最仁善的,一提到八爷怎变得这般冷酷。 宝璎继续道,“你还没有这个本事为你八叔求情,说得多只会害了他。” “可是皇阿玛他……” 宝璎摆摆手,示意他禁言,“你只需看看你额娘,这辈子可曾对你阿玛说过一个不字。” 弘历似懂非懂点点头。 宝璎继续道,“与众取之必先予之。终有一日 你会如愿。” ------------ 清零 别了养心殿,宝璎匆匆往回赶,她只觉得心中多少有些说不清的难过,八爷,他怎能这样对八爷?她边走边想,越走越快,最后干脆小跑而去。 青石板的路面有些许凹 凸,雨后积了些水,宝璎脚下一滑,一个踉跄迎面撞进一人怀里。 “我……”正踟蹰着如何道歉,抬头却见来人是十三,她好容易喘过来,拽着十三道,“我有事跟你说。” 十三却毫不意外,镇定自若道,“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 “我的事紧急,你且听我说了。”宝璎抢着说话,却被十三止住,他平静说道,“没准你我说的是同一件事:皇上罚老八跪在太庙。” 宝璎悟过来,小声嘀咕道,“对呀,你是他身边的人,你怎么会不知道……” 十三却越发严肃,道,“皇上让我来告诉你。” 宝璎一听立马甩了手,“他跟我说做什么?他既然都罚了何必告知于我?他要让我也笑话八爷,他要彻底毁掉他的尊严,他休想!” “早料到你的反应了,”十三有些犹豫,“但四哥的意思,不只是让你知道,他要你去太庙。”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她当真低估了这皇帝的报复心,让她去观刑,真真是心狠之人。宝璎牙齿打颤。 “我不去,何必让我去?反正过不了几天,全天下都知道八爷被罚跪了,少我一个不少!”宝璎一顿火气都朝十三发作。 “这事我也觉着怪异,他何必非要你去?”十三睥睨着双眼,略带琢磨推敲的表情。 他这表现更令宝璎大窘,索性胡闹起来,“我就是死也不去,你让他找条绳子勒死我罢了。” 不过就在她转身离去的瞬间,十三说出那句让她彻彻底底认输的话。 “你一定会去的,”十三握拳笃定道,“因为皇上说了,如果你不去,就让八嫂亲自观刑。” 宝璎瞪大双眼,“好一个了不得的皇帝。” 他们都知道她的软肋,懂的如何让她屈服。 马车慢悠悠驶出紫禁城,她与十三面对面坐着,冷冷对视着一言不发,她这辈子再也不要与十三同车了,她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 雨后的太庙清冷的落座一方,雨水汇集在路面的坑洼中。她曾来过这里,但多少有些不同。 “到前面去。”十三命令她,语气冷硬,宝璎极不情愿的朝前方望去,几名身着蟒袍的男子跪在台面正前方,瑟瑟发抖。 “他呢?”宝璎艰难辨别着他们,她很难单从背影认出他。 “在最前面。”顺着十三手指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清瘦的男子跪在他们前方十数步外,显得孤清苍凉。 “哦。”宝璎愣愣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心中默念着:求他别看到我,千万别看到。 “你到他前边去,让他看到你。”十三催促着她。 宝璎回头,难以置信瞪着十三,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他吗? “快去!”十三推了推宝璎。 这是多么艰难的几十步距离,几乎让她耗尽毕生精力去完成。她显然低估了仇恨的力量,是雨中跪了一昼夜的那个男子断送了十三前半生的尊荣,现在是他偿还的时刻了。 宝璎从一旁的石桥绕过去,那些一同被罚跪的臣子们听到脚步声,忍不住抬头看她,猜测着这突然出现的女子的真实目的。 这是一次居心叵测的处罚。 她最终在他身前两步的地方停下。他显然知道有人来了,不过闭目低头选择不见。半晌,他们都没有说话,八爷似乎察觉到异样,终于睁开眼,终于见到这个足以击垮他一切尊严的女子。 他衣冠尽湿,落魄至此,她略显尴尬,目中悲悯。他最讨厌这种眼神。 “是你。”他冷冷开口。 宝璎蹲下,视线与他齐平,“是我。” “我早该猜到。”八爷说道,保持着他一贯的精明聪颖。 宝璎顺势回答,“我知道你知道。” “他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八爷依然神秘感十足。 宝璎先是一愣,随后意识到他口中的他所指是谁。她喃喃自语,“我还以为,只要我闭嘴,他就……” “他就可以放过所有人,对吗?”八爷接下她的话茬儿,“这怎么可能?” “其实他已经放过我了。”宝璎笑笑,数百乾清宫人,只剩下她一个了。 “皇阿玛临终时,你到底在不在场?”八爷的声音很低,足以确保她能听见而其他人听不见。 果然还是那个八爷,说实话还是谎话?宝璎开口,“不在,所以不知道,所以还活着。” 八爷点点头,给她的感觉却未必是就此信了她。 “十三送你来的?”八爷继续着他那准确度极高的猜测。 “他在你身后不远处看着我们。”宝璎回答,眼睛却不由得往后面瞟去。 “嘘!”八爷忽然笑道,“别看他,让他看我们。他是怎么对你说的?” 宝璎没好气道,“他还能怎么说,他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他和他的四哥自然是忍辱负重大局为重的圣人贤人,我们都是虚伪至极的大奸大恶之徒,活该受罪。” 听她这样说十三,八爷顿觉好笑,受罚的不甘和屈辱都消解了大半。 宝璎有些不解,继续道,“其实先帝原本想让我殉葬。”她抛出这答案,试图让八爷相信自己。 八爷却未觉多少意外,反倒是若有所思道,“我以为他改主意了。” “你怎会这样想?”宝璎不自觉提高了声调,他知道的竟然比她还多。 八爷不得不再次提醒她低声,他说道,“你不知道?” 宝璎摇摇头,“先帝问我。他驾崩后我当如何自处,我说过愿意殉葬后他就再未让我在身旁服侍。”她这话的确是真相,但并非真相的全部。 八爷说道,“我得到的消息是,皇阿玛有一日对跟前人说,宝璎是个好姑娘,应该获得幸福的。没想到他最终选择了坚持。” 其实他改了主意的。宝璎知道,但她不能说,她只能装傻,让先帝背负恶名。 “先帝对内侍说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宝璎凝眉。 “你变聪明了。”他赞许道。 “快说,不许瞒我。”宝璎不管不顾,命令起他来。 八爷叹口气,“人都死了,说也无妨,我从魏珠那里打探的。” 宝璎一愣,“魏珠?他可没少给我找麻烦,怎么他是你的人?” 八爷摇头,“不是,他谁也不认只认钱。不光是我们,老四老十三也没少被他盘剥,老四一上台就杀了他也是活该。不知道给自己留活路的奴才。” 八爷啐道,宝璎却感叹:李德全倒是滑得像泥鳅,不也没留下活路吗? “宝璎,”他忽然直呼她的名字,“我可以抱抱你吗?” 宝璎又是一愣,他说这话时明显不是命令,甚至略带乞求,他什么时候这样对人说过话?可她却愣在当下,不知如何回答。 “你的表现已经是回答了,”八爷自嘲般笑笑,“不过今天,你在乎我至少超过十三了。” 宝璎忽然有些心酸,这些年,她都是亏欠他的。她忽然挪过来,主动环抱他。八爷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撼了,“你……这……是?”他已然分不清状况。 宝璎脑袋搁在他肩上,举目望着苍茫的天空,“就当把八爷这些年对我的好一并谢过。” 没有温度的两个身体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中等待着宿命的裁决,默默体会着风雨飘摇的感觉。 什么都不用多说,他全然明白她的心意,就像是命定的了结,总要一种仪式。 十三眼中迸出怒火,宝璎早就料到了。她才不在乎他怎么看,她无比感激,她与八爷的第一个拥抱,也会是最后一个。从此一切清零,他们各自过活,互不相欠。 而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早在他们回到宫廷更早就知道消息了。这个女人又一次打乱了他的报复,把他的惩罚轻易变成恩赐,老八呀老八,你到现在还不认输吗? 这一次,他不去理会十三的心情,下达了他给乌雅宝璎的最后一道命令。 ------------ 缘灭 雍正四年 腊月 京城南苑飘着鹅毛大雪,林子里白茫茫一片,只剩光秃秃的树干。 “生了吗?”一个沙哑的声音问。 另一人摇摇头,那人不知是太冷还是太急,在雪地里跺着脚,“这不是头胎,怎这般磨人?” 身旁老妇人拍拍她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嘶——”寒风凛冽,冰天雪地里只有他们几人不安分的心跳声。 “出来了!出来了!”又是这个声音,欢快叫嚷着,有着与她沙哑嗓音极不相配的活力。 新生的羔羊表皮尽是一簇一簇的短毛,粘稠的从母体内带出的液体,它被她们用大块布擦干,包裹着带离羊圈。 这是只难产的羔羊,它太虚弱,暂时无法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让我抱抱,我要抱抱它。”一行上了年纪的女人中多了这么个人,无声的生活也多出些欢乐。 她抱着小羊,手中一沉,只看脚下的她越发小心。 一双簇新的男子靴子映入眼帘,她顿在当下,抬头看清他容颜的瞬间,迎接新生命的笑容凝结当下,许久,仿佛是沧海变桑田的时间,她轻吐出声,“你来了。” “你憔悴了。”阔别三个年头后第一句话,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江山的重担,压在他肩头,有时他几乎透不过气。 “你老了,头发都白了大半。”她目不转睛看着久别的故人,身旁妇人不解其意,推推她催促她前进。 “给你。”她把羔羊送回那人手里,对来人说道,“十三哥这些年很辛劳吧?” 十三怅然,有许多话想对她说,看看那群衣衫褴褛的妇人,怯生生站在一旁等待宝璎,这里的生活很清苦,她们多半是戴罪之身,见到十三这种威仪阵势的男子都吓得立在原地,甚至忘了请安。 “你们先下去。”十三对她们道,却见那些人面面相觑,好像十三说的是外语。 “她们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宝璎对他说。 “那你们刚才?”十三疑惑道。 宝璎回答,“我们相处久了,她们会从表情猜测识别我的意思。” “带她们下去。”十三对身旁的随从道,他目视宝璎,轻轻拍着她的肩,衣襟上尽是块状补丁,“这些年,你竟然过得这么苦。” 宝璎却恬然一笑,“有罪之人,本该如此。其实我已经算好过的,比之这里的很多人,他们的父母亲族有的被发配宁古塔充军,有的在关外服刑,他们冰天雪地里光着脚,饿了就吃树皮草根,渴了就塞一口雪,我才吃了几年的苦?比之他们,我过去的日子可谓锦衣玉食,原来我们一直高高在上,不知别人的疾苦。” 十三嘴里隐隐有些苦味,欲言欲止。 “清雅嫂嫂好吗?”宝璎问道。 “很好。”他随口应付。 “她的孩子们都好吗?”宝璎继续问。 十三含糊回答,“都好,都长大了。” “弘历好吗?就是他的四阿哥。”宝璎问。 “很好,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十三不瞒她。 “他额娘好吗?”宝璎继续问。 “好着。”十三有些不耐烦,“还有……” “别急,我还有要问的。我记得以往宫里那棵樱花树,该有多少年了,那树还在吗?”宝璎边走边问。 十三继续道,“还在。” “那姑姑门前那棵木樨怎样了?”宝璎抢着问。 “都好,你问过的都好。”十三这样回答,“从不相干的人事到树木花草你都问过了,你怎么不问他们怎么样?” 宝璎走在他前面,顿住脚步,雪花落在她破旧的衣襟上,“你找到我,就是结局。” “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十三追问。 宝璎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年什么风声都听不到。周围都是哑巴,没有一个会说话,没有一个识字,我就像不存在这世间。这是你四哥的安排,这样最保险。” “那你是猜到了?”十三试探性问道。 宝璎点点头,“你可以找到我,证明一切尘埃落定。” 又是许久的静默,干枯的树枝上落下最后一片叶子,宝璎一动不动。 沉默了许久,她终于深呼吸,转过身对十三说,“好吧,你告诉我结果。” 十三知道她迟早要经受这一关,说道,“你失踪后,青海战事吃紧,皇上直到第二年才开始处置老八,召集诸王大臣历数老八罪状,每每为些琐事责罚训斥他,革去王爵,除名宗室,令允禩休妻……” “他杀了八福晋,对吗?你的四哥杀了八福晋?”宝璎忽然问。 “没有,她回娘家后自尽的,四哥没有杀她。”十三辩解道。 宝璎轻蔑笑道,“休了她等于杀了她,以她的刚烈血性怎能受这般羞辱?” 十三见她这般气愤,反倒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宝璎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道,“你继续说。” “就是这样了,老八老九在囚禁期间病卒。我命人把老八和他福晋葬在一起,算是成全他们。”十三尽量抹去这期间的血腥与残酷。 宝璎身子一颤,险些没有站稳,却固执得拒绝他的帮助。她问,“八爷临终可有什么话?” 出乎意料,十三道,“没有。” 宝璎吸口气,他终究是看得开的人。 “倒是八福晋有句话托我带给你,”这消息再度让宝璎惊愕不已,十三道,“她说,我比你幸运,因为我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 宝璎听了这话,心神俱伤,血气上涌,竟喷出一口血来。她脑中一阵眩晕,模糊着视线朝后方倒下,眼睛里最后的画面是十三惶恐朝自己跑来的身影。 “禀王爷,格格五内俱伤,又多年受冻挨饿,早已油尽灯枯,全凭一口气支撑,方才像是受了极大刺激,心神俱散,老朽回天乏术了。” 十三握着她没有温度的手,听着太医的禀告,心内自责不已:我怎么没有事先为她诊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竟让她听这些消息,到底是我杀了她。 “不可能,她不可能死!”十三剧烈否认着,“拿人参来,千年人参,太医院说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你们快拿来!” 侍从们慌张的朝门外奔去,太医却道,“王爷,太迟了。格格不但心脉受损,五脏六腑无一处完好,就算世间真有起死回生之灵药,她也吃不下去了。” “住口!是你无能,太医院还有更好的大夫,备马备车!我要带她回去!”十三不认命,他抵死不认,当他在落寞的王府里煎熬着走过十三个年头时,他没有认输,这一次他怎能认输,就算是上天的旨意,他也要夺回她。 太医知道劝解无能,只得垂泪道,“此处药石均无,且天寒地冻,不如移至宫中医治,或许尚可拖延数日。只是格格这身体只怕经不起颠簸了。” “回宫,回宫医治!”十三显然没有听到最后一句话,抱起宝璎朝屋外而去,送他们进宫的马车已准备好。 “快点!”十三在车里催促着,车夫狠抽一鞭子,骏马飞奔着朝前去。 “咳咳!”路面不稳,车轮碾过碎石将宝璎从昏迷中惊醒。 “宝璎!宝璎!”十三惊喜的在她耳畔轻呼,“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们这就回家。” “家?”宝璎迷惑的看着他,“我们出来了?” “对,我们在路上,马车很快就回京了。”十三握住她的手保证着,车子又是一阵颠簸,宝璎难受的咳嗽起来。 “慢点,慢点!”十三有对外喊着。 “我又和你同车了,我还说再也不跟你同车。”宝璎嘴角咳出血,虚弱的说着话。 “为什么不?你嫌弃十三哥了?”十三尽量跟她说笑,酸楚却不自觉涌上鼻尖。 “每次跟你同车都会有坏消息。”她一口气说话又止不住大声咳起来。 十三拭去她嘴角血痕,笑着道,“不会的,这次是好消息,只有好消息。” 宝璎却摇头笑了,“刚才太医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救过我,不会骗我的。你还没告诉我胤祯的事情。” 十三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牵挂,忍着痛道,“等到回京之后你养好了病再告诉你。” “好不了了,”宝璎道,“我知道好不了了。” “哪里好不了,你才三十岁,月底就是你生辰了,我还要陪你过六十岁的生日。”十三不知是说给宝璎听还是说给自己。 “他怎样了?”宝璎直直看着他。 十三嘘一口气,道,“去年这个时候,皇上命宗人府弹劾老十四,诸大臣请求将他正法,四哥没有答应。今年已改囚寿皇殿,群臣再次上书请求诛杀十四,四哥还是没有答应。如今老十四声名俱裂,再无威胁,他是该放心了。” “他放心了,我也放心了,”宝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你去告诉皇上,宝璎死了,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十三知晓她的意图,摇摇头,“不是的,你不会死。”随即对车外喊,“加快点!” “还有,我要去了,不要告诉……胤祯……” “平稳些!”十三本能朝车前转去,岂料车身又是一颠,他手一抖,宝璎的手从手心滑落。 ------------ 尾声 ------------ 樱花葬 乾隆元年 雪花在空中飞舞着,兜兜转转落到他肩上。他屹立在殿前广场不动,如同石雕一般。雪越下越大,随从们担心囚禁多年后他的身体受不住严寒,试图催促他尽快回屋。 “你看这些房子有什么变化?”他忽然问。 弘明不解其意,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一排排琉璃瓦顶的屋脊,他回答道,“并无不同。” 多年的圈禁让弘明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胤祯也没多问,只是顺着石阶稳步走下去。雪中的景致冷落萧条,一幢幢殿宇安静坐落着,多少年来都是这个样子,多年后依旧会是这样子,胤祯多少是有些感激的,他有幸经历过康熙帝治理的那个时代,有幸演绎过群雄逐鹿的精彩。多年后的今天,当兄弟们都已不在,他还有能站在这里,目睹晚辈侄儿治理下的繁华。 顺着皇城甬道,他回到西五所,庭院依旧,正在翻新,梧桐依旧,却已苍老。 年轻的皇帝陪伴着他,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一切都属于他了。却见十四叔在梧桐老树前坐下,刚劲的手指轻轻拨着老树皮。皇帝多少能了解他对这里的感情,也颇有耐心的任由他独自发呆。 “记得当年额娘也常坐在树下闲话家常。”弘明不由得感叹,转眼间,他的额娘已去世十多年。 胤祯手一颤,一片枯叶掉落掌心。 完颜氏的病在他被发配去守陵期间忽然加重,他素来不喜求人,但为了他的福晋多次对看管他的官员要求派大夫医治,当时,他刚刚登基的哥哥,以为这是他借故与外界联络的托词而选择置之不理。其实他不了解,胤祯怎么会利用兰樨呢? 于是兰樨一病不起,勉强拖到雍正二年八月,彼时的他真正开始痛恨自己,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兰樨饱受病痛之苦却爱莫能助。他几番欲砸碎囚禁他的牢门,却一次次忍耐下来,那时他几度质问苍天,他所谓的哥哥,他的亲哥哥,为什么这般残酷? 弥留之际的兰樨已经不能言语,却似有心愿尚未交代而强忍着病痛不愿闭上眼睛。他一刻不离握住她的手,多想告诉她不必再撑了,可他却不能。 还是兰樨懂他的心,临终时在他手心重复写着两个字。 是哪两个字?当时的他乱了方寸,猜不到兰樨的心思在哪里。 “弘明?弘暟?”他胡乱问着,兰樨只是不断摇头,最后带着遗憾离世。 兰樨的死几乎是胤祯被囚以来最惨痛的遭遇,他死命捶打着卧榻,发泄着悲愤与不满,直到手掌血肉模糊,直到儿子与侍从在一旁哭喊着让他住手,直到他彻底接受兰樨不会醒来的事实。 他决定和兰樨葬在一起,在后院私自打造木塔,生则同路,死则同归,这本是结发夫妻应有的结局。但他那霸道的四哥,即便是这样也不成全他,强行夺走了他的木塔。 那一夜,他关上房门,把长久以来的压抑屈辱统统发泄出来,哭闹到大半夜,当时的他下定决心永远不原谅四哥。 永远有多远?随着四哥的死,侄儿的登基,他被释放,皇帝告诉他先他而去的福晋的魂魄早已安息,他死后也会埋在那里。 原来放下是这么容易。 “也不知额娘临终写的是什么字……”弘明自言自语道。 是什么字?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期,胤祯也这样问自己。 是该去看她了。胤祯这样想着,独自走出院落。 “十四叔……” “阿玛……” 他们诧异间也跟出去。 他目不斜视,径直向前,似乎从来不曾离开。 久违的樱花树,光秃着苍老的身躯孤独伫立,数十年的光阴与它而言不过是多了几圈年轮。 缘分开始的地方,最终也停滞在这里。胤祯缓缓走向老树,慢慢曲身蹲下,风卷起飘雪满身,须发花白,他捧起那树下一抔泥土,孩子般呜呜哭了。 属于他们的绚烂繁华,终究如薄命的樱花,在盛开中凋谢。 弘明望着他颤动的双肩,猛然反应过来,额娘临终时写的竟是“宝璎”两个字。 数年之后,宫廷画院里,已封辅国公的他端坐着,画师将一幅草图递交他过目。 “阿玛,这画师技艺非凡,只是阿玛一人未免孤单,不如在一旁添上个人怎样?”一贯老成稳重的弘明也给他出主意。 胤祯知晓他意图,故意笑着问,“添谁?” “这……”反倒是弘明结巴了。 “就把你额娘画上。”胤祯交待着,轻轻将画放下。 ------------ 帝城秋 皇阿玛的猝死给了他天赐良机,他的苦心经营,他的卧薪尝胆,造就了今天。这是他的雍正元年,不太平的元年。 有别于历代皇帝登基,他的问鼎多少欠了些说服力。他的臣民怀疑他,他的兄弟猜忌他,甚至额娘都不信任他,笑话!难道他是她捡回来的? 真正捡他回来的是当年的皇贵妃佟佳氏。生母低微的皇子在宫里多少会受些歧视,后来他在老八身上多多少少看到这点。童年的他能享有高贵出身皇子的一切尊荣,完全有赖于他有个身份高贵的皇额娘,直到现在他都固执的认为。 一直没能拥有亲生骨肉的佟佳氏,对他可谓视如己出。他的饮食起居,他的衣食冷暖,大到请师傅上书房,小到他喜欢的糕点衣服上的扣子,她总是亲力亲为,很多年后贵为天子的他回想,是不是她的勤勉为他树立了榜样。 至于另一个额娘……他也并非毫无感情。只是,身旁的嬷嬷奶娘乃至丫鬟们时常告诉他,他是皇贵妃养大的,皇贵妃对他恩重如山,他不可令皇贵妃伤心。他一直遵从着。 他也是血肉之躯,也并非铁石心肠。多年后,他从书房下课,特意绕了个大弯往永和宫去。是呀,他的额娘终于位列妃嫔,是一宫主位了。 他站在朱门红墙外默默看着,许是他的服饰颜色不够显眼,许是他恰好独立树荫之下,进出宫门的宫女们没有注意到他。 “胤禛!”墙里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他心跳猛然漏了一拍,右手不由得抓紧了书本,那是他匆匆来此来不及放回阿哥所的。 他悄悄探出脑袋,他的额娘身着藕花折枝春装,此刻背对着他,胸前似怀抱着什么。 那春衫底色素净,绣着的花纹俏丽鲜艳,年轻女子穿不出韵味,年长的又显得不够庄重,她穿正合适。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耳后与脖颈处的皮肤紧致白皙,和他想象的一样,他的额娘就该是这般美丽。 他缓缓走过去,思量着如何出其不意给额娘一个惊喜。 “哇!——”一声孩童的啼哭止住了他的脚步,额娘胳膊抖动着转过身来,他惊诧,额娘手中抱着一个婴孩。 那是他的亲弟弟,他恍然记起,他们跟他说过,额娘给他添了个弟弟。 “胤祯不哭,额娘疼,胤祯不哭了……”额娘变着方儿哄着这孩童,他的心仿佛猛然受了撞击,原来额娘方才喊的不是他的名字。 满语里这两字发音相近,不细听还真容易弄糊涂。 “胤祯乖,胤祯不哭……”额娘的声音不断在耳畔回响,他憎恶的看着那个孩童,都是他,都是他,他对额娘来说仿佛是整个世界的意义。因为他,额娘对近在咫尺的他,视而不见。 很多年后他回想,原来他对弟弟的嫉妒,从那时就已积聚。总有一天会让弟弟嫉妒他,他这样想着,学习起来越发努力。 秋去冬来,他该娶福晋了。这时佟佳氏已不在,但她的余威影响仍在,他们按照她的意愿为他选择了一位好姑娘。按理说,他也该问问额娘的意思。 额娘看过那位姑娘的资料,简短问了几句佟家人的看法,遵从了他们的意愿,没再多说一句。她还是改不了那种天性带来的顺从,他厌恶的看着她,她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完全被忽然哭出来的胤祯吸引。 屋里的人们哄着胤祯说着笑话,他也在笑,没有人注意到,其实他笑得那么无奈悲凉。 那之后的他很是老持稳重,跟多数兄弟不亲厚,也对,他这般冷硬,天生孤家寡人的命。除了十三,他们都是被其他妃子收养的皇子,多少有些同病相怜,多少能体会彼此的心态。 于是,多年后,在万寿节见到领养了母家女婴的额娘,他才会有那样轻蔑的眼神,不想,被那个小女子记恨了几十年。 如今,额娘去了,他对她的爱恨似乎也远去。他把宝璎关押,除了她的忤逆,也多少有份私心,留一个机会给自己单独陪伴额娘。 这一刻,躺在棺木里的,不是那个属于十四的额娘,不是那个抚养了十三和宝璎的额娘,只属于他,曾经的保永,今天的雍正。 额娘的寝宫很僻静,她一直不肯搬进慈宁宫,于是他赌气,硬是把额娘的灵柩停放慈宁宫,他要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主人。 现在回来,他轻轻抚摸着额娘用过的每一个物件,感受着她目光曾到之处的温暖。 可能是自小养成的习惯,额娘的吃穿用度比其他妃嫔更为勤俭,这倒合了他的心意,只是他当年怎么没发现? 樟木箱子安静放在墙角,他打开,一件件都是胤祯儿时的器物,他写过的字,他图坏了的扇面,他偶然捏成的泥人。如果胤祯看到这一切,肯定会感动的流泪,他偏不让他见到。 “来人!把这箱子抬下去,里面的东西都烧了。”宫里的老规矩,死者的东西都该一把火烧了去陪伴她,他这样做并无不妥。公报私仇,就算是公报私仇又怎样? 床榻后面还卧着一个箱子,面上遗落了些许灰尘。他用袖子轻轻拂去,古旧的木箱表面亮堂着映出他的影子。 这里会是什么?藏得如此隐秘。是她年轻时第一次受先帝宠幸后得到的赏赐,是胤祯在木兰围场捕获的猎物制成的皮革,还是她的心血她的爱? 带着对额娘生前最高机密的好奇,他打开了箱子,意料之外,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堆衣服。有四十年前婴儿的款式,有三十年前少年的着装,最近的,是中年男子的冬装鞋帽。 每年一件,从婴儿到今天,一针一线密密缝补着她对他的关切,诉说着她不曾说出口的慈爱。 为什么要让他发现这一切?他本可以心安理得恨她。而现在呢?是他错了吗?不可能,他是天子,天子怎么会犯错! 他把头深深埋进衣袖,没有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