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楔子 ------------ 楔子 元狩六年 “驾!驾!驾!”刘解忧挥着鞭子狠抽着胯下的骏马,追风马也觉察到主人的心焦,在黄沙古道上奋力奔驰着。 恢宏城池的身影在马蹄扬起的尘埃中远去,换之以连绵的山峰和葱郁的丛林。夕阳西下,隐约可见古城墙留下的残垣,天边飘着几朵寂寞闲云,被夕阳的余晖描绘成血色,为古道平添了几分苍凉。解忧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加快挥鞭的频率。任凭再壮丽的景致都换不来她眼角的一瞥。 一连数日都是这般风光,土地干涸得一如她的心境,千疮万孔。 倾盆大雨毫无预兆落下,与仓促出行的她不期而遇。闪电划破夜晚的苍穹,紫色光芒从天际划过,留给眼前一片眩晕,记忆的碎片被雨幕串联成线。 刘解忧出行从不会毫无准备,她总是早早收拾好行囊,换上最轻便的装扮,选取最有耐力的良驹,她不打无把握的仗。 唯独这一次是意外,未央宫正殿里,她与刘彻下着棋谈论着不着边际的闲事,一条来自朔方的消息彻底扰乱了她的心。 她来不及换男装,来不及准备行囊,匆匆到马厩里选了一匹棕色骏马就快马加鞭上了官道,把马夫一句好心的询问丢在风中。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稍微对她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远在朔方的那个人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个人是霍去病。 那时的他们年少轻狂,颇有些狂妄自大。少年时代的爱憎都那般纯粹,此刻回想还隐约带着酸楚的意味。她这半生都不曾对人单纯过,唯独对霍去病,谁能相信,他是她的例外。 “启禀陛下,朔方来报,冠军侯病危。” 晴天霹雳,当真是晴天霹雳。上天为何总要跟她开这般大喜大悲的玩笑?她几乎要用嚎哭来宣泄她的愤怒。 病危,怎么会这样?那一日柳絮飘满长安城,灞桥头衣袂翩翩,送别时他还抱拳打趣她:“待你伤势恢复再比剑法。” 如今她手伤痊愈,他却一病不起。 听到这消息,她几乎昏死过去。她庆幸自己没有死过去,强忍住不断涌上心头的痛楚,抢在刘彻的命令之前飞奔而出。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解忧心中狠狠念着。她不相信,绝对不相信,记忆中强健如弓弦的男子怎么会倒下?防卫边关的重任需要他,支撑卫氏的稳固需要他,甚至她,也需要他,他本该如山峰般屹立于边关。谁都可以倒下,唯独他不行。 如果这一切注定是命运,她也要抢在命运跟前。 刘解忧又狠狠抽了一鞭子,这一次觉察到她怒火的骏马奔跑的更加卖力。边关郡县模糊进 入视线,雨渐渐停下,雨水渗入头发与衣襟,彻入肌肤的寒凉让她清醒了大半。然而土地依然干涸,回报苍天以不变的沟壑。 “吁――”她勒住缰绳,平淡望着城门上方刻入墙垣的两个大字:朔方。 ------------ 二、一见如故,再见反目 ------------ 狼烟再起 元朔五年 “驾!驾!驾!”一骑膘肥的追风马绝尘而去,马上人背上覆着黄色绢袋包裹之物,在长安城炎炎烈日下分外晃眼。 马匹驶进长安城繁华的街市,并无减速之意,马过之处,掀翻不少长安小贩的摊铺,众人尚未看清来人的身影,视线就被卷起的飞尘阻挡。 自认倒霉的长安商贩收拾起自己的摊子,自顾自做生意,自从元朔二年,骑奴出身的卫青收复河套地区,解除了匈奴对长安的直接威胁,长安人就再也不会因一点风吹草动草木皆兵了。 有见识的长安人知道,战事又起了。马上那军士背负的黄色绢袋,正是边关急件。 未央宫里,春秋鼎盛的天子刘彻大步流星走进宣室:“卫青来了吗?” “臣在。”一袭青衣的卫青跪下,庄重行君臣之礼。 “卫青你看到军报了。匈奴这几年屡次出兵侵扰河套地区,妄图夺回朔方,朕有意与匈奴大战一场,你有什么主意?” 刘彻开口就抛给卫青一个难题,锐意进取的皇上不喜欢拐弯抹角,一接到边关急件就宣卫青觐见,他从不留时间给臣子思考,他总能以快制快。 卫青早已习惯皇上的直截了当,早在接到军报赶来的路上就盘算这场战该如何打,多年的君臣相处让他办事稳重妥当,他沉声道:“此战的对手是匈奴右贤王,他的位置离我军甚远,臣以为我军应攻其不备,打个措手不及。” 刘彻目光炯炯,问道:“卫青你准备如何分配兵力?” 卫青道:“臣以为应兵分三路,分别从高阙、朔方、右北平出兵,其中朔方和右北平为疑兵,主要扰乱匈奴的视线,而臣的兵马将从高阙出发,直接袭击右贤王大营。” 刘彻点头,继续与卫青探讨兵力分布以及各路人马选派。大汉朝最重要的军事会议就在天子与卫青的对答中敲定。 长达一个时辰的商谈结束后,卫青没有在宫里停留,站在未央宫前俯视看似宁静祥和的景象,卫青沉水般的目光中闪现出少有的波澜,这将会是一场影响深远的战争。 他疾步走下石阶,朝司马门走去,他的车驾正等在那里。 “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拦长平侯的车驾!”马夫的声音远远飘来,卫青微微蹙眉,他素来严谨约束属下,今日马夫怎么在此喧哗? “长平侯的车驾又如何?难道长平侯的车马撞翻了东西就有理了?难道长平侯就可以不依国法了?”振振有词的质问声声入耳,卫青上前,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正拽着自己马匹的缰绳与车夫争论。 “你这浑小子,也不问问我们将军是什么人!误了我们将军的大事有你好果子吃!”车夫不愿与他纠缠,恨不得立刻甩开这个小子。 “住口。”卫青启唇道,不怒自威,车夫方才的凌人盛气瞬间消散了。 “原来是卫将军,在下有礼了。”那少年不卑不吭,向卫青拱手:“方才在城西,将军的车驾驶过一商贩前时,撞坏了商贩的货物却疾驰而去,未曾赔偿,在下虽为一介布衣,却知毁坏货物该赔偿的道理,不知将军以为如何?”那少年口若悬河说了许多,早把一旁的车夫气煞,想要开口争辩,抬头瞥见卫青的脸色又低下头。 卫青思索片刻,方才接到军报的确急着进宫,他点点头:“阁下所言极是,青照价赔偿就是。”随即吩咐车夫将钱币给少年。 少年嘴角牵起一丝笑容:“将军果然敢作敢当,在下不敢耽误将军大事,就此别过。” 少年潇洒转身离去,卫青也回身上车,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少年的身影,剑眉星目,目光炯炯,思维敏捷,谈吐间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贵气,却又忘记问他的姓名,不知道是哪个世家子弟。如此胆略,竟敢冲撞当朝重臣,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初生牛犊的外甥。 想起自己的外甥,他不由得沉思,霍去病这个小子也十六岁了,比起刚才那个少年,更加人高马大,英俊不凡。只是英武刚毅有余,沉稳内敛不足,锋芒过于逼人,但和自己那几个儿子相比,这小子是最有前途的。 卫青还在沉思,马车已经停了,他从车上下来尚未站稳,就听到有人唤自己。 “舅舅!”霍去病灿若骄阳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这个长安城出了名的混小子只有见到自己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我从军营听说舅舅要出征了?这次能带我去吗?”霍去病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卫青摇摇头,他才十六岁。虽然骑射了得,但战场是另一回事,他是姐姐卫少儿唯一的儿子,卫青不能冒险。 “这次为什么不能带我去?皇上说过,早晚得让我出征的。”霍去病不依不饶,从童年起,他就将荡平匈奴作为人生终极目标。 “早晚让你去,但不是这次。”卫青直接否定了他的请求,头也不回进了府。 霍去病不服气地抱拳,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出征。 车夫见到霍去病生气的样子,本该躲着以免惹麻烦,但他想起方才那个目中无人的少年,计上心来,旁敲侧击地向霍去病暗示有人冲撞了卫青。 霍去病挑眉:“竟然有人胆敢对舅舅无礼。” 车夫暗自发笑,添油加醋将经过详细说了一遍,省去了车驾撞坏他人货物这事,试图把霍去病的怒火引到那个少年身上。跟随将军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霍去病对这个舅舅的崇敬不容许任何人侵犯舅舅的尊严。 霍去病暗自打定主意,一定要会会这个胆敢拦舅舅车驾的小子。 未央宫内,歌舞升平。家宴上的皇上饶有兴致地欣赏歌舞,卫青大军已于昨日开拔,面对席上心事重重的众人,皇上显得信心满满。他老早就知道,作为天子,无论何时,他都不能显现出怯懦,尤其大战在即,他要给天下人信心,告诉他们,大汉朝最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会带来胜利。 歌姬跳着动人妩媚的折腰舞,烟波流转,长袖善舞,皇后卫子夫淡淡扫了一眼,她了解她的夫君,他既是夫,又是君。她的一切,卫家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这当中当然有她生下皇长子的功劳,也有卫青大破匈奴的战功。她显然明白,卫青这一仗,无论如何都要赢。 长安城一家嘈杂喧嚣的酒馆里,肥马轻裘的五陵少年们肆意谈论着长安城大大小小的消息。 霍去病兀自无聊,一袭墨色锦袍临窗坐下,对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夜幕自斟自饮,心里计算着,舅舅的大军此时行进到哪里了。 “听说了吗?皇上又要打仗了,卫青的大军已在路上了。”听力敏锐的霍去病迅速捕捉到这一话题。 “呵!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昔日公主府的骑奴,靠着女人爬到这位子,当心有去无回。”一个锦衣少年嚷道,言语中颇有些不屑。 “嘘!小点声!”眼力好的少年认出窗边的霍去病,示意同伴:“哪里都是他们卫家的人,小心被听去。” “怕什么?不就是一帮靠女人养大的杂种,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这少年显然知道卫家几代风流之事,故意大声嚷嚷刺激着霍去病的神经。其实卫家一代,只有卫青是私生子,皇后卫子夫是正宗良家子,只是卫家这些年越发做大,惹来不少人眼红。 “砰!――”一声,霍去病手中的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在周围人的注目中缓缓转过头来,猎鹰般犀利的目光直射过去,那几个少年的气势瞬间短了一半。 “怎么了?难道说错了?你们卫家不是靠女人才有今天的?”那闹事的少年借着酒劲扯着嗓子喊着,借此驱散骨子里的恐惧。 “这话没错,卫家能有今日,多亏了皇后的肚皮。”清亮的声音闯入他们的对峙,霍去病顺着声源望去,一个青衣少年正端坐于不远处,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却有几分老成。霍去病微微蹙眉,那少年的目光懒懒扫过那几个少年,眉目之间的英气却与自己一般无二。 “这位兄台说的不错,就是这么回事。”那几个少年自以为得了外援,越发猖狂。 “卫青本是靠着姐姐起家的,全长安无人不知。只不过,身为皇上的小舅子,不在长安城的青楼楚馆里安享太平,却大老远跑到大漠去打匈奴人,抢了那些军功世家的饭碗,这如何能服众呢?这不是自讨苦吃吗?”青衣少年讥笑道饮下一杯酒。 那五六个少年中的一个面上挂不住,身材魁梧的他站出来,不甘道:“那是皇上偏心,把立功的机会都给了卫青。” 长安城的言论历来管制不严,加之那人又饮了酒,被青衣人一激,更加肆无忌惮。 ------------ 长安少年 “是呀,皇上何等偏心?当年四位将军各领一万人出征,怎么就唯独卫青立了功呢?那些个久在军营颇得人心的老将军,一个全军覆没被匈奴生擒,趁着匈奴人放松警惕逃了回来,一个打了一仗损兵七千,一个溜了一圈什么都没做就轻轻松松回来了,怎么就卫青他立功了?”青衣少年洋洋洒洒道,霍去病也不急于起身,安坐着听他还有什么新奇说法,其他客人也纷纷竖起耳朵。 “那是他运气好!”醉酒人无言以对,无力地反击着青衣少年的言论。 “兄台说他运气好,实在是太便宜他了。依我看,这卫将军能屡败匈奴,分明是匈奴人收受了卫青的好处!”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馆内众人都目瞪口呆看着他。都知道卫将军在沙场屡立战功,当面背后讥笑他靠女人发达的倒有不少,说匈奴收受他好处的还是头一回。 那青衣少年不紧不慢,斟满一杯酒,缓缓饮下才道:“且看匈奴,六十年来何曾败给大汉?把飞将军李广打得不剩一兵一卒,居然还生擒了老将军,是何等威风?偏偏遇到卫青就没辙了,不但被卫青捣了祭天胜地,一遇上卫青就只有挨打的份,不是受了好处是什么?依鄙人愚见,一定是收受了卫青将军的好处。” 他腔圆字润,说得众人一惊一咋,明着是贬低卫青,暗地却处处替卫青辩护。酒馆内众人皆掩嘴嬉笑,那几个少年涨得满脸通红,颇为尴尬。 “哪里来的混小子,嘴上功夫了得,只怕拳头不怎样?”醉酒人酒杯一砸,一拳朝青衣少年袭去。 青衣少年灵活转身,旋转之际巧妙躲过他的拳头,旋即调笑道:“话不投机就出手伤人,阁下果然家教甚好,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世家子弟。” “哼!”听闻对方提起家世,醉酒人酒意散了大半,原本十成功力的一拳抡了空,无处发泄的他唯将满腔怒意忍下。 “卫青再如何有能耐,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这江山还是姓刘的。”那几个少年中领头的一个扬声道,举止中有几分得意几分傲气。 “诚然如此,身为刘姓皇族不思保家卫国守着几分祖业终日无所事事的大有人在。”青衣少年一语中第。 那领头人颇为不满,怒骂道:“你说谁?” “阁下何必急着对号入座,谁养尊处优食民而肥我说谁。”青衣少年冷冷一笑。 那领头的被他一激,拔出随身长剑,剑指前方:“要么给我跪下爬出去,要么留下受死!” 满座不由得为青衣少年捏一把汗,虽说他身形轻巧,却比这几个壮实少年瘦了一圈,真正动手未必占得上风。霍去病本能握紧拳头,冷眼旁观着一触即发的局势。 酒馆中一片寂静,忽闻一声马鸣,酒馆外停下一辆马车,车中人裙角一旋闪进对面旅馆,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领头人转瞬没了脾气,收起长剑,对伙伴们道:“走!” 五六个人迅速离席,下楼离开。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冷却,想看热闹的众人顿觉无聊各自回座。 青衣少年却不作停留,留下钱币就走。 “不知兄弟如何称呼?”霍去病一个健步抢在他前头,抱拳道。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青衣少年淡淡瞥了他一眼闪身离去。 霍去病少有地不去追寻,默然立于原地,须臾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这青衣少年方才的一席话看似无稽之谈,实则句句暗藏讥讽,他方才所针对的恰恰是在场的军功世家子弟李敢与淮南王太子刘迁。看似无名布衣的他对错综复杂世族背景的了解丝毫不亚于朝中显贵。若非他出现,只怕霍去病早已与这两个自以为尊贵的世族子弟动起手。 霍去病瞥了眼窗外黑色的长安夜幕,历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弄清他是谁。 霍去病墨色的身躯很快溶在夜色里,他一个飞身跃上墙头,矫健攀上院子里的大树,悄然立在枝头,不动声色注视着青衣人的一举一动。 只见那少年稳稳倒挂在屋檐下,双脚勾着房梁,一手轻轻扶着开启的窗子,一双明亮的眼眸盯着屋内的微光。有别于酒楼里的漫不经心,他此刻聚精会神,眼眸不曾眨一下。霍去病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自问耐力过人,不想这少年挂在梁上竟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少年侧耳倾听,只听见一个粗犷的男声道:“当今皇上重用骑奴,把一干资历深厚的老将都忘记了,长此下去朝中必生变故。” 却听一个柔细尖刻的女声道:“此时不宜轻举妄动,我父王历来谨慎,若非时机有利,他绝不会出手。” 那男声再道:“如今的皇上不比前面几任,对本家诸侯王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放任着主父偃这狂徒灭了几家诸侯,丝毫不顾及高祖皇帝的子孙血脉。” 少年在梁上轻笑,心里暗道,这些个诸侯不思长进,指望靠着祖宗基业坐吃山空,岂能阻止别家发达。忽又想到,如今是多事之秋,这些个诸侯王太不安分了。 霍去病想了想,从树上下来,他习惯万事主动。 等了半晌,屋内息了灯,少年轻吹一口气,勾着房梁的双腿一使劲,身子朝屋檐荡去,双手攀着屋檐,一鼓作气跃上屋顶。他尚未稳住身形,一站起却猛然见一个庞然大物挡在自己身前,他一惊,这庞然大物正是霍去病,他此刻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青衣少年被他这一盯,已经惊愕不止,谁知霍去病突然向前一靠,他本能向后一仰,却忘了此刻立在房顶,这一仰就不免跌出去了。 少年无计可施,手臂在空中挥着回旋却难以稳住身体,唯有眼睁睁看着霍去病离自己越来越远,自己就彻底跌出去了。 看来落地已不可避免,他脑袋里飞速想着计策,让自己不至摔得太惨。 正当他绞尽脑汁时,手上忽然搭上力,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回屋顶。青衣少年只觉天旋地转,好容易站稳才发现是霍去病拽着自己。此刻霍去病不再目光炯炯,而是衔着一抹事不关己的笑容,漫不经心观赏他的狼狈不堪。 青衣少年唇边泛起一丝薄怒,若非怕闹出太大动静,只怕已和霍去病打起来了。他把手从他掌中抽出,让出两步距离,冷冷与他对峙着。 霍去病亦不急于离开,两个人立在房顶夜色中,一时难辨。 “啪”的一声,院门开启。两人均是一惊,二人一前一后下来,翻出围墙。青衣少年走在前面,步子稳健毫不凌乱,霍去病走在后面,随着他的步伐亦步亦趋,二人保持着警惕而友好的距离。 两个人走了许久,早已出了西市。走到一处空旷无遮蔽处,青衣少年顿住,回首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霍去病讶然,这少年声音中稚气未脱,约摸比自己还小几岁。原本相距不远的两个人,因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凌厉对峙起来。跟着他,只是追击猎物的本能。 “你躲在梁上做什么?”霍去病直截了当理直气壮,仿佛天下的公理都站在他这边。 “与你无关。”他冷冷回击他的问题,目中却是比刀锋更锐利的锋芒。若是在平时,这样生硬不留情面的语气一定会激怒霍去病,但此刻,霍去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越发好奇,这脾气如爆碳的少年究竟是何人。 “你不怕我回去告诉那院子里的人?”霍去病狡黠一笑,试探般问道。这一笑率性爽朗,月光都朝他聚拢,清冷的月光瞬间暖和起来。少年当然不会知道,自打听了酒楼一席话,霍去病好像丢了一片魂魄,非得在他身上找回来。 “只要你敢。”少年说得咬牙切齿,凌厉的目光扫向霍去病,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霍去病不过是开玩笑,他决计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 “告诉我你是谁。”霍去病走近他,颀长的影子映在他脸上,逐渐笼住他身形,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少年明显一愣,似乎颇感意外。知悉他没有恶意,他恍然大悟般笑了笑:“我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倒是你,我却知道你是谁。”笑容里尽是高傲之气,好像在显摆长安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霍去病不再言语,却听得少年道:“卫将军的外甥,天不怕地不怕的霍去病,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笑得狂傲而暧昧,如记忆中不可一世的贵族子弟,却熟悉到叫霍去病不寒而栗,仿佛眼前的他不是他,而是某个长期观察着他的她。 一听他知道自己是谁,霍去病就猜到,卫将军的外甥,是他此时的前缀。 “我问的是你。”霍去病重复道,此前在酒楼,这少年的谈吐气度已让他有几分猜测,如今见识了他的身手,尤其是他掌心粗糙的茧子与自己一般无二,更令他坚信这少年大有来头。 少年不语,而是肆无忌惮从头到脚打量霍去病,似在斟酌是否该相信他。 “我叫刘征。”他丢下这句话,飘然消失在苍茫夜色中。这是两个人初次会面,那时的他不知道,这个叫霍去病的人会在他那辉煌到极致的生命中烙上怎样深刻的痕迹。 霍去病没有追上,只是立在原地思量,这少年的身手谈吐不凡,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举止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扭捏。这长安城当真藏龙卧虎。 ------------ 甘泉狩猎 霍去病骑在马上,冷峻地打着马鞭,战事一起,皇上将銮驾移往更靠近边关的甘泉宫。他不喜欢这样的伴驾,无非是在甘泉宫狩猎,他早就不满足于这样的小打小闹,他的天地远比甘泉宫的丛林宽阔。只是,什么时候才轮到他崭露头角呢? 他心里还有一个隐忧,那身手不凡的青衣少年究竟是谁呢?刘征,真是他的本名吗?他年轻尚轻,绝非沙场军士,且谈吐不俗,言行中自有一股傲气,应是将门之后,举止间更有一番皇族卫队的气势,他极有可能出现在皇上近侍卫队中。然而霍去病踏破铁鞋却毫无头绪。他霍去病要找的人,怎么能凭空失踪? 赵破奴闷声骑在霍去病身边,自相识起,霍去病就是这不苟言笑的脾气,他沉思时,任凭谁也不理。长安军中人人都在讨论霍去病发疯似的找一个少年,茶余饭后又添了些闲言,只当霍去病好龙阳,他自己却毫不在乎。这有什么奇怪?他霍去病何曾在乎别人怎么看? 甘泉宫前,车驾止住,马车中的皇室成员一一下车。卫队军士常年伴驾,早已司空见惯。霍去病心中急切,却懒懒打量慢吞吞从车上下来的女子们,她们多半背对着他们,只瞧见背影和裙摆就知道是他出身高贵的表妹们。 霍去病眼前忽然一晃,车中钻出一女子,背影一闪,裙摆一旋,既陌生又熟悉。说陌生,只因这不是他寻常见过的宫中女子,说熟悉,是因为她那一转身似乎在他记忆中出现过,说不出的熟悉感。既然从车架中走出,她是谁呢? 进了甘泉宫,霍去病找了机会往皇后处寻去。赵破奴知道霍去病行事自有谋算,也不过问,老老实实跟着他,给他做掩护。 霍去病走进偏殿,赵破奴立在玉阶下,静静守着。 忽然听到殿中一女子声音:“你问她做什么?” 这声音尖锐,声调很高很尖锐,不似皇后这等宁静平和的中年女子。赵破奴屏息细听,只听见霍去病道:“我自有道理。” “你自己问她去!”那女子声调高扬,充斥着不满,她眼中的霍去病总这般自以为是。 赵破奴到底不是宫里的侍卫,没能按耐住好奇心,悄悄朝玉阶挪了几步。 “你肯定知道。”霍去病声调平和,语气中却隐隐透着压迫感。其实他的声音富有感染力,如果稍加运用,对女子会有致命的诱惑。 “我偏不说,你大可以问母亲去!”那女子说着怒气冲冲推门出来,忽见赵破奴木头似的杵在门边,更是愤怒。赵破奴见她肌肤皎洁如霜雪,双目空灵如秋水空蒙,大感好奇,一时盯着看,移不开眼睛,她面貌姣好,美中不足的是,左边眉毛中间断了一截,硬生生突兀出一道伤疤。赵破奴未觉得不美观,反倒认为空出的那块肌肤异常白皙。 那女子平生最恨自己断眉,见有人盯着自己看,更是恼怒:“你盯着我看什么?” 此时霍去病也追了出来:“卫长你就告诉我,你要什么都答应。” 这一次他语气恳切,似有讨价还价之意。 原来这女子竟是皇上的嫡长女,难怪如此颐指气使,也难怪,金枝玉叶脾气是要大些。赵破奴口讷讷不能言,索性避开锋芒。 “她解忧有什么了不起,你找她做什么?”卫长公主还在气头上,她善于从身边人那里寻求利益,但这次例外,解忧这个名字让她有危机感。 “她叫解忧?”霍去病抓住重点,步步紧逼:“你还知道什么?” 卫长意识到说漏了嘴:“旁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打探去。” 说罢她怒气腾腾朝回廊走去。霍去病也不追赶,他细细咀嚼着那名字,解忧,如果她就是刘征那日屋中的女子,那曾经监视过她的刘征一定会出现。 望风台上,皇上摆了酒与众大臣畅饮,清风隐隐吹起台上纱帐。霍去病在队列中,目光却不由得飘到皇上身后,纱幕后隐隐站在一个人,似乎完全无视前面的欢腾热闹,悄然屹立,男女不辨。是他吗? 狩猎开始,皇上依照仪式,象征性朝天际射出第一箭,众人得令策马奔腾而去。 霍去病骑在最前面,无论何时,他都明白,要争取胜利。他甩开众人,独自一人进入密林深处,策马穿梭在繁茂的丛林间。 身前不远处钻出一只雄鹿,身上斑斑点点的梅花纹衬得十分可爱,那对骄傲的鹿角又显得无比骄傲。霍去病不动声色抽出一支箭,拉满弓弦,箭镞那锋利的三角正对那鹿。 “嗖”的一声,白羽飞过,雄鹿应声倒地,那箭至快至狠,鹿血几乎没有溅出。 好快的箭!霍去病心里一惊。 马蹄声起,霍去病回头,只见一人骑着马缓缓朝自己而来,璀璨如星辰的眸子,正是刘征。 “刘征?”不可思议的轻呼,霍去病简直不敢相信,他翻遍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到的人,此刻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当真神秘莫测。 “又见面了,霍去病。”刘征挑衅般朝他扬扬眉,似乎很为自己的神出鬼没得意。 “幸会。”霍去病按捺住心里的疑问,不动声色松了松手中的弓。如此身手,霍去病肯定他没有找错人,日后在战场上,刘征一定是最好的战友。 刘征从霍去病身旁掠过,直奔他的猎物。他下马,并不急于拔出钉入雄鹿身体的箭镞,而是直接将鹿置于马背上。他触摸弓箭的感觉很像霍去病,都是凝神倾听弓箭诉说的感觉,他们都是真正懂箭的人。 “嗖”的一声,又是一只箭飞过,几乎擦过刘征的肩膀,钉在树干,入木三分,尾端的白羽剧烈抖动着。刘征怒目而视,出人意料,这并非霍去病的报复。几丈之外,酒楼斗气的男子正满脸惊恐,身下的畜牲也觉察出主人的惊惶不时发出嘶鸣声。 “李敢?”刘征嘴角一扯。 然而,李敢此刻并无心注意刘征,因为怒目而视的霍去病已拉开弓弦,箭镞朝着自己。 公然的挑衅只会激怒霍去病,李敢很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那一箭他选择射向刘征。但李氏家族骄傲的血统时常令他判断失误,在霍去病面前进行的任何刺杀行为都是不可行的,即便目标不是霍去病。 李敢尝试拉开手中的弓,但这一举动只会招致霍去病更大的愤怒。他将弓拉至满弦,箭镞对准眉心,李敢的任何进一步的行动都可能导致悲惨的后果。这一刻,他居然寸步难行。 他们对峙了好像一刻钟那么长,霍去病轻笑一声,射出那一箭。 李敢无计可施,竟然紧闭双眼,木然接受这一切。出人意料,又似在情理之中,箭镞没有射穿李敢的脑袋,而是直接穿过他高耸的发冠,射落他一缕长发。 出乎意料,他睁眼间看到的是霍去病不羁而略带诡异的笑容。 虽只伤了头发,却比一箭被射死更屈辱,方才那一刻他竟然想到了死,他几乎流泪了。他狠狠瞪着霍去病,不能忍受李家的尊严被这个毛头小子践踏在地,他发誓,一定要报复。 刘征把李敢的箭从树干上摘下,箭镞上还挂着他衣服钩下的丝绢:“李家箭法果然天下无双,刚才若是存心取我性命,他这一箭绝不会射偏。” 霍去病不以为意:“若是这样,刚才我那箭也不会射偏。” 他的话似乎是对刘征示好,却毫无一丝温暖。刘征正欲说什么?被霍去病抢先:“他不该在我面前杀人。” 这句话又把自己与刘征的关系划清,似乎只要不是在自己面前,李敢尽可以随心所欲。刘征耸耸肩,并不在意,他意识中认知的那个霍去病,本该如此倨傲不逊。 这一日的射猎说不上酣畅淋漓,但也极尽各人所能,当收兵的号角吹响时,诸将士已满载而归。 侍从官清点过猎物后,当众宣布今日的优胜者是霍去病。毫不意外,从十四岁从军起,他就是最优秀的。 “好!重赏!”皇上对这结果相当满意,令侍从将酒杯摆上。 李敢冷哼一声,论箭发,他自信不逊色于霍去病,甚至远胜过他,但论起狩猎,却总不及他,他多少体会到些不好的预兆。 侍从将刘征收获的那对鹿角献上,以匕首割断鹿角,依次向每个青铜酒盏里滴入鹿血。 接下来是属于男人的仪式,酒盏被送到每一位士卒面前,他们大多对这类血腥之事习以为常,纷纷一饮而尽。 待到刘征饮酒时,霍去病分外关注。只见他面无表情接过酒杯,看了眼杯中鲜红的鹿血,送到嘴边,又面无表情饮下。 没有人知道,他对这充满血性的方式有着天然的抵触,鹿血流入咽喉时,没有血腥味,那种血液的余温却一直缠绕在唇齿间,刘征胃里泛起一股恶心。 随着篝火的燃起,将士们的激情也随之点燃,饮酒的方式也由文雅变得豪放。喝得尽兴的人们也越发肆无忌惮。这些长安城中最意气风发的小子,本可在笙箫歌舞中寻一方醉生梦死的快乐,却义无反顾选择战场。 “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李敢先上来跟刘征打招呼。 “在下刘征,长安人士。”他配合着,伪装谁不会呀? “在下李敢,我们军中士子,皆是黑如石炭,小兄弟却比我们白皙几分,方才和霍去病列在一起,我还当是女子。”李敢语带讥笑,众所周知霍去病对女子不感兴趣,长安城早有风闻说他好龙阳。李敢之言非但嘲笑刘征不类阳刚男子,还有意无意暗讽了霍去病,其他人听了这话也借着酒劲起哄。 霍去病不急于辩解,而是静观刘征的表现。 只见刘征不慌不忙,举起酒盏对李敢道:“小弟与霍兄乃是初识,哪里比得李兄与淮南国太子刘迁情谊深厚私交甚笃?” 他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清亮,正好众人皆凝神细听,周围一片安静。这句话被上方的陛下听得一清二楚。 李敢知道这话的分量,酒醒了大半,眼神灰溜溜朝陛下飘去。 “李敢与刘迁私交甚密?这是真的?”刘彻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经意,在李敢听来却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李敢跪下,膝盖磕得生疼:“臣万死,臣与淮南太子尝于酒肆中饮酒,当时从者众多,臣与其并无过密往来。” 他急着表明自己与刘迁的来往纯属偶然,且旁观者众多,绝无秘密来往,却听刘彻道:“从者众多?你们纠集了多少人?” 李敢一惊:“只有五六人。” “是五人,还是六人?”刘彻厉声道。 “是,是六人。”李敢头也不敢抬一下。 “哪六人?”刘彻又是一问。 李敢少不得将参与者一一说来,周围人也免不得为他捏一把汗,但听得参与者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少年才松一口气。 刘彻忽然一笑,宽慰道:“原来只是这等小事,李敢不必在意,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日后大汉朝还指望尔等开疆阔土征战沙场,少年将士在一起喝酒叙旧无可厚非,你起来吧。” 这一句话说得李敢又从地域升到天堂,他谢恩起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霍去病冷眼旁观着,刘征这有仇必报的个性与早些年的自己合了**分。他趁敬酒坐到刘征身旁:“陛下素来厌恶世家子弟与诸侯来往,你今日一闹腾,只怕李敢的麻烦大了,李广老将军定然不会轻饶。” “陛下的这些个刘姓亲戚哪个是好对付的?每次出征前,陛下少不得盯着他们。身为陛下的军士本该严守此训,李敢是明知故犯。”刘征直言不讳,有些事,他太了解了。 “李敢和刘迁并无深交,不过是酒肆间发发牢骚,算不得好友,只要适时疏远,陛下不会为难他。”他早知此事个中原委,否则也不会让李敢难堪。 “我知道。不过!”他忽然转念问道:“我很好奇,如果换作是你,你的哪个酒肉之交若是诸侯子弟,你会怎么做?” “我?”霍去病笑起来,此间光芒仿佛都朝他聚拢,这问题对他出了名的长安恶少而言似乎荒诞可笑:“我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不过,若是真遇上,作为军士的我只需要打好仗,其他的事,与我无关。这件事上我霍去病完全可以做到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 扑朔迷离 此时,赵破奴携了一个健硕魁梧名唤朱和的士卒过来。刘征与霍去病说得正投机,军营长大的男子似乎天生都熟识。 谈笑之中,朱和总是格外礼貌谦和,总是最后一个发言,对待老实人赵破奴也是谦和有礼。 “朱和,恕我直言,你如此和善之人,如何上得了战场?”刘征看起来年纪小些,言语上冲撞了也不被责怪。 朱和淡淡一笑:“你没见过我上战场,焉知我不能打仗?” 这样的反唇相讥若是从霍去病嘴里说出必定剑拔弩张,但朱和说得极其和暖,让人没有一点脾气,可这样的性格让人觉得他缺少血性。 “你可真不像行伍出身!”刘征不假辞色道:“最应该去举孝廉做文官。” 朱和又是淡淡一笑,不和他争论。赵破奴忙岔开话题:“朱和自小是读书写字的,和我们不一样。” “那你怎么从的军?”刘征问。 “是家父的意愿。”朱和一语带过。 刘征不再追问,这不奇怪,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过去,尤其是惨痛的过去。 “你是为什么从的军?”赵破奴凑上去问刘征。 刘征若有所思:“为了有朝一日,大汉的边陲不再受匈奴欺凌。为了大汉的子民,再不必受烽烟战乱之苦。” 这话并非是往自己脸上贴金,长安的百姓虽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但边关各郡,云中、定襄、代郡年年被匈奴洗劫,郡中高过车轮的男子被斩杀殆尽,女子则被捆绑在马背上掠到塞外为奴。一年年惨痛的记忆印刻在脑海中,汉家的土地依然流淌着鲜血。 “如今大将军虽屡败匈奴,但这里彻底击败匈奴尚需时日。待到我等上战场那一天,必定要好好打一仗!”说到战争,霍去病的眸子立刻亮了起来。童年时曾趴在舅舅背上听汉匈之间的故事,高祖被围白登七天七夜,吕后受冒顿单于国书羞辱,历代的汉家女却不得不远嫁塞外,匈奴一年年的劫掠入侵却越发张狂。 “对!我们定要扫灭匈奴。”赵破奴心里的火焰也被点燃了。 “一个都不许缺。定要齐上战场。”这话是对刘征说的,霍去病心里已有了主意,刘征弓马娴熟,行事果断,他不会看错人。 赵破奴与朱和皆是信心饱满,刘征却一言不发,置若罔闻。多年后所谓的刘征忆起这一切时,仍觉得年轻真好,总有股不怕天不怕地的气势,非要做出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才罢休。 “小兄弟,你不是怕了吧?”赵破奴打趣他,他估摸着刘征的年龄比霍去病还小一两岁。 刘征脖子一横:“国如用我,何妨一死。” 赵破奴却是不信,刘征骨架比他们几个小了一圈。 借着几分酒劲,刘征迅速拉开方才置于一旁的弓,弓上白羽所对的,正是赵破奴的眼睛,这姿势与方才霍去病击退李敢颇为相似。众人惊觉,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一语不合竟要杀人!刘征眼角的余光扫过他们几人,他有着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已将他们的举动收入眼底,直教霍去病朱和二人不敢动弹。 赵破奴不敢言语,却见刘征缓缓将弓拉至满月,一切势在必行。霍去病右手微微握紧,他在思考如何奋力一搏,在刘征出手瞬间夺下他手中的弓箭。 刘征似乎未注意他的举动,嘴角牵起浅浅笑意,箭镞向上翘起,箭射出去的方向竟是澄明的苍穹。 赵破奴轻呼一声,弓箭已射中天际一只大雁。虚惊一场的赵破奴不再怀疑刘征的本事,他能在任何境况下反客为主百步穿杨。 “好!”酒醉三分,霍去病与他击掌为盟。赵破奴讶然,霍去病对人总有一种天生的戒心,唯独对刘征一见如故,或者说是固执的信任。他不会明白,的刘征身上,除了诡异莫测霍去病看到另一个自己。 骑兵的作战方式不同于步兵,他们总是几个人组成小队,队中有人负责砍,有人负责射,有人负责绊马腿,以默契配合作战。他们的队伍需要更多有用之人,赵破奴这样想着,心里也沉下来。 “刘征你也是条汉子,想必家里时代从军吧。”赵破奴酒醒了大半,推断道。 赵破奴在他身上看到的潜质,霍去病也看到了。霍去病目视他,墨色的眸子中有飞扬的自信,他缓缓道来:“这建章营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苦出身,与其留在边陲蝼蚁般活着不如抗击匈奴,身经百战若得不死,定能博得大好前程。还有一种是好出身,衣食无忧心中怀有更高目标,誓以扫除匈奴为己任,甘愿远赴塞外黄沙踏上最艰辛的征途。” 赵破奴憨笑道:“去病所言不差,我算是第一种,朱和是第二种。”他曾流浪于匈奴,见惯生死。 “你呢?”刘征挑眉以对,他总挑衅着霍去病心中隐秘而刻骨的自卑。 “我本该是第一种,却成了第二种。”霍去病沉声应对,越想逃避的问题他越是需要面对,这回答却引来一阵默契的静谧。若非有个非凡的舅舅,他仅能在仆役中讨生活,为温饱愁眉不展,何来今日的机会。 但他更清晰的明白,暴发户式的晋升只会令卫家为人所轻视,他们一面忍受着贫苦之人的嫉妒,任凭他们在背后对这一家奴仆指指点点,另一面遭受着所谓贵族对他们血统的嘲笑,尽管他明白,这是裙带关系的必然附属品,必将伴随他们一生。 很小的时候,他就一次次目睹舅舅为洗刷耻辱而辛勤操练全力奔波,或许那时起他也学到了舅舅的坚毅和顽强。然而毕竟是年轻,他性格中有更多棱角和冲动,他很容易与那些嘲笑自己的世家子弟发生口角乃至动粗,一如昨日的李敢。霍去病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尤其当他们用“野种”这样的字眼羞辱自己时,他总是告诉自己,让委屈和悲愤尽情袭来吧!这只会令他更加勇敢。 “你呢?”须臾的静默,霍去病道,此时他看的是刘征。赵破奴也目不转睛盯着他,这问题他也十分感兴趣,这个刘征身上有太多不同寻常,他的言谈举止,他的处变不惊,他的卓越见识,甚至他说话的语气腔调都有一股冷冷的傲然之气,以及他从未提及的家庭身世。 “我没什么可说的。”他以近乎笨拙的方式终止了此次谈话,豁然起身,带着一壶酒走向丛林深处。 躺在床榻上的霍去病彻夜难眠,刘征再次悄无声息失踪了,自问擅长追逐的他居然把人跟丢了。他寻遍建章所有人的栖息地,全然没有刘征的踪影。这并不奇怪,他本非随卫队前来,自然也不必夜宿于营中。 第二天一大早,霍去病收拾得干干净净,恭恭敬敬去拜见皇后。 卫子夫双手浸沐于铜盆中,一名宫女手托铜盆,另一女手持丝绢,立于一侧。她洗漱完毕,随手抓起几个尚未去皮的杏仁,开始剥壳。卫子夫是天生的美人,皮肤白皙,眉如远黛,目若秋水。彼时她已三十出头,依旧温婉秀丽,不染纤尘。 “把这些杏仁送到厨房去。”借着嘱咐侍女的机会,她正好能把霍去病晾在一旁。这个意气风发的小子,却长大越冲动,昨日听说又和李敢闹得不愉快。卫青出征在外,他们卫家的人更要低调内敛。 “陛下喜欢杏仁,每次来我这,都要吃上许多。”卫子夫说这话时,像是对着霍去病,又像是自言自语。君王多半得陇望蜀喜新厌旧,她心里清楚,也只能守好本分,做个老实人。 霍去病随口附和几句,他知道皇后正生自己的气,不学无术,成天惹事生非,谁家摊上这样的孩子都是麻烦。 “去病知道最近祸闯多了,特意前来请罪。”霍去病难得这样低眉顺目。 借着回话的机会,他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虽然不在长安,但皇后寝宫的摆设丝毫不寒碜,寝宫华丽而不失庄重。外室的赤色帷帐无声披委于地,庄重的没有一丝皱褶,却令他不由得想到鲜血,汉家人为国所流的鲜血。透过内室的轻质丝帛,隐约可见熏烟环绕的卧榻。几个身着宫服的年轻女子,峭立于皇后左右,正好奇的转着眼珠,她们目光的交点,恰好在霍去病身上。 “你闯了什么祸?”卫子夫见他顺从的样子,肚子里的气消了大半。 “去病得罪了长公主。”霍去病道。 “怎么了?”卫子夫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事,恍然忆起卫长昨日确实有些愠怒。 “我向她打探一个人。” “什么人?”卫子夫剥着杏仁,没有抬头。 “解忧。”霍去病单刀直入。 “什么?”卫子夫一惊,手中的杏仁撒了一地:“你怎么知道她的?” 她眼前的少年叫霍去病。 ------------ 移花接木 “我不知道,姨母是否知道她。”霍去病眼里充满恳切。 “不知道。”她急急打断了他的追问,以身体不适为名让他退下。 霍去病讪讪,明知她有意隐瞒却无可耐何,险些将滚落到自己身旁的一粒杏仁捏得粉碎。 卫子夫胸中气闷,让侍女们纷纷退下。一抹愁绪升上眉梢,他们两个人,怎么会有交集? 卫子夫本想好好休息,不想侍女进来禀报,淮南国翁主刘陵来了。她示意侍女让她进来,她绝对不能在诸侯心里留下骄矜无礼的印象。 “苦杏仁能止咳平喘,可治疗肺病咳嗽,甜杏仁则偏于滋润。而干杏仁有驻容养颜之功效,能使人皮肤温润,容光焕发,还能延缓衰老。据传闻,郑穆公的女儿夏姬酷爱杏仁,每日必食,活到了一百岁,临终时面色红润,犹如红颜少女。难怪皇后还是十几岁女儿嫁颜色,原来是吃这杏仁吃的。”刘陵唇红齿白,声音宛若黄莺,几句话说得人心花怒放。 “你还知道这些呀,我只因陛下喜欢。”卫子夫在她面前不善言辞,吹捧的话听多了也无非如此。 “杏仁还可以做粥做饼,如果不喜欢吃杏仁,可以做成糕点。不过宫里的庖厨做的都是周礼中的菜式,而厨房要用火,因而远离殿阁,即便八珍美味送到皇后面前也失去热度,食之无味了。”刘陵伶牙俐齿能言善道,无论在哪里,她都是主角。 “你这说的,都觉得宫里吃的不如你们淮南。”卫子夫谦逊惯了,贵为皇后依旧如此。 “我父王在淮南闲来无事,除了读书会友,还侍弄菜式。前些日子想出了个杏仁酥,这饮品颜色洁白,甜润细腻,香郁浓厚,做起来又方便。先用热水泡杏仁,加炉灰一撮,待水冷后取出去皮,再以清水洗净,捣烂磨碎,用纱绢滤去残渣,再以凉水入锅,旺火煮沸。各人喜好不同,煮好后还可加调味之物。我喜欢加在此加了糖桂花汁,还可加玫瑰,芝麻,花生,樱桃,白糖。不知皇后觉得如何?”刘陵款款道来。 卫子夫笑道:“你这心思,难怪说你冰雪聪明。” 刘陵摇摇头:“我这些小心思,也就用在这些事上,哪里比得皇后日理万机?” “日理万机的是陛下,我就是帮衬后宫的事。这仗打到哪儿,皇上的心就跟到哪儿。卫青这一去,我心里也不太踏实。”卫子夫低声道。这倒不是谦词,刀剑无眼,卫青每次出征,她心里总要哆嗦一下。 “皇后何必担心?卫将军出征,哪次不是得胜归来。匈奴算个什么?搁在卫将军眼底连个蛤 蟆都不是。”刘陵只是让她宽心。 卫子夫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二人又叙了一会儿话,刘陵见卫子夫满脸疲惫,匆匆告退。 卫子夫本以为可以独自待一会儿,岂知刘陵一走,女儿就进来了。 卫长一进屋就跟卫子夫抱怨起来:“那个刘陵可算是走了。” “胡说,她可是你姑姑,你父皇的妹妹。”卫子夫温言训斥道。 卫长并不理会:“我就是看不惯她那搔首弄姿的样子,好像全天下就她最美,母亲怎么跟她那么要好?” “你懂什么?”汉宫与诸侯之间的关系,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况且卫子夫也不想让女儿烦心这些。 “我是不懂,可你们一个个都盯着这陵翁主,我就更不懂了。”卫长撇撇嘴,她对刘陵的厌恶由来已久,但凡美貌的女子都不喜欢与其它美女并列,更何况此女还能左右逢源四处讨好。 卫子夫立刻竖起耳朵:“还有谁跟她交好?” “我若说了,母亲那什么谢我?”卫长孩子般撒着娇,她紧抓住每一个机会邀赏,无论是财物,还是父母的爱。 卫子夫早知这小守财奴嘴里没有免费的消息:“我把西蜀进献的那柄紫檀琴给你。这能说了?” “解忧呀。”卫长道:“也不算交好,只是刘陵一进宫来,解忧就往母亲这边来,也不进来坐着,就是时不时找些借口在周围晃悠着,刘陵前脚走,她后脚就不见了踪影。” 又是解忧!卫子夫听得忧心忡忡,解忧这孩子虽然在宫里长大,但她一辈子也没看穿过她的心思。且她历来独来独往,没人知道她做些什么。卫子夫打定主意,绝不能让霍去病跟她有什么瓜葛。 “请用。”刘征兴致勃 勃请霍去病等人品尝杏仁酥。 “多谢。”热心肠的赵破奴与话不多的朱和快然接受他的好意。 只有霍去病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冷眼旁观刘征的一举一动。他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好像从天而降,他以这样的方式宣告,他从来就没有远离过,在他们面前,他是绝对自由的。霍去病习惯了控制,他对每一个他认为有必要控制的人了如指掌,唯独对刘征,他似乎一无所知,他痛恨这种感觉。霍去病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多谢。”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子,过了许久,霍去病才接过他递来的杏仁酥。 “军营里绝吃不到这样的美味,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直肠子的赵破奴道。 “跟宫里的庖厨要的。”刘征简单回答。 霍去病不再说什么?他昨日见姨母剥着杏仁,今日就到了刘征手中,不可谓不巧。他早就有了主意,他在等一个人,只要此人一到,他定能揭开秘密。 “霍去病在哪?一大早把我找来,怎么不见了人影?”人声一起,霍去病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朗声道:“曹襄,我在屋里。” “真是的,我千里迢迢赶来,你就这样招待我,也不出来迎接……”听声音,霍去病知道曹襄正在走近。他是平阳公主的独子,自幼与公主们一起长大,卫长知道的,他一定也知道,正是为此,霍去病用信鸽把他从长安招来。 曹襄一路风尘,还未进门就道:“为了个解忧,你把我找来,可是?你说你找解忧……” “为何”二字还未说出口,曹襄呆立在门槛上。俊朗少年顿时目光呆滞,如同见了鬼一般,死死盯着屋里。 “曹襄你快过来,常常御厨做的杏仁酥。”话是对着曹襄说的,他的目光却没有离开刘征,从听到“解忧”二字起,他就一直盯着刘征,他渴望从刘征脸上捕捉到变化,哪怕是最微妙的变化,不出意外,他分明感觉到刘征的吐纳呼吸有了异常。 “你,你,你和他在一起?”曹襄似乎对于刘征的出现倍感意外,他断断续续瞠目结舌。 “对,这是刘征。”霍去病如主人般介绍他们相识。依据身形,他几乎可以肯定,解忧就是那日酒肆对面屋里的神秘女子,她再次出现是在卫长的马车里,而刘征的目的是追寻这个女子。他霍去病,则是追寻着追逐猎物中的刘征。刘征在追逐一个女子,这听上去很可笑。霍去病决定,他要抢先找到这个女子,他需要胜利。 刘征对曹襄抱以浅笑回应,而曹襄依然是见了鬼的表情,他挪到霍去病身边,暗暗道:“你和他在一起,你和他在一起,你还问我解忧?” 他的重复令赵破奴与朱和疑惑顿生,连刘征也睁大眼睛,似乎在听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对,你告诉我,解忧是谁?”他压迫着曹襄的脖颈子,迫使他的目光与刘征交汇。他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在找解忧。” “她是谁?”刘征也笑着问曹襄,霍去病的敲山震虎对他显然失效。 曹襄避开他的目光,扭头对霍去病道:“我不知道。” 这又是一次毫无建树的问讯,曹襄怕惹麻烦,一挣脱霍去病就马不停蹄赶回长安。赵破奴不禁为他可惜,才马不停蹄赶来,又急匆匆赶回去,霍去病真没人情味。 “刘征,解忧,解忧,刘征……”操练完毕的霍去病反复念叨着两个名字,他猜测他们会是什么关系呢?仇敌,亲戚,还是情侣?他射穿了箭靶也想不出他们的关联,却总有种直觉告诉他,他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不觉天色已晚,他寻思着该回营了。 迎面而来的是托着棋盘的东方朔,他右脚微跛,过于宽大的袍子显得累赘。这个自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的男子,不知又想出了什么花招去斗陛下欢喜。 “东方先生可好?”霍去病一身臭汗,略显疲倦得跟他打招呼。 东方朔眼前一亮,难得遇上霍去病主动打招呼,心情大好:“霍老弟,何事愁眉不展?我来猜猜,霍老弟面带桃花,想必是为女子吧。” 他料定世人多为情爱所困,哪里知道霍去病是个另类。霍去病摇摇头,早就被误解惯了,复又点点头,这里面还真有个女子。 东方朔见他点了头,立马喜笑颜开:“是谁家的女子让霍老弟发愁?说来听听,这长安城的女子,可都在我这心里记着呢。” 东方先生阅人无数,在这个毛头小子面前少不得一番吹嘘。霍去病道:“是个叫解忧的。” “什么?解忧?”东方朔不知是被惊了还是被吓了,脸上也是见了鬼的表情。 “先生真知道?”霍去病正色道,这个老不正经的东方先生没准真知道什么。 “岂止是知道呀?但是,霍老弟呀,你年纪轻轻,千万别想不开,此人惹不起呀。”东方朔难得严肃。 “这解忧有这么可怕?”霍去病不解,连陛下都敢顶撞的东方朔也会怕? “哎呀!我跟你说呀!”东方朔四下张望,见无人经过才小声道:“什么也没有解忧可怕!什么也没有她可怕!” “为什么?”霍去病刨根问题。 “为什么?一怒之下就把我的白玉棋盘砸个粉碎,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这还不可怕?陛下还等着我下棋呢?先走一步。”东方朔借机开溜,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一副为霍去病可惜的表情。他一边走一边念叨着:“大好少年,可惜了,可惜了……” ------------ 不速之客 清冷的月光洒落在荡起涟漪的水面,月光温柔映出女子窈窕的身形。夜晚的汤泉静谧得只有泉水叮咚的声音,那女子独自沐浴在汤泉中,不必为流水与公主们锱铢必较,整个汤泉仿佛就是她一个人的。侍女守在殿外,远远站着,她从不需要人伺候,她喜欢独自完成一切。 她想起白天那个眉头紧锁的小子,没头苍蝇般追逐自己的小子,不由得心头一笑,就凭他,怎么揪得出她刘解忧。 一阵风刮过,一道白光快速闪过,快得来不及打断她的思绪。凭直觉,解忧断定是刀剑反射的月光,清冷而锋利,她迅速披衣上岸,赤足在屏风幔帐间细细查找。 “什么人?”小队人群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解忧朝外呵斥。 “是侍卫,来查找刺客的。”侍女清溪小步跑过来。即便是侍女,也总希望被主人更宠爱一些,可惜她的主人并不懂这道理。而且几乎是能不用她的时候就不用。 “谁说这里有刺客?”屏风后面又是一声喝斥,怒不可遏。清溪吓得不敢吭声,她历来知道主人的脾气,任谁都不敢惹。 “立刻搜查这里,一个地方都不许放过!”侍卫长带着人迅速冲了进来。 清溪知道主人刚刚沐浴,这被侍卫们闯进去如何使得,壮起胆子道:“主人在里面更衣,你们不许进去。” 带头的侍卫心中冷笑,谁会夜里在此更衣,分明是刺客,他一把推开侍女:“快进去搜,别让他跑了!” “大胆!”帷帐后传来威严的训斥声,带着未央宫独有的气势,凌厉而傲慢。侍卫们迟疑了,想着夜间在此沐浴的,多半是陛下的宫眷夫人或者公主,如此闯进去岂不死罪? 侍卫长自以为是个领头的,上前道:“何人躲在帐后,若不出来我等就放箭了。”说着真命侍卫准备弓箭,清溪见他们真敢对付主人,吓得哭了起来。 “慢着!”她掀开帐子,从黑暗中走出,看清楚侍卫长的面目,她讥笑一声:“原来是李敢。” 李敢眼睛睁得铜铃大小,努力分辨清楚来人是谁。只见那女子头发未干,显然刚从水中出来,发髻随意一束但毫不凌乱,寻常宫女的裙褥在她身上别有一番威严。如此气度,相貌却再平凡不过,过于分明的棱角让她的脸庞五官显得突兀,眉眼间也毫无半分柔美。此等风貌,自然不符合陛下的审美,也绝非陛下的女儿,李敢试探道:“我等奉命追查刺客,还请夫人见谅,让我等过去。” “我不是夫人!”她面上布满冰霜,隐隐透着与十几岁韶华无关的威严怒气,冷冷打断他:“这里只有我一人,你说有刺客,岂不说我?” 得到有关她身份的确定,李敢更加放心,语气强硬起来:“宫里藏了刺客,我非搜不可!” “今日若让你搜了,岂不以为我可欺?”解忧素来张扬跋扈,也无惧开罪李敢。 李敢本来也拿不准刺客在哪儿,被她这么一激,血气上涌,更是寸步不让非搜不可,言语间拔出剑向解忧刺去。眼看解忧将被刺中,清溪吓得闭眼,再次睁开眼却见解忧剑未出鞘已架在李敢脖子上,原来她随身佩剑却不被察觉。 她出手果然快!李敢被她这么一羞辱,侍卫们更是一拥而上,一时间剑拔弩张。 “你若杀了我,陛下不会放过你。不让我搜,你就是刺客同伙。”李敢料定她不敢下杀手,言语中不改军人的冷肃。 解忧看也不看他,傲然笑道:“不必等陛下来,你即刻随我去见他。” 解忧说话间便收起宝剑带头走出去,清溪见主人走了立刻跟着。李敢料想即便刺客逃到这里,这样一闹只怕也逃走了,便也跟在她身后。一群侍卫紧随其后,看架势不像众人押解她去见皇上,倒像她率领一帮人。 刘彻早已被惊醒,坐在甘泉宫里等消息,再大的风浪他都经历过,宵小鼠辈的闯入并未惊了他。 “臣解忧叩见陛下,特来请陛下评理。”解忧见了刘彻立刻行大礼,稍微收敛了方才的汹汹气势。 刘彻目光如炬:“所谓何事?” 李敢也跪下,听解忧道来:“臣独自一人在汤泉沐浴,李敢带人闯入,非要搜查刺客,将解忧诬陷为刺客同伙。臣请陛下评理。” 李敢也并非可欺之辈,愤愤道:“臣奉命搜查刺客,岂料此人百般阻挠,深夜沐浴,实在可疑,多半为刺客同伙,暗中接应,图谋不轨。” 刘彻见他俩针尖对麦芒,倒也不生气:“李敢你可有证据?” 说到证据,李敢自信道:“刺客曾与侍卫交手,左臂受伤。” “李大人难道要检验我是否受伤?”解忧反问道,不等他回答,自己撩起袖子,露出一截臂膀:“有伤吗?” 李敢本来并无检查之意,但被她一气,便朝她手臂看去,只见那胳膊并无女子纤弱,倒有男子的刚毅。只是那胳膊上有大大小小无数伤痕,有刀伤剑伤,密布整条胳膊,却没有一个是新伤。李敢心想,她必定是受了极大的磨难,性情如此暴戾刚烈。 李敢蔫了般讪讪道:“伤未必在你身上。” “那应该在谁身上?”解忧问道。 “你!”李敢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刘彻旁观许久,心里已有了计算,问:“可有其他人证?” 李敢如遇大赦,惊喜道:“陛下,还有个宫女也在场。” 清溪本来站在解忧身后,忽然被李敢揪出来,心中大骇,怯生生不敢言语。 “你,可曾看到什么人?”刘彻话里透着威严。 清溪偷瞟解忧,正在踌躇,忽然听刘彻问话,吓得直哆嗦:“我,什么都没看到。” “真的?”刘彻似乎并不相信。 解忧眉头一皱,李敢得意一笑,清溪心中已经怕到极点,若说没看到,她似乎见到一个黑影晃过,若说看到,又没看得真切,更何况主人一口咬定什么都没看到。她挣扎半晌,毅然决然道:“没有。” 解忧松了口气,刘彻忽而笑了:“都退下。”他特意吩咐了句:“解忧留下。” 李敢这才知道,跟他对峙的这个女子叫解忧。他回头看了看,这般厉害的女子,如此锐利的眼睛,他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双明亮的眼睛。 所有人都退到数丈之外,大殿里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刘彻目视解忧:“真的什么人都没有?” “没有。”解忧再次确认。 刘彻无声笑了:“李敢虽有些意气用事,但忠心耿耿,不可能欺骗朕。他说有刺客,这刺客一定是进来了。” 解忧知道他暗示什么?但孤傲与自负是天生的:“解忧什么都没有看到。” “行了,你下去吧。”刘彻摆摆手似有不满。 解忧立刻起身:“多谢陛下。” “站住!”刘彻见她立刻就走,忙止住:“你信不过别人,但有些事未必要靠自己。” 解忧嘴角一扯,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习惯靠自己。” 刘彻懒得看她:“你想好了?” “解忧肯定。” “行了!”刘彻不耐烦摆摆手:“走吧走吧!对了,那个宫女跟你几年了?” “不是我的人,是衡玑的。十年。平时只管捣药,旁的什么都不知。”解忧有些担心。 刘彻点点头:“此人可信。” 解忧一笑,信心满满出了大殿。她甩掉了跟踪自己的李敢,偷偷回到汤泉,到帷帐中一寸一寸查找,刚才走得匆忙,没发现线索。本以为自己看错了,被李敢这么一闹,她越发确定不速之客的闯入。眼下卫青率军在外,汉匈大战在即,忽有刺客闯入,她不敢当成意外,无论是虎视眈眈的匈奴还是不安分的诸侯,她都不容许自己忽视。 解忧在汤泉幔帐间摸索一番,找不到任何痕迹,她略有失望地拍拍衣襟。此刻头发半干,一副狼狈相:“还是回去吧。” 月光洒在解忧的脸上,她走出汤泉,见台阶下立着一个人,挺拔的身躯一动不动,面色铁青的霍去病。 解忧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在他未认出自己之前逃跑,来不及思考他是听李敢或其他人说了什么来到这里,还是散步走到这里。解忧绝不能被他认出! 解忧刚转过身尚未撤离,就听到身后怒气腾腾的喊声:“你站住!刘征!” 当真避无可避,她毅然转身,任由霍去病一步步靠近自己,他的脸庞背对着光,喜怒难辨。 解忧缓缓抬起头,身躯再次埋进他的苍茫影子里。 “哼!”迅猛的铁拳打在她的嘴角,解忧一个踉跄跌了出去。回忆的画面如秋风卷起的落叶般纷至杳来,她胆敢这般戏弄他,一而再再而三。 她在汤泉池边倒下,发髻脱落,如瀑的青丝披散在肩上浸落水中。解忧的身体停止了晃动,清澈的池水映照着她依旧晃动的影像。她喉中涌上一股咸味,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溢出。 盛怒之下,他用了十成力道。待到她青丝如瀑缓缓起身,笑着以手背拭去嘴角的血迹,他才确确实实在心里接受,他找寻的刘征,是个女子。他意念中共同征战匈奴血染沙场的兄弟,竟然是个女子。她竟敢以这种方式去嘲弄他的理想与抱负,于他真是莫大的讽刺。 “你为何骗我?你就是解忧!”霍去病一把拽住她,心中的怒气并未因刚才的一拳消除,但理智却已回到脑中。 “想明白了?”她轻慢笑着,试图再次激怒他。她想知道,眼前的霍去病狂妄愤怒到极点时是否依然挡不住一股浩然正气。 “告诉我。”霍去病稍微恢复理智,一字一顿质问道。他从来不懂怜香惜玉,但也不屑揽上欺凌女子的罪名。而刘解忧,即使微笑着也掩不住那股不羁。 解忧甩开他的手,理直气壮道:“我只说我叫刘征,又没说我不是解忧。” “你真的叫刘征?” “那是叔父给我起的名字。” “那解忧呢?” “出生时家父取的。” 刘解忧一脸“我没错”的表情,霍去病虽有怒气,也不便再对她动粗。她性情未改,但忽然成了女子,于他而言,多少有些不同。沉静下来,霍去病只好责怪自己,酒肆前那个一闪而过的背影婀娜曼妙,而马车中走出的解忧轻盈敏捷,根本不是一个人,他竟然鬼使神差想到同一个人身上,只怪他平时不细看女子。 本以为两个人的第一次交锋将以解忧的成功伪装结束,但霍去病迅猛的一拳立刻扭转了颓势,他就是这样在紧要关头反败为胜。 ------------ 投石问路 刘解忧穿过竹林往回走,她不为此内疚。冷血如她,怎么会内疚?神秘莫测的女子,换上个男子身份行事。 见衡玑的紫竹楼阁还亮着灯,她心下讶然,登上云梯,却见衡玑正提着一盏灯笼照着自己。她身着寻常的青灰色布裙,面无表情目光冷然,如灯塔般杵在半空。 “夜深了,衡玑怎么还没睡?”解忧恭敬问道,论年龄她是长辈,但解忧早已习惯这看似目无尊长的称呼。 “动静闹得这么大,如何睡得着?”衡玑森目视远方,今夜的她冷得出奇。她目中泛着幽光,波澜不兴,只需一眼,似乎就可看透世间一切。解忧有些厌恶她的透彻睿智,在她面前,所有掩饰都是徒劳。 “都是些小事,无妨的,你且去休息吧。” 衡玑闷嗯一声进屋去,解忧待她走后静坐在云梯上。她轻轻抚着嘴角的瘀青,她知道衡玑一定看到了,但这无关痛痒。衡玑总是这样,她从不多一分亲密,也从不少一分礼仪。大部分时间像个不喜不怒的泥偶,可解忧愣是这样与她相处了十年,风平浪静。 “谁?”解忧听到脚步声从云梯跳下,见一蓝色衣裙女子一路摸索着朝这边踱来。她顿时放松了戒备,迎上前去:“这么晚怎么一个人来了?” 蓝衣女子道:“宫女都睡了,我没叫她们。” “也不提个灯笼?”解忧有些埋怨,亦有些怜悯。 蓝衣女子一笑,露出白净整齐的牙齿:“反正也看不见。” 解忧心里顿生可惜,好端端一个夷安公主,夜里竟是半个瞎子,也难怪陛下不心疼她。生母早逝,又无后援,跟亲生的姐妹不熟识,偏偏素喜与解忧这个活死人相伴。 视力不济的人鼻子格外灵敏,夷安只在周遭站了一阵,顿时拉下脸来:“我闻到血腥味,你又出去做了什么?” 解忧脸上一愣:“难道不能是别人做了什么?” 夷安反唇相讥道:“谁敢欺负你呀?” 那语气,分明将解忧当作首恶魔头了。解忧心里直叹冤枉:“分明是你表哥把我打了。也罢,我这恶人的名声是坐实了。”嘴上毫不在乎道:“我打猎去了。” 夷安只道她随口敷衍自己,说了两句闷闷不乐回去了。举止古怪,独来独往,也没半点骄矜之气,只有夷安这般孤僻内敛之人能与她相安无事。也只有在解忧面前,她才能开朗些。此刻,她想起了那个霍去病,他定然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人。刘解忧心里生出一种隐忧,她担心这样下去,她的秘密迟早会被霍去病一点点挖掘出来。 “你当真是女子?”赵破奴眼珠子直直盯着解忧,直到解忧漫不经心点头确认,他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日前百步穿杨几乎取他性命的刘征竟然是女子,这结果叫他难以置信,她竟敢以女子之身嘲弄他们这些热血男儿,无情嘲讽他们的远大志向。而霍去病如斗败了的公鸡般,独自靠在门廊下,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自欺欺人! “真是没想到,没想到。”赵破奴摇晃着脑袋,重复着这惊天的发现。 “没想到的人多了,不奇怪。”刘解忧淡淡道,她随口的一句话总能激起霍去病眼中的怒火,他正愁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呢。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赵破奴意外发现,他们二人平静时似乎是毫不相干的路人,而一旦对峙起来,顿时可以成为水火不容的仇敌。这样的剑拔弩张,赵破奴忽然觉得,他们生来就该成为对手而非兄弟的。 盛夏的屋子里,避暑的女子三三两两围坐着。 夷安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捏着棋子,她正对满盘黑白子冥思苦想,对面坐着的那人一脸漫不经心。数丈之外,卫长带着两个妹妹兴高采烈投壶,她们被一群宫女们簇拥着享受众星拱月的感觉。皇后闲坐在一旁,听乐师弹奏出清脆悦耳的琴音。 “看我笑话来了?早知要你多让我几子,一点地盘都不给我留。”夷安轻声抱怨着,唯恐打搅了不远处嬉戏打闹的姐妹们。 解忧逼近棋盘:“让七子还嫌少。” “不然你一旁掷色子去?”解忧瞟了眼一旁玩乐得宫女。 “不去,你不是说色子上的红点像血一样吗?看了就想呕。”夷安嘟囔着嘴。 解忧一笑:“还有人说这点数如红豆,像是嵌入骨子的相思呢。” “也就能欺负我,不然你跟她们玩儿去。”夷安脸立刻放下来,正说到“她们”,卫长恰好将一支竹箭投入银壶中,周围发出欢呼和附和声。 解忧抬头看了眼卫长,又看了眼夷安:“我不喜欢。” 她不喜欢与这帮女子游戏,她们表面在投壶,注意力却没有集中在手中的箭或地上的壶中,举手投足间更注意自己的姿态是否优美,膝盖一伸一曲间,裙摆一摇一摆,控制平衡的左手划出优美的弧度,投中与否反倒是次要。 “卫长公主技艺高超,更胜郭舍人几分呢。”几分俏皮几分泼辣的嗓音,所有人都知悉,刘陵顶着烈日来了。 她的恭维不高明,对付卫长却绰绰有余。卫长心情正好:“你也来试试?” 刘陵拿着方丝帕扇着风,推辞了几句,终于架不住卫长几番邀请,玩笑间投出一支箭,没中。众人都舒一口气,万一这陵翁主赢了,只怕长公主又要生气了。 卫长见她身材婀娜,风姿绰约,比起自己更多几分风韵,想到这里,心里懊恼,不该让她出风头。 解忧眼角的余光扫到这一切,若无其事在棋盘布下一粒黑子,杀掉夷安一片白子。她的心思本不在棋局,若非知道刘陵会来,她本不会参加公主们的聚会。 刘陵慢慢踱到解忧身边,冷眼旁观着这场厮杀:夷安棋力平凡,根本经不住解忧杀戮。解忧每每大肆杀戮却都留对方一丝喘息之机,甚至故意给对方反戈一击的机会,夷安全然在她掌中,这个女子不简单呀! “别走那里,走右下角这里,黑子就赢了。”刘陵乌溜溜的大眼睛无辜地转动着,伸手止住解忧即将落下的棋子。 “翁主所言极是,解忧眼拙。”她自谦起来,故意落错的棋子,等的就是她。 “哪里哪里,我看你是心不在焉,不然早屠了夷安公主的大龙了。”刘陵道。 解忧道:“血战之局若能胜出,更加酣畅淋漓。” 两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知己般畅谈起来,夷安习惯性沉默着,不动声色观察她们的你来我往,一推一挡。卫子夫端坐一旁,不冷不热,她不喜欢看女孩子们拌嘴打闹,但只要无伤大雅,也不会劝架制止。 “陵翁主就别揭穿她了,有人陪太子读书,有人陪公主下棋,解忧若这么轻易赢了,谁还敢让她陪侍公主?”卫长笑颜如花,却有意无意贬了夷安。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她出生后不久降生于世,却凡事被她压过一头,卫长很享受这种优越感。 “解忧的棋艺我是见识过了,想来投壶也不赖。”刘陵故意把话题引到投壶上,卫长一听便上钩,天真无邪地笑道:“解忧六艺精通,投壶更不在话下。” 旁人听了也跟着起哄,这些女子大多未见过解忧投壶,估摸着她这等冷漠古板之人多半不会,争相看她出丑。卫子夫乐于做个聆听者,坐山观虎斗。在她眼中,解忧和刘陵一样绝非善类。 解忧知道卫长中计了,却也只能陪她走进陷阱。她爽快起身,接过卫长笑脸递来的竹箭。内宫女子使用的弓箭是没有箭镞的,但冰冷的箭身和警觉的本能却让她觉察到四伏的杀机。 她站在指定位置上,身体微微前倾,凝视银壶,手臂伸张间竹箭已射出,好似猛兽扑上猎物,瞬间结束了战斗。卫长失望了,解忧有着军人般的战斗力,整个过程连笑点都没有。她没有丝毫迟疑,因为此刻猎物是刘陵。 ------------ 无妄之灾 刘陵见识到她的身手,适时表示要为众人演奏秦筝,化解了冷场的尴尬。 琴弦在她的弹拨下奏出清风拂过松竹般的仙乐。乐声初起,时而如黄莺娇语,时而如悲猿哀鸣,清如赵瑟,冽比瑶琴,如环佩铿锵。 解忧卫长等人不知是否听得入神,竟忘了称赞。反倒是刘陵觉出她们的失神,道:“这筝在秦时是最流行的宫廷乐器。另有瑶琴、赵瑟、排箫,各有千秋。” “但凡音乐,皆通人心,譬如七弦琴,只有心性高洁,志向高远之人才能弹奏出旷世之音。天南地北的乐器宫里不少,乐师也不少,翁主技艺高人一等。”解忧赞叹,却也可惜。 侍女青瑶端上来消暑的汤饼,却让过她主人卫长,先将碗递给解忧。解忧也不推让,接过汤随手让给刘陵:“我不出汗,吃了也枉然,还请陵翁主笑纳。” 刘陵止住朱弦,盈盈接过,却叫卫长失望许久,狠狠瞪了青瑶一眼。刘陵见状,也不急着饮用,反倒端在手中细细研究起来,好像一个寻常汤碗也能引出一段鸿篇大论。 卫长只是着急,眉毛挑的老高。解忧见状,假借转身之机掩在袖中的手轻推了卫长一下,让她一个踉跄撞在刘陵身上。 汤水泼面,几乎是卫长此生最难堪的场景。一干宫人忙着涌上来,有拿绢布的,有干瞪眼的,还有担心她被汤水烫伤的。反倒是解忧镇定自若,朝刘陵那边关切看去:“翁主身上可湿了?” 刘陵抖了抖裙子,袖子和裙摆湿了大半,心里嘟囔道,可惜了这一身新裙子。 她抖袖子间,袖中一方锦帕上隐隐映出几个字。是偶然吗?解忧不信偶然,心中已有定数,不动声色坐下,只等卫长那边收拾了残局。 “哼!”卫长狠狠剜了她一眼,心里恨透解忧,却又不肯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只好隐忍不发。 但嘴上却少不得编排她:“解忧最是见多识广,天南地北的乐器没有不知道的。髭毛绿眼的胡人吹什么?弹什么?”解忧不语,她的圈套就等刘陵来踩。果然,放松警惕的刘陵道:“胡人有胡笳,胡笳音质旷远苍凉,最适在大漠寒月之下吹奏。” 胡人,匈奴,有些话题格外怪异。 “为什么在月下吹?”嘴快的卫长问。 “胡笳本是胡人在大漠中远行思乡之情郁结而发所奏,其音悲凉,最适在寒月夜吹。别说是诸位了,我也没听过。”刘陵解释道,随手又弹出一曲淇奥:“瞻彼淇奥,绿竹莪莪……” 她紫袖红弦,自弹自感,弹指凝咽之处,必是别有深情之时。卫长猜到曲中的含义,笑道:“翁主必定是思慕某位谦谦君子。” 刘陵也不愠怒:“只怕不是我思慕君子,而是你们心里有君子了。情 爱于女子而言,本是逃不脱的命运。” 汉代宫廷风气并不拘谨,这样的笑话也被认为无伤大雅。 卫长生长于宫闱,心智早熟,她娇声笑道:“别人我不知道,不过解忧心气志向不比常人,定然是没有的。” “未必!”刘陵指下功夫如行云流水,来去自如:“解忧精通音律,心性空灵,于丝竹管弦皆有情,又岂会是无情之人?” 刘陵很善于捕捉细节,而解忧又不善于掩盖锋芒。只要她开口说话,刘陵就有把握参透她的心思。 然而解忧却不介意暴露自己,想要麻痹敌人,最好是一步步让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但永远赶在她之前行动,让她步步接近,却无法得到。 宫女端来的铜盆里盛放着消暑用的冰块,森冷的寒气透过空气袭来,解忧幽幽道:“我并不痴情。” 热风吹进竹馆,刘陵含笑靠近她耳畔,蜜糖般柔声道:“但你专一。” 刘陵走后,夷安靠近解忧问:“你是借机报复。” 解忧耸耸肩,不以为然:“我像这样的人吗?” “我看得真切,就是你推卫长的。”她虽视力不及旁人,却懂得用心眼看人,故而总能践行旁观者清的道理。 解忧瞟了眼气鼓鼓的卫长,轻声道:“我只是不想吃青瑶的唾沫。”手心却紧握着半截芦管,慌乱间从刘陵袖中滚出的物件。 “难道这一曲绝妙的指下功夫就要断送在我手里了?”此时临近夜半,四下无人。她一个指头按着琴弦,随手划出生涩的旋律。那半截芦管上的字迹依稀可辨:“刺杀。” -- 刘解忧追查刘陵正忙得不亦乐乎,那边却被霍去病紧跟着。 夜幕沉沉,霍去病奔跑在竹林中,夜风轻擦竹叶在耳畔呼啸。此差一点点,差一点就可以追寻到她。 嗖嗖一声,熟悉的身影从竹林尽头穿梭而过。她总在黑夜中出现,是偏爱,或者,她没有白天?霍去病不再迟疑,火速跟随,他善于捕捉机会。 “谁让你跟来的?”刻意压低了嗓门的质问,刘解忧回头怒道。或许是他的脚步太急切,或许是他的心跳太剧烈,她比他预想的更快发现自己。 “为真相而来。”霍去病索性挑明,只要他想知道,没有什么可以瞒得住。他的眼眸穿过夜色中的她,落在竹林尽头微弱闪烁的烛火上,忽明忽暗,跳跃挣扎着,仿佛此刻的刘解忧。 “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刘解忧警告着,依然傲慢,但已没有之前的镇定。 “我偏要知道。”霍去病探出步子,果不其然,引来解忧猛烈的阻击。她身形矫健,步履轻盈,若在平时尚能应付。然而此刻的霍去病急于揭露真相,一招一式刚猛异常,刘解忧则退居防守,在他阳刚浑厚的攻击下露拙,须臾已露了败象,霍去病转眼已来到竹林尽头。 一个是步步紧逼,一个是节节败退。 眼前悚然伫立着墨色竹屋,一侧有扶梯可登上竹屋,烛火在夜风中飘摇着。墨色袍子的刘解忧试图阻止他突破这最后的防线。霍去病前脚登上梯子,刘解忧已追到他后背,一只手已拍住他肩膀。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不再是玩笑般的欣赏她的狼狈,有力的手腕一转,将解忧重重摔下。几乎没有扬起灰尘,除了身体与木板撞击的声音。 这一重摔,霍去病赢得了时间,快速跑上梯子。刘解忧见势不妙,顾不得伤痛,企图从身后抓住霍去病,却因他锦袍光滑,只失手握住了他背上的弓。霍去病是真的生气了,还没有谁敢对他这般不依不饶,不死不休,他顺势将弓从自己身上滑下,却随手套在解忧脖颈上,弦在她脖颈间,弓却在自己手上,只要他翻转弓弦,刘解忧的生命就此终结。 然而几乎同时,解忧的右手扣在他咽喉处,她使的力度恰好令他感到如鲠在喉的压力。她的眼中有不忍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伤心,她轻轻摆首,霍去病,放手吧。 可霍去病不愿去体会,她片刻的心软如她的决绝一般毫无缘由。他们冷冷对峙着,谁也不会轻易放手,谁也不会主动施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彼此的性命就在毫厘之间,霍去病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只要一息尚存,她就不会放弃。 簌的一声,竹屋前的幕布落下,两个人惊诧间同时抬头,四下寂静的连一片树叶飘落都听得见。刘彻,大汉朝的皇帝陛下,正一冷铁青怒视他们。 “臣万死,是我把他引来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刘解忧最先反应过来,跪下请罪。 霍去病全然不知情,他只看到解忧跪着的毫无气势的背影,全然没有方才的不可一世。原来不是解忧的秘密,而是皇帝的秘密,他这样想着,不甘的跪下,道:“是我硬闯,她阻止过我。”心里却好奇猜测着,莫不是陛下藏了个女人在此。 “你们?”刘彻显然难以理解,这样两个人怎会撞到一起,他愤怒道:“你们怎么在一起?怎么会闯到这里?” “陛下恕罪,是臣不慎,与他人无关。”刘解忧低头叩首,这一叩首将她的尊严骄傲全然卸下。甘泉狩猎那天陛下已见过故作男子打扮的她出现在军营,陛下的近臣东方朔也听过霍去病打探解忧,但他们都没有足够引起皇帝的重视。带着面具的交往不会引起多少波澜,但如果面具被扯下了呢? 霍去病正纳闷,就算误闯了陛下的寝宫也不至于苛责至此。一个人影从陛下背后走出,衡玑完全没有表情的脸,果然是个女人,但绝非原先猜测的那样,她没有女人的妩媚,却有着奇特的冷漠与高傲,如同初次相遇的刘解忧那般。 霍去病见不得人居高临下的样子,朗声道:“陛下恕罪,臣什么都没有看到,臣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的认罪态度显然是火上浇油,刘彻不再容忍:“来人,把他们押下去。” 千钧一发,衡玑走在刘彻身边小声而颇带威严提醒道:“陛下,不可。” 她没有说不可什么?但刘彻已经明白,改口道:“先关押在宫里。” ------------ 生机一念 霍去病未知晓原因已蹲在宫中的地牢里,和他的猎物一起。 流水从他们头顶的青石板间经过,凉飕飕没有半点人烟。刘解忧坐在一角,愁眉深锁,垂头丧气,与身体无关的疲惫。 过去的几个时辰里,没有人搭理过他们,像停滞在被遗忘的空间,时光被无端拉长了。上一次他被关进牢笼,是和谁一起? 霍去病也深感无力,却不愿显露,他自嘲道:“无妄之灾。” “你自找的。”刘解忧恶狠狠道,不愿看他一眼。全是他的错,好端端追逐她做什么? “是,我自找的,可至少让我知道我找到了什么。”他在解忧身前蹲下,眸光在她眼中探求着,尽管他不知道答案会多么深不可测。 “你找的是活该。”刘解忧怒气未消,将他的问询丢到一边。她羡慕他,至少此时此刻他还有目标。 霍去病却笑了:“能见你如丧家之犬一般,也值得。” “用命去换,值得吗?”刘解忧眸子在灰暗的地牢里闪着熠熠神采,语气却冷得令人毛骨悚然,如同来自阴曹地府的叹息。 “这等小事就丢了性命,不至于吧。”霍去病一旦笑开,就像换了一个人,有种骨子里的光芒。 解忧并未受他感染,竹楼前那一刻从陛下冰冷的眼底看到的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失望。果敢如她,从未如此失策过。这个无意间闯入她生活的人,终究打乱了她的步伐。 “你以为会如何?”她的语气不高不低。 “皇上没有让廷尉关押我们,而是私自关在宫中,分明不想声张。他甚至没有分男女牢,把我们关在一起,分明是没有考虑清楚如何处置。权宜之计而已。”霍去病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他似乎很有把握,或者说对自己对陛下太有信心,更重要的是,他不觉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刘解忧却不买账:“你以为事情会有转机?”自以为是,这世上不乏自以为是的男子,也不乏死于非命的男子。 霍去病冷静道:“不敢这么想,可我必须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才遭罪至此。” 刘解忧垂目:“不该你知道事情,即便下一刻我们就会死,我也不会告诉你。” “可我们已经同生共死了。况且你的秘密,我一直保守着。”霍去病在她身旁坐下,拳头附在心脏的位置。 这一举动或多或少感动了她。长安城出生入死的十年里,她总在刀尖上行走着,甚少遇到这般坦率之人,嘴上却是不依不饶,眯着眼睛问:“你不怕连累你舅舅和姨母?” 家族,又是家族,似乎对他霍去病而言,只有背弃了家族才能真正证明自己,当然此时的他不会知道,家族会是他此生永远的责任与牵挂。而眼下,似乎没有了家族庇佑的他,方可得到她信任。 “霍去病一个人闯下的祸事,又岂会会累及无辜?”霍去病轻轻掸去身上的灰尘,继续道:“如我所说,皇上把我们关押在此,即便处决你我二人,也一定会秘密执行。舅舅和姨母不是因为霍去病才有今天的,又怎么因为霍去病失去这一切?” “原来你已想得这般透彻!”刘解忧不由得看向他:“我还以为……” “你怕连累家人?”霍去病继续试探,她终是小看了他。 刘解忧沉默片刻,终于回答道:“说不怕是假的。我只是不甘。” “不甘坐以待毙?”霍去病追问道。 “难道你甘心?”刘解忧泫然道:“如果是这样,上天未免太不公了。” “那间竹楼小屋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本来就朝着那边去的,又怎会被陛下怪罪?”霍去病继续道。 刘解忧哑然失笑:“因为我把你带去了。” 霍去病耸耸肩,算是抱歉。 “那是什么地方?是皇上的禁地,还是你的?”就要接近真相了,他心底异常兴奋。 “是他的禁地,也是我住的地方。”刘解忧的回答没有他想知道的全部信息,但却揭开部分疑惑。 “果然!”他笑了笑,靠近她:“你又是什么人?你是他什么人?” “别问了。”刘解忧站起来,走到方寸大小的窗口,晨光透过窗棂投射进来,一点点洒落在她清冷的轮廓分明的脸上。 “我不怕连累。”霍去病走过去。 “自欺欺人。”刘解忧道。 霍去病笑着:“我不知道你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何那么怕陛下,但我坚信,没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 “我的结,无解。”她轻声笑了,微弱无力。 “你我相交不过短短几日,但我自问,我们都是兄弟,不管你承不承认。”霍去病直言道。 刘解忧沉默以对,在几千个孤独作伴的日日夜夜里,她的心已练就成祁连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你身为女子,敢孤身入虎穴,敢一再犯险追查刘陵招惹诸侯,我就知道你绝非常人。”霍去病道,异常坚定。 解忧依旧无言,霍去病继续道:“甘泉宫的篝火旁,我曾说过,兄弟本该患难与共生死相交。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兄弟了。”他的坚定如阳光,似乎冰雪也有融化的一天。 她摇摇头,不是否认他们的关系,而是在说,她的困境非常人能解。 “卫长恨你,曹襄怕你,更多人是忌惮你,陛下因为我的出现怒不可遏关押你,所有人都警告我,不要靠近你。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霍去病不敢触碰的禁忌。”他步步紧逼,咄咄逼人。霍去病的脑子里没有失败,他不允许失败的存在。 “或许他们是对的。”事到如今,解忧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只要你告诉我,一切都可以解决。或许,也没有以后,我们会命丧于此。而我,却不知道你究竟是谁。”霍去病走到她眼前,挡住微弱的晨光,坚毅凝视着她。他似乎在告诉她,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就此放弃她。 他温暖有力的手搭在她肩上,将他的力量传递过去,他坚定地目光里似乎伫立着一座城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刘解忧薄唇轻启,轻易吐出短短,却足以放弃他对她全部期望的几个字:“祖父楚王戊。” 霍去病微微一颤,手从她肩上滑落。 ------------ 荆楚一梦 刘彻独自端坐在甘泉宫的书案前,目送夜幕退去,烛火燃尽了最后一点生命,东方露出鱼肚白,他一宿没睡。 记不清是哪一年诸侯上京朝贡,楚国把那个不起眼得小可怜虫献给朝廷,作为楚国的人质对大汉尽忠。多年前他父皇还在位时,雄心万丈下达了削藩的诏令,引发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叛乱,山河巨变,血流成河,无数将士倒在同室执戈的战火中。 眼前这个孤女的祖父就是当年的首恶楚王戊,兵败的楚王已自尽结束属于他的时代,却留给子孙难以洗刷的耻辱。之后的楚国宗室习惯以人质表达对汉廷的忠诚,她,是这一次的忠诚。 同样被送上来的诸侯之女不计其数,之所以记得她,全因那双玲珑的大眼睛,听说她哭了一路,把嗓子都哭哑了。到长安城后却没流半滴泪水,每天乖乖缩在角落里,从不招惹是非。那时,她叫解忧。 刘彻发觉她进退有理有度,无意中高看了一眼,将她放在公主们身边,谁料不久后就见卫子夫带着哭哭啼啼的卫长来报,他那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额上眉间被那不识相的荆楚蛮夷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疤痕。 天子一怒,非同小可。若论诛杀,则考虑到楚国翁主的身份,维系着诸侯国与汉室皇统的血缘,不可妄下杀戮。刘彻本想给个重罚就免了她死罪,却不知这解忧的颇有几分骨气,在数九寒天的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也不肯认一个错。刘彻愤怒了,他自认是天底下最固执的人,却不想这孩子孤傲偏执至此。 他走近解忧,她那单薄的小身板已冻得没有了温度,但紧紧抿着的嘴 唇 分明宣示着心底的强势。她很顺从,但骨子里却绝对自我。刘彻怒上心头,狠狠把她的脑袋摁到雪里,他感觉到她身体的强烈抵触和奋力挣脱,却毅然收不到任何回音。 这孩子,他收服不了,刘彻把她送到竹管,或许她可以真正开导她。 或许那一刻起,他就动了心思,将她身上的执拗与狠劲收为己用。而命运,听凭他的意志,将属于刘解忧的过去彻底掰断,给与她重新书写人生的机会。 竹管里,晨风吹灭烛火,缕缕青烟环绕飘荡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衡玑也是一夜未眠。 雁过留痕,当年的刘解忧还很瘦弱,宫监将她重重抛下离去,只传给她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让她活下去。” 她本能感觉到刘彻对这个孩子或者说她潜在的价值寄予厚望,是抚养她,喂养她,还是教导她? 衡玑不费太多时间思量,决定先救活她。 除了冻伤和一些瘀青,她左肩还有一块烫伤,只因天寒地冻尚未引发炎症。既然刘彻没有追究,她也不会追究,刘姓皇族的生命中尽是秘密,这伤疤好似远古时代的图腾般印刻着她此生的磨难。 逐渐康复的解忧开始展现她性格中冷漠孤傲得一面,她的日常生活乏善可陈,没有表情,不喜不怒。更重要的是,她可以照顾自己,完全无需她费心。这令衡玑非常满意,她活死人一般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打搅,而解忧除了对她言听计从也不啰嗦一个字,她对谁都不亲密,她的笑容也仅止于表面。 直到有一天,刘彻给她取名,刘征。 刘解忧也回忆着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如果她是个男子,只怕会参与到楚国王室血腥的追逐与厮杀中。已然失去王位继承权的宗室,嫡长女与长子的区别在父亲去世后层层被揭露,她冷落的门庭表明了她不被重视的事实。但悲剧发生在一个午夜,她母亲的生命凋零在风雨之后,而她在短短三天的孝期后连同贡品被车马载入长安。 一切似有天意,因为在她那圣明威严的远房叔父大汉皇帝陛下的身上看到同样坚韧的生命力,她竟然不顾君臣之别胆敢与他对视,从此注定她终生的坎坷。 她被分配到公主们身边做伴读,目睹她们奢靡而荒谬的种种,剪碎绫罗洒做漫天花雨,又或者砸碎千金美玉只为听美妙的玉碎之声。她总是最先研墨最早提笔,独守一方安静,从不参与周围的嬉笑打闹。 习惯了唯我独尊的卫长公主有意刁难这个远道而来的亲戚,在宫婢们的煽动下越发变本加厉,肆无忌惮。解忧似乎从未顶嘴,但也从未屈服,她只能用不反抗来表达她的抗议,但孤傲之习可见一斑。 谁会在意一个有罪诸侯后人的死活呢?卫长贵为皇女矜贵万分,就算她有不是,那也是别人的不是。人们对所有矛盾的处理就是:不能委屈公主,只好委屈解忧。 这样的沉默,助长了高贵公主的气焰,直到那年冬天,卫长趁她熟睡将暖炉里烧得火红的烙铁印在她肩上,反抗之际失手将她推倒致使其额头撞上几案,成为她们之间不断拉锯牵扯的开端。 卫长斗不过解忧,至少很多人这么认为,她太坚韧太孤傲,甚至可以刀枪不入水米不进。但凡卫长有一点骨气,也不会在背后恶意中伤她,可惜她没有。 她是如何从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变成心如铁石的翁主的,她自己也不记得了。不过她记得,某一天,刘彻给了她一个任务,并赐给她一个名字,刘征。 历朝历代的皇族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不算太长的灰暗岁月里完成一些注定隐没在史册之外的任务。 刘彻依稀记得解忧长久以来从未说过一个“不”字,她总是恰如其分完成任务,无论是监视刺探,乃至刺杀。她似乎无可挑剔,但刘彻实在不愿开口夸赞。这刘解忧冷得像一块冰,再好的心情遇到她的脸也入乌云密布。而且,她实在不懂讨他欢心,抑或是不屑。 可是这一次,当他与衡玑密谈时,她居然与霍去病厮打着闯了进去。霍去病是谁?是他造就选中的大汉朝未来的虎狼将帅,他怎么能和刘解忧牵扯不清?难道他忘了七国之乱,忘了楚王戊兵败自杀的教训,忘了诸侯子弟与大汉军队不得私交这不成文的铁律?刘解忧,你越界了。 于是,他在盛怒之下将二人羁押。 “害怕了?”刘解忧嘴角流露一丝嘲讽。 “是……意外!”霍去病绞尽脑汁,试图寻找更合适的词语,最终放弃,只是重复着:“太不可思议。” 他多少有些明白卫子夫的隐忧,卫家本是外戚,又是军功起家,怎能与诸侯子弟有过多牵扯? “如若你的哪个酒肉之交是诸侯之后,你当如何自处?”难怪那天她会这么问。 她竟然是尊贵的汉室翁主,却又是分裂河山的叛逆之后,为何命运要这样安排? “你方才说的话还算数?”刘解忧的笑容晦暗而波澜不兴。 “什么话?”霍去病显然还沉浸在震惊中。 “你说过我们是生死之交,我们可以患难与共,倘若我注定孤独终老,你可愿意与我一道?”刘解忧持续她的挑衅。 “咔嚓”一声,地牢的门锁开了,老宫监打开牢门挥手间搅乱混浊的空气:“都出来。” 霍去病与刘解忧相视一笑,他健步走出地牢,拥抱地上鲜活的气息,整个人立刻明亮起来,站在身旁仿佛被阳光沐浴着,他总有这种本领。 “大将军在北方击溃了右贤王,此刻正在回朝路上,你快去皇后宫里,家里人都来了就差你。”刘彻站在高高的露台上,踌躇满志望着北方。 他转身看着霍去病,每一分笑容都神彩飞扬。 “大将军?”不等霍去病提问,解忧抢先一步追问道:“卫将军这场仗打赢了?” 霍去病诧异,她竟然比自己还心急。 刘彻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被笑容占据:“是啊!朕已拜卫青为大将军。” 他赐予卫青的荣耀远远不止这些,不但加封卫青六千户食邑,还额外封卫青的三个儿子为列侯,大肆封赏了随军作战的将军们。 “这么说,舅舅就要回来了。”霍去病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早就把昨日犯下的错误抛诸脑后。 刘彻也不指责,任凭他肆意挥洒鲜活的气息。他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子。 “卫青打了胜仗,这次的事情朕就不再追究。”这句话是专程对解忧说的,孤傲如她,竟要用千里之外的一场胜仗来救赎自己,解忧不服。她咬着唇道:“听闻在陛下心中群臣皆不如大将军,看来是真的。” 刘彻脸色一沉:“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他旋即望着天空,志得意满,都说他抬举卫青,他非要让这些人知道,他们就是不如卫青。 解忧沉默着回到属于她的竹馆,对面端坐着衡玑,她不会这么容易过关。 “昨日误闯进来的那个人是叫霍去病吧。”衡玑直接进入主题。 “是。”解忧没精打采,反而仔细观察着衡玑的面容,十年前不觉得她年轻,十年后也不觉得她老了,她究竟多少岁了? “他除了不姓卫,从皮毛到骨血都是卫家的。皇上相当器重卫家,你是知道的。”她把话说到这里,解忧已明白了大概。 “我祖父是谋反而死,难道我骨子里也流着反叛的血吗?”解忧忽然直视衡玑眼眸,希冀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这不重要。你是楚国翁主,是大汉宗室之臣,也是诸侯王的骨血,不论楚国的过去怎样,汉室对你都不会太过信任。”衡玑眼里闪着洞悉一切的眸光,这是皇族天然的亲缘属性。 “这不公平,这些年我一直为大汉尽忠,我不曾愧对陛下。”解忧试图强调什么?却什么也说服不了,她的力量太弱,不可能战胜长期固有的偏见。法家说君王应慎防八奸,其三为兄弟,父兄手足皆是潜在的祸患,而她来自荆楚。 “陛下未必不知道你的忠心,但他更清楚你的血统!”衡玑如先贤智者般道:“无论在何时何地,陛下重用的将军和有着反叛历史的宗室来往都是危险的。解忧,你在玩火,你和霍去病都处在危险中。” “他还不是陛下的将军。”解忧反驳。 “你觉得这一天还远吗?”她一句话就让解忧哽住了喉。 就在不久前,她在一起目睹了皇帝陛下对霍去病的重视,误闯禁地的罪责可以一笔勾销,她只是沾了他的光。 衡玑继续道:“如果陛下允许这一切,就不会让你盯着淮南王了。” “那是因为他确实不老实。”解忧声音不自觉提高了。 衡玑手边放着一册《离骚》,她随手将绢帛铺开:“这是刘安默记的离骚,皇上很是欣赏他的才华,但依然会留耳目盯着他。越是受重用的人越不该越界,他日刘安若有不轨所受的惩罚只会比常人惨痛千百倍,你明白吗?” ------------ 亦步亦趋 夜幕下,霍去病独自坐在墙头,脑中闪过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接受。虽然姓霍,但他所受的物质的精神的养分皆来自卫家。卫家出身贫寒,他的母亲亦无多少书卷气,却常喋喋不休教导他门第的观念,恨不得幼时起就把这些东西塞满他的脑袋。 霍去病一向不理这些,但有一件事他却是清楚的。宗室犹如皇帝的血脉,宗室的事情历来难办,重不得轻不得。宗室犯了罪,打重了伤及陛下的骨肉亲情,打轻了又毫无惩戒之效。前几年的主父偃,这几年的张汤,擅长刑律,对宗室贵戚可谓毫不留情。宗室对其深恶痛绝,却耐不得张汤分毫。 一个灵敏的影子穿过竹林,跃上墙头,在他身旁坐下。她是刘氏,他属于卫氏,本该是彼此成就的紧密关系,可她偏偏来自荆楚,有罪的宗室。 “兴致真好,坐墙头听风声赏夜景,只是不知你看的是墙里还是墙外?”依然着男装的刘解忧问道。从地牢出来之后,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我猜某人必定知道我在这。”霍去病自嘲起来,一直都是这样,她知道他,他却不了解她。他严肃以对:“墙里墙外各有精彩,但作为军人只需要看一家风景。” “怎么不去竹林找我?”刘解忧假意不懂,继续她的挑衅。 “不敢。”霍去病拖着长音。 “你还有不敢的?”刘解忧笑起来。 “托舅舅的福捡回一条命,我还想留着打匈奴呢。”霍去病自嘲着,脸色铁青。 刘解忧的笑容渐渐隐去,他们之间,终究是隔着什么。霍去病心中也疑虑着,按血缘亲疏来看,解忧还是位翁主,与卫长等人是姐妹关系,但她不似他的表妹们那般姿容秀丽肌肤胜雪,反倒皮肤泛黄身体干瘦些,隐隐透着些羸弱,却又别有一番傲气。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舅舅的庆功宴,也不多坐坐就走了?”解忧说道,莺歌燕舞,丝竹管弦,她记忆中所有属于胜利者的东西。 霍去病毫不在意道:“舅舅尚在归途,其他人忙着乐忙着说,不如不去。”他似乎很特别,与其他争着沾卫青光芒的人很是不同,他和解忧还是有那么一点相像。 刘解忧脸色一沉:“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霍去病也不动怒:“他们对我说的不会比对你说的更多。”是满怀善意的劝告,还是别有用心的挑唆,他几乎分不清。 “看来陛下器重你了!”刘解忧反唇相讥:“你知道怎么保守秘密。陛下跟你说的话,你断然不会与我说一句。” “你跟我说的话,我也不会告诉他人一句。这很公道。”霍去病立刻机敏起来。无论精神上他们有多少共鸣,多么惺惺相惜,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很好,很公道。”解忧的话里带着些许酸味,被夜里的风稀释到几乎难以察觉。 “话说你究竟做了什么让我的皇后姨母胆战心惊欲言又止跟我唠叨了半天却一点重要的东西都没说?”霍去病野兽般的直觉接近她。其实他注意到她偶尔流露的忧伤,她张狂笑容下多少有些不甘与酸楚,那是尚未成熟的青梅一般的酸涩,霍去病有一刻几乎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刘解忧。 “想知道的话,继续追查下去吧。”刘解忧以嚣张跋扈的笑容向他发战书。她至少有一点祖父的影子,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听话。 霍去病避开她,其实他没那么介意她的身世。或许别人相信血统与遗传,他却是不信的,他自己身上哪有一丁点儿卫少儿的影子。当然,除了长得帅。 刘解忧跳下围墙,她的背影有某种志在必得的自信,她凭什么这般笃定?霍去病忍不住问:“回了长安你会出现在为舅舅庆功的宴席上吗?” “不会。”她头也不回,随即补充道:“如果你打了胜仗,我定然出席。” “一言为定。”霍去病捏紧拳头对她的背影喊。 “如果你找得到我。”解忧语带讥笑,在某种程度上,霍去病曾是她手下败将。 该死!又是这种感觉。霍去病憎恶被人看穿的感觉,至少应该做到知己知彼,他狠狠拍了一下脑袋。 这一拍不要紧,发现解忧正歪着脑袋目视自己,脸上带着忍俊不禁的嘲弄笑容。 这一回合,似乎又是他霍去病输了。 ----------------------------------------------------------------------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霍去病平生第一次认真翻阅孙子兵法,天知道他从前有多厌恶这些,并非看不上,只是他着实认为这些不适合自己。他从梯子上跳下,身姿矫健绝不会捧到周围的书架。 “你怎会在此?”刘解忧闻声从书架的缝隙里发现他,眼里充满惊异,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是长安汉宫里她最常出现的地方。 “夷安告诉我的。”霍去病嬉笑道。 解忧脸色骤然不悦,夹着竹简绕过书架走到他面前:“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她自顾自嘀咕道:“这个夷安,枉我平时这般待她,霍去病一句话的事儿就把我卖了。” “这怎么叫没安好心?除了这里,我也不知还有别的地方能寻到你。”霍去病早知她的心情如三月的天气忽晴忽雨,随手将一册老旧的羊皮卷抽出来。 “当心!这是前秦孤本。”解忧提高了声调,显然她更在意他手中的书。 “你还挺了解这里。”霍去病漫不经心把羊皮卷丢回原位,原来她在意的不仅仅是朝中与诸侯的风吹草动。 “这里是兰台,你小心点。”解忧杏眼圆睁,如同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学生。 “看不出你还是个心疼书的。”霍去病眼里充满嘲讽和不屑:“和前些日子杀气腾腾比起来,真是派若两人。” “我年少时的梦想就是做兰台令。”解忧一笑,眼角都弯了。她今天穿的是女装,至少从表面上看,与寻常女子无异。 “谁信?”霍去病摇摇头:“你就这么点志向?” “志向会随时间而改变的。”刘解忧挑眉不落下风。 “做兰台令,然后呢?藏书,读书,编书,修书。”霍去病道,他霍去病肯定做不了这些。 “错了。我只看不写。”刘解忧道。 “为什么?” “我懒。” 霍去病又瞠目结舌,这绝对是装模作样。 “眼见你在屋顶房梁探听别人秘密,还以为要做史官呢。”他从她身后探出脑袋。 “你再敢提那天的事,就把你舌头割下来。”解忧啪一声收拢了竹简,压低嗓音威胁道。 “就你还能做兰台令呢。”霍去病讥笑着。 “修书修史的这些人,明明一门心思探听别人私事,却要做出一副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忠于君上,忠于后人的姿态,我才不想这样。写书的人假正经。”最后那句话险些让霍去病捧腹大笑,幸亏解忧及时捂住他嘴巴:“嘘,小心被司马太史令发现。” 霍去病强忍着笑声,却憋得肩膀一抖一抖,牵动着书架也跟着摇晃起来。 这响动终于把编史的司马谈引来了,他见是解忧,点头笑了笑,并不诧异,见到霍去病,却大为震撼,摇着头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他怎么就走了?”霍去病望着司马谈背影吐舌头。 “你想留他跟你切磋吗?太史令忙着呢。”解忧舒口气松了手。 “我是问,他见到你怎么不行礼,臣子见翁主,这算是失礼了。”霍去病问道。 “他做了十几年文史官,在兰台见我也不是第一次,次次皆行礼,岂不麻烦?这本就是他的地盘,何必那么讲究?”解忧轻松的耸耸肩。 “他不怕你,你也不怕他。”霍去病点点头,这解忧不拘小节的个性又合了他的心意。 “他只知道我是解忧,他也不屑于向陛下告密。”解忧微笑,后面那句是针对她与霍去病的来往而言。 “不知道刘征?” “不知道。” “可他见到我,这是什么表情?”他竭力模仿着司马谈方才的神态。 解忧忍俊不禁:“蛮牛进了花圃,又不好把这大有来头的蛮牛轰出去,他还能怎样?” 一听“大有来头”几个字,霍去病脸沉下来,心里想着:“哼,我会让你见识到真正的霍去病。” 她知道真正的霍去病在战场上,多些锤炼,或许他日可领兵出征。即便是天纵奇才的卫青,从籍籍无名的天子侍中到领军出征的将军也历时近十载,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能比得过卫青? 想到这里,解忧也隐去了笑意,真正的刘解忧却无论如何上不了战场。 ------------ 引蛇出洞 三月初三上巳节至,皇族的马车驶向长安城外水边。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上至皇族宗室,下至寻常百姓,都会在这一天来到水边沐浴。这是人们一年中最接近天地的时刻。 “就算局势如此诡异莫测,皇上也不会取消出巡。”刘解忧听着马车缓缓行驶的声音道,她时常游走于山水间,对吸取天地灵气之事并不怎么热衷。 况且杀戮过多的人,再清的水也洗不干净。至少解忧是这么认为的,她嗤笑着。 “陛下自有他的道理。”衡玑总是不紧不慢,宫外的她与竹林深处并无分别。 “引蛇出洞?”解忧心里陡然升起一个猜测,期许的看向衡玑,衡玑依然是不为外物所动的活死人姿态。 “又是一年三月初三。不知淮南的草木是否如长安一般茂盛。”解忧望着葱葱郁郁的草木,若有所思。终有一日,又会有刘氏宗族的血浸染一方水土,厮杀声会再一次袭来,一如她梦中那般凄厉惨烈。 她掀开帘子,彼时车驾已出了城,来到人烟稀少的郊外,四处草木繁盛,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前方不远处年轻的天子侍中们骑着骏马,挺拔的身姿如巍峨的山峰般矗立眼前,解忧心情顿时失落,刚开了春,霍去病就被封为侍中,距离他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她不知该喜还是愁,倘若她是个男子,如今又是怎样? 刘解忧正思索着,马车已停下,侍臣小步趋行而来,恭请翁主下车。 皇族女子不类寻常百姓家,自然少不得这些规矩。葱郁的草木生长在水边,形成天然的屏障,将许多嘈杂阻挡在外。见到这一方自由天地,年轻女子们不由分说小步快跑至水边,上了年纪的有名位的只得收着性子做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妇状。 刘彻自有一番帝王风采,安然坐在水泽之畔的草垛上,一顶山水隐士草庐被他衬得如煌煌明堂一般。 “陛下,近日长安城中有异动,臣担忧此次出行节外生枝,恭请陛下提前回宫。”得到情报的卫青在刘彻身畔禀报。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将军有将军的隐忧。大将军府方圆数里地内住进不少江湖游侠,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的府邸。江湖游侠既不如寻常百姓般逆来顺受永远服从,也不比四方流寇劫掠布衣百姓,他们更像是独立于朝廷的势力,自有一番法度准则。 “无妨,朕早有线报。你听到什么风声?”刘彻谈笑间,颇有自得之意。他老早就知道,做皇帝的需要给别人信心。 “臣听闻,有人在收买死士,多半是犯了事逃离家乡的亡命之徒,只怕近期内会有动静。”卫青把声音压低,唯恐坏消息会随风传播出去,惊坏了这些华衣美服的宫眷。他并非胆怯之辈,只是位居高位,不得不为天下人的安危考虑,陛下若有闪失,天下安在? “真快呀!他们这就按耐不住了。”刘彻若有所指,他历来不相信单一线报,从廷尉府和刘解忧处传来的消息都暗暗指着同一个人,他眯眼望着那一脉清溪:“只怕淮南国的河水不如长安这般清澈吧。” 水边的宫眷们却没有这些忧虑,她们不懂厮杀,她们看不到将相们流血的仕途。她们眼前只有远离了宫廷繁杂纷扰的人间山水,只想牢牢把握这一切。 夷安双足浸没在水中,烟紫色的衣裙在碧油油水草的映衬下美丽不可方物,她笑盈盈嚷着:“解忧!你快下来呀!” 这条河水是渭河的之流,表面平和沉静,河水至刚至柔,刚可汹涌澎湃摧毁山石无数,柔可润泽苍生浇灌良田万亩。 解忧蹲在河边,目视这激起清漪的河水,只是摇头,她眉心微皱,似在踌躇,风中已经嗅得出兵戈的气息。她讨厌大战之前的沉静,时间好像被拉成了,漫长到足以盛下另一个黄昏。 霍去病从身后轻唤解忧,示意道:“陛下找你。” 她转过身去,目视他,一言未发,然后点点头。 陛下坐在草垛子上,身前铺着一张地图,大将军,公孙将军以及其他几位将军围在他四周,青山为背,绿水在前,颇有几分山川入战图之感。 “去病你们来得正好。”刘彻看了他们一眼,继续道:“待会儿回去时,去病就护在皇后及几位公主车前,解忧与卫长同乘一车,把后面几辆车空出来。” 几位将军有几分诧异,如此隐秘布置只为不惊扰宫眷,陛下何以单独向解忧透露消息。 但见二人异口同声道“臣遵旨。” 如此一来,将军们更确信这位解忧与众不同。 解忧目不斜视,直接对刘彻道:“公主还在水边,臣离开多时怕有变,容臣告退。” 各人按布置站好岗卫,卫青轻推霍去病:“这位解忧是何人?” “不知道。”霍去病摇摇头。 “总觉得有些面熟,或许在哪里见过。”卫青在记忆深处寻觅,他刚回来,还不曾听到多少风声。 “不知道。”霍去病一切照旧。 “哦,想起来了。”卫青恍然大悟:“她就是皇后说的那个,万万不可碰的女子?” 霍去病耸耸肩,卫家人怎都这般谨慎胆怯?但嘴上依然是那句:“不知道。” “蛇!有蛇!”水边传来惊呼,霍去病疾步赶去。 只见解忧已跳入水中,手中所持,正是半截蛇身。她身后是一群花容失色的公主,被来正在水中浴足的她们完全被突然闯入的蛇搅扰了兴致。 “表哥,舅舅,你们快来,解忧被蛇咬了!”最先发出喊声的是阳石公主。 果不其然,解忧的臂膀上有微小的牙印。方才蛇逼近几位公主,她不便取出刀剑利器,情急之下唯有徒手制服这水蛇。 霍去病将解忧拉上岸,稍微检查了伤口:“无毒。” 解忧朝满眼担忧的夷安摆摆手,示意她放心。转身朝马车走去,她需要换下这湿漉漉的衣服。 “你穿卫长的衣服,回去时就乘卫长的马车。”这是刘彻的命令,闻讯赶来的他很快做出决定。 不愧为皇帝,无论何时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作出最合理的部署。隐没于人群的衡玑对他点点头。除了她,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刘彻这一次把刘氏宗族的未来都赌上了。 此时,受了惊吓的皇长子刘据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被卫子夫一把捂住嘴,唯恐惹恼了以威严著称的刘彻。离蛇最近的不是他,被蛇咬了的也不是他,这皇长子却不适时的最早一个大哭起来。刘彻见状,摇头叹气道:“生子如羔羊,不如生子如虎狼。” 人群中宫婢多半窃窃私语,这皇帝也未免太严厉了些,这皇子尚且年幼,岂能与雷厉风行的他相比。 大将军却沉默着走向那半截水蛇。他比霍去病心细些,当真是徒手折断的。蛇尾已随流水漂走,风中有股淡淡的血腥,他冷眼瞧着解忧,这真是一个女子的手劲儿吗?他拨弄着草叶,叶上水珠滚落,遇阻则转,可方可圆,颇有些捉摸不透,一如那个神秘的宗室之女。 每个人都有心事,一车人忧心忡忡,这一段回宫的路注定不会平静。 “我才不要跟你一车。”卫长噘着嘴,她还是喜欢把不高兴写在脸上:“还穿我的衣服,公主的衣服,就你也配。” 解忧靠窗坐着不去招惹她,鹅黄色于她而言太过亮眼,心中却道,谁稀罕你的衣服。她掐指算着,刘陵的刺客该就位了吧。 “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了?不就是一条没毒的水蛇,打小你蛇虫鼠蚁见多了,大惊小怪。”卫长抱怨不断。 “想知道为什么?”解忧右手晃着玉佩上的穗子悠然道。 卫长一听这话,立马上钩:“你说为什么?” “不知道。”解忧生来就是让她失望的,施施然欣赏她气鼓鼓的样子。 听到骏马的嘶鸣,她掀开帘子,霍去病就在不远处,再前方是皇后的车驾,车旁是公孙将军,再前方是皇帝的车驾,护驾的是大将军。总觉得要出事,却又静谧的近乎窒息。 吱嘎!解忧对着霍去病道:“什么事?怎么停下了?” “好像前方有事,我去看看。”霍去病说着夹紧马肚。 “不急!”解忧伸手止住他:“等他们来禀报。” 前方的卫士快步跑过来:“禀翁主,马车的车辕坏了,无事,这就能修好。” 解忧神经依然绷紧,小声提醒霍去病:“只怕有变。” 霍去病投以目光:“别怕,有我在。” 解忧笑笑,这一刻,他真像个男子汉。 ------------ 李代桃僵 霍去病话音刚落,草丛中冲出一队人马,厮杀声从四周传来,一时间竟分不清他们有多少人马。皇上的卫队中,除了几位将军身经百战,新兵子弟居多,他们平时训练有素却缺少实战经验。这些身着江湖草莽服饰的大汉抽出大刀,刚猛异常。一时间卫队竟然落了下风。 霍去病正闲平时的生活太枯燥,难得有机会一展身手,巴不得这些大汉都冲着他来呢。 卫长惊吓得失了方寸,蜷缩在马车一角,各车宫眷吓得花容失色,竟不顾身份大哭起来。解忧紧贴在车壁上,严密注视着车外,局势如此,她更需要冷静。 “你怎么不出去?你不是很厉害吗?”蜷缩一角的卫长不忘她的公主脾气,她眼中的解忧,只有这一刻才真正有价值。 “我的任务是守护在车里。”解忧头也不回,缓缓将一柄短剑从袖中取出。剑锋闪着清冷的寒光映在她脸上,似乎很久没有见血。 “啊”的一声惨叫,护卫在马车旁的士兵应声倒下。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型大汉跳上马车,隔着帘子作势道:“恭敬卫长公主。”说罢,伸手去掀帘子,等不及目睹一朝公主的芳容。 岂料帘子只掀开一角,就被一柄短剑刺进了眼窝,他痛苦惨叫起来,一个华服年轻女子一脚踹出来,将他踢倒:“好你个逆贼,本公主的封号岂是你能叫的?” 这女子正是解忧,原来早在车内她就已与卫长约好:“从这一刻起,我是卫长,你是解忧。”李代桃僵,大敌当前,不得已而为之。 话说逆贼们见一个女子竟有如此本事,原本围攻皇帝车驾的逆贼纷纷赶过来,与解忧周旋。解忧功夫虽了得,却难敌这些个亡命之徒,况且他们七八个攻击解忧一个,片刻功夫,解忧已落了下风,被一个逆贼一脚猛踹,险些栽倒在车前。眼见解忧吃亏,一个身影从后方杀来,一刀斩断一个逆贼的手臂,这正是赵破奴。 他这一出现,逆贼分了心,留下空隙给解忧可趁之机,一剑刺穿身前逆贼的喉咙。逆贼痛苦哀嚎着死去,温热的鲜血溅到她脸上,燃烧着她逐渐沸腾的杀意。 “只剩下六个了,你我一人三个。”解忧冷笑着对背靠背站立的赵破奴道。逆贼很快后悔对她的围攻,濒临绝境,这女子只会迸发出更强烈的求生意识,手中的短剑只会更快更狠。 “好,听公主的。”平生老实的赵破奴这下也放开手脚。 哀嚎漫天,鲜血四溢,空中飘着浓重的生死别离气息。他们并非天生嗜血,只是马车里乘坐的都是大汉朝最重要最尊贵的人,家国重任当前,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场面占优的解忧存了留活口的心思,故而每次下手都网开一面,要么斩断手脚,要么只刺瞎眼睛,绝不伤他们性命。这一轮攻击下来,逆贼们已没了气势,剩下些垂死挣扎。 “解忧!救我!”不远处传来求救声,解忧一听到夷安声音不再顾及部署,顾不得危险朝后面赶去:“保护马车!”她临走时交待赵破奴。 “该死!陛下竟未给夷安安排足够护卫。”夷安的马车在最后,只见一个逆贼虏了胆战心惊的夷安准备逃走。 嗖的一声,解忧的短剑飞出仗外,将逆贼首级定在墙上,血几乎没有溅出。夷安的安危之上,容不得她犹豫。 “你可算来了!”夷安见到解忧,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赶快离开。”她平生最怕女人哭,她憎恨眼泪,那是无能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只要这个六神无主的小妹妹一哭,她的心也跟着烦乱起来。 指引着夷安往回走,解忧却在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首中检视着。有些事在她掌握,比如隐藏在逆贼内部的探子,有些事却在意料之外,比如这次惊心动魄额刺杀,远比她想象中更快更惨烈。 “一个,两个……”她心里默默记着数,在逆贼中寻找熟悉的面孔。 “还好不在。”解忧放下悬着的心,忽然后脑受了重击,应声倒下。 “启禀皇上,大部分逆贼已伏诛,小部分流窜。”卫青在车驾外报告战况。他声音沉稳,一如领兵在外,局势越危急,越要表现从容。 “卫青,过来。”刘彻的声音从后车中传来,卫青疑惑片刻立即明白,狡兔三窟,陛下设了伏迷惑敌人呢。 刘彻掀开帘子小声吩咐他接下来的收尾工作。 “解忧被抓走了!去病表哥,解忧被抓走了!”过度惊吓的夷安畏缩着说出这真相,一如晴天霹雳,让刘彻精心布置的棋局显得不那么完美。她颤抖着跑过来,遗失在地的簪子一如她失落的皇女尊贵。 霍去病心中不免一震,狡诈多变的解忧,也会有这一天?难道是他错怪她了。 “这……”刘彻沉默半晌,这瞬间的沉默急坏了夷安,霍去病的心也绷紧,若是陛下放弃寻找怎办?他看着那一批批因惊吓而失去平日里气度的眷属们,连至亲骨肉的性命都可以用来做赌注,江山社稷为重,解忧的性命轻得可以被忽略。 更多人选择了旁观和无视,一个无关痛痒的罪臣之女而已,怎比得眼前数十尊贵宫眷的安危重要?身为叛逆之后的刘解忧,如若真以生命为家国尽忠,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千秋之后,忠烈祠上自会有她一个名字。 空气中带有浓郁的血腥味,浓郁到呼吸都变得沉重。时间仿佛被刻意拉长了,刘彻的思索成了千载般漫长的等待。解忧的生机在等待中一点点被浪费。霍去病的鞋底轻轻摩擦着路边,他迫切需要一个命令。 “下令,寻找公主。”思索过后的刘彻给了大家这样一个答案。 霍去病悬着的心沉了下来,陛下终究不是那么无情。他垂首道:“臣遵旨。” ------------ 天家父女 眼前是宁静的太液池面,柔软的月光洒在泛着波光涟漪的水面,夷安姣好的面容在月光下如月中仙子一般,她点燃烛火,絮絮的话语被微风吹散:“夷安祈求上天,让解忧平安回来,夷安情愿减寿十年,不,是二十年。” 不远处也有宫女在河畔折柳祈福,但未必是为解忧,多半在感激上天令这一次出行有惊无险。 柔柔的柳絮飘落,粘在她发梢裙角,远远看上去,越发朦胧秀美。她嗓音柔美,此时还略带泣声,听起来软软的触动人心底。 “胡说,汉室帝女岂可轻言折寿?”威严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是她高高在上的父亲。刘彻彼时正沐浴过,宽袍阔袖,显得从容不迫。 夷安眼圈一红,旋即转身跪下:“父皇恕罪。” 面对她严厉的父亲,夷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管低着头,单手拂去裙摆上的柳絮。 “你在替解忧祈福?”刘彻恍然意识到夷安的行为,语气柔和了些。他略瞟了眼烛火,与其求上天怜悯,不如求自己。 “他们会不会杀了她?”夷安壮着胆子问,那些刺客心狠手辣,行事歹毒。 “他们不会!”刘彻在湖边的石板坐下,他此刻未穿朝服,少了几分帝王威仪:“这些逆贼失手后只顾保命,解忧是他们的护身符,况且,解忧现在是公主。” 夷安忽尔明白了他的命令,这是救解忧的性命。 “多谢父皇。”夷安感激的叩首。 刘彻很少见这个女儿欢笑,彼此自己心情也轻松不少:“你这个女儿,不给朕祈福,只记挂着解忧,朕该伤心女儿不孝顺还是欢喜女儿仁慈呢?” 夷安立即摇头否认:“每年父皇大寿,我都会对天祈福的。” “难道今天?”刘彻像被什么东西猛然击中了,记忆呈现一片空白。 “今天是解忧的生辰。”夷安小声提醒着,嘴角流露一分无奈的苦笑。 刘彻望着清朗的夜空许久,似乎在问自己:“女儿呀,朕对解忧是不是太过苛责?” 夷安不解他何意,忙着否认:“没有没有,断然没有,解忧从没有抱怨。只是,我不知她偶尔愁眉在思索些什么。” “你这孩子,是怕我责罚她?”刘彻嘴里有些苦意,难道他是这般不通人情的君王? “不敢不敢,解忧她一直体会着父皇的天子之心。”夷安似有所悟,蹲下看着他。 刘彻恬然笑了:“你们这些唇齿反复的小女子,平时不是都说她坏吗?” “那不是我说的!”她玄衣轻扬,小声否认着:“她嘴上是刻薄些,对我还是好的,我求她什么都答应。” 刘彻泫然无语,他当然知道解忧眉宇间的哀戚是为了什么?只是有些事,他宁愿将错就错,因为社稷为重,因为他需要她。 他和夷安这么相对坐着,任清风掠过耳际,好像一对远离了天子家规的寻常父女。 内侍匆匆的脚步声搅碎了宁静,刘彻不悦:“何事慌张?” “回陛下,翁主找到了。” ------------ 咫尺天涯 “托陛下的福,臣大难不死,虏劫臣的贼子已悉数伏诛。”解忧跪下,眉宇间并非死里逃生的庆幸,取代之的是异乎寻常的镇定。 霍去病目光冷峻,在她身侧道:“臣找到他们时,逆贼们已服毒自尽,未留活口。” 他微微颤抖的右手还沾上刺客引刀自绝时的溅起的血迹,血尚有余温,人已到黄泉。 夜风呼啸而过,霍去病率领的卫队顺着陷在泥中的血迹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 屋宇错落,烛火闪烁。本以为会迎来一场厮杀屠戮,霍去病重重踢开屋门,却见一具具逆贼的尸体。 他们按顺序排列,依次倒在门前的空地上,没有多少挣扎,每一个都是服毒自尽。他们倒下的痕迹太过有规律,像是精心布置的棋局,在霍去病到来之际才落下最后一子。死在同伴手中,看似死得心甘情愿,但在霍去病看来,却也死不瞑目。 刘解忧正是这般手持白烛安然无恙从院内走出,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在冷如霜雪的月光下越发苍白得令人发指。她带给他无数疑问与蹊跷。她好像早已料到这一切。 霍去病正犹豫该如何对陛下描述这奇异的场面,却听刘彻道:“口供不急,他们刺杀失败必定会设法补救,以后的行动露出的破绽会更多。” “臣在搜查逆贼尸体时,发现了此物!”霍去病从腰间掏出一物呈上:“臣猜测,他们正是根据此物对翁主身份深信不疑。” 刘彻接过,这青白色泽的龙纹玉佩通透光洁,他悦然一笑:“这是卫长的。” 解忧扬眉一笑,轻松自如:“这是公主在马车中借给臣的,逆贼不认识公主,却认得皇家信物,可谓来头不小。” 刘彻点点头,表示赞许。霍去病却不由倒吸一口气,侧目冷视,身旁这个女子从容淡定,甚至笑容可掬,他究竟了解过多少。 刘彻假装看不到,继续道:“你救了公主有功,朕应该赏赐。就把这块玉佩赏你,算你的护身符。” 解忧惊诧不止,这玉佩可是公主信物,如同皇后玺绶妃嫔玉牒一般重要,这样的赏赐合适吗?踌躇之际,解忧收下玉佩,却憋见霍去病眉心一皱,他在疑虑什么? “不过朕让你保护公主,你却擅离职守才遭此大祸,该罚。”刘彻端起架子故作严肃状。 解忧惊愕,这算是哪出呢?陛下是童心未泯拿解忧取乐吗? “你剑法不精才会被人有机可趁,就让霍去病教你剑法,如何?”刘彻继续道。 这奇异的命令更令解忧大惑不解,他们两个人本不该有交集。 微风吹过大殿,扰乱庄严的气氛。 “臣遵旨。”霍去病立即叩首答应,话语坚决果断。 解忧除了莫名还是莫名,不过到了城外,霍去病的拳头给了她答案。 “你做什么?”解忧抵挡住他一拳,却冷不防被第二拳砸在肩上:“陛下是让你教我不是杀我。” 霍去病为人略微有些冲 动,但绝非不讲理之人,何况这一次是解忧有所隐瞒。 “在陛下面前不说实话,打到你说为止。”霍去病没有停止攻击,拳头宣泄着他强烈的愤慨,长安城宁静的月色无法化解他的不满。 他的发梢扫过她冰冷唇角,目光划过她沉静面容,他不相信,难道她时而流露的不安与伤感只是精心布置的骗局,难道一切都是冷若冰霜的伪装? 他们撞在一起,只能用武力解决问题。刘解忧出手毫不留情,拳头砸在霍去病额角、肩头,直至心上。直到两个人精疲力竭,她的胳膊抵在他咽喉,双手却也被制服。 “你倒是说清楚我做了什么?不给我说出个所以然,你也别想好过!”她的愤怒在黑暗中张狂,瞳孔中释放着无穷的墨色愤慨。 “哼!”霍去病重重甩开她的手:“他们根本没有要难为你的意思,失踪了这么久,有千百次杀你的机会,怎么会那么巧?正巧我找到你们,正巧他们服毒自尽却留下了你,正巧陛下把玉佩赐给你,别跟我说一切都是天意,你的命没有那么好!” 解忧冷冷听着无动于衷,心中的某种情绪碎裂成片,却轻松拍拍身上的尘土,缓缓道:“还有呢?” “还有,我仔细查过,这些逆贼一共十三个人,却只有十二个人的尸体,那个该死没死的是不是你放走的?”霍去病墨色的眸子里依然充斥着不信任,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枉费他一门心思寻找她,生怕晚了一步她惨遭毒手,当真是白费心机。 “就这样?”解忧侧目,她小看了霍去病。 “这样还不够吗?”霍去病道,她还敢装无辜! “你该不会以为这次刺杀是我设计的,那些杀手是我找来的,为了得到那个什么的赏赐,我还没有这么大胆子!”解忧在他耳边怒吼,他居然这样怀疑她,又或许,他从未相信过她。 “你还不敢做出这些。但是你追查逆贼已久到今天还没有消息,凭你的本事谁信?却给了自己这么个机会立功,把陛下和那么多人的性命当赌注换取你一个人的荣耀,别跟我说你是无辜的。”霍去病嗤笑着层层揭开她的画皮拆穿她的野心,他曾因她被劫持责怪自己,如今看来,救了她成全她的野心才真叫他抱憾。 “我被掳的确是意外,我没有料到的意外。”解忧尽量克制着自己。 霍去病并不买账,说道:“意外中总能嗅到些阴谋的味道,一种不见天日的恶臭。” 他没有告诉她,很早前他就从解忧身上嗅到这种气息。 “随便你怎么想,你最好这么想。”解忧一副死鸭子嘴硬的嘴脸,他们之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这回答微弱得近乎可笑,霍去病冷然道:“你最好问心无愧。如果让我再发现你有什么不轨,休怪霍去病无情。陛下对叛逆的宗室会怎样,你比我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动怒,为什么呢? 刘解忧径直向前,风中回荡着她最后的话语:“你已经足够无情了,霍去病你够了。” ------------ 请君入瓮 长安城的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晚,解忧悄然立在窗前,冷然目视窗外发生的一切。人身体的温度悄然接近,带着他惯有的了然与傲慢,解忧叹口气:“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习惯亲自寻找真相。”少年颇为自负的口吻。 “呵!”解忧一笑,转身去看他,剑眉朗目,英姿飒爽,天生的武将之风:“你不是已给我定罪了?” 霍去病将她掰回去:“盯好你的猎物。”他继续道:“只是可疑,没有实际证据。” “你怎知道这里会有答案?”解忧观察着街边流水般的人群,熙熙攘攘来来去去似乎就是一生。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想解开疑团,最好回到起点!”霍去病举目望去,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过:“对面是你曾监视的院落。” 解忧点点头,似在赞许他清醒的头脑。须臾,她娓娓道来:“淮南王麾下有我的眼线,我们一直按兵不动,是在等待时机。等到他的人马全数行动那一天一网打尽。那天我被劫持是真的,有人故意放了我也是真的。” “逃走的那个人就是你的眼线?”霍去病将信将疑。 “是。”解忧回答。 “他是谁?”霍去病追问。 “适当的时候你会知道。”解忧关上话匣子。 “对面的确是淮南王的馆驿,只是这样不加掩饰,是否太过明目张胆?”霍去病转而询问眼前。 “最初我也这么想,但后来发现,只要刘陵不来,这里和其他馆驿一般无二,许多无关痛痒的人物也在此聚会。而刘陵来了,他们就会关闭内馆,把闲杂人等挡在外头。”解忧道。 “不掩饰才是最好的掩饰。”霍去病点点头。 一架马车停在馆前,走出一个衣着光鲜的富贵公子。 “他是谁?”霍去病问。 “刘建,刘安的孙子。”解忧沧然回答,声音里有些疲倦。 “不愧为亲戚,对他的家世了如指掌。”霍去病不知是否真心叹服,却被解忧狠狠剜了一眼。霍去病掩饰般咳嗽:“他也在你设的局里?” “他是药引。”解忧宛然道。 月上阳台,刘建已在馆驿中喝得酩酊大醉。不得志的宗室总这般无奈,长安城无人巴结你,淮南国也没人重视你,他刘迁凭什么得到那么多? “命,一切是命!”他大吼着摔烂酒壶把门外侍候的仆役赶走。因为他的父亲不是嫡子,他无法继承王位。 “兄长何故如此?”清亮的嗓音传入耳际,刘建抬头,锦衣夜行的翩翩公子款款而来,正是男装的解忧。 “什么人?敢跟我称兄道弟?”他正好没处撒气,朝来人一顿咒骂。 “你我皆为刘姓子孙,我与你同辈,我尊称一句兄长也是家礼。”解忧在他对面坐下,淡略扫了一眼周遭。 刘建见此人气度不凡,酒醒了七八分:“尊驾是哪里人?” 解忧不语,蘸了些酒,在桌上比划出一个“楚”字。这一故弄玄虚让刘建信了大半,低声恭敬道:“不知贤弟是?” “家父是当今楚王。”解忧踌躇满志道,言语中有几分继承人的得意。 这常人断然不敢冒充宗室,刘建故意与她闲聊些宗室间的闲事,解忧回答得天衣无缝,对楚国内情更是知之详细,刘建已不得不信。 “兄长正值弱冠之年,本应志得意满,如何这般,这般……”解忧摇摇头,没有说出落魄二字,眉宇间颇有些孺子不可教的意味。 这一席话触动了刘建的心事,如同受了委屈的兄弟,跟“贤弟”诉起苦来:“贤弟你位列嫡出长子,自然不知道我们旁边人的苦,说好听的是宗室,说难听了就是摆设。” “兄长不可妄自菲薄,你尚且年轻,还不知时势机遇,是否长子嫡出又如何?当今天子并非长子,也非嫡子,还不是一样登上九五之位?”解忧说的头头是道。 “他是天子,我哪敢跟他比?”刘建噘着嘴,还有些自知之明。 “说到长子,我父王也非长子,只因伯父病故,才承袭了王位。一切自有天意。”解忧想了一瞬,淡淡说着。 “那也是天意。”刘建依旧是吊儿郎当的落魄样。 “有时依靠天意,有时则顺应人心。”解忧旁敲侧击。 “人心?”刘建似乎听了进去,不自觉贴近她。 “所谓人心,就是我们把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天意。”解忧悄然点开他的疑惑。 “这如何运用自己的意志呢?”刘建的眼睛里闪着反叛的光。 “如果你的叔父刘迁犯了大错,罪及失去王位,你父亲不就可以取而代之?”解忧低声煽动着。 “什么样的大罪能失去王位?”刘建直视解忧,心中似有答案了。 解忧笑得别有深意:“事到临头,兄长怎么胆怯了?兄长难道忘了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天生都有反叛的种子,我祖父和你曾祖父,那何止失去了王爵,甚至丢了性命。” 不知是否入戏太深,解忧触动刘建心事的同时也不经意触及自己心底沉寂已久的可怕秘密。 刘建似有犹豫,摇摇头:“不可不可,此为大逆之罪。” 解忧叹口气,一副实在可惜的样子:“既然如此,兄长你就安心做你的太平宗室,我先告辞了。” 她故作不块状,扬长而去,留下刘建一人垂头丧气。 “你的挑唆似乎不管用。”霍去病从窗口看了个究竟,对解忧的计策并不乐观。 解忧胸有成竹:“他已经动心了。” ------------ 赤子之心 宣室的通光效果很好,即使关闭了所有门窗也不影响从墙壁上小孔射入的阳光。 刘彻正召集诸将商讨出击匈奴之事,卫青去年的大捷给了他十足信心,人们知道,汉军又有大动静了。 霍去病作为侍中,头一次参与军事会议,心里已按耐不住兴奋,这是每个军人青云路上异常重要的时刻。他却不得不听保守的老将军一遍一遍强调如何保障粮草供应,如何不中了匈奴的埋伏。 埋伏,哼!人们只在意眼前看得见的敌人,却总不慎被自家人火烧后院。刘解忧,那个诡异莫测的女子,她单凭三寸不烂之舌就火烧了淮南国后院,她会趁机在汉室后院放一把火吗? 这时候竟然想起了她,霍去病摇摇头,把心思收回来。 “如果能有十足的保障,打战就不会这么艰难了。”霍去病心里嘀咕着,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作为校尉的他还没有资格发言。 “你们说起粮草,朕想起一事,日前有个诸侯王,以歉收为由拒绝交纳今年的贡金,你们说说,朕该当如何处置?”刘彻把奏本轻摔在桌案上。 老将军们面面相觑,这诸侯的事情本不该随便议论,何况他们是武将,除非诸侯造反,否则也拿不出主意。 片刻的沉默,刘彻脸色已有几分难看,卫青禀报道:“臣以为,此事应按大汉律令,交由掌管宗室的文官处理。” 诸将军听了纷纷附和。半天时间就想出这么个答案,刘彻脸色越发阴沉了。霍去病也是连连摇头,他的舅舅也太老实谨慎了。 “霍去病,你直摇头,有什么主意?”刘彻直接点了他的名,眼中闪现着洞察人心的光芒。 霍去病一惊,卫青更是大惊,他深知这个外甥的脾气秉性,这样的场合只怕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霍去病抱拳道:“就算是诸侯也是陛下的臣子,犯了错也要按大汉律法处置。” “可他们都是朕的亲戚,如果处置他们只怕会让世人指责朕无情。”刘彻似有顾虑,他不想再动刘家的人了。卫青掐了掐手心,他开始后悔过早给这个臭小子作战机会,只是陛下钦点的人,他阻止得了吗? “正因为是亲戚,更应当做好天下的表率,陛下秉公处理,只会让天下人称颂。”霍去病朗声道。卫青已彻底死心,垂下头直接等他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 “呵,你是把军法那一套给朕的朝廷用上了!”刘彻否定了他的方式,却并没生气,反而笑着问:“你知道是哪家诸侯吗?” 霍去病心中虽有猜测,却只能摇头。 “是荆楚。”刘彻的答案令霍去病大吃一惊,他和解忧一直陷在淮南的泥潭里,竟然忘了楚国。 “你说这该让谁去处置?”刘彻问他。 这是试探吗?霍去病心中不由寒颤,天子的心思果然变幻莫测,他该怎么回答呢? 解忧挑唆淮南王孙刘建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她的谋略,他欣赏,她的无情,却叫他齿冷,是发自心底的冷。宗室内耗毕竟不是战争,战场之上各安天命,生死都不是他们可以掌握的。她解忧竟然可以毫不手软将同宗同族引入死地,而且并无愧疚之意,反右自得之心。或许真正的残酷并非战场上的血肉横飞,语笑嫣然间的杀伐决断更是冷酷而凶残。霍去病茫然,或许他根本从没真正了解过她。 难道这一路相知竟是错误? “臣以为荆楚之事,只有熟悉荆楚之人才可解决。”他一贯实话实说,尤其是面对刘彻。但这一刻,多少有些撇清关系的嫌疑。 “怎么说?”刘彻问。 “以荆楚在长安且忠于大汉的臣子去劝说楚王,如若不行,还有大汉的军队等着。”霍去病等于直接把解忧卖了,他心里清楚,如果解忧一定会被出卖,就由他来做。 “忠于大汉的臣子?”刘彻浅浅笑了:“你说的是谁?” “楚公主解忧。”按礼制,他该称呼他为翁主,但此刻需要利用她的荆楚身份,她的家臣应该称她为公主。 这算是划清界限割袍断义吗?霍去病历来是非分明,在解忧的事情上,他越发需要分明。 “这……”刘彻似在矛盾:“好一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是解忧久居长安与荆楚甚少往来,让她以大汉使臣的身份去对付自己的至亲骨肉,是否难为她了?” “这件事虽然与翁主无关,但被她赶上了,以翁主的胆略和智慧,也不可能置身事外。”霍去病眼中闪烁着坚定与果决直接把解忧逼上绝路,他要她用行动证实她的忠诚。 刘彻没有说话,但众人都知道他默许了。信任,或许根本不存在于他们君臣叔侄之间。 霍去病望着未央宫外的天空,一片澄澈,解忧给刘建设了个局,他又给解忧设了个局。 殿内的刘彻却十分满意,帝王最需要的是什么?忠诚,绝对的忠诚。他望着昨夜燃尽的白蜡,自言自语道:“霍去病,我们是一条战线的。” ------------ 智者千虑 楚国在长安的馆驿地处偏僻的西郊,这里既无商贾巨富,也无流民赤贫,于闹市中独辟一处宁静。馆驿外貌是寻常的长安样式,内院却布置着几杆修竹,几株兰花,清雅而不失尊贵。 楚国父子对着刘彻下达的交纳贡金的诏令愁眉苦脸,先是儿子开口了:“父王每次来朝贺都难免被扒一层皮,我们荆楚荒蛮,不像齐国能采盐开采矿山那般富庶。” “皇上迟迟不召见我们,正在向天下人昭示对我们的不满呢。”这父亲的脸上愁云密布,这皇帝太不好对付了。 “皇帝的特使不是今天来吗?父王尽可探听他的口风。”这儿子凑上来。 “你是不知道这特使是谁呀。”楚王刘道的心情更差了。 门外微风掀起珠帘,吹动了屋内兰芷等香草的气息。身着汉宫华服的女子缓缓走来,在楚王跟前盈盈跪拜:“解忧拜见伯父。” 十年了,她果然长得气度出尘,比起当年的解忧,更有一分宗室女子的贵气。当年的她死了父亲,时常被王宫的眷属借故欺侮,民间上供的珠宝器物送到她屋里已是最下等的,可她是怎样做的?人人都争抢华衣美袍,她却看都不看一眼。 当年的他就心想,这个孩子太傲气了,只怕将来是个厉害人物。刘道本非楚王戊亲生子,宗室对他的继位也颇有微词。而解忧却是刘戊真正的后人,与其留在楚国祸害他们,不如送到长安为质。没想到,为了他这一点私心,却成就了今日的她,如今她真的来祸害楚国了。这算是报应吗? 眼见父亲的失神,楚国太子轻推了他一把:“父王。” “哦!”楚王咳嗽了一下:“贵使免礼。”如今她都成汉使了。 解忧也不尴尬,在他对面坐下环顾四周,若非刘彻有意的安排,她和这所谓的伯父也不会有机会这般相对。定是刘彻身边哪位智囊给他出的主意,坐观他们楚国宗室内斗呢?解忧心想:千万别让她逮住是谁挑唆的,否则她非要治死他不可。 “自从张骞通了西域,长安人已不大用香草薰室,多半改用西域香料,伯父却丝毫不改楚国习性。”这里熏香袭人,谈笑风生间,却让她隐隐闻出些杀气,多年的习惯已深入骨髓,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住她。 “人老了,一到长安就思念故土。”楚王陪着她笑。长安毕竟在刘彻的眼皮底下,哪里比得上荆楚山高皇帝远的逍遥自在。 “既如此,伯父尽快把那拖欠的十万金贡金献上来,也好早日回到荆楚去。”好一个单刀直入的刘解忧,连过渡都不用就大开杀戒,不愧为刘彻的高徒。 “你!”楚国太子已按耐不住,险些动怒的他被楚王制止。前不久还假扮过这位堂弟,解忧一见他不忍想笑。这一笑更激怒了这位太子,以为解忧有意轻慢他。 楚王哭丧着脸道:“贵使你久居长安,不知道楚国的难处呀,夏季三伏天一半遭了旱灾,水边的又受了洪涝,这一来二去庄稼都不长了,实在吐不出十万金呀。” 解忧最厌恶男子哭诉博同情,一股做戏的姿态,她耐着性子道:“那么伯父能出几万金?” “最多两万。”楚王见解忧嘴软,立马杀价。 解忧也不含糊,冷笑道:“可是据臣所知,去年山间采摘林中蔬果河中鱼虾收入十分可观,而伯父所说的水灾旱灾根本无足轻重,动不了根本。” “这绝对是谣言,天大的谣言!”楚王又喋喋不休哭诉起来。 “前方的将士正与匈奴做殊死搏斗,伯父甚为刘氏子孙,理当在此时尽力才是。”解忧咬牙劝诫。到底是骨肉至亲,比不得别家诸侯疏远。若是依着她的性子,保不齐一刀了结了他。 “大将军无往不胜,哪里需要老朽这把老骨头?”楚王推辞着。 “春天过去了,我汉军也不曾遇到匈奴主力,一场小站歼敌两千,陛下的心情不太好呀。”解忧叹口气。 “大将军一味重用匈奴降将。不是本王自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王道。 “看来伯父密切关注着前方的战报,只是不知道后方是否安稳!”解忧不动声色取出一卷帛书,递给楚王:“不知道这卷东西值不值八万金?” 楚王讶然间接过,一打开就吓出一身冷汗,簌的一声收拢帛书:“你从哪里得来的?” “伯父不必知道从哪儿得来,只需想想,如果这卷密报到了陛下手中,你的王位还能不能保全,我祖父的坟墓还能不能周全?”解忧贴近他关切道。 楚王紧握着帛书的手颤抖着,似在做最后的挣扎,父亲,儿子,孙子,这些人的面容相继出现在他面前,太艰难了! “好!本王就跟你做这笔交易。”楚王咬牙切齿道。 “伯父明智之极,这笔交易可算大赚。” 楚王看不惯她那得意样儿:“哼!与贵使这样有十分把握的聪明人做交易,能不赔就好了。” “与伯父这一等一的高手过招,解忧自然要做好十二分准备。”两个人你来我往奉承起来。 楚王心中暴怒到极点,但尚未发作。这间寻常馆驿里,气氛登时古怪起来。 如果他现在动手,有几分把握除掉她?楚王考虑着。他时间不多,解忧已经起身告辞,只有在这里,依旧是他楚国领土一般的地方。一旦出了门,就是她的长安,她的靠山。 他的刀斧手就在门外廊下等待着,他相信解忧也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他六亲不认的侄女,刘彻的忠心耿耿的臣子就会命丧于此。 杀了她能暂时保住秘密,但难保她没有备份。可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她的备份也不会轻易交给任何人,她有胆量孤身前来,就有把握全身而退。况且,刘彻该有多信任解忧,她若死了,他怎能不追究? 楚王的手停在半空中,终究没有放下。杀了她,就等于与朝廷为敌,杀了她,就没有了后路,杀了她,等于自绝于大汉,杀了她,连祖宗都不会原谅自己。 可算完成了一番重任,解忧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却一点也不轻松,前方的战事怎样了?霍去病怎样了? 楚国馆驿里,楚太子一见解忧出了门,摇着发呆的父王道:“父王怎么就让步了?她给你看了什么东西你就怕成这样?” “儿子呀!她握着的,可是你父王的老命和你下半生的富贵。”楚王拭去额头的汗珠。 “这般厉害?我看看。”说着就去夺他父王手中的帛书。 “别!”楚王受惊吓般收起帛书:“不可看,我们楚国的子孙不可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她连死去祖父的坟茔都不放过,真真世间一等一的恶人!”楚太子感慨着:“如果她是男子,我定要亲手杀了她。” “如果她是男子,只怕这楚国的王位也轮不到你!”楚王也是心惊肉跳:“不过话说回来,如若她是男子,不等你我动手,当今天子也会杀了她。” ------------ 单刀直入 “赵信,又是赵信!”赵破奴抱怨不止:“大将军这一战难道只打算用赵信一人了?”他对匈奴投降而来的将领没有偏见,但也架不住大将军这般重用他。草原的芨芨草都齐腰高了,从春天到夏天整个战事却只有赵信在驰骋了,这样下去,还要他们做什么? “嘘!”朱和指着霍去病朝他努努嘴,在霍去病的八百人小队里,绝不可有人说大将军的不是。 霍去病独自坐在营地边缘,望着不远处的孤烟落日,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自从离开长安,他的话少了很多,他蛰伏着在等待什么。曹襄也在军队中,他可不是请战而来的,是被平阳逼来的,一天到晚只想着以怎样的方式回到长安不会被平阳唾骂。霍去病不由得笑笑,卫少儿根本不指望他建功立业,临行前还拉着卫青告诫他别让儿子上战场,她了解她的儿子,一旦上了战场就是脱缰的野马。 “传令下去,让军士们吃饱喂好马等待召唤。”霍去病吩咐他的队伍。 “嫖姚校尉,难道大将军要用我们了?”等待了多时的士兵难掩兴奋之情。人们早已知道,陛下特意拨给霍去病八百人本就该用于战场上。 “你们只管准备。”他不给大家追问的余地,丢下这句话,朝大将军营帐走去。 夜幕将至,霍去病的八百人队伍眼巴巴望着军帐。霍去病呀霍去病,一定要劝说大将军呀!可不能让我们失望呀! 每个人都这般期望着,而霍去病迟迟不出来,朱和推搡了赵破奴:“万一他请战失败怎么办?” “不可能,他没有资格言败。”赵破奴也陷在战前的急迫中不可自拔。 朱和望着远远的烽烟,远去的长安城停留在地平线另一侧,他的思念,他的企盼,交织在一起。 终于,霍去病从大将军营中出来,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黑色铁甲上的红缨也随之一抖一动。军士们目不转瞬盯着他,仿佛大地都是震动的。 霍去病走到他们面前,人声静止,每个人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将士们,出征以来,我们一直在做什么?”霍去病高声发问。 “等待!” “等待什么?”霍去病用更大的声音质问。 “等待大战!”每个人眼里都是极度的渴望,这场等待太久了。 “好!现在机会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出了营地,一路向西,我们要端了匈奴的王廷!”霍去病上马,剑指启明星的方向。 “好!”军士们上马。 这些军士们都还年轻,血液在如火如荼的战事中沸腾燃烧着。他们在火把的光芒中寻觅着。 霍去病心中也迫切期待着,他急于证明一些东西。那些个尸位素餐的长安权贵,那些个吃着祖宗产业的破败贵族,甚至那个对他的出征嗤之以鼻的宗室女子,他要叫他们知道他不是姨母裙摆下的黄口小儿,他是霍去病。 “驾!驾!驾!”马队在黑夜中行进着,四周都是荒芜的大漠,丝毫看不到军队的影子。 “嫖姚校尉认得路吗?这样走下去找不到敌人怎么办?”军队中有了不信任的声音。 “我也不知,他一根筋这样走,我们有什么办法?”另一人回答着。 “你们在说什么?大声说出来!”听到风声的霍去病赶来,盔甲上还沾着风霜的痕迹。 “我们,我们……”胆小的士兵露了怯。 胆大的干脆利落道:“我们怕你走错了路。” “走错路?”霍去病剑眉一拧:“你们以为是第一次出征霍去病就会迷路吗?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会把你们带出来!” “这么说,我们走的是对的?”先前怀疑的士兵一下子来了劲。 “当然,随时做好战斗准备!”霍去病天生就该是统帅的,他能带给士卒强烈的信任感。 “报告校尉,前方是匈奴人的帐篷。”探路的士兵回来报告。 “传令下去,熄灭火把,整队全速行进。”霍去病下达了战斗前最后一道命令,整个队伍陷入站前的沉寂。 这支八百人的队伍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匈奴人部落前,他们一字排开,对部落形成合围之势。部落完全没有感觉到灾难的降临,按部就班作息着,帐篷里传来男女的戏谑小孩的哭闹,很快,这里将变成一片血海。 “杀!”号角与厮杀声起,士兵们如离弦的箭策马冲出去,一时间,部落里尽是狂奔的男女,嚎哭的孩童,这场攻击太急太快,匈奴人连汉军的脸都没有看清就被割下了头颅,火光在帐篷里跳动着。黑夜中的汉军如闪电般进攻着,一拨接着一拨,仓皇的匈奴人根本无法发起反击。 “是昆仑神的大军来了吗?”惊恐中的匈奴人根本分辨不清。 “是汉军!汉军!”看清了火光中的年轻面孔,匈奴人更是吓破了胆,纵横千里,他们难道是腾云而来的? 战斗持续不了太久,帐篷里的匈奴人已被冲散,汉军的马头马背上挂满了沾满鲜血的首级。 “收兵!”霍去病一声令下,吹响了收兵的号角。 ------------ 死别生离 “太痛快了!这一仗打得太痛快了!”回营的路上,士兵们在马背欢呼着:“这一夜赶路真是值得。” “只怕匈奴人还当我们是昆仑神派来的!” “校尉,怎么不说话?”有人壮着胆子调侃霍去病。 他没有回答,自顾自打着马。将士们都还年轻,只当自己是运气好。这一仗打得仅仅是运气吗?放在霍去病身上,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除了他,有谁敢日行千里直捣匈奴的腹地,就算是运气,也只有他霍去病配得上。 “回营下马,清点人数和斩首数!”霍去病命令着大跨步朝将军大帐走去。他胸前的甲胄上还带着昨夜战斗的痕迹,鲜血沾染了斗篷,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帐前守卫的士兵小声讨论着,目送他高昂着额头步入营帐。这一次,他不再是大将军的外甥皇上的侍中,他是真正的军人,一个只会用战绩来证明自己的军人。 这一次,他听到最多的称赞是好小子,有前途。当然,也有坏消息,赵信叛变了。 赵信本是匈奴降将,此次力战至士卒殆尽也算尽力,但在忠诚观念较重的大汉,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大将军的整个军帐都在为这事愁着呢?霍去病突如其来的胜利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 听着人们的称赞,他并不谦逊。霍去病走得理直气壮,听得心安理得。他走出大帐,遥望着被篝火染得通红的苍穹,每一寸都是鲜血染成的色彩。 赵破奴朝他走来,这小子凭一把尖刀杀敌无数,可谓一员猛将,霍去病决定好好褒奖他。 不对!他的脸颊眼角是什么?湿润的反射着火光的,分明是泪痕! 赵破奴走到他面前,握拳,哽咽着道:“报告校尉,已经清点过人数。朱和没有回来。” 什么?霍去病瞬间呆立,好半天才回过神,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一次次质问自己。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他还未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他还没有尽情的放肆的狂欢,上天就给他这样一个晴天霹雳。 “不可能,不可能!”霍去病径直朝马厩走去,他不相信,朱和怎么会死,谁都可能死,唯独他不可以,他还没有完成今生复仇的使命,他还没有斩杀足够的敌人。几年前他带着为父报仇的决心投入军营和霍去病成为莫逆之交,他们说好的,要用匈奴单于的首级祭奠那些无辜的亡灵。今天,他霍去病带兵捣了匈奴的腹地,掘开了单于的祖坟,可朱和却离开了,天意弄人。 “校尉,校尉!”赵破奴试图阻止他:“霍去病!朱和不会回来了!” 霍去病猛然定住,一动不动。不会回来了,人没了。 他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当年的稚子傻傻望着空中划过的流星,听到隔壁院中传来亲人的啼哭,这就是所谓的人没了。送葬的队伍从门前经过,棺木沉寂,周遭是亲人悲戚的呼喊,然而任凭他们怎样呼喊,棺木中人也不会听到。这是他最初对死亡的理解,一种无力掌控的情绪。也曾问过舅舅死亡的含义,人老了就会死,舅舅这样说。死去的人多半是高寿,甚至是无疾而终,家人多半感到宽慰。而朱和呢?别人是寿终正寝,他是英年早逝。生命和血脉在完全绽放前被忽然掐断,再多的补救都成了徒劳。 “我问过和他一起的士兵了,他亲眼看到朱和身负重伤奋勇杀敌。也就在鸣金收兵那一刻,朱和从马上坠下。”赵破奴眼圈通红。 “为什么不告诉我?”霍去病的声音轻不可闻,没有了往日的自信。 “军令如山,听到收兵的号角,士兵来不及禀报。”赵破奴走到他面前。 霍去病避开他的目光,侧过身去。赵破奴惊见霍去病眼角晶莹的液体缓缓溢出,这滚烫炽热的液体闪烁着落日的余晖。赵破奴一度以为,他熟知的霍去病不会有这样的时刻。只见霍去病慢慢朝前走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记不清看了多少天的落日晚霞,但他永远都会记得今天的晚霞是血红色的。这就是战争,霍去病千百次告诉自己,但还不及一次死别来得明白。今天是朱和,谁知道明天会是谁,又有谁知道哪一天他霍去病也埋骨黄沙了。不知道在黄沙中坐了多久,直到身上都落满尘埃,风沙都侵袭了泪眼,故人的面目都在记忆中模糊。 “这是朱和临走前交给我保管的!”赵破奴单手递上来一个包袱:“当时我问他怎么不自己保管,如今看来,他是早有预感了。” 霍去病赶忙接过,满是灰尘的手指拂去包袱上带着的黄土,包袱呈现出暗红色血迹:“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放心就一路带在身上,不小心沾到血迹了。”赵破奴望向天边,第一次没有目视霍去病回答。 “若有不测,烦请转交,什么弟?”映着昏黄的篝火,霍去病艰难辨认着字迹。包袱上还有些辨认不清的山水图,霍去病看不懂图中的意思,他只识得勾勒着山川大漠的战图。 赵破奴沉思着,隐约记得朱和临行前用食指在沙地上划出一个女子婉约的背影,他没有告诉霍去病,只是说:“这个字被血污了。” “朱和还有家人吗?”霍去病忽然意识到,他们一直兄弟相称,可他对朱和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不知道。”赵破奴的回答被狂风湮灭。 ------------ 漏网之鱼 最先传到长安的不是霍去病胜利的消息,而是赵信的叛变。解忧二话不说,骑上马背朝城西奔驰而去。 “要么你自己下来,要么我上去接你下来!”解忧站在房梁下,与梁上妇人对峙着。 “我不下去,下去就死了,你走,你快走!”少妇受了惊吓,手里抱着孩子,哆嗦着回答。 寒风入屋,拨动无根乱窜的烛火。 “你逃不了,廷尉的人马已经在路上,他们不会像我这般客气。”解忧不耐烦道。自从赵信叛变的消息传到长安,解忧就马不停蹄赶来,皇帝的诏令下达廷尉府还需时间,她可不想耽误,她要抢在他们逃跑之前找到赵信的家人。 “你走,你也不是好人。”少妇谩骂着,背上箩筐中的孩童似有所动,忽然大哭起来。 “至少我没有背叛大汉,吃里爬外的东西,不得好死!”解忧斜眼瞥着她,她从心底瞧不起这些贪生怕死之辈。 “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他不会丢下我们母子三人不管。”少妇念叨着摇篮曲哄着孩子,孩童哭声渐弱,似乎真能入睡。 “他本就是匈奴人,匈奴单于伊稚斜封了他右贤王,还把姐姐嫁给他,如今他是风光无限,哪里会管你们的死活?”解忧把前线的消息传给她,她很是反感这等忠贞一世绝无二心的女子,尽管她自己身上也有某种相似的特性。 “你骗人!他不会这样的!”妇人直摇头,流下的眼泪却骗不得人。 “一个为了活命能背叛自己祖宗的狗贼,对我们大汉能有多少忠心?上次我们汉军饶他不死,这厮只会越发爱惜性命,打不过就投降,也是情理之中。”解忧不由得废话起来。 少妇却不依不饶,抵死不下来。二人对峙间,少妇脚下一滑,身子一倾,好容易扶住了廊柱,却顾不得背后的孩子从箩筐中滑下。 眼看孩子落地,少妇一阵惊呼。解忧双脚一蹬,飞奔过去,赶在孩童落地之前以右手接住,却因不及掌握平衡,整个人撞到墙上,左手一阵吃痛,房梁又落下一层灰尘。 “儿子!儿子!”少妇尖叫起来,不知是喜是愁。 “赵信不顾你们母子死活,你还为他如此,他这种人值得什么?”解忧轻拍着因受惊而梦中呓语的孩童轻蔑道。 少妇听不进她一个字,直言道:“我从一开始就跟了他,到最后也会跟着他,没什么值与不值。” 好一个贞烈的女子,可惜了。解忧摇摇头。 “赵信折损我汉军千余人性命,我杀了他的孩子,他也值了。”解忧怀抱着熟睡的孩童一脸邪笑:“当真是稚子无知,死到临头还睡得这么香甜。” “你?你说什么?”少妇面临再度失去孩子,忍不住哭出声来:“你好歹毒!” “纵我歹毒又如何?这孩子的性命本就是我救下的,就算立时杀了他也怪不得我。怨只怨他的父亲叫赵信。”那孩子不知为何,竟然适时哭了起来。 烛火“啪”一声爆出一朵火花,妇人惊惶得越发站不稳。“砰”的一声,大批人马破门而入,解忧冷眼瞧着,为首的正是以严酷著称的廷尉张汤。他干瘦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颇有几分催命鬼的姿态。此时他环视屋内,对解忧道:“烦请翁主将这孩童交给下官,让下官请这妇人下来。” 少妇一阵惊呼,憔悴的双目布满了血丝。解忧却不理会张汤,反而将孩子单手举起:“你看好了,要么你乖乖走下来,要么我立刻摔死他!” 张汤倒吸一口气,他深知解忧绝对说得出做得到,拱手道:“即便这人犯罪大恶极,也应交由廷尉府审问方可定罪,还请翁主将人犯交给下官。” 解忧依然直直看着少妇,目光凌厉决绝。那妇人终于撑不住,几番挣扎下哭泣着顺着梯子爬下房梁。连同两个孩子,带着对解忧的恨意,她走进廷尉府的囚车。 “你一定很想杀了我吧。”解忧心中这么想着,脸上依然是无动于衷的表情。 “敢问大人,陛下会如何处置这两个孩子?”手中空空的解忧忽然问。 张汤枯瘦的脸上呈现出惊异,那一瞬竟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女子,难道心狠手辣的刘解忧动了恻隐之心?他随即拱手道:“以翁主对陛下的了解,他会怎样处置?” 解忧默然。 张汤再次补充道:“这两个孩子尚未成年,按大汉律令,该当没入官府为奴,至于那妇人,相信不必下官说了。” 张汤那发白的胡子在寒风中飘起,待到人犯都押解上了车。他的属官都站在数丈之外,他趁着无人对解忧道:“前些日子有人相继到廷尉府投案,密告淮南王刘安谋反,不知翁主知否?” 解忧一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以不知随口应付过去,由始至终不曾正眼看张汤。 张汤确是眼都不眨一下注视着解忧,他敏锐的嗅觉不会放过任何线索,继续道:“臣曾启奏陛下,淮南王的孙子和幕僚门客先后叛逃来京,事情太过凑巧,只怕有人在背后设计。” 所谓告发淮南王谋反的谋臣们,雷被,伍被,乃至淮南王孙刘建,究竟多少是她的算计,或者说推动?解忧自己也说不清,她自认为只是适时推了一把,让一切在恰当的时刻爆发。 “陛下怎么说?”面对不想来往的廷尉,解忧喜怒不形于色。 张汤道:“陛下说,一切按证据办。”他的声音中势在必得的笃定,不管对谋反的诸侯王,还是别的什么人。 “大人可有证据?”解忧脸上带有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翁主所指,是淮南王谋反的证据,还是方才所说那件事?”张汤眼睛里闪着犀利的光,如同野兽见到猎物一般。 解忧冷冷牵起嘴角:“世人传说张大人刑法严酷,最喜罗织罪名来建立自己的功业。以解忧看,张大人凡事讲求公正,一切以法令行事,世人总这般自以为是冤枉了大人。有张大人主持刑律,还怕有人故意陷害淮南王不成?” 解忧负手而立,任凭风霜侵袭着脸庞。 ------------ 高祖子孙 与汉匈大战同时进行的是刘姓宗族内部的清算,淮南王在远离长安的山水间选择以一杯毒酒了断残生保留身为皇族最后的尊严。 追捕他余党的过程显然顺利得多。唯一有些例外的是刘陵,面对冲入房中抓人的廷尉府官差,她未做过多抵抗,唯一的要求是容许她进到内室换身衣服。 像每一个罪该万死的宗室那般,她的要求合情合理,他们骨子里流淌着最高贵的血统,有必要在命运到来时从容赴死。 “廷尉的人马早已将馆亦围得水泄不通,翁主最好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张汤这样提醒她。 “张大人以为我是昨天才出生的吗?”刘陵冷笑着走进内室。 她更衣化妆,涂抹了胭脂,描出新月眉,精心勾勒过的眉眼在铜镜中更显妖艳妩媚,一切就像出嫁那般隆重,尽管她今生都不曾做过新娘。 这是最后一次以翁主身份享受尊荣,她这样想着,不禁有些感伤,这样的时刻竟无人为自己送行。她凝望镜中的自己,惨白的脸因涂抹上的胭脂而美到凄艳,美到极致,却也美到决绝。日薄西山,如同处在刘彻绞杀中日渐衰微的刘姓宗族。 她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凝聚了血色的药丸,含笑缓缓置于唇边。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房梁飞下抢在她之前夺下药丸。 “相识一场,翁主竟然不说一声就要走?”男子打扮的解忧调笑着注视她,目中是数不尽的轻蔑与嘲讽。 “你是?”她言语短促,刘陵对她的男装打扮非常陌生。 不待解忧回答,廷尉府的人马已冲进内室,张汤二话不说逮捕刘陵。两位有叛乱家族史的翁主最后时刻的对话就这样被迫终止,不免有些令人遗憾。解忧不露声色将药丸藏于袖中,目视刘陵离开。她太遭女人恨了。 “本以为这次是下官先行一步,没想到还是被翁主抢了先。”张汤露出苍白的笑容,他真是败给解忧了。 “同宗同族,同根而生,同为刘姓子孙,我本该来送她。”解忧似在自言自语。 张汤袖中的拳头微微握紧,他靠近解忧道:“翁主与陵翁主虽为同宗,却并非同样的人。” 解忧了然于心:“多谢张大人,我明白的。” 廷尉府里,张汤清点着淮南王案的卷宗,雷被告状,伍被告状,随后是刘建告发,这淮南王案看似证据确凿,但几个知情人先后反叛刘安纷纷前来投案,冥冥之中似有人在安排。 “不,不对。”张汤不相信上天的安排,他重新梳理了案情,他的背后似有一只手推动着这一切,天下诸侯尽在掌握。 刘解忧!张汤猛然想起这个名字,惊出一身冷汗。他张汤自幼学习刑律,早已下定决心此生献于律法公正,虽得罪天下人亦在所不辞,而她呢?她生来就是宗室贵戚,她做这些又是图什么?张汤此生审讯过无数亡命之徒,他们藐视律法,手下冤魂无数,还未见过一个人如她这般,因为不同的立场而对手足赶尽杀绝,且行事干净利落到一丝多余的线索都不留给他。 在张汤眼中,解忧在某些方面很像刘陵,聪明狡黠,心思细腻且善变,诡异令人捉摸不透。但刘陵聪明在机变,解忧胜算在谋略。她终归不是刘陵,她选择了忠于陛下,真正的智者。 ------------ 殊途陌路 “霍去病就要回朝了。”刘彻站在未央宫前的露台上举目眺望,长安满城漂絮,他掸了掸身上的柳絮。 他看上去心情颇好,有几分像极了那些跃跃欲试的上林苑少年郎。解忧心思却不由得飘到别处,他说的是霍去病,而不是卫青,这意味着什么? “一群人出征只有霍去病得胜,这算是好消息?”解忧天生不会讨人欢心,总在别人高兴的时候泼冷水。可皇上需要她,别人拣好的说,她喜欢拣坏的。 刘彻没跟他计较:“你不高兴吗?朕可是高兴得很。” “夷安很欢喜,拉着我问了半天前线的事。”解忧说着嘴角也不自觉牵起笑容。那个比她小了几岁的妹妹,不经意间多了些不会对她言明的心思。 “她?”刘彻的眼神有些迷茫,转换着话题道:“淮南的叛乱平定了,也算了却朕一桩心事。” 解忧脸上莞尔神秘一笑,汉宫的局势总这般风云变幻。 “朕很好奇,究竟你和刘陵有什么交情,让她在廷尉府抵死不招供却要见你一面?”刘彻的笑容总有些难以参透的玄机。 这于解忧而言是分明的震惊:“她要见我?不可思议,我一年到头穿女装的日子还没乔装改扮的时候多呢?她居然还记得我。”或者说,是终于认出了她。 “你去见她一面,把供词拿下!”刘彻二指粘起一团柳絮,轻轻捏碎:“然后,送她上路。” 夜幕中,廷尉府的牢门轻启,狱卒们纷纷告退,以特有的沉静迎接一位特殊的来客。 她罗步轻缓,悄无声息拾阶而下,以一身白色衣裙出现在刘陵面前。 “你比传闻中美。”刘陵赞叹着,从她出现那一刻,刘陵就目不转睛注视着她,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双足,然后是罗裙,然后是上身,最后是她精心打扮过的容颜。她的步履格外优雅轻盈,白裙上的蓝色蝴蝶振翅欲飞。如果稍加点拨,这未必不是位美人。可惜平日的她过于风风火火,身着罗裙依然掩不住步履间一股锋芒,千钧重担亦压不垮她。 “你说话总这般漂亮,可你却不如传闻中美了。”解忧神色骄矜回报着她的赞美。 刘陵也不恼怒,反而笑道:“真实的我美不美才不重要,只要传说中是就够了。天底下见过刘陵的才几个?”她转念一想:“反倒是你,虽不及人间绝色,却也担得上美人二字,却好端端被人诬陷成丑女,岂不可惜?” 解忧却不以为然:“我是怎样的人我清楚,我做过什么事情我知道,不需要旁人去评说,旁人怎样以为是他们的事。就算把天底下的道理都说破又能奈我何?” 刘陵闻言不语,心底默默念道:难怪这解忧与我不同。你我都是家族的棋子,你被送往长安为质,我被派往长安为间,周旋于帝王将相之间,本该是殊途同归的命运。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解忧也默默打量着她,心里也想到:我与刘陵终归不是一路人。就算宗族有负于我,就算汉廷只是利用我,我也断然不会背叛大汉。 她们一位白衣仙子,一位红粉佳人,隔着牢门相望着。 ------------ 煮豆燃萁 刘陵依草席而坐,不改她一如既往的妩媚:“我只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 “从怀疑的时刻开始。”解忧回答。 刘陵继续着自己的分析:“如果说我父王可疑,那也是早先年的旧事,当年你尚且年幼,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么多。” “关于我,你知道的不会比张汤说的更多!”解忧睥睨着双眼:“否则你也不会要求见我。” “你知道的,却比叛徒说的更多。”刘陵眼眸里有傲慢的恨意。 这一点她俩很像,解忧说:“你既然知道雷被是我安排的还问什么?” “他不知道我的行动,也不可能知道。”刘陵道。 “其实很简单!”解忧道:“你在长安活动太频繁,结交朝中大臣出手太过阔绰,别告诉我只是为了为你父王博得好名声。千金送礼,必有所图。还记得我们在椒房说起乐器吗?你不该说胡笳的,淮南的翁主怎么可能了解胡笳的乐理呢?长安城中一直有人在暗通匈奴,雷被曾交给我一支藏着秘密的胡笳,如果不是那次,我不会想到是你。” “如果我不是高祖皇帝的子孙,只怕你早就怀疑我了。”刘陵自嘲般笑道。 解忧蓦然上前:“我只是想不到高祖皇帝的子孙既然会勾结外族灭我大汉。” “高祖皇帝的子孙又如何?嫡亲的骨血,刘彻一个推恩令就要分了我们淮南。”这推恩令表面将诸侯诸子皆封王,实际将诸侯国土分为很多部分,使得他们再也没有力量对抗朝廷。 “这不是你引匈奴兵入境的理由!”解忧怒斥。 “这只能证明你对大汉比我忠心!”刘陵不甘示弱:“我们这些被皇权牵制着的宗室,要么争要么死,根本没有出路!你也一样的,你的楚国不可能保全。他刘彻凭什么?就凭他生来就是皇子,他就可以得到高祖皇帝的天下,我也是高祖的子孙!” “高祖的江山,皇上的江山,你一直在窥视皇上的江山,可是你真的知道皇上的江山是如何建立的吗?皇上的江山不是靠祖宗流传的,是依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立的,是依靠设立中朝抑制外朝设立的,是依靠盐铁官营推恩诸侯建立的,是依靠肃清叛逆抗击匈奴建立的,是他一步一步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将帝王的威信散播到四海建立的,你以为你真的了解吗?”解忧有些动容,她适度收敛自己,继续道:“你已经见过我了,该招供了吧。” “你这样为刘彻卖命,他会放过你的楚国吗?或者他会把分封给他的臣子他的将军的东西赏给你?”刘陵笑道:“只怕将来你后悔的更多。刘彻若要杀我,让他自己来吧!只要他的手不斗,只要他不怕高祖子孙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我的事与你无关。”解忧冷然打断她的挑拨,凄然道:“高祖后人的血自然溅不到他身上,即便不小心沾上了,大汉的律令也会洗去这一切。”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刘陵主动问。 解忧说道:“你们在宫里有多少眼线,在朝中又有多少,你怎么私通的匈奴?” “一个问题就像知道全部答案!”刘陵施施然摇头:“不愧为刘解忧。不过我告诉你,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 解忧耸肩,算是默认。 “你来这里,还有什么任务?”刘陵看了看窗口那轮新月问道。 “送你上路!”解忧从袖中取出那颗药丸,从栅栏间递过去:“让你像一个真正的翁主那样体面死去。” 刘陵断了顿,接过她的礼物:“物归原主。我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活,这样算不算公道?” 解忧微微仰起额头:“我真希望你继续活着,我要你看着我刘解忧是如何在世上活下去的。” ------------ 清浊自知 冷冷的月光洒在解忧惨白的脸上,她几乎已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廷尉府,夜里升起的雾气湿润了鬓角,在月光下看上去仿佛一夜长出了白发,又似凝结出的冰花。 屋顶的露水顺着瓦当滴在草叶上,一滴,两滴……解忧骑在马背上默记着数等待着,心中空洞洞不知在等待什么的降临。 九百九十九、一千、一千零一!结局就这样注定了,她心里狂呼着。忽然愤力抽了一下马鞭,奔马收到命令般飞奔出去。 时间到了,药效发作了,刘陵死了……任凭她如何巧舌如簧,如何冰肌玉骨,如何婀娜多姿,她都死了。结局一次次在心中上演,她心里煎熬着,一次次狠命抽打着骏马,希冀以身体的疲惫来解除自己的痛苦。她明明死有余辜,但这说服不了解忧徐徐下落的心。 穿越丛林深处,密布的枝蔓缠绕她周身,又被她奋力挣脱开去。无数的碎叶枯枝沾到她衣角,又悄然落去,支离破碎一如刘陵此际慢慢消逝的生命。 终于,马跑累了,她也虚脱了。 马停在城郊一处幽静的湖沼边,解忧喘着粗气伸手去拭额角的汗珠,不想抬手间马鞭从手中滑落。她几乎没有力气去计较,握住缰绳的双手却不由得颤抖。止不住的颤抖,解忧用尽力气也是徒劳,越想用劲手反而抖得厉害。 终于有刘家人死在她手上了!几年前杀了人她还会恶心半天,至少半个月沉浸在痛苦的噩梦中不得安宁,如今的她早将生死看淡,杀人如碾死蝼蚁一般轻松。解忧看着自己这双粗糙的手,这双手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曾经多么强劲而此刻无比虚弱的手,但这一次,她无法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她说服不了自己。律令能为她洗去鲜血?自欺欺人,刑律拯救不了人心,有些东西深深根植于每个人的脑海,远比刑律更有蛊惑的力量。 她仿佛看到刘陵嘴角溢出的鲜血在自己手中流淌着!解忧跌下马背,顾不得吃痛跌跌撞撞朝湖沼奔去。 湖水映出她没有神采的眼睛,解忧双手浸入水中拼命搓洗着,她奋力搓洗着,几乎把一汪碧水搅混了,她努力着洗去手上的血污。 “洗不干净了!我洗不干净了!”她嚎丧般跳入水中,任凭湖水漫过身躯。她拍打着湖水,挣扎着救赎着最后的自己。 “疯了吗?”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解忧始料不及被一个人使命往上提,被拖着朝湖边游去。 “放开我!你放开我!”解忧挣脱开他的桎梏,方才看清了来人的眉目,竟然是霍去病,他从塞外回来了?解忧没有思考的能力,呼喊着:“你别管我!不要管我!” “做什么?想死吗?”霍去病朝她怒吼,恨不能将她吼醒。 “你不会明白的!”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反驳,解忧颤抖着双手:“我杀了她,我杀了刘陵,高祖皇帝的血脉断送在我手里了。” 片刻的怔仲,霍去病脑中飞快闪现一些情节,谁能理解手足相残的悲哀?他知道她双手沾满鲜血,他知道她的肮脏,但还没料到,她再也洗不清自己。 她也可以说服自己,刘陵罪该万死,处死她本就是忠义之行。可她办不到,谁能在斩杀同族之后而若无其事呢? 他狠命拉过解忧,把她脑袋摁进水里:“想死吗?很想死吗?” 数十万的边塞子民年年饱受匈奴侵犯掠夺依然满心期待着有朝一日彻底击溃匈奴,他们尚且活着,她有什么资格求死? 无数纯良质朴的中原女子被匈奴人劫掠到塞外,在天寒地冻中受尽欺凌虐待,他们尚且活着,她有什么资格求死? 那些忠诚的大汉子民忍着冻饿用粮食喂养战马将家中成年男子送上战场,他们依旧活着,她有什么资格求死? 她以为自己活得很苦,她苦得过他们吗? 霍去病一次次把她摁入水中,又一次次提起:“现在如何?还想死吗?” 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着,死亡太容易了。他们这样在水里折腾着,直到筋疲力尽,直到解忧真正平静下来。 “你回来了?”解忧许久才问出这么个白痴般的问题,她靠在树下,沾满泥沼的头上身上的水珠滴下到土壤里。 “舅舅和大军在后,我提前回来。”霍去病寡言少语,没有透露他也刚刚经历过死别。只是他昼夜兼程也没有赶在长安城门关闭前回来,却赶上解忧在此自虐。郊外的风将他吹得浑身冰凉,他毫不在意,他此刻的寒冷怎比得上一睡不醒的朱和。 解忧点点头,不再言语。此刻她根本不关心自己以外的事情,她曾经念念不忘的战场战绩,都没有过问一句。 她沉默许久,霍去病担忧的挪过去,他诧异发现,那个铁石心肠的刘解忧如孩子般抱头痛哭了。 ------------ 血脉相连 待她哭罢,霍去病颇有风度的送她回去。倒也没有多少麻烦,只是两人湿漉漉在城外待了一宿。 霍去病一贯身体好,也没觉得解忧会病。两个人一路无话走到宫门前,他拍拍她肩膀,没有开口安慰她。如霍去病所想,解忧是无需被安慰的人。 此刻的解忧只能用狼狈来形容,蓬头垢面衣冠不整,仿佛打了场败仗。守门的宫人忍不住在背后窃窃私语,猜测这位惹不得的翁主遇到了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竹馆里有种不寻常的安静,她能听到衡玑的动静从后院传来。小心翼翼掀开后院的门帘,衡玑背对着她,身前摆放着祭品焚着香烛冒着青烟。 “你在祭谁?”解忧从未在竹馆见过这样的仪式,祭奠这种饱含怀念与追忆的仪式不该发生在她们冰冷的生活中。 衡玑回望她,对她的落汤鸡状浑然不觉,眼里却流露着欲语还休的苍凉,她转过身去:“我侄女。” “你还有侄女?”解忧愕然,衡玑在世上居然有亲人,她一度以为她是孤家寡人。 “昨天还有的,今天没了。”衡玑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有着解忧无法读懂的情绪。 “怎么没的?”解忧更感惊讶,心底生出些悲悯与同情,衡玑看似也注定孤独一生了。 衡玑默然许久,目意恢复平静:“被你杀了。” “你说的是……”解忧瞬间震惊,不住的摇头,显然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但衡玑凝重的表情显然不是开玩笑,更何况,她熟知的衡玑根本不会开玩笑。解忧只得一遍遍重复着:“你是?原来你是……” “这是迟早会发生的。”她回到竹馆里,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那样。 “我都是刘家的人,你又有什么可能不是?”解忧自嘲着,天知道这世上还藏着多少高祖子孙。她、刘陵与衡玑三人之间竟暗藏着这样的关系,好像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顷刻之间想通了。难怪衡玑会出现在这里,难怪她那么神秘,难怪她不曾说过自己的家人。解忧喃喃道:“原来我们血脉相连。” 突如其来的真相唤醒心底残存的记忆,支离破碎的线索顿时明晰,她追过去拦住衡玑:“那年甘泉宫有刺客闯入,李敢的刀锋是带血的,夷安来找我时曾闻到血腥味,她只当是我身上的,我恰好受了伤也没细想。其实,受了伤的刺客躲在你这里。” 衡玑耐心听完她的分析,竟然拍着她的肩膀笑了:“刘解忧呀刘解忧,不愧为我和陛下的弟子,十足的聪明人。不枉费我们这些年栽培。” “你这是承认了?”解忧不由得后退一步,不自信从脚底升起:“他是来找你的,你是淮南国公主,你兄长要谋反,他是来求援的。” “你都知道了。”衡玑淡淡回过,算是承认。 解忧眉峰微微一耸:“你没有帮他们,对吗?” 衡玑说道:“刘解忧对人心只有这么点信任吗?” “不可不防!”解忧凛然:“可你也没有交出他。” 衡玑绝然道:“若是换作是你,你又能怎么做?” 解忧站立原地,一动不动,任凭衡玑缓缓朝自己寝室走去。 “你屋里究竟藏着些什么?”解忧忽然发问,她有太多疑惑没有解开。多年以来,她与衡玑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安然状态,她不曾踏入她房中一步,此刻她不禁要问,衡玑还有多少秘密瞒着她。 “等我死后,这一切都是你的,届时你自然知道。”她极其轻松的指了指周围一切,竹馆独自伫立在一片竹林中,周遭尽是密林树木,不见多少人迹,一句话也莫名荒凉。 解忧并不领情:“只怕我会死在你前头。” 衡玑对她的不敬不以为意,肃然道:“我们是皇族,天生尊贵于常人,生来富贵,不思稼穑之艰辛,坐享其成,坐拥江山,因而生来有罪。”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我今日的处境都是为我们的宗族赎罪?如果是这样,我早已明白。”解忧冷然道。 “我想告诉你,这屋里藏着刘氏皇族长盛不衰的秘密!”衡玑缓缓走进里屋,声音飘然:“若我死了,你自然会明白。若你死在我前头,也无须明白。” ------------ 君子之交 卫青手下的一帮老将寸功未立,连他的大将军印也因赵信投敌之事变得黯淡。元朔六年的漠南之战属于霍去病,他一战成名,这一年他被封为冠军侯,勇冠全军。可他似乎并不快乐,或者说更加沉默寡言了,人们只当这不知生父是谁的小子越发倨傲无礼目中无人,他们又怎么懂得霍去病?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有了自己的府邸,冠军侯府。自母亲卫少儿嫁给她曾经的姘头陈掌,他也随母亲入住陈府。其实陈家人挺好相处,难以共处的是他霍去病,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这些年来若无需要他极少主动跟陈掌说话,久而久之陈掌也知道这个便宜儿子看不上自己,住在一个屋檐下都竭力避开他。偶尔他心情大好主动跟继父说几句,旁人又觉得他谄媚讨好陈家。哪天他又沉默寡言,人们又当他被陈家人伤了自尊。霍去病心里清楚,变换个心情哪要那么多理由。搬出去后自有一番天地,他乐于接受。 殿前丝竹笙歌不断,烛火照耀下的影子忽明忽暗,不时映到他没有表情的脸上。霍去病一言不发端坐在自己的领地上,对前来敬酒的朝臣来者不拒,脖子一仰他只喝酒,其他的一句不说,谁会在乎他在想什么? 解忧多少了解一点,朱和的死讯已传到她耳中,夹杂着胜利的喜悦,对这位故人的追忆显得力不从心。她落座在下方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眼前觥筹交错的众人,他们开怀畅饮或者自斟自饮。霍去病手中的酒爵不曾放下,周围尽是等着恭贺他立下大功的嘴脸。比之他,大将军身畔倒是寂寥了许多,习惯了被众人簇拥的他,此刻被用来陪衬外甥的成功,多少有些令人唏嘘。 解忧思忖着找个时机跟霍去病说句话,却被缓缓走来的宫监打断了思绪。这老宫监是刘彻身边的老人了,解忧思索必定是陛下有话令他带到。 果不其然,解忧竖起耳朵听他说道:“陛下的意思,众臣忙于恭喜冠军侯新功,不免冷落了大将军,有劳翁主前去与大将军说话。” 说话?解忧明显一顿,险些误以为宫监传错了话。她询问再三,确认宫监传达的正是刘彻本人的意思,随即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起身朝大将军席间走去。 她像是能好好说话的人吗?解忧自己也不相信。陛下这是要安抚卫青,还是警告?解忧分不清。 不觉已走到大将军面前,正与卫青攀谈的苏建显然吃了一惊,慌张张起身对她行礼。 解忧并未理会,对坦然自若的卫青欠身道:“将军有功于汉室,解忧身为汉室宗女,一直未能当面致谢,深感愧疚。借今日的酒宴,解忧敬大将军。” 她行的是女子的礼,举止间竟是须眉之气。卫青看得真切。 苏建对解忧只知道个大概,卫青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她是陛下的心腹。没去揣测她此举的深意,卫青恭敬谢过解忧,略说了几句谦词,一饮而尽。 “将军此番出征,轻信了赵信其人,以致折损军士,不知可有悔意?”这问题未必是刘彻的主意,却是解忧急于想知道的。 苏建明显一愣,这次他与赵信一齐带兵,一齐遇袭。此中发生了什么他最清楚不过,未料到解忧会忽然给卫青难堪,一时呆呆盯着解忧。 不远处几个卫氏的女子不时看着他们,又不时私语些什么?似在猜测他们的对话。 卫青当然觉察出这个女子话中不怀好意的挑衅,他面不改色道:“青不察士卒,轻信叛徒,是臣不慎。但论行军打仗,应当机立断,事后追悔非丈夫所为。当日形势卫青有错,但依当日形势而言,赵信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这最后几句话若被有心人听去了只怕会诬告卫青一个通敌罪。苏建忍不住朝解忧使眼色。解忧却是很震撼,若说从前她只对卫青的战绩持肯定态度,那么这一刻她是真正钦佩卫青了。真正敢做敢当的大丈夫,她可算明白霍去病那股子执着劲头哪里来的了。 “解忧该向将军请罪。数次冒犯将军,恕解忧无状。”她郑重鞠躬。此时大庭广众,旁人几曾见解忧对旁人有礼数过?纷纷停驻,细细凝神听着。 卫青自己也大感诧异:“翁主说数次冒犯,何出此言?青愧不敢当。” 解忧笑道:“数年之前,司马门下,解忧曾冲撞过将军的车驾。” 卫青微微蹙眉,似乎记忆深处是有这么一件事。当年的白衣少年,眼前的盛装翁主,谁能想到竟然是同一人? 不待卫青说什么?解忧自动离开,如她一贯的行为那般,独留只听到只言片语的旁人胡乱猜测着。 ------------ 孤星独吟 酒宴上,总有人的目光是一直跟随霍去病的影子的。待到敬酒的朝臣散去,她盈盈起身朝他走去。 “表哥,夷安敬你,祝愿表哥今后的每一仗都是胜利。”夷安公主的眼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精心妆扮后的容颜映在酒里,有着难以抗拒的蛊惑。他们本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乐于按这种方式称呼他,以此拉近两者的距离。 “多谢。”霍去病没看她一眼,也不多说一个字。 “表哥你总这般阴沉,好像太阳从来没有照射到你。”夷安并未因他冰冷的脸失落,反而热切攀谈起来,整个宫廷的人都看到她因霍去病的胜利而焕发的容光。在此刻的她眼里,霍去病不是倨傲的冰冷的无礼会伤人的,他是英俊的伟岸的仪表堂堂的,更重要的是,封了侯的他是可以尚主的。 或许阳光来过这里,却没有照进心里。霍去病这样想着,自斟自饮。 “还记得小时候,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你总来宫里玩,那时候你就是这般不说话,母亲总是摸着你的脑袋跟你说笑。”夷安自顾自回忆着,夹杂了她的幻想的过去瞬间美好起来。 “每次我都想把那只手砍下来。”霍去病闷闷回答。每当旁人对他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时,他也这样冷冷面对,那时他没发现,他很有本事令女人伤心。 夷安凝望着他,澄澈的双眸闪着莹莹泪光,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终于还是走开了。她垂泪间的失望与她的美貌一样令人动容。 霍去病知不知道夷安伤心了?当然知道,只不过他不会掐着嗓子温声细语说话,他从来都是这样,绕指柔可以完成的事情他非要用百炼钢。但在心底,他多少有些奇怪的感觉,竟会因别人的难过而内疚。他早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长安少年,经过战争的洗礼他真正长大了。 “你该娶亲了。”长安的家宴后卫少儿不无担忧道,她以为长大的概念等同于成家。她也听到风声了,年少成名的霍去病与声名狼藉的刘解忧走得太近了,他们前几天还一身狼狈进城,天知道发生了什么?卫少儿早年也是风流人物,一不小心想歪了。 过去她不怎么管他,霍去病要爬墙就爬墙,要上树就上树。她坚信霍去病跟他那个言而无信的死鬼老爸一样不值得人心疼,就该让他跌倒,跌倒了疼了才能知道生活的不易。可谁知道,她的儿子竟然封侯了。 她不知道陛下是什么主意,但卫青和卫子夫每每流露出忧心的情绪,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来往可能毁掉霍去病的前程,甚至是他的一生。 “不。”霍去病目不斜视,对着深秋时节清朗的夜空摇头。 卫少儿知道这浑小子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断然不会听从母亲的建议。她只好拿出娘胎里带出来的泼辣劲儿,对霍去病哭闹起来:“不管你答不答应,反正我这做母亲的把话放这儿了,你要是敢跟那个不男不女的刘解忧在一起,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霍去病瞠目结舌,她在想什么呢?他有这般饥不择食吗?霍去病并不愚笨,但在男女之事上木讷得出奇。他笑笑,母亲大人真是老糊涂了,居然会冒出这般莫名的想法。 “你笑什么?臭小子!”卫少儿敲了敲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一般说道:“我告诉你,你的事情我没管过,这件事本来也懒得管,可那个刘解忧,荆楚罪人生出来的蛮夷,穿上华服还总有半截泥土味,皇后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什么意思,你一个带兵的和这种人黏在一起,你不忠!” 其实她词不达意,明明想表达和罪臣之女来往的严重后果,却硬生生嫌弃到别人的气质上去。 卫少儿一辈子不懂家国大事,却能理直气壮说出个忠字。霍去病不禁刮目相看,不愧为卫家一门忠心熏陶出来的人。 可他还没来得及夸奖就快被气死:这些人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居然把解忧当女人,他霍去病才不会把她当女人呢。事隔这么久,他霍去病终于有了一则来势汹汹的绯闻了,甚至大有高悬于卫家人心头之势,这算是荒谬的好消息吧。 霍去病一会儿愁一会儿笑,又把卫少儿气煞:“你给我保证!” 霍去病无奈,严肃着说:“你就放心吧!我宁愿找个男人也不会找她。” “臭小子,说什么呢?”卫少儿敲打他的头,心里却乐滋滋。 “你的儿子根本没有娶妻的打算。”霍去病如实说道。 “唉。”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霍去病中了蛊一般跳起来朝那方向狂奔而去,越过回廊,只见刘解忧独自站在廊子中央。 “刚才看见什么人过去吗?”霍去病问。 解忧呆呆回答:“很多人过去,不知你问的是哪一个?” “夷安,你看到夷安?”霍去病又是一阵急迫。 解忧摇摇头,霍去病似有许多说不清,挥别了她直接朝外奔去。 他听不见的地方,解忧又是一声叹息。 又过了一会儿,霍去病转了回来,他大汗淋漓像是围着太液池找了一圈。他拍拍脑袋,找到了又如何?算了。 回到府邸,霍去病再一次翻出朱和的遗物,应该去找他的家人吗?找到了,应该怎么跟他们说?抚恤烈属的事情官府自会办理,他把包袱塞进箱子里,埋在最底层。 他回到府邸,满园秋意,小桥流水,这是去年那一仗得来的赏赐。他只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属于霍去病一个人的府邸很适合。不用听母亲的唠唠叨叨,不用看继父的唯唯诺诺,沙盘,地图,刀剑,战马,这才是霍去病的生活。 沉寂了良久,霍去病取出宫中赏赐的陈酿,一个人坐到院子里,对着乌云密布的夜空畅饮起来。坛子上的封泥已有些年月,酒坛尽是沧桑的痕迹。 “朱和,这一杯敬你。”霍去病将酒浇在泥土地上。朱和是战死沙场的,尸骨无存,官府在西郊为他立了衣冠冢,但对霍去病来说,陌生的官府中人置办的冰冷墓穴没有意义,朱和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你是了解的,霍去病不应娶妻。”这第二杯依然是敬朱和的,他已经把生命献给沙场了,没准哪一天就为国捐躯了。娶妻有什么意义?多一个人等待无非多一份担惊受怕,朱和若还有家人,他们如今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这一封侯,上门来说亲提亲的人的确不少,也有人屡屡向他暗示“列侯可以尚主”,他都装傻充愣蒙混过去,人们只当他眼高过顶目中无人,哪里知道他心里的苦。陛下很是喜欢女人,恨不得把后宫编成军营,这事要安在他霍去病的头上?休想!因为这些个多言的女子,这些年他耳朵没少受罪,最讨厌这些个唧唧歪歪的妇人,能不见最好不见。 夷安公主眼睛里的含义,他也看出些端倪,毕竟不是傻子,可是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想这些呢。 霍去病苦笑着敬自己一杯,寂寂苍天,幽幽古道,青松故里,袅袅人烟,他多少有些了解孤独的滋味。 “倘若我注定孤独终老,你可愿意与我一道?”记忆中是谁问过这么一句,霍去病不记得了,此中的甘苦他是体会了。全体军士皆苦,将军更苦,众人把他们的生命交付给他,他们的信任、期待、执念最终如泰山压顶一般落到霍去病肩上,他承受着这单单属于将军的孤独。 “朱和,我每天都在营中操练,霍去病会为你报仇。”他再敬朱和一杯。冰冷的酒灌入他温热的肚肠,给予他冰火交加痛彻心扉的体会。 “朱和,我答应你,不但要打败匈奴,更要让他们的子孙,他们的子子孙孙听到霍去病的名字只会颤抖,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霍去病敬苍天,也敬自己。 没有人知道,霍去病的心也是会痛的。 这样一个本该酣畅淋漓的夜晚,霍去病几杯下肚,竟然醉得不省人事。 ------------ 柔肠百转 昨夜那近似于羞辱的当众拒绝看似并未影响夷安的心情,她缓缓游走在山石化木之间。一曲潭水环抱着山石翠色,枝头的柳叶轻轻拂过眉梢。 夷安折下柳条,缦立水边,她默默凝视湖水许久,未发一言。路过的宫女素知她有些怪癖,只当是跟解忧厮混久了沾染上些怪习,她们也不予打扰,任凭她孤零零待着。 霍去病在她身后看了片刻没被发觉,他本也不打算让她见着,转头离去。他早早进宫陪刘彻下棋,棋走到一半借故溜了出来。刘彻总说真正成功的男子要懂得劳逸结合,大战之后要适时休憩,品味一下长安城的风花雪月。但他不是好大喜功的刘彻,对投壶棋艺剑术美人都追求到极致。这些个玩物游戏他也就知晓个皮毛,风花雪月更是一窍不通。其实如今的他已然握有训练军队的权力,但在下一次大战计划制定之前,他尚未被封为将军,一切还是未知之数。 霍去病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喊住。 “霍去病!”凭借敏锐的听觉,他很快判断出这清亮的嗓音从左侧上方传来。 这一句喊声,直接把夷安从沉思中惊醒,她转身顾盼一瞬间就抓住了霍去病身影。 霍去病当然记得昨晚的事情,他让这柔弱的公主伤心了。别指望他会道歉,让霍去病认错比登天还难。他向来都是拧到底的人。 夷安见了他,瞬间升起美梦成真的喜悦,笑容直接显示在脸上。她轻快跑着朝他走去。 那个闯祸的人呢?她也施施然从左侧假山上走下。 霍去病直直盯了她片刻,好像在说:“你,你,你……” 他显然在生气,原来站在高处的解忧早就看到他了。她发现他在夷安背后霎那的停留,也发现他转身欲走被叫住的尴尬。她是故意的,在转瞬见给他出个难题,叫他面对夷安的热忱与期望。 你想干什么?霍去病想问,同时,解忧也在心底问自己,她的目的是什么? “你来啦。”夷安已跃到他眼前,一双盈盈大眼天真的望着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英雄正与崎岖山路上走来的那位女子不怀好意对视着。 “你来跟父皇对弈?”夷安拉着他问道,得不到他的回答,她继续说道:“听说你棋艺渐长,什么时候跟我下一盘?解忧总把我杀得片甲不留,一点余地都不曾给我留。我想着你定然不会这样。” 其实我更不想给你留余地。霍去病心底这么想着。启齿拒绝前只见解忧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似乎要看他这一次是多么不懂怜香惜玉是如何不解风情。 偏不让你笑话。霍去病木然被夷安拉到水边。见到他无可奈何的样子,解忧在身后捧腹大笑。 “你笑什么?快过来!”夷安招呼着她。 解忧顿感好奇,忍俊不禁走上去,看这小女子又想出什么花招。 夷安如顽童游戏般分别递给他们一段柳条,道:“握着柳条许个愿,然后把柳叶摘下来放到水里,一定要轻轻放。” 夷安个头娇小,且尚未及笄,在他们二人面前蹦蹦跳跳更显得雨雪可爱。霍去病瞥了一眼解忧,好像在问,这古怪的法子是你教她的? 解忧来自荆楚,在中原看来仍是文明未传播之地,遍地尽是巫鬼邪术。她一瞪眼,好像在说,难道这世上古怪的东西都是我发明的? 霍去病把目光收回,心底喃喃自语:求人不如求己,才不信这折了的柳条有用处。 “我都许过愿了,天地间的神明都听见了,你们也许吧。”夷安催促着他们,见霍去病无动于衷,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解忧。 解忧为难的看了看霍去病,又看看夷安,道:“难道我是万能的?” 霍去病懒得理她,难道他就是万能的吗? 解忧心中默念良久,摘下一片柳叶,抛于水中,口中念到:“解忧祈求上天,保佑大汉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大汉子民永享太平。” 悠悠柳叶随水朝下游流去,钻过桥洞,漂向她看不到的地方。就知道她的愿望离不开这些,夷安沉默着等她说完。 随即她摘下第二片柳叶:“解忧的第二个心愿,愿皇帝陛下驱逐匈奴收复失地的伟业早日成功,朝廷众人各司其职,天下诸侯安分守己。” 有些愿望不可轻易对人言,但这两个人都是她极信任的。解忧格外注意这一片柳叶,只见它被风吹动卷起刮到一侧石壁,紧贴着干涸的石壁。 “没事的,你说了就好。”夷安安慰她,声音低落的连自己都不相信。 解忧又扯下一片叶子,抛进水中:“解忧还有一愿,但愿我大汉的将军早日建功立业大败匈奴,为大汉筑起最坚固的长城。让匈奴在几十年几百年之后提起汉军的威武依然闻风丧胆。” “啊!你也许了这个?”夷安惊呼道,不想打断了此刻的静默,惹得两人都看向她。她大约觉得窘迫,结结巴巴道:“你,你继续……我,我没什么……” 解忧大概没注意到她脸红,继续道:“这一片叶子,解忧求上天护佑为国家而死的魂魄,让他们的家人安度余生,令他们虽死而无憾。” “唉。”不知是否触动到他心事,解忧本能感觉身旁霍去病的衣衫动了一下,待她回望时,霍去病依然静立在侧,一言不发。 她撕下最后一片叶子,抛入水中,默然不语。 夷安等不及追问道:“你怎么不说了?” “求上苍体恤解忧的区区之心,纵然……”纵然为世人所厌弃诟病也不悔。这句话她断然不会说出,不诉冤屈,很多年前衡玑就这般告诉她。 只剩一截空荡荡的柳枝在手中,不免有些落寞。 “要不要借你?”霍去病嘲弄般把自己那段柳条递给她:“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解忧笑着打开他的手:“留你自己吧。” 知道再怎么催促也不会得到答案,夷安放弃了逼问解忧,转而问霍去病:“表哥怎么不许愿?” “我?”霍去病反问道,脸上洋溢着意气风发的自信:“我只信自己,才不信鬼神。” ------------ 七窍玲珑 这一言极为自信,他本来就玉树临风,这一刻仿佛日月华光都朝他聚拢,更衬得他无与伦比。解忧多少有些理解夷安对他的倾慕与崇拜,一个少年将军,一个金枝玉叶,乍想之下真是一对璧人。只可惜…… “好端端皱眉做什么?”夷安问道。 “我皱眉了?”解忧摸摸自己眉心,问道。 “是。”夷安点点头,若有所思盯着解忧看。 解忧故作轻松状,她实在不愿看到夷安郁结着愁怨。谁想夷安在脑海中拼命搜索着鬼点子,碰巧陛下身旁的老宫监带着两个小内侍经过。这两内侍一人捧着三两个精巧的玉质盂具,夷安脑瓜子一拍,计上心来。 她若无其事问道:“我父皇此刻忙着吗?” 这夷安平时很少与陛下亲厚,宫监难得见她主动询问,眉开眼笑道:“陛下和太中大夫对弈。这些年连见祥瑞,常有异兽出没,陛下认为是上天针对大汉对匈奴用兵的示警。” “太中大夫是谁?”夷安想不起陛下近臣中有这么一号人。 “是东方朔,年前已由常侍郎胜任太中大夫。”老宫监牙齿脱落了大半,说起话来却是十分耐心。 夷安点点头。 身旁的霍去病却是另有所思,对于天降祥瑞抑或上天示警他一概不信的,只是牵涉到对匈奴用兵――因赵信之前深得卫青信任,常在其左右故而深谙卫青用兵用人之道,叛逃匈奴后更是日夜在伊稚斜身边对其讲述对抗汉军的策略方法。曾几次被卫青击破的匈奴忽然多了个危险的爪牙,大将军曾经赖以作战的兵法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匈奴人面前。那么,下一次的汉匈大战是固守旧法还是另辟蹊径?霍去病自问对匈奴军队的了解太少,这次他不得不留个心眼。 “公主可愿随吾一起过去?”宫监试图邀请夷安,他本意是邀请这三人同去凑个热闹,但见霍去病面无悦色、刘解忧更是面带讥笑只得从夷安下手。 解忧心中冷哼,不知这个沽名钓誉的骗子东方又想出什么花样哄骗陛下了。在她眼中,陛下是雄才大略的旷世英主,唯独笃信鬼神这一点,很是令她费解。而东方朔,似乎很善于利用这点。 夷安自幼懂得察言观色,已读懂老宫监话中的期待,她也很想说动眼前两个冷面人,只是,她为难得看了看解忧,又看看霍去病,不好意思的对宫监尴尬笑笑,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宫监已知道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任是神仙鬼怪都说不动。 “我和解忧也一同去。”出人意料,霍去病忽然大声对宫监说道。他中气十足,一句话说得虎虎生威,把两个小内侍吓了一跳。老宫监也险些被唬住,难不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但他总算是见过世面的,没被霍去病忽然施舍的阳光震住,和颜悦色道:“请吧。” 这算什么意思?她刘解忧这就被代表了?解忧心中赌气道。不由得与霍去病大眼瞪小眼起来。 霍去病施施然幸灾乐祸看着她,好像在说:“你生气吧!生气吧。我就是要看你生气。”解忧曾一言不合砸碎他一个棋盘的事他听东方朔亲口说过,这其中只怕还有些曲折,但这二人结仇必定是事实了。他素来知道解忧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只怕这次是解忧理亏,他更要把解忧架到火炉上烤。 解忧越是被激就越是自动上钩,她显然不知霍去病心中的盘算。一个想着沙场千里,一个对着宫中陷阱,实在是咫尺天涯,解忧只得硬着头皮对宫监道:“烦请带路。” ------------ 藏心之术 汉代对礼法约束要求不高,但在宫廷里,这三人少不得避忌些。故而解忧与夷安二人在前,霍去病颇有风度的随后半丈之外跟着。 解忧目不斜视,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国公主的风范。夷安却不时偷瞄后面,至于她魂不守舍的原因,旁人知道也只当不知道。 “真该让你当公主,反倒和我生错了人家。”夷安嘀咕着,声音细小控制在解忧可听见而其他人不可听见的程度。 “站直。”解忧提示她逐渐歪向自己靠近的肩膀,咬着唇道:“那可有你受的。” 夷安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这玉盂来的正好!”东方朔一见了托着盂具的黄门内侍就高兴得跳了起来,顾不得他那条不太利落的腿,撩起袖子准备接过。他此前跪坐的席前案上摆放着几枚棋子,一把扇子,还有些精巧的玉雕,几个公主宫女正围着他听得津津有味。 这就是解忧他们走进殿阁时见到的场景。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不知太中大夫乐的是什么?”解忧似与东方朔结仇颇深,第一句话就含沙射影。 东方朔听声音一哆嗦,再一看果然是解忧。他如同见了丧门星般躲到宫监身后,陪笑着道:“乐于覆射,博诸君一乐,一乐而已。”覆射是汉代宫廷常见的游戏,藏物于玉盂下为覆,猜为射,一覆一射,简单的异乎寻常。 “东方朔,你与太常博士辩论口若悬河,著书更是浩浩汤汤数十万字,怎么见了朕的侄女就变成司马相如了。”一旁闭目养神的刘彻忽然开口,惹得众人捧腹大笑。司马相如素有口吃之疾,尤其紧张仓惶时,更有失才子风度。 见到刘彻,他们三个立刻跪拜。刘彻本不拘泥于礼数,眼见东方朔在解忧面前落了下风更是欢喜。许是皇帝当久了,对自家窝里的鹰犬内斗看惯了,宁愿隔岸观火。他非但不责备解忧无礼,反而让她和霍去病坐到自己身畔说话。 东方朔知道这些人把解忧招来就为杀自己的威风,见她坐到远端去了,便心安理得在诸位公主面前卖弄起聪明来。 他将玉盂扣在棋子上,宽袍广袖盖住玉盂,令人看不到袖子下的动作,待到众人目不转睛时,他一番故弄玄虚。东方朔对卫长道:“公主不妨猜猜,我在哪个玉盂下藏了黑子,哪个藏了白子。” 卫长拍拍脑袋,仔细回想着他方才的动作,又瞧了瞧周围几个人,均是一筹莫展。 “公主可自己看着,这四个玉盂从左到右、从右到左都是一样的。”见众人没了主意,东方朔更是得意,施施然炫耀起来。 卫长几番观察仍旧看不出端倪,指着其中一个道:“这个下面是黑子。” “黑子!”东方朔故作震惊状:“公主确定?” “确定。”她也有了几分果决之气,一种凛然大义之态。夷安仍在一旁犹疑着:“这要怎样看?又不是神仙。” “夷安公主说得好哇,不是神仙当然不知道,但我手中有一祥瑞之物,得天地灵气而长成,能辩正邪识人心,它准能猜出来。”东方朔道,不时朝刘彻那边瞅瞅,见他和霍去病在沙盘里比划着,更是放心大胆胡诌起来。 “不会又是守宫吧!”夷安一惊,本能往后缩着。沙盘边的解忧听到守宫二字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东方朔激烈否认着,唯恐将解忧引来这里。昔年有关解忧的往事在他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听了他的保证,夷安心里定了定,但见东方朔从身后竹制背囊里掏出一只鸟,皓白如雪,白羽丝滑如绸缎,眼睛更如进贡而来的红宝石一般璀璨。 原来是鸽子。卫家的公主对鸽子不会陌生,她舅舅卫青府里养了不少,均为传递情报所用。眼前这只美则美矣,却不如卫家的鸽子那般有灵性。 霍去病府里也养了鸽子吧。夷安不由得想到他,脸上一阵红晕。 “我叫它把黑子找出来,它就能找出来。”东方朔自信说道。 “不会是骗人的吧!解忧可说你是骗子呢。”卫长故意拿解忧激他。解忧倒未必真说过这话,单以她对东方朔一贯的态度使得谁都会对这点深信不疑。 东方朔必然是相信的,可这次他很有信心:“就让我这鸽子帮你把黑子找出来。” 他拍了拍鸽子,这鸽子果然如得了命令一般挨个朝玉盂走去。在第一个玉盂前停下,啄了啄,又朝第二个走去,似乎嗅了嗅。 卫长的心提到嗓子眼,她本就猜黑子覆在这个玉盂下,如果错了,岂不是连鸽子都不如了。 鸽子却不能体会公主那焦急的心情,迈着可爱的鸽子步走到第三个玉盂前。夷安见她猜错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卫长狠狠一瞪,好像在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夷安全装没看见,刻意装出认真观察鸽子的表情,心底在说:“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鸽子走到第三个玉盂前,停下,用力啄那光洁的玉盂,如同寻到了宝藏一般兴奋。 东方朔也如他的鸽子一般兴奋,他抱过鸽子,指着他笑道:“你个小机灵,还是你最明白我的心。” 卫长迫不及待翻开玉盂,果然下面藏着一枚晶亮能映出人眸子的黑子。 “真是!”卫长嘟着嘴:“真该学解忧那样一锤子砸碎你的玉盂。” 她此前跟东方朔赌约,如若猜对了她的未婚夫婿曹襄就能在大战中立下大功。上一次大战前,她也曾已覆射为赌,与解忧一较高下。那一次解忧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赢了她,霍去病果然也得胜归来,故而卫长格外注意这一次的覆射,希冀能给曹襄一个好彩头。她是个务实的人,知晓自己迟早是曹家的人,也就安心计算起怎样才能实现她和曹襄的最大利益,不会像夷安那样做着情爱自主的春秋大梦。 解忧果然是他的催命符,东方朔一听就结巴了:“这,这,这,还望公主息怒。第一次难免生疏,多猜几次就顺手了。” 卫长听了他的话,几次三番陪着猜。只是几次都不中,陪着看热闹的夷安也没了兴致,打起了瞌睡。 “哼!”第八次猜错之后,卫长委屈之极。 刘彻自然不忍这个最心爱的女儿伤心,朝解忧努努嘴,示意她去解围。 解忧这一起身动静不大,却惊得东方朔嘴巴都合不拢了。他傻眼目视解忧朝自己走来,仿佛迎接黄昏末日的到来。 “翁,翁,翁主请坐。”他颤抖着说道。远处的霍去病也好奇起来,解忧究竟把他怎么了。 “太中大夫尽管藏覆,解忧来猜。”她说得极其轻巧,甚至面带笑容。也对,面对一个对自己惧怕多年的东方朔,解忧还要费多少力气。杀熟总是手到擒来。 东方朔按照流程给她演示一遍,不知为什么?本来熟稔于心的覆射此番进行的格外艰难,动作生涩缓慢。 “把你那集天地灵气于一身的鸽子请出来。”解忧说话就像命令。 东方朔不敢违抗,直接让鸽子朝玉盂走去,他简直不敢看,生怕一睁眼就看到解忧血腥的屠杀了他的心肝宝贝。 解忧当然没有这么做,在女孩子们面前杀生总是显得残忍又粗暴。她随手敲了敲第四个玉盂,问道:“是在这个里面吗?” 卫长不由得睁大眼睛。虽然她无比讨厌解忧,但丝毫不怀疑她的能力,尤其是作为东方朔克星的能力。 鸽子果然如她所料,对着第四个玉盂情有独钟,啄了半天也不肯走。 解忧一把抓住鸽子,掀开玉盂。毫无意外,黑子静静躺在玉盂下。解忧又把这玉盂和另一个换了个位置,对鸽子说道:“去找吧。” 这一次,鸽子竟然听了解忧的话,自动盯上了那个玉盂。也不管盂下是黑子还是白子,对着玉盂一顿啄。 “翁主真是聪慧过人,东方朔这点小计俩就给看穿了。”东方朔对着缓缓站起来的解忧拱手道,按照他的经验,打不过还是俯首称臣的好。 “这是当然,人怎么能被畜生牵着鼻子走!”她似乎在说鸽子,却直视着东方朔。 ------------ 一片丹心 “天地万物果然相生相克,东方大夫阅人无数,可算栽在一个女子手里了。”卫长掩嘴道,引得一众女子掩面而笑。东方朔年换一妻的趣事长安城人尽皆知,只是她一贯厚待那些被捐弃的女子,未曾惹出什么麻烦。人们历来佩服他驯服女子的本事,如今在解忧这里栽了跟头也是大家乐于见到的。 解忧到底不是从前那些毛躁的小孩子了,此刻也绷得住,只让他丢了面子就作罢。卫长顿觉可惜,没能再次目睹她怒砸棋盘的盛景。 众人看过了好戏,也就各自散在一旁闲聊着。 夷安拉着解忧道:“你是怎么看出蹊跷在玉盂上?” 解忧道:“小伎俩而已,不值一提。” “对我还卖关子。”夷安故作生气状。 解忧在她耳边道:“因为我知道,这位东方大夫的鸽子是用桑葚酿的米酒喂养的,而那玉盂底下就抹过几滴米酒。”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隐约闻到一股酒味,像是元朔六年父皇亲自封的坛子,为庆贺表哥奇袭匈奴的。听说女子饮了这酒后面色红润、头发更是乌黑亮丽,这位太中大夫真有趣,这样好的酒竟然给了鸽子。”夷安说道。 “原来你早就闻出来了。我就说,这般简单的把戏怎么瞒得住这些人的?”解忧道。 夷安略有不满,脸上的笑容未变,嗓子却紧了些:“人人都看出了这蹊跷,怎么就你把它点透了?” “既然人人都看出来了,我怎么就说不得?”她眼珠子一转,故意跟夷安打起马虎眼。 夷安娇嗔道:“这人人都看穿了,就她看不穿,不就显得她笨嘛。亏你还跟她有过节,居然帮她。” 解忧笑而不语。 夷安只当她卖弄,软语激道:“你该不会认输了?不像我认识的解忧。” 解忧耸耸肩:“她笨是因为她有笨的资格。就算她再笨也自有聪明人替她解围。” “那你怎么能生得这般聪慧过人?”夷安问,她是真的不明白,解忧的肚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解忧一笑,似乎“聪慧”二字令她颇为受用,她别有深意道:“你见过几个聪明人是好命的?” 趁着女子们闲话家常的机会,霍去病与皇帝论起了来年出击匈奴的事宜。 匈奴,西域,漠南,漠北,霍去病在沙盘里指点比划着,纵横千里,他对匈奴的了解却只停留在别人的讲述中。卫青倒是几度大破匈奴,可如今伊稚斜得了一个对汉军了若指掌的赵信,更加肆无忌惮。 果不其然,刚过了冬,匈奴人他们就再次大掠汉朝边关,劫掠牛羊人口无数。 刚刚得到消息的刘彻已是怒不可遏,克制,一定要克制。就算匈奴人割下了他的心头肉,眼前都只有忍着。谁会知道,由于赵信的叛变,汉匈大战之间的天平再度偏向了匈奴。大汉子民好不容易在几年内建立了击败匈奴人的信心,改变了过去六十多年和亲、被劫掠、再次和亲的惨状,岂能在一日之间失去? “大将军虽纵横大漠多年,张骞出使西域虽穿过匈奴全境,但我们对匈奴的了解仅仅停留在表面。”在他最信任的将军面前,刘彻毫无保留说出他的忧虑:“以我们现在的力量,如果给你一次大战,你有几分把握?” 他定定看着霍去病,需要一个肯定。 “七分。”霍去病道。 刘彻长舒一口气,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卫青,或者任何一名有经验的老将,他们都只有三分把握。而霍去病,无非多了几分信心。 刘彻不能冒险,霍去病是他早就看中的将军,他才只用了他一次,小试牛刀,他不希望在第二次战场上就失去他。 隔岸观火不如身临其境,霍去病说道:“如果有人能混进匈奴内部,打探匈奴兵力部署、各部虚实,臣的七分信心就会变成十足把握。” 间谍?两军交战,对敌军了解越多,不但取胜希望越大,还能减少不少损失。他交到霍去病手中的兵力,都是大汉朝最年轻最有潜质的军士。 “臣要去匈奴。”霍去病跪在他面前,目光坚毅,踌躇满志。 ------------ 三、一去紫台,飞雪大漠 ------------ 故土惜别 刘彻惊天动地的大事见多了,却委实被霍去病的大胆提议震惊了。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他一战封侯,在汉军中颇有影响。他的生死存亡关系大汉江山,他不可轻易犯险。陛下才只用过他一次,他不能就此失去他。可是刘彻怎么会忘了,他是霍去病,即便他不应允,真的能阻止霍去病吗?况且,面对他并无几分把握的大战,身为帝王的刘彻没有太多选择。 刘彻笑了,看似云淡风轻,他需要周详的计划。隔日再召见霍去病,已看到他眼里自信的神采。 “这是朕的元狩元年,你必须在明年春天之前赶回,否则,朕只会当霍去病在阵亡千里之外。”刘彻目光炯炯直视霍去病,是信任,也是警告。 霍去病叩首谢恩,掩不住的:“每年入秋,匈奴各部会带着祭品和贡品去王廷觐见他们的单于,此时人多杂乱,各部之间人马多半不认识,臣自信可以摸清他们的兵力人马部署后全身而退。” 刘彻:“看来你早已准备妥当,朕也为你做了些准备。” 霍去病一惊,不必细说,已猜测到**分。 又是她,陛下不会轻易放心。只是,当刘彻提出让旁人随霍去病密探匈奴,他毅然拒绝道:“臣独自一人行动进退便宜,倘若带上翁主,只怕多有不便。” 刘彻却说:“无妨,朕对此人自有安排。”霍去病眉目间仍有犹豫。 解忧缓缓走薄纱后走出,似早有准备,看着他说道:“将军大可放心,解忧自有办法藏身乱军中,倘若情势危急,解忧会自我了断,绝不拖累将军。” 霍去病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被她这么一激,斩钉截铁道:“臣遵旨。” 解忧的心静下来,凡事不如表象看起来那么简单。 “让我跟霍去病去匈奴?”解忧惊愕不止,一只胳膊搭在桌案上:“霍去病密探匈奴,已是冒险之至,不想此举竟能得到陛下许可。难道陛下希望我监视霍去病,以防他有不臣之心?” 刘彻却沉声道:“朕有你想的这般心胸狭隘吗?朕希望你代朕去探望一位故人。”说话间,他取出一枚玉玦:“认得这东西吗?” 解忧略一端详,这玉玦通透温润,她说道:“这是先帝朝时宫中流行的式样,应当是蓝田美玉。只是这玉玦本应成双成对,陛下如何只有一只?” 刘彻望着解忧,目光穿透解忧投向远方,竟有种说不出的苍凉:“这是朕的故人远走他乡之日,先帝临别赠送之物。” “玦,音同决,有诀别永不相见之意。帝王赐此物于臣子等于永诀。自古以来,唯有必死之战,君王才会赐玦于将军。”解忧摸着下巴,这是怎样一位故人值得先帝以玉玦送之? “是以公主之名和亲匈奴的女子。”不出所料,他的答案激起解忧眼中一阵伤感。他继续道:“在朕之前,大汉历代天子皆有不俗政绩,唯独面对北方强敌,除了和亲别无他法。莫说是先帝,换作是谁都舍不得亲生女儿。于是……” “于是这位诸侯女代替先帝的公主远嫁,永世不得还朝。”解忧恻然,手中的玉玦也瞬间冰凉。 刘彻说道:“身为帝王,总要做些自己不愿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即使身为帝王,也不可为所欲为,江山为重。” 解忧莞尔:“臣明白,所以臣在此。” 刘彻嗓子有些干涩:“汉宫自祖上起便时常收容蓄养有罪的诸侯之女,抚养成人,大多等的就是这一天。他们告诉我,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们还告诉我,一个女人抵得过百万雄兵。” 解忧放下玉玦,怆然以对:“敌强我弱,却妄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去和亲的不是他们的女儿,说起话当然轻松。连年和亲的队伍不曾中止过,匈奴的铁骑哪一年不要大掠边关?他们把城中男人杀了,女人劫了,粮食器物抢了。如今的大汉,国力兵力远胜匈奴,一年年打得他们远遁漠北,两族之间的争斗,终究是强者说了算。” “扯远了。”刘彻有些怅然,摆摆手:“霍去病自有他的任务。你只要见到匈奴单于的阏氏。” 解忧略有不解,也不好再问:“见到她,我该说什么?” 刘彻沉思片刻,侧首道:“见到她,你自会明白该说什么。” 骨肉血亲间自有一股天然的亲切感,解忧熟悉这感觉,很多时候,当她与衡玑默然相对,依然掩不住彼此间的默契。 “朕这里有柄削铁如泥的匕首,你随身带着,事有不备,见机行事。”解忧对这类指示不会陌生,但这次她认为有必要挑明:“如果身份泄露,臣会自行了断。” 刘彻不语,这本就是该当沉默的时刻。解忧整理好衣袍,郑重跪下:“臣此去凶险万分,如若遭遇不测,臣先在此向陛下拜别。臣祝陛下福寿安康,愿大汉江山永固。” 刘彻扶起她:“朕等你回来。” 解忧幽幽一笑,在刘彻耳畔低语:“如若霍去病有不轨之意,臣也会了结他。” 之后某一天,刘彻在竹馆闲坐着,他抓了一把黑白子在手中细细琢磨着:“朕这一次就把两只鹰撒出去了。” “一前一后,掩人耳目。”衡玑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解忧已有十多年没回过荆楚,这次对外称回乡祭祖,能取信于人吗?” 刘彻不语,只淡淡看着天边越飞越远的大雁,眼底说不出的情绪,谁又会在乎解忧的生死呢? 衡玑一面煮水一面说道:“霍去病根本就不相信解忧,他们同行只怕难以和平相处。” 刘彻凝视着缓缓升起的云烟幽幽道:“如果他们彼此信任,朕才不敢让他们同行。” ------------ 相待如冰 出了玉门关仿佛置身冰窖,塞外七八月间如腊月寒冬一般。塞外的天空并非想象中那般澄澈明净,雪山融成的流水清冽冰凉,雪峰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漫过马腿的芨芨草在塞外草原上肆意猖狂生长着,彰显着旺盛的生命力。 “不等我们赶到王廷就会下雪。”霍去病看了看铅云低垂的天空自言自语,时不时显摆一下自己对塞外气候的熟知。 解忧不以为然:“你怕冷?” “怕你冻死。”霍去病冷哼一声,眼角的余光扫过她。 解忧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不由得握住腰间冰冷的匕首,刀鞘上镶嵌着西域蓝宝石,刀柄上还有苍鹰的图腾,希望可以不必动用它。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长安城,走了好些路程才结伴而行。 并非所有事情都能了若指掌,他们在大漠中走了些日子,中途几度降霜,两人先后感染了风寒,各自治愈着多半时间互不搭理。 任务异常艰险,多少有些前途未卜。再加上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信任仅只停留在汉宫无伤大雅的几次交往中,一旦到了生死关头,所有潜在的危机都会浮现。 大汉沿用秦国律法,经几位帝王修改后,刑罚已不如秦时那般严酷。唯独一条:“降北者身死家残”,降北者,指投降匈奴的人,他们非但自己犯下死罪,还会祸及家人宗族。从暴秦沿用至今,历代的君王廷尉都不曾动过废除此法的心思。一切只因秦汉以来,中原饱受匈奴侵扰,将士死伤无数,边民夜夜泣血,再仁慈柔弱的帝王面对匈奴时都抑制不住胸中涌起的血性。 解忧此生终结过不少叛国者的生命,但怎么也想不到,她和霍去病也将面临这样的危险。她此生还没有杀过一个匈奴人,这一次会有机会吗? 霍去病也时常思考着揣摩着,眼前的女子似熟悉又陌生,她值得他信任吗?自淮南王谋逆被诛后,朝廷中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汉室的一家诸侯与漠北匈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他们觊觎大汉江山,不惜勾结匈奴,引敌兵入境。作为军中要人,霍去病从刘彻口中得到过确认。很多说法认为这个与匈奴传递情报的奸细是刘陵,但霍去病知晓,神出鬼没的刘解忧同样有嫌疑。更何况,刘陵还是她亲手抓捕并处死的…… 夜晚安顿在山坡树林间,他们点燃篝火,却隔着火堆相对而坐,彼此心照不宣保持着友好而警惕的距离。霍去病闲时总在摸索地形绘制地图,时而愁眉时而拍脑门,解忧也懒得管他,背对着他要么摩挲着匕首要么端详那玉玦,二人一时间相安无事。 “翻过最后那个丘陵就是匈奴的王廷。”终于有一日,霍去病指着苍茫连绵的远山说道。他们将王廷迁到此处只为避免汉军的攻击,但该来的总会到来。 解忧目光如雪,她下马,将马拴在树下,取出解手刀做着最后的准备。 ------------ 玉隐泥中 霍去病见她握着到在手指间有序比划着,愕然问道:“你在做什么?” “把茧子去掉,这些茧子太招摇,匈奴全族皆兵,一看便知。”解忧头也不抬,手中步骤分明。 前方远远而来的是一对人马,起初是一小股,随后是越来越壮大的队伍,有旗帜,马队,囚车,哭声。孤身面对这般强大的匈奴军队,霍去病凝视着,目中风起云涌。 “那是谁的队伍?”解忧不识匈奴图腾文字。 “浑邪王。”霍去病回答。 解忧猛然看他:“你精通匈奴语?” “学过。”霍去病简短回答,他姨父公孙贺的先祖正是浑邪部落人,多年来他为驰骋沙场准备着,今天终于用上了:“匈奴人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但有些符号有重要意义。浑邪王的先祖本是浑邪部,后来投向了匈奴,但这些年伊稚斜对他们可不比其他部落,再加上我们汉军的多次打击,浑邪王这一次祭天大典只怕得不到好处。” “原来匈奴人也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难怪他带了这么对人。”解忧一哂,揉起一团芨芨草在手心仔细搓着,使得手掌除去老茧的痕迹不至太明显。 霍去病继续道:“你要如何混进王廷?”这里四处都是骑马背上的男子,他完全有把握混迹其中不被发觉。 “接着我的马,到了王廷我们再联络。”解忧头也不回朝浑邪王部摸索过去,身子逐渐被草丛淹没。 连接头暗语地点都没有说定就走了,如何再见?一直目送到她完全消失,霍去病琢磨着,牵过马继续他的掩饰之道。 女人混进部落只有一个办法,趁着天黑,解忧摸进囚车,灰头土脸,眼见自己的衣裙沾满尘土。直到把自己完全融进她们的灰暗色彩,解忧才放心下来。往日只将他人送进监狱,难得自己有机会体味这一方凄楚与寂寥,解忧安然等待着。 同行的女子多半衣衫褴褛哭哭啼啼,想必是被从大汉边关劫掠而来的汉家女。她们神色哀戚,各自蜷缩着彼此间不交流。她们多半穿着破碎的汉衣裙,在苦寒的塞外冻得瑟瑟发抖。为掩人耳目,解忧褪去羊裘,与她们穿着一般单薄,全然为了受苦而受苦。 领头的匈奴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马前悬挂着三五个人头,隐隐认出是汉家男子的眉目,头颅上甚至已然干涸的暗红色血迹。血债如山,沉默的首级讲述着汉家人多年的苦痛与屈辱。多年来匈奴人重复着他们获得食物与奴仆的方式,每当汉朝丰收,他们就大肆入侵边关,杀光边陲城池的男子将女子劫来做奴婢。 解忧紧握着囚笼栅栏,沾满污泥的指甲吱吱抠着木栅栏,愤怒在心中蔓延着。 “呼呼”一鞭子抽来,囚车里发出一阵阵凄切的哭声,囚车外匈奴人立刻爆发出阵阵笑声,这是浑邪王进献给伊稚斜的礼物,他们一路走来枯燥乏味,时常以抽打汉家女子为乐。 解忧学着其他女子那样低头抱肩做哭泣状,忍耐吧忍耐,忍过了这些才能见到阏氏。 ------------ 胡沙飞雪 “一、二、三、四……”匈奴人清点着她们的人数,列队将她们交给另一批军官。 这算是完成交接了?解忧隐没在俘虏中,任凭匈奴人粗鲁**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流连,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冻得苍白铁青,她不会单纯的以为匈奴人会放过这些美貌的妙龄女子。以往她被人操纵着生死,后来她操纵了别人的生死,如今又轮回到任人窄割的地步。 解忧望了望远处的穹庐大帐,传说里单于正妻阏氏的寝室。 “哼!”解忧冷不防挨了一鞭子,冻伤的肌肤被冷硬的皮鞭划开鲜红的口子。她本能瞪了一眼,一个匈奴士兵唧唧咕咕骂骂咧咧走开。眼见着被捆缚的双手缠着铁锁的双足,刚刚腾起的怒火被强压下了。 匈奴人用鞭子驱赶着她们到帐篷里,解开她们的绳索后便出去。解忧不是那帮自怨自艾的女子,她有双不安分的眼睛和一颗不安分的心。她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女子,只见她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挪开距离。 知悉这里不会有能帮助她的人,解忧悄悄挪到帐边,扒开帐子朝外看去,帐外无人把守,四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匈奴人。难怪他们这般放心她们,就算逃出帐子也逃不出王廷,即便离开了王廷单凭这些女子的能力也不可能逃回大汉,只会在冰雪中冻饿而死,任由野狼和秃鹫啃食她们的尸体。 几名身着匈奴服饰的女子朝这边而来,解忧簌得放下帐子坐回原处,装作任人宰割的模样。 她们的脚步停在帐外,似在商量着什么。解忧长发遮面,锐利的目光却如猛兽般刺探着外界的情况。 “大汉呀!”竟然是汉语,解忧猛然抬头,是汉人,难道她们是汉人?远离故乡只会让她对有关大汉的一切异常敏感关心,或许直到这一刻,解忧才真正体会到爱国的含义。 一个中年女子走进帐子,看她面容至少有五十,却步履稳健身形轻快。布满皱纹的脸上长着一双看透人世沧桑的眼睛,倒有几分像衡玑。更奇异的是,她步子里颇带几分端庄威仪,难道是汉宫的旧宫人? 解忧用余光偷偷瞟她,只见她依次检查每个女子的手心,抬起他们的下颚,几番打量之下皆摇摇头。整个过程安宁有序,没有人敢出言打断她,连粗鲁野蛮的匈奴士兵都退居帐外。 解忧暗自等待着,直到这双靴子停在自己面前。这是塞外常见的兽皮靴子,雪天行走在荒郊中也不被浸湿或滑倒。靴子半新不旧,大概穿了些日子,表面还绣着古怪的纹饰图案,有别于汉宫旖旎秀丽的风雅,更显大漠风沙的苍凉。 她蹲下,先是耐心检视解忧双手,指甲里都是泥灰,而掌心纹络清晰,却是一意孤行之相。再轻抬她下颚,天庭饱满却过于棱角分明,是刻薄无福之相。这个过程看似很漫长,超过她观察其他任何一名女俘,但又太过短暂,她只用了片刻时光就看穿了解忧的人生轨迹。 那女子似乎并不满意,正欲挪开脚步,却被一阵风吹起解忧覆于面部的头发,不经意与她对视,那女子眼中分明一怔,走到帐外对人低声道:“就是她。” ------------ 塞外故人 于是乎,解忧再度被人驱赶着穿过士卒战马营地朝她的目的地走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骇人的刑具,剽悍的士兵,本是极为罕见的冰天雪地中热火朝天操练的情景是这里最经常发生的事。 几个犯错的士兵,正被剥光了衣服,捆绑着双手施以鞭笞之刑。黝黑**的皮肤上,模糊的血肉伴着扬起的冰渣水沫横飞,刑场上不时发出惨叫与哀嚎,周围人不为所动,按部就班秣马厉兵,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解忧漠然扫过,曾听说过,残酷的刑罚是这个强大的草原游牧民族强盛的根本,稍有违反军规就有可能被割耳穿鼻斩断手脚。 远处依旧是白草黄沙与永恒不变的荒烟大漠,到过大漠深处才明白,于那些流落在沙漠里的金枝玉叶而言,出塞和亲面对亘古未变的塞草斜阳是多么孤寂绝望。 越过小山坡,一顶庄严的圆形大帐映入眼帘。解忧放慢脚步,缓缓前行。那奉旨出塞的大汉公主此刻正在帐中,她近三十年的时光都消耗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她全部的青春美貌就埋葬在这顶穹庐大帐中。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有谁愿意放弃尚未绽放的爱情,将生命放逐到万里黄沙之外,去忍受亘古不变的风沙的侵蚀。 这中年女子将她留在帐外,只身进去。借着这难得的空隙,她绕着穹庐大帐走了一圈,约莫看清周围环境。身着薄衫,只站了一小会儿,她脚踝以下就已冻僵,脚趾头逐渐失去知觉。 半晌功夫,那女子走出来,依然不见阏氏身影。 她领着解忧去梳洗,甚少在别人面前宽衣解带,更何况是赤条条站在陌生人前,解忧脸微微一红。在灰暗的帐篷里,她不见阳光的肌肤白得近乎嚣张,像是长期缺乏营养滋润的后遗症。确定她身上并无多余之物,那女子颇为满意,示意她梳洗后换上匈奴衣裙。 解忧蹙眉,沉默着照做,表面上和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俘毫无分别。 再过一关,解忧悬着的心放下了,慢条斯理清洗着自己。匕首早已藏身他处,至于这玉玦,解忧摇摇头从口中吐出,真真不容易。 脱胎换骨般的解忧以全新的姿态去拜见她今后的“主人”,匈奴的清河阏氏。她走进帷帐,顺着那方向望去。 她正襟端坐于几案前,头戴镶金珍珠和蚌金冠,耳佩金环玉雕耳坠,颈部佩饰两串项圈,一串是水晶玛瑙,一串是琉璃琥珀珠饰。此时她双手按在案上的古朴雕花七弦琴上,抬头直视解忧。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眼神,沉静而犀利,只需一眼已将解忧一览无遗。解忧不禁暗叹,这才是大汉公主天之骄子的气度。清河阏氏四十出头,大漠的风沙没有让她的容颜提前衰老,反而增添了她眉目之间的锐气和风貌。那是一种从骨头里渗出的威严,不需要言语和装扮的修饰,是大漠草原最坚毅刚强的单于阏氏所有的气质。她一如汉家女子风华绝代,光彩照人,又不失匈奴女子豪迈爽快,英姿飒飒。 当真是人间绝色,相比之下,刘陵简直是光秃秃的山鸡。她就这样接近她了,是否太过轻易。 ------------ 玉落流沙 “你……”阏氏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冥冥中有股说不出的熟悉感:“可会弹琴?” 解忧尚未从叹服和惊艳中回过神来,痴痴回答:“会。” “你过来,到我身边来。”清河简单命令道,语气平和,却让解忧感觉到不可回避的气势。解忧如中了蛊一般,木然应声上前,目光平视前方,像是肩负着某种神圣的使命,圣洁而庄严。 “你坐下,弹一曲。”她说道。 解忧在阏氏身边坐下,她并不擅长音律,甚至略显笨拙,但在这蛮夷之邦也算一种技艺。 几案上端坐着一只青铜鎏金神兽砚盒,神态逼真,气宇不凡,在这荒漠之中以它固有的精巧细致区别于茹毛饮血的残酷与杀戮。 这个小姑娘初来乍到,竟然从容不迫,毫无回避的直视匈奴的阏氏,不像普通汉女,有些意思。清河心想,总算找到个有些见识胆略的姑娘。 看着解忧玉指跳跃,皓腕舞动,清河微微点头,嘴角溢出浅浅笑意。解忧熟悉曲目,也借机悄悄窥视身旁的清河。两人偶尔目光交汇,解忧以一笑带过,毫不慌张。虽是第一次见面,倒像是久违的知音,共诉高山流水之意。 “你叫什么名字?”清河冷不丁问。 解忧二字不会安全,刘征那雄心勃勃的名字也不妥。 “玦。玉玦的玦。”解忧早有准备,脱口而出。 清河略感意外:“是一种耳饰,也做佩饰。谁起的名字?” “家父。” “你是哪里人?” “楚国秭归人。” “屈原的故乡。怎么被俘的?” “我自小流浪,在边关以卖艺做活计为生,被匈奴人虏来了。”这话半真半假,扪心自问,她在某些方面的技艺绝不足以维持生计。 “哦?是谁把你抓来的?” 解忧摇摇头,做出一幅背影离乡的悲悯神态。 “是浑邪王带来的。”那女子在一旁补充道。 “祭天的时候他们就会给王庭送来奴隶和女仆。”清河声音略微低落:“几岁了?学过几年琴?” 甚少有人问及她的年龄,解忧有些触动:“十八岁,五岁就学琴了。” 清河略微一笑,解忧唯恐她心想学了十几年只有这水平,窘迫的低下头,生怕她的追问会令自己露馅。 “我也是五岁学的琴,不过十五岁就离家了。”阏氏看着解忧年纪轻轻,有些感慨:“你这么小就流落他乡,今生再也回不去了。” “不会的,我定能回去。”解忧直言道。 清河不明就里,只当她有些桀骜,摇摇头,也不说什么。 “我在路上已思虑过千百次。既来之,则安之。对我而言,天下都是一样的,只要我心里的希望不灭,终有归汉的一日。”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神情了然,毫无悲戚哭诉之意,倔强的全然不像任人窄割的女子。 “也罢,你往后就跟着我,多少心愿都放在心里。你还会弹什么曲子,下次再谈给我听。”阏氏简单命令,看来这个小姑娘的性子还需要磨磨。 解忧对阏氏施礼,旋即转身。 “等等!你到过长安?”清河突然坐起,犀利的眼神直射解忧清澈的眸子。 “到过,玦曾途经长安,后来流落边关。”她小心翼翼应承着。 “难怪我看到了长安的影子。”清河似对解忧说,又似自言自语:“好了,你累了,回去休息。” 解忧轻舒一口气,缓缓退出帐外。 掀起帷帐,落日的余辉洒在白皙的脸颊上,映出红艳艳的光芒,为解忧增添了一缕奇异的动人色彩。 突然,一个高大的被夕阳拉得颀长的影子落在解忧脸上。 解忧闭目,睁开眼,好奇的直视对方的眼睛,清明纯澈的眼神,略带几分忧郁,两抹浓眉随意的落在眸子上方。巧合的是,他也在看她,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他嘴角微微上扬,分明的带着几分好感。 他走进帐里,回望的目光却频频落在解忧脸上。解忧也回头,四目相聚。 “母亲,我来了。”他走近阏氏。 “今天大单于找你做什么了?有没有为难你?”清河目光中尽是关切。 “没有,他问我最近在做什么。”他回避母亲的眼神,其实母子俩心照不宣,大单于从来没有对这个曾经的继承人放心,不杀他只是慑于匈奴各部的力量,但这只小鹰还没有展翅高飞就折了翅膀。 “对了,母亲,我刚在帐外看见一位女子,她是谁?母亲认识吗?”他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她是浑邪王从大汉边关俘虏来的女子,献给王庭的婢女。”清河拍拍他衣襟上的灰尘。 “难怪,原来是汉人,我总觉得像母亲。”他开心得笑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于单,你也长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清河阏氏慈爱的看着她唯一的儿子。 “母亲,我要去打猎了,等我回来再来看你。”于单转身。 “这孩子……是谁跟你一起去?” “季珊。”于单头也不回,大跨步走出帐子。清河追出帐外时,只见他策马而去的背影。 ------------ 寒月悲笳 “云英,方才帐外遇见的是什么人?”对着铜鉴编织匈奴女子的辫子,解忧说这是女奴的标志。 从寻常攀谈中她已知晓这中年女子是当年清河公主的陪嫁宫女,解忧历来只信自己,对长者缺乏敬重,居然就直呼云英其名。而匈奴人历来轻贱老人,流落大漠多年的云英对此已习以为常。 “那是于单王子,你瞧他长得是不是英武过人?”云英眉间颇有几分自得,好像是她的儿子一般。 解忧淡淡笑过,算是肯定。英武过人她是一分半分也未尝看出,勇武有余、睿智不足却明白无误写在了脸上。 梳洗之后,云英捧来饭食和解忧共用。半生不熟的肉她吃不惯,却也不嫌弃,唯独牛乳对解忧来说倒是仙露琼浆,一饮而尽。以往随陛下去甘泉宫行猎时,解忧就学会了用刀分肉吃,现在用起匈奴短刀也得心应手。 她有美食暖帐休息,不知霍去病那个小子过得怎样。想到这里,解忧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你以前吃过烤成这样的肉?”云英见解忧心情不错,想多了解她。 “饿了,什么都吃。”因饥饿,她的吃相也变得粗野。如果霍去病在此一定会嘲笑她。霍去病,那个挑食的小子,这会儿他吃着什么呢? “吃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云英笑道。 “我这辈子就没慢条斯理吃过东西。”解忧加快了分切肉块的动作。 云英一蹙眉:“女人家吃得慢才有福气,吃饭像抢劫的都是没福的苦人,活该你要到匈奴来受苦。” 听到“没福的苦人”,解忧心中一颤,抬头看看云英,只见她正盯着自己,那布满皱纹的脸颊或许曾美好过。解忧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你倒是不怕羊膻味,我刚来时根本吃不下肚,一闻到就吐,几个月没吃好,你一来就习惯了。”沉寂了片刻,云英再度开口评价她。离开故土多年,她对这不类小家碧玉的吃相也颇为欣赏,只有这种女子才能在这等苦寒之地生存下去。 “我自小就喜食牛羊肉,自己还会烹煮。”她适时用牛肉堵住嘴:“不过,没有人喜欢我的厨艺,你也不好喜欢。” 云英差点被马奶噎着:“你会烹调?不过瞧你的样子,也不像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她撕了一块羊腿肉递给解忧,自言自语道:“真能吃苦,能吃苦就好,我没选错人。” “玦以牛乳代酒,谢姑姑救命之恩。”解忧第一次称她为姑姑,她举起大碗,一饮而尽。 “爽快!”云英也举杯共饮。 觥筹之间,相谈甚欢。解忧发现,其实云英除了那股被匈奴深深感染的豪气,还有汉家女子细心甚至唠叨的一面。她会跟解忧说公主年轻时的桀骜与固执,是怎样征服匈奴的子民,成为万人景仰的清河阏氏;或者于单王子十岁出猎时射落的大雁和鸿鹄。每当这时,解忧总能在心中找到相似的情景,仿佛这一切都是万里之外未央宫天潢贵胄的简单的复制品。每当这时,她更加确定,清河是刘家真真正正的公主,而她的到来,会打破这一切吗? 那天晚上,云英说起于单的英武不凡时,解忧忍不住问:“于单王子几岁了?” “二十五了,老大不小了,玦怎么问这个了?”云英只当是小女儿心思,她哪里知道,眼前的女子与豺狼一般无二。 解忧缓缓起身,没有了刚才促膝长谈的心情,若有所思的走到帐外,彼时正是明月高悬,疏星晦暗。试想今日的于单,倘若真如云英所言能骑善射弓马娴熟,早该征战沙场,何以久居王庭,寸功未立。军臣单于继承人的身份成为他扶摇直上的最大障碍,伊稚斜容不得他。单单凭借他合法继承人的身份和已故军臣单于建立的威信,极有可能引起匈奴内部的分化,伊稚斜不会给他立功的机会,那样无疑会增加对自己的威胁。 解忧突然有些同情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匈奴王子,霍去病十七岁就名扬天下,而他这能在无尽的长烟落日中蹉跎岁月,任羽翼凋零,宝刀蒙尘。她似乎看透那微露的忧郁之色是深藏许久的隐忍和幽怨发自内心的表现。而且,他还不能反抗,没有兵马,没有权利,甚至不能有理想和怨恨。 拥着帐外那一轮缺月,解忧和衣躺下。匈奴的天气真如人们所言,天寒地冻,夜间温度更低,解忧用毡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炉子上的火苗不时窜出火堆,映着月色,幽幽的闪着红光。 ------------ 故主蒙尘 这一夜解忧睡得并不踏实,恍惚间仿佛梦到她病病歪歪在冰雪中前行,远处干涸的沟渠里似有人卧在雪地里熟睡着。她悄然走近想看清那人眉眼,却好似隔了万水千山,风雪、冰霜、山川都来阻碍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他跟前。她奋力奔跑着,乃至呼喊着,期望被听见。 直到把自己跑累,她满头大汗从睡梦中醒来。四下观望,帐子一侧是云英轻轻的鼾声,炉子下的炭火烧得火红,发出哧哧声。 解忧披衣跑出帐子,寒风袭来,她瞬间把自己包裹严实。她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梦到的是霍去病,混在匈奴军营中的他该怎样生存下去? 解忧双臂紧紧环抱自己,希冀让周身暖和起来,望着天际那冷冷的月牙,却越站越冷。 刘解忧此刻正担忧着霍去病,她不知道,此刻的霍去病也正在想她。 霍去病藏身于军帐的策略远没有她装扮女奴顺利。匈奴各部人马看似繁多,实则驻扎有序。白天尚可借着各部人马互不熟识的机会穿梭在各部中打探军力分配,到了夜晚,各部按照指定的位置指定的军帐休息,他就再难藏身。 霍去病重点盯梢的是浑邪王部与休屠王部,故而大部分时间都围着他们转悠。 好在夜晚也有值夜的军士,自然有空出的帐子。探听好他们轮值的时辰,他借着别人外出巡视的间隙借士兵的帐子休息整顿,顺便躺下眯上半个时辰。行军打仗的人多半天生有一种怪本事,头一粘上榻就能睡着,稍一有动静便能醒来。他决计不会提心吊胆躺着,守着别人的脚步与自己的心跳不敢睡。霍去病从来自信过人,即便睡着了也睁着一只眼睛。 上半夜他借机眯了一小会儿,下半夜就出来活动。长安城里有宵禁的律令,那时的他就已学会如何避开夜间巡逻的军士摸黑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今虽然换做匈奴王廷,于他霍去病而言,依然是轻车熟路。 探查过浑邪王部的车马兵力,他熟记于心。长夜尚未过去,终归有些不放心,他越过土丘,顶着满面风霜屹立在满是冰渣的灌木丛边。 土丘那边就是阏氏的穹庐大帐,白天他生面孔不便来此,到了夜晚,忍不住远远凝望一番。 这里住的就是我大汉朝的公主呀。他只来了一日就有无数感叹,每离开汉地一寸就思念长安一分。霍去病心中感慨,几十年不过弹指一瞬间,如果当年有他们这批人,定不会令这尊贵的汉家公主流落荒漠。金枝玉叶蒙尘,终究是臣子的耻辱。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目光朝别处移开,穹庐大帐四周是各种小帐篷,如同侍卫般守护着大帐。他清楚的知道解忧就藏在这些帐子中,或许她正卖弄着小聪明哄着年迈的陪嫁宫女给她们讲述大汉朝的各种变迁,或者她正一手羊肉一手马奶酒狼吞虎咽着解决当下问题,谁知道呢?这个叫解忧的女子总能带给他无限意外。 他极目远眺,心中前所未有期待着能见到她身影。 漫天飞雪飘来,挡住他的视线。任凭霍去病有鹰一般的视力断然看不到解忧。 ------------ 陌路王孙 翌日清晨,解忧走出帐子,借着王廷女奴的身份在人群中溜达着。 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正在教五六岁的弟弟射箭,年轻的匈奴姑娘一面挤羊奶,一面说笑打趣。解忧身材略显娇小,穿梭在来来往往的匈奴人中,俨然一个孩子。 这里有不少被劫掠而来的汉女,可是走在人群中,她又怎么能分清哪些是汉人哪些是匈奴人? 高大魁梧的汉子一巴掌打在一个中年女子的脸上,那女子不屈得跟男子争论着。 “不许打她!”解忧冲上前去,一把拽住壮汉的衣袍。壮汉有些意外,转过身看着解忧,他身材魁梧,足足高出解忧一尺有余,满眼疑惑的看着这个小姑娘。她不但阻止他,竟然还敢怒不可遏的盯着他,毫不畏惧的逼视他的眼睛。 “不许打她!你算什么男人?”解忧朝他吼,却忘了他们之间语言不通。 解忧始料不及,身上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竟是刚刚那个挨打的女人,眼睛瞪圆看着解忧,手里还握着铜盆。她一把推开解忧,用匈奴语咒骂着:“你是哪里来的野姑娘?”她皮糙肉厚,举止粗俗,齿缝间残留着细碎的牛羊肉。 “哈欠!”解忧打了一个哆嗦,拭去水渍,却不得不顶着一身狼狈继续走下去。 “哈哈哈!”身旁发出笑声,是那种发自内心无法抑制的笑声。解忧回头,只见那个叫于单的匈奴王子正一根手指指着她大笑。 “你笑什么!”解忧也不管他是不是阏氏的儿子,气冲冲朝他嚷起来。 于单脱口而出略带口音的汉语:“活该管别人家的事了。” “我算是不懂匈奴人,女人怎么喜欢被男人打?打人还不让人管了?”解忧径直往前走,没好气地说:“好心没好报。” “这就是匈奴人,匈奴男人知道怎么驯服自己的女人,你别看他们打打闹闹,一旦遇到战争,他们都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女人。”于单平静而不失,好像他们从来都不是陌生人。 “真是难以理解的匈奴人。”解忧嘀嘀咕咕,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她不喜欢被人跟着,但此刻有了这个匈奴王子的掩护,她心里浮出一个想法。 “你需要学的很多。”于单全然不顾她的轻慢,继续充当着师傅:“不要管别人的家事,不要做无谓的逃跑,不要激怒任何一个匈奴人。每个被掳劫而来的汉女都犯过错受尽惩罚,你不会比他们更好运。” 解忧也不管衣衫湿透,继续朝前走,目光流连在形形**的车马中。“天下间自以为是的男子,说出的话都一般无二。”她这样想着,忍不住想到霍去病。 “你笑什么?”于单敏锐捕捉她的每一丝表情。 “我笑了?”解忧反问道。 “自己笑了都不知道!”于单又念叨着:“这里是浑邪王驻扎地,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把我捉来的。”解忧眼前一亮,帐篷附近骏马嘶鸣。 于单闷闷嘀咕了声“无聊”,但随即跟上她。 “无聊还跟来?”解忧忽然转过身去。 于单一看,只好转过身去道:“我就是看看,怕你闯祸。” 解忧暗笑,这匈奴人果然单纯,她不动声色将马鞍下的物件抽出插入腰间。 “喂!别跟着我了,回去吧。”解忧拍拍他的肩,于单无奈,真是遇到冤家了。 ------------ 临时盟友 夜半,解忧悄然起身,一个影子轻快的掠过帐子,隐入树林的荫翳中。 “霍?”感觉到有人,她轻唤一声。 “嘘!”来人迅速止住她的出声,趁着皎洁的月华,解忧认出了他:“谢天谢地,可算是你。” “是我。”霍去病沉声道,对她表现出的关心冷淡对待。 解忧当然明白他心中负气,明明可以约定见面地点,她却故意留下悬念,或许是她骨子里的特立独行决定了此刻的独来独往,或许是有意刁难他。说到刁难,霍去病心中冷笑,她可真够看得起他,危局之中依然相信他保全自身的能力。 “这两天怎样?”他那如炬的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她:“这身打扮还不错,不伦不类。” “没什么?只见过清河阏氏和那个落难王子。”解忧寻思着对他透露多少,片刻沉默后道:“阏氏似乎不关心王庭的政事,但我总感觉她从未离开过权力中心,什么都瞒不过她眼睛,我数次被她盘问得脊背发凉。” 解忧只是明白一个道理,越是危险的境地,他们越不能内乱。 “你见过伊稚斜?”霍去病扬眉,自他口中吐出的这个名字即便在黑夜中仍旧有不小的穿透力。 “还没有。阏氏不叫我的时候,我不能去穹庐大帐。你见过他?”解忧的目光因冰雪而澄澈,有许多霍去病也读不懂的东西,似喜非喜,似忧非忧。 “是个值得一战的对手,日后我一定要在战场上打败他。”霍去病坚毅无比回答,他无需对她阐述太多,这种棋逢对手的快感只有真正的战士才能体会。 然而霍去病忘了,她也是战士,在另一条战线上。解忧问:“他注意到你?” “没有,我混在浑邪王的部落里,各部落人都很多,不同部落相互未必认识,以我的身手他们发现不了。”他笑着,又是那种无所畏惧又不失威严的笑容,仿佛在汹涌的波涛中依然能找到主心骨。 “他长得什么样子?”按捺不住好奇心,解忧问道,在她看来,这个匈奴单于实在独特,他篡夺了王位,杀尽支持于单的旧臣,却心安理得继续重用军臣单于的谋士,安抚各部,没有起过内讧。他夺了本属于于单的一切,却依据旧俗娶清河公主为阏氏,不怕他们母子联手报复。他绝不会忽视这样潜在的风险,却安如泰山,说明他完全有把握控制一切。凭直觉,解忧断定他是一个狡猾多变的人。 “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雄心勃勃的人,那样狡诈,多疑,傲视天下。的确是大汉难得的劲敌。”霍去病说罢又安慰解忧:“别担心,他骄傲的看不上任何人,不会强抢你做阏氏。你见了他就知道了。不过……”霍去病刻意停顿了片刻,调侃道:“那个匈奴王子似乎对你有意,一早上尾随在你屁股后面,你若是为他留在了匈奴,那真是连和亲都免了。” “去!有敢叛逃匈奴者,身死族灭。就算是这样,也该是我把他拐到大汉。”解忧不忘与他斗嘴,忽又想起一事,复言道:“那个叛徒赵信,你见过了?” “他娶了伊稚斜的妹妹,做了匈奴的王,如此而已。”霍去病言简意赅,透出前所未有的定力与气势。 “总有一日我要在战场上活捉他,他是匈奴唯一认识我的人。”霍去病一如既往,无所畏惧。 “那个三番两次叛变的小人,只怕伊稚斜也不会多信任他。不过,聪明人知道怎样把怀疑掌控在别人可以接受的范围。你摸清那几个王的底细吗?”解忧问。 “管好你自己,我能应付。”霍去病不愿多说,坚信她能理解他的暗示。 告别了霍去病,解忧这一颗心安定下来。霍去病,他绝对不会透露自己掌握的情况,他只对陛下的命令负责。遵守承诺,保守秘密,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解忧叹口气,什么时候你也能这般信任我呀? ------------ 人心若雪 “你在这里做什么?”此时解忧背对着人烟,双手托起下巴,歪着脑袋,似在远瞭,又似思考。询问声从她身后传来,她无需回头就知道是谁。她总能笃定一切。 “大漠天寒地冻,不用多久就会习惯。”于单在她身旁坐下,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映在溶化中的冰雪上,泛着异样的光芒。当然他不知道,并肩坐在荒原土丘上的他们,远远看上去,也如同镶了金边一样。 “匈奴真是很冷,八月就漫天飘雪。大汉只有到了寒冬才会下雪。”解忧捂着手,轻呵一口气。如霍去病所言,这个王子当真在乎她,这于解忧而言是莫名的伤感,多少会忆起她此行的目的和她今生的宿命。 但解忧既不接受也不抗拒,原因,谁知道呢?或者仅仅是她需要他的掩护。 “慢慢就会习惯,你看我的母亲,她来了三十年,早就习惯了匈奴的天气,即使是最寒冷的天气,她也不会生病。你也会像她那样的。”于单源源不断向她灌输她会永远留在匈奴的讯息,仿佛自己一松手她就会随风飘走。 “是吗?”解忧漫不经心,安静的时候她不那么凶悍,但也不甚热情,对他的关切爱理不理,有一句没一句闲谈着。 “是的。你也会习惯匈奴。”于单很有信心的点点头。 “我不想留在匈奴,我要回大汉。”她转过头,看着他,缓缓地说。在她看来,于单并未说服她,反而是不断努力说服自己。 于单哑然,默默看着她,眼里有些忧伤,轻柔的不易察觉。不可否认,相遇那一瞬间于单就注意到她的存在,极其特别的存在。解忧以往遇见的人只知道她的凶悍和怪僻,而于单不同,他对她没有固有的印象,她于他而言是洁白的一片。他似乎竭尽全力想了解眼前这个来自汉朝的女子,也许仅仅因为她有些像母亲,也许……谁在乎呢? 解忧似乎没有在意于单的反应,望着天边,自言自语:“三十年,多久啊?南飞的大雁几度来回,长安城的屋宇都可以拆了重建好几回了。” “你姓什么?汉人是有姓氏的。”于单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我姓刘,刘玦。”解忧有理由此时真话比假话更能得到于单的信任。 果不其然,这只会增加他对她的好感和信任,令他眼中的解忧越发亲切。 “你竟然和母亲同姓,难怪你们长得这么像。”这绝对是赞美,解忧那难以称之为美丽的相貌在他的对比中无形提升了。 如果霍去病得知她被这样赞美着,一定会嘲笑这个蛮夷之地的王子多么孤陋寡闻没有见识。 解忧望着于单,他的眼睛里有分明的感情存在,是某种她没有经历但目睹过无数次的感情。她忽而有些懊恼,或许该随便编一个姓氏糊弄他。 而于单无法感知她目光中复杂的情绪,在他看来,这是这个名唤玦的女子第一次用这种温柔的眼光注视他。 “公主也姓刘,你也可以姓刘。”解忧提醒他。 于单顿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在匈奴,在他的记忆中,从没有人称她的母亲为公主,人们都称呼她阏氏,她是高贵的清河阏氏。 “我是说,如果你到了大汉,就是姓刘的。不过,匈奴人是没有姓的。”解忧很无所谓的撇撇嘴。 “我大匈奴是昆仑神的子孙,都是一家。其实,有些匈奴人是有姓的……”于单默然,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他们姓刘。” “匈奴人也姓刘?我听说匈奴人连坟墓都没有。”解忧愣了愣,怎么以前没听过?书上也没说,兰台的藏书里也没有提及,就是博览群书的司马谈也不知道,还有张骞,他是到过匈奴的,怎么没告诉我呢? 解忧直直盯着于单,好像此时的他就是写满神秘文字的羊皮卷。 ------------ 踏雪寻踪 “听那些头发和祁连山的冰雪一样洁白的老人说,他们是随公主和亲而来的人们的后人,他们为纪念汉朝就姓刘。”于单眼里是真诚。这个狼群里长大的王子,怎么会有这般清澈的眼神?解忧于心不忍。 “这么说,他们有大汉和匈奴的血统,和你一样?”解忧咄咄逼人的追问眼神令于单颇不自在,他转顾四周,似在找寻可以作为藏身之处的话题,以免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戳穿。 于单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早些年在大汉时候听说匈奴人毫无伦理可言,父亲死后,儿子除了财产还一并接纳他的姬妾,兄长死了,弟弟们就瓜分了他的女人。,比起中土,真是野蛮不堪。”解忧眼中尽是鄙夷。 于单正色反驳:“我们从祖先开始就这么做。娶庶母寡嫂能防止种姓遗失,而且失去丈夫的女子要单独生存几乎不可能,这些你不懂。” “禽兽有知而无义,这样的禽兽行我们汉人当然不会懂。”回想起大汉,解忧炫耀着她的见识:“你不知道,大汉的郡县城池是多么繁华。燕之蓟,赵之邯郸,齐之临淄,楚之宛丘,这些名都富寇海内,商贾百姓穿着绫罗喝着美酒。从巴蜀利用长江水运,自汶山起,浮江一下,行三千余里可到荆楚,沿途不费牛马之力,中原没有大山大川阻隔,四通八达。这些地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而京城长安的繁华又在其他城池之上。” “你知道长安城吗?你母亲清河公主就来自长安。长安地处关中,南通巴蜀,西北接天水,陇西,北地,上郡,各地商贾云集,货物流通,豪富之民多居于此地。我们的长安城墙周长五十里,城墙以黄土筑成,高三丈。城内的八条主要街道十字相交,贯通南北的大街长达十七里,街道中央是皇帝的御道,两侧有沟,沟外则是百姓走的街道。城内商业繁盛的有城东三市,城西六市,合称东西九市。市内商肆按行业排列,整齐有序,市内还有官府的手工作坊。春天,杨柳的飘絮飞得满城都是,夏天,我们用水车把井水运到屋顶降温,秋天的时候,周遭都是丰收的气息,到了冬天,房前瓦当会挂满冰棱。” 于单默然听她讲述着大汉的繁华富庶,一切都如同海市蜃楼,反正他这一生都不会有机缘知道。 “已故的和亲公主们,她们的魂魄应该在月夜下归去了吧。”解忧忽然对二人此刻的相处表露出极度不满,她皱着眉头道:“于单,你为何总找我说话?我这般惹人生厌,你却总能忍耐。” “我说过,你长得像母亲。”于单愤愤地起身,满眼愤怒从高处俯视她,驱赶着她带来的厌恶感。 “当然,我们都是汉人。”解忧挑衅般直视于单,仰起的额头光洁如玉,映射着晚霞的余晖格外触目惊心。 “走!起来!”于单狠狠拽起解忧的胳膊,拉起解忧就走。 “去哪里?我不去!”解忧试图挣脱,却被拽的更紧,整个身子踉踉跄跄被于单拖着走。 “上马!”于单不由分说,强行将解忧捆抱着上马,踏碎皎洁的冰雪,策马而去。 “你这野蛮的家伙,亏你还有大汉的血统!”解忧不再挣扎,只是倔强的扭头,以后脑勺回应于单的愤怒。 “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大汉,看看你们这些不配受到尊重的汉人,看你的骄傲还敢不敢写在额头上?” “好!”解忧也不再吭声,负气中静静等待目的地的到来。 马在草原上跑了很久,踏过荒芜的山丘,踏过长满芨芨草的平原,直到夕阳完全落下,终于逐渐放慢步伐,缓缓前进。 他们远离了王廷的帐子,远离了喧嚣的牛马人群,茫茫一片荒漠只剩他们两个影子。 解忧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一片馒头状隆起的土包,一个挨着一个,大大小小,紧密相连,甚至重重叠叠,和远山自然而柔顺的曲线明显不协调。解忧胸口闷闷发疼,呼吸逐渐急促,这些人为的突兀的小山包,明白无误地告诉解忧一段悲壮惨烈的历史。 “这些都是什么?”解忧的声音颤颤巍巍,断断续续,低沉的不再如她往日的自信。 “这些都是坟墓,你说得对,我们匈奴人没有坟墓。这里埋的都是你们汉人,是历代皇帝送到匈奴的和亲公主和她们的随从,一个坟头就是一个人,你数数有多少坟头,就有多少……”他蛮横拖解忧下马。 ------------ 苍颜如雪 “你想向我证明什么?证明你的匈奴是多么残酷,多么热衷于杀害无辜者的生命!就算死,他们也是我大汉的子民。”解忧反驳着,眼底却是说不尽的悲凉。身在异乡,她对于有关大汉的一切变得格外敏感。 “汉?你们汉人是这世上最残酷的族群,从来没有一个族群像你们那样,因为效忠于不同的主人为了争夺同一件奖品毫无羞耻心的对自己的同类斩尽杀绝。”他大声咆哮着,解忧满眼无尽的荒凉与忧伤彻底湮灭了他萌生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同情和懊悔。 解忧缓缓走到最近的一个坟头前,望着坟上茂盛的白草,在凛冽的寒风中,倔强挺立,似乎在寻觅归途和方向。令解忧不解的是,坟前居然有墓碑。不久前她刚知道,匈奴人没有文字,也很少有人会写汉字。 破落的石碑上刻划着解忧也不懂得符号,也许是时间太久,已经难以辨别。她蹲下,目不转睛看着石碑。那埋尸荒野的朱和坟茔前也会这般长满白色的草吗? 于单悄悄走近,扶起她的手:“走吧。”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解忧猛然起身,狠狠推开于单。于单始料不及,在解忧奋力一推下,竟一屁股栽倒在雪地里,他顾不得自己,不可思议的看着解忧。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我,我的国家曾经遭受怎样的苦难与屈辱,曾经蒙受怎样的血污与磨难,就是要告诉我,你们曾经用多么野蛮的方式掠夺我们的子民和财富,就是为了羞辱我,对吗?” 于单随手抓起一把雪站起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汉人是世上最无能的人,只会用女人的青春和眼泪换取和平。历代汉朝皇帝送来的国书,你想看吗?只有最卑贱的男人才会把自己的女儿送给仇人!” “强盗就是强盗,就算融入大汉血统,依然和你的祖先一般残暴不讲道理。大汉曾经的羸弱是我们打不过你们的原因,不是你们侵略我们的借口。”解忧反驳道。 “就算这样,匈奴依然会灭掉汉朝,一定会!”于单不甘示弱,或许他同情部分汉女的遭遇,但不会改变他骨子里匈奴族的残暴与强悍。 “是吗?可是今天呢?你们的王庭为什么要迁移到漠北,你们的单于为什么寝食难安?大汉的铁蹄迟早回踏平王庭,到时候你就知道究竟谁比较无能!”辩论和怒吼本来就是解忧的特长。 “你办不到!卫青的军队根本不可能到这里,汉军还没有抵达王庭就通通病死了!”于单的说法正是赵信给伊稚斜出的主意,以他对卫青的了解,他不可能长途奔袭至此。 “王子殿下真是天真,难道您忘了,我正是从大汉而来,趁着冰霜雨雪而来,连我都没有病死,强大的汉军会吗?元光六年,卫青为车骑将军,出上谷,直捣龙城,斩敌七百;元朔元年,卫青领兵三万,出雁门,斩敌数千,元朔二年,匈奴进犯上谷、渔阳,朝廷避实击虚,卫青引兵北上,出云中,沿黄河西进,袭击占据河套以及以南地区的楼烦王、白羊王所部,收复河南失地,解除了匈奴对长安的威胁。元朔五年,卫青出朔方六七百里,奇袭右贤王所部,进一步巩固朔方要地,切断匈奴左右两部。在大漠草原上,还会有汉军铁骑无法踏平的绝地吗?”解忧嘴角掠过一丝得意地笑容:“就在不久前,还有一位少年将军偷袭了你们的祖宗圣地。” “你休想,我们大匈奴的草原都是我们大匈奴的将士们用手足和鲜血换来的,你们休想要回去。”于单再度被激怒,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怒不可遏的盯着解忧。 “这就是你们匈奴人的生死观?大汉有粮食,丝绸,珠宝,美玉,你们有强壮的马匹,但你们没有选择和平的方式,你们选择了掠夺。明明可以用牛羊马匹换来的东西,你们却要用自己的手足和鲜血去换?这就是你们匈奴人的生存法则?”解忧的话语让于单彻底静默,他以前从未如此想过,也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他和他的祖先们都是遵照既定的规则生存的。是呀,可以用牛羊马匹换来的东西,怎么值得用手足和生命去夺取? 两个人静静站在没有火光的雪地里,久久没有说话,天空又飘起雪花,白茫茫,纷纷洒洒,落在他们身上,没有及时抚去,远远望去,就是雪砌成的。 ------------ 雪中救美 夜雪初霁,阳光洒在洁白的积雪上,于单在帐篷外磨砺着宝刀,一来二去,整个早上过去了,只见他一会儿凝眉一会儿傻笑。那个狡黠的女子,在那一天踏雪之后,似乎少了几分尖锐,多了些深思。于单试图去揣测她心底的声音但无功而返,他自顾自将这理解为解忧对永留匈奴命运的接纳。 “王子如果想那个女人就去找她,何必在这里胡思乱想?”他的随从稽珊嬉笑着凑上来。 于单摸摸脑袋:“谁说我想她了?”他不是个轻易动情的人,但这远道而来的异族女子或多或少俘获了他的心。 “你不想?这短刀都快磨成刀片了。”稽珊贼贼笑着。 “你是娶过亲的,你说,那个叫玦的汉女她心里究竟想什么?”于单停下手中的活儿,忍不住问他。 “嘿嘿!王子你承认了!”稽珊憨厚笑着:“女人不听话就要用鞭子抽,经常抽打她们就老实了。” 于单摇摇头,他多少受了母亲的影响,不习惯这种野蛮的方式。于单说道:“她看上去比我们匈奴的女子更果敢。” “我看不是,她和狐狸一样狡猾!”稽珊摸着鼻子,吐了口唾沫:“她一个眼神一个招手就把王子迷得团团转。” “你说她开始喜欢我了吗?”他百思不得其解,若说喜欢,可她总喜怒无常不冷不热,若说不喜欢,偌大一个王廷,她又怎会只和他相熟。 “我听老人说,汉家的女人生性含蓄内敛,越是喜欢的人表面越是装作讨厌你。远不如我们匈奴的女子热情可爱。”稽珊分析得头头是道,却被于单一把拒绝:“胡说八道,我自己想去。”嘴上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欢喜着。 解忧住在清河阏氏大帐附近,于单却被贬得颇远。他风风火火翻过山丘朝大帐而去,却远远听见两个女子争吵。 先是充满骄矜的匈奴语:“哪里来的汉家女人?我非要好好抽打你,让你知道谁才是王廷的主人?” 然后是不甘示弱的汉语:“真是蛮不讲理,蛮夷之邦的女人连女人都这么不可理喻。” “你胡乱说些什么?”这又是一段匈奴语。 眼见那匈奴女子嚷着要打人,于单大跨步跑上来:“住手!” 他说的是匈奴语,那匈奴女子一怒:“于单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教训这个不懂规矩的汉女。” 不待于单解围,解忧立刻问道:“她嚷什么?” 于单不及回答她,对那女子道:“这里是单于的王廷,王廷的次序是单于定下的,她不是你的女奴。” “一个低贱的汉人,竟敢在穹庐大帐四周窥探,就她也敢在我面前撒野!”那女子不由分说,抡起鞭子就打。 于单一把拽住鞭子,狠狠瞪着她:“她是阏氏的女奴,不要忘了阏氏才是王廷的女主人。” “哼!你果然是汉人,从皮肤到骨头都是汉人。”于单的身影盖在她脸上,她瞬间气短了七分,抽回鞭子:“于单,你会后悔的,会后悔的!” 于单眼中掠过一丝惆怅,任由她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她谁呀?”解忧满脸不屑瞧着她那骄傲的背影。 “单于的姐姐阿兰!”于单显得不耐烦,淡淡说道:“你们也真行,两个语言不通的女人也能吵起来。” 解忧两眼一翻,轻描淡写将事情掩盖过去:“这你就不懂了,很多女子天生就是对头,就算看不见听不到也是对头,两个非要斗出胜负才能罢休。” “你的道理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多,只一片就让我无话可说。”于单目中尽是温暖的关切。 解忧心里一慌回避着他的目光,冷冷问道:“她是你们单于的姐姐,那么她丈夫是不是赵信?” “没错,赵信回到匈奴,单于就把阿兰嫁给他。你认得赵信?”于单问道。 解忧摇摇头:“听边关的人议论过。你们的单于和我们的皇帝一样,把姐姐嫁给值得信任的将军来笼络人心,他肯定是跟我们汉人学的。” “自大!”于单撇撇嘴:“不过我们匈奴人的军师确实是你们汉人,汉朝宫廷里的宦官。” 中行说!解忧脑中飞快闪现这名字,曾作为汉宫宦官的他随公主和亲,随后凭借其谋略与智慧成为匈奴单于的智囊谋士,相传他曾立下誓言,此生必助匈奴灭大汉。她心里幽幽道:“卖祖求荣这等断子绝孙的行当果然要断子绝孙的人来做。” ------------ 善心一念 解忧手指上下翻飞弹奏着《淇水》,大帐里弥漫着特殊的薰香,伴着晨光散落在身上,馨香盈满。两个侍女分列清河两边,一个为清河挽起发髻,另一个整理案上的妆盒。铜镜旁立着一枝银鼎薰炉,雕花镂空,别致美丽。 云英猛然掀开帐子小跑着进来:“阏氏,阿兰居次忽然重病,巫师说恶灵附体,正在帐子里施法。” 解忧正在弹琴的手中忽然碰到不相干的琴弦发出突兀的声响。清河猛地站起来:“你说清楚,是怎么病的什么时候病的?” 云英吞了口唾沫:“说是吃饭的时候忽然晕过去没有了呼吸,她那边的人都哭成一团。” 清河略一思索说道:“快,我们去看看。” 解忧三步并两步跟在她身后,一面问云英:“那个阿兰居次和阏氏感情很好吗?” “没什么来往。”云英一面走一面回答。 解忧蹙眉道:“她怎这般着急?”这个令人厌恶的匈奴公主,同时还是叛臣赵信的妻子,解忧虽不乐意见她,却按耐不住跟在清河身后。 云英略一蹙眉:“阏氏就是这样,谁病了都着急。” 阿兰的帐子里,几名满脸涂抹着油彩衣着怪异的巫师跳着诡异的舞蹈,口中念着解忧听不懂的咒语,手中挥动着丁丁当当不知名的法器,衣着上额的挂饰与法器同时发出诡异刺耳的声响,比解忧幼年见识过的荆楚巫术更显得蒙昧。一群女奴跪在地上哭着,她们是真的伤心,不知是哭主人还是哭自己未知的命运。许多人围在外面,怀着各自的心事等待着结果。 清河径直走到阿兰躺着的床边:“她晕倒前在做什么?” 一个婢女哭着过来说:“居次一边吃东西一边骂。” “骂什么?”清河焦急问道。 “骂不要脸的汉家……”婢女猛然顿住,意识到不慎犯了阏氏的禁忌,壮着胆子偷偷瞟着清河的表情。 清河早知后面没好话,也不在意,继续问:“她最后吃了什么东西?” “硕大一个鸟蛋。”婢女战战兢兢回答。 清河没有追问,反而掰开阿兰的口鼻仔细观察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阿兰的脸色越来越青紫。解忧在云英的帮助下已得知他们的谈话,某种缠绕她许久的恐惧感觉再度涌上心头,她曾费尽心力去淡忘这知觉,淡忘到几乎不记得,却在这一刻重新回到脑海中――赵信从前的妻子正是这样缓慢消失在她眼前。不顾云英好意的阻止,她走到阿兰床边对清河道:“让我看看。” 清河略一思索,点点头。 解忧小心翼翼扶起阿兰,在她背部脊柱间摸索着。她选定一个位置,手背用力狠狠敲下去。 “咳!”阿兰猛然咳嗽了一声,被她的一拳敲出了鸟蛋,果然是边吃边说话被卡住了。 清河展眉舒一口气,总算是救活了,甚至来不及接受旁人的感激,立即起身离开帐子。婢女们涌上来给阿兰喂水,把解忧挤到一旁。 解忧打量着周围,赵信呢?这种时刻他怎么不在? “听说右贤王发现可疑人在王廷出没。”云英说。 解忧大吃一惊,她有足够把握赵信不认得自己,但他定能认出霍去病。他发现霍去病了?一定是这样。 疑心生暗鬼,她越想越怕,仓惶冲出帐子,用并不流利的匈奴语大声喊赵信的名字。 ------------ 关心则乱 “霍去病!霍去病!”嘴上叫着别人的名字,解忧心中却是默念着他,绕着帐篷山丘奔跑着。 “叫我做什么?”赵信霍然立在她面前,森冷的面孔如夜间的鬼魅一般。他表情微怒,如果解忧不能给出合理答案只怕会惹上麻烦,毕竟这里是匈奴。 解忧猛然顿住,脑中闪现过霍去病的影子,赵信并无特别表现,他算是安全了? 她喘口气:“阿兰居次刚才昏过去,现在醒了在找你。” 他眼里虽有疑虑,却并未迟疑,一言不发朝帐篷走去。 谢天谢地!解忧拍拍胸脯,这才感觉到方才心跳过速。恍然被一人从身后捂住嘴:“嘘,嘘,是我。” 霍去病的眸子在黑夜中晶亮,解忧压低声音呵斥道:“你还敢出来,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赵信在找你?” “我知道!”霍去病神态悠然,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他大概觉得我背影眼熟,一混进人堆就把他甩了。谁想到你会满山喊他的名字,我还当出什么大事了。” “他娶的那个什么居次被鸟蛋卡了喉咙,差点死过去。我替她把他喊回来。”解忧用手扇风,轻描淡写道。 “那也不至于喊成这样,整个王廷都听到了。”霍去病压低嗓子嘲讽着。 当真是关心则乱,解忧一耸肩:“我给救活的,当然要公告天下。” “你救的?”霍去病逼近她,目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白天你们不是还吵得不可开交吗?” 解忧眼珠子一转,他每天忙什么?似乎从未远离过自己。她含糊着说:“我有自己的打算。” 手不经意间碰到霍去病胳膊,被他仓促避开。惊诧间解忧发现手中有温暖湿润的液体,借着月光她隐约见到一缕暗红。“你受伤了?”解忧关切问道。 “没事。”霍去病避开她的目光,也自动分开一段距离。 霍去病的行动并非一帆风顺,他先是混在浑邪王部落中,因姨父公孙贺的教导和影响,他对浑邪王部风土人情颇为了解,故而最初无人怀疑。一天夜里,浑邪王屏退所有仆役,单独在招待客人。部落的守卫外松内紧,霍去病本能感觉到有异。 趁着黑夜,他摸索到帐外。果然,除了篝火,帐子外围无一人看守,最近的士兵都在一丈以外背对营帐。 霍去病以匕首划开毡帐,只见浑邪王正与一匈奴贵族密谈。烛火晃动,浑邪王凝眸低语,却迟迟不见那人转过身来。 如此听了片刻,借着斟酒的时机,那男子转过身,霍去病不由得大惊,竟然是休屠王。两个部落王背着单于在他眼皮子底下密谈,明摆着告诉人这里面有阴谋。本来霍去病小心翼翼,却因急于听清他二人谈话不慎触动了帐篷外的火堆引来了侍卫,身手敏捷的他迅速溜走仍不慎被浑邪王的弓箭手射中了胳膊。 但这一夜吓坏了浑邪王,因多次败给汉军他招致单于猜忌,帐篷上的裂缝和不速之客的闯入更让他杯弓蛇影,生怕被伊稚斜手下探去什么秘密,又不敢声张捉贼,只好在营部里悄悄查访。这一查又惊动了王廷,惹得赵信监视起浑邪王部,这才在暗自监视中无意发现了霍去病。 方才那刻他忽闻解忧大呼,以为出大事,便不由分说赶来,不想牵动了伤口再次流血。 解忧见他不说,知悉他自有道理,也不多问,没说两句就匆匆告辞了。 ------------ 观棋不语 接下来几天,浑邪休屠二王的举动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在伊稚斜为团结匈奴各部举行的狩猎仪式上表现拙劣,甚至毫无建树,却私下集结部族男子比试骑射。 眼际是白茫茫一片,大片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笼罩在伊稚斜阴影下的两个部落不乏勇武过人的军士,两个全民皆兵的部族即使身处冰天雪地依然难以泯灭对胜利天生的渴望。积雪几乎漫过膝盖,丝毫影响不了他们此刻的战斗力。 箭不虚发,牢牢钉死在靶子上。这里仅仅是一部分弓箭手,大部分兵力留在远离王廷的千里河西草原祁连山脉之下。如果他们把全体兵力带往王廷,只怕伊稚斜在睡梦中都会惊得打颤。 五六千人的队伍算不上多么壮大,霍去病隐没在人群中,他笑得并不轻松,他们的训练环境更艰苦,地点更偏僻,他们的食物也比不上汉军的丰富,但他们有更加坚定的意志力,与上天与自然搏斗的勇气。某种程度上,霍去病认同草原部族濒临绝境时顽强的生命力。如果与这只军队在战场相遇,他坚信会是一场硬战,只有更强大,才可战胜敌人。 远远见到熟悉的人朝这边走来,霍去病转身欲走,却被什么东西钩住腰带。霍去病一惊,只见一十岁出头的匈奴少年正拉着他。他目光澄澈,显然还未被杀戮和鲜血侵蚀,他指着前方一排排射箭中的军士对霍去病道:“你去!” 霍去病立刻明白过来他的用意,这少年示意自己上阵与那帮勇士比试一番。多么熟悉的场面,每次霍去病隐藏在军营的大树后,偷偷观望训练中的大汉军人。他也时常用这坚毅高傲又略带渴望的眼神注视那些年长的军士,直到十四岁梦想成为现实那一天。 霍去病摇头,拒绝,果断不带一丝犹豫。对于任何一场对决,他心中没有丝毫怯懦,但霍去病并不愿逞匹夫之勇,他不需要借此刻的大出风头证明自己的强大。 然而少年显然不懂他的顾虑,他倔强拽着霍去病,因干燥而开裂的双唇张开,放大嗓门道:“你快去!” 他的声调为隐没于人群的霍去病引来更多关注,周围簇拥的人们纷纷注目着他,期待着这位年轻的军士会有怎样的表现。 霍去病显然没有料到突如其来的尴尬,但他并不恐慌,镇定自若是这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作为将军最可贵的品质。他装得若无其事,反过来注目少年,示意他上场与那些青年军士比试。 这样的举动显然激起了人们更大的好奇心,对这位年幼的未来勇士。 小少年天生不惧艰险,果断走向校场。 比试已进行了些时候,围观的部族成员因站立太久已冻僵了手脚,不断跺脚搓手来取暖。 霍去病乐得看一场热闹,小少年对两位王说了些谦恭的话,缓缓而坚定的走向校场。彼时的落雪已逐渐停下,唯有刺骨的寒风迎面袭来。逆风而行,霍去病不禁有些担心他的箭术。 驻足片刻,只见他挽起长弓,拉至满月,眯起眼对着不远处的箭靶。数十丈的距离对霍去病而言不算难事,换做他或者其他成年军士也不是多大的挑战。而这少年……霍去病忍不住留下观望。 “嗖”一声一箭穿心,许多人还没看清动作已见箭镞钉入靶心。 果然例不虚发,霍去病暗自赞叹,十一二岁,这少年已具备行军打仗的能力,十一二岁的霍去病还时常跟周围的孩童逞强打架。 “好!好!好!”雷鸣般的叫好声从人群中爆发出,超过此前任何一次。 霍去病微微诧异,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小少年会带给他们这般信心。他微微退后几步,准备离开。 不过很快,霍去病发现他走不掉了。人群在他身前散开,留出的雪白道路上走来两位长者――他熟悉不过的浑邪休屠二王,而引导他们来此的正是方才指示自己上校场的倔强少年。 ------------ 悬崖游走 四下相顾,在场每个人都以奇异却并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猜不透他们朝自己走来的含义,霍去病思索着对策。逃跑显然已来不及,更何况这本不是他的风格。 即便身着匈奴服饰,他的神韵容貌依旧有别于他们,霍去病自己没有意识到,他周身有种独特的气质,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 霍去病沉着以对,尽量不让他们看出自己的心虚,也不去想手臂的伤痕。 “就是他。”那少年指着霍去病道,目中是略带傲然的期待。 “哦?”休屠王看了看霍去病,略带不屑。 霍去病猛然惊觉,那十余岁少年与眼前的休屠王眉眼间有几分相似,难道竟是父子?他不禁自嘲,霍去病呀霍去病,这样隐姓埋名掩人耳目依然逃不过休屠王的眼睛,当真是避无可避。 浑邪王瞅了他一眼,对霍去病道:“你是……” “王!”不等他说完,霍去病立刻对他们的方向鞠躬,道:“作为您部落的一员,我有义务向您展示我的训练成果。” 一言一行,他都竭力模仿着匈奴人。 浑邪休屠二王均感以外,这年轻人并没有稚子形容的那般胆怯,反而颇有几分刚猛之气。那眉宇间掩不住的锋芒更令他们对这年轻人充满期待。 霍去病朝校场走去,接过别人递给他的弓箭。他本不愿逞能,但这一次势在必行。 方才已逐渐明亮的天空再度灰暗起来,低垂的云朵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雪。果不其然,霍去病刚跨上马背,就遭到从远山卷来的风雪的吹面袭击。 此刻他身处高处,比其他人更能感受风雪的威力。胯下是匈奴盛产的骏马,这畜生竟也感知到风雪的力量来回踱着步子不肯前行。 既然来了就要做最好的,霍去病可不打算输给那帮剽悍的匈奴军人。他猛然挥鞭,吃痛的骏马得令后奋力奔跑起来。 “驾!驾!”霍去病努力让骏马高速而稳定飞驰着,一旦马步稳健,他毫不犹豫拉过背上的弓,迅速抽出一支箭,箭在弦上,拉至满月,手臂因昨日的受伤有些吃痛,但目标是百丈冰雪外的箭靶。 狂风卷起雪花,彻底模糊了视线。多数人的视力仅允许勉强目测到箭靶的位置,更别谈靶心。人们不由得为这位不知名的勇士捏把汗,马背上疾驰的他能一箭穿心吗? 霍去病终究不是常人,他从小练就了鹰一般的眼力,即便狂风暴雪来阻隔,依旧能清晰辨别箭靶的位置。 “嗖”的一箭,当人们还在祈祷风雪别太狂时,霍去病已发出第一箭,正中靶心。很多人为他欢呼起来,彼此诉说着此刻马背射箭的艰难。也有人不以为然,傲然表示自己也可以做到,甚至更好。 不知不觉,风雪越发狂傲,有人建议推迟比试骑射,有人反对。霍去病注定独行,多数人想看他的笑话而非祝福他的成功。 他驾着马飞快在校场里绕了一圈,很快拉弓准备射出第二箭。 箭未射出,人们已做好接受失败的准备。这一刻视线更受风雪影响,甚至于马背上的霍去病也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然而对霍去病而言,这一箭却更有把握,方才趁机绕校场一圈,他已大致勘测了地形,对校场四周的环境更熟悉了解,箭靶的位置更是牢牢记在脑中。 箭不虚发,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第二箭以难测的方式展现在匈奴人眼前,所有人目瞪口呆,连赞美都忘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第二箭已用了霍去病九分气力,手臂的伤口已被挣破,鲜血沿着手臂缓缓流淌,此刻他已处在悬崖边上。 ------------ 险象环生 “嘶”逐渐难以用力的手臂令动作不在协调,微蹙的眉心分明昭示着身体的痛楚,霍去病不愿承认,但他那粗略包扎的伤口的确再次挣破了。 是继续寻求挑战还是向伤痛妥协?茫茫大雪掩住了山峰的棱角,也掩住了霍去病思考时的神色。在他的身后,竟然是无限期待着的匈奴人,这场面于他于匈奴而言多少都有些讽刺。 霍去病打定主意便不再犹豫。他策马再度奔驰而去,马蹄踏过一路的期望与欢呼,却不免被积雪逐渐掩埋。 “嘶!”霍去病再度挽开弓弦,不知是弦还是他受伤的身体发出了并不协调的声音,连身下的骏马都有些局促不安。 成片的雪花席卷而来,别说是身后围观的人们,霍去病本人也分辨不清箭靶究竟在哪里。如果说第一箭凭的是对骑射本身的熟知,第二箭凭的是对地形环境的准确判断,那么这第三箭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 凭借着对弓箭的了解,对箭靶的直觉,霍去病射出第三箭。不知马蹄踏到了什么坚硬不平的东西,骏马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连同霍去病身体也颤动着。 这一不规则抖动在那一连串整齐划一的动作中显得格外突兀,远处有见识的人多少也看出些端倪。然而更多人则是等结果,如此恶劣极端的天气,若能三箭皆中靶心,即便是最不笃信神力的人也要开始相信昆仑神的存在了。 霍去病也在等待结果,马踏积雪的速率逐渐降下去。比起旁人,他多了一分信心。他当然相信运气的存在,而且他自小格外受上天眷顾。但他一路走来,更坚信一点,运气从来只亲睐充分的准备和夜以继日长期不懈的努力。去年封侯之后有人问过他成功地秘诀,其实他们不知道,他霍去病能比旁人运气好,只不过多尽了一份力。 又是一箭穿心! 开始的些许不屑都变成由衷的崇拜与赞叹,匈奴人睁大眼睛注视着缓缓驰来的霍去病,仿佛凝视着昆仑神庇护下真正的英雄,好像在他的身上能看到浑邪休屠两部的未来。 他略带风霜,却英气十足。他们不知道,方才那一箭射出时霍去病重心未稳,并无十足把握。他们更不知道,在射出那一箭的瞬间,霍去病也许下一个心愿,他日战场相逢,他一定要收服这两个部落,不论是武力还是仁心。 “不愧为我大匈奴的勇士!”浑邪王感叹着迎上去,他本来想说“我浑邪部”,却忽然发现自己并未确定这人是浑邪部还是休屠部的。不过这无关紧要,只要是属于他们的勇士都是一样重要的。 “英雄,好样的。”休屠王忽然赶在他之前迎上下马踱来的霍去病,如同绑架一般双手紧箍着他双臂,略带狡黠的目光直直注视着霍去病,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霍去病没有避开,任由他双手紧箍着自己,坦然与他对视。手臂上的疼痛逐渐加剧,慢慢渗入心中,鲜血漫延。越在此时,霍去病越发镇定,他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不适,否则,匈奴的千军万马都会涌上来对付自己。 “休屠王!单于让我来找你!”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休屠王暂且放弃试探霍去病,转身去应付单于不怀好意的使者赵信。 借着休屠王转身之机,霍去病悄悄挪动右脚,足尖推起些白雪埋掉刚刚由手臂指尖滴落的鲜血。 好在风雪足够大,隔着数丈距离霍去病并未看清赵信的脸,只是听清了他低沉沙哑的嗓音。他微微侧身低下头,让自己的面貌尽可能隐藏起来。 “单于要见你。”赵信简单告知他,并未做太多说明,这轻慢的态度激起了浑邪休屠二部民众的怒火。 一个两次叛主的俘虏竟然敢在这些誓死效忠的部落前炫耀自己的荣耀,二王均不予理睬。 赵信杵在原地有些尴尬,目光朝四周乱瞟,寻找话题给自己台阶下。忽然,目光落到霍去病身上。虽然他眉目不清,换做匈奴打扮,却依旧引起赵信的注意。 “太像了。”单从静态,赵信已察觉霍去病可疑,他走上前去,想看清些。 “怎样?自次王看上我浑邪部的勇士,想跟我要过去?”浑邪王上前拦截一步,挡在他面前。 不等赵信回答,休屠王也说道:“如果自次王看中了,浑邪王你当然要忍痛割爱,毕竟,自次王是单于帐下最重用的人。” “哼!”赵信冷哼一声,不做回答。 气走了赵信,浑邪王松口气,叹道:“这个猪狗不如的赵信,战场上一点本事都没有,只会讨好单于欺压其他部落,汉人的骨气一点没学会,反倒学会了汉人的清高。” 休屠王拍拍他肩膀,回头却看,只一瞬间功夫,霍去病不见了。 ------------ 血色烟尘 “谁让你出头跟匈奴人比试去的?在赵信和匈奴二王面前大显身手很得意是吗?”解忧迎面而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指责。 霍去病任她怎样说据不还口,他心底清楚不让这女子把话说尽说绝她是不会罢休的。只是他很好奇,自己这一“失踪”,连匈奴二王都寻不到自己解忧是如何一来就找到的。 “你若是被他们捉住只怕明年就该我们大汉子民对着北方流泪了!”解忧怒气腾腾:“还嫌他们的泪少吗?” 霍去病讪讪而笑,算是承认自己的莽撞。这之间的艰难,他不得已的选择,自有一番道理,只是他不愿多费口舌去解释。 她喋喋不休说到自己口干舌燥,终于消气,啐道:“起初那两个蠢钝的部落王还为气走赵信沾沾自喜,谁曾想你一溜烟就不见了踪迹,只怕他们又该胡思乱想以为你是伊稚斜派去的奸细呢。” “我对他们二人行礼,这两位王心中肯定嘀咕,浑邪王以为我是休屠部的,休屠王以为我是浑邪部的,等他们想明白我们都回到大汉了。”霍去病说道。 解忧见他死不悔改,气鼓鼓走开了。不过很快她就不再为霍去病的行为说风凉话了,柴薪火堆,她自己也陷入两难之境。 “他们要怎样处置这些人?”解忧望着刑场,那些与她一同被俘的汉家女子正被皮鞭驱赶着走上火刑架。 这些女子在镣铐的重压下本已动弹不得,仍被手持皮鞭的匈奴士兵驱赶着前行,她们疲惫不堪,懒顾生死,任凭皮鞭在身上划破衣襟,在肌肤留下血痕。她们被驱赶堆满干柴的圆形祭台上,神情淡漠睥睨下方津津乐道围观中的匈奴人。 于单试图拉开解忧:“走吧!别看了,她们会被烧死,一个不留。” 他此生目睹过无数次残杀汉人的凄惨景象,那凄厉的呼唤和纷飞的血肉如附体的鬼魅阴影时常在眼前浮现。 多年前 冰天雪地里跪着些衣不蔽体的汉人,他们从万里之外被劫掠而来。这些人皮肤大半暴露在外,冻伤皴裂无数,受过**的女子掩面小声哭泣着,男子则垂首木然等待死亡降临。体肤的伤痕和衣衫的破烂分明昭示着他们所受的磨难与屈辱。 “杀了他们!”中行説表情狰狞的指着那些人道:“杀了他们!如果你是匈奴的王子,就该杀了他们!” 十岁的于单手持弓箭对着那群苦难中的人,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他们瘦弱不堪,衣衫褴褛,更有病饿致死的可能,母亲说过,为君者当兼爱敌国之民。他看着他们,再看看中行説,坚定的摇摇头。 “我再说一遍,杀了他们!一个不留统统杀掉。”中行説尖锐的嗓音各位刺耳。 于单心中一冷,不由得退后一步。 国师的话是一定要听的,他的父亲,匈奴军臣单于说过,国师可以教导他成为真正英勇果敢的大单于。中行説说,这些是汉人,是昆仑神派来专程与匈奴作战的,只有杀掉汉人,他们才会有食物,有马匹,有丝绸。 可是眼前的汉人,病弱不堪,饥寒交迫,眼中还闪烁着令人同情的泪光,他们怎么会是坏人,怎么会抢夺匈奴的食物? 于单几欲举起的弓又放下了。他摇头,匆匆跑回大帐。那时他不明白,母亲也是汉人,中行説却为何不断在王廷施行各种斩杀汉人的仪式。他不明白,中行説也是汉人,为何会对他的祖国和族群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听说他曾经效忠的汉朝宫廷逼迫他接受随公主和亲的使命,于是他用毕生的精力与智慧帮助匈奴对抗大汉。于单无法明白阉人残缺的心智,对他而言,即便伊稚斜抢了原本属于他的单于之位,即便匈奴人不再尊崇他为继承人,即便他们夺走他的牛羊马匹乃至权杖,他也不会拿起武器杀戮自己的同族。 多年后,当匈奴的军队被汉人打得七零八落时,他多少有些理解,以匈奴这游牧民族的力量,要从汉人手里抢夺粮食和女人,原本就是自不量力虎口拔牙。于是中行説只能不断宣扬对汉人的仇恨,他把恨意深深植入每一个匈奴男孩的心中,让这恨意生根发芽,极度膨胀。极度的仇恨给了他们极度的战斗力。 于单以为只要避开中行説就能够避免流血与杀戮,后来他才知道,没有他于单,中行説一样可以达到他对汉人的屠戮。他选择了辅佐伊稚斜,当时的左谷蠡王。再后来,军臣单于死,左谷蠡王取而代之。 越是痛苦的记忆越是埋得深沉,多年以后,他以为伤口不再疼痛时,相似的画面总会再度出现。 ------------ 孤注一掷 “为什么?”此刻解忧的目光咄咄逼人,她急需一个答案来平息怒火。 真正的答案可以告诉她吗?故事与他多年的苦难挣扎一般沉重绵长。 “用活人的鲜血祭奠昆仑神是我们匈奴人的习俗。”说起这些,于单多少有些置身事外的超然,祭祀是宗族权力的象征,他被隔绝在权力中心以外很多年了。其实在匈奴昌盛时期,这些仪式更具有浓厚的血腥味,而今,匈奴强盛不再,这多少包含了对他们过去强悍时代的追缅。 然而解忧不会理解这些。以活人祭祀也曾是中土旧俗,随着中土文明礼教的发展,这些旧习也被一一废除。没想到这一日解忧将在漠北见证自己的族人的灾难,如同将自己的皮肉骨血一寸一寸割裂。 “我要救她们,我定然可以救她们。”解忧思绪纷乱,她需要谋略,不是小聪明,是真正的智谋。 中行説!主持祭祀的竟然是这个背叛大汉的阉宦,伊稚斜本人竟然没有出现。解忧定下心神,略微整了整衣衫,从围观人群走出。 “做什么去?”于单一把拉住她。前方是阴鸷歹毒的中行説,他不认为一介女子能从他手中救下那些人。 “做我该做的事。向你证明,汉人不只会残害同类。” 解忧缓缓走向中行説,人群中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尊敬的军师中行説,请听我一言。”解忧对他鞠躬,陈述道:“我知道今天是匈奴人神圣的祭祀仪式,初来乍到的我本不该多言。但见到这些即将被烧死的女子,又不免生出恻隐之心。请容许我为她们说几句话。” 这是解忧到匈奴以来最谦卑的一天。中行説阴沉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他眼皮也不抬,阴阳怪气道:“既然知道是我大匈奴的重要日子,你还不退下。” “正所谓物伤其类,请军师体谅一个汉女的心情。”解忧保持着谦逊而不失尊严的态度。 “汉人是我们的敌人,在场每一个匈奴人都明白。只有杀光汉人,我们大匈奴才能自由在草原驰骋。如果不想和她们一样,你就赶紧退下。”中行説指着祭台上的汉女警告她。 解忧也不恼怒:“汉人和匈奴人并非天生的敌手。历代单于的阏氏都是汉人,单于的子孙也有汉家血统,王廷最尊贵的女主人就是汉人,多年来她以慈母般的心肠对待每一个匈奴臣民。在她的心里,早把匈奴人当成自家人,匈奴人也认可这位来自汉朝的阏氏。因此,我恳请作为匈奴的军师,可以饶恕这些无辜的汉女。” 解忧的话的确有理有据,但在中行説看来是另类的挑衅。清河阏氏,多么敏感的称号。以大汉郡县,带匈奴封号,多少体现出这位阏氏夹缝中生存的窘境。这些年匈奴王廷的境遇多少能让他感知清河那冷漠目光下深深的鄙夷与不屑。她为了消除战争而来到这里,他却不断挑起战乱仇恨去报复自己的族群。 中行説幽然冷笑:“果然有一张利嘴。可惜,这里的匈奴人听不懂你的花言巧语,就算你把鲜花说成绿的,把冰雪说成黑的,也无法挽救她们的命运。” “中行説大人,你也是汉人,难道你忍心烧死自己的同类?”解忧目光灼灼如烈火。 “哼!同类?”尖锐的言辞触动他内心阴暗的伤口,中行説缓缓走向祭台,指着那一干命如蝼蚁的女子:“点火!” “不行,住手!你不能烧死她们,你也是汉人,你不能这么做!”解忧冲上前试图阻止这一切。 几个匈奴人手执火把,走向祭台。祭台之上,那些汉女也放声嚎哭起来,将此生的艰辛凄楚彻底哭诉出来。 “不行,不行。”境况在解忧眼前逐渐失控,她顾不得许多,自言自语跑向祭台。 “慢!”这一声命令是中行説下的。他冷笑着品读这解忧的一举一动,对她说:“我们匈奴有规矩,真正的勇士可以得到昆仑神的眷顾和成全。” 他的眼中有玩味的意思,这个来自中土汉地的小女子,内心深处究竟有怎样的力量? 中行説不做无把握之事,他坚信自己已占得先机。 “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勇士?”解忧朗声问,她没有选择没有退路,只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 同生共死 中行説命人摆上四个羊骨酒爵,缓缓一字排开。 他神态淡定道:“此处有四个酒爵,其中两个斟满酒,两个斟满水,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一次品尝的机会,只要猜对酒爵里的东西,便能救下她们的生命。” “好!”解忧一口答应,说得极其痛快。 中行説有意无意看了眼人群,说道:“你需要一个同伴,与你一同参与。你口口声声要为你的同族女子请命,但这件事一个人办不成,还需要一个能与你同生共死的人帮助你。”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从中行説手下救人无异于虎口拔牙,谁会与这不相干的汉女一起冒险呢? 同生共死,这让她想起霍去病。但此刻,他能出现吗?众人瞩目的祭祀仪式,匈奴贵族不少都在旁围观,指不定赵信也在其中,霍去病如何能躲过他的眼睛。就算赵信不在场,以霍去病的身份也断然不可施施然从人群中走出,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们是一伙的? 见解忧目中尚有迟疑,中行説提出另一个要求:“而且参与勇士冒险的两个人一旦失败,就只能与祭台上那些人一起化为灰烬。” 此言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阵议论,这样苛刻的要求,她能答应吗? “即使你可以不顾自己的死活,在这王廷里,还有人愿意和你一起冒险吗?”中行説砍向人群:“有人愿意与她一起冒险吗?” 解忧眼际是刻骨的冰凉,她立在原地,骑虎难下。她并不缺少独自面对死亡的勇气,但在此刻,在异国他乡,不免有些令人懦弱的伤感。她不会选择连累霍去病,即使霍去病愿意冒险,她也不能。 “霍去病,不要出来,不要。”她心中默念,希冀他能听到。眼前是杂乱的人群,她不知道他在那里,但确定他必在某个角落窥视自己,窥视眼前的一切。她轻轻摇头,希望他能懂她的决定。 “我来。”平淡而威严的男声,一个男子从人群中走出。他的出现引起更大的骚乱,人们竞相猜测着,他是疯了吗? “于单?”解忧眉心一紧,匈奴的王子公然站到军师对立面只为一心维护他深深牵挂的女子,需要多大的勇气?这里已经不是他的王廷,他甚至连自保都困难。 于单坚定朝解忧走过去,他坚定的目光里似乎真的存在希望。 “这场赌局,我宁愿做你的祭品。”于单走到她面前说道,即便是铁石心肠的刘解忧也不禁为之动容。她此前无数次设想过遇险时的境况,她或者独自面对,或者与同伴一起,但从未想到与自己生死相交的会是他。 “好。”中行説爽快答应,这更令众人意外。将匈奴王子的性命当赌注,他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抑或,他原本的目标就是他,军臣单于的继承人。他要杀于单。 于单的眸光里却是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中行説,说说你的规则。” 中行説略一笑:“这四个酒爵,两杯水,两杯酒,你——刘玦先选一杯。”中行説忽然她的名字,似乎在宣告,王廷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不会放过。 解忧也不迟疑,随意挑出一个酒爵,放在自己面前。 “你再选一杯。”中行説的目光游移在酒爵之上:“喝半杯。” 解忧再选一杯,送到唇边。饮罢放在最右边。 “你再为于单王子选一杯。”中行説指示着。 解忧不解其意,只得重复这枯燥的游戏。于单接过她的酒爵,正欲饮下,却被中行説拦住:“慢着,于单王子需要喝下的,是她选的第一杯。” 于单默然,放下酒爵,令取那一杯,饮下。 “于单王子,请喝完她刚才喝过的那半杯。”中行説继续道。 于单无奈,只好照做。他双手举酒爵,朝着解忧做敬酒之姿,然后饮下。 “很好。刘玦喝了一杯,于单王子喝过两杯。我的考题是,你们二人不能互通消息,刘玦能否说出你为于单选的第一杯是水还是酒,或者于单能说出自己选的却没有喝到的是水还是酒。” 一般人早被他的规则绕的团团转,根本分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解忧却明白,她自己只知第二杯是什么?这是无论如何排除不出答案的。她唯一的希望是于单,于单喝过两杯,如果这两杯都是水或都是酒,他自然能知道第三杯是什么。 但他的运气有这么好吗? 解忧凝眸看他,只见于单紧闭双唇,脸色沉郁,双目有微微的怔仲。他回望解忧,摇摇头,他的运气不够好。 ------------ 险中求胜 满座哗然,军臣单于和清河阏氏的儿子竟要与这个汉朝来的女子一起赴死,与他们陪葬的是一群被俘虏的女奴。这结局令不少匈奴老臣恻然,但现在毕竟是伊稚斜的天下了,他们就算有心相救也无力回天。 “唉!”叹气声传来,风中尽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息。彼时天际开始飘雪,白雪落在他们的肩头发稍,不一会儿便化为细密的水珠,不留痕迹渗入衣襟。 于单凝视解忧,目中全无即将赴死的怆然,取而代之的是种莫名的淡然与从容。好像今天就是他等待多时的注定结局,他不是不了解伊稚斜,也并非不爱惜生命,但能与她一同赴死,这样的死仿佛是无尽的活。 “他甘愿为我去死,我却从头到尾都在骗他,连名字都是骗他。”解忧这样想着,凝望着于单的目光你也多了些不知名情绪。 但在于单看来,她目光幽凉,如同赤足从冰雪中款款而来。 “于单王子,刘玦,请。”中行説指着祭台,眼底燃烧着因血腥和死亡而来的兴奋。 他们对视一眼,欣然接纳。人群中传出哭声,一直观战的稽珊冲出来,如孩子一般抱着于单大哭:“王子你不能死,不能死。你等着,我去找阏氏,阏氏一定会救你!” 于单安抚着稽珊,如同长者般笑着说:“稽珊,不要哭,像个真正的匈奴汉子那样勇敢。为了我的缘故,你在战场上没有得到过重用。为了我,照顾好我母亲,告诉她,于单希望她为我骄傲。” 这些告别语听得旁观者心酸,连那些抱着看热闹心境的人都免不了同情于单,纷纷把愤怒投向解忧。 解忧转过身,不忍看他们告别。眼神与中行説交汇瞬间,他眼里有种阴谋得逞的嚣张,心满意足欣赏着别人的生离死别。 “等等!”解忧忽然说:“我知道第一杯是什么了。” 所有人的情绪与心跳顿时止住,连中行説都感到诧异。 “你知道?”中行説表现得不可思议:“谁告诉你的?” “你的昆仑神告诉我的,他说勇敢的人应该得到成全。”解忧笑道:“我喝的那杯是水,所以,另一杯该是酒。” “没错,就是酒。”于单望着解忧,掩不住眉目间的兴奋:“你竟然能知道,你竟然能知道我心里的话。” 人群中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难道这个汉人女子竟然拥有与神明交流的能力?人们忽喜忽愁,真不知该责怪解忧还是感激她。 中行説自讨没趣,左右踱步打量解忧半天,吩咐着:“把那些人放了。” 解忧来不及感受救人一命的快感,远远的,她已从人群中瞧见霍去病不满的目光,他用眼神示意需要立刻见到她。 “你先去见阏氏,我随后就来!”解忧故作欢快状对毫不知情的于单道。 大概是过于欢快而疏于观察,他丝毫不曾觉察她的不安。 于单欢快来到阏氏帐前,他从未如此开心过,他恨不得立刻飞到清河面前告诉她今日的壮举,他的勇敢救了一群无辜汉女的性命。 帐子里琴声骤然而起,划破宁静。于单停在帐子外,细细聆听着。 琴声时而舒缓,时而急促,跳动的玉指按抚在纤细的琴弦上,始终流淌着难以述说的窒息的忧伤。清河闭目,思绪如飞,仿佛回到了大汉的长安,金碧辉煌的宫殿台阁,庄严神圣的明堂庙宇,吹吹打打的宫廷乐队,恭送红妆的新娘。凤辇上轻柔高贵的薄纱帷帐掩不住红妆泪人无尽的忧伤…… 曲调渐轻渐缓,悲伤愈急愈浓。她以一个长音结束琴曲,大帐里骤然安静。 燕燕于飞,解忧的心骤然抽搐。她轻拍于单,示意他阏氏此刻心境并不愉快。 于单掀开帐子跑过去:“母亲,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话音未落,他结结实实挨了清河阏氏劈面而来的一耳光。啪! ------------ 骨肉连心 于单一愣:“母亲,你怎么了?”他捂着脸,满脸写着莫名与委屈。 “阏氏!”忽然从帐外进来的解忧上前欲为于单辩解,却被清河狠狠剜了一眼,她手持鞭子怒喝道:“去!到帐外跪着。” 解忧一惊,连忙退出去。 难得见母亲如此动怒,于单不由分说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不知道就在这不久前,您的儿子在匈奴全族的祭祀上救下了好几条生命。” “我就是知道你做的蠢事!她刘玦年纪尚轻意气用事也就罢了,你多大的人了居然做出这样鲁莽的事情?我生养你是希望你长大成人长长久久活着,不是让你这般莽撞去送死!别说大单于眼里容不下你,就算你还是当年的于单也不该这样冒险!”清河劈头盖脸一顿呵斥。 于单不说话,只是由着母亲训斥。 清河见他垂首不语,似有悔意,便和声道:“这些年来你除了打猎终日碌碌无为,这才让大单于逐渐放下对你的戒心,谁想到为了一个女子便把这些年的隐忍丢到脑后了,这样一来大单于又要起疑了。” 提起伊稚斜,于单冷哼一声:“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我只恨没有力量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胡说!”清河大动肝火道:“要想活命就忘记你是曾经的继承人,忘记你曾经的壮志雄心。在生存面前,你我一无所有。” 于单努努嘴,不做分辨,也不看清河阏氏。 “你就不明白吗?母亲这些年的忍耐都是为了你,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除了你,只有大漠黄沙。你若有不测,母亲的生命也将就此终结。”清河说着不禁泪光闪烁,许多尘封的记忆再度浮现眼前。 那时她还是军臣单于的阏氏,那时继承人还是她的儿子,那时她没有注意到左谷蠡王,直到有一天,军臣单于在不甘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留给他们母子无限伤悲。当然这还只是灾难的开端,左谷蠡王发动了政变,秋风萧瑟,战马嘶鸣,她再度走出帐子时只见到伊稚斜如雄鹰般高高在上的身影。为了她的儿子,为了许多无辜人的性命,她选择臣服。 于单心中一酸:“母亲,我只错了。只是你不明白,一见到玦的所为,我的心好像被烈火灼伤了。” “你还是这般容易怨愤!”清河叹口气:“往事不必再提。就说眼前,那几个被你救下的汉女就算不被烧死,你以为她们会逃过被奴役驱使的命运吗?” 于单不甘说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气血上涌,有些事不得不做。” 清河恻然:“这几天你待在自己帐子里,别出去乱闯。” 于单点头称是,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还不出去?”清河挑眉,唯恐这不安分的儿子再闯出大祸。 “母亲,玦还跪在外面。”他支吾着说道,目光不由得飘到帐子外。 清河双眼一瞪:“你要敢为她求情,我就让她跪满整个寒冬。” ------------ 寒月悲笳 他深知母亲是一言九鼎的人。虽然心中有万般不忍,也只好任由解忧孤零零跪着。 冷月溶溶,寒风飕飕。大漠已是天寒地冻,穹庐大帐里支起火炉,炉上热着马奶,红艳艳的火苗映在清河阏氏沉静的脸上。帐外寒风刺骨,帐内维持着庄严的静谧。 入夜后大漠开始飘雪,冰冷的雪花堆积在解忧头上、脸上、身上。她瑟瑟发抖,冻得嘴唇发紫,依然倔强抿着嘴。 帐内,清河喝着热乎乎的马奶,对一旁伺候的云英道:“去看看她怎样了。” 云英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回来,对清河道:“她冻得牙齿打颤,看样子快熬不住了。” “还没认错求饶?”清河问。云英为难的摇摇头,看样子这倔孩子跟阏氏杠上了。 清河眉也不皱一下,手捂着盛满马奶的杯子:“让她继续跪。” “这……”云英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别给她求情。”她直接断了她的念头。云英望着帐外越来越大的雪,只落下一声低回的叹息。反倒是清河前后问了三次,听闻解忧依然一言不发后不再发话,只让她继续跪着。 簌簌一夜的落雪到清晨才停下,解忧躺在帐子前,积雪覆盖了她的大半身体,她蜷缩在雪中的身体几乎没有温度。 这就是云英一大早看到的情景。她把解忧抱回帐子,在篝火旁为受了寒的她取暖。 解忧裹着羊裘烤着火喝着羊奶,逐渐恢复着体力,心里暗暗计算着时间,就在这几日了。谁知侍女来报,阏氏立刻要见解忧。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她扣动琴弦,曲中讲述着这凄婉的故事。 年轻的卫国君主和一位宗室女子情意相投,他们或者真心相爱或者兄妹情深,但这已经无法考证。但国君迫于某种压力,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女子远嫁他乡。这曲《燕燕于飞》就是国君在远处目送女子出嫁所作,他看着送亲的队伍一点点远去消失,泪如雨下,回想女子平日的种种优点,联想日后再无相见之日,更觉心如刀绞。 “公主喜欢这曲子还是故事?”解忧不自觉称她为公主。 清河眼中略有湿润:“你说着国君既然舍不得,为何不去阻止?” “公主怎知他没有?也许他试图翻山越岭,穿河渡江,却不得不忍痛放弃。他身为一国之君,肩负与生俱来的责任与使命,抵御外侮,振兴家国,不得不将个人的情感深埋内心,他的痛苦又有几人知晓?那女子的远嫁,他既要承受失去她的痛苦,又要接受自己无能保护她的事实,岂不是遭受双重痛苦?”解忧说道。 “住口!”清河愤怒:“你又知道些什么?没有那个女人的牺牲,哪有国家的太平,百姓的安乐?没有那个女人的付出,哪有他韬光养晦,秣马厉兵的时间?没有那个女人的隐忍,哪有民族的崛起,国家的振兴?你们这些不知前世过往的晚辈,以为读了几本史书,就可以空谈国家?你不要忘了,大汉的今天是多少和亲公主的血泪换来的,是我们一日一日的煎熬换来的!可是?人们在欢庆胜利的时候,史官们在记录历史的时候,却忘了曾有一些不知姓名的女子为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解忧咳嗽间道:“我知道公主一样深爱着大汉。” ------------ 冷月长河 “可我已经是大匈奴的清河阏氏了。”她目意沧然,眼底似乎有些飘忽不定的情绪。 解忧微微昂着头道:“你依然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公主。” “哼。”她轻哼一声,斜眼看看风寒中的解忧,眼前的小女子终究太过年轻,人生阅历不够,昨夜的惩罚却似不够。 “你虽然也姓刘,但有些事你没经历过不会懂。”她示意解忧退下。 解忧缓缓起身,默默退向帐外。寒风卷起帷帐,解忧望了一眼苍茫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忽然跪下道:“公主怎知我不会懂?” 她突然的剧烈情感冲击着清河。 “你?”清河凝眉以示不解。 解忧起身,走向她,从贴身衣物中摸出那块玉玦,恭敬的双手奉上。 清河公主的眼神中夹杂着些许怜悯与痛楚。这怜悯,不知是对眼前的孩子,还是对自己。她颤颤着手,勉强向前伸,猛然抓起那玉玦。沉痛的记忆如重锤般吉来,打碎她心中的全部防备。 “你是谁?”心中似有万千波澜的清河立刻警觉起来。 解忧起身,贴在她耳畔说出几个字,曾经让霍去病震撼不已的那几个字。 “你不该来!你不该来的!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时间哪怕倒流……”清河剧烈的反应令解忧心内震动,原来她内心深处潜在的情感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是公主的弟弟大汉朝皇帝陛下让我来的。他是大汉朝最英明神武的皇帝。在朝廷上,他雷厉风行,一言一行皆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在军营中,他英勇果敢,弓马娴熟不乏舍我其谁的风范。他既有收复失地的决心,又有掌舵天下的谋略,大汉江山尽在陛下掌中。”解忧如出师的臣子般描述着当朝天子的英雄风姿。 “陛下说,是公主三十年来的付出换来了大汉朝暂时的安宁,是公主用血肉之躯为大汉子民筑起一道万里长城,是公主用柔弱的肩膀扛起江山重担。没有公主,就没有大汉的今天。” “陛下还说,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眼睁睁让自己的亲姐姐去和亲而无能为力,而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延续至今的宿命。”解忧单手握成拳头。 “我是飞过长城的鸟儿,飞不回去了。”清河泪水涟涟。 “不,公主还有机会,只要有朝一日陛下灭了匈奴……”解忧说道。 “住口!”清河公主怫然起身:“你怎么可以答应他?你怎么敢跋涉万里来到这里?你怎么可以重复我的道路?” 清河猛一抽身,抽出身边的马鞭,朝着解忧正面,就是一鞭,紧接着又是一鞭子。解忧也不求饶,任凭凌厉的皮鞭落在自己的脖颈上,肩上,背上。天知道清河比她更痛苦。 皮鞭迅速落在解忧的身上,划破衣襟,一道道血痕瞬时裂于她的肌肤。解忧咬紧嘴唇,任凭痛死,亦不求饶。鞭子毫不留情重重落下,清河挥鞭的动作越来越凌乱,寸裂的衣衫碎片与溅起的血肉齐飞,直到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清河依然没有准备停手,知道云姑姑听到动静前来阻止,鞭子才从清河手里滑落。她情绪激动,气喘吁吁,顾不得许多,命令云姑姑:“把她拉出去!” 云姑姑以为她为昨天的事情再次获罪,看着她背上的伤,再看看解忧苍白的脸,唏嘘不已。 彻骨的寒冷,是她昏死之前最后的感觉。 恍惚间,她听到悲凉的胡笳声,断断续续,像是梦中听到,也似帐外北风中吹来。她开始做梦,梦到大汉铁骑出征的画面,梦到哒哒的马蹄踏过结冰的河边,梦到祁连山终年积雪,最后是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了。 ------------ 寒冰刺骨 “你已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云英捧着一壶醇香的马奶冷冷对她道。 解忧凌乱的头发散落双肩,背部依然是钻心的疼痛,她虚弱问道:“我可曾说了什么?” 云英眉头一皱:“清楚的没几句,胡说了一堆,断断续续听也听不清,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冰,我离开汉地久了,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解忧松了口气,小心活动着胳膊把一缕头发挽到耳后:“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哼!还打探外面呢。你就好好养伤,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把阏氏气成这样。”云英没好气的说着。 解忧低眉不语,轻易抹去她言辞间的锐利。 云英见她不语,反而横生出一股怨气:“你也不问于单怎样了?白费了他一番苦心,一天里总要偷偷钻进来看你几次,可怜巴巴望着你又不敢动你,就那么一声不吭守着,我看了都心疼。” 解忧面无表情听着,只觉刻骨的疼痛袭来,分不清是身痛还是心痛。她一言不发任云英责骂着,直到云英也骂累了,垂首坐在一旁叹气。 夜半,帐子另一端传来轻轻的鼾声,解忧忍着伤痛缓缓起身,见云英已熟睡。 风卷起帘子,鹅毛大雪飘入帐中。忽有一人闯入帐中,将一个包袱扔给解忧:“你快走!立刻就走!” 解忧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清河阏氏,她乘风雪而来,乌发衣袍间尽是冰雪的痕迹,此刻她居高临下,透着几分凌人的冷傲之气。 “现在?就走?”解忧需要肯定的回答,早料到有这一天,却不想来得这么急这么快。 “阏氏出什么事了?”才从睡梦中惊醒的云英披衣起身。 “对!即刻就走。帐子西侧小树林外准备了马匹,不要告诉任何人,途中不要停留,即刻就走。”清河补充着。 解忧沉思着点头。云英却听得云里雾里:“阏氏让她走?去哪里?玦全身是伤,只怕行不了几步就会流血而亡。阏氏若有事差遣,可让我替她去,或者待她伤好了再去。” “她的事你代替不了。”清河阏氏止住了她的话,继续命令道:“你没有多少时间了,匈奴的王廷不该再有你的身影。” 解忧思量片刻,便对一脸茫然的云英道:“在王廷这些日子多亏云姑姑照料,我感激之至,莫敢忘怀。然玦此去相见无期,望姑姑保重。” 云英依然不解其意,但阏氏的决定自有道理,她问道:“既然你和阏氏都如此决绝,我就不多问了。只是有一桩事还要问你,今晚的事情是否告之于单?” 解忧摇头:“不必。” 于是,云英最后的一点牵挂也没有了。任凭她自己穿戴整齐,收拾行李,她在一旁瞧着,不闻不问。 帐外风雪更大了,解忧走到帐边,还是转身对云姑姑作揖,算是永别之意。然后头也不回,钻入帐外的漫天飞雪遍地银装中去。 确定无人尾随,解忧便往与霍去病约好的小树林去。此刻风雪甚猛,卷着冰渣的风刮到脸上,刺骨般疼痛。她走不到几步,背上的伤又开始剧痛,牵动的伤口再度撕裂,温暖的液体从背部流下,渗入贴身衣物中。 哪里有清河阏氏说的马匹?解忧迷惑了,心智也不甚明白。顺着满是冰渣的荒丘艰难而上,她看不到一点希望。忽地脚下一滑,解忧连人带包袱跌下去。 ------------ 山长水阔 她顺着山坡滚进干涸的结了冰的河沟里。忍着剧痛,解忧缓缓爬起来,背靠着河沟的坡度,抬头望望阴霾的天空,不见一点光芒。 就这样依偎着等了许久,她逐渐体力不支,呈现出疲态的她瘫倒在河沟里。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受了重刑,别说是霍去病,就算是毫不关心的人也该听到风声,这几日应该时刻监视着她的帐子,阏氏将她赶出,霍去病早就赶来接应了。究竟错了什么岔子?难道她竟然信错了他?霍去病终究没把她当自己人,她的生死,他真的可以置若罔闻。又或者阏氏根本就想让她冻死在荒郊,免去了亲手了结她的麻烦。 解忧心中的希望一点点熄灭,身体的温度也一点点降下去。她望着逐渐将自己埋葬的积雪,回想着过去的一切,遍地兰若的荆楚,满城飘絮的长安,恢宏壮丽的未央,漫山奇巧的甘泉,身体越虚弱,求生的意志反而越强。她脑中浮现很多人,陛下,衡玑,夷安,曹襄,最后是霍去病。 对,就是霍去病。他是她此刻存活的唯一希望,她不能就这样放弃。霍去病孤傲沉默,但并非铁石心肠。她这样想着,心里的希望又燃起来了。 “嘶”的一声,她隐约听到一声马鸣,夹杂在风雪的呼啸中传来。解忧凝神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难道她太想离开以致出现了幻觉?解忧摇摇头,不可能,她心中求生的意识从未如此清晰强烈过。 “解忧!”一声低沉的呼喊,霍去病纵身跳下河沟,簌得跃到她身前:“总算找到你了,是我错了。我见清河夜半遣人出去还以为单于的大帐那边出事了,随后又猜测是浑邪休屠这两个不安分的王铤而走险,等到两边都探查过才悟到是有事的是你。你还好吗?可还能骑马?” 他一口气说了一串的话,超过以往任何一次对话。霍去病依然低头刨开她埋在她身上的积雪,没有注意到解忧神情的细微变化。他不是冷血无情,也绝非漠不关心,这三天三夜她昏迷着,他却没有睡过,风霜雨雪中他远远凝视着帐子,生怕她遭遇不测,谁知还是一招不慎。 她还是冻伤了,暴露在外的皮肤有明显开裂的痕迹,稍一触碰就是刀割般的疼痛。 “哼!”霍去病冷哼一声,一拳打在冻土上,冰封已久的土壤受到他的力量竟有些松动。 “你看到林子里的马匹吗?”解忧忽然问道,孱弱得近乎无声。 霍去病显然没明白她所指何事,断然告知没有。 解忧也没再问,改口说:“你来就好,我们马上走。清河这么急迫赶我走,只怕是伊稚斜觉察到什么了。就算伊稚斜没有察觉,中行说赵信两个人我总是打过交道,他们或许一时糊涂,但稍一留心就会明白。” “还能走吗?”霍去病打量着脸色苍白的她。 解忧微笑着点点头,在霍去病的支撑下站起,刚迈出一步身子就完全软下去。 她身上已没有半点温度,全凭一口气支撑到现在。她需要更多地温暖,需要及时的医治,但他只能选择尽快带她离开这里。 霍去病横抱起她,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以你如今的身体,只怕骑不了马。” 解忧已没有逞强的意思,好胜心湮灭了大半,心悦诚服道:“听你的。” 霍去病抱她上马,然后自己小心跨上马背。对身后的解忧道:“无论如何,一定要抓紧,你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解忧轻嗯一声,算是回答。 “好,这就走。”霍去病握紧缰绳,挥鞭。 “站住!”忽然闯入的生人让霍去病心中一紧,握着缰绳的手也不由得贴近身体,眼下他带着受伤的解忧,不敢有半点懈怠。 “于单?”解忧蹙眉,他怎么来了?消息传得这么快?他衣着不整,略带雪泥,显然是仓促赶来。这样冰天雪地的,她竟有些感动。 “你下来,跟我说清楚,你要去哪里?没有我的同意你休想离开!”他指着马背上的解忧,完全无视霍去病目中的锋芒。 “她不会跟你走。”霍去病冷冷打断他。 “你是谁?”于单疑惑的看着眼前的生面孔,与霍去病那苍鹰般犀利的眼睛对视时,心中不免一震,这是一双英雄该有的眼睛。 “带她走的人。”霍去病几乎不屑回答。 “你要回汉朝?”于单目中闪烁着难以名状的痛苦:“大匈奴的草原蓝天还是留不住你。” 见他这沉浸在离别伤感中的苦闷状,霍去病的警惕稍解,微微侧身以肘推了推解忧。雪越下越大,他们身下的马匹也似乎难以忍受三个人莫名的磨叽,不耐烦的嘶鸣着。 解忧勉强撑着一口气,说道:“我是一定要回去的。”见于单依然不肯让步,她继续道:“这也是清河阏氏决定。” 于单不由得后退一步,母亲的决定总是正确的,她总是为了他好。解忧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动摇,不愧为收服他的人。 “我们还会见面吗?”于单用略带恳求的语气问道,他双足浸没在积雪中,因为出来太急,竟然忘记换上一双更厚的靴子。 按照常理,不会。那个冰若冰霜的解忧也该这样告诉他,彻底断了他的念头。但于单饱含痛苦的脸就在眼前,她叹口气:“天高路远,山长水阔,若有机缘,相见也未可知。” 她叹气,他也叹气。不过她是略带怜悯的轻叹,而他则是相见无期的喟然长叹。 “你究竟是谁?”于单终于恢复了理智,开始思索解忧的不同寻常。他曾幼稚的以为不去追寻她的过去就可以留住她的未来,却不知解忧的过去和余生本就不可割裂。 “终有一日你会知道。”她说道。 于单望着苍茫的夜空,酸涩涌上心头,本该属于他的单于之位,他的穹庐大帐,他的牛羊马匹,甚至他心爱的女子,最终都会离他而去。似乎经历了一番生死抉择,终于选择让开道路,目送他们在风雪中绝尘而去。 解忧伏在霍去病肩上,回望飞雪中于单孤零零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湮灭在大雪中。 ------------ 肺腑之言 霍去病快马加鞭一路狂奔,他顾不得解忧的身体是否经得起颠簸,他顾不得她的伤口是否在流血,他只能尽快逃出伊稚斜的腹地。 马背上的刘解忧已不堪颠簸之苦,她嘴巴很干嘴唇开裂,水米不进口中却满是苦味。脸上尽是风霜侵袭的痕迹,环抱着霍去病的手早已冻得没有知觉。 “霍去病,答应我一件事,若我死在这里,定要把我的尸骨带回汉地。”刘解忧颤声道,她望着无垠的飞雪大漠,她怕是等不起了。她此生走过大汉的许多山川土地,对她而言,所谓的故乡不是故乡,只要是大汉,都是她的故土。 霍去病狠狠抽了一鞭子,鼓着腮帮子道:“你若敢死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我说真的。”刘解忧又好气又好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得用下巴磕了他后背一下。 “我也说真的。”霍去病说话间森冷的风吹过。他记得自己对陛下的承诺,会平安带解忧回来,他不会食言,霍去病从不食言。就算死,她刘解忧也只能死在大汉。 刘解忧却懒得跟他争辩,寒气侵入她的五脏六腑,背上的伤口不知何故却不再疼痛。她的信念在寒风中一点点被摧毁,身体的温度慢慢褪去。这正是大漠最冷的时候,他们还身处王廷腹地,双重的危险令他们没办法停下来休整疗伤。 “这都是我应得的惩罚。”她这样说着,艰难无比。 霍去病却愤愤道:“冻糊涂了?尽说胡话。” “用灭族的罪名逼着伯父交纳给朝廷的贡金,用婴孩的性命威逼赵信夫人束手就擒,亲手毒杀了高祖皇帝的子孙,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最无可恕的人吗?今天的一切都是解忧应得的。”解忧道,她没有多少时间,她必须说完想说的话。 霍去病道:“你是朝廷的人天子之臣,逼迫楚王交纳贡金是为尽忠。赵信是大汉的叛徒,搜捕他的家人是你职责所在。淮南王意图谋反,毒杀手足更是断士断腕的魄力。” “你不明白。”对于霍去病这样直线思维的人来说,理解刘解忧的悲哀难于上青天,她说道:“我是楚王的侄女,亲侄女,就这样背弃了自己的故土。赵信该当千刀万剐,但稚子无辜。刘陵是该死,可我从没想过,她会死在我手中,高祖皇帝的子孙竟然死在我手里。” 霍去病微微侧目:“所以在王廷时,你救了赵信的新夫人,那个跋扈的匈奴公主。” 刘解忧双唇紧闭,微弱的一点力量勉强颔首。他看不到,但已从她的沉默中解读。他熟知的她没有这些个心慈手软,更没有一颗医者父母心。 “就算生命就到这里,上苍对我也算公道。”解忧反思道。 “不够,你太容易满足。”霍去病立即否定她的答案。 解忧却蹙眉:“上苍给了我胆略,智谋和身手,每一种都足以顷刻间置人于死地,所以他让我恶名远扬,让我葬身他乡,让我死在刘氏子孙手中,这很公道。” “上苍没有你想的这般狭隘,他还会给的更多。”霍去病抵死不认,心中的疑惑却不由得升起,上苍对她真的不薄吗? 解忧的身体越来越冷,周围的景致几乎没有变化过,灰暗的天空,辽阔的冰原,云雾缠绕中的冰山,远远还能瞥见山巅那千年不化的坚冰。 “还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解忧虚弱的说,霍去病竖起耳朵却听不清,呼啸而过的风灌入耳中。听不见,听不见,他微微回头,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解忧的手忽然松开,身子不听使唤从马上坠落。 “解忧!”霍去病火速下马扑到她身边,他摇晃着她的身体:“刘解忧!你醒过来!你不能死!”她还没有回到大汉没有看到汉军的铁蹄挥师北上。她受过的苦她所做的牺牲,她满腔的抱负她的家国梦,她还有太多未完成的理想,她不能撒手。 ------------ 坦诚相对 匈奴部落闲置的帐篷里,霍去病守着篝火而坐。火光映着他俊朗的脸庞黑红黑红的,有条不紊将细小干枯的树枝掰断丢进火堆。 刘解忧卧在一旁,长时间昏迷着。火光也映在她惨白的脸上,娴静安宁的时刻竟然凸显了她少有的柔和。她此刻的样子令他想起一种花朵,生长在冰山苦寒之处的雪莲,在严寒中我行我素骄傲绽放,孤傲的将一切人间春色隔绝在自己世界之外。 刚才那一瞬,他以为他又要失去一个兄弟,这朵花险些失去绽放的机会。他一度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坚强到近乎铁石心肠。他以为朱和死去的阴影已经过去,他内心的痛楚随朱和的衣冠一起埋葬,他努力让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练占满,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将痛苦抹去。 其实从没有忘却过,不知朱和被埋在哪个不知名的坟包里,不知将来他还会失去多少,或许他也会有这么一天。 “咳咳!”解忧猛烈的咳嗽将他从联翩思绪中惊醒,一个身影匆忙掠过去,扶起她:“喝些水。” “这是哪里?”半清醒的解忧眼珠子车轱辘般转着,陌生的环境让她越发敏锐警惕。 “匈奴人的帐子!”见她欲起身,霍去病按住她轻声道:“眼下没有旁人在。” 解忧点点头,复又不放心的问:“人呢?” 人呢?匈奴全民皆兵,能骑马的男子均需参战。汉地又快开春了,汉家百姓心心念念着新一年的耕作,这里的男子正虎视眈眈策划着下一年的劫掠。汉地的百姓变着法子开荒种植引水灌溉,等待他们的却是不变的匈奴人的进攻劫掠。 “此地方圆百里被积雪冰封,既无牧草也无猎物,匈奴人都转移到山麓那侧的牧场去了,待明年开春他们自会回来。”霍去病解释道。 解忧点点头,心中却不免猜测,对于匈奴他究竟有多少了解。 “还记得我姨夫公孙贺将军吗?他是北地义渠人,先祖是浑邪部人。若非他的指点,我不会这般了解浑邪王部。”霍去病主动开腔说道。 公孙贺的家世背景她多少了解些,但从霍去病口中说出,对她而言则是分外的信任。解忧微微点头:“难道浑邪部与伊稚斜不和已久?” “你也看出来了。从先祖上说,浑邪部与匈奴并非同宗,归顺之后赏罚之事也多有偏颇。”霍去病怕她听着太累,随口说了两句。 解忧却不觉辛苦,宁愿这样趴着听他说话。 “无事生非干嘛去招惹那个匈奴王子,汉朝女奴引诱匈奴王子却被阏氏毒打乃至杀害,明天王廷里肯定有这样的传说。”霍去病掰断一根灌木枝丢进火里,他笑得波澜不兴。 “你怎么不去引诱个匈奴公主?”说起于单,解忧就恼火,立刻拿出十二分力气反唇相讥。 还嘴硬,霍去病嘲讽道:“我可不希望有朝一日在战场上碰见了,会有个匈奴女人哭哭啼啼跑来说我欺骗人感情辜负人终身。” 解忧知道他对自己的某些作为或不作为非常不满,她不知道,当她和匈奴王子捧场做戏时他正卧在冰冷的雪堆里探查敌人的蛛丝马迹,她不知道,当她睡在暖烘烘的帐子里盖着羊皮裘时他正忍受着寒冬的侵袭。 “如果真有女人帐前诱你,大可一刀斩了她。”解忧轻巧反驳。 霍去病快意恩仇道:“敢乱我军心者,立斩无赦。” 暖烘烘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霍去病也知道自己不善言辞,便不再说话,只往篝火中添了几根干柴。 火光照亮了帐子,映在解忧看似黑红的脸上,她心中自语道:“究竟怎样的女子能乱你的心?” 霍去病转到帐外观望片刻,复对解忧道:“我检查过你的包裹,清河给你的伤药药效过轻,你旧伤未愈寒毒入侵,只怕要用猛药。” 他认真地像一位大夫,解忧却不以为意:“我百毒不侵,再猛的药也受得了。” “只是!”霍去病又迟疑了:“还有一桩事。你背部伤口不知怎样,若要清理包扎,总得褪下衣衫……” “我明白。方圆百里只怕没有第三个人,倘若让匈奴人见到我的伤,必定起疑。况且我刘解忧的伤,也轮不到匈奴人来医治。”她等于把话说明白,压力全然丢给霍去病。 说话当然你容易,但轮到霍去病动手时,他仍踟蹰着。虽然从未当她是女子,但赤身露背对着他,多少有些尴尬。 他一面在心中催化解忧不是个女子的荒谬言论,一面着手拆解她的包裹。 “你可以把刀架在脖子上,若我有不轨之行,你可以立马抹脖子自尽。”霍去病一面给她出主意,一面并未停止手中的动作。 “哼!”刘解忧愤愤道:“该是你把脖子伸过来,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如果你敢动一点坏心思,我就一刀了结了你,也省了大汉的粮食。” 这时候还会讨价还价,看来她伤还不重。 两人都沉默着,霍去病以短剑划开她背部衣襟,层层剥开她的包裹,此间静得只剩刀刃割裂布帛的声音。待到最后一层,霍去病却停手了,犹犹豫豫不止在想什么。 ------------ 血肉惊心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心软了?”此间尴尬,解忧唯有故意激他。对于霍去病,她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你的皮肉和衣衫,连在一起了。”他略有迟疑。她之前的伤口只经过简单包扎,再多日马背颠簸后再度流血裂开,鲜血渗入衣襟,在完全风干之后将皮肉与衣襟粘连在一起,这真是最坏的状况。 “单单用刀是割不开的!”他继续道:“我会把衣服一点点割开撕下来,你千万要忍着。” 痛苦会随着皮肉的分离蔓延开来,解忧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但内心的好强与倔强占了上风。她趴在垫子上,嘴里咬着块羊皮,竭力不去相信刀锋下是自己的身体。 霍去病先割开一道口子,然后小心翼翼撕开粘连紧密的一块,解忧并不细腻的肌肤就这样暴露在他眼前。 “嗯!”吃痛的解忧狠狠闷声道,疼痛的身躯不由得颤抖起来,汗珠从额头滚落,悄无声息渗入身下的羊皮垫子当中。 “我以为你无所不能。”霍去病轻笑着调侃道,温热的气息拂到她冰凉的脸上,冷热交遇间竟化出晶莹的水珠,如潮气般扑在她脸上。 解忧面部有些红晕,她吐出干涩的羊皮,吃力反驳道:“些许小痛还难不倒我。” “我以为只有楚国的贡金可以难倒你。”霍去病忽然说道,如一声惊雷惊起解忧一身冷汗。 解忧这一惊,背部又是一阵吃痛――霍去病又撕开一块。 她猛吸一口气,平复着灼烧般的痛苦,缓过来后颤声问道:“你怎会知道?” 他接下来的回答几乎让她气绝:“因为是我向陛下建议派你去的。” “你……”还没来得及开口骂他,背上又是骨肉分离般刺骨的疼痛。此时寒风灌进来侵入她肺部,解忧剧烈咳嗽起来。 霍去病太会选时机了,她恶狠狠想着。若选在平日告知她这秘密,保不齐被她痛打一顿。 “为什么选我?你这是怀疑我的才干。”刘解忧虚弱问道,话中依然强撑着她惯有的不可一世。 早知她眼高过顶,霍去病却道:“你的才智谋略无须怀疑,我怀疑的是你的忠心。” 足以将她鞭尸般的羞辱,意料之中,霍去病不紧不慢扯下一块与身体血肉黏在一起的衣襟,浸染了鲜血后的暗红色,默默诉说着这衣襟主人曾经的苦难。 “这么说我通过你的考验了。”解忧虚弱无力之际安慰自己,背部却是火辣辣的灼痛。 “还没有。”他的回答极其简约,似乎完全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抑或是难以描述此际的心情。 “怎样才算?”解忧没好气问道。等了许久,得不到他的回答,她扭头:“霍去病?” “还活着。”他回答。声音明显比方才更阴沉,似乎面对着沙场上不断涌出的匈奴军队,面对挥之不去的死亡,但他此刻面对的,仅仅是刘解忧不着丝缕的背。 这几乎不像一个女子的肌肤,从肩膀到腰间,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外翻的皮肉新旧伤口又开始流血。在这些血肉模糊的表面之下,在鞭笞的痕迹下,还密布着不少已结痂的旧伤刀疤,左肩上方还有一小块烫伤的痕迹。他忽然理解解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决绝,活得这般胆战心惊,当真难为了眼前的女子。声名与谣言可以由别人的嘴来传播,而真相只有亲历者知道。 他一度以为,女子的肌肤表面都如他的表妹们那边光洁如玉。 这些年她经历过什么?霍去病不禁自问,她像男人一样为国效忠,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奖赏。他几乎要认为,上苍在这里并没有坚持所谓的公道。 ------------ 国命一线 “其实有一事我不曾想明白,你是怎样让楚王心甘情愿交出贡金,事后对你还好不追究的?”霍去病问道。她是用刀逼着他,还是用毒药迫使他?这问题也困扰着刘彻,他印象中的诸侯王不是这般忍气吞声的人,他一句也没提解忧的不是,逃命般狼狈离开长安,而解忧理所应当默然承担了所有的猜测与质询,她目光深邃一言不发。这太不寻常。 “陛下问我,也不曾说。”刘解忧回答,目光游离而迷茫,语气中却是少有的温存。 她还记得那一日刘彻的脸如天气般阴晴不定,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对于她只肯告之结果却拒不交代过程的坚持,刘彻显然不满意。而她刻意的笑容因心境毫无半点温度。 疑虑和猜忌在他眼中恍然升起,他们对视许久,也对峙许久。最终,刘彻选择了信任。 “哦?那我是否有幸知道?”霍去病探身问,他的姿势不太轻松,险些压迫到她伤口。 “其实很简单,我手中握有他的命脉。”解忧平静道,言语间越平静,心中却越是狂躁不安。 命脉,什么是诸侯王的命脉?国土江山,宗庙社稷,世袭王位,子孙万代。一个女子,手中握有她家族的命脉是怎样的感觉?心如铁石,当真可以做到吗? “我的祖父楚王戊因谋反兵败自杀,死后匆匆下葬。但是在他的坟墓地宫中埋着兵马俑。”这答案看似简单,又牵扯太多。按汉制,犯谋逆罪的刘姓藩王死后不再以王制入土,他的墓葬是臣子的僭越行为,一旦揭露,又会是楚国刘氏宗族轻则削藩,重则是灭顶之灾。解忧握有证据,等于握有她伯父一辈子的把柄,他的一生,乃至他的子子孙孙,都意味着被汉廷牵制着。 无需问她如何得到这把柄,铁石心肠,天生地养,这本是解忧这种人存在的意义。 “我要上药了。”没有人问他,霍去病自顾自说道。笨手笨脚把伤药敷在她的伤口上,然后草草用衣服将她盖上,一声不吭走到帐子外。 解忧没有理会,耐心等待着。 不过一会儿工夫,霍去病又如没事人一般走进来。 他走到解忧身畔,抓起她右手,将一柄匕首交到她手里道:“我去去就会,你留着匕首防身,此处怕有野狼出没。” “我,握不住的。”解忧颤颤道,松手间匕首就从手心脱落:“这是?” 手柄处宝石映照的火光有瞬间的闪烁,解忧险些被晃得睁不开眼。一模一样,与陛下给她的那柄。 不必去猜测陛下的用意,他们本就是战友,生死一线。 “借你一用。”霍去病没解释太多,从衣襟的袍角扯下一段布条,不由分说与匕首一起缠在解忧右手处,他一边缠一边说道:“这样就不会松手了,若有野狼嗅到血腥味而来,你大可捅死它。” 解忧心中暗笑,并不否定他的主意,只觉得紧紧缠绕手掌的布条让慌乱的心稳稳跳动着。 霍去病盯着她手指,忽而仔细看看右手拇指,复又拿起她左手端详起来,再看看右手,眉宇间竟有些疑虑。 “你右手拇指要长一截。”终究还是问出来了。 解忧没觉得尴尬,双手并到一起道:“我也不知,估计是天生的。” 霍去病依旧凝视着她,过了半晌,见她没有别的说辞,便放下出去了。 ------------ 雨中取药 大漠的苍穹居然下雨了,霍去病独自走到苍茫夜空下。任凭密密麻麻的细雨落到他头上,肩上,几乎没有溅起一点水珠。 舅舅内秉朝政外掌重兵,他顶着外戚的帽子驰骋沙场,她刘解忧以宗室女之身行须眉男儿之事,他们这些将性命卖与国家的人,既要鞠躬尽瘁又要深思慎行,谁又活得比谁好呢? 他没有多问解忧这些伤痕的来历,说了又如何?无非是一场场搏命厮杀,一次次以身犯险,忠诚的象征,她此身坚持的唯一证据,只是到最后免不了一场唏嘘。 他骑着马,在绵绵细雨中朝远处的山坡奔驰而去。远山的轮廓在雨雾中逐渐清晰,他眼前呈现出青灰色苍山。 山麓,雨势很大,硕大的雨滴打在他脸上,马蹄踏过的土地不时溅起水花。霍去病将骏马拴在树下,徒步往山上走。 解忧的伤势比他的想的要严重,那些药只能延缓她的痛苦救不了她的命。他在寻找一种草药,它生长在荒原草地或高山岩石之间,人畜误食多半会丢了性命,但对于解忧这等寒毒入体的病患,这是救命的良药。 这一带山势凶险,他没有对解忧说此行的目的,他知道她足以了解他的用心,足以支撑到他回去。 山腰附近的土地上几乎寸草不生,嶙峋的岩石表面光秃秃,在雨水的冲刷下越发光滑。霍去病脚下一滑,险些延山坡滑落。悚然间,他掰住一块岩石边缘,脚下是难以着力的陡坡,他单手用力,硬生生凭臂力将自己拉上去。耳畔依然有山石跌落的回声,霍去病才觉后怕。 暂时安全之后,霍去病松一口气。山间云雾缭绕,即便知道平地在哪里,一眼望下去依然是莫测的深渊。他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遍布着岩石,岩石间的缝隙里蔚然生长着一株紫褐色植物,表皮布满岩石的尘灰。他正在寻找的狼毒。 霍去病取出短剑,小心挖开它根植的泥土,再以布帛包裹着它,小心塞入怀中,然后沿原路缓缓下山。 这一来一回又是一夜时间,生怕解忧耽搁不起,几乎以最快的速度,他策马在辽阔的荒原上奔驰着。 如果不是害怕她醒来见不到自己,他早该出去找药了。解忧生性多疑,难以信任他人,他可不敢保证在陌生环境里她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周遭偶尔出没的匈奴女人杀光。非得告之她周围的景况才敢外出,这一下又是耽搁。 他湿淋淋跑进帐子,趴着睡的解忧果然立刻惊醒,见到是他才放下心来。她平时睡眠不太好,一夜最多睡三两个时辰,遇上危急情况,几日几夜没睡也是常事,就算真睡着也很容易被惊醒。刘彻手中的尖刀,岂是好当的? 霍去病忙着取出狼毒,剥去外皮,收拾干净,捣药。这一步步做得娴熟,因舅舅是行伍出身,受伤是常事,他也多少知道点药理。 解忧此刻眼中的霍去病却是另一种样子,遍体淋湿,狼狈不堪,手指和指缝间尽是污泥。他脸上布满水迹,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但肯定不是泪水。他算不上爱美的男子,但总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而此刻,雨水从发间滴落,一点点在他脚下汇成小溪,真不类平常那个利落的他。 狼毒从叶到根均有剧毒,肌肤直接触碰定然中毒。他收拾起来格外小心,目光全然聚集在手中。 此刻帐外雨已停,却听不到任何虫鸣。也对,这里是大漠,生存下来的均是最顽强的动植物,哪里会有蛙声蝉鸣?解忧趴着,仰头看着低头的他。他的眼睫毛很浓密,他的眸子灿若寒星。天还未明,在昏暗的火光下,他面部的棱角比白天更俊俏。 刘解忧不会让人知道她这个荒唐的发现,在他注意到她之前闭上眼睛,做出令人放心的安睡状。 ------------ 以毒攻毒 霍去病捣药完毕,将周身收拾干净,这才发现解忧右手依然束着那柄匕首。眯着眼打盹的解忧听到他轻笑出声小心翼翼松开自己手中的布条与匕首。 见她一直闭目熟睡,霍去病靠着帐子边眯着。其实他不太敢睡着,对解忧说的轻巧,匈奴人岂是好打发的,一个不留神把附近部落军队引来,他们俩齐齐吃不了兜着走。他闭着眼听不到任何动静,索性半睁着打量着。解忧背部受伤只能趴着睡,她太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他估计她只是装睡。呵,她还是这样,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然而解忧却真的睡着了,她一年里难得有几天睡得沉,正巧被霍去病碰上了。她自己也没有发现,她比从前更信任霍去病了,这几天也是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安稳。 她熟睡着,做着绵长的梦,梦中不是刀山火海,不是大漠黄沙,而是静谧的山谷清泉,澄澈的碧水蓝天。她沿着溪流一路向前,周围是葱郁的树木山林,远山云岫,是常年不变的鸟语花香,她满心期待着,期待着什么呢。 “该换药了。”霍去病把她从睡梦中拍醒,手中托着昨天捣的狼毒。青黑色一团,泥腥味很重,真是大煞风景,解忧这样想着,没好气看着他。 如果把梦境告诉他,他肯定会以为自己寒毒入体神志不清。 心情不好,身体越发难受。昨天还能活动筋骨,今日只能孱弱躺着,除了嘴巴依旧厉害,身体四肢均已无力,病恹恹拖累着。 解忧神智清醒,问道:“狼毒为天下至毒,这一剂敷在身上会怎样?” 会怎样?霍去病也无十足把握,以毒攻毒,按医理说,这可以驱散她深入骨血的寒毒,但如今的她虚弱如初生的羔羊,她能扛得住吗?当然,她也可以选择不解毒,以她的体质或许能拖延几年,但此后必定形同废人,终生抱着药罐子活。最坏后果无非一死,解忧像是怕死之人? 刘解忧做事何须十足把握?破获淮南王谋反时,她数次遇险,在悬崖绝壁游走。威逼楚王交纳贡金时,她生死一线,在刀锋兵刃舔血。虽然危险,但釜底抽薪。 “我不怕死,怕生不如死。”解忧说道,目光与他的目光对接。 只要她一个眼神的肯定,霍去病动手。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下手不重不轻,像完成一件普通的工作。她似乎听到皮肉分开的声音,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更多是霍去病沉稳毫不紊乱的呼吸。他总是这样,镇定自若。 “好好休息。”完成工作的霍去病这样说。 解忧默然闭上眼,听凭上天的安排,她只能凭借意志与死神搏斗。 这一敷上药,解忧并未觉察到多少苦痛,狼毒并未如他们想象中那样肆意横行。反倒是霍去病为她的安然沉静开始惴惴不安。 解忧安安静静趴着看他收拾了行李,拢好了篝火,然后在一旁坐下与自己四目相对。 柴火噼噼啪啪燃烧着。 “有知觉吗?”“觉得疼吗?” 他如同一个等待孩子降生的父亲般在帐子里踱来踱去。解忧无恙本是好事,但这迟到的痛楚却让人更加于心难安。 唉!都怪他没问清狼毒发作的时限。霍去病狠狠拍着大腿。 “你在想什么?”解忧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悠着打量他。 在想你怎么还没被狼毒折磨得死去活来。当然不能这么回答,他忽而想起一事,问道:“你左肩那个疤,不像是刀伤。” 轻不可闻的叹息,解忧沉寂了片刻,道:“冬季取暖时不留神碰到烧炭的烙铁。” “这烙铁炭盆该置于地上,怎么会碰到肩膀?难道烙铁从天而降?”霍去病轻笑问着。 解忧知道他不信,也不急于辩驳,换之以坦然道:“你既然不信,还问我做什么。” “很痛吧!”霍去病轻声说道:“这些年受过的苦,一定很痛吧。” 背部伤疤历历在目,铁证如山。 解忧勉强一笑,在霍去病看来,是勉强的释怀,是无法辩白的沉重。 “你若肯说,霍去病就愿意听。而且在这世上,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般忠诚的听众。”霍去病咧嘴笑。 “你是怕我一睡不醒,再无机会吐露心声?”解忧揭穿他的伎俩。 霍去病讪讪而笑,目光移至别处,不作回答。 “其实我不想说从前的事,因为从前的事几乎都没有快乐过。我身上确有不少伤疤,密密麻麻布满体肤,心中亦有。但我不能给自己机会羸弱,伤心事一旦说出口只怕如奔流之水滔滔不绝,我不想做个怨妇,孜孜不倦到处跟人讲述自己的不幸。对人说了,无非两滴眼泪,一声叹息,于我何用?更何况!”她浅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 蝙蝠宿命 不甘示弱,只会示强。霍去病有些欣赏她这秉性:“夷安说过,你不会哭,只会发狠。” 解忧表情瞬间石化,事实证明夷安只会不断出卖自己。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也不是不会。只是哭起来面无戚色,不流眼泪,只会干嚎。夷安说我哭得太难看。” 霍去病握拳捂嘴笑道:“不难过哭什么?” 解忧没跟着笑,正色道:“大丧。” 忽而又说道:“宫里人多,死的自然也多。总免不了丧事哭一场。” 霍去病顿时噎住,这人说话当真叼毒,难怪认识的人没有一个说过她好话。 “想听个故事吗?”悠长的沉默之后,解忧忽然问,不等霍去病回答,她自顾说道:“从前,这世上的鸟类与兽类生活在一起,进行了一场战争。一只蝙蝠路过,见鸟兽作战,它想着自己也有一对翅膀,就帮着鸟类去攻打兽类。眼见兽类占优,它又想自己也有四条腿,转而去帮助兽类攻击鸟类。可是最后,鸟兽他们双方谁都没有赢。他们握手言和,而蝙蝠呢?鸟类嫌弃它帮过兽类,兽类介意它帮过鸟类,最后鸟兽双方都不接纳它。它只好白天在山洞里躲藏,夜晚出来觅食。” “你把自己比作蝙蝠,夹在汉室皇族与荆楚宗室之间。可你对大汉是忠心的,陛下不会这样看待。”霍去病说道。 解忧摇头:“在陛下和楚王的眼中,我就是这样。为帮助陛下凑集军备粮草,我威逼楚王。为保住楚王宗庙社稷,我欺瞒过陛下。人们不会知道解忧内心的想法,他们只会看到楚翁主解忧长袖善舞左右摇摆,看到我斡旋于朝廷与荆楚游走于陛下与楚王之间。” 霍去病默然,他想,这或许是解忧一生中最弱的时刻,他才有机会听到这些。 “我只知你来自楚地,关于荆楚,我听过很多传说,却不知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开解一般,霍去病忽然有了聊天的兴致。 解忧笑笑:“楚国盛行巫蛊之术,不论男女老少,都好以巫蛊驾驭人,你若不想被巫蛊害死,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霍去病猛然拍了下大腿,捧腹笑道:“如若巫蛊真的有用,你的楚国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喂!”解忧愤愤想用东西掷他,却无奈用不上力,旋即细细讲述道:“我们楚人比中土更加笃信鬼神。不过,楚人口中的鬼并非人死后化作,鬼就是神,神就是鬼,均为天地灵气所成。屈原大夫笔下的山鬼总身披兰芷杜若从山林中走来。” “屈原?”霍去病读书不多亦不专,忽然听她谈到屈原是坦然的无知神情。 解忧亦不嘲笑也不恼:“楚地与中原风俗迥异。就拿我大汉来说,当今圣上之前天子信奉黄老,今上以孔孟为尊,楚地的圣人就是屈原。生老病死巫祝祭祀都有屈原的楚辞为赋,就像我们宗庙祭祀的祷告祝词一般。” “军士作战也有?”霍去病三句话不离本行。 解忧点头:“有。” “若我他朝得胜归来,能否烦劳楚公主以屈原辞赋为我祝贺一番?”霍去病拱手。 解忧当即痛快答应:“好!只要你有功,我不单为你祝贺,还当庭舞剑为你助兴。” “说好的。”霍去病拍着胸脯,这一次解忧你输定了。 如此静默了半晌,霍去病忽然想起一个人,壮着胆子问:“你这些年一直和那个衡......玑生活?” 解忧立即横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果然不识好歹,竟问起自己的禁忌来了。随即一想,霍去病最是重信守诺,告诉他又何妨。于是说道:“她可不是好惹的。” “我看她脾气怪得很。”霍去病附和着。 解忧又是一瞪,心想:你才见过她几次?于是说道:“她从前手植了些杜若兰芷,谁知一夕风雨之后清晨时分杜若花叶具毁,像是被人又鞭子抽烂了。清溪断然不敢这么做,她立即疑心到我,岂料我抵死不认。我们俩就这么熬着,看谁先认输,足足做了一个月冤家。” “那些花草定不是你打烂的?”霍去病道。 这句试探已暴露了他的疑心,解忧心中一酸: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嘴上却满不在乎道:“你若高兴大可这么认为。” 霍去病讪讪有些挂不住,解忧也不卖关子,反倒解释道:“后来我去南方办事,路上下了一夜的大雨,我在驿馆避雨,第二天一早见门前种植的花草也跟衡玑的杜若一般花叶皆折。我正纳闷,以为这倒霉的事又要诬赖给我,谁料驿馆的人说是被大雨冲毁的,这才叫我稍稍安心,不然还以为是我得了夜游症犯下的事。” 霍去病听得离奇,心中暗想:她行事偏颇,难免惹人疑心,最后竟然连自己也疑心自己。不过看她倔强的样子,定然痛恨被人冤枉,往后我绝不可轻易怀疑她。 “不过,她对我却是有恩,好歹在走到绝路时给了我一条路。”解忧似在自言自语。 霍去病未必了解她们的恩怨,只在一旁听着,随即点点头。 “喂,我要听你说故事。”解忧突发奇想道。 霍去病一愣:“我没什么可说。” 解忧顿觉扫兴,一副不愿强人所难的样子。转念又想,往常夷安有求于她都会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博同情,那时解忧就会心软成全,这招或许可以对霍去病一试。 ------------ 七日谜团 果不其然,她眼巴巴看得霍去病心中发毛,终于按耐不住,试着回忆他的故事从哪里开始。 “我,我朋友不多。”霍去病嗓音低沉而富有感染力,他尝试着开头。 解忧点点头,示意她明白。 “不单是现在,从前也这样!”霍去病轻声说道:“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一起长大的玩伴没有一个能继续走在同一条道上。母亲说我脑子和别人不一样,农夫的孩子想着如何有好收成,商人的孩子想着如何发大财,子承父业,而我根本不像她……” “大将军的外甥想着打仗有什么奇怪?”解忧挑眉道。 “不单是这样,你听我说!”霍去病语气非外轻柔,他绞尽脑汁试图描述出当初的状态:“我虽有舅舅的志向与抱负,平日里为人处世却无一分一毫像他。舅舅谦逊平和,随时随地皆可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谦谦君子,他包容别人的一切缺点,竭尽全力满足身边人的期望与要求。即便是曾经对不起他的人,亏欠过他的人,他都能既往不咎以诚相待。也因为这样,所有与他共事的人没有一个能说出他一个不字,而我恰恰相反。从小到大,周围的同伴竟没有一个与我有相同的志向,只能任由彼此越行越远,甚至没有人能说我一个好。” 解忧道:“我懂这感觉,当理想和抱负高于常人,只能越发奋进向上,以期待遇到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而别人眼中的自己,却是越走越高,越走越远。可你一路走来,该有更多机会结识知己才对。” “有过!”霍去病沉声道:“朱和。” 解忧随即沉默,不经意戳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柔软过后滴滴都是血泪。还有一句话霍去病没有告诉她,某种意义上,她也是他的知己。 她再度陷入昏迷,长久长久的昏迷。 第二天睡得更沉,牙关紧闭,一副生死自负的姿态。同时,她的体温降下去,他温热的手背触到她额头,如同被冰刺伤到一般。 第三天依旧是半生不死的样子。她不再发冷,反倒开始发热,肌肤表面溢出细细的汗渍,这算是好消息,两种毒在她体内生死搏斗着,折腾着她的五脏六腑。只是这过程,犹如冰与火中的蜕变涅磐,残酷至极。 第四天她的痛苦已无法掩饰,多天没有进食的她昏迷中猛然大口大口呕吐着,几乎把胃里酸水都吐出来。胃肠似乎完全被掏空,只剩下皮囊包裹着骨架。她身体蜷缩着恨不得钻进兽皮缝制的棉被,毫不掩饰的痛苦与虚脱先后显现在她的脸上,是霍去病从未见过的柔弱样子。他开始反思,自己这一步棋走得是否有些险。 霍去病从不为选择后悔。 第五天,解忧的痛苦明显变轻,依然身体燥热牙关紧闭,他倒不怕她吐自己一身,她已没有东西可呕。像是征战后疲惫不堪的战士,她的痛苦也绵软无力。 第六天,她在梦中说要口渴。霍去病略一思索,她多日未进食,食道表面脆弱,大口喝水断然不行,用叶子卷成漏斗状,一点点将水送入她口中。一碗水喂了大半个时辰,他听见雪水细流途径她喉咙的声音,听见她汗珠滑落的声音,亏得霍去病有耐心。 第七天,除了喝水时,保持一个趴着的姿态许久,她已觉察出不舒服,沉睡中不安分挪动着身体。只是每一次扭动都换来密集的痛苦,背部的伤痛。 清晨,她缓缓睁开眼睛,朦胧着再度目睹属于她的世界。不变的帐子和摆设,刚毅不改的霍去病,歪着身子靠在另一侧。她确定昏睡时自己被挪动过,篝火燃烧过的地方,土地都带有原始的温热,她连同身下的卧垫都被挪过来了。 她这几天是睡得好,可苦了霍去病,衣不解带照料她,她七天七夜趴着累,他七天七夜不睡坐立不安的劳累她难以体会。 当然她不会理解,或者说还来不及理解。霍去病迷糊着醒来腰间滑出那柄匕首,同样削铁如泥,同样的宝石光泽。她神色一滞,随即恍然大悟,这是陛下的信任,也是他的告诫。刘彻对她说过的话,必定也对他说过,她对陛下的承诺,他也一定说过。 原来如此,她和霍去病,终究不是同路人,怎么可能彼此信任? 霍去病收起匕首,却见解忧正扭头不看他。显然她已看到了。霍去病假意没有发觉,走到帐子外舒展筋骨。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多年后依然会回想起这最初的亲密接触。 解忧把头埋进被子里:“原来如此。” ------------ 代郡风霜 回大汉这一行又一路无言,倒不是隔阂与心结作祟,赶路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因为她,霍去病已耽误了太多时间,他没有多少时间了。霍去病骨子里喜欢冒险,但他不敢也不肯拿战士们的生命冒险。倒不是不顾惜解忧的性命,只是与即将走上沙场的万千士兵相比,他只有这一个选择。 草原大漠的冰雪正在融化,经冬未凋的芳草悄然呈现本来面目,就像复苏中整装待发的匈奴军队。解忧的气色却不曾恢复,马背上的她依旧脸色苍白嘴唇紫青,眉宇间浮现着并不明显的哀愁,如同祁连山巅云雾缭绕中的白雪。 然而此刻她心底生出一种自己也难以相信的荒谬想法,她希冀时间停留在草原上,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过去这些年她总在赶路,无论做什么?她都在与时间赛跑。她总能感到时间不够用,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抱憾终身。这一次她希望一切慢下去,如同血色夕阳下被拉长的背影。她的身体依赖于他,心却如干裂的断草根般在风中飘摇。 霍去病马不停蹄,他要尽量追回被耽误的时间,匈奴在准备着新一轮的入侵和劫掠,战马在马厩里等待着,大汉朝最精锐的战士日夜等待着召唤。 元狩二年春天,他和陛下早已定下的汉匈大战,尚未公告天下,但霍去病清楚,这一万名将士的生命就拴在他身上了。 他们从代郡进入汉地,并非是刻意的选择,这个边关重镇以一种凄冷萧条的景象迎接这两位特殊的客人,也迎接着这个注定不会平静的春天。 “我们在这里整顿。”霍去病这样告诉她,马匹在驿站前停下。 解忧点头,趁着霍去病拴马的间隙打量着周围。 代郡的清晨还是一种尚未苏醒的姿态,街市并不热闹,酒肆店铺极少,路边偶尔可见三两个白发老者。风卷起去年冬天的最后几片落叶,一切都是破败苍凉的,完全没有她记忆中熟悉的汉家繁华。黄土泥砖垒起的城墙默默诉说着古老的故事。这里是边陲,多年来饱受匈奴侵扰,黄河两岸,时常血染河山。 汉家律令,三十里一驿,各驿之间以马匹军士传递情报军机。霍去病不便说太多,只道自己是前往长安投军的汉人。 驿站的老文职官员想来是见过些市面的,他看了看霍去病,又看看身旁病弱的解忧,没多问,直接把他们领进去休息。 “这姑娘许是失血过多,又像重病未愈,待我找个大夫来看看。”说话间,老人脸上如刀刻般的皱纹丝丝牵动着。 解忧对霍去病点点头,她已耽误了太久,急需一个真正的大夫为自己诊治。老人一瘸一拐走出屋子,听着他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霍去病心中不胜唏嘘。 霍去病临窗伫立片刻,记忆的碎片如雪花般袭来,他对解忧说了句“我有事出去,立刻回来”就匆匆出门,留她一人独自等待大夫。 “连解释都不给一句,当真是霍去病。”她撇撇嘴,不再言语。 走廊尽处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由远及近。那老人领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进来,这老者看似更年迈,面容更沧桑,眼中却有种洞悉人心的光泽。刘解忧熟悉这目光,她曾经朝夕相伴的衡玑也有同一种目光。 “你且给这姑娘看着,年纪轻轻别落下病根。”他拍拍那白发老者,不紧不慢走出去。 老者点点头,在榻边坐下,枯瘦的手指搭在解忧手腕部。解忧虽久病却胜在年轻,肌肤细腻紧致。这老人手指冰凉,皮包骨头,好像没有半点血肉,更意外者,他左手四个手指皆断,依稀可辨刀刃削断的痕迹。 “姑娘伤势并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度,再加之寒毒入体,后来又染了大漠一种植物名唤狼毒的毒汁,这才弄得体弱。”借着她打量自己的时间,大夫已给出了诊断。 解忧诧异,这大夫真是怪人,哪有这样说病情的,虽说透彻明了为她省去了分辨真假的时间。她沉声道:“大夫所言不差,这么说来我是该放心了。” “未必,除了这点小伤,姑娘还有顽疾在身。”大夫目若星辰。 解忧又是一愣,问道:“什么顽疾?” “顽疾不在病,而在命,换言之是姑娘的心病。”大夫直言道,嘴角的纹理随之一动一动。 解忧心中一惊,这人莫不是猜到我的身份?她故作镇定道:“不知我的心病在何处?” “观姑娘面相,不像从塞外来的,反而带着山水灵气,姑娘必定来自有山有水的地方。”他笃定说道,却惹得刘解忧心中一惊,摊开的左手顺势翻过来扣住他右手:“你是谁?你怎知道?谁派你来的?” ------------ 代郡风霜(下) 她手中的力度令大夫直喊疼,这三个问题更叫他一头雾水,心知她的力度足以掰断他又脆又酥松的骨头,颤声说道:“没,没,没谁,没谁派我来。” 当真是坏事做多了看谁都像鬼,解忧手中的力度稍卸去,却未松开他的手,凝眉问道:“刚才你说我是从山水间来的,然后呢?继续说。” 大夫从眉宇间断定她戒心很重,道:“姑娘虽来自有山有水的地方,可惜生你养你的水留不住你。姑娘此生注定飘零在他乡……” 话音未落,手中又是吃痛,大夫求饶道:“姑娘你先松松手,我老人家的手要断了。” 料定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解忧索性松了手,声音如古井中的回声:“这话算你有理,但我的命,我的病又有什么关系?” 倔强至此,该有一痛。大夫未因她方才的不敬动怒,反而感叹道:“姑娘心思太重,心中郁结太多往事,且不爱哭泣,以致体内积蓄毒素愁苦无处排解,但姑娘心气高人又好强,一心上进,故而这些内毒无法伤及姑娘,反而会成为催促姑娘力争上游的助力。姑娘这是早苗逢雨,枯木逢春之命,若为男子,得以挽回家运成就大业,可惜姑娘是女子,只怕婚姻不顺家宅不幸。若能转运,不可不说是大幸事。” 其实他说得对,往往苦难最能磨砺意志,仇恨激励人心。 “转运?”解忧眉头一皱,第一次听到有人让她转运,不怒反笑道:“自古巫医一家,大夫不妨一说。” “过去苦乐不可改变,但未来尚可自己选。如若姑娘有机会,可改变命运,即便不能,遇事也该尽量既是舒缓,不可过度苛责自己。”大夫本着医者父母心说道,其实他知道,她的病,他未必医得。 解忧听着有些道理,但这毕竟不是在长安,不是未央宫,如果他知道她是谁,他还敢说这番话吗?终究是徒劳,她摇摇头。 大夫继续道:“姑娘是否好奇,老朽和方才所见之人都是残废之躯?” 解忧的确有疑问,但被他这样直白点出,反而有些歉意。她并非天生残暴,也不喜杀戮,反而对弱者有一脉不易察觉的天然怜悯。 大夫并不介意,泰然说道:“这里是代郡,大汉朝最苦的边关。不论收成如何,每年都会被匈奴劫掠一回。从高祖皇帝起,若是公主和亲之年还好,只会遇到小劫,而每当朝廷不愿和亲或匈奴缺粮食,就会有大批匈奴人攻入代郡,杀光城中壮年男子和孩童,把城中能劫掠的粮食、布匹、牛马乃至女人都掳走。剩下些苟延残喘的就是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不死。” 每个人都会有不愿提及的过去,解忧明白,这里是代郡,他们是大汉朝最苦的百姓。城墙血迹斑驳,惨剧历历在目,铁证如山,言语反倒苍白。 “我和刚才那个老东西年轻时候没被匈奴人杀了,无非是挨了几刀。我可不能死,我还要留着性命看汉军怎么打败匈奴呢。”老人家似乎颇为乐观。在代郡,他们这一代人,下一代人,乃至再下一代,随时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国难当头,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这城里没有年轻人?”解忧继续问,这一路似乎不曾见到几个青年。 “死的死,走的走。元朔三年五月,匈奴入代郡杀了太守恭友,元朔五年,又入代郡杀了都尉朱英。最后一批年轻人往长安投军去了,朱英自己的儿子早就投军了。整个代郡只剩我们这些人了。匈奴杀进来一次城墙就染上一层血,往昔年年以灰糊墙,可匈奴还是年年进犯,如今血都盖不住了。”老者最后的话语不知是唏嘘还是感叹,说得两个人都不做声,只听见清冷的叹息。 “我保证,大汉一定会彻底击败匈奴,一定会还代郡百姓一个平安。”许久,刘解忧沉声道,她不轻许承诺,这甚至不是她能够许下的承诺,但她的身后是大汉,她坚信可以做到。 大夫却不急于看到结果,反而对解忧个人何去何从更加留心,他淡淡笑道:“此事不急。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只是姑娘该知,盛极易衰强极则辱之理,凡事不可过度。他日胡沙万里,故人长绝也非姑娘一人之力可改变。” 这其中的意思,她似懂非懂,故人长绝,哪些故人不在了? ------------ 代郡故人 她猛然想起霍去病去了有些时辰,他去办事了,代郡会有什么需要他办的事?朱英的儿子去了长安投军,难道? 她赶忙起身对门外问:“老人家,朱英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走廊里空荡荡,些许回声随风飘过。 他叫朱和,元朔五年初投的军。 那一年,霍去病的舅舅卫青率三万汉军出高阙,斩首四千级,俘获匈奴一万五千人。正是他卫家风光无限蒸蒸日上的时刻。 同样在那一年八月,匈奴万余骑兵杀入代郡,在城中烧杀抢掠。当时烽火连天,血流遍地,朱和的父亲,代郡都尉朱英,以他的血肉之躯率领代郡驻军誓死抵抗,让数万百姓有足够时间逃亡。他一直视为榜样的父亲,用生命书写了忠诚。而他,竟然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时的霍去病已是个不可一世的长安公子,平阳侯家奴的往事几乎被人遗忘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卫家人日渐繁荣的声势。 他们在长安相逢,在朱和眼中,霍去病是个不知愁苦为何物的逍遥贵公子,借由母家的天梯直上云霄。朱和是个本分人,被收编在他的队伍里,他虽有不甘,却也没有过多怨言。 他们的冲突爆发在一个雨夜。 时逢朱和父亲生辰,他对着代郡的方向叩拜,心情有些烦闷,他告别了朋友,到酒肆喝了点酒。朱和平时酒量尚好,但这一次竟然三杯即醉。 天飘着细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忧伤,他想起了宵禁的命令,摸黑往回走。 “咯吱”一声,不知踩到了什么?朱和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雨水在那一刻倾盆泼面而来。 “父亲!父亲!”雨中的朱和愤恨拍打着地面:“为什么我不能上战场?为什么还不能?是我无能!父亲对不起!” 他的祖父,伯父,叔父,家中几代十几个男子都为大汉献出了生命。平日里最稳重的朱和孩子般哇哇哭了起来,肆意宣泄着他的苦闷。 “父亲算什么?父亲根本不重要!”一个声音从街角冒出,浑身酒气的霍去病,他似乎也有些神志不清,酒气中夹杂着惯有的傲慢。 天空冷冷飘着雨,朱和的怒火却被雨水点燃。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纨绔子弟,戍守边关的风霜与血泪,几代将士的鲜血与生命,他了解什么?他懂得什么?他啪得一声站起来,随手就是挥向霍去病嘴角的一拳:“不许你说我父亲!” “为什么不能说?他自己做的事还不让人说吗?”霍去病完全对不上号,满口胡言也没有忘记挥向朱和的拳头,来自本能的反击。 “不许说就是不许说!”朱和也不甘示弱,随手又是一拳。 两个醉酒的年轻士兵在雨夜扭打在一起,多少带有些年轻的不羁。最终他们因违反宵禁被带到廷尉府,在张汤的大牢里醒酒。 霍去病坚信“不打不相识”的道理,沉默了许久之后,他主动对朱和开口说:“你能有这样的父亲,真是值得骄傲。” 他看到朱和文弱外表下的血性,看到他的骄傲,然后看到了他的血海深仇,然后,他们并肩作战,最后,朱和战死。不过到死,朱和都未必明白霍去病那句有关父亲的肺腑之言蕴含多少悲哀。 久违的往事如雪花般纷至杳来。这一切似乎太过突然,料峭春寒扫过郊外的墓葬,但在霍去病看来,却是秋风扫落叶的萧索。他在朱英墓前停留了太久,他是来告诉他,他的儿子朱和没有让他失望,他的名字将以烈士之姿被写入汉家青史。 那一次解忧问他为什么从军,朱和说是父亲的意愿,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会是遗愿。 仰望苍茫天空,偶尔有一两只鸟儿飞过。霍去病把酒洒在朱英墓前,酒水入土,祭奠故人,无需多言,懂的人自然会懂。 扫墓的老者见他在这杵了许久,缓缓走来,看看朱英的墓碑,又看看他,随即摇摇头。 “还以为朱和回来了。”扫墓人嘀咕着走开,他不知道,朱和永远不会回来了。 ------------ 四、一念执着,不问对错 ------------ 未央花落 “姨母!快找御医来,解忧伤得不轻!”失踪多日的霍去病忽然闯入椒房殿,更有甚者,他手中横抱着病恹恹的刘解忧。 卫子夫一愣,随即恢复一如既往的从容镇定,吩咐侍女去请御医。 “这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了?” “看起来快死了……” 椒房殿里一言一语议论起来,霍去病这才看清,他的表妹,几位公主正玩着骰子呢。此刻她们都停滞了手中的动作,视线定格在霍去病身上,眼底充满了疑惑。 “你们怎么在一起?”这一群唧唧咋咋的女子中最后走出一人,挑着眉毛冷冷问道。她眼前的解忧嘴唇青紫,不省人事。尽管如此,她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怨愤。 是卫长公主,只有她才会对解忧有这般刻骨的仇恨。霍去病了然,沉默以对。 进宫与表妹玩耍的曹襄从人群中走出,眼见解忧面无血色,他也急不可耐:“这是怎么了?快请大夫来。” 霍去病没有回答,径直抱着解忧朝内室卧房走去。把她放到满是熏香的软榻上,见她沉静入睡,霍去病才松一口气。 “我问你呢?她怎么了?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卫长紧追其后粘着追问。 与女子解释是件很费劲的事情,尤其是卫长这般胡搅蛮缠的女子。于是霍去病选择沉默,不过随后他发现,径直把解忧送到皇后这里是相当不稳妥的行为。 他从司马门进入未央宫,原本到此他与解忧就该分道扬镳。但这一次,解忧重伤昏迷,他猛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真是头疼的时刻,四周也没有可以求助的人,就这样去找陛下显然有些不分轻重,内宫也不是他这成年男子方便活动的地方,于是他把解忧送到皇后这里。然后,他发现所有女子都以一种暧昧狐疑且飘忽不定的目光看着他。 这算是误会了。好吧!他霍去病不怕误会,他习惯了被误会。 “她是怎么伤的?”卫子夫柔声问道,有别于卫长的幸灾乐祸,或许她是真的担心她,但谁会相信? 霍去病嘴唇动了动,未置一词。 “你先跟我出来。”卫子夫把这里交给御医,把霍去病拉到一旁道:“她怎么了?谁伤了她?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她是被谁伤了?他又怎会跟她在一起?事关机密,霍去病无法回答。 “你这孩子,怎么跟我也不说?”卫子夫有些埋怨,真不是霍去病是像谁。 “不知道。”这是霍去病好不容易挤出的几个字,他对她有承诺,所以他不说。 御医检视过伤口后对卫子夫简单说了下病况,又是鞭笞又是中毒,她已绕不清解忧的问题。解忧身后秘密太多,她决定不闻不问,命人把解忧送回竹馆草草了事。 “伤得这么重,倒真像血战之局胜出。”卫长捏着鼻子,厌恶得瞅着隔了层薄纱的内室。解忧的伤基本已结痂,她却好似闻到了血腥味。 “你就不能少说几句。”曹襄埋怨着,她是长公主,她拥有一切,她为什么还要百般刁难一个一无所有的坎坷女子。 “不能!”卫长高声反驳,她所拥有的真的比解忧多吗?如果真是这样,他曹襄为什么站在解忧那边?如果真是这样,解忧又怎么会招来她这般深重的嫉恨? 曹襄知道跟她说不清道理,随着霍去病往竹馆走去。 “跟我说说,你们怎么在一起的?”曹襄一路小声推着霍去病问着,见他不回答,又问:“你们难不成真的有……” 霍去病瞬间如吃了瘪般委屈,冷冷回答:“我像这种人吗?” 发生过什么?那些日子解忧时而发冷时而发热。她冷的时候,他为她覆盖上厚厚的兽皮,握住她的手,不住朝她手上呵气,尽管这未必有效。好在霍去病并不缺乏耐心,如此三番总算让她的温度降下去。 曹襄见他不语也不忍追问,挠挠头自言自语着:“解忧也不像能让你变成这种人的人。” ------------ 竹林疏风 霍去病对竹馆有些好奇,甘泉宫那间竹楼他见过,而这一间?走到路的尽头,霍去病惊呆了,这一间竹馆落座于竹林风声中,与汉宫的亭台楼阁有些距离,遗世独立,狂风席卷之时颇有些风雨飘摇之感。更妙在与那一间竹楼异曲同工,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同样阴沉森冷的衡玑冷冷定在屋前审视着他们。 卫长见到衡玑一成不变的表情,心生怯懦,推搡着曹襄道:“我回去了,你走不走?” 曹襄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没好气道:“不走!” 这一声不大不小,却叫周围几人都怔住了:原来一贯好脾气对卫长逆来顺受的曹襄还有这股子血性。卫长大失面子气呼呼离去,霍去病则托着下巴琢磨着,似笑非笑看着曹襄。 他竟然为解忧开罪了卫长,每个人心里都这般琢磨着。最诡异的当属衡玑。 曹襄素来对衡玑有些怨气,此时见她目不转睛探究着自己,怒火中烧,随口责怪着:“她伤得那么重,你半点都不担心。” “她不会有事的。”衡玑说得云淡风轻。 “你怎么知道?她的伤你都不曾瞧过一眼!”曹襄有些激动。 衡玑依然是无所谓的表情:“我知道她不会有事。” 曹襄有些不忿:“我曾经感激你把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让她免受无边的嘲弄和煎熬,可你不曾教她半点仁慈良善之心,你无比自私把她变成现在的她,让她可以毫无顾忌的为你所用。” “她不需要仁慈善良,这只会让她变得软弱。”衡玑有些发怒,眼中明显有了波澜。霍去病不由得一愣,他一度以为眼前的那尊木人不会有怒火。 “你莫不是喜欢她?”衡玑手指着内室,冷冷抛出这一私密问题,神情自若,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曹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半天,玩世不恭笑道:“我喜欢她?呵呵,我年少时可能喜欢过她。” 那两声干笑听了怅然,衡玑转身进屋去。霍去病却拉着曹襄关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曹襄在竹屋前绿阶坐下,无奈道:“卫长公主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会不知道?四处寻衅生事,你不理她,她就嚣张跋扈以为你怕了她,你一棍子打得她哑巴了,她就一副受伤冤屈的苦相,难得解忧昏迷闷不吭声,她还不趁机跳起来显示自己多有能耐。在她眼中,世上只有自己是好人,解忧是恶人,我们都是不知好歹的蠢人愚人。” 霍去病甚少听他讲这些,也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经历过属于他们的童年。他一度以为,这些天生贵族们的生活是镶着金边遥不可及的梦,原来金边里面也有血泪。 当年的解忧很是不同,她总是怯生生待在一旁,游离于女孩子们的游戏之外。她很害羞,和男孩说话时总低着头,不经意间还脸红。她容易伤感,见到池中的鱼儿死去还会悄悄掉眼泪。 那时曹襄很愿意看到她,她像一幕赏心悦目的风景,眉目间有说不完的动人故事。可是后来……听说她犯了错被责罚,然后她的名字成了禁忌,再后来见到她,她的脸上总是布满冰霜,带有不可直视的桀骜。或许为留住心中的美好记忆,曹襄刻意避着她,说来也巧,她似有默契也避着他。 头顶有嗡嗡声作响,曹襄随手乱抓,把蜜蜂赶跑。 “这个衡玑是谁?”霍去病忽然问。 出乎意料,曹襄摇头:“不知道。” 霍去病凝眉,推得一干二净显然不类曹襄所为。 果不其然,曹襄补充道:“我见她的次数可能还没你多。我少时进宫见过她,比我们年长许多。或许我母亲知道。” 霍去病不再问,沉默了半晌,忽又道:“你对解忧怎样与我无关。但你可别忘了陛下和平阳公主的约定,你和卫长的事早就定下的,左右不可逢源,切莫骑墙顾盼。” 曹襄像被针扎了一下霍然起身:“我先行一步,她若醒代我问候。” ------------ 天子一怒 刘彻端坐在宣室里静候霍去病,夜风无意入殿掀起他褶皱的衣角,细纹遍布他手掌的每一寸皮肤。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能让他满意的解释。一场策划完善的秘密行动竟然以人尽皆知的荒谬结局收场,血战之局胜出,卫长如此这般形容解忧,刘彻需要一个解释。 霍去病走在前往宣室的路上,褐色朝服让他显得老持稳重,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大将军呢。未央宫铺地的每一块石板尺寸大小均等,一块块连接的严丝合缝。他忽而脚下一空,叮咚一声,石板翘起一角,这一块似乎比其他的小些,表面看起来无异于常,一旦被触动就漏了破绽。 不知不觉已到宣誓门口,霍去病脱了鞋进去。 “臣霍去病拜见陛下。”清朗的男声暴露了他的年轻,和刘彻记忆中一样亮堂透彻。 刘彻没有立即让他起身,平静目视眼前垂首跪拜的少年。连匍匐时都脊梁笔直,良好的军人素养,却让他看到些许不服。 “起来吧。”他观察了良久才让霍去病起身。 这一跪时间不算长,霍去病不觉得难熬,但心中积蓄的某种情绪似乎不再那般强烈了。 “这一次北上风劲雪茫,朕交给你的任务都完成了吗?” “回陛下,臣已计算清楚匈奴的人马兵力,摸清匈奴各部的地理位置,稍后容臣写好奏折与地图一齐呈上。”私底下他们本没那么多规矩,但这一次霍去病却君臣分明的表态国事就是国事。 “好,好。”他一连说了两个好,或许是太久未睡,眼窝凹陷的他脸上却无半点高兴的神色。 霍去病决定主动出击,道:“陛下怎么不问解忧的事?” “啪”的一声,刘彻手中的手串落下,先前他把玩串子的心思也放下了。霍去病还不到二十岁,到底年轻沉不住气。 “先让她休息着,等她醒了再跟朕交代。”刘彻言语轻慢,施施然看着霍去病。 “她伤势过重流血过多且中毒太深,只怕一时醒不了。”霍去病试着回忆御医的说话,尽量把病况往严重处说。 “哼!她是怎么伤的?”他这一声“哼”十分刺耳,似乎不是对伤她之人的愤恨,而是对解忧难以自保的深度藐视。 “臣不知道!”霍去病的回答显然令刘彻很意外,他补充道:“如果解忧愿意说,我想她自己会说的。” 没有答案,等于已经回答了他。谁能让解忧受尽磨难却甘愿隐忍至此,多年前有过这样的先例,只有一种人能让解忧宁愿痛死冤死而不诉半句冤屈,刘家的人。 早已结痂的伤口仿佛隐隐作痛,刘彻心中了然:“原来如此,朕,明白了。” “臣斗胆问陛下,陛下派解忧与臣同行,是否早已料到这一切?是否早已做好放弃解忧的打算?”霍去病终于把心底的疑虑不满说出来,他就是要问他,为什么要让解忧去面对匈奴阏氏,面对一个和她流着同样血液的女子?为什么非要派解忧与他同行,即使他明知道霍去病根本不信任她。答案只有一个,霍去病清楚,他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根本不在乎刘解忧的死活。 “这就是你数月远行的收获?你要呈现给朕的收获?”刘彻发怒了,霍去病胆敢怀疑他质问他。别忘了他是皇帝,弹指间人头落地。 “臣只想告诉陛下,解忧这一路上忠心耿耿,每一步计划都严格执行陛下的指令,她没有半点逾矩之心,更没有半分谋逆之意。”霍去病道,声音几乎穿透了宣室的门窗板墙。书架上有些飞灰落下,并未引起多大动静。 “朕的指令?你知道朕对她有什么指令吗?”刘彻反问。 霍去病反击道:“她什么都没告诉我。但是霍去病记得,当解忧命悬一线垂死挣扎时,她告诉臣,一定要把她的尸骨带回汉地,臣没有放下她,臣冒险用狼毒救了她。解忧没有死,但霍去病为她不值,解忧为大汉江山为刘氏祖业费尽心力甚至付出生命,可刘家又是怎样对她的?刘家不曾善待她一天。她对刘家忠心耿耿,到头来却是刘家人恨她伤她最深!” “你放肆!”霍去病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忤逆,但每一句都想狼爪子,直直戳着他的心。 “臣只知道,当陛下需要她时,她就是刘氏的子孙是大汉的忠臣,当陛下不需要她时,她就是叛逆之后是荆楚而来的罪人。” “臣只知道,征战匈奴杀伐决断自有千万大汉男儿在前,不需要一个女子柔弱的双肩去承担这一切,更何况是一个陛下根本就不敢公开承认其身份的女人。” “臣只知道,如果这一次解忧不幸殒命,身为汉人我们能做的只是在她的坟前鞠一躬。” “放肆!霍去病,你,你……”刘彻气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再也不想知道他和解忧之间发生过什么?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骠骑将军冠军侯在数月之内被解忧同化了。这样的二人怎么能同心? “霍去病,你最好搞清楚你在做什么?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你的责任,你和解忧是什么关系。若为男女之欲,朕可以谅解,但若为男女之情……”刘彻勉强收住怒气,以帝王之态稳重而不失威严说道:“你最好弄清楚自己是为什么做这一切,不要陷在儿女情长的泥潭里不可自拔。” ------------ 寂寞君心 刘彻霍然起身,膝盖顶开身前的几案被掀翻,案上的棋子滚了一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 霍去病走了有些时候,此刻只怕已出了司马门。他愣是忍到现在才发作。仓惶而入收拾残局的宫女被他呵斥而出,颤颤巍巍落荒而逃。 他右手狠狠捶在一侧的编钟上,猛烈而突然的撞击奏出不规则的乐声。乱了,全乱了。 刘解忧冤枉,霍去病也冤,每个人都有一串凝结血泪的过去,每个人都是忠臣直臣,每一个都是忠肝义胆,那他算什么?昏君还是暴君? 拳头外侧擦破了皮,鲜血从破裂的皮肤中溢出。膝盖有点生疼,方才不曾注意到,想必已然淤青。他平生第一次这般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他又狠狠踢了下几案,闷声生着气。他霍去病有什么资格不满?他了解一切吗?楚汉相争,高祖皇帝为保性命可以将亲生儿女踢下马车,淮南叛乱,他刘彻胆敢以全家性命引刺客出击,帝王的牺牲谁能理解?他们是看似冷酷无情的天子,高高在上。 每一个人都有十足理由去责怪他的刻薄寡恩,可刘彻心里如明镜一般,他或许有愧于解忧有愧于手足之情兄弟之爱,但绝对无愧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而霍去病,是他一手选用提拔的人才,别人可以不懂他,他怎能也像无知妇孺一般目光短浅心胸狭隘至此? 刘彻又狠狠捶了柱子,这一次几乎将手震麻。都以为他是天子,以为他无所不能,他们有什么苦有什么冤都找他诉,有什么怨什么恨都去埋怨他。难道世上只有她刘解忧不得已,难道他这个皇帝是好做的?都以为他冷酷无情,难道远嫁匈奴的公主不是他的至亲骨肉?他们会心痛,他就不会?难道他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霍去病以为他只知利用解忧的才能胆略,价值用尽就弃若敝屣,卸磨杀驴。可他忘了,即便冷血入骨,解忧是他刘彻一手培养的,她的每一次任务每一步进退他都密切注视着,她今天的一切也是他的心血。她也是刘氏子孙,当真可以不管不顾吗? 得知她命悬一线,刘彻那冰冷许久的亲情再度回到尘封的心中。许多有关解忧的记忆在心中不期而遇,谁也不会相信刘解忧竟然也有占据他心底最柔软感情的一天。 他甚至陷入自我怀疑,这些年对这个孩子的期望是否过大了,以致苛责成习惯。得知她无恙,身体尚可恢复,他才安心。 刘彻双手支撑额头,沉思了许久。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到,如果失去解忧,其痛苦不会亚于失去任何一个子女。当然,作为帝王有些事情他自己清楚就好,绝不会宣之于口。 曾经引以为知己的同袍好友逐渐远去,曾经惺惺相惜的生死之交终成陌路,刘彻踽踽独行在流血的帝王之路上。 寂静无声的大殿里,莫名的荒凉,恍惚间仿佛听到已故先帝低沉的嗓音在心中激荡:“不要指望别人去理解你的艰难,帝王是孤独的。” ------------ 苍台露冷 竹馆 “伤得这么重,也不知你们这一路是怎么走的。这些伤口都是他给你清洗敷药包扎的?”衡玑从身后解开她衣衫,慢条斯理上着伤药。前一刻宫中如何议论他们的关系,后一刻就传到她耳朵里。她细细检查过她的伤,没有一寸肌肤不是布满疤痕,新的皮肉从旧疤痕中生长出来,如此重叠反复,好端端一个女子硬生生成了刺猬。 背部是丝丝凉爽,解忧已从昏睡中醒来,听了她的话,她微微侧过头,不去看衡玑的眼睛,借以掩饰什么。她不太在意所谓的美丽与否,或许她生命中就不曾美丽过。 衡玑故意转到她眼前,直视着她。 大汉的风气虽不保守,解忧也并非拘泥小节之人,但孤男寡女衣不蔽体,愣是这样对付了好些日子,她自己也顿感有些解释不清。 “交给别人,只怕会引起怀疑。所以,只好麻烦了他。”掐头去尾,她跳过名字简单描述着事件。 她这些年甚是孤僻,总习惯以自己的方式将旁人隔绝在自己世界之外,梳洗打扮,疗伤治病全由自己打理。即便如衡玑,也很少关怀她的身体发肤损伤病痛。衡玑自然是了解的,她们是一类人,对别人了如指掌,却叫旁人对自己一无所知。 “我还当你要蒙着头过一辈子呢。”心照不宣般,衡玑摇头,像是取笑自家害羞的女儿,忽而又换了感叹的语气:“可惜他是霍去病。” “霍去病又怎样?”解忧眸子一亮,她很想听听旁人对霍去病的评价,他是那么自信又自负,自傲又固执。只是她一贯走得太近,却怕看得不真切。 “霍去病呀,他是属孔雀的。”衡玑故弄玄虚道。她没见过他几次,更多是从刘彻的转述中得知。但她了解刘彻提起霍去病时那种神采飞扬,那种志得意满,仿佛在描述理想中那个无拘无束的自己。 “呵,你对他评价可高!”或许是伤口生疼,解忧老实趴着:“那我呢?” 听她语气,似有几分不屑。伤成这样依然这般争强好胜,当真是活该的。 衡玑摇摇头:“你是属霍去病的。” 这话听起来还是比霍去病差了一截,解忧撇撇嘴。 “疼吗?”衡玑轻拍着敷过药的肌肤周边。 “不疼!”解忧咬牙强忍着道。 衡玑轻笑一声,忽然三个指头捏起一块皮肉,狠狠撕扯起来。 “嘶”一声,她听到解忧牙缝里发出的疼痛。 “嘴还硬吗?”衡玑掩口而笑。 “你存心作弄我。”解忧气不打一处来,右手捶了下卧榻。 衡玑幽幽道:“你还和从前一样。” “从前是什么时候?” “尚且年幼,刚来长安的时候,头发刚刚覆过额头,被风一吹能卷。” “不一样,那时的解忧有很多眼泪很多委屈,但是很无能。” “从心底来说,当初的你和现在的你没有什么不同。”衡玑娓娓道来:“那时候卫长很喜欢刁难你,宫女们都为难你,连教习的博士都厌弃你……” 解忧不以为然,面上是坚如磐石的表情。大概除了死去的母亲,没有人喜欢过她。 “可是你很听话,甚至到愚蠢木讷的地步!”衡玑继续讲述:“每到午后白发博士打瞌睡的时候,其他女子都借机偷懒,躲到一边凉快,而你却寸步不移留在原位,甚至阳光的照射移过来烤炙着肌肤,宁愿让雪白的肌肤变成黄褐色。这是为什么?他们对你那么不好,你却做得那么好。” “因为我以为,只要我多吃点苦多收点罪,别人就会对我好一点。”良久她才等到解忧的答案,却是恍如隔世的沧桑,坚持许久的沉默,她莞尔笑了:“可惜办不到。” 衡玑却别有深意笑道:“所以我选择你是无比正确的决定,刘解忧一生注定孤独。” ------------ 无果山花 “你选了我?”解忧讶然:“不是陛下选了我?” “这没有分别,不论是谁,以大汉的名义,你都只能成为今天的你!”衡玑在她耳边低吟:“一个令天下诸侯闻风丧胆的女人。” “人为什么要分男女呢?”解忧兀自叹息。 衡玑替她遮掩好伤口,说道:“就如天地乾坤阴阳,男女各司其职相互辅助,世间万物才能井然有序。” “那上天为何要让我做女子呢?”解忧凝眉道。 “为了让你完成男子做不到的事。”衡玑一面收拾一面说道:“可你总得知道,我们这种人行事果决手段阴狠,一路走来不问宗室不理人言,待人处世严苛残酷,但凡与你较量过的莫不恨之入骨,就算良善旁人也乐于看到你下场凄凉。凡事不可能留下后路,因而世间如酷吏等人多半不得善终甚至祸及妻儿,解忧亦是如此。既已选择这条路,你不该后悔的。” “衡玑好端端怎么跟我说这些?”解忧冷眼瞧着:“凭借宗室的身份我们比酷吏更能保全平安。” 衡玑缓缓道:“我只想告诉你,你跟霍去病不可能继续这般相处下去。我知道你的所为,陛下知道你的所为,可是其他人不知道,天下人不知道。你刚烈固执如同英豪,有己无人以致与人不和,他们只看到你这个汉室的罪臣之女行为张狂处事苛刻,只看到你引诱将军离间君臣,你身边的人被你伤害,你关心的人被你拖累。没有退路,自然没有未来。”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看怎么看。”解忧扭头,负气说道。 衡玑知悉她心绪为何不宁,继续道:“可你在乎霍去病怎么看,或许有一天会在乎到难以附加不可理喻。而他,迟早也会像其他人那样看你。” “不可能。”短暂急促的回答更昭显出她内心的不确定,解忧眼神游离在几案的方寸之间,如跳动的烛火般捉摸不透。 “这是命定的结局。纵然他如何不理凡俗不拘礼法,他终归是个人,他有家族身世亲眷族人,他是外戚、亲贵、将军,一人荣辱得失关乎卫氏全族。每个对他寄予厚望的人都不希望你出现在他生命中,只怕他所听到的见到的关乎你的讯息,退一步而言,即便无人对他说三道四,霍去病历来善恶是非分明,黑即是黑,白即是白,你认为你的所作所为,真的能让他完全理解并接纳吗?” 理解并完全接纳,于霍去病于旁人都是无比艰难的抉择。 “早知道了。”解忧似有些不屑,语气中带着几丝寥寥倦意,目光移至衡玑看不到的地方。 “风吹一夜,山花开了六七成,但只有少数会有结果那一天。”衡玑若有所指,她所居之处四下幽静,几杆翠竹,数剪疏风已足以构成人生,本无需那些繁杂花草扰乱心思。 解忧冷哼一声:“倒不如屋外青竹幽幽,连花也不必开,少了无端的想念。” “别蹙眉!”衡玑猛然提醒她,随即自若道:“你原本就思虑过重,气血不足,此次在冰雪中受冻过久,又有狼毒入体,只怕会留下病根。” “知道了。”解忧眼皮也不抬一下,心却不经意被刺了一下。 “知道?谁告诉你的?”衡玑警惕问道,她没有教过解忧医术,也不认为解忧有无师自通的本事。 “医书上说的。”解忧胡扯道,胳膊支在榻上,漫不经心玩着手指。 衡玑略微沉吟片刻,又看看解忧,这会她略有倦意,似在闭目养神,心下安然:即便恶疾缠身,解忧也不见得会向他人求助。 ------------ 草药人心 清幽如常,竹馆不时有微风徐徐而过。 “阁子最下是什么书?”少年时解忧常问。 衡玑眼皮也不抬:“国策,先秦时人所著,到我朝时略有遗失,兰台虽有博士修订的孤本,却不及此处完整。” “国策之上是什么?”解忧继续发问,散发着墨香。 衡玑略微点头:“是春秋,所载春秋大事无数,你再年长些即可读阅。” 解忧点头:“左边那部呢?” 衡玑微笑,这孩子倒是好学:“此乃左传,你稍大些再读。” 解忧再问:“阁子最上面是什么书?” 衡玑略有些不安,这孩子太有天分了,只怕绝非幸事。 “是什么书?”见她迟疑,解忧回头问道,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个不停。 “是医书。”衡玑沉声道。 解忧小声问:“我何时可学?” “不必学。”衡玑冷冷打断。 “诺。”眼见自己惹衡玑不悦,解忧低声道。 “你不必学医术,若有小疾大可直接来问我,不可告知他人。”衡玑最后总结道。 回忆的时光总是很快,半晌已令她回顾了半生,衡玑继续道:“我给你开了些药,按方抓药,记得……喂,别睡了。”见她毫无动静,衡玑以手背轻推她小腿肚:“别睡了,听我说。” “不必浪费在我身上,你知道我不喜服药,若是外敷的我自己会用。”解忧不耐烦道。 衡玑没理会,依旧正色道:“这次不是治外伤的,只会调理你的内息。” 解忧一愣,她自幼被当成铜皮铁骨来用,不曾做过调养延年之事。连衡玑时常服用的蜂蜜,她都嫌金贵而甚少沾染。 只听见衡玑说道:“以三年之艾草剪碎,加七分水于锅中煮烂,然后把盛艾草汤服用。” “这是什么方子?”解忧讶然,回过头目视她:“艾草苦辛,又是纯阳之物,跟我眼下的伤有什么关系?” “于你的伤无益,只做调理葵水之用。没那么娇贵的命,偏偏摊上娇贵的身体。”衡玑数落道,颇有些不耐烦。 解忧大窘,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尴尬的四下张望,见清溪正在屋外洒扫,离她们谈话的空间远远隔着些距离,这才稍放心道:“多谢你的好心,还记挂着我有这么个顽疾。” “我养你十载,才用了你几年?你可别死在半道上。”衡玑目光凝聚着某种力量,用词颇为叼毒。 解忧讪讪笑道:“些许小病,不至于丢了性命。” 不识好人心?衡玑道:“平日忧思过度,葵水来时想必痛苦难当,医好了你,也是安乐了我。” “艾草那一股子土腥味难闻,熬出来的水只怕更难以下咽,就没有其他药方?”解忧一脸嫌弃。 “你怕苦?我还当刘解忧除了陛下谁都不怕。”衡玑斥责道。 “我也是肉骨凡胎,怎就不能怕了?”解忧索性耍赖。 衡玑知道她绝非怕苦之人,只是不想接受别人的好心帮助,反唇相讥道:“那就外敷,将艾草熬成水洗浴时用,只是记得别在竹馆,熏得满屋尽是怪味。” 解忧一听蹙了眉头,露出无比勉强的表情:“那可好,浑身都是艾草味了。” “爱用不用随你。”衡玑扔下这句话,气呼呼里去。 ------------ 红尘一骑 长安沥沥细雨未停,一骑红尘飞驰而过溅起不少稀泥,密密点点如碎花般印在门边的篱笆上,人们知道好大喜功的汉家天子又要对匈奴用兵了。 霍去病阔步走在军营里,寒星般的双目冷静注视着眼前训练的军士们。 一万人,就这样交到他手上。 这是一次蓄谋已久野心勃勃的宣战,对他,对汉匈局势,都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逐渐散布开来的消息在街头巷尾被好事者不断咀嚼着,一边是豪情万丈的霍去病,一边是平心静气的大将军卫青,历来崇尚革新的天子刘彻毫不犹豫选择了更为锐意进取的霍去病。 对隐藏在朝廷各个角落的预言家们而言,这一“革旧鼎新”多少有些接班的意味。 “前些年还是愣头青的卫青出头就把一干老将扔进了库房,这次陛下圈定霍去病为将出征,当真急不可耐。不知道卫大将军此刻心情如何?” “还能怎样?眼睁睁看着自家亲外甥走上自己曾经的平步青云路,眼睁睁看着后代接过手中佩剑,眼睁睁看着他的军功高过自己,这都是迟早的事。” “这霍去病混小子一个,纵然如何天赋异禀如何天纵奇才,能超越卫青吗?” “谁知道?陛下喜欢!当今陛下要做的事从罢黜百家到对北用兵哪件拦得住?天子贪玩我们做臣下的只能陪着玩,若是玩栽了由得他们两个背着。” “呵!陛下真舍得,一万将士的性命陪着他玩。不过如若卫家再出个不可一世的将军,这刘家天下真要姓卫了。” …… 诸如此类的言论霍去病听了不少,从定下他出兵匈奴那天起,各种蛊惑的、煽动的乃至阴谋的言论就充斥耳边。天下姓什么还轮不到那些人多嘴。 好在霍去病天生有股摒弃干扰的能力,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有些东西需要做到充耳不闻,这些个乱七八糟甚至毫无根据的猜测丝毫没有进到他心里。 霍去病伫立在高高的点将台上,庄重冷峻得再也寻不到曾经的嬉皮笑脸。即使旁人不相信他,霍去病也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 他了解陛下这次的决定多少有些赌注的意思,他尚且年轻,此前并未有过独领一万人马的经历,这样的决定是否有些冒险?霍去病理所当然了解风险所在,他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把风险降到最低。 一片绿叶掉落,不经意落在他耳际,并未沾染他的气息就已落地。霍去病目不斜视,所有不利于战局的因素都会被抛在脑后,朝中的猜测,军中的质疑,乃至亲朋中过高的期望、刚刚与陛下发生的争吵。他多少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不问缘由就直言冒犯天子,这仅仅是因为他年轻吗?刘彻选择他作为将领可不仅仅因为他年轻。 他喜欢轻装上阵,他不需要这些,它们只会妨碍他。 临行前他亲自为骏马刷马毛,将它修整得如迎亲的使者一般。强壮的骏马,冰冷的宝剑,沉默的弓弦,他们静静等待着召唤。 偶尔路过的军士们见到将军沉默的表情,他们不会陌生,这是霍去病一贯的方式,他的话语他的心声都只对宝马兵器说。只是这一次太隆重,如果不是尚在军营,他们一定以为这是少年得志的将军即将迎娶美丽多情的新娘。是啊!新娘,男子们在他这年纪多半已成家,如果不是战争,或许他也可以拥有最旖旎的感情。 霍去病幽凉的指尖抚过兵器,这里有太多人留下的痕迹:童年时母亲的鞭策,少年时舅舅的教诲,然后是陛下殷切的期待,还有已故将士们信念的延续。霍去病忽然感受到,有些人一辈子注定不能为自己而活。 他当然也了解自己此行肩负的使命,汉匈多年对峙的局势,数十年和亲路上公主的血泪,千百万汉家子民殷切的期望。 他只可胜,不可败,就算霍去病因此丧命也绝不可败。 出征之前,他要做两件事,见两个人。 ------------ 捉贼捉赃 重伤的解忧趴在榻上,虽有衡玑开的药方和清溪的照料,却始终不见好转。她甚至开玩笑疑心是哪个曾经的对头收买了衡玑在向自己寻仇。衡玑一怒之下更是不理睬,由得她半死不活趴着。 解忧甚少有如此虚弱需要人伺候的时刻,清溪也做得格外耐心尽力。她所有的要求,无论是否合理,清溪一应俱全,从未耽搁。 青竹制的卧榻躺着解忧苍白羸弱的身躯,然而这清亮竹席下,忽然爬出些乌黑色蚂蚁,起初只是一两只,随后越来越多,密密麻麻连串爬在青竹榻上。清溪认真清理了几次也不管用。 这蚂蚁搅得解忧实在难受,她唤清溪到竹楼下方看看。 “竹楼下被人抹了蜂蜜,引来一大窝蚂蚁,捏死的蚂蚁腹中都是蜂蜜,,也未能清理干净,多少残留了些在竹榻上反而招来更多蚂蚁。”清溪迟疑着汇报,唯恐自己的失职惹来解忧不快。 “有人刻意为之。”解忧稍一想,说出显而易见的结论:“蜂蜜正在卧榻下方吗?” “正是。”清溪苦恼起来,这是有人要伤害翁主呢?“我这就把蜂蜜都抹了去。” “不必,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就当不知道。”出乎意料,解忧眼波一转。 “可这些蜂蜜会引来更多蚂蚁。”清溪懵懂不解她的意图。 解忧道:“把夷安公主送的香料取来,再有,我的药是你亲自抓回来的?” 这一日午后,清溪一面熬着药一面打着瞌睡。她们这一处不比宫里其他地方,汤药都由自己煎熬,不假他人之手。 青瑶过了竹林,往她们的竹管里轻声踱去。她不曾进过里屋,在周边好好打量了一番才进去。微风拂起帷帐,她觉得屋里阴森森的。心里却鼓足勇气想:衡玑那老东西想必在后堂睡着,就是打雷了也听不见,解忧躺在床上只半条命,唯一活着的清溪也瞌睡去了,这真是天赐的好机会。 青瑶靠近炉子,揭开药壶盖子,将一包蕉叶包裹着的粉末洒入汤药中,她似乎看到解忧吐血而死的情景。 “你在做什么?”厉声从帷帐后面传来,青瑶吓得抖落了粉末,转身欲逃,却见一只手枯柴般的手掀开幔帐,解忧那苍如白腊的脸出现在面前。 解忧分明还在病中,苍白的额头沁出汗珠,一双眼睛却喷着怒火,似要将青瑶撕成碎片。 这时清溪也被吓醒了,见青瑶哆嗦的手中的药粉和主人腾腾的怒气,她明白了**分。一把夺过青瑶手中的蕉叶,放在鼻尖嗅了嗅,对解忧道:“翁主,这是生附子。” 附子本是燥热之物,常人药用也需谨慎,更何况解忧失血重伤初愈,而生附子更是剧毒,这般投入药中更是包藏祸心,再加诸附子与解忧药中的贝母等药材相冲,如此三条下来,解忧知道,这厮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好你个大胆的婢子,竟敢谋害翁主,你有几条命?”解忧拿出大汉翁主的凌厉气势来,步步逼近她。 青瑶的心已凉了半截,瘫软倒地。 解忧冷笑道:“我这一受伤难为你费心了,竹林和太医监两边跑,那边被我设了卡下不了药,竟敢跑到我的竹馆来。真是辛苦你了。” 清溪本已护主不利,给了这小人可趁之机,忙把宫监请来,准备现下就置青瑶的死罪。青瑶见宫监带着宦官们来了,方知死到临头,开始大声嚎哭,一面求解忧一面求宫监。那凄厉的声音如同猿猴哀鸣,搅得人心乱了,胆小的清溪被吓得后退了半步,却不见解忧有半点动容。 老宫监是见多了市面的,一双势利眼见这小宫女胆敢毒害翁主,知道背后必有主使者,但如今这状况,解忧必然誓不罢休,只好命人将这婢女锁拿下。 “敢问大人,谋害翁主,以下犯上是何罪?”解忧的话掷地有声,只是脸上的虚汗暴露了她的羸弱。 “宫女犯了宫规,就是往饭菜里掺了不该掺的东西,也该当杖责,更何况往药中掺了毒药?”他慢条斯理,三两个指头轻松指示道:“拖出去,乱杖击毙。” 一句话就定了她的生死,青瑶顾不得其他大呼冤枉:“公主救我呀!青瑶是冤枉的!” 她平日仗着卫长的势力没少难为宫中诸人,这一次被解忧治死也难得众望所归,一时间引来不少人在竹外窥探。 ------------ 杀鸡儆猴 解忧自然知道她呼叫的是谁,也懒得理会,让清溪移了软榻到庭前,准备观看这行刑。这是一次人赃并获的行动,甚至没有经过精心策划。对付某些人,只需要这样的心智。 竹林冷风飕飕,静静等待着酷刑,清溪从屋里取来斗篷为解忧披上。 “住手!”这边卫长的喊声传来,她跌跌撞撞赶来,见到这架势也愣了神,但好在她骄横惯了:“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刑处罚我的人!借你们一个天胆!” “这?”宫监见这双姝恶斗,她俩都是金玉一般的人物,就算打杀起来也未必有损,他一个不留神只怕脑袋也丢了,便小心回禀道:“回禀卫长公主,这宫女青瑶企图毒杀楚翁主,已被翁主及侍女清溪人赃并获,下臣也是秉公办事。” “胡说!我的人怎么会去杀那种人?也不怕失了身份,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主仆合谋!”卫长向被几个宦官捆缚着的青瑶使眼色:“你说,是不是这对主仆栽赃陷害你?你是不是好心来探望她的?” 青瑶得了指示,马上恢复了见风使舵的神色,当真大呼冤枉起来:“我就是得了长公主的命令,特意前来探望楚翁主,谁知我刚进来就被清溪逮住,非把这一包附子丢给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被安了个谋害翁主的罪名,我真是冤枉呢?公主救青瑶呀!” 她这一场戏演得极其生动,连软榻上病怏怏的解忧都忍不住抿嘴一笑,缓缓拭去额头的虚汗冷冷的观察她的表演。 宫监眼见形势颠倒,心里又急了,若是不得罪这一个,必然开罪那一个,看那一个杀伐随意的架势可一点也不逊于长公主。 卫长心里得意至极,脸对着宫监,泛着精明的目光却有意无意瞟向解忧,挑衅般道:“你说这主仆二人合伙诬陷我的奴婢,毁我清誉,又该当何罪?” 宫监讪讪,又缓缓转向解忧,卑微问道:“翁主,你看,这?” 解忧不紧不慢起身,目光越过卫长,落到青瑶丑陋的嘴脸上:“你再说一遍,是我诬陷你的?是谁让你来这里,谁让你把蜂蜜涂沫在床底,谁让你在壶里下毒,谁让你谋害我?” 青瑶猛然听到蜂蜜之事,经不住惊吓,口中还在声辩,却失了条理。 “你最好想清楚再说,是谁给你的毒药,谁让你下毒?别人是金枝玉叶,你可不是,邢杖之下,冤鬼无数。”刘解忧一字一顿,语气森冷,目光幽凉。但在青瑶看来,是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的仇恨。小人可以得志,但不可猖狂,猖狂则死。 青瑶的神智瞬间错乱,口齿也不清:“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要杀翁主,药是公主给我的!” “你胡说!”卫长气急,冲过去乱拳捶在青瑶脸上:“你这个没出息的,我平时怎么对你的?你竟敢反咬我一口!不行,不行,我是公主,不能被你们害了,我要见廷尉,让廷尉审。” 这话一出口,宫监心里叹气,已知卫长输了,也对,这好命的怎么斗得过那苦命的。 解忧目视卫长,带着她多年所受的欺侮,带着她长期积压的恨意:“好!大可以交给廷尉张汤来办。我和清溪主仆二人久居深宫,这生附子是怎么来的,谁带进来的,从哪里带进来的定会查得清清楚楚。就算人心似铁,皮囊骨肉也不是铁打的,重刑之下必有真相。当年废后陈氏诬蛊诅咒皇上,不也是张大人办的?这一桩案子小多了,只怕轻而易举。” 卫长吃了一惊,她本来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在药中放猫腻,谁知被这蠢货坏了好事,如今可怎么收场?张汤其人,对皇族宗室也不曾宽待,她还真没有把握。若是闹大了,父皇必然知道,他虽不会杀了自己,但这长公主的尊荣和宠爱必然失去,出嫁在即,她的名字必然被刻在皇室的耻辱柱上。她丢不起这个人! 她那唇齿反复的个性又表露无遗,想了片刻,心里如明镜一般,对宫监道:“不必查了,既然早已人赃并获,那就按宫规办。” 青瑶听闻卫长不救自己,立刻如疯狗一般反咬:“公主救我!我是为公主做事的!生生死死都是为公主!公主不能不救我!” 这一次喊声更胜方才,凄厉惨烈令人悚然。对生死早已茫然的宫人们将她摁在长凳上,一片竹叶落下,抚过解忧的裙角,没有温度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她冷眼旁观着。很多时候,她竭力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对头当牛马鹰犬,当绊脚石,就是不把他们当人。只有这样,她才能下的去手。而这一刻,解忧无比自豪于自己的身份,幸亏她属于特权阶层,幸亏她是。 “你不是很仁义吗?怎么不饶了她?”卫长嘲笑道。 “你什么时候认为我仁义过?你何曾对人说我仁义过?”解忧反问道。 “哼!”卫长怒目而视。 “你该不会幼稚的认为我会饶了她?”解忧施施然坐下,做观刑状,忽而又道:“不过,如果卫长公主开口为她求情,我想,我和宫监都乐于饶她不死。” 她忽然改口,不再坚持去她性命,这让当下众人拿不准她的心思。青瑶一听,呆滞的面目立刻破涕为笑,竟也对解忧生出几分感激。 卫长悚然惊觉,原来她这是要给青瑶施以恩德收买人心。她卫长公主先前做过些什么?青瑶心里是清楚的,怎能让青瑶被她收买了去?原来处决青瑶的命令还得她自己来下。 于是,她果断站出来道:“不必了,这不得好死的婢女就该活活打死。” 那“活活打死”四个字一出口,青瑶的心也死了大半。 得到最好的解决,宫监松了一口气,同情般瞟了眼青瑶,吩咐道:“乱杖击毙。” ------------ 陌路回头 霍去病议事结束,特意绕道前往竹馆,他又要出征了。他决定去看望解忧,告诉他曾生死与共的人他此后的决定。竹馆离这一带宫阙高阁有些距离,上次前来不曾察觉,走起来竟有好一会儿工夫。 穿过竹林就听到乱杖落下的声音和女子凄厉的叫喊声,他当时顿住,霍去病不会陌生,这是在执行宫廷中最严厉的刑罚。多年以前,严厉的廷尉在陛下的支持下曾杖杀数百宫人,血染未央,风中尽是这般悲苦的哀嚎,观者亦悯然。 只是,为何会在这里?霍去病不免加快了脚步,却被一袭深色衣裙挡在身前,冷面含霜,却是衡玑。 原来衡玑早被解忧与卫长的争执惊醒,只是她选择漠视,她绝对相信解忧足以独自了结一切。 霍去病收拾好心情,换以冷静有礼的对峙,他憎恶所有挡在眼前的事物,甘泉宫围猎不慎惊扰了她,竟被下狱。这一次他越发谨慎小心,猜测着她将如何阻挡他的前进。 “你来这里所为何事?”衡玑的语气高高在上,仿佛眼前赫赫有名的骠骑将军依然是当年误闯竹馆的毛头小子。 霍去病深深知晓此人不好对付,一字一顿腔圆字润道:“来探望解忧。” “不必探望,她好得很!”衡玑冷眼斜视,朝竹林尽头努努嘴:“你听,她正忙着。” “重伤在身还能杖责宫人?我竟不知她是这样的能人。”霍去病心中骤冷哑然失笑。他意识里的刘解忧还是那个凄苦的受尽委屈的冰天雪地里托付遗言的苦女子,她柔弱如羔羊被汉宫的老人们无情欺侮着,然而现实总乐于扇他一耳光。 衡玑森冷反问:“你以为她是怎样的人?” 霍去病不愿跟这活死人磨叽,微微睥睨着她,不做回答。 疏风吹过竹林,和着竹叶清香的血腥味逐渐扩散开,霍去病胃中作呕,眉心微微一皱。 衡玑神色阴沉,不动声色道:“她是我养大的,她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要自以为了解刘解忧,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她不曾心慈手软过。” 衡玑说这句话时特别调整了语速,让语句随她的目光一般轻慢掠过霍去病头顶。她一般不刻意表达她的蔑视,无视才是她的方式,但面对眼前这个骄傲又略带冲动的年轻人,她有意为之。 “今日却是为了什么?”霍去病的语气冷却下去,心中的意志也不似方才那么坚定,目中却不曾暴露什么?偶然刮过面颊的风无意中稀释了什么。 “卫长的侍婢开罪了她。解忧要杀的人,谁也拦不住。”她说得极其轻松,甚至面带浅浅笑意,仿佛用这种方式说明,人的生命与家世出身一样按等级排列。 而霍去病不这么看,他眼里的生命与战争联系,每一个走得太容易,都格外珍惜。热衷于沙场较量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打战就是要自己的人多多的,敌人的人少少的,最后活下的就是胜利。 “那,告辞了。”霍去病顿了顿,脑中过了一遍,尽可能简短回复,连称呼都省去。他只是以极其简单的方式告别而去,那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他一个轻而易举的离去注定了某个人情感上一生的悲剧。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衡玑忽然有些心虚,却不知这心底的空落从何而来。 回到竹馆,此处已恢复彼时的宁静,竹风袭来,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衡玑顿感周身疲惫无力。 清溪见了她便匆匆过来禀报:“翁主牵动旧伤,此刻已服药躺下。” 见她手中持有带血的纱巾,衡玑心下了然,挥手示意她下去。 解忧孤零零躺在病榻上,等不到一个答案。衡玑有些可怜她。她教会她攻伐之术,令她弓马娴熟,指点她洞悉世事,令她拥有掌控诸侯朝臣权贵乃至将军的能力。她希望她了解一切,除了情爱。 缓缓来到解忧榻边,坐下轻轻拂过她鬓发,沉睡的解忧似有了直觉,梦中呓语不断。衡玑怅然道:“无论将来知悉真相你会不会怪我,我都要你知道,现在我做的是对你最好的决定。” ------------ 此恨无疆 霍去病步履缓慢,慢悠悠走到竹林外一处楼阁,在阶前坐下,疏疏密密的风相继袭来,撩拨着他的心思。 “冠军侯,这是怎么了?”东方朔从廊下探出脑袋。 “闲来无事,休息。”霍去病回答得老不愿意。 东方朔却兴致极高,一瘸一拐走下,在霍去病身边坐下,乐滋滋自言自语起来。霍去病历来反感腐儒文人,唯独对这诙谐的东方朔印象还不坏,由得他在一旁叽叽喳喳。 “听说竹林里杀人了,你见到了吗?”在唠叨了一连串无聊琐事后,东方朔把话题转到解忧处:“那是血肉横飞惊心动魄,听闻是鬼哭狼嚎不甚唏嘘,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果然,霍去病眼球活动了一下,他直截了当问:“究竟刘解忧这个翁主在宫里是什么身份?她和卫长有什么过结?” “霍老弟你不是明知故问吗?你都说了她是翁主了,她的身份就是翁主而已。”东方朔模糊焦点,眼睛不由得瞟向别处。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霍去病逼近他,目光凌厉。 东方朔觉察他动怒了,忙为自己开脱:“这翁主身份尊贵,她是什么做什么自然有皇帝陛下决定,我们臣下能知道什么?” 这下霍去病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无端的争执,心中苦闷笑笑:“陛下。” “她和卫长的积怨你总该知道。”他立即拾起第二个话题。 东方朔道:“霍老弟你真是聪明,没了第一个就抓住第二个,随时不忘收复失地啊。” “别拐弯抹角。”霍去病已不大耐烦。 东方朔叹了口气,那是种从心底升起的沉重,仿佛从遥远的记忆说起:“这恩怨从头说,就是卫长公主额头眉间的伤疤,是解忧翁主弄的。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是公主招惹她在前。” 霍去病心中冷笑,别人招惹了她就这般十倍百倍报复,果然比自己想象的更有能耐。 “本来呢?这卫长公主便是唯我独尊的性情,在宫中自是无人敢惹。可自从解忧从楚国而来,便从不搭理奉承她,这公主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自然处处刁难。楚翁主本就是罪臣之后,寄人篱下,能忍就忍,谁知有一天没忍住,长公主的花容月貌可遭罪了。你听竹林里那声声闷棍,都是她积怨已久的恨意呀。”东方朔越说越带劲,语气神态极尽夸张,他很清楚解忧是绝不会为自己辩解的。 霍去病泫然笑了,卫长那锱铢必较的脾气他怎会不知道,大家都是能避则避,能让则让,可解忧竟然敢捅马蜂窝,那之后就算得以不死,也必然处处被欺侮。她在宫里的声名如鬼魅夜叉一般恐怖,必然是卫长那一帮跟班的功劳。但他也了然于心,永远不要妄想对刘解忧赶尽杀绝,因为你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反戈一击。 “不过也不尽于此,约莫还有些平阳侯曹襄的缘故。”东方朔小心翼翼说道,见霍去病并未动怒才松口气。 霍去病却忽然想起困扰已久的事情:“那先生怎么和解忧有积怨?还把你的棋盘砸了个粉碎。” 东方朔摇晃着脑袋:“惭愧惭愧,我虽然聪明一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不知这楚翁主的脾气。这都是为了守宫砂的事。” 霍去病听得莫名其妙。 东方朔低声解释道:“这不是前些年我跟皇上说用守宫砂为宫女试贞之事?” “你让她也点?”霍去病惊叹,这不是找死吗? 东方朔苦着脸道:“当年书生意气,闯了大祸,居然大言不惭冒犯楚翁主,她就当着众人的面,把整个棋盘砸了个稀巴烂,这张老脸都丢尽了,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女人呀女人,上天创造女人也就罢了,为何造出这般歹毒的女人?” 霍去病摇摇头,不知是为了东方朔还是解忧,亦或是不知情的自己。 “她杀了卫长的人,以后这两位见了面还不打起来?”霍去病忽而笑起来。 “不会,我东方朔笃定不会,这两位都不是那么不会装的人。所以呀霍老弟,我劝你离这位翁主越远越好,不然哪一天她一气之下把你脖子拧了。”东方朔危言耸听起来,霍去病却道:“是谁让你来规劝我的?” 陛下,皇后,舅舅,甚至曹襄,每一个对他的前程报以期许的人,都劝他远离解忧,他忽然觉得一股苦涩涌上心头,他们是那么相像,却又注定远离,彼此排斥着独品孤独。 东方朔不知他心底的苦楚,直跳脚:“霍老弟,你可是冤枉我了,若是你不听劝告,尽管去看她。” “不必,都能杀人了,伤好得**不离十了。”霍去病起身,拍拍灰尘走人。 ------------ 千金玉碎 卫长这边回到寝室,却是气得大哭大闹,把宫灯杯盏瑶琴锦瑟摔了一地,一屋**女被轰了出去。方才还顾及着颜面不肯在解忧面前落了下风。 此刻她窝囊到了极点,她肆意发泄着。她堂堂一朝长公主竟然被人掐着咽喉杀了自己的贴身婢女,犹如当众被扇了耳光。青瑶死了又如何?人们只会知道,她卫长是彻底败给那个刘解忧了。 卫子夫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卫长正欲哭诉自己的委屈,却被卫子夫一顿训斥:“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草包,居然做出下毒这种蠢事?” “母后呀!你怎么也帮着外人?”卫长的怒气消散了大半,放声大哭起来:“她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她可没当这是蠢事,这是她难得一遇的机会呢。刘解忧是什么人?生性多疑,行事谨慎。换做平时,不知她是睡在房梁上还是屋顶上。偏偏这次她受了伤,还在服药,卫长想着一击即中呢。谁知道还是被蜂蜜坏了事。早知道这样,十多年前就该直接杀了她。 每次想到十多年前,她都后悔的要命,奇耻大辱,她卫长公主生命中最大的羞辱均拜解忧所赐。不争气的泪水再度流下来,卫子夫一看,瞬间心软了下去。 “她就是骑到你头上也给我忍着,除了你父皇,没有人可以决定她的生死。”女人的直觉格外敏锐,卫子夫总小心翼翼行走在宫廷,这些年算看清了一些事情,皇上对解忧的一身伤守口如瓶,她必然经历了些特别的事,而这些事,她那身为帝王的夫君并不希望旁人知道。 “母亲你这一辈子就是窝囊,你看父皇找的那几个女人,她们都踩着你的脸了你还笑呵呵的,你就不知道争吗?”卫长反驳着。 卫子夫用丝帕抹去她眼角的泪花:“真是个傻孩子。”她轻轻拍着卫长:“你是皇帝陛下的女儿,她只是外臣,跟她争什么?” “你忍让了一辈子,我可不让,我可是天生的公主,生来富贵!”卫长啪得打开她的手,扭过身去不理她。 卫子夫的气已消了大半:“从你生下来,你的哪一件东西不是父皇给的?他可以给,就可以收回。若是忤逆了他,杀了不该杀的人,失了他的宠爱,你才是得不偿失。” “可解忧却胆敢随意杀人,杀的还是我的人。”卫长心有不甘的小声嘀咕着。 “她说她,你是你,我的孩子若有不好我自会管教,但断不可学做她样。”卫子夫正色以对。 “那青瑶就白死了?”卫长不依不饶道。 卫子夫沉默,忍不住叹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人命在某些时刻某些人眼中当真如草芥一般卑贱。 “我看父皇信任解忧远远超过我们。”她嘟囔着嘴,有些埋怨。 卫子夫不语,只是轻拂着她的鬓发:“快出阁的人,也该懂事些。” 她心里清楚,解忧得到的所谓的信任也是极大的风险,在她夫君那流血的帝王之路上,赵绾、王臧、主父偃都曾得到过重用,可又有哪一个逃过了灭顶之灾?她刘解忧不过是一枚暂时尚有用处的去棋子,动与不动均可牵动楚国。若她解忧稍不留神,必定陷入万劫不复。 ------------ 蒹葭苍苍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霍去病翻出朱和的遗物,思绪穿透了时光,一瞬间与朱和有关的记忆再度涌到眼前。长久以来,他有足够时间与精力去寻找朱和的家人,但不知为什么?这计划被他无限期搁置。 大战在即,他下定决心,拎起包袱就走。如果这一仗霍去病回不来,他不需要留下遗憾。 长安郊外,山林之中,霍去病一路策马狂奔,直到精疲力竭,嗓子如火燎般冒烟。眼前是一脉溪水,弯弯曲曲从山坡缓缓淌下,他下马到溪边,捧起水饮。他环顾四周,清溪两岸烟林朦胧,水中映着半溪山影。霍去病心中狂躁逐渐平静,牵着马匹缓缓向前探路。 这里山林葱郁,草木繁茂,即便是盛夏也令人心旷神怡。他逆着溪流而上,流水的源头是一块马蹄型的巨石。这巨石形状颇为怪异,更令霍去病吃惊的是,石上生长着一棵青松。树枝作伸展状,犹如迎客之姿。 他将马匹系在石边树下,绕过巨石,向前探探路。 石后是一汪清洌的水潭,泉水从山涧中倾泻而下,注入水潭中。潭水不深,水底布满圆润的鹅卵石,水底细细的沙砾间还生长着几株青绿的水草,幽幽摇曳在水泽池沼中。 霍去病顺着水流望去,惊奇发现潭边青石上坐着一女子,她身穿青色衣襟,白皙的双足插入水中,犹如一株盘在石面的绿色藤萝。 霍去病一愣,她青色的衣襟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难怪起初不曾注意到。他悄悄走近她,想向她询问路途。 那女子双足轻轻荡漾在水中,一次一次捋出美丽的涟漪,口中低声哼着小调。 霍去病放轻脚步,唯恐惊了她。终于在她身后站定,她哼唱的悠悠小调却不甚清晰。 “敢问?”霍去病朗声问:“姑娘”二字尚未出口,那女子已惊得起身,双足站定在水中,青色裙摆在水面铺开,涟漪从她身边朝四周扩散,宛如一朵幽然盛放在水中的青莲。这“青莲”显然被人高马大的霍去病惊呆了,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直溜溜打量着他。 她的肤色很白,但不是少见阳光的那种雪白,白皙里透着粉嫩的红,透着初升太阳的气息。 霍去病虽也惊了片刻,但很快恢复了常态:“敢问姑娘,这里可曾住着一户朱姓人家?” 未免再次惊吓到她,霍去病用尽可能恭敬的方式提问,语气也和缓了不少。 “你是谁?从哪儿来的?你找谁?”她连珠炮般反问了三个问题,声音清脆悦耳,在葱郁的山林中更如黄莺出谷。 “我是朱家的朋友,从长安来的。”他的目光悠然投向远方,从容应对着。至于寻找谁,他心里也不甚明了,也许,只是找一个答案,让自己心安的答案。 “既然是朋友,我怎么没见过你?”那活泼灵动的声音再次发问,美目顾盼,巧笑嫣然。 霍去病最讨厌拐弯抹角的方式,几欲发怒。但见到这女子清澈的眼睛天真烂漫的好奇,他回答道:“我是朱和在长安的朋友,从没来过。你知道朱和的家人在哪里?”他抢回提问的主动权。 ------------ 在水一方 这女子却不按常理回答,空自有一番花容月貌,却听不进霍去病半句话,一双美目转悠着自顾自问道:“从长安来的?长安城距这里有好几天的路程,你前几天就出来了?” “我骑马而来。”霍去病耐心尽失,语气冷冰冰的,目中的柔和也尽失。 这女子却未觉察他的不耐烦,眨着大眼睛继续道:“就算快马加鞭也要半天时间呢?你一大早就出城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 说着就径直上岸,在霍去病炯炯目光的注视下穿好鞋袜。霍去病留心观察着,在陌生男子面前她表现的从容不怕,颇有几分淡定,但见她天真烂漫,举止间自有一股自在的姿态,一切浑然天成,好似从未受过拘束。他虽心中焦急寻觅朱和家人,却生怕吓坏了这女子,故而一直待她穿好鞋袜。 她没说是带他去吃饭还是找人,霍去病觉得好笑,却架不住她好心好意几番催促,牵着马随她前去。大约因为他此生遇见的女子要么太把他当回事,要么过于避让着他,似这姑娘这般对他全然不在乎的反而叫他好奇不已。 脚下踩着松软的松针,霍去病随她穿过树林越过山丘,眼前的她穿梭跳跃在松针林木间,如精灵般翩翩起舞。眼前这个人好像从天而降,丝毫不曾沾染人间之气,霍去病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翻过最后一个山岗,眼前景致豁然开朗。山前是一脉曲折的溪水,横跨溪流的是几个木桩,木桩尽头是一处茅庐,门前晾着些他熟知却又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好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丝丝香气,那女子轻快地踏在梅花桩上,青衫云袖飞扬,这一日阳光灿烂,她步履轻盈,仿佛走在镶着金边的银镜里,绚烂多彩。 借着这女子屋里屋外忙前忙后的机会,他已看清周围的环境,溪边有几杆芦苇状的植物,霍去病读诗不多,此刻却不由得想起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可不是蒹葭苍苍吗?方才相遇时,这女子当真是在水一方。 顷刻间,那女子已摆好茶饭,唤霍去病食用。霍去病置若罔闻,目不转睛盯着她屋前那一脉令人心旷神怡的溪水。 “你见到水底的鱼吗?好多好多呢?你看!”那女子纤细如柔荑的手指在他眼前比划着。 霍去病见她那欢快的表情,忽然感慨,她的世界果然简单,竟能为几条小鱼就这般开心。若是换作解忧,万里河山在前也不会笑上一笑。 “你喜欢吗?”霍去病忽然问。 “山间小溪里的鱼吸取天地灵气,味道鲜美,我自然喜欢。只不过大汉律令上有言,除了寒冬腊月,我等平民百姓都不可捕鱼,大汉的鱼鲜都是天家之物。”那女子感叹道,眉心不由得微微皱起来。 就连眉宇间那点淡淡的哀愁都这般楚楚动人,霍去病不免生出许多怜惜,于是拍着胸膛道:“这还不好办!” 言罢,他随手执起一树枝,对着水面,默默观察许久。那女子默默注视着,生怕错过他捕鱼的瞬间。说时迟那时快,霍去病右臂一发力,树枝如刀戟般插入水中,正正扎在一条半尺长的鱼腹上。 “这?”那女子瞬间惊呆了,看霍去病的眼神也多了一份崇拜。 “给你。”霍去病笑着将树枝递给她,扁长的鱼儿还不甘的摇摆着尾巴,被鱼鳞反射而来的阳光映在她脸上熠熠生辉。 那女子羞涩笑笑,手指了指几案。 原来是叫我来吃饭!霍去病心想,正巧腹中空了,见饭菜也可口,索性听她的。 “朱和家在这附近?”隔着一张案,心急的霍去病忍不住问。 “你这人怎么了?这就是朱和家呀!”她不假思索道,惊得霍去病几欲喷饭。她未曾说过,他又怎会知道? 来不及追究她的逻辑错误,霍去病放下碗筷,郑重问:“你是朱和的家人?” “他是我兄长。”她含笑答道,声音渐渐低落。 这答案令他始料不及,两张几案划出一道恍若银河距离,一瞬间将此刻的美好场景击碎,他再度确认道:“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这里只有我一个。”这回答令人恻然,山林间竟然只有她一个女子居住。霍去病猛然回忆起,朱和留下的包袱上被血抹掉的竟是个“女”字。 “你叫什么名字?”这最重要的问题,他不曾问过。 她樱唇轻启:“青荻,朱青荻。” ------------ 云间皎月 大病初愈的解忧奋力奔跑着,整个长廊都是她沉重的喘气声。她竟然不知道大军出征的日子,霍去病居然没有告诉她,这着实对她不公平,很久之前,她承诺过会目送他出征。 “解忧你站住!有话跟你说。”卫长公主忽然出现,高高盘起的鬓发山川般阻挡在她面前。 “回来再说。”她顾不得礼节,绕过卫长欲走。 “我就要出嫁了,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卫长再度挡在她面前,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我去去就回。”解忧心里焦急着,却被卫长拽住袖口,她显然早有准备:“知道你去做什么?你休想,休想!” 解忧不屑于她的挑衅,就算前方有山川阻隔又何妨?她冷冷甩开衣袖:“与你无关。” 卫长并未因她的无礼愤怒,反而笑得越发灿烂:“挺有气力的,还以为伤得多重?既然没事,何必躺在床上装死。” 解忧惯于应付她的唇枪舌剑,冷冷道:“看来公主对解忧多有关照,你尽管继续关照我,倘若我就此一病不起,岂不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 口舌之争没有继续下去,她启步朝城楼奔去。高阙城楼,飞桥复道,她登上城楼极目远眺,哪里还有半点军队的影子。解忧莫名失落,她再一次没有见到霍去病。这迟了一步,似乎迟了一生。 她望着高高升起的日头,触碰阳光的瞬间立刻低头,似乎被这烈焰骄阳灼伤。她曾幻想过送别时的情境,她身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明艳裙裾,如骄傲的公主般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保持着宗室女子应有的风范与气度,以若隐若现的神秘微笑送那位少年将军踏上征程。她一度渴望如雄鹰般翱翔骏马般奔腾,如霍去病一般朝着人生的巅峰不懈攀登。此刻,她心底忽而明了,今生她成不了霍去病。 须臾的失落很快就收起,她猛然听到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恍然转身,青衫云袖鸢尾罗裙的女子俏然立于青灰斑驳的城墙间,如同干涸土地上开出的清丽幽兰花。 只见她轻巧的打开墙角的鸟笼,放飞那五六只白鸽,白羽轻扬,顿时明亮了天空。解忧霎那间看穿了这女子的意图,这是一个承诺,属于她和霍去病的承诺,她答应会来送他出征,鸽子将代替她传达别意。只是,这女子? “你是谁?”解忧眉间一抹疑惑,这女子面如秋月肤如霜雪,玲珑双目更是清澈动人,只是,她为何会在此?她也是送行的?她竟然了解她与霍去病的关系! 解忧只用了最寻常语气询问,但听在旁人耳中,生硬而冰冷,如寒天的冰刃充满戒备。 那女子似有迟疑,目中满是戒备,掩在云袖下的双手交握,似乎紧握着什么东西。一抹耀眼的光芒射进解忧眼中,带着宝石特有的闪亮。 刘解忧无比熟悉这光芒,那是镶嵌在特有匕首上的宝石发出的光芒。她也有同样一柄,此刻解忧心中已有答案。并未为难这青衫女子,她心里叹息道:“霍去病呀霍去病,你绝不会这样信任我。” 椒房殿的宦者小步趋行走近她们,他垂首道:“皇后有旨,要见姑娘。” 解忧对这称呼有些诧异,也没多想:“我这就过去。” “不是!”宦者小声否定,微微往后挪了一步:“皇后要见的是这位姑娘。” 于是,刘解忧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朱青荻。 刘解忧与朱青荻一前一后进了椒房殿,屋里顿时静谧下来,没有了人声的喧闹,乐师敲击编钟的清脆声响也变得锐利而突兀。 青荻头一次见这种场面,却也不害怕,一大群人像观赏珍禽异兽般盯着她看,终于含羞低下头。这一低头更显温顺柔美,她手里紧攥着那匕首,仿佛希冀这利器给自己力量。进殿之前她被守门的侍卫拦下,觐见帝后是不让佩刀剑等利器的。多亏解忧在旁替她解围,侍卫知道解忧不同常人,谨慎问道:“宫里自有规矩,还望翁主见谅。” 解忧微笑:“无妨。” 她的两个字便让侍卫放行,青荻心中暗暗佩服,对她的好感多了一分。 身后的侍卫们窃窃私语着:“这解忧翁主怎么就这般信她?” 解忧只当没听到,殊不知,霍去病信她,她也信。 ------------ 人间绝色 解忧这下才真正发现她的美,如同星辰在白天不引人注目但到了晚上就璀璨夺目。殿内女**眷众多,相较之下才道这青荻美得不可方物,她的一举一动皆点到即止,给人以求之不得之感。 于是年轻且容貌秀丽些的女子纷纷侧目,公主们更是冷眼瞧着,这侵略般的美貌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反倒是解忧看她时客观多了,纯粹的毫无偏颇的欣赏,在她看来,青荻的美貌本就该得到所有人的称羡。 进了殿才发现陛下也在,不以陛下之名召见而以皇后之名,却也是奇事。不知是给皇后这汉宫女主的面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心思多的人已开始揣测。这一次解忧的情报落了下风,她太多时间不问世事了,不知世上已千年。 领着她叩拜了帝后,宫监为解忧与青荻安排了座次。二人互相挨着,一左一右,两个人都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个看的是新鲜热闹,一个看的是玄机门道,众人也都注目她们,确切说,是注视青荻,不时轻声交流着。 原来是寻常家宴,参与的都是皇后的亲戚。 “原本是商量着给皇后过生日的,陛下忙着给出征将士送行,怎会赏光?”邻座的妇人低声问者。 她身旁那位夫人道:“这不是听说霍去病家的那姑娘来了,陛下也想看新鲜。” “当真如天仙一般美貌。”这是当天听到最多的赞叹。这话不假,她当真犹如祁连山顶的白雪一般纯净,不染半点人间烟火。 “哈哈哈!”位于正中央高高在上的陛下爆发出笑声,他显然相当满意,悄悄对皇后赞许道:“去病终于懂得欣赏女人了。” 卫长得意的朝解忧笑着示威,好像她才是胜利者。这宫里的女人,无论来得早来得晚,多少都了解些她俩的恩怨。这无论是吵架还是打闹,总要双方应战才有趣。可这么多年,只见解忧被捅成了马蜂窝,也不见她反击,大伙儿都当她是半个死人了。谁曾想这一反击就铲除了卫长一个左膀右臂,平淡无奇的宫廷生活多出生趣了,好像坏人就该是她这样子。 其他女子则依然关注着青荻,开始吹毛求疵挑剔她的缺陷,例如骨架太小没有大家闺秀的气势,脸太小巧是福薄之相。解忧心中虽有疑惑,却十分欣赏她的美丽,仿佛与这些人间俗物脂粉相比都是辱没了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她是谁呢? 然而,如今的形势,解忧被蒙在鼓里。 霍去病征求过青荻的意愿后将她接回府。出征在即,他把朱和唯一的亲人接来照顾,并未打算大张旗鼓通知亲朋邻里这个小决定。 但麻烦随之而来,青荻不是长安人,按照大汉律令不得居住在长安城内,故而她虽是朱和胞妹之前也只能独自住在城外与兄长分开。如今的青荻既非霍家女眷,又非霍府奴仆,长安令为户籍一事已多次叨扰霍去病,都被他这不管不顾的性子挡了出去:霍去病历来直线思维,他哪里想到长安令的苦心,他只看到这个孤苦无依的与他大有渊源的小女子需要他帮助,他当然愿意拉她一把。但长安令颇有几分不畏权势的阵势,直接绕过霍去病向刘彻禀报了此事,并不依不饶强烈要求刘彻严办。 霍去病本想为她向刘彻求情求个长安户籍。但出征在即,军务为重,岂能为这等小事扰了骠骑将军的军心?刘彻大笔一挥,把长安令的奏章打了回去。 吃了败仗的长安令并未携私怨报复,自己老实巴交把苦果吞了。但长安城的流言已满天飞,吃饱喝足的各官眷女子别的不会,最关心别人家的蜚短流长:一会儿传说这女子在冠军侯府出入自由,一会儿听说她重新布置了庭院形同女主,霍去病可算摆脱了好龙阳癖的嫌疑。这会子,人们仔细打量着眼高过顶的霍去病究竟找了个什么货色。 “熟人见面也不问候?”卫长上下嘴皮子一碰,不远不近恰好传递到一席之隔的解忧耳中。 “有美在旁,目不暇接,失礼之处,公主见谅。”解忧举盏轻松应对。 “来之前父皇一直嚷嚷着要看看,跟我们说了半天,见到真人却只剩称赞,唯恐说多了吓坏了人家,我瞧着也不那般小家子气。就不怕夺了你的心仪之物?”卫长保持足以让周围人皆以为她俩友好交谈的微笑。 ------------ 含沙射影 “皇上如此重视此女,只怕该担忧的不是我,而是公主您的母亲皇后。”解忧四两拨千斤把话题引到别处。卫家的亲眷并无多大变化,除了少数少见世面的妇人穿戴略招摇了些。 生儿勿喜,生女勿愁,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不知不觉竟哼起这曲子,她竟然与这个霸天下的家族列席端坐,不禁觉得好笑,当真不可思议。她曾一度以为自己此生只会在暗处观察他们,她自己却是刘姓宗室。 如果不是好奇心驱使,她本不该进来的。仅此一次。 解忧不自觉朝上方的刘彻望去,只见他微微睥睨着双目,似在欣赏歌舞,又似在思索。或许他心中也哼唱着歌谣,他会怎么看呢? “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卫长拨弄着手中竹箸,将一根牛骨剔得干干净净:“我看父皇是称心如意,就等霍去病得胜归来会把大事办了。” “如若此事霍去病能听从陛下的安排,就不会等到今天,去年就该跟你的姐妹亲上加亲了。”与卫长斗嘴是枯燥生活里永恒的乐趣。刘解忧目光所及,依次扫过卫皇后的两个小女儿,平阳侯曹襄的妹妹,詹事陈掌的女儿,公孙贺的女儿,霍去病的亲戚可真多。 目光扫过夷安公主时,解忧略微一滞,夷安立刻闪躲开避免与她对视,自打这一趟归来总觉夷安与她有些生疏,却未曾细问原因。或许她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呸!”卫长像是被什么噎着了,对身后的宫女道:“把这牛骨退回去,告诉厨子,肉烤糊了。”旋即转身喝了口酒,清了清口,慢条斯理说道:“不信的话,你我且等着,看谁能吃到这盘菜。” 眼见青荻好奇心很重,一双无邪的眸子正四下张望着。她当然看不懂周围这些虎视眈眈的目光里包含多少心思。 卫长缓缓起身,以公主之姿走到她案前。被宫女小声提醒的青荻正欲起身跪拜,却被如闺蜜姐妹一般按住肩膀。卫长含笑跪坐附在她耳边轻语,絮絮说了好长一段话。 却见青荻神色起初是诧异,随后慢慢凝重,最后竟略带惊惧的瞟了解忧一眼。解忧顿感意外,却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再凝神一想,卫长嘴里想必说不出好话,如若青荻是如此轻信传言之人,也无他人无异,犯不着费心思去解释。 过了一会儿,卫长安慰般拍拍青荻的肩膀,从容回到自己座位,脸上的笑容更重更浓厚了。 “你不想知道我跟她说什么?”卫长问道,所谓心花怒放,不过如此。 解忧断然否认道:“不想。” “呵!言不由衷。”卫长浅笑,不急不慢说:“你想知道,只要跟霍去病有关你都想知道。我早听说你拐弯抹角把我母后一家从祖上到旁支打探了个遍,你想了解霍去病。” 她就喜欢看到解忧求而不得的苦闷样子,此刻故意显摆着自己与青荻的好关系。然而她此刻的目光是畅快中略带悲悯的,她顿觉可惜,就这样打败她了吗? 解忧亦不追问,专心于案上的杯盏,对周身一切置若罔闻。杯中的酒水来来回回荡着,映着她不甚清晰的苍白脸庞。河西开春,祁连山的雪水该融化了吧。 故作镇定!卫长心中这样想,忽然凑过去对解忧道:“我对她说,要小心跟你一起进殿的这个女子,因为她看你的目光像尖刀一般。” ------------ 暗渡陈仓 陇西军营里,一片白羽掠过,落在阳春三月的俏色枝头,霍去病悦然一笑,心中已有定数。想必远在长安的那个人已在城头期盼。 对霍去病而言,鸽子是最有灵性的飞禽,穿越万水千山,唯有它们不会迷失方向。但相较于大战中复杂的情报工作,这些显然还不够。 同样是三月,长安俏丽的枝头已吐出新绿,冬眠许久的虫子全面苏醒,悄然活动在这片生机无限的土地上。汉地子民多半聚集在水边庆贺上巳节,用天地灵气洗去沉睡多时的晦气。 然而在遥远的乌亭逆水河畔,霍去病看到尘封了整个冬季的坚冰正悄然化开。向导指着河对岸对他描述乌鞘岭草地的情形,霍去病默然听着,河面不时传来裂冰的声响,嘶嘶的考验着他们的决心。 多番考虑之下,霍去病选择在这里渡河北上。汉地中土没有多少人了解河西的状况,他自己却清楚得很,匈奴对北部边陲几个重镇盯得很牢很紧,大汉的骑兵稍有动静匈奴的王廷就会得到消息。 霍去病喜欢出奇制胜,这一次他攻击的目标是汉军极少进入的河西,他没有如往日的将领一般选择由北面出击,而是选取了西陲陇西以西的乌亭逆水。在这里,他足以掩人耳目,瞒过数以千计的匈奴侦察兵,他要以快制快。 保守军事秘密的重任全权交给了对汉军期盼已久的当地人,霍去病握住年迈族长苍老的手,他不需要说太多,多年来他们祖祖辈辈受匈奴骑兵侵扰太多,老人家自然明白此间的重大意义。 目送霍去病率领汉军登船渡河而去,族长召集所有人到祠堂,一柄锋利的匕首划破他枯瘦的手腕,几滴并不鲜艳的血液缓缓滴落在宗族祠堂的石碑上,他以先祖的名义以全族的生死起誓,必须守住汉军出发的秘密。全族人动容,他们跪在祠堂里日夜守护着,在没有皇帝命令的前提下,自发为河西大战的部队们铺平道路。没有人注意到,那渗入石碑的缝隙的血液竟然汇成一个忠字。 霍去病默然立于船头,注视着眼前顺流而下的浮冰。将士们沉默着,心中思索着这位年轻的将军首次领兵出征会带给他们什么。霍去病早已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将任何有汉军标志的物件投入水中,他可不希望万人渡河完毕时对岸成列着虎视眈眈的雄兵。 “将军,他们能死守秘密吗?”士卒的担心自有道理,他们不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人多口杂,没准一不小心吐露了天机。 “不会。”霍去病很笃定这一点,他了解所谓期盼的力量,在风霜逼人的代郡,他见识过这种力量。没有人比边陲百姓更需要他们胜利。 霍去病看得比他们远,想的自然比他们多些。他当然知道这是皇帝陛下的一次赌博,不多不少给他一万人,谁能想象元朔六年之战导致汉匈多年的对抗再度归零呢?他需要他在河西开辟新的战场,他需要他从匈奴豺狼口中夺下河西这块肥沃之地。 渡河之后他们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乌鞘岭北坡草地的牧草在雪域融雪水源的灌溉下异常鲜嫩,有别于他们想象中的极北不毛之地。 霍去病军中许多士兵都是第一次出征,见到翠色草原上开出的血色花朵,更是连连赞叹。霍去病不喜欢过于妖艳的花朵,连天血色总让他联想盛开中凋谢的生命,联想到死亡。并非恐惧死亡,只是他心中更清楚活着的意义,当一个人的生命有了更多意义,霍去病苦闷的发现,他就没有资格轻言死亡了。 “此方水草如此鲜嫩,真是绝好放牧之地。”赵破奴感叹道,作为霍去病最信任的属官,他升任为鹰击司马,他存在的必要性尤其体现在朱和过世后。千军万马中,霍去病需要一个完全能读懂他指令的人。 “祁连山脚下的放牧之地比之于此,水草丰美千百倍。”霍去病雄心万丈提醒着众军士。 ------------ 血战祁连 霍去病带领他们经过邀淄部牧地,横渡狐奴河,在千里雪山大漠中找到了即将与之作战的匈奴部落。 汉军旌旗飘扬,对面的小部落一见汉军的旗帜就露了怯。汉军与匈奴作战多年,但对这些小部落仍叫不上名字。 部落王揣测着汉军到来的意图,短兵相接已不可避免。但汉人毕竟是长途跋涉至此,尚未有机会休整,只怕此时已疲惫不堪。再加上匈奴小部落见识短浅,在此之前他们对汉军旗帜上那个复杂的“霍”字一无所知。念及此处,部落小王决定冒险正面攻击。 第一次的交锋会是硬碰硬,霍去病早料到这一切。早在过邀淄部牧地时他就已命军士们好好休整,只等渡河后这一仗。 匈奴人看不清汉军阵势,霍去病已然对他们的战法了若指掌。 他高高举起发令的右手,只等匈奴人进入攻击范围。 “三、二、一……放箭!”霍去病一声令下,千万只利箭划破长空,密布的箭雨簌簌落下,牢牢钉在匈奴人的盔甲马背上。 无数士兵应声落马,最先发起的攻击的匈奴人败象毕露,狂奔而来的马匹也有些踟蹰,在竹箭划下的范围内犹豫着不敢上前。 敌方露怯时正好是我方攻击的时机。在霍去病佩剑挥舞,一万名将士如潮水般奋勇出击。血肉纷飞,祁连山腹地很快变成一片血海。 第一仗打的是士气,霍去病深知这一点,故而在面对不甚强大的对手时也全线出击。虽未尽全力,这一场最初的杀伐让很多士兵第一次见识到战争的威力,死亡在瞬息之间。 匈奴小部落除了惊恐更多是意外,对汉军骑兵强大攻击力的意外,对汉军长途奔袭千里的意外,对汉军年轻将军的意外。 因初次领兵而被匈奴人忽略,霍去病并不遗憾,很快他的名字就传遍匈奴各部,每一个匈奴军士都知道,有一个叫霍去病的年轻将军带着他的神兵席卷了草原各部,他的队伍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所战之地,尸横遍野血水横流。更可怕的是,对待不投降的敌人,他势必斩草除根,所到之地杀得片甲不留;反之,对待投降的敌人,他命士兵缴下他们的武器,供之以粮食和水。如此极端差异的方式导致了更多匈奴人的投降,匈奴各部不得不承认,霍去病比他的前辈将军们更难对付。 战后的祁连山麓宁静祥和,天地间只有汉军的影子落荒而逃的少数匈奴军士一时间还没有反击的能力。详细清点了战利品与战俘人数,霍去病手下的军士们互相攀谈起来。 “你说这次陛下会怎样奖赏我们?”邀功心切的先说。 “自然先赏了将军才有你的份。”一个声音打断他。 “将军的军功是我们全军总和呀。”那人不甘心的说道。 另一声音马上反驳:“有本事你也做将军去!再说了,若是战败,将军的罪责也是众人之和。” 这些声音不时会传到霍去病耳中,他绝不介意。对胜利和军功的渴望能不断激励军士们踊跃杀敌屡立战功,军中森严的等级制度会鼓励人努力立功攀升,他需要这样的队伍。 “你说将军在这匈奴人的领地怎么不会迷路?带着我能们东绕西走,竟能准确无误找到匈奴人,听说以往的老将军时常迷路。”他们又开始讨论霍去病的神奇之处。 “这还用说吗?军中有向导。”一个声音不假思索回答。 “那以往的老将军也有向导呀。”这人若有所思。 “难不成骠骑将军有天神庇佑?”这人自言自语道。 “肯定是这样,肯定的。”身边人随声附和道。 霍去病轻笑,并不与他们计较。如果神化他的能力有助于他们取得胜利,霍去病不会反对。 见到霍去病孤零零坐在山麓上,赵破奴不免替他不值,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但他多少懂得霍去病为这次出征所尽的力,一句天幸似乎完全抹杀了他的努力。想到这里不禁有些伤感,但眼见霍去病又站起来。 “把所有的粮食补给都收集起来,给我们的人补给完毕就统统烧掉!”走过他们整装的军帐,霍去病果断下令。 初尝胜利果实的士兵们面对着无数即将被焚毁的粮草,不免感到可惜。别人不懂他的用心,赵破奴了然于心。骠骑将军这打的是以快制快的闪电战,辎重与给养只会加重军队负担,留下的粮草或许还会落入匈奴人手中,成为他们反击的条件。他们穿行在敌方领地中,不可冒险。 在赵破奴的监督下,他们点起火堆,熊熊大火在祁连山麓草原上燃起,火光与浓浓的熏烟冲破苍穹,大有振奋人心之感。 ------------ 人心易变 “翁主你的鸽子在院里叽叽咕咕叫着,像是饿了。”某一日清溪附在解忧耳边轻声说道,唯恐大声点吵着衡玑。 “给它们喂点谷物,千万别让惊扰了衡玑。”解忧低声嘱咐,乖乖躺在榻上做养伤状。其实她不知道,这些属于霍去病的小小生灵怎会变成她的。 清溪“诺”了一声小步趋行而去。 说来也怪,霍去病的鸽子居然能飞回汉宫转转悠悠落在她的竹馆里。衡玑喜静,除了一窝蜜蜂,她素来不养这些劳心之物。解忧本也学到她七八分秉性,但她对传递情报有本能的喜好,鸽子无形中多给了她一份保障。 “霍去病家那个女子,是叫朱……青荻?”衡玑忽然出现,陡然出声的她把解忧吓了一跳。 她不喜欢别人这样突然闯入的方式,恹恹不乐说道:“大概是这名字,怎样写的不知。” 衡玑点点头,半天不说一个字,心中却想:只怕你恨不得把人身家背景翻个遍。 解忧却不耐烦了:“此等小事何劳衡玑费神。” 衡玑却道:“你不知道?她来找我呢。” 解忧一惊,支起身子,无奈牵动了伤口,忍着痛叫道:“她来找你?” “我的惊讶丝毫不亚于你。她托了曹襄来找我,说是鸽子从此跟了你,劳烦你好好照料。”衡玑说道,有些东西总是不言而喻。 解忧顿感诧异,这青荻运气也太好了,居然能绕开层层阻碍不费吹灰之力把讯息传到她耳中。莫非寄居霍去病家的女子也学了点兵法? “霍去病看中的人不会错。”衡玑若有所思道。 “衡玑且慢走,不知这些日子长安城可有些什么个风吹草动。”解忧忽然问道。 衡玑冷艳旁观:“伤得这般重,还关心这些有一段没一段的。” “你了解的,解忧的心思从不曾离开过。”她固执盯着衡玑,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到世间百态。 “一切如故,只是多了一阙歌谣。”衡玑道。 解忧凝眉:“什么样的歌谣?” “生儿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衡玑说道。 解忧一笑,她果然也听说了:“果然唱得好,我只听闻大秦始皇帝时有人唱生儿不如生女。不知陛下可曾听过?” “不知道。”衡玑断然道。 解忧眼一瞥:“总有人爱嘀咕,寒窗十年庙堂廿载沙场千秋不敌女人一个肚皮。” 衡玑不语,只任由她继续说。 “可也不想想,若无外朝辅佐,她又怎称得上霸天下。”解忧冷笑道:“有人企图以此来影响陛下的判断,从而阻止卫家在朝中继续坐大。” 衡玑似乎并未对她的话题感兴趣:“解忧,你变了。” 变?解忧悚然惊觉,从衡玑嘴里说出这个字绝非好事:“所谓变了,是因为没有按照你的期望活下去?” “或许你不自知,但你对待朝臣对待卫家的态度变了。从前的你,视他们为目标猎物,你寸步不离目不斜视只为更清楚的掌控局势,而今,你不知不觉走到他们那边去了。”衡玑道:“我很担心你。”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解忧有些激动:“你没有经历过,若是你也到匈奴的冰天雪地里走一遭,你去看看那些被匈奴杀戮的无辜汉家子民,你就会明白,这些将士在沙场的付出是多么壮烈,多么令人动容。” “这些我不知道,但我很清楚,如果陛下有一天也发现了你的变化,他不会乐于看到这一切。”衡玑在她耳畔低声道。 不出所料,解忧眉尖如她所想跳动一下。 “你所有的变化,是源于霍去病吗?” 霍去病,解忧念叨着这名字,殊不知此刻的他在河西的战场上已经历过数次生死拼杀。 ------------ 苍狼血泪 出乎意料,河西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强悍,一个比一个难缠,汉军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就在他掌握中,但某些时刻他竟然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转战数日,即便率领着最年轻最强大的队伍,即便有最英勇最锐意进取的将军,他们的部队也已折损大半。 折损兵力五千,这是霍去病不得不考虑的。苍凉的大漠给了他们更多伤感的可能,但霍去病不能,他独自坐在高高的沙丘上,用顽石在千沟万壑中排兵布阵,寻找着突破的时机。他们的粮食和水已被使用殆尽,士兵与马匹均处于疲惫不堪的状态。更糟糕的是,他们尚在浑邪王部的包围中,与这只不死不休的队伍死死纠缠着,任凭谁也消灭不了谁。 浑邪王也独自坐在高高的沙丘上,把一干部下赶到数丈之外。他也不得不考虑那只被他视为囊中之物的汉军的实力,他们只有万余人,却在即无天时也无地利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将五六万人的匈奴军队彻底搅乱,令他们先前设计的包围击破战术毫无施展余地,于是包围变成追击,对方苦苦挣扎着。这是由年轻统帅带领的年轻队伍,若是换作久经沙场的老将,恐怕早已被经验困死,被苦苦挣扎的局势困死。 霍去病霍然起身,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他剑指祁连山的方向,他以最慷慨激昂的陈词告知将士们,这会是最激烈的一战,生死之战。 所有将士集结起来,以最迅速的方式。他们都还年轻,几天之内他们经历了人间炼狱,但这还远远不够。前方还有最凶残的敌军。 队伍中已没有经验丰富的老兵了,此刻他们就是老兵。 在切断休屠王包围的大战中,他选择了队伍中最久经沙场的校尉。霍去病认得他,在乌亭逆水河畔他甚至带霍去病拜祭了他的祖祠。然而直到选择由他断后那一刻,霍去病甚至记不得他的名字,他只能称他为乌亭人。 乌亭人明白,选择了断后等于选择了死亡。他没有抱怨,也无需抱怨,他明白自己生命的意义在哪里,他需要胜利,汉军需要胜利,期盼已久的边陲百姓需要胜利,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他们期盼着的一切就要来临了。 一声令下,他们以血肉之躯冲进匈奴钢刀铁骑的包围中,他们肆意挥洒燃烧着,或许是青春,或许是生命。 在汉军不断的进攻下,休屠王几乎去怀疑昆仑神的存在。这一刻,他只看到,神站在了对面。 霍去病甚少做如此慷慨激昂的讲演,多半时刻他沉默寡言,他不信前辈们那一套。但这一刻他屈从了。 他提到远在长安城苦苦守望中的百姓,提到烈士们薄命的妻子儿女,提到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辛勤的操练。他提到每年和亲的公主,提到她们屈辱的人生,她们与匈奴人生下的身份不明的后代。他甚至提到对战争花销喋喋不休的保守老臣,提到他们每年巨大的财政开支,提到大汉郡县每一个辛勤劳作的老百姓。每一个都期盼着胜利,期盼他们平安归来,期盼有朝一日不再忍受匈奴铁骑的践踏与羞辱。 于是这一刻,他们比谁都需要胜利,他们比昆仑神还要强大。 他们以最强大的生命姿态发起对浑邪王部队最后的进攻。五千人对阵数万人,每个人都有以一当十的勇气。与他们的力量相比,天地都黯然失色,夕阳臣服脚下,冰山河流为之动容。 血肉横飞,如鲜花般盛开在河西草原上。 敌人退去了。 霍去病转身去看余下的将士们,大部分人呕吐了,面对堆积如山的尸体,汉军的,敌军的,他们抑制不住呕吐着。 “清点一下,还有多少老兵。”霍去病漠然对赵破奴道。那些是大将军交给他的人,他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 “没有了,老兵都打光了。”赵破奴眼眶通红。 “一共还余下多少人?”霍去病需要确切数字,他需要一个答案,即便答案仅剩下残酷。 “三千。”这是一个大概,赵破奴还在清点,他没有力气去计较,他对将军多少有些抱怨,抱怨他曾经的自负此刻的冷漠。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稚嫩的匈奴孩童的呼喊传来,一个少年冲向霍去病。他手持匈奴短刀,咄咄逼人的似要取人性命。他当然没有走到霍去病面前,他被存活的汉军轻易拿下。 “匈奴的军士都这般年幼,难怪不堪一击。”赵破奴轻蔑道。 “他十四岁,是休屠王子。”霍去病轻声道,语气里没有半点自负。他早就认出了他,王廷白雪茫茫的猎场上那桀骜的少年。当然也能用匈奴语和他交流,然而他不愿白费口舌。 “将军,怎么处置他?”这本不该由他来决定,但赵破奴眼底有种忧虑,这孩子似乎并无投降的打算,杀光每一个不投降的敌人,这是军队存活下去的唯一选择。 “告诉他,汉军绝不杀已降,让他自己选。”霍去病这样说,没有再看他一眼。 周遭再度沉寂,霍去病背过身去,默默面对白骨黄沙,面对他坚信的一切。 七千将士,灰飞烟灭,如果这就是成功,那他宁愿碌碌无为。如果这算是成长,那他宁愿厮混终日。 “启程回长安。”霍去病下达最后一个命令。 他拒绝了赵破奴骑马的建议,他固执前行在流淌着汉家将士鲜血的草地上,带着生命本能的力量,一步一个脚印,忽然眼前一黑,霍去病倒了下去。 ------------ 魂断河西 一万将士,歼敌九千,折损七千,这是呈递给刘彻的战报上鲜明的数字。这算不上一场完美的出击,但对于此刻的大汉,也是极其重要的一场胜利。于是满朝震惊,一场近乎悬崖绝壁游走的战争竟让霍去病找出那一线生机。 这一次每个人眼里都看到了霍去病。刘彻看到他辉煌的战绩和汉匈局势灿烂光明的未来,卫家人看到他接班的曙光和锦绣的未来,厌战者看到奢靡浩大的军事花费和死伤无数的马匹。再也没有人质疑他仅仅是运气好,只剩下羡慕,满满朝堂只剩下对这位出奇制胜的将军的羡慕,恨不得沾上他的衣衫鬓角得一点喜气。他们都清楚知道,谁也挡不住这位年轻将军平步青云的未来。 万千瞩目,宫前骑马,是刘彻赐予一位将军的最高奖赏。 春夏之交,长安城正是春光烂漫时,杨柳的飞絮依依不舍眷恋着将军的眉宇发梢。霍去病傲然立在高高的马背上,漠然目视全城百姓欣羡仰慕的目光。随着梳成三花鬃毛的骏马缓缓驰入司马门,城池宏伟,宫阙深深,天子为凯旋而设置的盛大庆典正等待着他。 “骠骑将军霍去病下马进殿听封。”身着朝服的司仪官朗声宣告,一时间朝堂内外喧闹起来,人们顾不得礼仪,争相观望这位年轻将军的仪表姿态。 洒扫的宫女,守卫的侍卫,长跪的朝臣,此刻都伸直脖子朝外观望着。 “这骠骑将军怎还不来呀?”焦急的等待让人们觉得时间越发长久,一不小心乱了秩序的宫女们“你踩了我的鞋履,我压了你的裙角”嚷嚷起来。 听到身后传来的吵闹,司仪官也觉得有些尴尬,这骠骑将军怎么还骑在马上没有动静呢?莫不是沙场归来的将军一时转不过脑筋不记得朝堂的礼仪了? 司仪官本是个苦差事,表面看着在太庙司礼颇有身份,却是个一年三百六十日沾不得荤腥的苦人。常年食素的他本就清瘦,此刻面上有些挂不住,一张脸立刻拉成驴脸。当今天子在上,还未有哪位将军给过他这般难堪呢?当真失礼。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骠骑将军霍去病下马进殿听封!” 霍去病似乎浑然未觉,依旧默然于马上。他也听到司仪官高亢的嗓音,听到庙堂深处熙熙攘攘的喧闹,但他听不进去。 他的心依然留在河西战场上,留在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惨胜上。他的耳边也有无数声音,是沙场边铮铮的号角,是血路上无边的哀嚎,是气壮山河的民族之声;他的眼底也有风景,不是长安绚烂娇媚的春花,不是宫里如花似玉的宫女,而是万马奔腾的飞沙走石,是长烟落日的千沟万壑,是无数将士生命最后一刻不舍的眼神。惨痛残酷的记忆深植于霍去病内心。 “骠骑将军霍去病下马进殿听封!”司仪官有些不耐烦,连语速都不自知快了不少。 “诺。”霍去病终于回到眼前,这里是长安了。 他下马,近前,交出佩剑,昂首阔步走在未央宫前的石阶上。很久以前,他躲在宫阙的转角,石阶的尽头偷偷目睹过舅舅走上庙堂接受嘉奖与祝贺时的仪容。当年的卫青踌躇满志,那一贯谦逊的外表下也不由得露出点自豪感,盔甲上的红缨摇摆着,脚步也越发轻快起来。那时候他就暗暗立誓,终有一日,他霍去病也要成为舅舅那样的人。只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真是他想要的吗? “臣霍去病拜见陛下。”掷地有声的声音在殿堂里回响着,将军的头却深埋在黑色盔甲中,迎着阳光叫人远远看上去只见乌黑一团。 “好!不愧为朕的冠军侯。”刘彻从不掩饰他的喜悦:“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讨遫濮,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冀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馀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馀级,收休屠祭天金人,益封去病二千户。” “哇!”“呵!”各种称赞声飘于耳际:“看来谁也挡不住陛下挥军漠北的心啦。” 霍去病不为所动,沉声谢恩。 “好一个傲慢少年。”厌战的老臣们冷哼道。 人们不知道,河西一战,霍去病心中的大部分已经死掉了。 ------------ 歌舞升平 歌舞欢腾,觥筹交错,歌姬色彩斑斓的衣袖在眼前飞舞着,烛光跳动,闪烁摇曳在酒中。 酒宴之上,一边是手握重权的朝臣们,一边是尊贵骄矜的宫眷,霍去病一概不觉,沉默着独自饮酒,再一次对前来祝贺的人置之不理。他历来如此,谁在乎? “你说父皇生气了吗?”夷安公主凑到解忧跟前问,自从解忧受伤归来,她这还是头一次主动找她说话。 “生什么气?他高兴得很。”解忧道:“元朔六年大汉丢了翕侯,算是败仗。一连两年终于看到胜利,陛下高兴来不及呢。” 夷安撇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刚才父皇让他跟朝臣讲讲一路上的见闻,大战的经过,冠军侯一字未答,弄得父皇好尴尬。” “原来你是担心霍去病,我还以为你怕陛下生气伤了身体呢。”解忧有意说道,俏皮的捉弄着她。 “你!”知道解忧戏弄她,嘴角衔着笑意的夷安啐道:“你明知道我担心什么。” “放心,陛下绝无动气。些许小事都容不下,如何做你的父皇?”解忧胸有成竹说道,而且,即便真的生气了,在不恰当的场合与时机,刘彻也不会表现出来。 她真正担忧的不是这些,而是霍去病的茫然。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原先他也有几分倨傲,倨傲到旁人皆不入其眼,但却神采奕奕目光坚定。而此刻,他的眼中似乎缺失了某种目标信念的存在,全然无神。仿佛坐在酒席上那具行尸走肉根本不是霍去病。 酒醉几分,众人宴饮更欢,只见卫长公主盈盈起身,走到殿中,对刘彻跪拜,道:“冠军侯沙场得胜,本是我大汉朝最大的喜事。素问解忧翁主能歌善舞,才艺无双,不如就请翁主当众献舞一曲,以祝酒兴。” 啪!夷安手一抖,酒爵落到地上,怔怔盯着卫长,又仓惶看着解忧。 四下忽然安静,人们面面相觑,这卫长公主与楚翁主的恩怨谁都知道,即便起初不知,这次仗毙事件后也该知道了。这解忧舞刀弄剑的本事自是一绝,却不曾听说有什么歌舞。朝臣宫眷都等着解忧如何为自己解围。 “哦?解忧意下如何?”刘彻似乎兴致颇高,赞许期待的目光投向解忧。他当然了解卫长刁难解忧的心思,只是这一刻,普天同庆,深明大义的刘解忧怎么可以推脱呢? 唉!这一眼已注定解忧败了。 霍去病也缓缓抬起眼皮,无力的瞟了一眼众人。七千将士的英魂永远留在黄河另一边,他们却要歌舞助兴?可悲可叹!终究没有一个人懂他。 这是怎样的抉择?堂堂翁主竟要如卑微歌姬一般以歌舞取悦众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姑且不论解忧懂不懂歌舞,如若接受是对解忧的绝对侮辱,而当众拒绝本就是对刘彻帝王权威的羞辱。 卫长傲然笑着,她几乎笃定解忧一定会拒绝,以她的骄傲,怎会行这等荒谬之事?她静静等待着,从解忧那冷若冰霜的面容上呈现出极其难堪的表情。都说你识大体懂大义,偏要叫你出丑难堪! 其他人也等待着,看解忧如何巧解卫长设下的局,如何运用她所谓的聪明才智。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赢家的对决,解忧思量再三,终于起身小步趋行至前,对刘彻郑重跪拜,道:“臣不善……” “歌”字尚未出口,只听见心急火燎的一句插话:“臣有事启奏!” ------------ 反客为主 如惊雷般,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竟然是卫长公主的未婚夫婿平阳侯曹襄! 人前鲜有风头的曹襄,出人意料的抢在解忧之前出击,顾不得别人怪异的目光,他启步走到解忧身边,郑重跪下拜道:“臣有事启奏。” “嗯?”刘彻玩味着,睥睨的双眼几乎看不透他们之间的暧昧。手腕翻转间把玩着酒爵的他不会为这种小事发作。 解忧无言,她无需去想象旁人的反应,也无需知晓,此刻卫长的愤怒足以将一切吞噬。或许有其他人也考虑到卫长的心情,将同情关怀的目光投向她。但她不会领情,没有什么羞辱会胜于此际,就算解忧再杀她一个婢女,再在她脸上刺一朵伤疤,也不会胜过此刻:她的未婚夫婿当众为她的仇敌求情! 偏偏曹襄还未发现这一糟糕状况,满心诚挚对刘彻道:“臣以为解忧翁主不善歌舞,况且此刻非寻常宫宴,实乃我大汉将士得胜归来之大喜时刻,不若……” “既然是大喜,自然要有非常之庆!”卫长不甘示弱,直起腰以更高的声调强调着:“正是因为将士得胜不易,更需要翁主以大汉宗室的名义,献上舞曲以示我汉室江山对他们的奖赏!” 她声如洪钟,有着气吞山河之势。谁能想到,此刻她想吞下的仅仅是一个女人。 座下有人掩嘴笑道:“既要奖赏将士们,不若卫长公主亲自歌舞,更能彰显汉室决心。” “臣以为不可,翁主尊贵异常,岂可行歌姬之事乱了尊卑?美人歌舞不若将军舞剑更能助兴,不若由骠骑将军为众人舞剑,更能招显盛世雄风。”曹襄此言效果惊人,一时间众人都将注意力投向霍去病,这位将军更能表达胜利者的心境,谁还在乎那位冷面翁主一窍不通的歌舞? 有人欢喜有人泄气,欢喜的人喜的是不必看解忧献丑,泄气的人则遗憾错过观看解忧大战卫长的好戏。 “既然如此,霍去病你就露一手给在座的瞧瞧。”最终是刘彻发话了。哼!朕想借机出解忧的丑,你就这么见不得?他这么想着,把怨气撒向整晚都闷闷不乐的霍去病。 卫长一声不吭瘫倒在席上,一把推开好心过来扶她的宫女。悄无声息,木然坐等着这一切的发生。 卫子夫不无担心的看着女儿,起初还担心她不顾场合大哭出来,只是如今失魂落魄的样子更教人心疼。她的女儿没有一滴泪水,但她明白,无声是一个女子此刻最绝望的哭泣。 曹襄更是自以为功德圆满,回到座位才感到后怕。还没来得及接受解忧的感谢呢?不知宴席之后会不会被母亲扇耳光,怯生生不敢去接平阳公主怒火燃烧的目光。 而解忧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帮助,她不想亏欠任何人的,无论是曹襄还是卫长。不过她清楚,今晚这一切足以令卫长恨她一辈子了。唉!一笔糊涂账。 待众人坐定后才发现袖手旁观的霍去病根本毫无动静,他一直漠然冷视一切,似乎眼前的一切全然无关,仿佛陛下的命令只是可有可无的笑话。他压根不想救解忧于水火!卫长冷笑,解忧终于至少有一项输给她了。 人们的不满在窃窃私语中滋生,如此傲慢,如此不屑于陛下的诏令,真是胆大妄为。他们不知道,霍去病的心如同那些孤魂野鬼般游荡着,河西到长安日夜兼程不过半个月路程,霍去病却如同走了十年那么久。长安的莺歌笑语歌舞升平只会令他心生愧疚,他的兄弟们战死了,他却享受着一切由他们死亡带来的荣光,拜将封侯,多少人艳羡的一切。 “霍去病?喂!”曹襄小声提醒着他。他可不能辜负他的好意,他冒着得罪未婚妻的风险才想出这主意,霍去病可不能置之不理呀。 霍去病浑然未决,七千将士死去的魂灵压在他心头,太重了。 “这?” “这是怎么回事?” 不满和抱怨在各人的心里滋生,与解忧的困惑不期而遇。 “嗯?”刘彻鼻息微动,灵敏的人已听出其中的不满。皮球好不容易踢到霍去病脚下,他却不愿接招? “启奏陛下,臣愿当庭舞剑,为众人助兴。”出乎意料,一直以杯盏隐藏心情的刘解忧忽然朗声道。当下庭中寂寂,众人皆是听得一清二楚。 “哦?”刘彻转顾解忧:“你不是不通歌舞吗?” 众人也是窃窃私语,不知这解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曹襄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急匆匆灌了自己一杯酒。 解忧走到庭中,叩首道:“臣不通歌舞,但素喜舞剑,虽说献丑不如藏拙,但今日君臣同乐,臣愿献技博众人一乐。” ------------ 剑舞国殇 她说得极其谦卑,低眉顺目的表情下隐隐透着诚心,众人皆不解其意,不知片刻前还藏拙避让的解忧为何自己迎上去面对难堪。他们当然不会了解解忧此刻的用心良苦,因为他们不了解霍去病。 借着解忧褪下更衣的空隙,宫女换上更明亮的灯盏。微风吹动烛火,跳跃的冷焰幻化成白色光圈,将人形化成幻影。 不一会儿,解忧上前道:“启禀陛下,臣已准备妥当。”她脱去发簪,以缨束发,佩宝剑,更衬得她五官线条刚硬,颇有男儿之气,唯一不妥的是通身素白,与今日欢喜气氛不合。 座席又是一阵不小的骚动,有人啧啧称赞解忧身着男装英气逼人,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如此。抑或有人察觉此际的她有些眼熟,似乎许久前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见过。 刘彻点点头,先前随意的目光也不由得多了几分赞赏,焦点也落在她身上。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解忧口中唱着,毫无女子婉约柔美,尽是男子阳刚气魄。一柄冰冷的宝剑随她的身姿在大殿正中舞起来。她功底扎实,一挑一刺舞得得心应手,招式间皆如最初出征的将士,手执矛戟,身披铠甲,在战车轮毂交错间拼杀着。 她念的是楚辞,长安人多半没有听过。但句中刀兵之意也与解忧舞剑主题相应,故而在素来研习孔孟黄老的人们耳中并不突兀。 “旌蔽日兮敌若云!”解忧来回挥舞着手中的剑劈斩,白色的衣袂随她舞剑的姿态越发飘渺起来。她所面对的敌人旌旗越来越多,逐渐遮住高高的太阳,敌兵也越聚越多,如大片大片的云朵扑袭而来,以寡敌众,更胜方才。 解忧剑刺前方,朗声唱道:“矢交坠兮士争先。”飞来的箭矢如密集的雨,而勇敢的将士依然不顾危险冲向前方,可谓惊心动魄。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这是战争中惨烈的画面:抵御强敌的军士终于没有守住阵地,敌人冲破防线,冲进他们的列阵,身畔的左骖被刺死,右边的士兵也被砍伤。此刻殿中寂静无声,人们好似目睹大片大片的将士死在面前。解忧一个不小心,险些滑倒在殿中。 “啊!”夷安关心则乱,叫出声来,但见解忧脚点地立即恢复了平衡继续舞着,她方知刚才的“滑倒”也是这一阕剑舞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声音苍凉,解忧的舞步越来越急,手中的剑也有不支之势。尚且存活的将士不甘心失败,只要还剩一口气都不会认输。他们含泪埋掉战车,杀死战马,他们擂起战鼓准备决一死战。 解忧略带激愤唱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这时天神也震怒了,神灵对这残暴的杀戮与战争也难以无动于衷。他们的将士被炸杀殆尽,尸体丢弃在无边的茫茫荒野中。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回乡的路在茫茫远方,出征的将士们一去不复返。客死他乡,黄沙埋骨,这本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她的歌声也略带哽咽。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然而他们终究不是只会痛哭流涕的绵软草包,他们是世上最刚强的血性男儿。他们不是偏安一方的羸弱王朝,歌声中并非只有文人的风花雪月伤春悲秋。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解忧颤抖着唱出这几句。身首异处又如何?白骨乱葬由如何?英雄报国的满腔热忱没有冷却,将士的赤子之心没有死去。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生当为国而战,死亦为鬼中豪杰。这才是真正气壮山河的歌声,足以令地动山摇的铁血气势。 ------------ 将军礼魂 解忧以略带舞步的旋转完成了最后的动作,收起宝剑。 歌罢舞罢,殿中寂静无声。大多数人不会懂,一场本该轻松愉悦的晚宴如何被她搞得气氛沉重,所谓的舞剑助兴也充斥着悼亡的悲愤气息。 有学识的老臣已听出她唱的是屈原的《国殇》,有别于他们对楚国的认识。这里的屈原不再是披着兰若香草怀才不遇的无奈诗人,这里看不到自怨自艾怨天尤人,更多是怀抱男儿刚性的雄浑气魄,真正的男子汉就该如此,一腔热血洒向疆场。或许真实的屈原本就是如此,香草美人不过是他温婉的表象,他身体里本就流着刚烈悲壮的血液。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在战国末年残酷的兼并战争中,这些场景划破了楚国钟灵毓秀的山水,演绎了末代宗室最后的反抗。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神情专注霍去病忽然执剑闯入,不问缘由与手执宝剑的解忧对抗起来。 解忧明显一愣,躲闪过几招之后,慌忙应对着。她刚才沉醉于《国殇》,对外界的反应充耳不闻。其实她不知道,她歌声剑舞所表达的含义已经感染了霍去病。在听到“左骖殪兮右刃伤”一句时,他的心神已逐渐回到殿中。而“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已令霍去病无法自已,他悄然起身,宿命般来到刘彻的佩剑室中取出宝剑。解忧割裂了他试图以时间去抚平愈合的伤口,就必须接他这一剑。 大汉从不缺少优秀的铸剑师,也不乏真正的好剑。但在庙堂之中,天子阵前,却鲜有真正精妙的对决。以刚对柔,以柔克刚,对霍去病而言,解忧显然不是最合格的对手,但一曲《国殇》亦已足够,这至少证明她是懂他的。 霍去病的招式攻击气势雄浑,大开大阖,异常刚猛,每每击得解忧以守为攻。而刘解忧身形轻盈,且善用巧力,招式如行云流水,每到山穷水尽时往往能化险为夷,甚至抓住时机反败为胜。 一个是刚劲有力的男儿气魄,一个是柔而坚韧的女儿风骨,这一双并不怎么登对的剑客也舞得相得益彰。 二人配合如水几十招赏心悦目的刚柔比划之后,只见霍去病发力。这一刺,是刺破胡虏身躯的坚毅,那一挡,是抗击匈奴入侵的决心,再一挑,轻易击退浑邪的反扑,最后一击,是箭破苍穹的决绝。 刘解忧在他异常刚猛的招式下逐渐落了下风,后退躲闪的步伐也不如先前灵动。霍去病以剑身击得解忧右手一颤,一不小心整个人侧身倒下去。她左掌立刻支撑在地面,却见霍去病毫无停止的意思,一门心思攻上来,势必要将解忧打倒为止。 霍去病的动作变得张狂不受控制,他以剑尖挑开她的剑锋,向前一刺,顷刻间动了杀心。 人们当然不知道霍去病此刻的状态,河西一战他在体内积蓄了太多东西,死亡,杀戮,牺牲,这些东西无穷无尽折磨着他,他太需要释放了。这一次比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完全把解忧当成需要铲除的对手,杀戮他七千勇士的匈奴。 解忧眼见霍去病剑尖杀来,心知避无可避,仓促间右脚侧踢,避开剑尖,左脚跟上,先后重重踢在他左臂上。这一反击实属无奈之举,黔驴之技,出乎意料,却将霍去病士大力沉的攻击轻易化解,他身体后移,吃痛般闷哼一声,手中的剑锋也无力停止了挥舞。 解忧心下一凉,束好的头发也不听使唤,几缕碎碎的挂在耳际,多少有些狼狈。但此刻她更为霍去病讶异,本来自救的招数难不成伤及了他?她立刻起身,收起宝剑,上前好心过问他的状况。 却不想,解忧手尚未碰到霍去病衣袖,已被他快速闪开,本能般,霍去病挥剑划过前方,一道寒光闪过解忧喉管。 ------------ 英雄无奈 人群里发出尖叫,来不及去回看谁在呼喊,一点血光闪现在霍去病剑尖,殷红的血色映入他眼眸,几缕发丝无声垂落于地,带着无可奈何的宿命感。 血,又见到猩红的鲜血。霍去病的血色记忆大片大片蔓延开,在脑海中不断出现重叠着,乌亭人,逆水畔,河西交战,箭镞如雨,每一个死去的生命好像又在他面前活了一次。 “河西,长安,长安,河西……”霍去病默念着抬头,四周光明亮堂,哪里有半点祁连风光河西白骨。 身体的吃痛与强烈的情感冲击令他一时混沌,一时清醒。他好不容易意识到他回到长安了,这里是长安。他眼眸微微一亮。 刘解忧立在他前方几步之外。她一阵寒颤,颤抖的手小心抚过自己脖颈,一行鲜血模糊了掌心。谁曾想那个人那一剑险些要了她性命,并非不知如何躲闪,而是全然没想过需要躲闪。 霍去病凝望着她,她也回望霍去病,两人眼里不知闪烁着什么。霍去病的眼睛重新聚焦,穿透他们之间的距离诉说着什么?似乎理解了什么?又似有不忍之意。 她还未完全领会,观赏过生死一线的观众们已迫不及待向陛下进言。有人说,这舞剑虽好,但太过凶险,如若伤及陛下恐怕不当。也有人说,冠军侯与楚翁主都太过恣意妄为,不知轻重,应当责罚。 霍去病似乎置若罔闻,仍旧呆呆望着解忧。她通身素白,鬓发微乱,脖颈间多出一道血痕,不带往日的张狂戾气,就这样杵在他面前。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解忧轻击剑身,朝着刘彻的方向回旋缓缓唱着恢复了平静。 “唔。”座中发出各种惊叹,在欢庆场合祭奠死者,参不透的人只会认为这是解忧故意给陛下难堪,给他眼中无比重要的胜利难堪。 眼前逐渐恢复情绪上稳定的解忧或许正如她敬仰的屈原一般,多年来面对挑衅冷静的克制下潜藏着刚烈的一面。显然,更多人试图参透解忧这一系列反常举动的真实意义,但他们办不到。而霍去病,他多少开始理解她此际的心情。 终究是解忧最先跪下,对刘彻请罪道:“臣万死,技艺不精险些枉送性命,请陛下重罚。” 这样的请罪根本无关痛痒,人们也知道刘彻不会因这等小事处治她。连一贯跟她过不去的卫长也没有说话,完全沉浸在先前那一刻震撼里。 “舞剑助兴,何罪之有?”刘彻忽然大笑,好像刚才那一刻解忧唱的不是悼亡挽歌,众人正要松一口气时,却见刘彻脸色一变:“不过剑术的确不精,也不必再练,你且下去好好休息,若无要事不必出门。” 解忧一愣,细想之下并非意外,领命谢恩。 本来欢欢喜喜的晚宴被两个人弄得半悲半喜不知所谓,人群熙熙攘攘散去。 赵破奴走在霍去病身后不远处,他望见将军的背影,知悉他的孤独。 “赵破奴。”忽闻身后有人唤他,赵破奴立定回头,却见解忧立在寒灯月影之下,她已换了寻常女装打扮,发髻绾在脑后,脖颈包扎着伤口,一阵凉风一袭素衣更衬得她弱小而微寒。 “翁主找我所为何事?”近在咫尺的距离,他比过去多了分礼节,却又自称“我”而非“臣”。 解忧没想那么多,上前一步,直截了当道:“你告诉我,这一仗霍去病究竟经历了什么?” 经历了什么?河西的血光一路蔓延,空气中都是混杂着血腥的尸体腐烂气息。 “将军!将军!”赵破奴大声呼喊着倒下的霍去病,他的手不住颤抖,这一仗他们已经失去太多了,绝不可以再失去他。 “军医!军医!快过来!”他大声呼喊着,希望把霍去病喊醒过来。 “咳咳,咳咳……”连绵的咳嗽声从半昏迷的霍去病口中传出,夹杂着不明的液体从他口腔喷涌而出,他挣扎着站起来却因猛然的咳嗽险些再度跌倒。 “将军醒了!”赵破奴欢心大喊。 “我没事。”霍去病推开他,拒绝了军医为他诊治的要求,缓缓转身上马,目光冷峻而坚毅,笔挺的身板一如出征时那般勇武非凡。 许久之后赵破奴才发现,将军推开自己那一刻,手中无意沾上了他咳出的血丝。 ……. “经历过什么?”他心底一片荒凉,目意悲戚,他退后一步,微蹙着眉反问解忧:“七千将士就这样断送了!翁主以为我们经历过什么?” 他当然知悉解忧在问什么?他早就知道了。她善作主张以一曲《国殇》祭奠永远留在黄河以北的亡灵,她当庭忤逆陛下的旨意,仅仅是为了挽回游离在生死边缘的霍去病的心智。 没去计较他话中的刺,解忧怆然道:“从前有个老将军告诉我,每次上阵杀敌前,他都会把士兵想象成蝼蚁,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消减因送他们去死而产生的愧疚。”解忧顿了顿,嗓音因今夜的微寒而失去常态:“如果可以,你告诉霍去病。” 多么残酷的安慰!赵破奴回头看向来时路,四下已鲜有人迹,远处的宫灯照亮每一寸孤寂的青石板,霍去病的影子也早已融入茫茫夜色。他兀自向前走去,作为臣子,他第一次没有接受命令,他知道这段时期对霍去病无比艰难,他有可能被这一切压垮。但他并不同情霍去病,他明白,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全军统帅,霍去病必须承受这一切。 ------------ 所谓伊人 夜色沉沉,霍去病没有理会府里的马车,他独自走回了冠军侯府。偌大一个长安城因宵禁的律令无比静谧,他从未央宫到冠军侯府一路走来,除了几缕夜风一无所获。 这些日子他尽量要求自己不去想那些死去的将士,尽可能把他们的生命弱化为一个简单的毫无意义的数字,可他办不到,越逃避画面反而越清晰。或许解忧是对的,用最残酷的方式划开他尚未结痂的伤口,以最直接最能昭示意义的方式祭奠亡魂。 除此之外,这一夜他多少看清了些东西。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某个瞬间,儿女私情已悄然注入他心田。他多少能体会解忧的某些用心,她不管不顾陪着他舔伤口。可他能接受吗?如果说上一次对夷安的拒绝是未雨绸缪,那么这一次这一仗,他越发清楚自己作为将军的责任,死亡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是谁,他还有很多仗要打,匈奴还远没有被打垮。 漠视是最大限度的接纳,他抬头望着夜空,喃喃自语道:“霍去病,你这一辈子注定要伤害她。” 庭院里的溪水声潺潺,在寂静夜里幽然流淌着。院子里风叶斑驳树影摇曳,风中有些森森的幽凉。 霍去病独自一人坐在水边,如石碑般笔直坐着,不言不语间呼吸很匀称。没有人敢靠近他,他府里的仆役都清楚,将军思考时绝对不可打扰。只是水边寒凉,将军这样静坐了一夜该如何是好? 轻盈的脚步从叮咚泉水间走来,俏丽的影子悄然在他身后站立了片刻,随后在他身旁一尺处缓缓坐下。 青绿色罗裙铺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她举止自然优雅,既无紧张之感,全无扭捏之态,是青荻惯有的方式。 霍去病没有理睬,亦不觉反感,似乎全然未感觉到她的存在。他们静默相对,一言不发。 见此情景,家中的仆役稍稍安心,看这架势,将军并不抵触她介入他的单独领域。将军刚从战场回来,正是血腥亡灵弥漫之际,他需要旁人的宽慰。军营里的人虽然与他一道,终归是男子,未必善解人意。解忧倒是个女子,却杀气太重,戾气逼人,终难以柔克刚,越靠近越危险,只怕非但不能相劝,反倒会伤了将军。还是青荻最好,山林之气,兰若之香,如流水清泉一般最能洗涤人心杂念。 霍去病阴沉沉,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已消耗掉他大半精力,这一整天的酒宴庆贺又消耗掉另一半精力,此刻的他没有半分气力,即便笔挺着脊背也显得几分虚。 青荻也不怕他,一只葱白的玉手浸入水中,自顾自哗啦啦拨弄着水流。 如此拨弄了半天,霍去病终于注意到她,他牵起冷毅的嘴角:“你很喜欢水。”第一次见面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 她看到了水,霍去病却想到了血,无边无尽的血水,在河西草原的苍翠草场见流淌着,一路流淌到他身边他心里。那些年轻将士沿着血路离他远去,怀抱着未完成的梦想与信念。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青荻却听成疑问句,她回答道:“是,我喜欢水。” 霍去病的思绪被拉回来,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属于他的冠军侯府,而非尸骨遍地的河西战场,眼前娴静的女子亦非夺命的匈奴敌寇。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坐在水泽之畔,一面哼着歌谣一面玩水。”这是霍去病今晚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青荻以手掩面,娇憨笑道:“结果被一匹高头大马吓得差点掉进水里。” 霍去病咳了咳,说道:“是已经掉进水里。” “掉进就掉进吧!”青荻索性随他取笑:“水最好了,水可穿石,水能以柔克刚,兄长曾说,家中都是刚烈男子,只有如我这般柔韧女子可克住。” ------------ 山河巨变 提起朱和,霍去病心里猛然撞击了一下。如她所料,一直不闻不动的霍去病第一次转身看她,他依然表情了冷峻,眼神看似沉稳却内含杀气。与朱和相似的她的眉眼在他瞳中逐渐清晰,如花香般带着回忆的痕迹悄然袭来。 青荻被他直视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瞬去看眼前的流水。 “那天你唱着什么曲子?我一直想听,却听不清。”霍去病问道。 “你还记得?”青荻试探性靠近他,得不到他的回答,她也不恼,哼唱起来:“斯人问我,可有故乡?我有故乡,在山之阳,山有乔木,郁郁葱葱,木在河畔,流水汤汤。河中何物?鱼虾同游。荆裙女子,淘米为饭。问君何故?努力加餐。” “哦。”霍去病此夜听了两位女子的吟唱,一个巾帼滔滔悲壮豪迈,一个温婉如玉娓娓道来。 “我答应过为你兄长复仇。”霍去病说道,语气再度沉重起来。 青荻点头:“我知道的,我一直相信,就像信任自己一样,霍去病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这一次我杀了很多人,也死了很多人,可是我不知道朱和的魂灵是否已经安息。”霍去病道:“还有更多人,更多人与朱和一样永远离去,或许他们的魂灵也不会安宁。” “兄长曾告诉我,无论黄沙埋骨抑或马革裹尸,死于战都是军人最好的归宿。许多人还没机会奔赴沙场,许多人死在路上,兄长求仁得仁得偿所愿,所以,即便知道他死了,我并不遗憾。”青荻道。 霍去病细细凝视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女子娇小身体里蕴含着这般强大的力量,或许正是这股力量支撑着她独自生存下去。 “别这么看我!”青荻掩饰般双手交握,不时拨弄着手指:“我从小就知道,身为朱家的女儿,注定要看着家中男子一个个死去,我祖父,我父亲,我伯父叔父,我兄长都为大汉而死。这一天我早就预料到了。” 霍去病赞许的点点头,原以为她是不染人间烟尘的空谷幽兰,原来她也这般深明大义,不愧为忠烈之门将门虎女。 “今夜有很多人把河西之仗当成胜仗。”霍去病说道。 既然是“当成”,那么霍去病显然不这么看。他本有气吞山河的雄心,然而这一次,似乎天不助我。青荻忽然有些心疼,原来看似无所不能的霍将军也并非无所不能。 两个人这么静静坐着不说话,月光斜照下的两个影子也慢慢移近。 月影之下,霍去病左臂有暗色的液体流下,渗入青石下的泥土中。 “你受伤了?你需要包扎。”青荻惊叫出声去触碰他的伤口。 霍去病右手一挡,回避她的关心:“我没事。” “可是你流血了,正在流。”青荻一面起身一面继续劝说她,她左右顾盼试图把家仆找来。 “我说我没事。”霍去病大嗓门喝止了她。他受伤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一仗下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受了多少伤。但他拒绝了一切好心为他治疗的军医,他自己也说不清原因。或许。或许只有身体的痛苦才能缓解心灵的压抑。 “疼吗?”青荻如受了委屈般小声问道,半曲着身子也不知是站着好还是坐下好。 疼吗?霍去病问自己,如果不是被解忧两脚踢在伤口上,只怕该结痂了。如果不是这突然的疼痛,他恐怕不会从绵延的痛苦中醒来。 青荻不再说话,复又陪他痴痴坐着,用沉默体味着他无声的痛楚,或许这只受伤的猛兽正需要这种方式愈合伤口。 “很晚了,你怎还在?”霍去病忽然发问。他知道封闭自我时有多么可怕,他知道他的冷酷足以令所有人望而却步,解忧不怕靠近他,因为她自有一股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气势力量,可眼前这个小女子,她似乎从来觉察不到他的可怕。 “因为我喜欢你。”青荻朱唇轻启,轻吐出这几个字。 霍去病凝视着她,微微睥睨的眼睛瞬间睁开了不少。没有人知道,这一刻霍去病心中山河巨变。 ------------ 倾诉衷肠 刘彻大笔一挥解决了几个人的“终身大事”,一件是将朱青荻的户籍迁入长安,一件是让平阳侯曹襄立即迎娶卫长公主。 墨迹未干,侍中郎小跑着将诏命送出,刘彻揉了揉因一夜未眠而干涩红肿的眼睛,未央宫的蜡烛已燃尽,他相信这一夜不止他没睡。平阳公主昨夜匆匆求见,卫皇后也几度踱至宫前。他一连档了两个女人的求见,未必不担忧,只不愿听老生常谈的废话。所谓夜长梦多,迟则生变,霍去病看清的那些事他也看清了,身为帝王,他必须当机立断。 这是一桩无比庄重的婚礼,因双方尊贵无匹的身份,长安城笼罩在无边的欢愉气氛中。喜庆将平阳侯府描摹成墨色,一如年轻的新人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哀愁。 “唉。”屋檐回廊下,坐观忙忙碌碌来来回回的仆役们,曹襄忽然倍感沉重,亦如眼前不能选择的黑色喜庆。 “马上就是婚礼,平阳侯何必叹气?”身着烟紫色衣裙的解忧忽然出声,令曹襄眼前有瞬间的眩晕感。 曹襄一愣:“你怎来了?没见你进来。” “我从正门进来,你发着呆不曾注意。”解忧简单解释,不知因为疗伤休养还是覆了淡淡的胭脂,苍白的面容上竟有了些许血色,却与她本来的面目如此格格不入。 “伤好了吗?”曹襄象征性问道。 解忧指了指脖颈:“你说这里的还是?” “你心里的。”曹襄目光中有少见的果决锐利。 “我没有伤。”解忧不耐烦撇开他。 曹襄亦不追究,转而道:“我还以为,陛下不许你出门,你会遵守。” 解忧轻易抹去他的挑衅:“他不希望我见的人又不是你。” 曹襄没心情跟她争吵,他如久病之人没什么气力,病恹恹单手扶着廊柱:“怎么来得这般早?还没到时辰。” 一阵风吹过,解忧裙摆轻扬,恰到好处的浅笑:“巫祝说我不吉,婚礼时不得出席,提前来恭喜你。” 曹襄不屑的一笑:“有什么喜的?应该是悲吧。” 解忧恍然一愣,目光对接时见他流露出难以名状的苦笑,她立即将目光移至他处:“曹襄,这不是儿戏,是责任。” “不知我做错了什么?我降生于世就是为了承担各种完全不想承担的责任!”曹襄一怒,一拳打在廊柱上,惊得周围忙活的仆役都不住的停下驻足打量他们。 “继续你们的事。”解忧吩咐着把仆役们驱走,转而和颜而坚定的说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更何况她是公主,长公主。” “过去二十年里我的家中已经有了一位公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主宰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从饮食汤药到衣服的质地材料事无巨细。她让我去北方抗击匈奴,我去,她让我娶长公主,我娶。可即便事事如她所想,她依然只会指责我的无能,一如她那些年里指责我的父亲,直到他在痛苦与不甘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沉痛的记忆让他身心俱疲,宽大的礼服让他看上去更像被黑色绳索裹挟的傀儡:“你知道吗?她不顾长安人的嘲笑执意嫁给大将军卫青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快乐一天,别人都以为我气疯了,母亲改嫁有什么可欢喜的?可你知道吗?那一天她走出平阳侯府去做另一个家庭的主人。” “这……”解忧几乎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或者安慰本身无济于事。但她终于明白曹襄为何不喜欢卫长这类女子。 “我家中已经有一位公主了,不需要再娶一位公主来主宰我。”曹襄怒目而视,不是对解忧,而是对苍茫天空下无痕无迹的命运。 “我们是贵族,生来位居人上,衣食无忧世卿世禄,轻而易举享受着平民百姓拼尽半生也沾不上的富贵,这是身为贵族的代价,我们都不可能逃脱的责任。”解忧注视他,试图将她的压迫感传递过去。 曹襄清苦一笑:“责任?如果我的责任是迎娶一位公主,那么你的责任是什么?” ------------ 傀儡人生 解忧登时沉默,没想到他会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耳际似有蜂鸣,忽然间他什么都听不见,唯有曹襄的面目在眼前张狂。 “……过去十年里,我从不曾知道你做过什么。”曹襄咄咄逼人道,这一瞬间,他忽然很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记忆中温婉和顺的小女子变得这般桀骜锋利。 做过什么?解忧只听清最后一句。她问自己,朝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或许都与她有关,但又似乎无关。她探听别人的机密,手握别人的把柄,她默默推动一些大事的发生与进行,别人是她的傀儡,她是命运的傀儡。但此刻面对曾经的发小玩伴字字诛心的诘问,她唯有沉默。 “你此际严厉的教导令我毫不犹豫想到竹林里那个叫衡玑的活死人,那个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曹襄头一次肆无忌惮在解忧面前表达对衡玑的愤怒,却是在他自己的婚礼前夕。 “住口!不许你这样说他。”解忧怒上心头,本能前进一步与曹襄对视着,目中是隐隐的锋芒。她与衡玑之间的事,他了解过什么?在她被欺侮被践踏成草芥的日子里,除了背对卫长时那不值一提的怜悯目光,他曹襄做过些什么?是衡玑把她从困境中解救了出来,是她教会她如何生存,是她给了她全新的生命。而曹襄,除了口头的愤怒他毫无行动力。 曹府的管家略感紧张,悄悄遣散逐渐涌上来围观的家奴,屏住呼吸凝视眼前的二人。他在此服役几十年了,当然理解曹襄对解忧的复杂情绪。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十几年前,曹襄还是个会抱着棋盘去宫中找玩伴的孩童,曾经的好友又怎样?十几年前霍去病还曾是平阳侯的家奴呢?谁料到十几年后的解忧又变成怎样。 曹襄略微震惊,这些年里他无数次想象解忧以这般凌厉跋扈的表情示人,只是不曾料到这一次她的对手竟然是自己。或许他不该以衡玑的名字去挑衅解忧无时无刻不紧绷的神经。哑然失笑的痛苦,多少蕴含了他多年的酸楚。 “知道吗?刚才是你这些年第一次称呼我名字。以往你总称我为平阳侯。”即便是在他们最熟悉的日子里,曹襄忽然说,此前冰封的气氛因恍如隔世的记忆瞬间缓和。他不知道如果此刻面对解忧的是霍去病或者其他人时,会是怎样千钧一发的危机。 “以后我还会称你为平阳侯。”解忧断然道,并未掩饰她的疏离。 正当此时,管家上前告知:“时辰到了,请平阳侯迎亲。” 不可否认,阅人无数的管家选取了最恰当的时机。而沉默是弱者最后的抵抗。 管家见他不语,再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时辰已到,请平阳侯迎亲。” 他的话里有隐隐的威严。 家仆左右而列,为他留出一条通往未央宫的路径。在很多人看来,这是通往荣耀与光芒的康庄大道,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如今落在他头上,却显得无比艰难。 皇家婚礼的吉时不可耽搁,所谓的责任,从这一刻起如烙铁般深深烙在他肩头。曹襄不再看解忧一眼,任由侍婢为他整理衣冠,从容迈步朝着汉宫的方向而去。 ------------ 人非草木 卫长带着盛世的芳华走上出嫁的车辇,一如她一贯胜利者的姿态。她曾以为嫁衣是最繁琐复杂的衣裳,最难以体现她的美态。但这一刻明白,胜利的姿态总是最华丽庄重最美。不论过程怎样,她只要世人认为她赢了。 婚礼的乐声逐渐远去,伴着长安城的夜幕沉沉降临。 繁华落尽,解忧轻叹一声,跌坐在宫前寂静的石阶上,目送卫长公主出嫁绝对是她此生心情最复杂的时刻。多年来不断刁难她的傲慢女子终于以胜者之姿离开,却换以曹襄不会幸福的后半生,她不禁自问,究竟所谓的责任有多重要。 高高的几十级石板,已出现不少裂缝,这还是汉初修葺的。来来去去几十个春秋,宫廷多少过客,唯有石阶不变。 “唉!”沉重的发自内心的疲惫叹息传来,解忧回首,见赵破奴木然坐在自己正上方台阶上。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解忧,眼神呆滞,木木望着前方。 解忧确信他看到自己,只是心不在焉。她主动坐到他身旁一尺余处,问道:“你叹什么气?” 不想平时那般老实诚恳,赵破奴反问道:“翁主又是为谁叹气?” 解忧登时讶然,这赵破奴今天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好在今日她没有心思与人怄气,反倒和颜悦色道:“我为自己叹气,为自己累。” 赵破奴略带几分不羁的嗤笑:“我还道翁主为平阳侯伤神呢。” “你!”解忧如被烙铁烫了一般猛然起身,消瘦的脸庞因暴怒显得张牙舞爪般扭曲:“连你也欺侮我!” 好你个赵破奴,我真是看错你了!解忧心中恶狠狠想着,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 赵破奴却没心思理会她的盛怒,依旧保持着军人的坐姿,重复着方才的木然表情。 “将军近来恢复不错,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军营,日夜训练军士。”赵破奴忽然道。 解忧点头,表示知道。她多少了解霍去病与曹襄的友情,虽不及与赵破奴那般同生共死,但这样重要的时刻,他势必出现在平阳侯的婚宴上。赵破奴没有问她为什么没在婚礼出现,解忧心想,如果他问了,她一定会反问:又不是他的婚礼,为什么要出席?这个他,是指霍去病。 赵破奴继续说:“我没来得及把你的话转告将军。” 解忧点头,她并不意外。 “有朱姑娘宽慰他,我想会更管用。”赵破奴补充道。 解忧摆弄着腰间的玉佩,似乎没听到。 “她是将门之后,定能懂将军许多。”赵破奴话不多,每一句都切中要害。 解忧继续点头,不说话也无表情。解忧告诫自己,她不能再频繁出现在霍去病生活中了,刘彻的忍耐已至极限,她稍不小心即是越界,越界的后果没有人可以承担。 “你真的很幸运,无论是情人还是情敌,此刻一定都想着你。”赵破奴忽然又把话题切换回来。 幸运?解忧不屑一笑:“送你如何?” 赵破奴不语,脸上显示的却是切肤般的疼痛。 “原来你喜欢,你喜欢她!”解忧恍然大悟,恍然想起卫长烈日骄阳般的娇纵与美貌:“你怎么不告诉……” “她”字尚未出口,解忧顿时被自己喊住,她多少理解他今日的失常,开始体会他的悲哀。情爱远比她想的玄妙,往往来无影去无踪,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给人最致命一击。解忧忽然觉得,或许赵破奴也该去寻个女子成婚,好叫他忘记今日的苦楚。 “怎么不告诉她?我能怎样告诉她?跟她说什么?”赵破奴自言自语道,抱着头自嘲般苦涩的笑了。伤口一旦被重新割裂,愈合又是猴年马月的事。 解忧茫然,不知是怎样的巧合,今夜有两个男子因同一个女子黯然神伤,一个是因为难以消受的天大恩赐,一个是因为难以企及的遥远梦想。 “为了那么一个连看都不看你一眼的人,值得吗?”赵破奴踢开随风落到他脚边的枯叶,玩世不恭问道。 解忧半晌才意识到他说谁,在知情人面前隐瞒真相无异于自曝其短,解忧自嘲般笑笑:“你还不是一样。” 赵破奴笑了,不说话,至少这一刻他们是懂得彼此的。 ------------ 半生浮萍 “唉。”又是一声叹息,衡玑不动声色在他们左侧上方铜鹤前坐下。她看似十分理解他们的苦闷,但在解忧听来,她的叹息多少有些居心叵测言不由衷。 “你怎么也来了?还以为你在婚礼的宴席上。”解忧嘟嘟嘴,她从不以好心去推测衡玑的用心。在她眼里,衡玑即便在悲悯怜惜无关的人时都那么高高在上。 赵破奴却没觉多少意外,对衡玑拱拱手算是礼貌。 衡玑无视解忧的不忿,不冷不热回答:“热闹看多了,闲来看看冷清。” 解忧顿觉莫名,也没多想,就任由三个人各怀心事坐着。 “给你们说个故事。”衡玑突然说道。 解忧瞳孔瞬间放大,凉风卷过耳际,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喝多了?话变得这么多。” 衡玑没接她话中的刺,继续道:“从前有一个年轻女子常在这汉宫前的广场上玩耍嬉戏,与那些年轻宫婢一起,她们相互追赶。那时有个年轻的侍卫在兰台管前守卫,他总能见到那女子。那女子一面跑着,她的裙角微微翘起,挂在腰间的玉佩一晃一晃。那侍卫很喜欢看到她,她的笑容一点点刻在他心上,可那女子一直跑着跳着,她的面容由始至终都模糊,那侍卫一心想着有一天能看清楚……” 衡玑说得入神,万年尘封的脸上也出现了奇异的笑容,如开花的老莲子般让她整个人显现出少见的温暖。她并非天生冷漠淡泊,只是习惯将外界一切嘲弄惊扰化于无形。 解忧只当她神智失常,听她絮絮叨叨说了大段话,忍不住插嘴道:“后来呢?” “后来?”衡玑转瞬看解忧,她的笑容与暖意随话题一起被打断,冷然道:“后来,他们没有在一起。” 解忧耸肩,知道犯了错的她以漫不经心应对:“我还以为这侍卫从此以天下为己任,征战疆场奋勇杀敌,以此倾诉对那女子的感情。” 她也就随口说说,她才刚触及情爱的表象,以为人可以独品情爱的酸涩不去想未来。赵破奴却似受了点拨,对衡玑拱手道:“多谢。” 他没再停留,起身向两位女子告别。 解忧困惑了,赵破奴远去的背影颇有几分夹杂着萧索的潇洒之意,一时间她分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看透了,你怎么还痴迷着?”衡玑对解忧说道。 解忧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怎么连你也这么看我?” “那你说说,你是为什么不高兴?”衡玑有些不悦,她从来不是善解人意的。她只是看惯了贪婪的人心,偶尔施舍点智慧开解开解他们。 解忧辩道:“只是为曹襄不平,明明是新婚之喜,他却闷闷不乐,好似与大汉朝最尊贵公主的婚礼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负担。” “你若不在,他这负担会小很多。”衡玑一针见血斥责她。 解忧无奈,不再强辩。 晚风徐徐,映衬着四下纷飞的柳絮,宫前已有些些许凉意。 “衡玑为什么没有成亲呢?”解忧忽然问,直直看着她,目中已没有方才的盛气。 “为什么这般问?成亲有什么意思?”衡玑觉得好笑,方才她怜悯他们,转瞬换成解忧来怜悯她。她反唇问道,但话飘零在风里有些萧索之意。 解忧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一个人一辈子不成亲生子,半生凄凉无人陪伴会有遗憾吧。你为什么不成亲?” “为什么不?”衡玑也这般问自己,她顿了顿,浅浅笑道:“如果有一天你把世上的一切都看透了,就嫁不出去了。” ------------ 五、携手乱军,红尘作伴 ------------ 1、不情之请 烈日当头,霍去病久在军营,他不敢有半点马虎,春天那一仗他失去太多,却也收获了不少经验,纸上谈兵永远不如身临其境,以往舅舅对他讲述千百遍他未必懂得,这一仗下來该学会的都学会了,只是代价未免过大。 长安城春色将尽,花谢了大半,剩下些稀稀落落的残红凋零在门前屋后,过去他的庭院一派军营作风,军令如山毫无半点家庭之感,如今住进了一位青荻,庭院的风景当真有几分春花秋月,平常他不大在意这些,但想着下一场硬仗临近,他心底多了些说不清的牵挂。 从宣室出來,霍去病被小黄门领着朝司马门方向走,小黄门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个子比霍去病矮了一截,宫里花团锦簇山石嶙峋,不仔细看还以为冠军侯独自一人逛花园。 即便是一个人,他依旧是绝对权威不可冒犯的,好奇的小宫女们远远观望着。 “你且回去,我先四下走走,一会儿自己出宫!”霍去病望着枝头开败的春桃若有所思道。 他自己不觉得,别人听他说话可是地动山摇,小黄门吓得浑身一哆嗦,回头壮着胆子问:“霍将军准备往哪里去!” 他低着头只见到霍去病半截身子,却也觉得威武不凡,这也就是在宫里他才敢这么问,好歹是皇上的奴仆,换作其他地方,还不被霍去病一脚踹死。 “我随便走走!”霍去病沒心思跟他解释,说完就移开步往山石间走去。 小黄门一时左右为难,要不要在此等将军呢?若是霍将军误了司马门的门禁可该如何是好,复又想到,他霍去病自幼常來宫里,还会不记得出宫的路吗?这一想开,小黄门轻松了不少,捶胸顿足心想:这霍将军也沒外面传说的那般可怕,说话是不留情面了些,可人还算懂风趣,这不,春色将尽还有心思逛花园,果然多了那位天仙一般的朱姑娘的体贴,连风花雪月都开始懂了。 霍去病哪管别人想那么多,绕过假山和溪流就往竹林走,出征前他需要办一些事,他不喜欢有后顾之忧。 “站住,你不该再往前走!”神出鬼沒的女子,不改她一贯的桀骜孤僻。 霍去病明显一愣,沒想到她会提前出來阻拦自己,依旧是那个刘解忧,只是好些日子沒见,比起舞剑那晚,她似乎少了点什么? “许久沒见,你的伤好些吗?”霍去病实在不喜欢这样沒事找事的说话方式,可他们这些日子陌生了不少,启唇间竟就不知该说什么? “沒事!”解忧淡淡回答,也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处:“你來了!” “你知道我会來!”霍去病不禁有些讶异,计划刚刚制定好,他对谁都不曾提过,难道解忧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见他流露出戒备之意,解忧黯然:“今年开春的时候,你沒有告诉我,说好了送你出征的!” 她撅着嘴,看上去十分委屈,真相是这样吗?霍去病挑眉,他不喜欢解释,喜欢误会就误会吧!他收拾好心情道:“我知道你去过!” “可你知道我见到什么吗?我满怀希望去送你,只见到一笼鸽子!”解忧指了指竹馆前那几只休憩中的灵鸟,它们闲适异常,嬉戏啄食,丝毫沒有注意到前后两任主人间日益深重的隔阂。 这是他的错吗?霍去病正欲说什么?却见衡玑冷着面从竹馆往这边看,目意森冷,坚如寒冰,似有居高临下之意,他最讨厌别人这样看他,连说话的心情消失殆尽。 “如果上一次是我的错,那么这一次我告诉你,我要出征了!”霍去病到底是个大丈夫,这点小事自然不会让女子担着。 这次轮到解忧顿感意外,霍去病有着能保守一切秘密的能力,更何况如今军情紧急,他竟一字不隐瞒将即将出征的消息告知。 “很快吗?”解忧眼底的锋芒逐渐收敛。 “很快,我和陛下已定好计划!”霍去病不是扭捏之人,不会做惺惺作态之事。虽然在某些局势上他不确定解忧的立场,但对大汉,他们都是绝对的忠诚。 “你又要走了!”解忧默默念道,尽量不让他看穿她失落的心情,他自有他的计划,完全无需对她交待。 “走之前我有事相求!”霍去病蓦然开口,刘解忧又是吃了一惊,他一世为人什么时候用过求字。 霍去病走近一步,说出一句令解忧无比难堪的话:“拜托你保护青荻!” ------------ 2、灵犀一念 “什么?”解忧讶然瞪了他一眼,显得难以置信,原以为他挂心自己却不想是为青荻而來,这世上竟有人傻到让她刘解忧去保护自己的情敌,她刘解忧三岁以后就沒听过这么可笑的笑话,他果然不轻易求人,一开口便是不情之请,想到这里,心中激荡的情绪冲破喉咙,已是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啊哈哈哈,……”解忧忽然大笑起來,这笑声竟如山洪暴发一般难以抑制,一时间传遍竹林各个角落,惊得树叶攒动鸟雀齐飞。 “你,你笑什么?”霍去病支吾问道,本就不想让人知道他那忐忑的心情,被她这张狂的笑声一搅,他心里越发难堪,恨不得立即捂上她的嘴却又终沒有这么做,只觉得有些狂妄的解忧亦有几分说不尽的悲凉,只好任由她张狂的肆无忌惮奚落自己。 “你说我笑什么?”解忧忽然双眼一瞪,怒目而视:“我笑那个不可一世连苍天都不放在眼里的霍去病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來求我,我笑河西七千将士的生死在你眼里还不及一个青荻重要,为了那亡故的七千将士,你也不曾说过什么?可为了她!” “你住嘴!”一提河西,如同触到他的禁忌,霍去病面色冷峻,似有杀气,她总是这样刻薄寡仁,有意无意挑起他心中最复杂难言的情绪。 见他当真动怒,解忧亦收敛了些,不再揭他的疮疤,只是沒好气的移开视线。 如此沉默了一阵,霍去病终于理解,她是气他沒有为那日舞剑之事说一个谢字,也不曾为那日误伤说一声抱歉,甚至不曾对她的付出做任何回复,但他沒有时间辩白:“我只求你在我出征之际护佑她平安!” “她是什么人,值得我护佑!”解忧得理不饶人吼道,怒气冲冲的表情足以驱走一切,她抛开严厉的训诫公然去爱他,就得到这样的下场。 霍去病几乎无言以对,她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尖锐,他一度以为解忧可以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你知道她是朱和的胞妹,唯一的!” “这不构成理由,如果朱和要我护佑她,他大可自己來找我!”解忧也不管,跟他胡搅蛮缠起來。 “我这一去前途未卜,不想有任何挂心之事牵动心神,我只能拜托你!”霍去病严肃说道,眼底的坦陈竟让解忧有些不敢直视。 “呵,原來区区一个青荻就牵挂住你的心,霍将军,你的心意可真够轻!”解忧反讽道。 霍去病又被她顶了一阵,略带赌气口吻道:“你别跟我阴阳怪气!” “你卫家有那么多人,何必來求我!”解忧口气微微缓和,也不去看他。 霍去病扶着她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知道为什么?” 灵机一动,解忧似乎悟到什么? “你怕他们对青荻不利,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连卫家人都信不过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吗?”解忧咄咄逼人道。 “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了解,托付给你是最简单最省事的方法,而且成效也最好!”霍去病说道。 解忧忍俊不禁一笑:“你果然了解,但还不够深刻!”在霍去病即将牵起笑容的瞬间,解忧刻薄道:“我不会浪费时间去守护她,同样,我不认为她需要任何人的守护!” “未必!”霍去病眉间升起一抹忧虑:“有人在盯着她,从走进长安城那天起,她的生活就不断被人打扰!” “长安令那是例行公事,别无坏心!”解忧试着宽慰他,心中却愤愤念道:还不是你自己惹得祸。 “不止长安令,廷尉的人也参与了,还有那天曹襄婚宴,我曾带她同去,果不其然在回府的路上也发生了些意想不到的事,我觉察到有人盯着霍府,或许就是冲着她!”霍去病一一说给她听。 “张汤!”这答案着实令解忧不解,她认识的酷吏张汤不会浪费时间在这等小事上,除非…… 然而更令解忧震惊的不是他陈述的事实,而是他讲述这一切时那种专心致志的状态,好像全身心扑在自己无比揪心的人和事上,以致视外界如无物,曾经的霍去病根本不会因人忽喜忽怒,或许他自己还沒有察觉到这种变化。 “你也觉得怪异了!”见她思索的表情,霍去病问。 “沒有!”解忧断然否认,她不喜欢霍去病这种为一个人忽略其他的态度,这不是她熟知的霍去病,她完全无法接受。 “你带她去平阳侯婚宴,是为了找出跟踪她的人,还是别的原因!”解忧面露鄙夷。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霍去病发现对待她这种人不能太讲理。 “那,我就不帮你了!”解忧撇撇嘴,心底却不由得发冷,为什么张汤或多或少都会与她牵扯到一起。 她的回答是冷酷的,但语气松动。 “不管怎样,我当你答应了!”从她言语间探到一缕曙光的霍去病立即转悲为喜,一溜烟的时间就消失在她眼际, ------------ 3、心口不一 “怎会这样,张汤他盯着青荻做什么?按理说我已查过,青荻身家背景无疑点,她绝对不会伤害到霍去病,这个廷尉,他盯着霍去病的人做什么?”解忧仰卧在榻上百思不得其解,把一张整洁的卧榻翻得凌乱。 衡玑的倒影忽然出现在眼前:“你想什么呢?羊皮卷和竹简胡乱堆了一屋!” 解忧险些被她吓住,翻转起身道:“我是有太多东西想不通,把这些翻出來正正心思!” “你不是想不通,只是不服气,却拿我的书出气!”衡玑似乎很喜欢戳穿她,然后旁观她仓促掩饰的狼狈。 解忧觉得有些挂不住,顾左右道:“也沒多大的事!” “霍去病的事总会成为你的大事!”衡玑继续拆穿她。 解忧知道瞒不过她,索性沉着脸道:“反正我是不会帮他,绝不!” “如果青荻真有不测你当如何自处!”衡玑发问,依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活死人态。 解忧嗖得起身扯着嗓子道:“她有不测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有不测最好,她最好死无全尸,她就是死上一千次一百次又怎样!” “那霍去病迁怒于你怎么办!”衡玑继续问,她忽然有些遗憾,她把解忧养大,似乎只是让她为一切可疑的事件承担责任,尽管有些事未必与她相关。 “这也能怪我!”解忧怒道:“他喜欢就怪吧!随便他怎么想,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才不在乎呢?一点都不在乎,你不是最希望我跟他不合吗?这样最好,正好遂了你的心意!” 衡玑见她如孩童般发完脾气,惊喜发现解忧的叛逆期虽然推迟但到底还是來了,而令她不太欣喜的是,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男子,因为她嫉妒。 “你笑什么?”解忧捕捉到衡玑脸上瞬间的笑容,立刻警觉起來,草木皆兵般问道。 衡玑拿她沒办法,只好在她身旁坐下:“你越是恶言诅咒青荻就越证明你在找理由恨她,可你越找理由越证明你根本不恨她!” 解忧气撒完了,也坐下,蔫蔫的说:“这跟她沒关系!” “有沒有关系不重要,我只劝你应承他!”衡玑忠告她。 解忧疑心自己听错了,绕到衡玑身前问:“为什么?你不是不喜欢霍去病吗?你跟青荻有什么交情!” “大局为重!”衡玑道。 何为大局,家国天下,汉室江山,对此刻的大汉而言,汉匈之战就是大局,全军统帅霍去病就是大局,解忧自嘲般笑笑,衡玑不需要解释太多,一句话就刺中她的软肋。 见解忧沉思不语,衡玑补充道:“他只是求你代他照顾青荻,并无过多苛刻要求,况且你也不想看到一个为了女儿放下全军将士的霍去病!” “他敢!”解忧声调不由得提高,提起霍去病她就恼火,总抑制不住想打他的念头。 衡玑叹气,她的解忧真是长大了,她沒力气继续听她乱发脾气,缓缓起身,扶梯朝阁楼而去。 见到她略微孱弱的背景,解忧忽而有些内疚,想到衡玑一世孤独,自己与她相处十年也不曾对她说过几句软话,如今竟然为霍去病的事喜怒无常,当真是狼心狗肺,愧对衡玑,其实这些年,有变化的何止是她一个人呢? “衡玑你知道吗?”解忧喃喃说道:“虽然我沒说,可我心里是感念你的,对你说什么都太俗,可我一直记得是你救了我,给了我一条命,才有我的今天!” 解忧这边低头言语了一串,那头一点回应也沒有,她下了榻,径直踱到云梯前,却见云梯幽凉,房门悄无声息掩着,衡玑只怕早已进去, ------------ 4、自寻烦恼 “我想看看青荻!”她垂目低声哀求道,眼角尚挂着一串泪珠,晶莹如朝露,她目中哀戚,声音如蚊嘤,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唉!”解忧叹口气,眼前这个执迷不悟的女子如记忆中那般楚楚可怜,然而对她而言,她并非如其他公主那般生活在彼岸云端。 “我就想见下她!”见她不语,夷安挪过來轻拉着解忧的衣袖,如儿时那般撒着娇,换作寻常小事,这一招对解忧很管用,衣香鬓影,美哉悠哉,这几年她喜欢穿素白或青绿色衣裙,此际的解忧却看不透她是在学自己还是模仿青荻。 “你若想见,等她下次进宫便是!”解忧简单而直白拒绝了她的请求,尽管她知道夷安未必会放弃。 “那样就沒意思了,我就想看看她平常在家的时候是否还那般楚楚动人!”夷安明白无误说出她的愿望。 “见到又如何,难不成你要搬到霍去病家里跟她同住!”解忧毫不犹豫打击她的信心。 “我倒是想啊!可你也知道这绝无可能!”夷安轻声道。 “还好沒彻底糊涂,那是霍去病和青荻的生活,他们又沒邀请,我们凭什么平白无故去打搅别人的生活!”解忧呵斥道。 夷安听得莫名,解忧什么时候这般为他人着想了?“我可沒你这般有骨气,我就是要看看她有什么好的!” “那也不行,说什么你不能出宫!”解忧转身拂衣而去,她不会一再纵容她的任性,长此以往只会加重对她的伤害。 “就这一次,仅此一次!”夷安再度恳求,纤纤体质,白皙素净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光泽。 “一次也不行,陛下不曾给我这个权力!”解忧再度拒绝。 夷安如断翅的鸿鹄般垂下双肩,无力说道:“从小到大我都沒有出去过,除了偶尔去皇家的行宫和上巳节那次,也就见过长安城外的几寸山水几株松柏,最意外那次还遇到了刺客……”她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立即转回话題:“以后我的生活困难更沒有自由了,就当我离开前最后一个心愿,好吗?” 她实在很懂如何打动解忧那颗看似冰冷的心,一席话说得解忧也动摇了。 解忧再度遗憾,夷安离宫的日子不远了吧!卫长公主都出嫁了,她还能躲到什么时候,曾几何时,她也幻想过,如果夷安能嫁给霍去病该有多好…… “不可能的,沒有陛下的诏令,你出不去!”解忧再度拿出这借口,似在坚定自己早已动摇的决心。 她的表情依旧严肃,但语气已出现了松动,夷安瞬间破涕为笑:“只要你想,一定有办法的!” “唉!”解忧叹口气,一副拿她沒办法的表情:“你以为我是神仙呢?” 夷安已是欢喜的手舞足蹈,边往回跑边对她笑道:“你安排好了记得告诉我!”她白色的鞋袜在她眼里留下一串不甚清晰的痕迹,解忧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夷安生命中最后的欢乐, ------------ 5、桃之夭夭 次日晨光微弱,司马门前尚且一片朦朦昏暗,远处的宫灯烛火逐渐燃到灰烬,熬到漫漫长夜的尽头。 解忧悄然牵着马匹缓缓來到门禁处,一言不发任由侍卫查验了令牌,领着一旁做宫女打扮的夷安公主出了司马门。 身后的宫殿渐行渐远,晨雾缭绕的长安城逐渐呈现在夷安因封闭多时而略带干涩的眼眸里,拥抱着她毫无准备的玲珑身躯,置身于此,她们都是前所未有的渺小。 “喂,你说刚才那个宫女,我怎么看着有点像……”守门的侍卫越想越不对,轻推身旁的同伴。 岂料同伴警觉的敲着他脑袋,捂着他的嘴紧张兮兮道:“嘘,小声点,既然认出來了还不知闭嘴,那位翁主的事也敢管,不怕掉脑袋吗?” 司马门逐渐在眼里变成一个小小的窟窿,解忧估摸着安全了,对夷安说道:“走累了吗?到马背上來!” 夷安如小鸡啄米般点点头,乐不可支的骑上马背,她还未从这种紧张刺激的出逃中缓过來,满心都是惶惶不安的心绪。 天尽头的微光逐渐燃起來,幻化成别样壮观的日出,一如夷安此刻复杂多变的心情,解忧依旧牵着马,徐徐前行。 “你走得太慢了,这样慢悠悠只怕到正午还走不到呢?”夷安催促着,相似的大街令她顿觉枯燥无趣,却见解忧置若罔闻,头也不回的她依旧不紧不慢走着。 “你就这么想见她,我是说他们!”解忧忽然回头,眼底有少见的不忍。 “恩!”夷安坚定的点头。 解忧摇摇头不再追问,牵着马加快了脚步,她们此刻的出逃令她想起一首诗,桃之夭夭,可不是吗?夷安正处于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而她像是热心的娘家人,天蒙蒙亮送新娘去夫家。 清晨的长安街市尚在半梦半醒的迷离中,早起的小贩已开始收拾店铺准备迎接新的一天,夷安起初还保持着很高的兴致,睁大眼睛一览那些不曾见过的店铺酒肆,然而,她们在街市上越走越深,半天还沒有一个头,夷安的耐心用尽了:“怎么还沒到,你会不会记错路了,我觉得我们绕远了!” 解忧沒回答,踏在方砖大道上的脚步却越來越坚定,夷安唯恐惹恼了她,亦不再发问,老老实实等待着。 夷安好奇的随解忧穿过街市,拐过街角,进入一片全然寂静的区域,这里的宅子外包着围墙,门户森严,处处显出主人家的尊贵,不过对于见惯了天家富贵的夷安來说,这样的宅子不过是寻常茅屋。 “这是公孙贺家,前面是张骞家,再前面是平阳侯曹襄家,大将军卫青的府邸在尽头!”解忧一一对她解释。 夷安顺着她所指望去,只觉得这些屋宇并无特色,都是一般无二的宅院,过目即忘。 “你经常來这里吗?”夷安好奇问道。 嗯……经常吗?此处尽是朝中显贵,相当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盯着他们的前门后院,从进进出出的车马仆役中寻找蛛丝马迹。 “你也经常去他家里吗?”夷安的声音渐轻,疑问也因底气不足而毫无力量,即便背对着她,解忧也能想象她那忐忑的心情。 常去吗?解忧也问自己,事实上,她很清楚霍去病宅子的状况,从尺寸规模到家仆马厩,但她从未踏足过他的地盘,听上去是很荒谬的事情,她刘解忧想去的地方有人拦得住吗?她自由进出任何淮南王驿馆时何曾跟刘陵打过招呼,但对这里,她有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心理,她似乎很在乎这座宅院,每每收集情报到此,无论远近总要刻意从这宅子前后经过,却从不越雷池半步。 沒有人知道,夜半时分,她也曾翻上附近院落的屋顶远远旁观宅子里的一举一动,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霍去病吗?他忙着呢?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八天宿在军营,大多时候她看不到他,偶尔一两次见到了还觉得心虚,生怕他也看到她似的,抑或只是某种象征意义,解忧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沒去过!”解忧平静回答,好像什么都沒发生过一样。 夷安“哦”了一声,亦不再追问,二人保持着静默,不知从何时起她俩有了同一段心事,尽管她们从不提及,也不会分享这一秘密。 “到了!”解忧停在一户朱墙院落前, ------------ 6、上门是客 夷安眼前一亮,朱墙之上爬满绿藤,绿藤绕过屋宇,一眼望去仿佛置身山林之中,这围墙屋宇果然与众不同,比起其他屋宇更多了一分生趣,她心里暗叹。 扶夷安下马,解忧三两步跳上台阶去叩门,知悉她的身份,管家客气的将她们领到正堂。 “你怎么不告诉我霍去病不在!”心怀不满的夷安在她身后小声抱怨。 “你只说要见青荻,沒说见霍去病!”解忧小声辩驳,在霍去病的地盘里,她不想大吵大闹。 屋里的布置与院内不同,简洁色彩黯淡,一案一席皆井然有序,每一物件之间皆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冷静克制,内涵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解忧会心一笑,如慈爱的大家长般平静目视门外汉夷安的各种讶然。 “今日臣子都要早朝,你明明知道的!”夷安睁着大眼睛绕着厅堂走了一圈,回到位置继续抱怨,她才不相信解忧会忘记这一点呢? “不选在众人都忙碌的日子,怎么带你出來!”解忧继续跟她争辩着。 夷安恍然大悟,难怪她带着自己在街市上绕了许久,原來是在等住在这附近的朝臣们都上朝后她们得以安全进入。 盈盈碎步,裙摆轻旋,这是青荻进入她们视线的方式,两道略带惊异的目光,两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青荻笑着对她们施礼,似乎早就料到她们的不请自來。 夷安这才看清,她嘴角那浅浅的梨涡,笑起來更动人,这样清水素面,难掩绝代芳华,如果她是男子,也会越看越喜欢。 “你们怎么來了!”青荻美目顾盼间流光一转,声如流莺般婉转。 解忧像是不曾听到,如她一贯故作深沉的作风,定定坐着好似在品味屋内似有略无的淡淡熏香。 青荻却未感半点不悦,流连间把目光移至夷安脸上,很是期待她的回答,被这绝世美人一看,夷安竟也沒了半点情敌立场,傻兮兮对她道:“來看你!” 青荻一听笑得更欢了,放心说道:“我还当你们來找将军呢?亏得不是,他沒这么快回來!” 听了这话,夷安眼底有一瞬间的黯然,但很快被平淡的眼神取代,毕竟她早已有心理准备。 “你住在这里可好,习惯吗?有沒有人对你不好!”解忧忽然连珠炮般问了三个问題。 夷安与青荻皆是一愣,显然沒明白她的意图,青荻想了想再回答道:“我挺喜欢这里,虽和我从前住的地方不同,但……”她低头含羞笑了笑,再道:“这里的人对我很好!” 看來是真的好,解忧松口气,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酸溜溜的涩感:霍去病呀,看來你是真的在乎。 彼此仆役摆上几碟吃食,青荻一一对她们介绍道:“这是桂花糖,那是玫瑰糖,都是我闲來无事时候亲手做的,你们且尝尝!” 解忧兴致不大,想这小小一碟糕点能有多大春秋,更何况她和夷安是什么身份,什么稀罕东西沒见过,犯不着像个穷乡僻壤的村姑得了主人赏赐那般欢快,遂用竹箸黏了点桂花糖,放置舌尖,却有丝丝香甜入口,难得的是甜而不腻,香味异常,比起寻常食物的确有些不同。 如此看來,青荻果真有些能耐,解忧心底暗想。 夷安动作快,已尝了小小一片,不由分说赞叹道:“当真比宫里的厨子手艺好上百倍!” 青荻浅笑不语,也并不谦辞。 解忧心想:夸得这般顺嘴,也太抬举她了,平常分到她们手上的贡品,随手送人就够人家足足过一年日子了,嘴上却骄矜道:“因厨房用火,为保周全,宫里的厨房离你住的地方尚远,再好的吃食等送到你房里也凉了大半,五味尽失,八珍美味味同槁木,怨不得厨子!” “就你博学!”夷安对她撇撇嘴,不理好心继续对青荻道:“这个桂花糖是用桂花和糖做的!” 青荻点点头:“其实很简单,秋天的时候,用筛子收拾了洁净的桂花,用沸水略烫片刻,随后晒干了收在坛子里,做起來也非常简单,先在坛子里铺一层桂花,再撒一层糖,然后再铺一层桂花,再撒上一层糖,如此重复几次,待坛子满后密封起來,放入阴凉处藏着,待要吃的时候取出來即可,也不会像厨房里做的食物那般,凉了就失去本來味道!” “这些桂花都是你自己拣出來的!”解忧问道。 “是呀,我去年秋天在树下扫了许多,然后拿筛子一一筛过,把不好的带灰尘的都除去了,只剩下一小半可用!”青荻说起自己的手艺,大有感慨之势。 “这么麻烦!”夷安看着那一碟子桂花,心知來之不易,倒舍不得吃了:“那倒不如直接把收起來的桂花用水洗过,却不容易!” 青荻正欲回答,门外忽然传來清亮的男声:“桂花入水即化,一浸水就捞不起多少,万万不可水洗,只能慢慢筛过,是不是!” 颀长的影子忽然挡住阳光,三人俱是一惊,抬头望去,只见铁甲装扮的霍去病站立门口,一手携着头盔,一手执着宝剑,正对青荻笑着, ------------ 7、落子无悔 “咳咳!”解忧与他对视一眼,心中微微诧异,低头掩嘴咳嗽起來。 “将军,让我把剑送回房吧!”管家见有贵客在此,不失礼数的上前问道。 霍去病摇摇头,执意自己提剑回房,他还和以前一样,盔甲和宝剑在心中有着永恒的意义,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几乎是大步流星朝着寝房跃去,与这几年的沉稳及身上的戎装相比多少有些心急与毛躁。 为免她们尴尬,青荻踱到夷安身旁,轻声对她说了些什么?惹得夷安掩口而笑。 解忧也想与她们一起笑,但勉强牵起干涩的嘴角已是笑不出來,冠军侯府的庭院绿意盎然,四下竟是生机勃勃的景星,如同眼前两位正值妙龄的女子无价的青春,然而这一切看在解忧眼里已是春意阑珊,总有些美好的事物注定在盛开中凋谢,譬如韶华。 彼时霍去病已换作家常服饰,轻袍缓带,柔软纯白,但比之文人风骨,因连日演练士兵而黑如木炭的他更多些金戈铁马之气。 阳光从他身后照进來,一扫他俊朗面容下偶尔流露的沉郁,解忧很快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避免让他看穿她因他而产生的喜悦,反倒是青荻乐滋滋瞧着他,心安理得与他对视着。 “你们,怎么來了!”霍去病跪坐在仆役为他摆好的几案前,饶有兴致问道,事实上他问这话时,目光直直对着解忧,坦荡而了然。 而解忧却不太能读懂他话中的含义,仅仅为他与青荻近似相同的提问微感诧异。 “她要來!”解忧面不改色轻轻敲了敲身旁的夷安。 夷安登时大窘,轻推解忧啐道:“难道你自己不想來!” 解忧瞪大眼故作惊愕状:“昨天是谁眼巴巴求我带她出來的!” “明明是你……”夷安百口莫辩,只好在解忧肩上轻轻捶上一拳。 霍去病闻言朗声大笑,与青荻对视瞬间不由得迸发出更爽朗的笑声。 夷安见状略有些不甘,抿嘴间不动声色抹去笑意,目光悠悠然飘到解忧脸上,却惊异的发现她嘴角有着与自己相似的倔强而勉强的笑意。 “霍去病,我们下盘棋吧!”解忧忽然提议。 霍去病诧异望着她,她眼底是少有的温婉柔和,令他眼前忽然出现眩晕之感,他一贯以为,当解忧向人挑战时必然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样子。 “陛下说你时常赢他,我也时常赢他,可我们还不曾较量过!”见他不说,解忧继续说道。 是呀,相识数载,还不曾在棋盘上较量过,霍去病点点头,命人摆好棋盘。 等待的时间,几案、棋盘、棋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二人皆不言语,澄澈明净的目光淡淡扫过仆役与管家的忙碌,好像一切肃杀皆与己无关。 “你先请!”霍去病右手示意解忧执黑先行。 青荻微微觉察有些讶异,过去将军都是当仁不让执黑先行,今日怎么,但她沒做多想,蹑手蹑脚摆好蔬果请几位品尝。 解忧亦不多让,直接两根手指捏起黑子在纯底色经纬分明的棋盘中落定。 霍去病虽执白后手,却不改其凌厉刚猛棋风,举手间纵横捭阖攻城略地,解忧则走得异常稳准,似乎每一步皆计算缜密思虑周全。 “我最讨厌看人下棋,他们自己不说话,也不许旁人说话!”夷安在旁小声抱怨着。 青荻浅笑道:“解忧平常下棋也是这样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吗?” 夷安略想了想,答道:“解忧其人不能按常理揣测,她从來只听自己的!” 青荻点点头,复请夷安品尝她亲手烹制的玫瑰糖糕。 霍去病以一白子敲击着棋盘,连续士大力沉的进攻在解忧严密的防守下似乎并未占到多少便宜,他面色不改道:“你的棋风跟我想的不一样!” “若在旁人,只怕早已被你逼得中盘投子认负!”解忧亦无多大波澜。 “你这是夸我呢?”霍去病嘴皮动动,蹦出几个字,遇到真正的对手,他少不得全力以赴,逐渐显露出优势的对局压得解忧有些吃力。 解忧注意力全集中在棋盘上:“当然!” 他们说话声音极小,从青荻的角度只能见到他们嘴巴动了动,丝毫听不清说了什么?夷安却对他们的对话毫无兴趣,在她看來,对弈这种枯燥的游戏根本不适合女子。 青荻忽然起身走过去,把一个盛满紫色葡萄的白璧碗摆在棋盘左侧:“年内新收的葡萄,你们别光顾着下棋!” 霍去病眼皮未抬,嘴角牵了牵,想说又沒说的样子,解忧抬头对她说了句“多谢”。 青荻继续坐到夷安那边去,小心翼翼观察他们二人的对弈,确切说,是观察他们对弈时的细微动作与表情。 葡萄颗颗饱满圆润,粒粒晶莹透亮,盛在纯白无暇的碗里十分美妙,有时夷安很佩服青荻对美的拿捏,总那么恰到好处。 思考的间隙,霍去病伸手去拽那串葡萄,也不管拽下多少颗,直接往嘴里送去,巧的是,解忧亦是这般囫囵吞枣的窘态,毫无宗室女子应有的矜持,青荻观察他们举止半晌,得出结论,他们是很相似的两个人。 “你走到我前头去了!”本以为她棋艺不精,不想此刻解忧迅猛反扑,大有反败为胜之势。 “我本就先行一步!”解忧轻描淡写道。 “也对,你凡事总比我早走一步!”霍去病忽然对答。 “叮咚:“解忧捏在手中的棋子忽然落下,尖锐的敲击声把观战二女全吸引过來,她抬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执黑先行一步!”霍去病笑道:“不然你以为我说什么?” “呀,解忧的黑子落到棋盘里了,你是重新走呢?还是……”夷安趁机不怀好意的挪揄她,黑子的确落到棋盘中央,而且还是白子的包围圈当中。 青荻却道:“相比翁主是无心的,当然是重新走一步,将军也不会介意的吧!”青荻朝霍去病眨眨眼:“不过这一步错得有点多!”她也有几分棋力,免不了替解忧担心起來,一局活棋只怕会走到死路。 夷安不再说话,只等解忧自己找台阶下。 “无妨,落子无悔!”解忧谢绝他们的好意, ------------ 8、言者无心 霍去病亦不谦辞,心安理得收下她无心的馈赠。 落子有声,无心稀落了几片枯叶,门外信鸽在阳光下舒展着白羽,叽叽咕咕唤着主人。 青荻闻声而去,轻声把门廊上的鸽子们扫下台阶去,夷安看不懂棋盘两端二人的心思,转而随青荻拾级而下,屋里空落落的只剩下两个人,静到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來看过了,现在可以相信了!”霍去病狡黠一笑。 解忧沒看他,神色漠然冷冷说道:“沒觉得,不过我愿意帮你!” 她扭头看向屋外廊下庭院里,青荻正手执簸箕,为鸽子们喂食谷物,视线穿过栅栏,她的动作轻柔娴雅,加诸表情闲适温婉,实在优美无匹,彼此青荻缓缓转过來,正巧能看清,她眼神温和,如看着自己的孩子般凝视那鸽子。 “哦!”霍去病的神情逐渐化开,落子也轻快了许多:“我还怕吃了你的子被伺机报复!” “我生平最厌恶有人故意让着我!”解忧斜眼看他,刻意提高了嗓音。 霍去病幸灾乐祸般偷笑:“幸亏我沒手下留情!” “衡玑说,你应该让着我!”解忧忽然郁然说道,展眉瞬间带着分明的愁绪。 庭院里绿叶片片连城树荫,金色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懒洋洋洒在青荻身上,星星点点的光斑另她看上去如同梦境走出的仙子,更美妙的是,她自己浑然不觉,兀自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翩翩起舞,极尽炫目,霍去病不由得出神。 “什么?”霍去病靠近解忧,手腕触到幽凉的棋盘,这是河西大捷时陛下赏赐的西南夷进贡的上好玉石所制,丝丝凉意最适于盛夏时节所用,但此刻摸在手里却是通体的冰凉。 “沒什么?”她神色一任平和,避开他灼人的目光,心中幽幽想道:或许世间男子都喜爱这等性情如碧水晴空的女子。 “发什么呆,到你了!”霍去病一手已白子敲击着棋盘,另一手施施然拽起半小串葡萄往嘴边送。 于是解忧不再发呆,亦不说话,提起精神全神贯注投入到棋局中,方才那一子的不慎令她失去大片领地,此刻不得不一一挽回,而霍去病似乎并未察觉她的专注,依然颇有闲情逸致的欣赏着人间风景。 “你为什么带她前來!”霍去病忽然说话,一手指着庭院中逗弄鸽子玩耍的女子。 解忧眼前一时眩晕,几乎分不清他所指何人,对她的宫女装扮过于熟稔,以致忘了青衫白羽下她真实的身世血统。 “她说要來看看,在出嫁前!”解忧忧心忡忡,手指掩饰般轻轻划过唇线。 “看什么?”霍去病问罪般瞪着解忧,公主私逃出宫,也就她解忧敢做这事,也就他霍去病敢收留。 “看她!”解忧朝门外努嘴,有时候她刻意回避着青荻的名字似乎就能回避掉某个事实。 “她要嫁给谁!”霍去病挑眉以对,不解这桩皇族婚姻为何会给解忧带來心如死灰生离死别般的感受。 “你沒听说吗?”解忧的神色沉郁而苍凉:“昭平君!” “那个败子!”霍去病一惊,险些从坐席上站立起來,他不适宜的喊声把门外女子的注意力均吸引过來,青荻杵在门廊下问:“怎么了?” “沒事!”霍去病收收心,大手一挥让她别管。 青荻知悉他脾气秉性,虽心有疑虑也沒多问,拉着夷安忙活自己的事。 霍去病看看夷安再看看解忧,再次问道:“真是那个隆虑公主的儿子!” “这么多年难道你沒听说过,我倒希望世上还有第二个昭平君!”她似把怨气撒到霍去病身上。 “这可真是,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呢……”霍去病竟也有垂头丧气之感,这些年他竟忘了还有这桩婚事。 “卫长嫁平阳侯,夷安嫁昭平君,皇室联姻历來如此!”解忧言语间颇为嫌弃,好像自家的孩子配给了山里的野人。 霍去病敲敲棋盘:“这可真是可惜,那个荒唐的东西,他哪來这么好福气!” “还好意思说别人,你当年也沒少做缺德事!”解忧忽然把棋子一摔:“这都怪你,也不早些立功封侯,不然娶她的可能就是你了!” “这怎能怪我!”霍去病转而也急了,想來解忧是能往他身上推的绝不麻烦别人:“别忘了她是谁的女儿!” 解忧幽长叹息道:“也罢,就且让她高兴这一回吧!” ------------ 9、心若比干 “你们谁赢了!”青荻格格笑着,整个午后她们无数次讨论过这个话題,星罗密布的棋局看上去显得枯燥乏味,远不及女儿家的闲聊富有生趣。 霍去病目光一转,淡漠扫过解忧与另外两名女子脸庞,自信满满道:“看样子我沒输!” 从表面上看,黑白子各占半边天地,但解忧先行一步论理该让半目,棋局渐入尾声,二人却沒有收官的意思。 解忧索性一脸肃然冷漠与他对视,目中是他全然陌生的戒备:“我也沒赢!”四个铿锵有力的字,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对峙时的抗拒。 “该数子了吧!”青荻好心提示他们,不等回答便主动清点起黑子数目,却被解忧喝住:“我让你点了吗?” 青荻一愣,脸颊微微一红,刚刚伸出的手停止在空中,尴尬缩回衣袖里。 解忧亦无心追究她,眸子转视霍去病,平淡说道:“今日我不想再下了,先把这残局收了,改日再战!” 她说这话时气定神闲得把手中黑子放回匣子内,随后平静看待三个人的反应,在她口中再不合理的要求也变得天经地义。 她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此刻缺少了些当机立断的魄力,她是真舍不得这棋局,还是想给自己找个再來拜访的借口,夷安默然呆立一侧,不知今日是否來错了。 在他面前,她一贯如此恣意挥洒自己的脾气,从不去计量反思她的尖锐与不受管束带给别人的刺痛感,每个靠近她的人或多或少经受些斑驳的伤痕,霍去病历來讨厌无理取闹的女子,此刻亦不与她争执,有条不紊吩咐管家把棋盘小心收好。 正当此时,青荻含笑招呼他们吃饭,她的确很懂得化解尴尬与口角,于霍去病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解忧这样想着,整顿晚饭倒也吃得沉稳,只是一言不发,多少给人以不领情的感觉。 回宫路上,一夕冷露凉风,夷安立于马背,不觉打起寒颤。 “你若觉得冷就把手上那两坛子扔了!”解忧牵着马冷冷说道,她不用回头即可猜到夷安此刻哆嗦的神情,她独自出门自是风雨无阻,哪里想到夷安金枝玉叶受不住风霜,当真自作自受,她此刻心里想着。 “不,不扔!”夷安牙齿打颤,倔强的抿嘴抗议着。 解忧诧异回头,她这是哪來的勇气,于是不解问道:“青荻送你两坛花做的糖蜜就有这般好,堂堂一个公主什么好东西沒见过!” “我就是要好好收着,霍去病的女人就是送我两坛毒药我也回去供着!”她大声说道,捧着坛子的双手不由得蜷缩回去。 “真沒骨气,有那么好吃吗?你一天夸她多少次,不累吗?”解忧啐道,少见的,夷安并未与她斗嘴,反倒神态安宁的乖乖坐在马背,也未因凉风而抱怨。 “不累!”夷安简明扼要回答。 解忧忽然转身,只见夷安表情清冷,却是少有的透彻,她忽而笑了:“你倒是聪明,难怪和青荻像闺蜜一般!” “你却笨得很,跟霍去病好像做了仇敌!”夷安立刻反唇相讥,她此刻的敏捷毫不亚于任何聪慧女子,或许愚笨与懦弱都是一贯的保护色,能为她带來意想不到的庇护与同情。 “呵!”解忧不羁一笑,懒得否认。 “承认吧!你比我更想來!”夷安继续她的推测,或许不需要推测,从她在霍去病怀中不省人事,从河西大捷那场庆功宴上诡异的剑舞起,她几乎可以肯定解忧对霍去病的感情。 即将降临的暮色淡去了天地间斑驳的伪装,一切还原本來的面目,道旁是葱郁的林木,大片大片的绿叶遮挡住绝大部分躯干,或许只有到了萧条的冬季一切才能清晰可见。 “不是!”她一袭素衣走在风中,她的否认在凉风中几乎轻不可闻,可谁在乎呢?她刘解忧从不需要别人的理解。 “你说想來看青荻,究竟是为什么?”过了许久,解忧忽然开口问。 夷安想了想,坦然回答:“其实是想看霍去病,看看他现在的生活快不快乐!” “你问他了!”解忧忽然觉得不单是这一次,往日里夷安与霍去病的对话也是少之又少。 “沒有,你瞧他看青荻的神情,这问題还有必要问吗?”夷安清眸一转。 解忧忽然明白衡玑那句话的真意,当人把这世间一切都看透是多么无趣, ------------ 10、故人重来 盛夏即将來临,椒房殿的侍女们恨不得在每个看得见的角落存上冰块,倔强执拗的用人力去对抗天意,寒气与暑气一抵消,倒也清爽异常。 然而却沒人敢打搅偏殿里正闲话家常的这对师徒,宫里人也诧异,若非解忧的缘故,皇后也未必请得动宫廷里这辈份最高的亲戚,她们却很少掺和别人的热闹,自顾自享受着清闲,如竹林里一样漠然独立着,好心送上点心的宫女清晰的听到解忧唤她衡玑。 冰块散发的寒气从铜兽口中吐出,令她们本就与世隔绝的相处更蒙上一层云雾缭绕的浮影。 “皇上似乎许久沒來椒房殿了!”衡玑放眼望去,这宫里果然美女如云。 “战事一起皇上就把书房当寝殿了,听说满地铺满了地图,只怕他根本睡不好!”解忧淡淡说道,即便不在大战,陛下最近宠爱的是王夫人,他也甚少來皇后处,这一点上解忧很是欣赏刘彻,至少他可以随心所欲,犯不着受局势利害关系牵制。 “战事一起,睡不好不只他一人吧!”衡玑若有所指道。 解忧亦不恼怒:“天子一言一行皆牵动朝廷,这不奇怪!” “我是说霍去病,或者该称他为骠骑将军,他让你帮着照看那个女子,你照看得怎样!”衡玑问。 解忧耸耸肩:“好吃好睡有什么不好的,我看她像是不知愁的人,好福气呀!” 彼此又來一个小宫女,低着头捧着什么东西朝她们走來,解忧最烦这些总拿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她畏缩着脑袋盯着她的人,她一拍几案正欲发作,只见小宫女被吓得跪下,双手高举卷轴捏着嗓子道:“禀翁主,皇后说霍将军临走前把这件东西送來,说是什么时候翁主來看皇后就请转交翁主!” “他还想得挺周到,如果我不來就不给我了!”解忧沒好气问道,一手接过那卷轴,另一手迅速扫开铺满几案的点心杯盏,摊开卷轴,不单衡玑与解忧,连小宫女也忍不住朝几案瞟去,卷轴里竟画着一局棋。 黑白相间,纵横交错,解忧当然知道这含义,她瞬间沒了火气,挥手打发宫女下去。 “我看这棋走到尽头了,你们这是暗通什么消息!”衡玑不解问道。 解忧苦笑:“连你也觉得这是传递情报呢?我猜皇后更这样以为!” “这也说不通呀,若是真藏了深意,他应该越发小心,怎会经由皇后之手光明正大递进來!”衡玑条理清晰分析着。 解忧更是有苦说不出,一面把卷轴收起來一面叹道:“他这大概是想让皇后放心,向卫家表明他和我刘解忧绝无半点干系!” 衡玑忍不住嘲笑,只要和霍去病相关,她就不免自怨自艾。 “其实沒什么特殊含义,就是我和他下的一盘棋,还沒走完呢?我说让他留着别收,等下次有机会再走,谁想他命人把棋局绘下來……”解忧絮絮诉说着,不知是喜是忧:“你说他这是关心我呢?还是怕我不替他照看青荻故意想方讨好我呢?” 衡玑沒回答,只是摇头笑着。 “你倒是说话呀!”解忧忽然大声质问。 “这男女之事你问我呀!”衡玑冷冷说道:“问道于盲!” 正当此时,小宫女领着个侍中郎打扮的男子朝她们这边疾步走來,且面露焦急状似有要事。 解忧心中诧异,不由得直起身子跪坐着,这侍中郎虽官位地位,却因身在帝王之侧而身份特殊,其中不少为刘彻心腹笔杆,更有不少他日即为朝廷重臣,他们虽有宫廷行走之权,但因是男子,故而若非急事,甚少在后宫行走,更何况直入椒房殿,此番侍中郎亲自前來,只怕非但是急事,还是大事。 随着那人一步步急急而來,解忧的心跳也不由得加快:莫非霍去病出事了。 “陛下口谕,有要事命翁主宣室觐见!”侍中郎不卑不亢宣读着刘彻的诏命。 解忧跪地道:“诺!”随即对衡玑做了个眼色便匆匆而去。 “陛下忽然传召,不知所为何事!”解忧边走边问,她一生中从未如此焦急不堪过,可等不及到宣室就问:“可是北方战事有变!” 这侍中郎尚且年轻,与后宫诸人來往较少,估计还不知在宫人眼中解忧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故而并不排斥与她交流,他不疾不慢说道:“只是事关北方,也有关战事!” 解忧心中一紧,顿觉心中凉了大半,她鼓足劲问道:“具体何事!” “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说罢就走到宣室门口,侍中指引道:“翁主请!” “家事,难道是荆楚!”解忧心中似有准备,小布趋行走进,却见不单是她,陛下还将三公九卿统统招來,他们各个神色肃然,显然是头等大事,她心中更是讶然,但见卫青神色安详,并无焦急之态,解忧微微平复心情,郑重对刘彻行跪拜礼。 “臣刘解忧拜见陛下!”解忧朗声道,她是名正言顺的翁主,但绝非重要人物,若非事关重大,也绝无在宣室拜见陛下的机会,于是,一切变得诡异而玄妙。 当庭的朝臣男子们,纷纷怀揣着各自的心事猜测着这位翁主到來的含义,但有些人,知道些前因后果的或者极度聪明的,想必已经猜到刘彻的用意。 “免礼!”刘彻淡淡说,如往常般目视她,眼里不带任何感情,他示意侍中对她讲述情报。 “这是一份从云中送达长安的情报,有一小股匈奴人因匈奴内乱被伊稚斜追杀而逃往汉地,此刻已由云中太守收留并命人护送前往长安,这批人一共……” 解忧略微有些诧异,这不像是她该管的事,投降而來的匈奴人朝廷自有安抚收容之策,而这小队人马也沒有重要到让陛下不顾礼仪传她入宣室的地步。 陛下命侍中郎停下,他显然等不起这长篇累牍的文件,直接越过过程对解忧道:“这小队人马中有一人自称是朕姐姐的孩子,朕的外甥!” 解忧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若非见惯风浪只怕此刻她会惊叫出声。 果不其然,随后当着众人的面,刘彻问道:“你能认出于单的吧!” ------------ 11、踏雪穷荒 这是汉地的元狩二年开春时节,然而匈奴沒有自己的四季,他们根据汉地的春种秋收决定骑兵抢掠的时机。 扫除帐子外积了数月的皑皑白雪,于单开辟了一条窄道。 熬过漫漫严冬,匈奴人去年抢掠而來的粮食尚未助他们耐过春季已基本被食用殆尽,不少年迈被军队弃置的老者在饥寒交迫中缓缓死去,于单的日子也不太好过,除了偶尔能猎食的野味,他过着清苦的如苦行般的生活。 “王廷的日子不大好过,于单王子不如去打些猎物!”一旁放牧的老者对于单唤道,他是军臣单于时期的老臣,年富力强之时也曾在骑兵中有一席之地,但如今老迈且重伤未痊愈的身躯已不堪军队的驱使,于是早早退下來,以放牧求几餐温饱。 “不去了,多谢大叔好意!”于单笑的时候咧开嘴露出一排洁净的白牙,或许是远离了兵戈的缘故,他比其他匈奴人看上去更斯文更懂礼数,被剥夺了用兵的权利之后,对他來说连杀戮都陌生起來。 不过他的收敛总会令人想起那有着汉朝皇帝血统的生母和本应属于他的单于之位,老者摇摇头,不禁为他可惜。 “大叔又在叹什么气,是在想念远征的儿子了吧!”于单朗声问道,这里四下无人旷野开阔,隔着数丈远若不放声吼根本听不见。 老者继续摇头,愁绪涌上眉心,目光不由得悠悠飘向远方:汉匈之间新的战争又要打响了,儿子能平安回來吗? 于单却不解他的忧虑,好心安慰道:“大叔您放心,您的儿子定会为你掠來牛羊马匹丝绸珠玉!”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不大乐意:明明可以用牛羊马匹换來的东西,却非要用手足鲜血去换取,值得吗?更何况他身上流着两个民族的血,他是匈奴人,亦是汉人,若在平时,他定然回避这样的事实,但此刻,真相如同母亲妆镜台上的古镜,越擦拭越明晰,不可否认,远在茫茫天涯的那个女子或多或少改变了他的人生。 “唉!”大叔叹叹气,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把从月氏人手中夺取的肥沃土地双手奉送给汉朝人,这一战,能赢吗? “大叔您歇着,我去去就回!”于单驭马而去。 一夜寒风呼啸,已在坟茔上洋洋洒洒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盖在青灰黑色的冻土上。 “玦,我來看你!”于单下马,缓缓來到墓前,脚印踏碎积雪,也化开内心深处的疤。 这是他自去年起闲暇时常來的地方,如固有的习惯般融入他生活的细节点滴,在旁人看來,他们的于单王子多少有些过于痴情,在对生育无比重视的匈奴,多数人前脚死了妻子后脚立即寻思着再娶,他这样的伤怀显得过于不合时宜。 然而于单早知如何回避别人探究的目光,母亲坚持把“刘玦”葬入此处时他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王廷走丢一个汉女哪里值得这般掩人耳目,她完全可能在天寒地冻里死去进而尸骨无存,母亲欲盖弥彰的掩饰更让他确信刘玦身份可疑,却因母亲固守秘密不得知悉真相。 于单回忆了与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依然觉得她的到來是昆仑神的安排,來为他灰暗的毫无指望的囚徒生涯描绘上色彩斑斓的富有冒险意义的一笔。 如今看來,这座空坟沒能埋葬他的刘玦,却有幸成为他思念她时最好的去处,旁人只当于单王子终日碌碌无为在顾影自怜中消磨了锐气,他得以保全自己的平安,母亲的决定,从來都有道理。 这一天,他如往常一样由墓地回到帐子,却呼吸到不同寻常的仓惶的充满血腥与阴谋的气息,整个王廷乱作一团,战争失败的阴霾笼罩着权力中心。 “苍狼俘虏了我大匈奴数万人马,我要掘了他们汉人的祖坟!”伊稚斜愤怒的将皮鞭挥向帐外,穹庐大帐里悄然而立的大大小小部落王通通无言以对,各怀心事苦苦等待着单于的处置,苍狼是他们对汉军统帅霍去病的称呼,河西一战,这个血战胜出的弱冠少年已名声大震,他不再是卫青的外甥了。 当人们以为掘坟只是一时的气话时他们可大大低估了单于的愤怒,他将目光投向荒郊那数不尽的土包沙丘,,埋葬着历代和亲陪嫁汉人的乱坟。 “汉人相信祖坟的风水可以庇护子孙的平安乃至成全他们的荣华富贵,莫不是王廷附近埋葬了太多汉人,乃至压制了我大匈奴的气魄!”如鬼魅一般的匈奴军师中行説不失时宜的向伊稚斜灌输汉人的祖坟论调,不论是出自对汉朝的私仇,还是眼下匈奴军队失去的信心,他都必须将掘坟之事进行到底。 于是,掘坟这一荒诞无稽的行为很快得到匈奴决策层集体的通过,在无视清河阏氏激烈的反对之后,中行説与巫师选定日期,王廷召集了左右谷蠡王左右贤王等一系列重要或不重要人物,在巫师一些列的阵势下开始了这一救赎匈奴人的仪式, ------------ 12、王孙归途 “怎么办,要被发现了!”于单听到这一消息时本能想到当他们为刘玦设立的空坟在众目睽睽下被刨开时会引发怎样的骚乱,诡诈多疑的伊稚斜当然不会单纯的以为刘玦的尸体被秃鹫或野狼叼走了,他会联系到这个女子到來时发生的一系列莫名事件,更何况还有与刘玦较量过的中行説。 清河阏氏还在沉默,她手心紧握着从汉地带來的蓝田玉穿成的串珠,从刘玦离开起她的担忧沒有一刻停止过,如今证明一切终将被揭穿,怎么办,告诉伊稚斜刘玦出逃了,她在匈奴为她安个坟只为让于单安心,伊稚斜如此可欺吗? 清河摇摇头,匈奴王廷内部的角力从來沒这么简单,这些年中行説一直致力于从匈奴人身上祛除一切与汉人有关的东西,稍有不慎,她和于单都会死,尤其是于单,她和军臣单于唯一的儿子。 “母亲你快说话呀,该怎么办!”于单见清河忧心忡忡却凝眉抿嘴不言语,已抑制不住内心的焦急,他仿佛已然预见到伊稚斜带着侍卫來抓捕自己的情景。 清河瞥了眼焦急难耐的儿子,心痛之情溢于脸上,多年來她刻意削弱于单的能力,淡化他存在的事实,只为保住他的性命,如今他当真如失去羽翼的麻雀,遇事只会问母亲的主意全然不懂自己算计,难道当真逃不过这劫。 “走!”清河心一横,嘴里蹦出这个字:“你快带着随从逃跑,往汉朝的方向逃,越远越好,不要回头,不要担心我,逃到长安汉朝皇帝的宫阙之下你就安全了!” “不!”于单被母亲这大胆的建议惊呆了,本能后退一步,让出与母亲之间的距离。虽然他对汉朝的仇恨远不如其他匈奴人那般强烈,但想到这个羸弱的国家曾经用帝王的姐妹亲族做筹码换取短暂的安宁他就觉得恶心,他打心眼瞧不起这种行为。 “你听听帐外,尽是匈奴的士兵在掘坟的声音,要不了多久,大单于就会找到这里,难道你就要这样白白死去吗?”清河厉声质问。 这里距乱坟堆尚远,未必听得到动静,风雪的呼啸却是不绝于耳,于单冷冷道:“我不会背叛大匈奴!” 清河却沒料到于单的复杂心境,如今她的儿子危在旦夕,她顾不得考虑他的心情,直截了当道:“我们沒有选择的余地,汉朝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以你的人马脚力,只要在大单于发现之前出逃定能成功,况且汉朝现在的皇帝是我的弟弟,他一定能接纳你厚待你……” 于单却毫不领情:“我不要他的收容接纳,他的军队日复一日侵吞我们匈奴的土地,我才不要投降他!” 清河一愣,完全沒料到于单有这份骨气与血性,匈奴不比汉朝,匈奴人沒有“忠臣不事二主”的节烈观,在一位王的麾下混迹不好转而投靠他人的例子比比皆是,为逃避仇敌追杀甚至投奔汉朝的也不在少数,她实在想不出于单有什么理由这般怨恨大汉。 “你必须去,这是我的命令,如果留在匈奴只有死路一条,大单于本就容不下你,这次他绝不会手软!”清河一旦打定主意就不容更改,她立即命人收拾行囊,在最短时间做好出逃准备。 “我若是走了,母亲怎么办!”于单立刻想到母子分别的不可避免,并非他贪生怕死,但无畏的牺牲的确毫无意义。 清河心底一颤,泪水险些涌出,她深吸一口气,握着于单的手:“我不是军臣单于的继承人,他不会杀我!” “这么说母亲不愿跟我一齐出走!”于单眼睛瞪得老大:“母亲不走,我也不走,就让我们母子留在这里,让我看看现在的大单于如何在一帮老臣的眼皮底下处死军臣单于的太子,如何用我的鲜血擦亮他的军刀!” “你疯了吗?”清河上來就是一巴掌,直直挥到他脸上:“只有活着才能有将來,再说,难道你不想再见到你的玦吗?” 清河果然很懂于单的心思,刻意压低了嗓音缓缓说出她的黔驴之技。 “母亲知道玦在哪里!”于单眼前一亮,眼底即将燃尽的希望再度肆意燃烧起來,这个名字对他有太多意义,只要听到别人提起她都是幸福的。 正当此时,于单的随从稽珊冲进帐子对他们说道:“一切准备就绪,王子我们快走!” “到长安去,带着我的信物到长安去,见到你的舅舅汉朝的皇帝就能见到她!”清河闻言把那极具意义的一枚玉玦交到于单手心,郑重送他出帐子。 于单思绪顿时紊乱,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就这样含糊不清的被母亲推到马前,他仅有的随从如路碑般伫立在漫天飘洋的飞雪中,他们目中皆带着忠诚与坚毅,很多年前,如果于单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与篡夺单于宝座的伊稚斜火拼,多年后,也仅仅需要于单一句话,他们即可放弃生存多年的故土家园护送他去投奔远方的汉人。 “带着你的信物身份血统到长安去,忘记这里的一切,和你心爱的姑娘在一起!”清河为他谋划好最后的出路,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了。 “快走吧!这里不该再困着你了!”牧马的老者老泪纵横,他用颤抖的手把于单扶上马背。 “大叔,您跟我们一起走吧!”于单说道,漠北极度的严寒坚定了他要活下去的决心。 大叔痛苦的摇头:“沒有用了,他们告诉我,我的儿子稚绥在河西战死了,沒有用了,沒用了!” 战死了,多么简单的结局,继续和汉朝征战下去,只怕这会是大部分匈奴人的结局,于单望着茫茫远方,云雾缭绕的雪山峰顶,那里看不到一丝希望和未來,难道他就要这样去寻找未來。 这样小股马队的集结暂时还未引起伊稚斜的注意,但清河沒有给他犹豫不决的时间,夺过老者手中的马鞭,抽打在于单的马背上。 “驾,驾,驾!”随从们应声而出,马队奔驰而去,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在不舍的目光下踏上征途。 望着那一朵朵被马蹄踏碎的雪泥,坚持了许久的清河终于涌出泪水,眼前一黑跌坐在地, ------------ 13、诸臣心事 “匈奴已故军臣单于太子于单,你认识的吧!”刘彻再一次强调,帝王惯有的坚毅果决目光中多了一丝闪烁的东西。 解忧的心猛然一跳,目光看似随意的扫过众人,她不知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她竭力保持着镇定,希冀这些阅人无数的老臣们沒有在自己身上看到破绽。 “解忧!”她的迟疑足以引起刘彻的不满,他蹙眉,不禁猜测这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是怎么了? “是,臣认得出他!”解忧再拜,把脸深埋,宽大的衣袖下双手又不自觉颤抖起來。 “如此甚好,朕要亲自召见他!”臣子们尚在各自的担忧与怀疑中,刘彻已作出最终决定,,他从不需向人解释什么?更不需要别人的体谅,他要见于单,就是这么简单。 “这……”臣子们迟疑了,这多少是个冒险的决定,一个从塞外漠北逃亡而來的匈奴人,口口声声说是皇帝的外甥,这样的接见是否太过大胆,谁能保证这不是匈奴人新的阴谋呢?更何况,除了那个处境尴尬的楚国翁主,谁见过真正的于单呢?解忧即便忠于大汉,也终究是楚国的人,谨慎是臣子的本性,他们要考虑到帝王忽略的东西。 “臣请陛下三思,來人身份未明,陛下不可轻易冒险,再者,即便他真是清河公主之子,也已在匈奴生活多年,自幼深受异族影响,未必真心归降大汉,只怕匈奴人铤而走险,表面对大汉归顺,实则另有所图!”张汤最先站出來反对,不愧为刚正不阿的廷尉,每一句都逻辑清晰说出臣子们的担心,他略微瞟了解忧一眼:“再者,楚翁主久居大汉,如何认得出匈奴王子!” “嗯!”刘彻鼻息微微不稳,淡淡扫过臣子们表面安顺的脸庞:“你们这是怀疑朕!” “臣万死!”张汤陡然跪下叩首。 “启奏陛下,臣也以为廷尉所言即是!”大将军卫青亦表明了立场,坦然面对刘彻不怒自威的眼神。 许多臣子纷纷附和,他们中许多人并非卫氏的族人亲眷,也有不少与张汤有私怨,但在国家利益在帝王的安危面前,他们就是一伙的。 “大将军这是信不过解忧吗?”解忧挑眉以对,冷冷目视这群忠心耿耿的臣子:“解忧既然说能够认出于单,就一定能!” 宣室的气氛骤然紧张,区区一介质子臣女胆敢公然挑衅大将军,后方站立的臣子们开始窃窃私语议论这位翁主的身份立场。 解忧沒有理睬他们,她太了解他们的担忧,來來回回就是那么几句话:楚翁主到底是叛臣的后人,不会忠心效忠陛下,她已懒得去解释,坚信唯有陛下的信任和她的所为可以证明一切。 卫青淡淡拂去她近乎冒犯的问題,对刘彻道:“臣以为,为保万全,不如由朝廷出面先行安顿这批匈奴人,再请翁主以汉室亲族身份前往探望,明为拜会,暗中探查于单的真实身份和意图!” 解忧暗暗叹服,不愧为大将军,两面夹击下还能想出这么个万全之策,她却不想领情,反讥道:“仍由臣去见于单,大将军就不怕解忧一叶障目不识王孙!” 张汤插嘴道:“臣相信以翁主的耿耿忠心,断然不会被小人奸计蒙蔽了心智,大将军此计甚妙,臣也以为由翁主代替陛下先行探望为好!” 解忧冷笑,不再说话,说到底他们还是不信她。 臣子们又是一番小声的议论,这主意是大将军出的,却由翁主执行,如若出了差池后果由谁承担呢? 当此之时,卫青再道:“如若此行仍有差池,后果由臣卫青一力承担!” 短短数字铿锵有力砸在众人心上,不愧为男子汉大丈夫,江山重任岂能由一介小女子承担。 “此事不必再议!”刘彻已十分不满:“何必搞得偷偷摸摸,我泱泱大汉岂会惧怕宵小胡人的奸计,就按朕的主意办,朕要亲自见他!” 解忧哑然,他总是这般特立独行,对群臣的劝谏不管不顾。 张汤不无担忧道:“翁主既然不能先见,必然是后见,在朝廷间接于单免不了赏赐官爵,如若之后发现是假冒的,岂不贻笑大方!” 刘彻的目光越过他,右手直直指向解忧。 正是这只手,十多年前随心所欲的一个决定轻易把她送到公主的身边带给她无尽的折磨与羞辱;也是这只手,在天寒地冻中把她摁入雪地逼她屈服于命运;更是这只手,把她指向衡玑的竹馆送她走上如今的不归之路。 解忧被动接受着一切,比如这一次,刘彻对她说:“你,随朕上朝!” ------------ 14、一念成魔 明亮而并不刺眼的阳光照射在解忧棱角分明脸上,她身着侍中郎的英挺皂衣紧随玄衣衮服的皇帝刘彻身后,她的丝质朝服质地均匀,在流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走在帝王身后亦步亦趋,她的步子因毫不掩饰的决心显得虎虎生风,但在知情的亲信大臣看來,那是翁主和顺表象下涌动的心机,在许多人看來,她拥有一张坦荡充满雄心的脸,她终于可以与男子一起光明正大走上朝堂。 风声鹤唳是今日的朝堂,宣室左右两侧,许多不知名的角落里埋伏着忠心耿耿的侍卫,随时随地蛰伏等待着,对他们而言,今日的朝会是对他们忠诚最好的考验,他们小心防范着远道而來流落在外的汉室子孙,以及天子近旁看似平静的翁主刘解忧,即便是不知情的朝臣也轻易觉察到风声中流动着冷冷的刀兵之气。 刘彻如往常一般走上属于他的坐席,在接受了丞相跪拜之后坐下。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刘彻外甥到來特意准备的仪式,国事,家事,大义,亲情,许多复杂的东西汇集在这一天的清晨,如他们所知那样,天子无家事。 “宣匈奴降臣上殿!”司礼官朗声宣道。 阳光从侧面照來,缓缓上殿的人高马大的匈奴人们在光线里忽明忽暗,一面光明,一面黯淡,远远望去,他们的轮廓不甚分明。 据说昨天夜里司礼官已反复教授过他们礼仪,以便今日的朝会不出差错,但在朝臣们看來,他们刻意放慢的步子是略带压抑的野蛮。 解忧下颌微微抬起,目光朝远去放去,曾经朝夕相对的青年男子,带着北方沧桑的风雪向她走來,有关他的记忆在她看清他脸庞一瞬间如雪花片般纷至杳來,解忧的目光扫过他周边,随后默然垂下,解忧忽然明白,事先并无接触的会面更能让人看清她真实的心理,无论有多少事前准备,重逢那一瞬的情绪都无法掩饰,这个人,当真避无可避。 潜藏在人群后的侍卫已从解忧面上看到纷繁复杂的情绪,但这样的回避只会增加他们的疑惧。 “匈奴人于单拜见汉朝皇帝!”他显然不习惯这样的称呼,游离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天子座下,尽量不去看对面高高在上那个人,他所谓的亲舅舅。 血缘中彼此召唤的天性似乎尚未到來,刘彻亦不曾从他外甥的语气中感到任何温存。 “跪拜!”司礼官提醒他,站立显然不能体现他归顺的诚意。 于单木然呆立,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屈尊,先是单膝,随后双膝跪下,虽说看似心不甘情不愿,但令周围人顿时松一口气,随从们见于单跪下,也随之下跪,给汉人们送上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有些人甚至不禁联想,如果殿前跪下的是他的父亲军臣单于那该有多好。 “上降表!”至关重要的步骤,刘彻对解忧略一挥手。 作为唯一认识于单的人,刘解忧居高临下,即便隔着数丈距离,她也早已从那略显笨拙的动作从看到他曾经的青涩稚嫩。 她缓缓走下去,走得比所有人想象的更慢更稳,由始至终目视着于单,相比之下,这场对决的另一主角却心不在焉,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这位向他走來的使者。 “沒人认得他,如果我说他是假的会怎样!”解忧心底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对呀,于单的到來总归是个麻烦,不如就此了结他,反正沒人认得他,她可以决定他的生死,他根本无法适应汉地的生活,他早该死在伊稚斜手中了,自作主张的心思越來越强烈,解忧几乎抑制不住幻想,她过得这么不如意,凭什么成全别人。 即将走到他身前,这一刻解忧才感觉到,这个人是真的活在自己眼前了。 于单不耐烦,单手将降表呈递与她。 四目相对那一刻,于单的呼吸猛然停止了,几乎是死死的,他死死盯着眼前人,一个是帝王的侍中,一个是归降的异族,身份因时光交错着。 “是,你!”相逢來得这般容易,险些令他手足无措。 解忧却十分平静,尤其当于单目光中深情涌动,她似乎早就料到了,是的,早就料到。 解忧牵起嘴角,尽量轻松接过降表,不曾想,于单的手并未因她的交接而松开,他依然死拽着降表,似乎不愿松开这位期盼已久的女子。 “这……”朝臣们有些迟疑,看來他们之间显然不止是认识。 片刻那么长,解忧轻启唇瓣:“松开!” 于是,于单如受了咒语般忽然放手,再一次目送她悄然远去,他当然不会知道,方才那一瞬那一眼,他救了自己一命, ------------ 15、王孙归来 “封于单为涉安侯,封一千户!” 这样的封赏于大汉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寸功未立的于单而言已是极为慷慨,先前赵信投降大汉时,却是先立功后封侯,于是朝中又有闲人议论,陛下这是因亲缘乱律令了。 于单对此并无太大反应,按照汉朝的规矩叩谢,连匈奴太子都当过了,黄河以北差点都成了他的领地,哪里会在乎这点封邑。 然而刘彻却不管这么多,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外甥,岂会因介意闲言碎语怠慢了他,这一日的朝会因于单的到來提前结束,本有事上奏的长安令不甘心的走下石阶,吐了口晦气:“天子事忙!”本來紧张到极致的解忧好歹缓口气,到后殿命手执矛戟的侍卫们退下,幸亏于单沒有当庭与她相认,否则她必定又要费唇舌对刘彻解释了。 “于单,孩子,到吾身边來!”刘彻召唤着他,召唤着因地域阻隔断绝了多年的血缘。 于单略有迟疑,轻声安抚过劝他小心的随从,转而往台阶上方走去,光洁如玉的石阶映出他们的倒影,他站着,刘彻坐着,他俯视,刘彻仰视,居高临下的角度令刘彻看上去不再是匈奴人传说中那个野心勃勃的敌人,更像是怀抱着期望而未能如愿的可怜人。 于单隔着不染纤尘的几案坐下,他的脚仿佛终于踏上故土,他的手第一次被刘彻握住,可他的心依然不确定,这里当真是他的新家吗? “孩子,告诉我,你母亲还好吗?”此时的刘彻不再是那个锐意进取的天子,更像是纠结于过去的病弱汉子。 “母亲!”于单心中一痛,正在愈合的伤口被毫无保留的撕开:“我母亲……” “你母亲怎样!”一个是急切追问,一个却避而不答。 刘彻满心仅是焦虑,这问題他曾急不可耐询问过病榻上的解忧:“清河公主过得怎样!” “陛下以为她过得怎样!”因流血过多而面色惨白的解忧躺在床上,颤抖着身躯反问他,竹馆里熬着药,空气中飘着些苦味。 “正是因为不知道才问你!”刘彻沒有听出她语气中的质问。 解忧额头沁出汗珠,颤抖着以衣袖拭去,缓缓道:“她是匈奴人最崇敬的阏氏,一言一行皆以匈奴为念,陛下以为她过得不好吗?” “你知道朕问的不是这些!”刘彻有些厌恶,这个解忧总是有意无意戳他心中的伤口逼他发怒。 “是呀,我竟然快忘了,她还是大汉的公主,名义上的!”解忧苦笑道:“可她是真心想做匈奴人,不顾别人的眼光一心去救治对她不敬的匈奴女人,救活了人却不要求别人感激,她在用行动表明她完全配得上阏氏这个称号,可是我们,她血缘上的亲人,却杀了她,而且是两次,第一次,您死去的父亲,封她为公主送她远嫁,彻底斩断她回乡的期望,第二次,已然贵为天子的您,别有居心的派遣我出现在她面前,搅乱她平静的生活!” “你在怪朕!”刘彻目光微颤:“你在怨恨我,连你也怨恨我,为你这一身的伤痛为你的命!” 解忧摇头,不忍看他:“臣不敢,臣一心只知报效国家,可臣沒有料到这一去匈奴竟是大错,我们明知道改变不了什么却还是去了,让清河公主眼睁睁看着她的一半生命和另一半厮杀,解忧一身的伤痛何尝不是公主的痛!” “你的伤是清河打的!”刘彻问。 解忧不置可否。 “难怪,难怪霍去病会那样说!”他恍然明白了许多。 “他说什么?”这是个令解忧无法回避的名字。 “他对朕说,他不知道解忧的伤哪來的,他说,如果解忧愿意,她自会告诉朕!”这是刘彻唯一一次告知她霍去病和他的对话。 …… “于单,告诉我,你母亲好吗?”刘彻一再追问,或许答案已然知晓,需要的只是一个明确的回答。 “母亲她,好……”于单声音低下去,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相信眼前的汉朝皇帝满心疑惑,但他自己也满心疑惑,他不知道母亲和皇帝是不是亲姐弟,不管是或不是,母亲其他的亲人在哪儿,他不知道刚才出现在眼前的那个女子飘到哪里去了,或许她会像去年冬天一样消失不见。 “我母亲和皇帝陛下是亲人吗?”于单斗胆问道,他不是那么怕刘彻,只是感觉陌生,未央宫的冷焰闪烁跳动着,扰乱他心神。 刘彻猛然吸口气,反问道:“你母亲是怎样告诉你的!” “她沒有说!”于单如实回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样等于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了刘彻。 “既如此,你旅途劳顿,先去歇息,我们稍后再议!”刘彻不给他反对的机会,直接下令道, ------------ 16、血脉疏离 明灯煌煌,风雨潇潇,汉宫的家宴一度令人感到无聊,至少刘解忧是这般认为的,面对着忽然冒出來的亲戚,不知于单作何感想,至少解忧是不愿再见他的。 若说完全不愿再见也未免显得刻意,离别这些日子她偶尔会想起他,想着他是否被自己的忽然离去所连累,想着他在匈奴度日如年的艰苦岁月,但仅限于偶尔,一旦他來到大汉,出现在她面前,一切就不同了。 他多了个奇妙的身份,大汉的侯爵,皇帝的外甥,却流着一半匈奴血统,多么讽刺,解忧身负楚国旧怨已被折磨得够呛,活得非人非鬼,更何况这个与大汉有着血海深仇的异族后人,谁知道于单会怎样对人讲述他们之间的过去,如果他们之间有过去的话,她最讨厌这种被人牵制的感觉。 这本是场奇妙的晚宴,解忧目不斜视盯着前方,似乎沉湎于眼前的歌舞,手中的竹箸合着歌舞的节拍轻快的敲击着铜碗酒爵,不过很快就被她无处不在的对头卫长公主察觉出异常。 解忧看似心无旁骛沉醉今宵,于单却是百般心思皆倾注于解忧:即便回答着皇帝稀奇古怪的问題眼珠子也直溜溜盯着解忧,丝毫不掩饰他的情感与期望,他目光幽长,似在欣赏飞雪皓月,却多了一番绵绵情意。 “于单,这长安歌舞比起塞外的何如!”刘彻忽然问,如若能从这个外甥口中得到一个“好”字也是值得。 “好,很好!”于单心不在焉道。 “哦,怎么个好法!”刘彻细问。 于单却好似全然未觉,把刘彻的问话抛诸脑后,他忽然指着解忧问:“她是谁!” 他也曾年轻过,当然理解少年风流,刘彻右手攥着酒爵暗暗缩紧,不动声色笑道:“你认识她!” “我认出她了!”于单坦白相告,他指的是认出漠北王廷的那个倔强的汉家女奴,而刘彻误以为他指的是那日朝廷女扮男装的翩翩侍中郎,他一语盖过:“她是楚国人,现在住在宫里!” 不愿去解释太过沉重的过去,于单把这个回答理所应当理解为他好心收留的孤苦女子,王廷也会收留各种流浪的牧人,匈奴人本不多,女人,尤其是具备生育能力的女人更显得弥足珍贵。 “启禀陛下,臣不胜酒力,且今宵风露重,臣恐衡玑一人无人照料,故容臣先行告退!”解忧对刘彻请辞,早退符合她一贯对看不上的人视而不见的作风,由始至终不曾瞟过于单一眼。 刘彻淡淡准许,不喜不怒。 当然有心人不会错过这个插曲,更不会忽略于单借如厕紧随其后离席。 夜晚的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似乎预示着随时可能到來的风暴,解忧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急急逃离这本不属于她的境地。 “请留步!”一个声音喊住她,人影跃过苍郁的树木草丛,挡在她面前。 “涉安侯所为何事!”解忧衣衫如雪,冷冷问道,斜着眼不去瞧他。 “叫我于单,想从前那样!”他缓缓走上來,高大的身影直接盖住她的身躯,月光在他身后聚拢,却是说不出的清冷。 “我不认得你,也沒有从前!”解忧当即否认道掉转头欲走。 于单登时怒目而视,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可我认得你,玦,刘玦!” 解忧耐不过他的坚持,缓缓回首,目光移至与他目光交接时,硬着心肠道:“这世上根本沒有刘玦,不信你去问宫里的人,他们会告诉你真相!” “我不要别人告诉我,我只要你说,这里的人沒有一个说实话,全都顾左右而言其他,连我母亲的身世都不肯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沒有答案,但或许你能给我答案!”于单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远离伊稚斜的长安汉宫并不能带给他所谓的安宁,各种奇异的注视的目光令他难以适应,这里并沒有母亲所说的家的温暖,他甚至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袒护这帮心怀鬼胎的汉人。 解忧苦笑,这世上哪里有实话,她叹气道:“因为他们都明白,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那又何必追究,不如认命!” “那么你的命呢?你为什么会去到匈奴,难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你是汉朝的奸细,來到我身边只为刺探我们的秘密!”于单质问道。 解忧轻蔑一笑,他还真自信,淡漠对视道:“我创造了刘玦,然后杀了她,就是这么简单,此刻站在你眼前的是另一个人,你完全不了解的人!” 于单强压着怒火:“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还记得分别时你说的话吗?终有一日我会知道你是谁,告诉我你的真名!” 这样的相逢对他们并无多少意义,反而会为彼此的处境埋下隐患,她轻启双唇:“我叫刘解忧!” “解忧!”于单细细咀嚼着这名字,他未必熟知每一个汉字的含义,却多少能体会这名字中包含的化不开的忧愁:“我自以为了解你很多,却直到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连这里最寻常的奴仆都不如!” 解忧并不否认:“如果早知有今日,我该让你死心!” 于单却不管她的冷漠:“难道你这就要逃开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为你才來到这里的,不然我才不來长安呢?这个地方……”他摇摇头:“这个地方对我根本沒有意义!” 解忧正欲反驳,却听见树丛中忽有细细碎碎的响动,惊了他们的对话,解忧见天色已晚,对于单小声道:“如果你希望安然存活下去,最好忘掉过去!” ------------ 17、流言似箭 “若无亏心事,何必怕于单!”有关她与于单之间的传闻火速在宫廷内外传來。 “真沒想到你还有这般忠心耿耿的追求者,从匈奴大漠一路追随到长安,真是痴心不悔,令人感动!”卫长啧啧称赞,拍手称奇,谣言的背后总会有些不甘寂寞的舌头。 解忧冷笑,早知道这样的好事不会被她错过,一副随你怎么说的嘴硬姿态。 卫长见她不动怒,转了转眼珠子:“我真为解忧翁主的名声担忧啊!你想这胡人汉子万里追寻,知道的说是情深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早就私情,甚至孤男寡女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呢?” “原來那天夜里树丛里偷听我们说话的是你!”解忧恍然大悟。 卫长不置可否道:“你们做得出來,还惧怕别人的说辞吗?” 解忧虽有不满,依旧冷笑道:“你尽管去说,难道我的所作所为需要跟人解释吗?” “是啊!你刘解忧光明磊落无需跟人解释辩白,可殊不知人言可畏的道理,有些话说一两次不要紧,说多了难免三人成虎,只怕那骠骑将军日理万机沒时间去理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谣言,一不小心听信了去,翁主岂不冤枉!” 解忧听她提到霍去病已是动怒,此刻被她一激,越发恨得牙痒痒,她一步迈至卫长跟前:“你大可这样告诉他,你们爱怎么看怎么看,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像我这样一个人,会在乎你们几个小女子几句捕风捉影而身受重伤,我刘解忧若是在乎你们的闲言碎语,只怕早就被口水淹死千百回了,我又不是昨天才來到这宫里!” “好一个问心无愧的楚国翁主,只是不知道于单求亲求到了我父皇面前,你能否依旧这般理直气壮!”卫长挑眉道,眉宇间尽是复仇成功后酣畅淋漓的快感。 “你敢!”解忧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身体不由得逼近卫长,二人呈现针锋相对的对峙。 卫长摇晃着脑袋道:“我是公主我有什么不敢的,不过这个胡人空有半边汉室血统,可真够笨的,我只对他说大汉翁主尊贵无匹,决计不会私下允诺婚事,若要求得翁主芳心,必定要在朝堂之上亲贵之前以天地的名义对翁主求婚才显真心,他居然就傻乎乎信了!” 解忧怒目而视,冷峻的剑眉抵住她前额,咬牙切齿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的皮一点一点剥开,把你的肉一寸一寸割掉,让你的血流干最后只剩一副骨架,我到要看看成了空架子的公主是否也一样能说出方才那番话!” 卫长贴着她,能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愤怒,她本为了肆意戏弄解忧刻意遣散了侍婢,如今四下无人,最近处的宫女只怕也有数十丈距离,这解忧一怒的后果,她可不敢小觑,这一番惊吓,卫长本能后退几步,竟一不小心跌坐在回廊边缘:“你、你、你,你不敢!” “我是解忧我有什么不敢的!”她学着卫长阴阳怪气道:“我心狠手辣杀伐无数,你小小女子竟敢羞辱我于人前,你说我会怎么做,若是这等奇耻大辱也可咽下,岂不枉担了恶人的虚名!” 终于意识到她只是吓唬自己,卫长正了正颜色道:“哼,谅你也不敢!” “哈哈!”解忧摇摇头,似乎对卫长的智商颇感遗憾:“你以为我真的不敢,你以为你是公主我就不敢下手了,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若是刘解忧真心想杀一个人而又避开众人耳目不被察觉,难道真的办不到!” 卫长猛然想到那年上巳节长安城外遇袭之事,背后一阵发凉。 解忧继续说道:“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对我沒有威胁,因为你蠢,彻头彻尾的蠢货,既然能想出让贴身侍婢竹馆投毒这等拙劣愚钝的诡计,怎配做我解忧的对手,你放胆想想这些年被连根拔掉的宗室亲贵,哪一个不比你卫长难对付千百倍,可是他们难倒我了吗?” 卫长悚然,顿时觉得眼前的解忧变得深不可测,除了情爱上那一点蛛丝马迹,她完全捉摸不透她。 然而这些日子,旁人见那平日雷厉风行的解忧翁主一见于单便如见了鬼般躲着,数次避开皇室成员集体出席的场合聚会,心里皆猜测他们之间必定有过些人所不知的过去,汉代民风开放,他们即便私通在先也未可知。 但他们根本无法体会刘解忧的局促,就像世间最黑暗的恶魔感受到最纯粹的阳光而良心不安,解忧的人生太黑暗了,惨痛灰暗的过去将她与一切美好事物隔绝开來,人们道貌岸然的嘴脸在她与正义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罪行不可饶恕。 罪行,除了与生俱來背负的家族耻辱,还有她今生所犯的杀戮,她一次次以非常规的手段截取她想要的成果,监视与暗杀做得得心应手,她在翁主与探子光明与黑暗之间转换自如,那些与她有过密切或不密切接触的人,或早或晚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伤害,带给周围人不幸,或许是她來到世界的意义。 愧疚是解忧心灵深处原始存在的情绪,只需要一个导火索,无需直接有亏于人,在这些年漫长的岁月里,解忧已习惯做一个不负盛名的恶人,仿佛多行不义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根本不配拥有任何一段感情。 抛开这些不说,即便她沒犯下多少不可饶恕的大罪,她也不可能像其他女子一样拥有完整的人生,她是陛下牵制诸侯势力的棋子,是朝廷运作链条上的一环,或许一枚棋子成不了大事,但缺了这枚棋子,他苦心经营的局面就有可能崩盘,刘彻不会允许这些发生,解忧亦不会,为了大汉,她可以放弃一切。 退一万步说,即便陛下愿意舍弃她,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去的刘解忧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吗?她了解男女之情懂得与人相处吗? ------------ 18、女儿心事 且说那边解忧被于单纠缠着不得安宁,住在霍家大宅里的青荻也并未因入籍长安得到她期望的平静,她无法理解,受霍去病所托照料她的解忧为何如苍鹰一般牢牢盯着她的日常起居,隔三差五,她就会來到霍宅与她一起“用膳”。 起初她以为这翁主实在是可怜得要紧,身边沒朋友,霍去病一走更是孤寂,无非來此寻个人做伴,对她的到來倒也未感不适,日子长了才发现她的不合群。 青荻好心邀请她一同用膳,却只得到她不置可否的冷面回应,周围人见解忧不说话也不笑,气氛骤然冷下去,连管家仆役都吓得大气不敢出,阵势比霍去病在家时还严,一碟热腾腾的烤羊腿硬生生被晾得腥膻不已,青荻身为半个女主人,颇有几分迎难而上的勇气,她也不计较,故作镇定的与解忧相对而坐,自顾自解决摆在面前的食物。 解忧依然是一副水米不进的样子,漫不经心夹起几根菜叶,小口咀嚼着,然后慢慢吞咽,那架势让人见了还以为霍府的庖厨把菜煮糊了。 “吃饭像吃药一样!”青荻心里悄悄嘀咕,还偷偷瞄解忧一眼,生怕被她看出内心的忤逆。 解忧胃口不好,青荻轻易得出结论,好像全宅子的人都欠她几世债务似的,现在回想,她胃口最好的似乎还是与霍去病对弈那次,手拽着半串葡萄就往嘴里送,真正的大快朵颐。 青荻格外注意她的眼神,时常借夹菜的间隙用眼角的余光偷窥她,只见解忧时而眼神涣散,仿佛置身于天外对周边一切浑然不觉,时而又杀气逼人,眼中透着股大战千军奋不顾身的勇气,她实在无法读懂眼前这个人。 这就是卫长公主说的必须要留意的那个人吗? “她的眼神欲语还休若即若离却又令人回味无穷千回百转,最是勾人心魄!”卫长嬉笑的皮相目光下忽然闪过一丝犀利:“男人最是受用无穷!” 青荻还庆幸霍去病似乎并不乐意欣赏,可这一次,青荻只看到一个字,累,她看到解忧发自内心的疲倦,似乎竭力保持着某种紧绷的局面随时随地面临着崩溃的风险。 “怎么不吃,身体不适吗?”解忧见她若有所思,忽然发问。 这一问可让青荻窘迫不已,她也正在观察她呢?似乎一贯坦荡的她也变得扭捏起來。 “你要多吃,若是瘦了霍去病回來可不好交代!”解忧说道,颇有几分乳母奶妈的架势。 但青荻却是宁愿饿死也不敢找这样的奶妈,她心中暗想:“难道将军喜欢胖乎乎的女子,抑或解忧明知将军喜欢苗条的还故意叫我吃胖!” 疑心一旦起了就再难消除,一块烤猪肉夹到嘴边却不知该吃还是不吃。 青荻立刻摆起笑脸,道:“我饱了!”她竭力笑着,却不知越是刻意越容易被看穿,更何况是在见惯了小女子心思的解忧面前,嘴角的梨涡都不知扭曲成什么样子了。 “那我走了!”出乎意料,解忧并未怪罪,反而放下碗筷就走。 青荻也早已沒了吃饭的心思,吩咐仆役们收拾着残羹,心里开始琢磨是否应该努力去了解解忧呢? 父亲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似乎很满意她的出现,尤其当她分散掉霍去病投注在解忧身上的目光时,但她似乎并不怎么了解她的儿子,每每想借机为青荻制造机会时,还被霍去病赌气推开,闹得青荻也不好意思,这个帮手不行,青荻把她从名单上划掉。 卫长公主似乎也很希望她能入主霍家,还有意无意向她透露霍去病的喜好与解忧性格上的缺点,一副盟友的架势,但她似乎更关心如何伤害解忧,青荻摇摇头,母亲说过,聪慧的女子绝不可伤害情敌。 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助她,青荻会心一笑,于是梳妆打扮好,坐上马车急速朝汉宫驶去, ------------ 19、攻伐之盟 暑气颇盛,青荻独自坐在车中闷得慌,她悄然掀开马车左侧帘子,热门袭來,空气虽不那么沉闷,却被热风吹得出了一阵汗,她连忙放下帘子,安心等马车驶过繁华的大街,缓缓來到宫门前。 “到宫门了,请姑娘下车!”守宫门的侍卫依礼请她下车,移步宫中。 内宫宦者在前领路,青荻紧跟其后,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这不是她头一回來宫中,先前那次太匆忙,她在城楼目送霍去病大军开拔后出乎意料被皇后请进宫门,毫无准备之下就与宫眷及亲贵一同用膳,当真失了礼数,那次之后,尽管偶有女子酸溜溜在背后说些不干不净的话,但卫氏的一干亲族异乎寻常重视她的存在,连皇后也常在佳节时派人上门探望,不时暗示她多在宫廷与亲族中走动,这是出于对她的重视还是对霍去病的重视,她不愿多想,安安分分守在冠军后府过着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她出自军功世家,心底多少明白,不招惹是非的家眷对远征在外的人们意味着什么? “姑娘请稍等,容我去禀报皇后!”踱到椒房殿的石阶之下,她点点头,对那些对她报以好奇心的宫女们频频微笑,都知道她是霍府的人,她可不想让霍去病蒙羞。 一阵风过,竟是令人畅快的丝丝清凉之意,还夹杂着桃花的馨香,青荻举目望去,四周树木葱郁,但显然已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 正兀自思量着,已有宫女从殿中出來,请她进去。 青荻微笑,小步趋行,按大礼拜过皇后:“皇后长乐未央!” 皇后对她似已十分熟悉,对大礼不以为意,反倒热情的招呼她过來坐,卫子夫虽出身寒微,却不似其他得了势的夫人那般喜好对身边施点小恩德然后欣赏他们感激涕零的样子,当年母亲为奴落魄时也照样拿自己当人,如今她一步登天也照样宽以待人。 青荻不便拂皇后之意,便在宫女的指引下坐到皇后对面,只见皇后面前摆着一盘棋,稀稀落落落着几个子,此时她正一手白子一手黑子琢磨着什么? “也不知这黑一片白一片有什么意思,陛下每每见臣子总要好好对弈一番!”皇后边说边笑,却似乎只在取笑自己。 青荻略瞟一眼棋盘,她的子都落在棋盘中央,并非对弈之举,大概只是闲着无趣摆着玩,便说道:“我也不知下棋有什么好玩的,值得两个人从早到晚光盯着棋子一言不发!”其实她知道这围棋是上古五帝中的尧帝为管教儿子朱丹而造,棋盘虽小,但这里包含了治理百姓、军队、山河的道理,可惜朱丹并沒有听从尧帝的教导,后來尧帝把地位禅让给虞舜,虞舜也用这棋子教导商均,弈棋之术岁流传多年,但大汉精通棋艺之人并不多。 青荻环顾四周,大殿四角均摆设着铜盆,内置寒冰,以驱热气,她忽而想起从前独自居住山林间时,即便盛夏处暑时节也清凉如初春。 她目光不经意移至棋盘旁边的铜尊酒壶,略带花香的酒气缓缓袭來,暖暖醉着人心,原來在这里,青荻浅浅一笑。 “你喜欢桃花酒吗?”皇后见她目有笑意,顺势问道。 青荻实话说道:“在家时父母不让我饮酒,后來,后來也不曾引过!” “这是宫中特意为公主出嫁酿造的桃花酒,取其桃之夭夭吉祥之意,喝了也不醉人!” 宫女为她们把盏,淡红色的桃花酒清泠泠注入酒盏中,映着女子碧色的宫装,更显娇艳动人。 青荻小心翼翼浅尝一口,酒入樱唇,顿觉浓香扑鼻,更甚方才,而酒的功效也在毫无酒力的她那如花似玉的脸庞上逐渐显现:只见她脸颊泛起淡淡一层粉色红晕,令她那如冰雪般莹白的肌肤更多了几分娇媚。 “滋味如何!”皇后轻声问道,似怕惊扰了她那淡淡的醉意。 “很好!”青荻回答。 皇后一笑,也不计较,反倒侃侃而谈起來:“春天开花时我命人采摘了晾干,前几日我的宫女面上长出黄褐色斑点,羞于见人,几日躲着不敢出门,医女用桃花配了白芷,浸泡在酒里,二七十四天后启封,以酒抹匀揉搓面部,几日后斑点尽去,肤色更甚于从前!” “从前在家时,我常采撷收集各种花瓣,这桃花,该取无垢且花瓣丰腴者,不过对桃花的医药之用便不得而知了!”青荻自谦道。 皇后说道:“我懂什么医理呀,这都是解忧说的!”她注意到青荻双眸不自觉睁大了些,继续说道:“她说桃花能活血化瘀止痛,于女子肌肤大大有益,若你时常服用,定能使面色红润皮肤光洁!” “她可真有学识!”青荻低头略想片刻,转而抬头笑道:“我想宫里人定然很喜欢她吧!” 她这一说不要紧,忽听背后“喵”的一声叫声,一只全身溜黑毛色晶亮的猫从她肩头跃了过去,直接落在她们面前的酒樽上,溅了青荻半身。 “这畜生,真不听话!”皇后蹙眉,微微动怒道,同时命宫女收拾几案,为青荻拭去酒滞。 宫女们纷纷忙碌起來,那只引起骚动的猫反倒蜷缩到一旁自顾自舔着毛发躲安逸去了。 “我看你这衣衫沾上了桃花酒色,不如换一身去!”皇后建议道。 青荻本愿推辞,却架不住皇后盛情,便往偏殿换了一身宫装。 本想借机把话題引到解忧身上,不想被一只猫坏了好事,青荻有些泄气,只得眼睁睁看着宫女把自己來时所着衣衫送下去。 待青荻换了衣衫归來,只见皇后似凝神细想了许久:“刚才你说解忧!” 她不隐瞒自己的心思,诚恳的点头。 “你以为解忧是怎么样的人!”皇后笑着问她,如同安慰自家受了委屈的孩子。 青荻摇头,诚然道:“我好像完全看不懂她,她高兴的时候,任凭别人怎样都能够容忍,但一旦不悦,好似谁都亏欠了她全都退避三舍不敢招惹她!” “我也未必懂她!”皇后的回答令她有些诧异,她指了指墙角:“她就像那只猫,独來独往,言行举止都按自己的步调,永远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很难被旁人影响,高兴时或可迁就旁人,但若有人要把自己的行为方式强加于她身上,只会招致剧烈反抗!” 她们正说着,那只猫嚎了一声便从窗户跳出去了。 “也因为这样,即便这只猫是使臣所献,我也不怎么宠着它!”她不动声色吩咐宫女道:“去把那猫抓回來,把爪子剪去!” 青荻一惊,反倒有些同情:“那猫刚才并未伤着我,若因此被剪去了爪子,只怕它日后行动不便,若是因此受伤……” 话音未落,只听见皇后说道:“我若一味纵容,只会叫它有恃无恐恃宠而骄乱了宫里的礼仪,所以呀,这外來的猫虽看着新鲜终不如我们自家的好!” 说到“自家的”这几个字时,皇后有意无意的拍了拍青荻的手。 黄昏将至,青荻借晚风大易受凉为由告辞,出了椒房殿门,只见那只受伤的猫正可怜兮兮舔着已无利器的猫爪,因宫监的催促,她沒逗留一会儿,就朝宫门走去,一步一步,越來越坚定, ------------ 20、粉黛云烟 “深夜还未入睡,衡玑这是怎么了?”解忧溜回竹馆子时已过,寂静的林子里除了偶尔惊现的蛙声,几乎沒有生趣,她刻意轻手轻脚,不愿吵醒熟睡的人,却意外发现衡玑神色肃然,独坐于解忧房内。 “怎么不点灯,怪吓人的!”解忧轻敲竹门,唤侍女清溪前來盏灯,隔着些距离的衡玑依旧不置一词。 “啪”一朵火花绽开,落在孤清的灯芯上,缓缓融成一圈枯黄的光晕,逐渐照亮了屋内的三个人。 清溪大概知晓衡玑有要事相谈,待屋内通明后便静静退下。 “我若不在此等候,还不知你要躲到几时,终日不见人影,还以为你做了多少亏心事!”衡玑似有愠怒。 解忧却吃了一惊,虽知她所指何时,但依据她们原有的默契,衡玑实在不该过问无足轻重的小事,她凝眸道:“原知沒结果的事,我自然不给人希望,他不过看我新鲜,过些天见了如花似玉的女子,自然把我抛诸脑后!” “只怕你已经给了他希望!”衡玑目中泛着洞悉一切的幽光。 “是我不谨慎,以后绝无可能!”解忧说道。 见她面上波澜不兴,似毫无认真之意,衡玑反倒越发严肃道:“你且看这是什么?他今日托人送來的!” 衡玑以两根手指敲击着几案指着两个豆腐块大小的盒子,声音铮铮似扣着她心弦。 墨底红漆,她想不出这和那匈奴人有什么关系,解忧不敢轻慢,坐下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喷涌而出,呛得解忧立即合上盖子,另一盒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是哪个店铺买來的脂粉,这般难闻!”解忧蹙眉将“豆腐块”往前一推,眉间尽是嫌弃鄙夷之色。 衡玑似未觉难闻,反倒打开盒子,淡淡笑道:“这是他途经焉支山,见那胭脂花开正红,亲手采撷并命人研制送你的!” “如此说來还有些特别!”解忧往盒中瞅一眼,立即躲开,免受香气的荼毒:“他若真有心,不如把那焉支山送我,何必做这些小女子心思!” “只怕陛下真有此意!”衡玑不无担忧道。 “什么?陛下不会听了他的鬼话以为我跟他有私情吧!”解忧声音尖锐起來,突兀的刺穿了空气。 衡玑淡漠道:“他怎么以为的我不知道,但他似乎有意撮合你和他那位苦难重重的外甥!” “哼!”解忧目中不屑:“是怜悯还是补偿,陛下好生大方!” “若非陛下首肯,这匈奴人的东西只怕还送不到我眼前!”衡玑托起那盒子,似有千钧沉重之感。 “我才不要他呢?”解忧一怒之下,随手将那“豆腐块”掷出窗外,黑夜之下,只传來两声闷响。 解忧这边是怒气冲冲,衡玑是愁上心头,偏巧不识趣的清溪还蹑手蹑脚走进來,把解忧刚刚丢出去的盒子捡了回來,毕恭毕敬的置于她们之间的案上。 刚刚抛出的祸患又回到跟前,解忧苦笑,再度避无可避。 “我这就回來!”不由分说,解忧起身三两步跳出竹馆,踩着无边的落叶朝远处而行。 她出门太急,忘了今夜有小雨,策马赶到于单居住的驿馆时已被细雨淋湿了半个肩膀,衣襟湿漉漉贴在身上,好不难受。 整个长安城早已进入梦乡,除了注定彻夜难眠的人,解忧很快发现,难眠的不仅是她,于单的驿馆灯火通明,院中不时传來磨刀打铁的金戈之声。 解忧心中疑惧,他莫不是有什么异心,但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 踏进院落,一干匈奴人顿时停下手中的活计,目不转睛注视着她,自走入长安城以來,除了朝廷派來的安抚官员,甚少有汉人主动与他们來往,更别说是深夜有女子來访,汉地的女子听到匈奴人莫不拒之于千里之外,于是解忧的到來略显突兀。 她也正打量着这批归降的匈奴人,不该粗犷本色,闭月疏桐之下,庭院落满不知名的细碎淡黄色小花,他们竟然盏灯磨刀大煞风景,即便与她对视依然不忘操持手中的弯刀。 “玦!”一声饱含惊喜的呼喊穿透雨夜的微凉而來,他从屋中闯出,旁若无人的拉过她的手,将她迎入屋内。 解忧默然不语,任由别人用各色特异眼光注视自己。 “你怎么來了,我怎么找你都找不着,我还以为你离开了,几天几夜想的我快疯了!”于单开始长篇大论讲述他对她的思念之情,可惜他口才不佳,深情的表述只换來她冷漠的一瞥。 解忧把那胭脂盒子交给他:“还你胭脂!” “怎么,你是不喜欢,下次我再换种制法!”被她断然拒绝他亦不恼,他自顾自揣测着她的心思,殊不知她已听得不耐烦,亡命之时,焉支山下,随从皆催促他快逃,他却不顾劝阻,施施然采摘那无边苍茫的姹紫嫣红,只有他自己懂得这里边的含义,而她呢?竟然看都懒得看一眼,就这般原物奉还。 “谁告诉你我喜欢胭脂的!”解忧蹙眉以对,她从小便厌恶脂粉气,在她看來,那是女子取悦男子的用具,她不需要这些,往日时常见夷安一面调制水分一面天马行空猜测霍去病对气味的喜好,她不禁觉得可笑,女为悦己者容吗? “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我还以为汉家女子都喜欢这个呢?母亲提起大汉,总是不忘提昔日汉宫女子的粉黛!”于单再度陷入回忆,纷繁而略带酸楚。 解忧登时无语,她是來告诉他不要对她白费心思,而非听他倾诉他的相思之情,正欲辩驳什么?忽有冷风入室,解忧骤然一冷,微微瑟缩:“哈欠!” 这才注意到她衣衫半湿,于单感慨自己不懂怜香惜玉,忽然很想伸展臂膀拥她入怀,却伸手间被她巧妙避开:“我沒事!” 于单却很喜欢她倔强的姿态,他爱的人,怎会是柔弱女子,忽有感慨对她道:“你看这大汉的雨真奇怪,说下就落下來了!” 解忧不解其意,他继续说道:“在大漠苦寒之地,天空阴沉落雨时,地上是见不到雨的,尤其昆仑山下,山顶明明暴雨突降,山下却依然晴朗,不见一点雨滴,而晴空万里时,却有飞泉瀑布顺山势而下,汇成溪流,养育山麓周围的牧民!” ------------ 21、云泥之别 他目中尽是别样的憧憬,眼前的盛世依旧不及记忆中的风景,但解忧对他的眷恋不屑一顾,推开窗指着月夜下磨刀打铁的那群随从问道:“你给我的印象可不是沉浸于过往的人!” 于单明显一愣,好个大煞风景的女子,但随即意识到她话中的猜忌与嘲讽,一片孤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无力的飘落在他脚尖,他沒感到多么强烈的心痛,她对他的欺骗已不是一两天,这样的坦诚与直白反倒令他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不让他们磨刀还能做什么?沙场上野惯了的人,要他们学你们汉人读书习字才叫怪!”于单走到她身旁,略带伤感目视这些忠心耿耿的随从们,不可否认,是折翼的他断送了他们的前程。 “我沒说要他们学汉人,但至少别做得这般明目张胆,你不知道……”她本想说“你不知道廷尉的人日夜盯着这里吗?”,却被自己卡住,她还不确定于单心中有几寸是汉人几寸属匈奴,她沒办法对他做到知无不言。 无需去关注降了霜的屋顶有多滑,于单却已了然她的心迹,自嘲般道:“连你这个最危险的人都接纳了,我还怕谁!” “我不是探子!”解忧脱口而出,终因底气不足,补充道:“至少这次不是!” “那什么时候是,上一次!”于单步步紧逼,迫近他想要的答案,他急于看清眼前这个人,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做戏。 “你不是我,有些事永远无法明白!”解忧莞尔避开他,嘴角勉强一牵。 于单放弃,雾里看花般模糊。 解忧却顿感欣慰,至少他不像之前想象的那般幼稚,至少他了解自己的处境,至少他多少懂得她的身不由己。 “其实,你该知道,我來长安是为了你!”长久的相对无言之后,于单主动迈开这一步,既然无法把握过去,不如把握现在。 解忧试图否认,但在他坚定的目光下终于点点头:“人生的境遇果然不可预料,不到最后一刻真不知还有什么意外等着我!” “既然你明白,为什么避开我!”于单继续道。 解忧疏狂一笑:“我以为你知道!”她走到他面前,近乎无礼的距离,直视他,无比真诚道:“因为我,心底沒有你,还需要我说的更明白吗?” 见鬼,解忧心中无数次唾骂自己,一牵扯到情爱她就失去从前的理智与主动,她是有多不擅长,衡玑,她忽然想起衡玑,这都是她的错,她怎么不早教自己呢? 于单却不知她内心多少煎熬,直接道:“那你心里有谁,告诉我,你心里有谁!”他的目光野蛮而直白,好像只要除去她心底那个人就可如愿以偿一般。 “我心底有谁!”解忧笑得凄凉:“我心里应该有人吗?可以吗?” 于单把这直接理解为否认,眸子顿时亮了起來:“既然沒有旁人,为何不能是我!” 解忧被他说得几乎面红耳赤,还未与任何人这般讨论过情爱问題,她掩饰般咳嗽道:“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你不行!” 其实她这张脸不布满冰霜时对人有致命的吸引力,其实她的声音也并非总如兵刃。 于单显然爱着她的每一面:“为什么?” “因为你是匈奴人!”不得已,她打算用立场堵死他的路。 “为什么匈奴人不行!” 解忧口讷,事实是,即便他是汉人也不行。 “你说人生的境遇不可预知,那就别把话说绝,或许走到生命最后一刻,就是你和我在一起!”于单笑着道,十年前他不知道本來属于自己的单于宝座会被叔叔夺取,一年前他不知道有一天会离开养育他的土地,就在不久前,他还忐忑的思念她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他的生命已有太多变故,再多一些也难不倒他。 “你杀过汉人吗?”解忧逼视他,眼中泛着飘忽不定的幽光:“别想答案,直接告诉我,你杀过汉人吗?只要你敢说你从未杀过一个汉人!” 于单的思绪瞬间被卡住,他倒吸一口气,眼前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她总能在胡搅蛮缠中戳中他的死穴,一句话就在他们间划出无法弥合的隔阂。 “杀过汉人吗?”解忧微微扬起下颌,一张精致的小脸送到他面前,只需一个使劲,她就完全落入他怀里,可面对她的问題,于单无论如何不能装做不知道。 “杀过多少汉人!”猜到了他的答案,解忧换了个问題,这一刻她不是刚烈的翁主,更像妖魅的女妖,透过他的皮囊往心里钻。 “数得清吗?”解忧苦笑道,一再难为别人岂能叫自己快乐。 于单彻底沉默,这问題在匈奴人看來根本不是问題,他们匈奴男子一出生就是军人,刚会走路就学骑马,十二三岁已上阵抢掠汉人的食物布匹,杀戮,本是不可避免的,他可以当作不知道,安心做个汉朝的侯,但她不能,她的汉匈观念极强,他们之间,就像那群最终被烧死的汉人女奴,既定的事实不可改变。 在他沉默的片刻时光里,解忧已悄然走出屋子,在密集的细雨中策马离去。 “于单王子,这女人根本不可能跟着你,你为什么还这般痴迷!”一直在门外偷听的稽珊忍不住发问。 “稽珊,你喜欢她吗?”于单忽然问。 稽珊一愣,然后猛然摇头:“不喜欢!” 于单蹙眉道:“所以你不知道这感受,根本放不下!” “这样会很痛苦!”稽珊毅然决然道。 “如果不坚持只怕更苦!” ------------ 22、入乡随俗 “这匹毛色苍黑,还间杂青色,耐力却是最好,适宜于长途奔袭!”于单拍着马厩里一匹良驹赞叹道,他在汉地沒什么朋友,唯有在归降的匈奴人中找寻往日的熟人伙伴。 “汉朝为打好对匈奴的战争,准备了无数宝马良驹,这匹马來自河曲,是汉朝最好的马了!”马夫轻抚着鬃毛不无爱惜道,过去这些日子,养马是他远离战争后唯一的生活。 “乌也渠,你说话越來越像汉人了!”于单笑着打趣他。 这汉子并未动怒,反倒抹一把汗爽快道:“像汉人就像吧!汉朝也沒什么不好!” 于单却并不觉得好笑,略有感慨道:“转眼间我们都成了汉朝的阶下囚!” “王子你可别这么想,你的母亲阏氏还是汉人的公主呢?这里也是你的家乡,而且这里比匈奴更富足更繁华,这里的姑娘比大漠里的更温柔多情,王子这般英俊,肯定能找到钟情的姑娘!”乌也渠不忘挪揄他。 看來乌也渠真动了在汉地安家的心思,于单苦笑,却笑不出声,转换着话題问:“你怎么会投降汉朝了呢?你的老爹还以为你战死了,我來之前他正坐在帐子前雪地里为你哭泣!” 汉子的笑容变得辛酸,目光也深邃旷远:“我们的部落在皋兰山遇到汉军,大战打得相当惨烈,尸骨堆着尸骨,鲜血在高山的融雪中流淌,最后折兰王战死,我不想死,就做了俘虏,汉军也沒有杀放下武器的匈奴人,不光是我,很多部落小王王子都被送到长安,因我会养马,汉人就让我养军马!” “我看你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于单说道。 汉子感慨道:“我年轻,有的是力气,汉朝人不会亏待我,但是我这辈子都回不去匈奴见不到老爹了!” “真是巧,老爹在匈奴王庭放牧,你在长安养马,你们父子的命运仍旧相连!”于单拍拍他肩膀,不由得忆起苍茫雪景中的放牧人,不知是否还在远行的道上哼着曲子等待永远不会归去的人。 乌也渠正欲说话,忽然面目狰狞暴怒着越过于单朝马厩跑去:“住手,快下來!” 于单转身望去,只见一袭墨色袍子的瘦弱男子正骑在马上,那马似乎不受驾驭,癫狂般在厩里跑跳着试图将他抛下,而马上人形容瘦小,却十分倔强好强,双手十分吃力却紧握缰绳不放,绝不肯向烈马屈服。 乌也渠及周围人皆大惊失色,快步奔过去试图以套马杆套住烈马,马上的男子不顾他们劝阻,执意避开套马杆,非要亲手制服这畜生。 于单并不担忧,早在大漠时他便见惯了这等场景,十几岁的孩童迫不及待去驯服刚刚俘获的野马,多么久违的场面。 那马到底不如野马烈,但也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被乌也渠等人联合拿下,只是马上那小子似乎并未满足,对着厩外喊道:“我就说我能驯服它吧!” 厩外管理马厩的汉人无奈耸耸肩,似乎这人从來不听使唤。 好熟悉的声音,待到转过身來,于单诧异发现,这竟是男装的解忧,她似乎与马监十分熟识,纶巾束起的乌发也颇有几分英武少年之态,只是她身着墨色衣衫,几乎隐沒在马匹间,似乎随时会周围的色泽被吞噬。 “你刚才看过的那匹叫骓!”解忧见他发愣望着自己,主动对他打招呼。 她果然好健忘,昨夜刚叫人失望今天又主动找上门來,当然她主动接近自己绝非单为传授马匹知识,于单老早就明白这一点了。 于单似不以为然,轻蔑道:“你们汉人真无聊,马匹都要分这么多类!” 解忧似乎有意炫耀自己的博学:“我刚才骑的那匹深黑的叫骊!” “那匹赤色的呢?”于单指着一匹枣红马道。 解忧一笑:“那叫骅!” “还有什么?”于单索性由着她说。 “青黑斑纹的叫骐,还有些别的我也不懂,汉人的文化博大精深,你好好学着!”解忧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气得于单牙痒痒。 “这里有不少你的故人吧!”解忧主动提及,毫不掩饰她的目的。 于单断然道:“我想沒有你需要的人!” “你怎会知道我需要怎样的人!”解忧自负道:“天子的行宫中或许需要侍养葡萄的农夫,或许需要善修竹子的工匠,多多了解他们的长处只会有助于他们将來的飞黄腾达,别意外,你这位舅父选拔人才从來不问出身!” ------------ 23、寤寐求之 喜鹊从头顶掠过,是个好兆头。 “臣于单启禀陛下,臣不要赏赐,只要解忧!”他饱含激情声音洪亮,惊得四下鸟雀纷飞朝臣议论纷纷。 终于还是等來这一刻,坐席上人头攒动,席间人们议论纷纷。 这本是她可以轻易避开的一刻,但因为一个人,她甘愿赴宴,一大早的军报,霍去病河西大捷,把睡眼惺忪的人们震醒。 于是刘彻饶有兴致的在朝下设一场纯粹庆贺性质的舞剑表演,而于单欣然上阵,刘彻很少见这个初來乍到的外甥这般强烈要求表现自己,于是欣然应允。 于是这场无关痛痒的表演在一名汉宫侍卫与于单之间进行。 于单表现的积极主动,而侍卫多半时间退居防守之势,这也很好理解,一个是陛下最新宠爱的外甥,一个是区区侍卫,若伤了于单,别说是前程,恐怕还有牢狱之灾,但谁都沒点破,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纷纷叫好,他们乐得哄于单玩,乐得哄陛下开心。 解忧看得兴味阑珊,她不时抚摸垂在身前广袖下的匕首,感知着那个人的存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沒有给她一个消息,但一旦來了就是最大的好消息,胜利。 于是那场无关痛痒的比剑以于单的获胜结束,刘彻兴致正浓,笑呵呵问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他以为于单已学会臣子的那套谦辞,然后由他做主赐些金帛之物,岂料于单毫不客气,直接丢给他一个麻烦:“臣于单启禀陛下,臣不要赏赐,只要解忧!” 当真麻烦,坐席上有很多朝臣,不过他们只是陪衬,來陪衬陛下对河西大捷的欢喜之情,可于单的求婚给了他们话題,于是好奇的、暧昧的、玩味的目光纷纷投至解忧,好在愤怒之外解忧总有种超脱世事的淡然,她淡淡举起案上的酒爵,面无表情饮下,好似眼前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沒有人知道,她袖下隐藏的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匕首。 刘彻很是诧异,不是诧异他对她的感情,而是诧异他的坚决,其实他早看出他们之间有故事,朝堂之上于单奉上降表的瞬间,晚宴之上于单捕捉她身影的瞬间,这些日子解忧刻意避开于单的瞬间,一切尽在不言中,只是于单不说,他也假意不知。 旁人也诧异,大汉美女无数,不知于单看上她哪一点,稍微知情的人只当于单在大漠时未曾见过汉地的姹紫嫣红,一叶障目,到了汉地眼前豁然开朗,选择也多了。 刘彻似有犹疑,半晌的时光一言不发,既不驳回,也不许可,每个人都焦心等待着,舞剑本是游戏,但为庆贺霍去病河西大捷,他特意邀了朝臣前來围观助兴,一不小心把游戏玩大家事变成国事,朝臣满座,如何收场。 于单膝盖磕在细碎的小石子上跪得生疼,见刘彻沉默不语,他的随从在一旁挤眉弄眼催他想对策,于单曾是个容易退缩的人,但话已出口,他不给自己逃避的机会,再次朗声道:“臣于单求娶楚公主解忧!” 他苦苦寻求,而她却神情淡漠不肯回顾。 刘彻的拖延明显增加了人们对这件事的猜测,也加重了解忧的不安,长久的相安无事让她差点忘了卫长公主给她设的局,马厩里的不欢而散也沒有过多打击他的信心,她几乎忘记,这还有个爱慕她的人,而他还记得。 “嗯,解忧……”刘彻微微侧头看向左侧,只见解忧正微张着嘴凝注他,眼里分明写着竭力克制的不满,微摇着头似乎在说:“不会,我知道你不会!” 许多人以为他早有成算此刻的踟蹰只为故弄玄虚,刘彻自己心中分明,他的确在迟疑,在于单那坦诚率真的眼眸里,他总能看到他那苦命姐姐的影子,多少次梦中遗憾她的远嫁,多少次恨不得马踏匈奴迎回清河,现在她的孩子回來了,带着对汉地的一无所知和对汉家女子的深情厚爱回來了,他跪在他跟前,心悦诚服,只为求娶一位汉家女子,而他,身为舅舅贵为天子怎能拒绝。 但这个女子偏偏是解忧,一个无解的死局,无数次他忽略她的意志决定她的人生走向,她亦颇为争气为他换取可靠的情报助他平定海内,他养育栽培她,难道就是为了今天,或许派她去匈奴本就是错误,谁能想到在千里之外的匈奴他会爱上她,即便爱上了,又有谁想到他能不远万里追到汉地还当着文物重臣的面坦然向她求婚。 于单的确是个男子汉,敢于向他所求自己挚爱的东西,即便他明知有千难万难。 刘彻第一次走入进退两难,而这境地竟是他一手设下的,他挥手,示意今日的舞剑到此为止, ------------ 24、求之不得 未央宫 “你和于单在匈奴就已相识相知,朕竟不知道这些!”刘彻似笑非笑把玩着手中的玉蟾蜍,过往都是汉家女远嫁到匈奴,解忧居然把一个匈奴王子拐到长安狠狠坑了匈奴,真是了不得。 明知故问,解忧跪下正色道:“臣以为这等无关痛痒的小事无需禀报陛下!” 她满脸写着委屈,而刘彻并未生气,反倒露出笑意:“现在不是已经禀明了吗?” “臣不能嫁给于单!”解忧郑重跪拜。 “于单是朕的外甥,也是大汉的列侯,还是你的生死之交,更难得对你有心,这两全其美的好事最好不要拒绝!”刘彻保持着耐心。 这可当真叫她意外,他不是应该拒绝于单,告诉他解忧不合适你该另选个名门淑媛吗?解忧冷冷垂目:“臣看不到两全其美,只看到一厢情愿,臣自幼远离荆楚久居长安为的不是安慰一个落难异族王子的悲苦之心,而是为祖父赎罪为大汉尽忠,臣只会伤人杀人,不会救护人!” 刻薄的言辞只会激怒他,刘彻薄怒道:“如果朕命令你嫁给他!” “那也不可能迫使解忧改变对他的态度!”她深吸一口气:“解忧不可能爱上他!” “那么你爱谁,告诉朕你究竟爱谁!”刘彻忽然暴怒,惊得解忧猛然口讷,他收养她是为了牵制楚国的势力,他教导她是希望她能以毕生心力守护汉室江山,他多年來的悉心栽培他的苦心经营只为江山永固天下太平,而她呢?她是怎样回报他的,居然口口声声说她不爱于单,什么时候情爱成为她选择判断的标准了。 解忧沉默了,刘彻继续说道:“难道你就不能成全朕的一番苦心,你不是一向最深明大义时时护着国家吗?于单是匈奴的王子朕的外甥,于国,此举有安抚四夷收拢人心之意,于家,也可宽慰这些年被朝廷诛灭殆尽的刘氏子孙,数以千万的胡人归顺者就住在大汉的土地上,朕一直竭力对他们施以恩德,努力做到像对其他大汉子民那样,你的忠义之心呢?你的深明大义呢?” “臣的大义不在陛下您的私心里,臣的大义在逼迫楚王交纳贡金的帛书里,在毒杀淮南翁主刘陵的毒药里,在匈奴天寒地冻的一顿鞭子里,但绝不在这里,不在于单身上!”解忧强忍着愤怒与委屈道。 刘彻霍然站起來问道:“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喜欢于单,一点点都沒有!” “陛下如果想做决定,不需要问我喜不喜欢!”解忧摇摇头:“如果今天的于单是匈奴单于,如果今天的大汉依然羸弱如羔羊,如果陛下需要一个诸侯国的翁主出塞和亲,如果是这样解忧绝不敢有半句怨言,可事实不是这样,今天的于单只是归降大汉的落难王子,今天的大汉可以用强兵铁骑守护子民,如果陛下只想弥补对清河公主的一点愧疚之心,臣不愿做无谓的牺牲!” “无谓的牺牲,于单在你心里就只是无足轻重的人!”刘彻想是怄足了气,在大殿里踱來踱去。 今日的皇上是怎么了?一贯以法家信条训导她的人,怎么讲起情字來了,解忧抬头,在与刘彻目光交汇瞬间,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是!” “臣也斗胆问陛下一句,如果于单喜欢的是您的亲生女儿,你也会像劝我这样劝她吗?”解忧朗声质问,她有许多委屈憋在心里,长久的积压几乎令她透不过气,她索性直言以对:“我不知道我对您來说意味着什么?我也沒有资格要求什么?但我很清楚,如果我让您如愿就是深明大义的翁主,如果我忤逆就成了不可饶恕的荆楚野人!” “放肆!”刘彻猛摔手中的玉蟾蜍,玉碎的声音波及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同样忤逆的语言在他心中激荡耳中回响,很快勾起即将被遗忘的记忆,刘彻重重看向她,她爱霍去病,他怎么忘了。 许是反思到自己的失言,解忧再拜叩首道:“臣不能嫁给于单,也不能嫁给任何人,守护大汉江山是解忧一世的心愿,求陛下成全!” “可朕要告诉你,这是很多人的期望!”刘彻静默了片刻,须臾露出奇异的笑容:“霍去病打了胜仗,将回长安修整几天,他沒有多少时间,你去看看他!” 解忧猛然抬头,漆黑的双眸立刻闪现出希冀的光芒,明亮透彻,分明写着渴望。 眼见解忧的影子消失在眼际,刘彻侧身对屏风后道:“你都听见了!” 片刻之后,于单从后面走出,拳头攥得铁紧,似被雾气朦胧了双眼:“你曾说过无论我要求什么你都会答应!” 刘彻读懂他的责怪之意,并未愠怒,反而安慰道:“偏偏她是解忧!” ------------ 25、任是无情 得知他凯旋,得知他只能在长安停留片刻,她策着一骑红尘朝他的府邸奔去,任凭繁茂的树叶婆娑的枝条划过她身躯,将她拂得风风火火,数十天的等待是种煎熬,她太急切,几乎是急不可耐,如今所有人都背弃了她,她一无所有,但沒关系,他回來了,只要他就足够了。 “霍去病!”解忧刚进府门边朝他嚷起來,人在孤立无援的时刻特容易把出现的人当救命稻草,尽管对方未必情愿。 听到她的喊声,霍去病沒有迎出去,反而眯着眼笑着立在回廊下:“这么急切來找我,莫不是有喜酒请我喝!” 见面第一句话他不忘调侃。 握着马鞭的手还火辣辣燃着,重逢的喜悦却淡去不少,解忧略呆了呆,险些忘了他未必有那么想见到自己,口讷道:“哪有喜酒,我就是來看你!” “多谢好心,我即刻就走!”霍去病略有疲惫的舒展着双臂:“不过听说你要成亲了,长安城都这么说,是那个叫于单的!”他微微笑着,半真半假注视着,叫她一瞬间分辨不清。 “沒有!”解忧目中苍凉,心中颤抖,真沒想到,她日夜期盼就等來他这样一句话。 “如果你和于单成了亲,也算汉匈和亲,于国于家都是一桩好事!”霍去病摸摸鼻子说道。 “你胡说,我要你收回这句话,收回!”解忧忽然狂怒起來,又是家国重任,每个需要她付出牺牲的任务总要加上这几个字,他竟敢这样说,就算心里沒有她,也不该这般羞辱她。 霍去病本能一愣,不知她被什么刺激到了,试图避开她转身就走,口中喃喃道:“莫名其妙!” “哪里是我莫名其妙,分明是你,是你们,一个个假装好心好意,好事沒我的份,坏事头一个想到我!你们巴不得看我笑话对不对!”解忧拉扯着他袖口质问道:“还说是好事,呵,哪一个汉家女能把嫁匈奴当好事,真正的好事才轮不到我呢?” 霍去病不知她哪來的火气竟全然朝他发泄起來,反驳道:“你简直无理取闹,朝中人人都是这么说,难道不对吗?” 无非一句玩笑话,她就这般难以接受了,她的气量呢?为何她总如酝酿着火灾的炭,一点零星的火种就可点燃。 “不许你这么说!”刘解忧眼中燃烧着愤怒,随手一挥,鞭子始料不及落在霍去病脸上,勾勒出一道血痕。 “所有人都这么说,为什么我不行!”霍去病显然沒料到她会真抽一鞭子,大声吼起來,把一干家奴都引來了:“真是不可理喻!” “因为你是霍去病!”解忧上气不接下气,喃喃道:“你不行,只有你不行!” “你走开!”一抹柔和的身影窜入眼帘,青荻愤怒睁着双眼,忿忿不平盯着解忧,原來,霍去病与解忧二人争执不休,家奴们生怕出大事,故而把青荻请來,青荻果然不负众望,眼见解忧抽了霍去病一鞭子,竟然不顾自己娇弱的身子,闯进來将霍去病护在身后。 解忧本就怒不可遏,这下更是妒火中烧,郎情妾意,好一对璧人,他不远万里回來,原來是为了她。 她马鞭一挥指着门口,斥道:“跟你沒关系,让开!” “够了!”霍去病把青荻护在身后:“你太任性了!” “任性,你说我!”解忧恨得牙齿打颤话不成句:“你,你好,你好……” 她一言不发转身走到门边,门口的仆役们吓得退避三舍,微昂着头平静了片刻,她忽而侧身回头,眼底失望至极,双唇微颤:“霍去病,我知道答案了!” “什么?”霍去病迷惘不止。 “许久以前的一个问題,我知道答案了!”她的目中有着他读不懂的忧伤与失落,这是个彻底惨败的解忧。 恍惚间她走出霍府,再无那般雷霆万钧之势,她缓缓骑着马回到宫里。 竹管的火炉嗤嗤烧着,解忧将滚烫的水灌入水壶中,也不等茶凉,一杯一杯忘我喝起來。 她如喝酒般沉醉于此,是我任性,我活到今天沒有一日是为自己,竟然说我任性。 想到这里,她再饮一杯,是我自作自受,我不该凡事自己承担。 她摆首,再灌一杯,谁都可以误解我,你竟然也可以。 “这是怎么了?”衡玑蹙眉在她对面坐下,冷眼旁观眼眶通红的她以水当酒麻痹自己。 解忧凝视衡玑半晌,将手中的黑漆竹杯狠狠砸在几案上:“我真是……”她委屈得想恸哭,想说“冤屈”二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不诉冤屈,很久前她就这样告诫自己。 “有些事我不曾问过,那年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衡玑说话不多,对过往之事也甚少追究,只是她很清楚,这或许是解忧改变的根源,只需一眼,她就能看透人心,她太了解这个世界运转的法则,但总有些东西出乎意料之外。 解忧一哂,发生了什么?“什么都沒有!” 于是衡玑不再多问,或许从今往后,那个人都无法左右解忧的心情。 “你曾说我变了,你可曾知道,我宁愿辜负你们的期望我宁愿犯错误也不愿错过他:“解忧首次吐露心声:“可最后我还是错过了!” 衡玑再度沉默,疏风不留痕迹吹过竹林,这世上本就存在着各种各样不可能成就的感情。 “有些事我沒有说过,并不表示不存在!”她缓缓再饮一杯,此时水已不复当初滚烫,一杯下肚,是透心的冰凉,她继续道:“但有些事沒有开端,也不会有结局!” 衡玑转过身,目视屋外四季常绿的竹林,风过竹林,不知是风动还是叶动了,她忽然道:“有情是情,无情也是情!” 又是一阵沉默,最终是衡玑启唇:“如你接受于单,未尝不是一桩好事,或许可以是一剂灵药解除曾经的杀戮之苦!” “不可能!”解忧放定茶杯决然道:“陛下纵有多少私心补偿于单,也不可能放弃他的公心,解忧是为了大汉为他的公心而活!” “那情爱之事,你该如何自处!”衡玑道。 “解忧此生不愿拘泥于儿女私情!”她弃了茶水,看破红尘般自得其乐玩赏起茶杯來:“你也不必替陛下试探我的心思!” “若是一门心思扑在儿女私情上,又将如何!”衡玑变得格外多言。 “我已有值得一生索求的志向,何必扑在儿女私情上!”解忧笑了,反而是衡玑显得拘谨。 “我是说如果!”她再度强调。 解忧颇有些不习惯,这问題她从未思考过,她也不曾给自己思索的机会。 “若是这样,我必定生要得到他的人,死要占着他的心!” ------------ 26、无心插柳 其实那一天霍去病试图追出去,但立即被拦住,其实他做出一个决定,但沒告诉她原因,因为他相信她会懂,但霍去病沒那么多时间解释,整合了军马,他再度回到前线。 其实这一次的河西战他打得依然不顺利,根据计划,他与公孙敖出征北地,而张骞与李广出征右北平,不幸的是,李广所部遇左贤王包围,公孙敖在大漠中迷路,意外使事先计划的合围变成了独围,好在霍去病从不惧怕意外,他命军队从两翼列队攻击,很快占得先机。 开头不顺,结局却赢得顺风顺水,他有时会想,祁连山真是他的福地,霍去病不在朝中,可比在朝中还热闹,本已取得河西大捷的他沒有见好就收,而是与刘彻约定乘胜追击,力争更大的战果。 解忧亦不怨天尤人,那日之后权当沒见过他,虽有好事之人在耳畔嘀咕,也如古井沉水般不起波澜,只有细心的人仍时常发现她的失常,比如好好走着路忽然绊到草地的碎石,比如吃饭时被豆腐烫了嘴,不巧的是,刘彻与衡玑都是细心之人。 盛夏的暑气未消,汉宫最早成熟的一批葡萄已摆上宫眷们的几案。 解忧盯着几案一言不发,恍惚想起那天霍府青荻亲手端上的白璧碟子,那葡萄也是晶莹圆润一粒一粒。 刘彻也正聚精会神,却是紧盯失落的解忧,她甚少有这般失魂落魄之态,尤其当面对他,总是贪心的既想表达心比天高的雄心,又故作镇定表现自己的沉稳与老练,他需要的解忧绝不是这样子,他决定开展帝王的拯救计划。 “早知你这般不愿,我就不找你说话!”刘彻终于开口说话,他私下并不总端着帝王姿态,但对心气甚高的解忧总想着压制住她的傲气,免不了较真些,如今见到解忧这般怏怏,反倒拉下脸面如寻常长辈那般和气起來。 解忧却很是不屑,这才几天工夫,好似全天下都知道她失恋了,霍去病大怒大吼着把她赶出去,不知合了多少人的心意,也不知甜蜜了多少人的梦乡,不过她并非那等顾影自怜的女子,也绝不会为情爱这等小事磨损了心智。 眼见刘彻忽然看她顺眼了,更是气不打一处來,果然弱者容易招致同情,她嘴硬道:“解忧不懂取悦陛下,您的确找错人了!” 本以为顶撞会招致他的反感,岂料刘彻脸一沉,并未发火,而是故作丧气道:“比起外面那些人,你可叫朕省心多了!” 果然,一提外朝之事,解忧毫无神采的眼珠子立刻重新焕发光彩,一面抓起葡萄往嘴里送,一面机警问道:“不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刘彻欣喜,他的解忧又回來了,于是特意透露风声道:“打仗花钱,管钱的不乐意了,厌战的也借机上奏反对,朕很是烦心!” 他一说烦心,果然皱起眉來,不必细问,必定是汲黯这帮人,解忧沒了拽葡萄的心思,正色道:“他们哪里有陛下的眼界和胸襟,成天想着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可以不战而胜我们还不想打呢?”她说“我们”时的那种坚定维护的神色令刘彻很高兴。 解忧却未留意这些,继续说道:“陛下切不可为他们所动摇,前方的战事正在紧要关头,浑邪王休屠王本非匈奴本部,如今吃了大亏,只怕王廷饶不了他们,一鼓作气,这可是我们的时机呀!” 刘彻微微颔首,擎着微笑,解忧这才明白,原來这叔父早就拿定主意,此刻是在给自己下套呢? 她颇有些不服气,狠狠拽了一把碟子里的葡萄,不顾形象大口嚼起來,刘彻对她这赌气般的行为不以为然,他富有天下,还能被这小女子吃穷了吗?索性观赏起她的吃相來,他曾在一个从匈奴逃回的汉人身上见过这吃相,坦率而真诚,只有真正经历过苦难饥荒的人才懂这感受,刘彻自己自然不曾挨饿,但解忧......他忽然觉得,或许可以对这个孩子好一点。 “天太热了!”刘彻不无感慨道,不由得想起郊外的山泉。 解忧不以为然,年轻人不怕热,而且长安城有她在乎的东西。 “朕决定巡幸甘泉宫!”不愧为皇帝,想一出是一出。 解忧顿了顿,在脑中飞速梳理一遍这个决定对自己的影响。 “朝臣们都去吗?”解忧悄然问道。 “不去了,让他们把每天的奏折都快马送去,朕可不想听他们在眼前唠叨!”他说道,看來是真烦这些叽叽歪歪沒完沒了的嘀咕。 解忧点点头,继续吃她的葡萄,却听见刘彻特意嘱咐:“衡玑岁数大了,消暑对身体有好处,你也一道去!” 解忧蝴蝶翅膀般的睫毛顺势翻起,闻声点头眨眼间决定,如果抓不住已逝的,就要抓住眼前的, ------------ 27、一骑红尘 也就是陛下宽大为怀,若依着她的脾气,恨不得一脚踢开那些碍事的老臣,这边刚定下巡幸甘泉宫的计划,刚得知哪些人不随君巡幸,解忧那边就为青荻的事情打算起來,她不能继续照料,自然需求助于他人,不费吹灰之力,她跳下台阶翻过围墙朝黄门署马厩跑去。 “陛下要用马吗?”马监见她风尘仆仆而來,主动上前问道,这位翁主虽不爱揽事,自己相关的事却必定亲历亲为,一來二去,跟黄门署打了不少交道。 解忧摇摇头:“不是陛下要用,是我要用马!” 巡幸的消息一出,必定也会有人为青荻做好部署,但她要提前部署,她要求自己做到极致,张汤这个铁面无私的廷尉,好端端盯上青荻做什么?解忧摸摸鼻尖,想不出答案。 她钻进马厩挑选起來,马监不敢问其用意,只吩咐养马人道:“日磾,快为翁主牵马!”马监心中明晰,真正尊贵的女子是无需骑马的,马背上又硌又颠,一点也不舒服。 “诺!”那马夫倒也机灵,二话不说从厩里牵出一匹全身乌黑的骏马,漂亮又实用,符合解忧的品味。 “正合我意!”解忧轻抚着鬃毛赞叹着,不经意瞟到那马夫脸上,十几岁的青涩模样,这孩子似有些眼熟。 “你是哪里人!”解忧追问,斜眼瞅着他。 那马夫却不愿回答,倔强的抿着嘴,马监见状忙替他解围道:“他是匈奴人,今年夏天被俘获的,这才随军中报喜讯的人一同來长安,他平时干活专注卖力,就是话不多!” 解忧微微颔首,却见马监紧张的样子,不由得想:我就是问问,又不是要吃了他。 不过这一问倒令她想起些往事,那年王廷雪中比试骑射的孩童,一不小心把霍去病拉上骑射场,险些令他们暴露,原來被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俘虏了,难怪这般怨气,世事无常,人永远不会知道将來会遭遇什么?解忧冷峻不禁一笑,如今他梳着汉人的发式,却未必那般循规蹈矩,眉宇间依旧透着昆仑神子民与生俱來的豪迈。 “你笑什么?”那孩子似有不服,硬声硬气质问解忧。 马监脊背一凉,生怕触怒了解忧,岂料解忧亦不恼,反而打量了这孩子半晌,随即对马监道:“我今日不骑马出去了!” “翁主今天不出去了!”马监好奇提问。 解忧摆摆手:“听清楚了,我说不骑马出去!” “那翁主的意思是!”马监恭敬道。 “驾车去,让他给我驾车!”解忧指着那匈奴孩子道。 他如骑奴那般扶她上车,然后坐到车前,他对好心嘱咐他的马监说谢谢,却不问解忧是否坐好就策马扬长而去。 马车驶出数丈,马监抹去额上的汗珠,对着扬起的灰尘吐唾沫道:“真晦气,这个妄自尊大的翁主,明明是荆楚的逆根,皇帝给个好脸色,还真拿自己当正主了!” 身旁人小声规劝道:“您可小声点,这位虽不是公主,可比公主厉害呢?” “你几岁了,马监叫你日磾,这是你本來的名字!”解忧坐在车里问,这孩子既不倨傲,也不卑微,遇她刻意刁难般的要求也表现的不卑不亢,似乎有种超越年龄的稳重。 日磾一言不发,挥起辫子狠抽了一下,身旁的屋宇酒肆飞快朝身后飞驰而去。 这孩子对她显然还有疏离感,解忧却并不泄气,继续有一句沒一句与他闲谈着,他对被俘显然心存不甘,但并未表现出一般人的悲观与受害感,面对可能改变他命运的汉人贵族,他亦不谄媚讨好,或许提前遭遇的变故更能令人成长,如他,如自己。 “你在长安过得好吗?可有人欺负你!”解忧继续嘘寒问暖,说來也怪,她对他不像对其他匈奴人那般排斥。 日磾依然不答,解忧自顾自说道:“你可别小看了马夫骑奴的身份,大将军曾经就为平阳公主驾车,可如今他可娶了公主呢?” 日磾不理,解忧却觉出这句话的不妥之处,好像在暗示什么似的,于是她闭嘴不再说话。 “如果是这样,我想于单巴不得为你牵马驾车!”日磾忽然说道。 解忧大惊,这孩子看似沉默寡言,实则反应机敏,还很善于观察,她终于明白,对待孩童绝不可掉以轻心,于是赌气般说道:“我才不要他驾车呢?你这孩子好的不学,尽学大人传闲话!” “我十四岁了!”日磾说道,算是回答她第一个问題。 解忧点头,似乎汉地的某些行为方式也逐步流入这个孩子的血液中,汉匈两种文化的产物,这令解忧想起于单,但两股力量在他身上的融合那么别扭那么勉强,满满的压迫感似乎令他透不过气,她忽然好奇,陛下是如何拒绝于单的求婚,令他这些日子安分的不來打扰自己。 “汉朝人沒对我不好,反之,正因为对我们太好,听说长安令还有意见呢?”日磾继续说道。 解忧又是一愣,他还懂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陛下一贯大开大阖,对归降的匈奴人也颇为大方,时常惹得朝中官员劝谏,解忧虽不理财政,也略有耳闻,难怪他要去甘泉宫躲清净。 眼前的十四岁孩童,若褪去青涩,将來或许大有前途,可惜到底是异族,解忧不由得一叹,但陛下历來沒这些条条框框,将來的事谁也说不准。 “你说朝西走,我们走了一路了,还沒到吗?”日磾生怕她忘了地点。 “你放心,错不了!”解忧笑道,这孩子竟还替自己操心了。 日磾想了想,问道:“你有很多事情要办吗?” “沒,你若有事可以先回去,我办完事自会回去!”解忧也颇替他考虑。 日磾却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似乎和黄门养马的人很熟悉,是不是经常骑马出來!” 解忧点头:“你很细心,也善于观察!” “那么尊贵的翁主,能不能告诉我今天办什么事!”日磾调皮问道。 解忧被他逗笑了,说道:“今天呀,我们去为霍将军办一件事!” 果不其然,这个名字对日磾多少有些反应,他非喜非怒,只是狠抽一鞭子加快了赶路。 “去霍将军府吗?”日磾终于忍不住,再次询问。 解忧微微摆首,目意深远望着天际飘忽不定的云朵道:“不,平阳侯府!” ------------ 28、与虎谋皮 “你居然回來求我,长安城谁不知道你我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死敌!”卫长双眸瞪得像驼铃不可思议道,自然下垂的红色裙摆也不经意起了波澜,阳光洒在她丝质的柔软衣裙上,呈现流淌般的美感,她婚后生活呈现的更多是相安无事的平静,曹襄对她不可谓不顺从,但有时安稳到她自己都不习惯,这意料之外的细小波澜令她莫名兴奋。 解忧果然计划的很好,如果卫长随驾,必然曹襄也去,她绝不会让曹襄有机会与解忧相处,宁愿失去陪伴父亲左右的机会,外朝内宫本就是蜚短流长的地方,帝后夫人们打个喷嚏都能引发一连串异想天开般的猜测,解忧若是这一次不随行,只怕又要让人为她的行动想破脑袋。 解忧亦不恼,兵不血刃道:“可你知道,你我并非死敌,被我视为死敌的人,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活到现在!” “求我帮青荻!”卫长疑惑极了,绕着解忧仔细打量了半晌,疑心自己听错了:“你安得什么心!” 解忧面不改色:“我沒心,不须你费劲揣测,霍去病远征塞外,我也要出远门,劳烦公主在长安多关照她,在我或霍去病回來之前保证她平安无事!” “她住在冠军侯家中,不会有闪失!”卫长沒有插手的打算,更要紧的是,她摸不透解忧把这个麻烦推给自己是什么打算,难道她有了祸事。 解忧却说道:“你是知道的,我信不过这样的保证,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当初她户籍不在长安,区区一介长安令就可将她逐出长安或者沒入官家为奴,至于现在,我也不想冒险!” “青荻若被逐出长安,你该高兴才是!”卫长依旧是坐视不理的态度,乐滋滋瞧着解忧为情敌分心。 解忧索性直言道:“每个人都有弱点,她是霍去病的弱点,而我不希望他有弱点!” 不知她哪一句话触动了这骄傲公主的心,历來与她不对付的卫长似有所悟,语气柔和道:“好,我答应你,我以大汉公主的名义保证,只要我在就沒人能伤她!” “多谢!”解忧作揖道,嘴角牵起和暖的笑容。 “别高兴得太早!”卫长一手挡住她抬起的双手,眼珠子机灵一转:“我帮你的情敌,你该怎么谢我!” 解忧略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摊开手掌道:“还你公主玉佩!” 真可笑,救自己的情敌还送礼,卫长不屑的笑过,接过玉佩在手中掂了掂,这玉佩在解忧手中保存许久,似乎越发通透莹润,更显白玉晶莹的光泽,想必经她把玩琢磨许久。 她更讥讽道:“自古尊贵的人腰间佩玉是为提醒自己举止得体,走路不可晃出声音來,相比你是不需要的!” 解忧咬着唇,任凭她奚落。 觉察到她接过玉佩瞬间解忧那短暂的失落之感,卫长灵机一动,踮起脚尖,举起手臂,出其不意往前一掷,玉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庭前的水泽湖中,激起细碎的水花后随即恢复了固有的宁静,好似从來不曾发生过什么? 解忧显然沒料到她此举意图,怔怔看着卫长半天说不出话。 “能亲眼见到解忧你瞠目结舌的一幕,损失我区区一枚玉佩也算值得!”难得能在她面前占尽先机,卫长口若悬河:“不过是一枚青白玉佩,宫里这样的东西足有一箩筐,少了这一枚我也照样是大汉的公主,长公主,而你,就算得了我的玉佩,就真的能跟我平起平坐了吗?不过能见你如此失落,足见这也是你心爱之物,你给我的谢礼,我收下了,至于剩下一部分,我会找青荻去要!” “你会怎样难为她!”解忧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戒备姿态,她自是百毒不侵由得她胡闹,但青荻不行。 “霍去病心头上的人,我怎么敢难为,我一直记得她有一柄不离身的匕首,那刀鞘上的纹饰最是好看,你去告诉她,卫长公主想借來赏玩几天!”她说得极其轻巧,但这样的要求对青荻來说意味着什么?解忧也沒有把握。 解忧沒空与她周旋:“我不信平阳侯曹襄府里找不出一柄像样的匕首!” 卫长说道:“金玉珠宝怎敌心爱之物!”她骄傲的昂起额头,呈现优美的玉颈。 “原來如此!”解忧忽而有些可怜她,说着便解下腰间布囊,推到卫长跟前:“给你就是!” 卫长一惊,打开布囊,竟然见那柄匕首在解忧手中,不觉大惊,她拔出刀柄,在冰凉凉的利刃上细细琢磨一番,这匕首与先前青荻爱如珍宝的那柄一模一样,可究竟是不是同一柄呢?如果是同一柄,怎么会到了解忧手中,如果不是,那解忧怎会有着与霍去病心爱之人同样的信物,她和霍去病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 “看清楚了,满意了!”解忧的表情有些萧索,刻意做出无所谓的姿态。 卫长当然不会明白这匕首对她的意义,这是刘彻给予她的信任,也是她唯一与霍去病拥有的相同的东西,不过往后,这一切都不再属于她,命运对她多少有些杀人不见血的残酷。 “不满意!”卫长尖锐笑着,越发猖狂道:“好冷的刀刃,似乎不曾见过血,你说如果不小心在青荻那雪缎般的肌肤上划上一道口子会怎样!” “你不要逼我!”解忧愤然怒道:“这匕首你爱收不收,我乐得不管!” “对,我就是逼你,我要看看你个心如铁石的女人会为了霍去病为了你的情敌退让到什么程度,我想知道如果霍去病见到他心爱的人伤在你的匕首下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想知道被破相毁容的青荻还有沒有这样的本事得到霍去病全然无私的情爱!”卫长情绪也激动起來,眉间那道早已抚平的伤疤也莫名突兀,如丑陋的虫子一般爬在解忧心头。 解忧凝视卫长,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理解卫长或宫中其他女子对自己的敌意,她似乎只是看不惯别人快活,卫长却清晰地记着解忧第一天來到长安时带给她的压迫感,那是对她居高临下唯我独尊公主生活的挑衅,她坚信任何一个自命不凡的女子都难以容忍另一同样出色女子的存在。 解忧手下动作飞快,眨眼间已将匕首握在手中,脱开刀鞘,寒光一闪,卫长忽见那冰冷的刀柄被交到自己手中,而刀尖正抵着解忧眉心,迫在眉睫的危机, ------------ 29、互不相欠 解忧眸光幽冷直直盯着她,仿佛要把目光钉在她身上,解忧的手紧握住卫长的手,她说道:“动手吧!只需轻轻一划,你我就一样了!” 卫长完全屏住呼吸,被突如其來的变故震惊了,解忧此刻的举动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她以往意识中的那个解忧自私阴险独断专行,别人的缺点丝毫不能容忍,而自身的不足却由不得他人指责半分,然而此刻的她,似乎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的桀骜与不屈都看似变得无比光明,她依然那么盛气凌人,但正义似乎站到了她那边,为了青荻,她竟然可以这样。 卫长的手颤抖起來,最初是轻微的发抖,最后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手柄处的颤抖已影响到刀尖,不规则的抖动使得解忧眉心不自觉流下小股血流,如同溪流般缓缓流淌下,解忧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眸光始终投注于她。 方才在远处静观局势的仆役们见到这场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遣人去寻找曹襄归來。 “住手!”曹襄一进庭院就以为卫长要杀解忧,而解忧却毫不防卫杵在原地。 他莽撞的闯入沒有缓解任何危机,反而令卫长顿生紧迫感,她本來正犹疑不决着不知该下手还是住手,却见曹襄不顾形象匆匆赶來而脸上完全写满对解忧的担心,女人的嫉妒心在一瞬间被激起并无限放大。 卫长举起匕首,狠狠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插入解忧左肩,而解忧,在听到曹襄呼喊时本能回身走神,竟然沒有躲过卫长本來毫无威胁的袭击。 她下手,而她沒躲,这一瞬间发生的事件包含太多的无奈。 肩部的刺痛提醒了她,解忧愣愣注视卫长,视线最终回到自己身上,伤口不知有多深,卫长不是专业剑客,这一击完全是本能反应,但她的伤口完全不听内心,在卫长拔出匕首瞬间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曹襄在女子中厮混多年,打打闹闹的场面见多了,却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景象。 三个人一时间都难以相信,如同中了蛊一般愣神。 最先反应过來的还是解忧自己,她用帛巾掩住伤口,拒绝了好心帮助她的曹襄,一个人缓缓走出平阳侯府。 “记住你的承诺!”行至门前,解忧咳嗽着转身说。 送她來的金日磾显然沒料到事态会这般严重,从车前跳下奔过去扶她。 “无妨!”沒有理会身后的平阳侯府爆发出的激烈争吵,解忧摆摆手,说话有些困难,脸色惨白的她被扶进了车里。 “这里住着你的仇人,你怎么流着血出來!”日磾驾着马车频频回头关注她的伤势。 “不是仇人,或许是债主!”解忧吃力的解开随身携带的药囊为自己敷上。 听到她还能说话,日磾稍稍安心,问道:“你欠了她什么?” “我沒觉得欠她!”解忧虚弱得靠着车壁,眼神空洞的凝望车外苍穹:“可惜她不这样认为!” 日磾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竹馆内 “棘手的事安排好了!”衡玑端坐竹馆,似乎已在她房内等了许久。 解忧掩了掩伤口,似有些尴尬,略欠身道:“已安排妥当!” “把她交给谁照料!”衡玑直接挑开话題。 解忧知悉她很不屑,不屑于她的感情,不屑于她的付出,甚至不屑于表达不屑,遂毫不避讳道:“卫长公主!” “好一个解忧呀,你还真聪明!”衡玑不知是赞美还是讥讽,她对她的受伤习以为常,而且她笃定,如果她执迷下去还会受更多伤。 解忧膝盖一软,无力席地而坐:“你就笑话我吧!权当我傻,为一个不值得的人费这么多心思!” “只能说你们谁也不聪明,霍去病把她接到府里以为从此能守护她,岂知前方战事令他自顾不暇,他把她托付给你,谁知你忽有任务随陛下出行,而你呢?把她托付给卫长,又会有怎样的意外!”衡玑看在眼里,若有所指道:“人总喜欢为将來计划安排,恨不得替他人准备一切退路,但人再如何明智,也算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所谓的事先准备可能只是白忙!” 忽有夜风灌入,解忧骤然一冷:“你这话叫我想起始皇帝,任凭如何雄才大略任凭他做了多少安排,也挡不住身后形势失控!” “说到安排,我倒是忘了,我房内那些东西,将來都是你的!”衡玑不由分说起身:“夜里风大,我先回去!” 解忧打量她年岁大了身体不如从前,竟也想到交待后事,心中不胜感慨嘴上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舍不得说,她觉得这些话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何时何地听过。 “你行走多年,树敌无数,这竹馆不失为一处很好的避让之所!”衡玑走到半路,摩挲着云梯,如生离死别般不舍。 “此去甘泉不过数十里,无非一趟伴驾,衡玑怎么这般多愁善感!”解忧嘟囔着嘴就爱顶撞她。 衡玑缓缓走上竹梯,在半空中旋即转身道:“人啊!任凭再如何聪明透彻,看得透世人,终看不到自己!” ------------ 30、心乱如麻 这看似寻常的一次巡幸注定成为许多人此生难以磨灭的记忆。 解忧早早躲进车驾,以一排竹帘挡去车外的纷纷扰扰,不想见的人,这些日子的确不曾來骚扰她,听到车外侍卫提醒“启程”的声音,瞥见同车而坐的衡玑闭目养神对周遭一切不闻不问,她悄悄以两指扒开帘子,偷瞄车外的人。 于单在车的前方策马而行,无精打采拽着马鞭,偶尔回首,解忧吓得立刻摔了竹帘唯恐被发现,眼见自己过于莽撞的动作并未惊动衡玑,这才更小心翼翼悄然偷窥着,他不时回眸,似在兼顾周围的侍卫,陛下这是有意训练于单为心腹之人吗?解忧哑然,金色的阳光洒在他日益消瘦的面庞似乎令他有难以接受的负重感,他眼窝深陷,略显清瘦,左顾右盼的姿态让他显得格格不入,他似染风寒未愈,咳嗽间不住掩饰虚弱之感,强撑着一口气驭马而行。 解忧轻轻放下帘子,瞟了眼衡玑,故作镇定,却不自觉生出一股莫名虚弱。 衡玑看似在梦中,却冷不防闷哼一声,极尽鄙夷,解忧知悉她睡着也睁着半只眼,必然对自己这般窘迫之态不屑一顾,她叹气,似乎于单的到來令她越发看清自己,她沒有想象中那般冷酷决绝,或许是衡玑的教育不够彻底,或许她有意留了一念单纯,解忧意识中坚定的某种概念似乎动摇了。 “我听闻朝中有人对你的所为颇有微词!”车轮碾过尘埃,衡玑冷然出声,沉闷沙哑的嗓音里多少透着些肃杀与不满。 “听闻,听谁说!”解忧挑眉以对,坦率表现出负隅顽抗的本能,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无比蔑视那些在背后捣鬼告状的小人。 “风闻!” 解忧冷哼一声,知道她仅为提示自己,郁然问道:“难道是张汤!”他这般执着,究竟是冲着荆楚还是她來的。 衡玑不置可否,解忧权当她默认,愤然道:“我早晚收拾他!” 某种程度上,他们的职权有交互之嫌,在陛下面前,他们还是竞争关系,说彼此有多和睦是绝不可能的,更多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漠视,她不认为是谁先干扰了谁,同时存在就是个错误。 “廷尉府怎么得罪你了!”衡玑不冷不热道。 怎么得罪,青荻的事情就是最大的得罪,这个麻烦完全是廷尉府造成的,是廷尉张汤造成的,车辙忽然轧过山路凸起的顽石,猛一颠簸,令解忧身子悚然一抖。 “昨日皇后命人送來些荆楚的兰芷香草,你恰好不在,我替你去谢过了!”衡玑忽然转换话題。 解忧却毫不领情,歪在车壁上道:“若有心,把荆楚的山水还我,拿些花草搪塞岂不恶心!” 车身又是一抖,解忧脑袋重重磕住。 衡玑置若罔闻,继续说道:“在椒房我遇见你的青荻了!”话音未落,车身又一颠簸,令她话语的重音莫名落在青字上,猛一听还以为说“情敌”呢? 她的停顿恰到好处,猝不及防勾起解忧略带酸涩的记忆,所有的怒火在这一瞬间消散,化为迷茫的心酸。 “她好吗?”解忧试图以几分不屑几分淡漠表现此刻的心境。 “不大好!”衡玑眼睑不抬一下。 解忧闻言惊觉,紧张问道:“什么叫不大好!”她明明探望过青荻,确信她一切安好无恙,但随即否认了自己的认知,她依照自己的身体状态去揣度她的状态难免有失偏颇,她只是一介柔弱女子,或许茶饭不思,或许水土不服,怎会有解忧那般顽强的生命力。 “许是吃坏了东西,吐得屋里满是酸水的气味,我嫌脏沒过去,远远见她脸色蜡黄,嘴唇发白,估摸是病了,可这姑娘身体一般,脾气可犟,只说自己是坐车颠得呕吐!”衡玑说道。 “你沒问什么病!”解忧问,这青荻可不能有什么不测,不然霍去病可要怪自己了。 “她说沒病,有什么好问!”衡玑不以为然道。 解忧一听,登时火冒了上來,原來自己这不顾他人死活的脾气都是跟她学的。 “你怎么不仔细看看,你不是会诊脉吗?”解忧责难般对她吼道,惹得坐在车前的清溪忍不住追问翁主是否有什么需要,被她一声呵斥骂了回去。 衡玑并未动怒,如有难言之隐般小声道:“我猜,可能是,可能是,那个病!” 解忧看不懂她挤眉弄眼的暗示,更听不懂她的话,她需要直截了当的答案:“什么病!” “就是,就是……”衡玑不知如何解释,自己怎么教出这么个迟缓的徒弟。 “是什么?”解忧也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不慎抖露的天机会要了自己的小命。 “有孕!”衡玑干脆一击敲醒这傻孩子。 当真是一记惊雷,解忧半晌沒回过神,任凭她再如何无知也不会错解这件事的意义,于是反复思量,霍去病是在哪个时候犯下了案,等她回忆过霍去病对她的每一次转变与交代,这一事实带來的伤害才缓缓到來,什么拜托她照顾,什么廷尉府,全都是谎言,都是霍去病想出來的谎言,解忧从未如此憎恨过。 “你能确定!”解忧强压着怒火问道,如果说之前他们的关系更像是捕风捉影的游戏,那么此刻的证据则触目惊心。 衡玑摇头:“我只远远看了一眼,是猜测,不过看皇后面有喜色,只怕十之**!” 解忧对衡玑的医术深信不疑,更恨自己沒好好学习医术,不然定能第一时间掌握消息。 “再说,霍去病不在家中,她未必信得过旁人,未必肯随意让人检视!”衡玑补充道。 解忧对这名字厌倦般抵触着,青荻不比她俩,未必事事皆可嗅出阴谋的气息,这突发的意外可愁坏解忧了。 可笑她自以为聪明,却是最可欺的一个,以前她唯唯诺诺很听话,却被人处处欺负当猴耍,现在她时时占强,原來还是一场笑话。 “怎么不在昨天告诉我!”她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我沒觉得多重要!”衡玑道。 不确定比确定更叫她牵肠挂肚,恨不得立即骑上飞马跑回长安问个明白,她坐立不安,掀开帘子朝回看,群山环绕中暗红色的车队已快至甘泉宫,郊外的风中带着丝丝香甜,解忧心中立即盘算,这一去一回需要的时间。 “如果回长安,等于向陛下表面,你在乎霍去病胜过一切,你可要想清楚!”衡玑告诫道, ------------ 31、黯然神伤 暑气未消,甘泉宫的流水淌过温润湿滑的石壁,在烛火的光影下缓缓绕过山石堆砌的水道,如今是夜半,三两个疏星洒在天边,透过梧桐的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四下无人,解忧双足裸着浸在水中,撇开因行路过多长出的老茧,少见阳光的足部肌肤竟白皙无比。 衡玑一如既往了解她,总在她即将失控时即使掌握对她最后的控制。 遥望灰暗夜空,偶有适于暗夜飞行的鸟雀划过。 甘泉宫距长安城不过三百里,拉车的牲口却走了不止一天,衡玑体力大不如前,却极力拒绝刘彻派來的侍从,只留清溪在旁侍候,别人劳顿数日恨不得钻进内室睡足十二个时辰,她可睡不着,只要还有一丝放不下的事,她就睡不着,全身保持高度紧张戒备的状态,随时随地可投入战斗,只要想想这些年让她操心过的事,就知道她有多累了。 “鸽子该飞到长安了吧!”解忧心想,露出冷冷的暗笑,在甘泉宫,她有更多陪侍在刘彻身畔的机会,她前所未有的接近权力中心,不是贪恋权势,她只试图证明什么?或许是自己的强大。 刘彻对她的抉择非常满意,懂得取舍明辨是非才是他需要的,他一面命侍中郎拟诏书一面还与解忧下着棋,等于默许她旁听他的政事,且听且行,解忧了解自己的身份,知道就是知道了,沒轮到她发言的时刻。 “廷尉张汤命人快马來报……” 解忧拿捏手中的棋子险些落下硬生生坏了一局好棋,除了前方的战事,只有这个人能令她保持十二万分警觉,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办的是同样的差事,表面老死不相往來两个人自始至终暗暗较劲,谁也不服谁。 确定一字不落记住他的奏报,解忧暂松一口气却并未真正放心,这个人总让人捏一把汗。 青荻或许是个重要的人,但不是对她而言,借着沿途休憩的间隙,她悄然放飞一只信鸽,山林间鸟雀无数,她坚信这足以避开众人的耳目,信中并未言明什么?只嘱咐人照料青荻的健康,顺带提到几味药材。虽然对自己的情报渠道有十足信心,但为避免密信落入有心人之手,她宁愿这样做。 令她郁闷的还有另一桩事,登甘泉山的路上衡玑忽然对解忧道:“于单此生不易,你该去看看他!” 解忧登时不解,莫不是一路颠簸的马车颠坏了衡玑的心智,但衡玑不愿多言,此生不易,她身边哪个人此生过得容易了,她就不信于单一个大男人要靠别人的同情怜悯过一辈子,衡玑这不是替陛下做说客,就是太悲天悯人了。 解忧嘟囔着嘴,赌气般不再对衡玑说一句话,于是除了与陛下对弈,她干脆整夜整夜留在甘泉水畔,如任性的孩子般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探出头凝视水中的倒影,随激荡的水波摇晃着,并不清晰,多久未凝视自己这张脸庞,刻薄而棱角分明的脸庞,写满心机与秘密的脸庞,泉水滴答,却不足以洗涤人心。 夷安曾说她足底的茧子厚得足以踏火而安然无恙,早些年解忧还不时用指甲轻轻剥去逐渐蜕化的老茧,但很快便长出新的,越來越坚实,这些年她变懒了,索性把这当成老天的馈赠,对她艰苦岁月的报偿。 曹襄曾赞美她幼年时梨子般的小脸,不想如今却越长越尖刻刁钻,解忧不禁暗自叹道,如果卫长公主知道信鸽是送到曹襄手里,会不会手执匕首纵马而來,不过她愿意冒这个险,曹襄是个不爱招摇显摆的聪明人,她信得过。 “翁主,翁主!”清溪见她沉思,壮着胆子在几步之外喊她。 “嚷什么?衡玑有事找我!”解忧头也不回,固执的对着泉水,任凭流水冲刷足部的老茧,除了衡玑,她想不出其他理由。 清溪吐了吐舌头,不知谁又得罪了她,好脾气说道:“她早早睡下了,你的鸽子回來了!” 鸽子是解忧最在意的东西,解忧无需百般叮嘱,只需凝视着告知她鸽子來时务必提醒就可让这小婢女明白此间的意义,清溪不敢偷窥信鸽的秘密,又怕耽误解忧的要事,只好踏着月光前來禀报。 “知道了!”她说道,并沒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塞外战事起,诸侯都被牢牢掌控着,加诸这些年朝廷数次处置诸侯王,他们已安分了不少,解忧确信四海无大事,而那只信鸽,只可能是曹襄的回信,不关乎苍生,只关乎青荻。 清溪不知解忧这千回百转的心思,只当她心情不好,便有些不忍心,蹲坐在一旁陪伴着她。 “你回去吧!我怕衡玑夜里咳嗽!”解忧吩咐道,她的长辈衡玑也是个好强之人,坚决不承认自己日渐衰老的事实。 “衡玑熏着香料睡下了!”清溪说道,委婉表达她的拒绝。 “是吗?”解忧兀自道,略带狂躁的心境忽然宁静起來,她忽然问:“清溪你是哪里人!” 清溪有些诧异,不敢相信这是翁主说出的话,她堂而皇之享受她多年的照料服务,却从不过问她的身世背景,她迟疑着道:“霸陵人!” “你家里还有人吗?怎么会來宫里!”解忧问道。 清溪说道:“家父在我幼年时从军战死,母亲悲伤过度而亡,族人嫌我是个女子,并无承继香火之责,便把我送入宫中为婢!” 她的描述极尽简短,并无凄楚伤感之意,反倒有一股看破世事的沧桑,似乎与衡玑解忧相处惯了也多了一股不自知的淡漠。 “这么说,一个人都沒有了!”解忧回过头看她,不出所料,清溪是陛下派來的,即便是寻常侍女,只要在衡玑与解忧身边也必须是背景绝对清白的,因清溪为宫中婢女,解忧反倒不大信任她,总觉得是刘彻或他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偶尔还拿她撒气,后來刘彻还特意提过清溪可信,更叫解忧狐疑不止,所幸她这些年所行无偏差,二人才一直相安无事。 “都沒了!”清溪答得坦然而简单。 解忧哑然,或许不该随意揭开别人的旧疮疤,她略微笑了笑,命她回去, ------------ 32、弃卒保帅 凌晨,一切尚在雾气朦胧中,甘泉宫山势险峻,风景奇绝,无数的绿意爬满枝头,包围了宫阙。 一封紧急的情报送到刘彻睡眼惺忪的榻边,如惊雷般瞬间摧毁他全部的睡意。 “來人,快來人,统统给朕过來!”刘彻敲打着卧榻。 于是,打瞌睡的侍卫骤然清醒,寻思着陛下要处罚谁。 伺候在外的宫监端着痰盂跑來,思索着陛下需要什么? 穿戴未整齐的侍中郎慌慌张张朝陛下寝殿跑去,若是慢了升职的机会就溜了。 刘彻扫了眼榻前跪着的人们,警惕的命多数人退下,仅留最可信的侍卫在旁。 解忧也是听到叫唤赶來,刘彻历來不拘小节,心血來潮时随时会召唤他们。 “把门关上,快关上!”刘彻冲她吼着,带有明显压抑的愤怒与惊慌。 他这是怎么了?十数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寝殿处于黑暗中,解忧代替宫监完成盏灯的工作,刘彻显然已忍耐到极致,将手心紧捏的帛书朝他们面前一摔:“自己看!” “什么?匈奴人來了!”与其他人的惶恐不安相比,解忧更多是震惊,震惊于事发突然,情报却能未及时跟上,情报出了差错,只可能是张汤和她,张汤尚在长安鞭长莫及,只有可能是她。 解忧尚在理凌乱的思绪,身旁的侍卫长已及时发现这一状况的严重性,他说道:“小股匈奴军队越过长城不为劫掠不为侵扰,显然是冲着甘泉宫來的,从情报说的时间看,他们已逼近甘泉宫了,请陛下及早撤离!” 甘泉宫不比未央宫身处长安心腹地带,从汉初时就时常被匈奴侵扰,这几年汉军在前线屡破匈奴,这才暂时解了甘泉的烽火,但这一次,大意的人们竟忘了,这里依然可以是汉匈交战的前线,随时有可能被匈奴攻击,天子竟然在前线。 天子有难,大汉江山危矣。 “时间不明,地点不明,人马多少也不清!”解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和众人的处境。 “陛下还望尽快通知长安军营!”东方朔跌跌撞撞推门而入,险些被跪着的侍卫绊倒。 “不,时间來不及,反而会了令军中大乱!”解忧分析道,隐隐感觉有人将为此付出代价,她简直不能相信,陛下处在悬崖边上。 刘彻几乎不愿去看她,他连愤怒都不愿表达,塞外江南尽在掌控,他的解忧竟然这般叫他失望。 “如若不然,只能请陛下立即撤走!”侍卫长有些火气,是冲着解忧的,都说她是无所不知的能人,却在此刻马失前蹄,至天子与危难中。 “臣去去就回!”解忧说话就往外走,其他人也沒拦着她,终于看清她是个沒用的摆设,关键时刻只会逃避,他们暂时丢开她,商量着紧急时刻的应对之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解忧一次次质问自己,猛然想起那只被自己遗忘丢弃的鸽子,低头走路间却被迎面而來的人撞个踉跄,解忧迎头一看:“于单!” “听说皇帝发怒了,是对你发怒了吗?”于单关切的问。 解忧心中一片混乱,直到此刻他还关心她,可她根本不配获得这样无私执着的感情:是她漠视了危险。 解忧摇摇头:“我有事先走!”她來不及跟他解释,相信自会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此刻的她需要的是补救。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于单冲她的背影吼。 解忧听不下去,加快了脚步。 她爬上竹馆,从屋顶找到闲适休憩中的鸽子,它显然被主人惊惶的不断颤抖的紧握自己红色爪子的手惊吓了。 鸽子见主人松了手,迫不及待飞走。 当真是这样,小股不明人马越境朝甘泉山方向而去,望极快查明,解忧一巴掌狠狠拍在脸上,恨不得即可杀死自己:“蠢人!” 这般重要的情报,她本可以及时发现并阻止危险的发生,她本可以及时禀报刘彻好调集军队护驾,她本有好几个时辰去解决这件事,可谁能知道,关键时刻她竟然在吃无端的飞醋,但她就这样糊涂的愚蠢的让险情发生在刘彻卧榻旁。 解忧跑回刘彻的寝殿,所有人已做好准备,包括衡玑,解忧知道他们已做好准备。 全身而退已不可能,唯有弃卒保帅,一部分精锐侍卫假扮护驾的队伍引开匈奴人,陛下随另一部分人逃跑,如果说平时他们之间是有隔阂有竞争的,那么此刻绝对是上下一心一致对外的。 “你们退下!”刘彻对侍卫们说,这既是给他们时间准备,也是给刘彻时间接纳,大殿里仅剩下刘彻,东方朔,解忧,以及匆匆赶來的衡玑, ------------ 33、置之死地 他当然明白这一声命令的含义,一直以來他是尊贵的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威的帝王,而他们是忠诚的英勇的精锐,他习惯驱使他们,驱使所有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牺牲他们的生命去救助自己,不是刘彻要这样做,是帝王的天然属性决定了一切,他只能残酷的目视别人一次次代他去战斗代他冲锋陷阵然后代他去死,谁都可以死,唯独他不行。 “臣请命随他们一起!”解忧忽然跪下,诚恳的请求道,如果有人必须为此负责,那就是她。 “你起來!”刘彻摇着头蹙眉,却沒瞧她一眼:“这不关你的事!” 他内心惶惶不安起來,想起那位递交辞呈的老将军隐退前说的话:“每次送士兵上战场,我都把他们想象成蝼蚁,这样心里会好受些!”杀戮的梦魇折磨了老将军一生,那时刘彻暗下决心,一定要结束这一切,然而,宿命般一切走到他眼前來。 衡玑此时却一言不发,似在悄然倾听等待着什么? “是臣的错,臣早已收到情报!”解忧说,一旁侧目而视的东方朔讶然张嘴,她继续道:“但臣失职沒有看!” “你居然!”衡玑猛然站起,指着解忧愤愤道,一口气上不來,险些被气厥。 刘彻闭目垂睫,眉心隐隐而动,似乎不愿相信。 “臣必须去,臣与匈奴人交过手,这只护驾的队伍里沒有谁比臣更了解匈奴人,沒有人比臣更有把握拖住他们!”下了必死的决心,解忧越发冷静清醒,她要用鲜血來洗清自己的罪过,她继续说道:“更重要的是,这里沒有人比臣更有资格代陛下去死!” 她的声音清亮有力,落在满是松风的甘泉山间,激不起半点回声。 他养育了她,一手栽培了她,他给了她机会空间,给了她全部的骄傲,现在该是她回报他的时刻,人世间的法则似乎是这样。 “生死在此一念,陛下,我们沒有时间耽搁了,如果最后落入这小队人马中沒有真正的汉室血脉,匈奴人怎么肯善罢甘休,臣只求为陛下争取足够的时间!”解忧眼里含着泪说道,她的一个不留心竟要那么多人白白去送死。 “解忧,你知道吗?霍去病出征前告诉我,他要成亲!”刘彻郁然道。 沒有人明白他此刻提起这桩事的心情,他们都以为霍去病不会爱了,永远不会爱了,当出生入死的兄弟战死,当河西的七千冤魂萦绕,霍去病跪在刘彻面前,如同跪在那些不再归來的魂魄面前,以男子汉的名义拒绝了他好心赐予希望助他忘却痛苦的崭新宅院,他重重立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话音刚落,宛若地动山摇,那一刻,连久经风雨的刘彻也不免为之动容,然而这一次出征前,他忽然告诉他,等仗打完,他要成亲,这于刘彻而言是无比欢快的,至少证明经历了七千“蝼蚁”死亡阴影的霍去病沒有如老将军般被噩梦纠缠一生,至少证明刘彻的某些自私决定并未完全打断他的生活。 成亲,多么陌生的词汇,谁会想到刘彻在这一刻提起这件事的意义。 解忧苦笑,她这才意识到,霍去病与每一个常人一样是会成亲的,她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不成亲,她对他的情爱就能永远停留在彼此之间不再断绝,但事实上霍去病将残忍的属于另一个人。 刘彻的眼神与她交流着,你不想知道他要娶谁吗? 解忧凄然,这对她重要吗? 衡玑忽然走过來,多年來第一次跪在刘彻面前。 刘彻一惊,说不出话來。 “陛下,是你下命令的时刻了,臣愿与解忧一道!”衡玑肃然道,她的姿态很谦卑,声音很谦和,她在赎罪,替解忧赎罪。 “不,不,不可以!”他一连说了三个“不”,这不是他理想的大汉,他留这些叛臣的后代在身边,不是让她们为他去死的,他要他们看到大汉的锦绣河山在他的英名治理下痛击敌寇收复失地,他要他们心甘情愿臣服在脚下瞻仰他的光芒,而不是在今天,不是用这样的方式。 “启禀陛下,臣等准备就绪!”门外等候的侍卫前來催促,多一刻的等待就多一刻危险。 衡玑与解忧相视一笑,对刘彻叩首再拜,坚定的起身朝殿外走去。 “不!”刘彻启步追出,却被洞悉一切的东方朔挡住:“陛下,您不能去!” “朕不能失去她们!”刘彻踢开他。 东方朔扑过來抱住他的脚:“您不能失去她们,大汉就只能失去帝王了!” ------------ 34、落羊山涧 月明星稀,无风之夜,解忧独自來到南墙之下,随手执起尖石在宫墙下胡乱凿起來。 墙角气息不顺,格外闷热,她一个人忙了片刻,已是满头大汗,解忧把随身之物丢进土坑里,复又重新填上泥土,她对着无望的月轮,心中默许道:如若上天有灵,他年有人來此挖出解忧之物,也不枉费我來这世上走一趟。 “翁主,一切准备就绪,该启程了!”身后忽然有沉闷的人声传來,解忧悚然回头,只见陛下的随身禁卫已整好队列。 领头的侍卫她认得,他原是与霍去病同一批的侍中郎,他们一个征战疆场,一个伴君出入,誓死效忠陛下,与许多人相比,一身正气而不张扬的他才是真正的贵族。 他今夜的声音低沉沙哑,已无半点天子侍中的朝气蓬勃,但目意坚决,显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解忧明白,这支队伍的每个人都很年轻,他们这一去绝无可能活着回來,心甘情愿以一己之死换取大汉江山的平安,解忧与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曾说过话,那时她太张扬太狂妄,还不懂如何掩饰锋芒,可今天,只要一句话,他们竟可无言将生命托付,视死如归。 而她刘解忧甚至比他们更悲哀,他们死后会以烈士的名义被永远贡入忠烈祠,他们此生的荣光将一直伴随他们的种姓宗族延续下去,而解忧只能在无名的乱葬岗上,草草留下一抹晦暗的痕迹,解忧忽然很瞧不起自己,难道她后悔了。 “立即出发!”解忧一声令下,所有人迅速集结在天子车架周围,甘泉山上夜风骤起,宫灯摇曳,偶有不知情的宫人路过远远侧目而视。 解忧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只见衡玑已妥妥定在车内,如老树苍松般。 见到她衣袍沾上的泥土,衡玑问:“你去哪里了!” “埋葬一些东西,纪念!”千钧一发的时刻,每个人说话都尽量简短。 “纪念什么?”衡玑不解。 解忧转过身去,面对未知的夜色,怆然道:“我曾來过这世间,爱过一个人!” “护驾”的队伍集结在行宫的石阶下方,行宫内灯火逐渐熄灭,不知内里的人如野草般立于山巅石壁,茫然目视他们,,他显然毫不知情。 刘解忧倚在车壁上,悄悄目送毫不知情的于单离去,她心里忽然泛起一丝苦涩,希望他将來能遇到真正的好女子。 这只被视作诱饵的队伍按计划穿行在山岭黑夜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丝生机,未点燃火把的他们不禁担忧匈奴是否中计,解忧却深信不疑,她的直觉从未如此准确,这是她宿命的债,本应由她去偿还。 “你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马车行在乱石无数的山路上不断颠簸着,衡玑忽然问她。 解忧目不斜视:“死的时候,有亲人在身边!” “为什么?” “因为活到今天也不曾有过,你呢?” 衡玑隐约苦笑:“归葬故里,不做孤魂野鬼!” 解忧默然,所谓心愿未必都能实现。 “前面就是落羊涧!”驾车的侍卫沉声提醒她们。 “可有岔路!”解忧掀开帘子探着,然而前方黑洞洞一片,只有零星的星光勉强照亮道路。 “正是!” 确信了岔道与地图上描绘的一致,解忧悄然抛下一物于路旁,无比淡定目视逃生的道路离自己越來越远。 如此行了大半夜,眼睁睁望着甘泉山远去,混乱的马蹄声却由远及近,如慌乱的鼓点落在他们心上,陆续有略带胡音的汉语传來,频频喝他们停下。 想要兵不血刃活捉他们,大汉的军士们加快挥动手中的马鞭,无数箭镞如雨点般落下,车前的护卫不待言明将解忧推进车里,厮杀声从队伍最后传來,这注定是沒有余地的牺牲,位于马队末端的侍卫成为刀下亡魂,随后是仅次于末端的…… 那些年轻的飞扬的生命消逝在风中,箭镞终于落到马车上,险些戳穿这最后一层屏障,解忧对衡玑苍然一笑,投身于战斗。 “翁主保重!”驾车的侍卫将缰绳交予她手中,转身跳上刚刚失去主人的战马。 解忧明白,相视一笑间已跃过不少距离,横飞的血肉在眼角瞟过,她生命中头一次意识到生命的消逝如斯惨烈,这或许就是对她漠视苍生的十年岁月最沉痛的惩罚。 “嘶!”解忧肩部一痛,该來的终于來了,顾不得伤口,她以短剑刺入马匹股部:“求你了,求你了,再快一点!” ------------ 35、山河泣血 “站住!”十步之内尽是匈奴,她流血的身体已使不上劲,解忧愤然抽一鞭子,用最后一点气力将他们引开一点。 “吁!”前路最终被敌人占据,他们并未立即上前,或许料定他们无处可逃,或许以为胜券在握,反而留人看守着,剩下一批人朝后方飞驰而去。 解忧回身勉强掀开帘子推开车门,只见衡玑倒在马车里,锋利的竹箭从胸中穿过,汩汩的血从身体里涌出,解忧左肩中箭,虽不致命却也手足无措,她此生目睹和经历的死亡已不计其数,但沒有一次如此时此刻这般痛苦难忍,除却那些信仰与恩情,解忧也是有情感的。虽然她拒绝承认,但这是她相依为命十几载的衡玑呀。 “解忧,把箭拔出來,听我的……”她断断续续吩咐着。 “不,不行……”解忧摇着头,眼泪不由得涌上來。 “听我说,我不能死在他们手里,只有你,只有你有权了结这一切,我六岁被送到长安,如果这一切是赎罪,那么到今天为止我受够了,几十年苦心经营为汉家天下却也了无生趣,成天面对阴谋和杀戮,是结束的时候了!”最后的几个字虚弱无力,解忧试图捂住胸口流淌的鲜血,却不由得颤抖起來,她做不到。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眼前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和刺眼的红,解忧几乎沒有力量说出完整的话。 “我活了这么些年,够了,够了……”衡玑继续。 “上苍为何这般残忍!”解忧强忍着左肩的伤痛。 “只有你,只有你了!”她用仅有的力气握住解忧的手,做出失去神志前最重要的决定,将那只手按在穿过胸腔的箭镞上:“听我说,所有的荣耀与罪孽到此结束,如果有机会活着,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回长安,你为大汉付出太多,我唯一后悔的是把你变成另一个我!” 解忧流着泪猛摇头:“我无怨无悔,绝不悔!” “我不能死在他们手上……”不远处传來的马蹄与追赶声惊醒了衡玑即将失去的意识,瞪大的双眸里分明写着惶恐与不甘。 容得不解忧多想,匈奴军队逼近她们,从衡玑眼里,她看到焦急、期许,甚至还有一丝释然,解忧受到感召,将衡玑托起,一只手绕到她身后握紧箭羽,奋力拔出。 “啊!”解忧痛苦呼叫着,仿佛能把这痛彻心扉的感觉完全掏出。 衡玑滚烫的鲜血喷涌般溅在她脸上,也溅到她心里,衡玑的身体随之落下,她最后的笑容随体温冷却。 匈奴人的马队追上他们,在斩杀与哀嚎中杀掉最后一批忠诚的守卫者。 这只野蛮队伍的首领打着马驰到车前,举着火把打量着因痛苦对周围漠然忽视的她。 “是你!”赵信满是杀气的脸上分明写着诧异与懊恼,打着马围绕马车走了几圈,终于发问:“皇帝呢?不好,中计了!” “是我,可你知道的太晚了!”解忧抹去泪痕,抚平衣角的褶皱,平静而傲然坐在车前,但她的气力随鲜血一点点丧尽,她料定匈奴人跋涉千里马匹必定饥饿不堪,故而沿途洒落许多黑豆,一面拖延时间,一面又引得他们坚信刘彻在此朝这条路追來。 “皇帝呢?”赵信不甘心的追问。 解忧慨然笑道:“既然追错了路,就别问皇帝了!”为防赵信掉头追去,她继续道:“按路程推算,调集最近的兵马只需一个时辰,我们这一路死士已为陛下争取到这一个时辰,你现在回去,正好和汉军狭路相逢,不知赵将军在崇山峻岭间作战的本事是否也如草原上那般好!” “她死了!”赵信以马鞭冷冷指着衡玑的尸体。 “她的选择!”解忧冷然回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真是刘彻的人,你去王廷真有目的,原來于单果真私通汉人!”赵信一步步说出他的推测,从最初的疑惑到得意洋洋。 解忧似乎浑然不知,面对已然完成的任务,缓缓拾起那只结束了衡玑性命的箭,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住手!”说话间,赵信手中的弯刀已划过來折断箭镞,士兵随即冲上來抢过竹箭。 挫败,解忧一动牵动了内息,一口血喷涌而出,体力不支得歪歪倚靠车壁。 “你想死!”赵信笑得志得意满,仿佛是天地间的胜利者:“也罢,既然捉不到你们的皇帝,把你带回去也能交待!” “哼!”解忧轻蔑而倔强道:“一个两次叛逃的奸贼,还想偷袭我大汉皇帝陛下,自不量力!” “你们的皇帝为了活命,拿两个女人做饵,汉朝的男人们真是了不得!”赵信肆意嘲笑起來,连带周围的匈奴士兵也跟着大笑起來。 “胡说!”解忧挺直腰板斥道:“像你这种禽兽不如的匈奴人怎么会知道忠心二字怎么写!” “我投靠你们汉朝不过是为了活命!”赵信被激怒了,他脑中绝沒有“忠臣不事二主”这样的观念,一切以生存为先,别说是投降两次,就算三次四次又如何。 “贪生怕死!”解忧对他满是不屑。 “你不怕死,我要把你献给单于,让他亲手处决汉朝的奸细,王廷的刑法,你是见过的!”赵信仿佛看到解忧瘦小的身躯在烈火上焚烧的情景,不自觉笑起來:“人的心或许藏着千万种奥秘,但人的肉体面对刀剑冰火时的挣扎肯定是一样的,我倒要看看你的忠诚能否感动昆仑神!” “沒抓到大鱼不好回去吧!”解忧冷笑着,深知匈奴对无功而返者有着严酷的刑罚。 “哼,抓住你这个汉朝奸细也是功劳!”赵信不由分说,命士兵将死尸抛至荒野,再驾着解忧乘坐的马车而还,她竟然是刘彻的亲信,这于赵信而言不得不说是个意外,他决计不可让她就这样死去,他需要活着的她回到王庭交待。 “就算死我也是大汉的忠臣,而你,到死都是个两次叛主的小人!”解忧不再挣扎,闭目安详的等待着。 赵信有些惊异于这个女子身体里的能量,他本以为生命之上一切皆是虚无,他以为她也会忠义全无名利可抛,他以为她们是汉室王朝放弃的棋子,但她们此刻的抉择让赵信见识到汉室忠臣的自我牺牲精神,赵信的信念动摇了,他泫然意识到,这样一个国家是不可战胜的, ------------ 36、劫后余生 刘解忧孱弱的歪在马车里,温热的鲜血逐渐从身体流出,恍惚间带走她不甚清晰的意识,车外是苍凉的荒漠,除却飞沙走石,还有连天的衰草与绝艳的晚霞。 死亡无声逼近,伴随车外马蹄声,她知道他们正俘虏着自己远去,解忧一生不曾服过输,却先后两次沦为胡人俘虏,不可不称之为命运弄人,临近生命尽头,她却毫无恐慌,先前自尽的决心也荡然无存,只剩下枯等。 究竟在等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恍惚间体力不支沉沉睡去,衡玑,数不尽的汉家将士永远留在了那条狭小的山涧上,注定她不会安乐的下半生。 梦中是无尽的喧嚣,震天的擂鼓,汉家的旌旗,巍峨的祁连,还有分辨不清的面孔…… 军医看着眼前平躺的女子,她形容枯瘦,眉心紧锁,被撕破的丝帛衣襟上沾满血迹,有她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新旧血迹融在一起分不清,他的目光最终回到她的左肩,伤口未经任何处理,连日的颠簸也加剧了化脓,逐渐腐烂的皮肉与淤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异味,这不该是位妙龄女子的身体。 军医的怜悯之心多少左右了他的动作,缓缓先以刀割开她的衣襟,再小心翼翼割开伤口附近的皮肤,箭镞深深扎入身体,昏迷的女子似乎感觉到痛,隐隐**着。 医馆沒有犹豫,以铁钳夹箭身,另一手摁住她肩膀,奋力将竹箭拔出。 “嘶……痛……”故人逝去的疼痛与身体的苦楚交错着,生不如死缠绕着她,豆大的汗珠垂下,解忧身子一颤从昏迷中醒來。 榻边的案上摆着一盏昏黄的灯,枯黄的灯光照亮她视线范围内的一切,简陋的军帐,简陋的摆设,肆意横流的鲜血,解忧的血,她猛然意识到身旁站立的陌生汉子正手持利器对着自己。 或许是劫后余生的本能,或许是对生存的渴望,顾不得左肩涌出的鲜血,解忧猛然侧身,一只尚能活动的右手忽然发力摁住汉子的手:“什么人!” 汉子见这半死之人忽然醒來,本已吃了一惊,此刻又被她一瞪,更慌了神:“你,你,你醒了……我,是军医……” 他身材魁梧,举止粗犷,且言语生涩,显然是异族,解忧猛然反应过來,竟大声喝道:“匈奴人!” 军医顷刻间便被解忧制住,手中的铁钳不听使唤咣当一声落地,他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女子:她目光凶狠怨念而悲愤,似有吃人之意。 想起那些为护驾而死的一百多侍卫,想起倒在血泊中的衡玑,一旦给她力量立即反扑,解忧的愤怒如火山般爆发了,她声嘶力竭吼着:“匈奴人,不得好死的匈奴人!” 生命危在旦夕,解忧却沒有半点恐惧,此时此刻杀一两个胡人也不枉此生,军医拔腿想逃,却被解忧死死拽住动弹不得,只得大声朝帐外呼救,而解忧虽有杀心,却终因伤势过重无从下手。 有军士听到声音闯入,先是一惊,随即上前拉开解忧,高声呵斥道:“他是军医,救你的军医!” 军医被她吓得退开几步,却并未逃出帐子,只在不远处小心观察着。 解忧猛然意识到这里是汉军的军帐,却來不及细问救她的人是谁,指着军医道:“匈奴人,他是匈奴人,我不要匈奴人救我!” “他是我的军医!”有人闻声闯入大帐,对她怒喝道。 “霍去病!”解忧眼前一亮,先疑心自己看错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真正正得救了,可她抑制住流泪的冲动,强辩道:“那是杀戮我万千汉人的匈奴人!” “他是汉军!”霍去病再一次强调,那是归降而來的匈奴军医,对医治箭伤颇有经验。 “不,我不要匈奴人救我,是他们杀了那么多人,杀了衡玑!”解忧声嘶力竭,毫无半点身负重伤的样子,在军士眼里,她竟毫不在乎自己流血的身体和裸露的左肩,披散着头发只顾发狠与将军对峙,活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子。 “若要活命,只有他可以救你,我沒有其他军医派给你!”霍去病明白无误说道,好似扇了她一个耳光,似也在告诉众人,霍去病的帐下沒有汉匈之分,只要效力的都是他的士兵。 “哼,你可真大度!”解忧冷冷道,气息却暴露了自己的羸弱。 霍去病沒有分辩,只示意军医尽快包扎。 解忧安静下來,发丝无力的遮盖半张脸,虚弱喘着气,军士见她不再发作,便放开了她,那名军医顺势过來为她包扎止血。 在解忧满怀敌意的眼神注视下,那军医战战兢兢完成了包扎的工作,解忧这才察觉自己方才极其失态,侧着身子扯过置于一旁的衣袍披上。 “发生了什么事,衡玑死了!”霍去病拾起她遗落的信息,眼神中并无哀戚,反倒十分疑惑,衡玑,多么不愿提及的字眼,多少夹杂着霍去病曾经的不满。 提起衡玑,解忧泪要涌出,好容易整理思绪平复情绪,怆然道:“陛下驾幸甘泉宫,我和衡玑随侍,岂料匈奴率军偷袭,汉军远在数百里之外,我们既无强援,迫于无奈,只得由我和衡玑领一百多名侍卫引蛇出洞,我们成功引开他们,在落羊涧被他们追击,所有侍卫均被杀害割下头颅,衡玑中箭,她不愿被俘受辱……” 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成句,纠缠着她凄凄惨惨的情绪,他无法理解解忧对衡玑的感情与依赖,也无法理解她对此事的内疚与懊悔,如若不是她的大意与轻率,不是她对于感情的怯懦与逃避,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你们引开了匈奴人,陛下安全了!”霍去病冷静推测道,似乎从未将关怀给予眼前这个女子,他在军中并未收到长安任何军令,这事件太过突然,他还來不及悲伤。 解忧点头,这是他们以死相搏唯一的安慰, ------------ 37、血色残阳 “于是她自尽了!”霍去病替她说完,心中不无感慨,如衡玑这般人物会选择这样的结局也是意料之中。 “嗯!”解忧闭目,竭力不让自己回想那一瞬间,谁能想到为汉室鞠躬尽瘁付出一生的衡玑最后时刻竟然在忏悔。 “所有人都牺牲了,除了你!”霍去病说道,内心也反复推敲这一事件的起因结局。 解忧把他的推敲直接解读为对自己的怀疑,她冷然反问:“你怀疑我!”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奇怪,匈奴人为何只是俘虏而沒有杀掉你!”他尝试解释,但事实多少有些讽刺。 “你这就是怀疑我,你竟然不信我!”解忧心中剧痛,止不住咳嗽起來,牵动左肩的伤口更痛。 “你别急!”霍去病知悉她脾气,试图劝慰道:“你不知道这批匈奴人多么奇怪,遇到汉军小股力量竟然不应战,丢下马车就逃,我的士兵从马车里只找到中箭的你,只有你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告诉你,好,我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因为偷袭我们的匈奴将军是赵信,他认出了我,他要把我活着带回匈奴交给伊稚斜,这样才能免除因错失皇帝而招致的惩罚!”解忧瞪着霍去病,似在质问而非解释。 霍去病似乎依旧不信:“如果俘获你的时候他有这打算并不奇怪,可是当他与汉军相遇时,即便毫无把握获胜,也沒有留下你这个活口的理由!” “你什么意思!”解忧怒气冲冲顶撞道:“你以为我投降了赵信他才放过我的,你以为他派我來你的军营做奸细吗?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人吗?” 就在不久前他们冒死救了皇帝陛下,她的同行者被杀得一个不剩,她失去了最亲的人,可他霍去病,她所谓的兄弟,就是这样对她的。 霍去病顿觉她不可理喻,不知她为何总把自己放置受迫害的位置上,好似全天下都亏欠了她,于是也怒道:“事有蹊跷我定要问个明白,你可以对我撒野,但到了长安陛下跟前,你还是要一五一十讲清楚!” “不必把陛下搬出來,你只需明白告诉我你信不过我,只要你说,我立刻就走,绝不留在你的军营惹人猜忌!” 她火气颇旺,霍去病顿感无可奈何:“好,你爱走不走,我怎么忘了,解忧翁主足智多谋自有一番本领,深受重伤照样能文能武,你大可即可就走!” 霍去病说一不二,丢下这句话便气冲冲离去。 又只剩解忧一个人,她跌坐在地,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袭來,笼罩在她看不到光明的视线里,衡玑死了,霍去病又不信她,陛下远在天边,这世上当真无可信之人吗? 如此痴痴想了许久,半晌功夫竟无一人进來探望她,解忧心灰意冷,知道在这军营里并无半个朋友,冷静下來之后,她估摸自己的伤还需疗养些日子,霍去病也只是说气话,未必有心赶自己走,故而决定厚着脸皮赖在军营。 解忧掀开帐子,只见绵延一片皆是山色一般的军帐,她漫无目的独自走到背靠军帐的山岗上,隔着旷远的大漠残阳,她与壮丽山河凄迷对望。 一个人缓缓走到她身后,却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解忧亦不去理会,寄人篱下,她沒了计较的权力。 “翁主别介意,因杖毙宫人之事,想必将军与你生了嫌隙!”赵破奴思量再三终于开口。 “哦!”解忧转身瞟了一眼,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你知道的还挺多!” “是,是卫长公主说的!”他实在不善于说谎,眼神躲闪间已露了怯意。 风中,解忧笑得分外凄凉:“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赵破奴心底一寒,她果真是心肠歹毒:“为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担上杀人的声名,值得吗?” “卫长公主就是这样告诉你的!”解忧眼里尽是轻蔑,却笑得赵破奴心底发慌。 赵破奴道:“正是,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沒什么隐情,无非下毒害我性命!”解忧道。 “毒,你是说她要杀了你!”赵破奴满眼不可置信。 “沒什么奇怪的,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解忧自嘲般道:“如果我解忧继续活下去,还会时常发生!” “可她说,只是小事!”赵破奴嘟囔着,不知是想说服解忧还是自己,他心中明艳娇俏的卫长公主怎会做出这等凶残之事。 “经常发生的,当然是小事!”解忧却说得云淡风轻。 “杀人也是小事吗?”赵破奴有些激动。 “只要我还愿意忍,就是小事,只要我还能忍,什么都可以承受,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凡事都要较个高低,不能成为朋友,最好的相处之道是老死不相往來!”解忧说。 “那为什么这次不忍了!”赵破奴不解道。 “因为不想忍了,因为我是这世上最坏最坏的恶人,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一个坏人就该做尽坏事才不枉费了这些正义之士的口舌!”解忧转过身去。 赵破奴霍然吸一口气,叹道:“记得那一年你刻意激怒将军,那一年他还不是将军,你会主动伤人吗?” 解忧却目光锐利,言语刺耳:“我会反击,反击到叫对方只有嗷嗷痛哭束手就擒的地步,可当他们四处诉苦说委屈的时候竟然忘了是谁先动的手,其实卫长应该高兴,把我这等惹人厌恶的人视为对手,谁是谁非尽可以推给我,反正人皆以为我是恶人,你说对吗?” 赵破奴被她苍凉的目光一吓,不由得后退一步,只觉得数步之间解忧已与自己划出一道距离。 解忧却未在意他的距离感,她面朝缓缓落下的夕阳:“都挨了那么多刀,怎么这次就受不了了,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其实有些人应该知足,既然已逼我至此,就不要怪我小气!” 随之而來的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赵破奴意识到,她的人生注定千疮百孔。 “翁主,你从未为自己辩解过!”他们一前一后行走着,赵破奴迟疑着在她背后开口。 解忧抬头望着天边晚霞,不恼不怒道:“若辩解有用,当初就不会冤枉我!” 赵破奴急切道:“可将军也误解你了!” 解忧头也不回:“多他一个也不多!” 赵破奴心中叹息,若你只是当年的刘征,一切会不会不同, ------------ 38、山河寂寞 霍去病果然如他保证的那样再也不去看解忧一眼,除了换药的军医,他并未加派任何人伺候她,他并未及时向长安回报她的消息,这多少不符合他一贯秉承的原则,其间也有人斗胆询问是否命信使多送一条情报回去,却被霍去病一声喝住,美其名曰不可浪费人力。 接连几天的不闻不问,反倒是赵破奴最先按耐不住,清风朗月之下,盈盈月光洒落在霍去病肩上,却称得他越发孤清,却见他只在帐前徘徊,并未表达任何意愿,借军事会议后其他人离开的时机,他凑上前去在将军耳边嘀咕道:“将军要不要亲自去看看翁主!” 霍去病冷然一瞪,不是说好了不闻不问吗?他肃然钻进军帐,以一卷帐帘将外界的纷纷扰扰阻挡。 赵破奴知道闯了祸触了他的禁忌,一声不吭准备撤退。 “回來!”还沒走出几步,将军忽然命令道。 赵破奴机敏多了,三两步跃到他身边。 “她……”霍去病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清了清嗓子道:“她怎么样了!” 赵破奴心中暗笑,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故作客观状说道:“一切都好,我问过军医,她的伤好得快,胳膊能用上力气了,只怕以后会留疤!” 霍去病点点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身体底子好,受得住折腾,至于疤痕,他的军营里哪个不是一身疤痕,霍去病料定她不会为此难过,但……“我问的不是这个!”他言外之意是“你知道我问什么”,赵破奴心中窃笑,故意夸张说道:“她逞强,表面看上去跟过去一样,但不能听人提起衡玑,昨日我一不小心说到,那眼泪就哇啦啦流出來,吓我一跳!” 霍去病一如既往沉默着,赵破奴知道,将军不说话的时候他就该乖乖出去,将军心中自有决断。 “我,你该了解我的决定!”霍去病忽然出声,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看到每一粒尘埃。 赵破奴猛然一惊,将军这是跟自己解释呢?他霍去病历來我行我素说一不二,什么时候跟人解释过,更要命的是,将军此刻虽凝视着他,眼中似有些摇摆不定,战事当前,他怎能动摇,身为军士,赵破奴必须坚定他的信念。 “将军的决定完全正确,这里是军营,军令如山,军规就是军规,不管军规是否不近人情,大汉朝将军的帐下不容有女子,你帐下所有的军士,汉人,胡人都看着呢?冷落她或者送走她,决不能让一个女子乱了军心,即使是翁主也不行!”他毫不迟疑说道,心底却不由得怜悯起霍去病來,这军营中无论谁都可以去探望解忧唯独他不行。 “我知道,如果沒有这伤,我该立刻把她送走!”霍去病说道,不见半点表情。 或者斩杀她,赵破奴发现霍去病第一次为一个女子说这般话,如果沒有外界的压力将军会怎么做,他试探性问道:“将军是否觉得亏欠了她!” “胡说!”他的试探被霍去病一句怒斥挡了回去。 赵破奴不再深究,深究也不会有结果,这不是霍去病个人的决定,他代表全体将领代表全军,陛下给了他独断乾坤的权力,并不表示他可以违反军规,将军也会有不得已的时刻,早在他们的队伍救下解忧那一刻就已注定。 “报告将军,前方将士路遇少许匈奴军士,对方并未抵抗,反而丢下一辆马车就逃,车里有个昏迷的女子,可能是汉人!” 霍去病听得疑惑,吩咐赵破奴前去探探,谁知赵破奴心急火燎跑來禀报,这昏迷的女子竟是解忧。 这是怎么回事,霍去病命人将她安置在帐中,她尚未苏醒,有关被俘的消息就在军中悄悄传开,将军帐下收留了一名被俘的汉女,而军营里从來不允许有女人。 霍去病在枕边凝望着她,她看上去并不好受,佝偻蜷缩着身子,面部表情愁苦,两道眉毛愁成一条线,泪痕与血痕分别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她似乎受了极大委屈,谁能叫她受委屈呢?这叫他想起冰天雪地里她背部的伤,想起她眼底难以名状的忧伤,想起许许多多被他刻意淡去的过往。 霍去病心中有许多个疑惑,但军规就是军规,他首先要向全军将士保证,这名有如天降的神秘女子不会给战事带來任何影响。 于是他把她丢在一旁,命人远远监视她,她失了至亲受了重伤,可他却执意追问遇袭的细节,她眼巴巴望着他,似在质问:“你是铁石心肠吗?” 他是铁石心肠吗?霍去病心中一痛,其实他从未怀疑她的忠诚,她说的话,她逃脱的过程。虽然含糊不清,但他从未怀疑,可这一切,他暂且不能叫她知道, ------------ 39、左右逢源 解忧此前有过一次大漠之行,早知此处气候变幻莫测,前一日还晴空一片万里无云,后一日便铅云坠坠风雪交加,过去她自恃年轻体健,总不把外界气候当回事,酷暑寒冬饮食坐卧如常,气得同样自视甚高的卫长直跺脚,如今几重伤病下來,她身体损耗不小,表面看來行动自如,脸色却一日胜过一日苍白,肌肤黯淡不见半点血色,偏巧霍去病派给她的军医是个只懂治疗外伤的胡人,对内息调养一窍不通,故而无人发现她情况有异。 这几日寒风刮起來,汉地还在秋季,胡地却如严冬一般,解忧衣衫甚单,在帐里坐着瑟瑟发抖,故而來回踱步取暖,想那霍去病忘记给她送來御寒棉衣,她一味逞强不愿向人开口,只得有苦肚里咽。 “多少艰险都闯过來了,可不能被几阵风几片雪吓倒!”解忧这样想着,越发坚定了独自御寒的决心。 “翁主!” 忽闻帐外有人唤她,解忧知道除了赵破奴无人这般称呼她,想必他有事要说,解忧应声道:“你请进來!” 只见赵破奴盔甲上沾上雪花,鬓边亦染了少许白雪,面色却好得很,像是走了许多路而來,他手上捧着几件男子衣衫,递给解忧道:“军中沒有女子衣裙,委屈翁主了!” 解忧莞尔一笑,接过他的好意,轻声说了句“多谢”。 赵破奴有些不好意思,继续道:“我们军中的衣衫都是按制按例缝制,只怕不合你身!” 解忧瞧了瞧自己身上这装扮,长短宽窄是不太合意,但她随身未带针线裁剪之物。 好在她对衣衫外物不甚关心,被救下之后并未给他们找麻烦,若是换作卫长公主,只怕非打起來不可,赵破奴想到卫长公主,不禁脸上一红,转瞬又想:她那样的金枝玉叶,又怎会流落到这里。 这样一想,脸上忽而欢喜忽而忧愁,解忧看得好笑,却不揭穿他。 “不知你有什么打算!”赵破奴问道。 解忧与他虽不算交好,但她一路走來因又臭又硬的脾气得罪无数人,唯独赵破奴仁厚对她一味容忍,故而对赵破奴的态度竟比对霍去病更好。 在他面前也不掩饰,她问道:“他有什么打算!” 赵破奴不敢说谎:“将军说,总要待你伤好再做计较!” 他们知道霍去病历來说一不二,如今言语间有了退路显然是给解忧台阶下,让她安心养伤爱住多久住多久,然而做将军的这话断然说不出口,只得让赵破奴來传递消息。 解忧不置可否,算是默认,却忍不住关心他们的战事:“在长安的时候,常听人讲你们的事迹,说你们是如何英武如何神勇,如何如何击退胡虏,又是如何如何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不知我有沒有荣幸亲眼目睹!” 赵破奴说道:“战事哪有他们说的那么顺利,打起仗來,也不那么轻松,而且,但凡经历过战争的人,再也不想看到战争!” 解忧不愿戳他伤心事,故而沒再问,心中却一丝一毫未曾放松,霍去病虽不许她随处走动,但她每每在帐中遥遥望着,看何时有人加急來报,何时有人紧急出营,唯独她眼力不好,看不清进进出出的人是谁,他在帐里忧心,她在远处观望,竟把军情缓急猜得七八分。 赵破奴走后,解忧因有了棉衣,便不再一味龟缩,换上后在帐外走动起來,她两袖长出几寸,走起路來反倒虎虎生风,心中竟欢乐起來。 解忧极目远眺,见对面一片白茫茫的沙丘上有几丛灌木,如墨汁点染在白绢上,再仔细看看,却发现似有人在灌木丛附近走动,不知又是为何方的军情忧心的将士了。 然而解忧却不知,她在遥望沙丘时,沙丘上的人也在远眺她,那人正是霍去病,因行军的关系,霍去病眼力比常人要好,早已远远看清她帐前的举动,见赵破奴进帐去送棉衣,又见她送他出來,再见她回身出來后换了身衣衫,一切一切竟都在她眼前,霍去病暗想,若是刚才为她送去棉衣的人是他会怎样。 忽然有士兵來报:“长安有信使來!” 刻不容缓,霍去病疾速走回军帐。 听了信使带來的汉宫密信,霍去病心里已有数,既然陛下已许可他的方式,他就好办了,一件极其棘手的军务有了着落,霍去病心中暗喜:浑邪休屠两部,又要见面了。 此刻帐中旁人皆已退下,霍去病目光幽幽落到那一尺素绢上,这里家里來的信,不知她怎样了,他不曾揭开,起身去书柜最下方取出一个匣子,家书已存了好几封了。 赵破奴进帐时恰巧见他望着那一匣子发呆,知道是青荻的來信,心中不由得想起解忧來:将军果然有福气,这一刚一柔,一个如冰炭,一个如暖风,一善一……他想不出用什么词描述解忧,只怅然想到:将军该如何消受这二女的情分呢? ------------ 40、携手乱军 汉军营里再次大规模调动军队,似有大战可能,解忧心思乱极了,却不知向谁求教真相。 “翁主,将军让我派人送你走!”赵破奴忽然闯入帐中。 他神色凝重,似有大事发生,解忧见有人來,反而镇定自如,问道:“战事有变吗?” 赵破奴不置可否,只强调着:“我立刻送你走,马上就走!”说着便自作主张替解忧收拾行李。 解忧立刻打断他:“不必收拾,我來此随身不曾带一件行李,走的时候也无需带走,但你要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出了大事!” 她料定霍去病做事向來有主张有把握,此次忽然决定送她走,定然是怕事有突变,而这几日进出将军军帐的人马无端多了些,他们行事也紧急了不少。 其实此事全军皆知,赵破奴本不愿多瞒,但考虑到将军的军令,坚决的摇摇头。 解忧灵机一动,问道:“莫不是士兵哗变,我在军中的事情影响了军心,军士们要霍去病处决我!” 赵破奴断然否认:“不是!” 解忧继续逼问道:“若非如此,霍去病怎会突然作此决定,你尽管告诉他,若为大局,他大可在军前斩了我,解忧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这话原只有三分诚意,岂料说出口时却有七分决心,想到自己本为该死之人却苟且偷生不知今后还有多少艰险等着自己,不如今日为大事而死的好。 赵破奴见她目意坚决,索性摊开说道:“不是你的事,是浑邪休屠二王的事!” 原來,霍去病这几年数次出击匈奴,浑邪休屠二王几番败北,损兵折将无数,匈奴单于伊稚斜早想处治他们,这二王迫不得已向大汉投降,但天子远在长安,不知投降真假,故而派霍去病前去收服。 事情到此,霍去病准备摔人马渡河,临行前派人來解决解忧这个小麻烦。 解忧把真相诓骗了出來,分析道:“这二部人马有多少!” “号称十万,但不知真实有多少人!”赵破奴道。 解忧说:“匈奴男子皆为军人,除却女子与不能上马的老幼,也有四五万军士之众,这些人如果是匈奴单于的诱敌之计,你们该如何应对,即便不是诱敌之计,好端端两个匈奴王在草原上称王岂不逍遥自在,忽然要归顺大汉寄人篱下,手下军士焉能心服口服,两军本是死敌,彼此交战死伤无数,新仇旧恨一时难消,一旦哗变,情势将更难控制,你们有把握吗?” 赵破奴一惊,解忧所言所想正是将军担忧之处,但将军还有一个忧虑,如若受降不成以致开战,只怕汉军将士又将损失惨重,霍去病不想再见到无谓的牺牲,他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解忧心中一冷:“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天色渐暗,深色幕布掩住了天空的光芒,周遭尽是令人警惕的嘶鸣声,霍去病深知时机的重要性,受降之事不可一拖再拖。 “将军,这二部并非诚心投降,此战不可避免!”军士在他身边道。 霍去病勒住缰绳,眼前这匈奴二部原本在草原自由惯了,若非被伊稚斜追杀,怎能甘心被汉人驱使,他深知此间恩怨,收服浑邪休屠二部绝非易事,但说到此战不可避免,真的不可避免吗? “将军,如若现在不战,待天色暗下,匈奴比我等更熟悉地形,只怕会让敌方占得先机!”军士再次劝道:“我们有数万人马,兵强马壮,只要将军说战,将士们定能拿下这一仗!” 这里是河西,元狩二年,他领兵一万遇匈奴六部落包围,折损军士七千,至今引以为憾,同样是元狩二年,他再度领兵一万出征折损三千,这一年又是在河西,难道这一仗在所难免。 天边是火烧一般的红,令他想到鲜血,想到生命,想到焉支山无边无际盛开的胭脂绽放的生命。 “霍去病,战与不战,你快定夺!”忽然一抹红色窜入眼帘,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提醒道。 霍去病猛然回头,只见身披铠甲骑西域胡马的刘解忧霍然出现在眼前,她剑眉星目,五官大气,面部线条刚硬,若非声音身形已十分熟悉,他还真要把她当寻常将士。 见他注视自己不语,解忧再度催促道:“你快做决定!” 听她一言,霍去病仿佛被针刺了一般,猛然剜了她一眼,对身后军士怒喝:“谁让她上來的,军法从事!” “你先别问罪他们,我就问你,是否现在就出兵!”解忧伸手去拉他的缰绳,强令他与自己对视。 眼见将军似有踟蹰之意,身后静候军令的士兵也蠢蠢欲动起來,一时间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 “这里不是你说话做主的地方,若再敢多言一句乱我军心,我就割了你的舌头!”霍去病回头环视众人,稳定军心。 解忧心中一惊,她还未当众被人这般呵斥过,脸上讪讪略微挂不住。 前方的浑邪王部勉强保持着秩序,而一旁的休屠王部则已乱了规则,已有不少士兵丢弃了盔甲做逃跑状。 他的眼前曾死过很多人,今天还可能死更多人,不宜再等,霍去病灵机决断,缓缓驶出队伍,他只能单枪匹马走一趟。 “将军!”身后的赵破奴大惊。 解忧已不由分说策马跟上:“霍去病,你又想逞匹夫之勇!” 她目中尽是担忧之意,三两步之间,霍去病已有了主意,他不再是几年前的少年将军了,他不能把数万人的性命当做自己的赌注,这一次他要的不是逞能,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你别去!”解忧心中已慌乱,顾不得阵前伸手去拽他。 “无妨!”霍去病拍拍她肩膀,出乎意料,在全军将士面前,在两军交战的阵前,霍去病忽然伸出双臂去环抱解忧。 映着夕阳的余晖,马背上二人相拥,身后军士皆不解其意,只有赵破奴明白,这是将军最重要的时刻,他将面临最重大一战。 隔着铠甲依然感受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解忧颤抖着说道:“你……” “别说,我先说!”霍去病抢先道:“我有一件要事托付给你!” “不许你这样说,不许跟我交代遗言!”解忧越发紧紧箍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离去:“你要做的事情自己去做!” “放心,不是遗言,是要事!”霍去病紧紧拥着她,继续道:“在我军帐几案下有一个紫色匣子,里面有许多來自长安的信件,从战事起我就不曾看过!” “很重要吗?”解忧有些听进去他的话。 “对,很重要很重要,我现在心里很担心那些信件,只能交托给你,你去帮我拆开看看是怎样的要事!”霍去病继续道。 解忧摇摇头,目中悲戚:“不许你拿这些东西支开我,绝不可以!” 霍去病却安慰般拍着她肩膀:“沒有支开你,的确是很重要的东西,军中将士千万,可我只信得过你!” “好,只要你说重要就重要!”解忧当即答应。 霍去病微微放开她,依旧扶着她双肩,注视她双眸良久,说出一句令解忧无比震惊的话:“刘解忧,我告诉你,我对你就像你对我一样!” 解忧眼眶通红,她微微睥睨:“待你打完这一仗,我要你说清楚!” 于是,朝着相反的方向,他们各自按着应有的轨迹飞驰而去, ------------ 41、擒贼擒王 霍去病不由分说,策马朝浑邪王驰去,蔓延的白草随风而动,二部落中不少人马看清了他的举动,这年轻的将领分明独自而來,他竟有这样的勇气,隔着数百丈距离孤身一人驶入敌军阵营。 “驾,驾!”霍去病心无旁骛,直直向前而去,他从來不缺少孤军深入的勇气,但这样一个人,多少有些冒险,敌军吗?不,前方不是为战而來的匈奴敌寇,他们是为和平为生存投奔大汉的草原部落,自先祖时起,他们为匈奴奴役几世,未尝不期待安宁的生活,只是他们一贯与大汉为敌,敌人做久了难免多了些猜疑,面对汉家的数万军队,面对未曾一败的战神霍去病,他们迟疑了,犹豫了,这样投奔过去是不是羊入虎口。 “驾,驾!”霍去病逐渐远离了身后的汉军,朝着浑邪休屠王二部更近了一些,他身后的汉军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多少明白将军的苦心:他这是为避免再一次的大战,心甘情愿以身犯险,二部人马虽多,但全部人马远远迁徙而來,不免疲惫,汉军虽兵强马壮,但战事一开死伤难免,他们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子儿女,每个人都有牵挂希望未來,霍去病不想辜负他们的期望,不想打破他们的未來,于是他甘愿这样冒险,用自己的安危为他们赚取一个平安拼得一个未來。 “驾,驾!”已是百丈之内的距离,他已完完全全落入浑邪王的攻击范围,而汉军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如有变化则救之不及,赵破奴深知其中利害,这是将军最危急的时刻,远离汉军又尚未到达浑邪王面前,他不知霍去病究竟有几分把握,不知他对匈奴二王有几分了解,但他明白,他此刻需要做的就是信任将军的决定,即便这有可能令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驾,驾!”七十丈的距离,只怕已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内,霍去病心中不由得一紧,前方似有异动,军队不规则的移动,显然不是二王的主意,莫非他们二人内部不合,霍去病快马加鞭,恨不得立即驰到军中,终究还有几十丈距离,这顷刻间什么事都有可能,他不由得想起朱和,想起许许多多在第一次河西大战中死去的兄弟,想起长安庆功宴上那一曲凄婉哀绝的楚辞,想起那令人肝肠寸断的过去,他以为自己不惧怕失去,然而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比谁都在乎,他在乎每一条无辜的生命,在乎每一个活着的生灵。 “驾,驾!”三十丈,浑邪王的军帐已近在眼前,霍去病视力远超常人,他看到惶惶不安的胡人,看到他们手中颤抖的弓箭,他知道他们在踟蹰,他们完全被他的举动震撼了,他们想不到汉军派來收服他们的竟然是霍去病,而这个传说中无往不利的年轻将军竟然单枪匹马朝他们驰骋而來,他们的犹疑不决恰恰表明了浑邪王此刻的犹豫,浑邪王也是人,也会怕,他看不透汉军主帅的心思,他怕他的几万部族子民活活断送在自己手里。 “驾,驾!”霍去病转眼就驰到浑邪军前,此刻的局势反倒不如先前那般紧张,如若此刻他们发起攻击,他反倒有把握一举制服浑邪王,他并非莽撞行事,也绝非逞匹夫之勇,转眼间已看清浑邪王的眉眼,比他记忆中更苍老些:这几年在伊稚斜手下讨生活相比已十分不易,而稍远处的休屠王部已有不少人马丢弃了旗帜朝后方逃跑。 “浑邪王,你是真心归顺吗?”霍去病朗声质问,言语间尽是大汉子民的彪悍自信。 “霍……霍……苍狼!”浑邪王疑心自己看错,眼前人有几分眼熟,谁也沒有这般近看过霍去病,谁知道他是汉军的主帅还是汉军使的障眼法,他壮了壮胆,尽量不使自己在这年轻人面前露了怯:“我浑邪王部甘愿投奔大汉皇帝!” “等等!”不等霍去病说话,只见一人驰马上來,大声道:“汉朝的皇帝根本不是诚心的,他派霍去病來就是要消灭我们!” 此言一出,四周的兵士皆有异动,一时间拒绝归顺的声音四起,他们身体里好斗的血液再度沸腾。 霍去病目光一凛:“休屠王!”他不在自己的部落前方,却在浑邪王帐前,分明为分化挑唆而來。 不等浑邪王做决定,休屠王自顾自取出弓箭对准霍去病。 “簌!”躲过第一箭,霍去病从马上跃起,抬脚踢开射來的第二箭,赶在他射出第三箭之前一脚将他踢下马背。 “归降者不杀!”霍去病的短剑已刺入休屠王胸腔,殷红的鲜血瞬间迸出,周围瞬息间静谧。 “浑邪王,我再问你一句,你心甘情愿归降我大汉吗?”霍去病剑指军前,如昆仑山一般巍峨不可冒犯。 “难道他真是昆仑神派來收服我部的使者!”浑邪王彻底服气了,方才四下混乱,他还來不及做出反应就已被霍去病解决,反抗是什么下场,休屠王的下场,霍去病二话不说就杀了休屠王,正是告诫他们,不投降的只有这个下场,当他远在数十丈外尚未构成威胁时,他尚且不敢下令杀伐,更何况此刻他就在眼前。 浑邪王丢下手中的剑:“我们真心归顺!” 一时间在他的手下受到感召,随之丢弃了武器,浑邪王部本就不想再打仗,再加上刚才那一瞬已被霍去病的勇气与决断慑服,心悦诚服拜倒在英雄脚下。 霍去病大手一挥,后方备战的汉军亲眼见浑邪王部放下了武器,于是按照先前的部署,派小队人马迎上去与将军接应。 “浑邪王,请先跟随我的将士回去,陛下在行宫等待见你!”霍去病指着车驾,示意浑邪王先行一步。 将士们佩服至极,将军果然考虑周到,留着这个左右摇摆的浑邪王与他的军队在一起终究不妥,只怕他被人怂恿几句又会生出反心,这一举不失为妙招。 “赵破奴!”安置好浑邪王,霍去病吩咐道:“休屠王部有少数人逃跑,为免引起哗变,立刻带人将逃跑之人悉数斩杀!” ------------ 42、金泉水畔 面对流水潺潺的金河,背对几万人马的军营,霍去病第一次感觉吐纳间不再是血腥的气息,山河草原终于连成一片,空气中飘着质朴的花香,这河西乃至祁连山一带自从被匈奴掠去后战乱不断,这一次才真真正正成为大汉的疆土。 人这一辈子要面临无数抉择,霍去病庆幸他选对了,笃定了那两个与他有些渊源的部落王,其实他有过后怕,假如浑邪王果决一些,又或者休屠王再残暴一些,那结果或是怎样呢?他能纵马千军擒得二王吗?如若他不幸身死,那几万汉军当如何应对,河西会不会变成血海,这些思考只属于霍去病,注定无法与他人共享。 清点俘虏与伤亡,向长安汇报受降结果,军营自有些琐事要他操心,流水潺潺,一直流淌到远方,霍去病心中思绪不断:这一切算是了结了吗? 霍去病草草一扫名册:“这几万人马中,青壮年男子皆是军士,其家眷也一并迁至长安,沿途定要小心,不可多生事端!” “这次人数众多,依陛下的意思定要一并收容,只怕官府的粮仓要吃紧了!”赵破奴笑嘻嘻对他说道。 这件事霍去病心中清楚,但他一贯只管自己的事,于是说道:“这些自有朝廷去打算!” “将军,这是浑邪王部中流传的歌谣: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鄢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赵破奴有心让他高兴一下。 谁知霍去病并不欢快,反倒挑起歌谣的毛病:“这唱的是今年的两次河西战吗?”赵破奴知道他定然是想起朱和來,顿时沒了话。 霍去病道:“祁连山,鄢支山,这河西千里腹地有哪一寸是他们匈奴人的,昔年月氏人祖祖辈辈居于此地,匈奴单于率精锐部队险些将他们的部族杀掠殆尽,活着的少数人逃至西域,建元三年陛下派博岸侯张骞出使西域,意在联络他们共同击退匈奴!” “可是月氏人并沒有答应!”赵破奴说道,不免感叹月氏人贪图眼前的安逸忘却祖上的仇恨:“当年被俘虏的月氏人纷纷被匈奴残忍杀害,月氏国王的头颅还被割下做成了酒杯,匈奴人这是要世世代代奴役羞辱他们!” 国君被俘的下场,霍去病不由得想到陛下遭遇的甘泉之围,若非忠烈之士以死相救,如今的大汉将是怎样一番场景,唉!不知解忧她…… “将军在想什么?”赵破奴见他脸上忽而喜悦忽而哀愁,不似思索家国大事。 霍去病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淡淡笑过:“如今河西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大汉与西域之间的通道已被打开,而多年來被匈奴驱使的浑邪休屠二部也为大汉所用,伊稚斜一定想不到,他曾经用來对付大汉的人马,尽数归顺了大汉!” 原來将军在想天下大局呢?赵破奴顿时豁然开朗,仿佛西域匈奴大汉的地图摊开在眼前。 “将军又在想下一战吗?”赵破奴知道他是个深谋远虑之人,对瞬息万变的局势总看得十分透彻。 “伊稚斜的帮手已悉数被我们解决,只怕下一次要他亲自出马了,不知谁有这个幸运与他较量一番!”霍去病谨慎说道,目中有无限憧憬。 谁有这个幸运,以这几年陛下重用的将军來看,只怕这个幸运还要落到霍去病头上,只是将军如此谨慎,看來这个伊稚斜单于在他心中依旧是大患,于是又想到伊稚斜那几位残暴不仁的先祖,每每占领别人的领地不足还要将异族杀害殆尽,而当今的匈奴军力又在当年之上,好在大汉这些年兵强马壮,又有这么一位天纵奇才的将军,否则胜负之势难定也,再又想到,霍去病擅长长途奔袭,故而对抗匈奴屡战屡胜,好像是专为匈奴而生的,而他却仅仅二十岁而已,却已承担了这千钧重担,似乎将军的孤独是无人能开解的,这一瞬间又不自觉想起一个人來…… “启禀将军,陛下派人送來御酒慰问军士!”帐外忽有军士回报。 霍去病与赵破奴皆是一愣,颇有兴致朝帐外走去,想看看陛下拿出怎样的厚礼款待全军将士们。 “这一坛!”赵破奴见那使者驾着的车上放着高高一尊酒坛:“这一坛酒,如果一个人喝倒也足够,只是犒赏全军,难免……” 在军队待久了,说话不免直爽,恰当战事结束,军士们轻松不少,也纷纷围上來,看将军准备拿这坛酒怎么办,有人说这酒坛漂亮却不中用,未必盛得了多少美酒,也有人感叹,美酒终究属于将军,下层士官只怕连酒香都闻不到。 霍去病走过去敲敲酒坛,心中想到:陛下这是有意给霍去病出难題呢?故而问那使者:“陛下难道不知霍去病手下军士众多,这一坛酒怎么够全军享用!” 使者笑笑,这霍将军果然与其他将军有些不同,竟会对天子使者提这般问題,好不叫人难堪,于是和颜悦色道:“将军有所不知,这酒本是高祖皇帝一统天下时所酿,共酿了酒坛埋藏于长安皇城之中,非国之大喜不可享用,昔年文帝登基平定吕氏之乱时以之犒赏有功之人,先帝平定七国之乱时与群臣共享过,大将军龙城大捷时陛下也曾取之,如今这一坛,已是稀有之物,哪有再多!” 霍去病点点头,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想着那一坛酒藏了这么多年只怕酒味已淡,叫他的将士们如何品尝,于是谢过使者,命人将酒收下。 赵破奴见他不苟言笑,早已习以为常,打趣道:“如要全军一并享用,只怕把那一曲河水填满也不够!” 他这一句玩笑话却叫霍去病拍手叫好,立即命人道:“将酒启开!” 于是在金河水畔,在全军将士面前,霍去病举着一坛子美酒说道:“这一年我们全军将士齐心协力,屡次击败匈奴诸王,如今更是兵不血刃收服匈奴二王,今天就用这天子之酒,犒赏全军将士!”将士们见他将那酒哗啦啦倒入河水中,酒水河水迎着金灿灿的阳光登时发光,霍去病的笑容也如同阳光般灿烂。 霍去病已许久沒这般开怀大笑,恨不得全军一齐痛饮三天,回首间却见,那女子正含笑站在夕阳的光影中, ------------ 43、红尘尽处 霍去病缓缓朝她走去,从他为大局撇开她那一刻起,就已做好准备随时接受她劈头盖脸的挖苦与责骂,笑纳她的刻薄与奚落,可当他缓缓走至她身前,她仅仅报以微笑,和暖如春风与阳光的微笑,但走近时才发现,微笑也是虚弱无力的如同漂浮在脸上的,疲劳却是真切的,或许如他一般,她强撑了许久,此刻才稍稍放松。 赵破奴特意嘱咐士兵们别去打搅他们,前线的危机一旦解除,围绕于解忧周身的怀疑随之散去,解忧亦知道感激,对他报以微笑,她和善时异常动人,只是她自己尚未发现。 赵破奴发觉,解忧真的很了解将军,或许过去他们对她多了些忌讳,而这一次受降,她对霍去病全然的信任和放手更叫他钦佩,这两个人在一起,甚至不需要言语就可了解彼此的想法,却又不由得摇摇头:英雄无奈,最是多情。 他们并肩而坐,席地饮酒,火红的篝火映照着他们年轻的面庞,火上烤着牛羊肉,撒满了胡人香料,此刻在旺火中噗哧响着。 “羊肉好吃吗?”霍去病有一句沒一句找着话说,偷偷以眼角的余光去刺探她面部微弱的表情。 “好!”她亦不多言,含蓄的以一字回答,若有所思小口咀嚼着炙羊肉。 这一块炙羊腿委实大块了些,而她也再无甘泉狩猎那时的大快朵颐,她在他眼里着实是瘦了一圈,霍去病说道:“军营的伙食不比长安,你就勉强吃些,总不能亏待自己的身体!” “我明白,行军中餐风露宿常有的事,我们能安然居于草原苍穹之下已是万幸!”解忧回答着。 霍去病颇有几分意外,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善解人意,于是说道:“我还怕你当面奚落我这军中饮食呢?” 解忧嘴角一牵,似笑非笑,心中却暗想:我有这般坏吗?无奈之间,笑容也僵硬起來。 二人正说着,赵破奴忽然过來对霍去病附耳细说了几句,解忧只把目光移开,好似百无聊赖用灌木枝拨弄着火堆,霍去病对她轻声说了句“我速去速回”,眼中带着几分歉意而去。 赵破奴心中却是颇感抱歉,虽说仗打完了,但军中大小事务一点沒少,反倒平添出不少麻烦,重要的事免不得要霍去病自己做主,而那位翁主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坏,一语不合非打即骂,于是众人商量着叫老好人赵破奴來把将军喊回去,赵破奴心中本毫无把握,却见翁主毫无怨言,反倒有些不适应。 “暗夜苍穹,独坐于此,唯我一人而已,衡玑,你早已料到了吗?”解忧苦笑捧着酒囊,好容易忍住了泪水。 霍去病果不其然速去速回,但坐下不到片刻又被人喊走,如此几番折腾,等他们闹腾完,已至深夜。 夜风吹來,解忧身上一阵寒凉,忍不住朝火堆挪近了些。 “才七八月份,胡地已是这般寒冷,春季才消融的河水只怕又要结冰了!”霍去病兀自说着,在她身旁坐下,或许是察觉到她的寒冷,颇好心的递给她一件披风。 她亦不推辞,伸手接过时嘴巴努努,似在说“多谢”二字,却听不见声。 见她整个身子包裹在黑色披风中,仅露出一张煞白的脸露在外面,霍去病心中那点怜惜之心再度涌上來,心中想到:她好歹是宗室女子,却无怨无悔跑到塞外來受苦,我似乎又亏欠了她。 或许为取暖,解忧双手隔着披风捧着酒囊小口噎着,一口酒下肚,她身体暖了不少,借着酒劲,说话也利落起來:“若要我说实话,你军营里的东西真难吃!” “哈哈哈!”霍去病拍着大腿:“终于把你这句话逼出來了,你最大优点就是足够坦诚!” “可真话未必人人都爱听!”解忧舒口气:“有时人更乐于听假话,而说的人为了与听的人相安无事,也憋着说假话!” “可我以为你不会这般委曲求全!”霍去病含笑说道,心中想着:以往她为人偏执,每每遭遇不平看似不屑不在乎,实际却任意作践自己,如今这般倒是叫了放心不少。 解忧却不恼:“说真话易得罪人,也会伤了自己,我也该学会保全自己了!”后面这句话像是对自己说的,她继续道:“不过若让我说,我还要告诉你,那些日子我冷眼旁观,你治军太严苛,真不像你舅舅大将军!” 噼啪燃烧的柴薪忽然绽出一朵火花,霍去病正做虚心倾听状,不免吃了一惊,但随即说道:“解忧你真会选时机,你知道吗?如若这些话在三军面前说出乱了军心,我定然当场斩了你,或者干脆拔了你的舌头!” 他语带玄机,解忧登时住嘴,不再干涉。 两个人又喝了些酒,说起话也肆无忌惮,不远处的军士们见了,心中微微诧异,但并未多说什么? 解忧认真道:“我该敬你,祝贺你终于达成所愿!” “这一仗可谓险中求胜,从此浑邪休屠二部尽归我汉家!”霍去病朗声大笑,却忽然凝眉道:“这一杯,敬那些为大汉付出鲜血生命的将士们!” “你注定会因为今日的胜利被写在青史之上!”刘解忧微微笑道。 霍去病问:“那你呢?” “做一些青史之外的事!”刘解忧道。 霍去病沒有追问,他早该懂了。 “河西大捷,收复两部,如今霍去病真是如日中天!”刘解忧调侃着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霍去病淡淡一笑,抹去她加诸于他身上的荣耀:“我欢喜的不只是这些!” “还有与你情义相投生死相交的女子在等待着你,你已拥有这世人想要的一切,我说的对不!”解忧瞥了他一眼,眉宇间温良不作他想。 “情义相许生死相交,一切!”霍去病脸上沒有被取笑的尴尬,他望了她一眼,换之以莫名的温存与失落,目光定格她脸上,摇摇头:“未必!” 刘解忧诧异望向霍去病,方才那一眼仿佛穿透了岁月,耳中回荡着他似不经意的话语。 而此时的霍去病面朝暗红的天空向后躺下,嘴角衔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她凝视着沉沉睡去的他,思索着自己可曾听错。 “霍去病,我是真心为你高兴!”许久,解忧对着沉睡的他道。 刘解忧不会知道,直到多年后她独自行走在荒芜的沙丘上,依然在想,他对她是怎样一种感情, ------------ 44、何去何从 昨夜喝了不少酒,加之靠着火堆暖烘烘的,霍去病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梦境中一片荒凉,霍去病沿着溪水朝源头寻去,恍惚见到一个窈窕女子,悄然立于桃花深处,她眉目似喜非喜,似笑非笑,频频朝自己招手,却被花枝挡住了脸颊,霍去病不甘心,几度想看清那女子脸庞,鬼使神差般追上去,岂知他越走近,那女子的面目却越模糊。 这一梦醒來已是清晨,回想那人像是青荻,又像是解忧,一时间难以分辨,四下是清冷的军营,闹腾了大半夜的将士们恢复了日常的操练,而昨夜那件披风正盖在自己身上,火堆已燃尽,他摸摸地面发现早已冷却,想必许久沒有人添柴薪。 他远远瞧见赵破奴心急火燎跑來,面上颇有为难之意。 “出了什么事直说吧!别吞吞吐吐!”霍去病望望天边迷茫的远山,不喜欢他那犹豫不决的样子。 赵破奴壮着胆子说:“翁主走了!” “哦!”霍去病低估一声,似乎并未大感意外,脚却不听使唤朝军帐走去。 “还骑走了一匹马!”他补充道。 赵破奴对他的反应本已十分不解,现下又未因疏于照看而迁怒于旁人,委实觉得他并不了解将军,他一路跟随,唯恐将军出什么事,却见他并未朝自己帐里去,而是一步踏入解忧曾住过的空帐子。 简陋的卧榻上叠着几件早已洗净的衣衫,尚未落上灰尘,除却身上穿的那件,她什么也沒带走。 “士兵发现她不见了,沒敢动她用过的东西!”赵破奴抢先说道。 霍去病撩起一件单薄的粗布空衫,一言不发直直端详着。 赵破奴见状分析道:“她显然是早有准备!”忽然间,他发觉他好像完全不了解解忧,也并不完全了解他们之间的情愫,如果这些算是的话。 不出意外,旧衫下方安然藏着一件暗色匣子,赵破奴眼力不错,一眼就辨出这是将军收藏于自己帐中的那只,怎会到了她手中。 不期然的,霍去病自完成受降任务后首次打开匣子,久违的芝兰般独属于某人的幽香散出,混沌了这空荡荡的简陋帐子,有关青荻的温润记忆在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沒有去计较素白帛书的先后顺序,霍去病随手挑出一卷,字迹娟秀,他展开细细品读起來:“一别数月,常听闻战事缓急难测,不知君安否,思君之意,绵延笔端……” “花开花落,已历多时,盼君归期,君与妾约定之事定不可负!” 这一封封写满了青荻的思念之情,然而此刻读起來霍去病心中悲喜难辨,不必去猜测解忧离去时的心境,她必定读了这些书信,心中已做了决断,难怪她昨夜会有那般安宁祥和的表现,尘埃落定后不见半点波澜。 霍去病眉毛拧成川字,草草将书信收好,缓缓走出帐子。 “将军,要不要派人去追!”赵破奴关切问道。 霍去病摇摇头,却首次因她品尝到痛苦的滋味。 赵破奴有些着急:“她伤势并未痊愈,只怕难忍受马背颠簸之苦,再说了乱军之中,如若遇上流寇马贼安危难辨,怕是还有危险!” 霍去病不回答,忽然疾步前行。 赵破奴小跑跟着继续说道:“即便将军不担心解忧,也要念及她的宗室血统,在这军营中不少人知道她是被我们救下來的,如若将來这一去走失了只怕将军还会受牵连!” 霍去病像是忽然听进去他的话,陡然停步,他仰望天空,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对赵破奴说道:“怎么找,去哪里找,她朝哪个方向走,你又了解她多少,她若是有心避开我们你找得到吗?” 这一串连珠炮般的问題他委实沒有考虑过,但此刻赵破奴细想,解忧自然是往长安方向去,但看将军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一般,他忽然意识到,将军远比他了解解忧,只怕将军心中真实的情感也绝无表面上那么淡漠。 霍去病独自一人缓缓朝远方走去,这一次赵破奴沒有及时跟上去。 他心中不断闪回有关她的片段,她的言辞总是剑拔弩张如利剑般锋利把人伤得体无完肤,她的态度骄横恣意性格孤僻偏执还有着杀一儆百的决绝与毒辣,她藐视一切却又依赖一切,偶尔会让他觉得那是不被宠爱的孩子无声的哭泣,令他跟着心疼心酸,她身上似乎也有不少优点与温存,只是被张狂的掩饰过去了,可这心疼却不曾在他心中维持多久,转眼间就变成一张写满冷酷冰凉的面孔。 是的,大部分时刻,她是冷酷狭隘偏执放不下过去的,而霍去病喜欢暖,他有许多血淋淋的冰冷的回忆,譬如汉匈战争中哀嚎的将士,譬如河西草原上哭泣的亡魂,譬如边关城墙上斑驳的血迹,譬如军属脸颊上伤感的泪痕,这些记忆沒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反而如秋天的红叶因霜打而更加脉络清晰。 少年时他日日夜夜盼着开战盼着立功,那时与舅舅一起训练的军士们总是轻叹口气:“少年不知愁呀,打仗有什么好的!” 霍去病颇为不屑的摇摇头,还以为军士们贪生怕死,可当自己亲身经历过,他才深切感受到那种恐惧,灵魂深处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他不怕死,有时他宁愿死的是自己,可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在身旁倒下,一个接一个,痛彻心肺一次又一次,霍去病一遍又一遍试图说服自己:别想了,忘记吧!他们是为国家而死的,他们沒有后悔,可却怎么也无法叫自己忘却,于是他在大战之前远离他的士兵们,远离他们军中日常的嬉戏,远离他们的开怀大笑,远离他们思乡时唱起的小调,他希望用冷漠來说服自己,让自己在面对他们的死亡时可以足够平静与坦然。 他的心冰冷了太久了,他需要暖,而解忧给不了那种暖, ------------ 45、近乡情怯 “驾,驾,驾!”解忧日夜兼程不停赶路,终于在微朦朦的月光下看到了大汉的边关。 茫茫黄沙,高耸的城墙在眼前逐渐轮廓清晰,马蹄声渐轻,解忧机灵跃下马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晶莹的泪水如泉涌般汩汩流出,暗夜里紧闭的城门庄重而威严,城墙上尽是风沙侵蚀与刀兵划过的痕迹,尽管如此,城墙依旧是城墙,比血肉之躯坚固,比人的意志永恒。 夜半断然叫不开城门,解忧也沒有匆匆入城的意思,她不急不慢,找了个避开风沙的犄角安安稳稳闭上眼歇息着,把连日的疲惫与辛劳统统放下。 次日清晨,解忧被入关的马蹄声惊醒,一路风尘仆仆,往來的商贾与牧人赶着牛羊牵着马匹徐徐入城。 解忧着男装走在这些人后头,只见他们满面风霜,衣襟袍角皆是沙尘的痕迹,满脸的灰尘遮住了本來的脸色,一行人看上去皆老了十岁。 解忧心中不免叹气:“世人活着皆不易,为温饱果腹奔波至此!” 她正可怜这些人呢?却一不小心也被别人怜悯起來,进了边城,解忧牵着这匹瘦马晃悠在并不热闹的街市上,腹中已是空空如也,背囊之中并无粮食,解忧往日行走于江湖山林时常采摘野果猎食野兽充饥,故而一时饥肠辘辘也毫不在意。 这是这一路走來遇到的人一见她就远远避开,好像一接近就会被伤及性命似的,解忧心中觉得好笑,难道这些人有读心之术光凭外貌就能看出她绝非好人,若说宫里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倒也极好解释,可解忧入城以來还不曾做过一件坏事,怎么也这般被人嫌弃。 她这样想着便往小巷走去,免得被人打搅,走过青石板,解忧见前方一农家小院门口有一口井,她正好渴了,水囊已瘪了进去,于是加快了脚步,转动着辘轳吊起一桶水。 解忧双手舀起一捧水正欲饮用,却猛然瞧见水中倒映着一个脏兮兮满脸灰尘陌生人的面孔,她这一惊,猛然转身闪躲,身后却沒半个人影,只有那匹苦命的瘦马无精打采以蹄子点地。 她再往水中一探头,才发现那正是自己的脸,蓬头垢面,面黄肌瘦,貌若老者,解忧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昔日衡玑有洁癖,对她的仪表也颇为严格,她虽不求貌美,却也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这一次真是吓死自己,难怪那些路人见了她就躲,只怕还以为她是招了兵灾劫掠逃难的人呢? 解忧不管那么多,先解渴,再把脸洗干净,随手用衣袖把脸抹干,只是这一擦拭脸又沾染一层灰,解忧无可奈何,只好作罢,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往哪里去。 这时小院里走出一农妇,解忧想起自己喝了人家门口的井水,略有些抱歉,于是拱手道:“我路过此地顿感口渴,不等向主人开口就擅自取了水喝,还望见谅!” 那农妇见她旅途劳顿,好心说道:“这井水本就是给路过的客人取用的,只是姑娘想必饿了,不如到我院中用饭吧!” 解忧一愣,她竟然一眼就看出自己是女子,复又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活了这么些岁数见识广些也是自然,她本不愿受人恩惠,但此刻实在饥饿难忍,便不计较那么多。 那妇人既不殷勤也不淡漠,直接把解忧引进屋里,几案上已摆上热腾腾的汤面,解忧先谢过,然后大口大口吃起來,这一碗羊骨汤面比她往年吃过的食物都好吃,她精神也好起來。 那妇人和女儿也在一边一起吃,那小姑娘脸又小又尖,跟夷安一般小巧可人,她见了解忧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忍不住窃笑,解忧本不喜欢她那淑女般的风格,但想到自己寄人篱下受人恩惠,也就不做计较。 那小姑娘吃完对农妇悄声说了句话就往屋后去了,解忧有些诧异,这农妇对女儿当真宠爱,如若自己平时吃完不收拾干净还不被宫里赶出去。 “不知夫人怎么称呼!”解忧吃完边帮农妇收拾打扫边探她的口风。 农妇笑道:“我夫家姓欧,原先是官府的刽子手,我自己是裁缝!” 解忧一听就乐了:“这可真是巧呀,你丈夫把人的脑袋砍下來,你还能帮人缝回去!” 农妇沒觉得她无礼,反倒问解忧:“姑娘有夫家了吗?” 解忧有些尴尬:“还沒!” 农妇忙完手中的活儿,看看解忧的脸,又瞧瞧解忧的手,拉她在院中坐下:“我猜测也是!” 解忧喜欢同有见识的人交谈,于是耐心请教起來。 农妇也不含糊,直言道:“这女子的手如同第二张脸,手粗糙的多半命不好,再者,你吃饭太快了,好像从饥荒中走出來的,一看就跟我一样,劳碌命!” 解忧对自己的手十分坦然,笑着叹服道:“夫人所言即是,以前听人这么说,我还看不起那些娇贵的女子,现在看來,那些女子各个比我过得好!”这是那妇人的女儿从屋中出來,对她友好笑笑,又进屋去,解忧想着,难怪她不让女儿帮忙干活,是怕她太过能干,宁愿她不那么能干将來被人宠着。 农妇继续说道:“女儿如此,儿子又是另一番生活!” 解忧诧异:“你还有儿子!” 农妇点点头:“是呀,十八岁了,跟随骠骑将军打匈奴去了!” 解忧心中一惊,自己刚从霍去病的军营回來,说不定还与她儿子见过面呢? 农妇继续说道:“十年前匈奴大掠边关,把我那短命汉子的头割了去,我枉为裁缝,却沒办法给他收全尸,儿子,他既是我的儿子,也是大汉的儿子,大汉的每一个子民都是他的至亲骨肉,他此生能为大汉效力,即便死了,我也不会后悔!” 解忧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自己一时信口胡说却戳了别人的伤口,正欲解释,却被农妇的一番赤诚感动,见她屋前屋后种植不少菜蔬,想來朝廷无补贴这寡妇日子不好过,但想起自己与衡玑这些年的努力,如今朝中只怕都以为自己死了,保不齐别人有多高兴呢?于是说道:“有时候你将人家视为至亲骨肉,人家未必领情!” 农妇还当解忧替她叫屈,于是继续道:“先几年我也抱怨过,想着自己丈夫儿子都送给国家了,而大汉又给了我什么?可转念一想,大汉即便有不好,大汉也是大汉,就如同父母,即使不好,但父母还是父母!” 解忧心中一震,这农妇看似无心却点中了她的心结。 这一夜,解忧寄宿在农妇家中,躺在卧榻上辗转反侧,她一时想起衡玑的遗言,想起她这些年苦苦支撑着却被受委屈,想起那些恨她入骨的亲人,她这一次平安來得蹊跷,连霍去病都信不过她,陛下能轻易放过她吗?这一去会不会自掘坟墓,再又想到那农妇的话,她深受汉室养育之恩,身体发肤皆属于大汉,用一辈子的时光去回报大汉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这妇人的一饭之恩都叫她惶恐,难道陛下的养育之恩可以不报吗?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反复出现,不知不觉旷野鸡鸣不止,解忧从榻上翻身而起,牵起自己的马就走,刚走出巷子,复又想到,这一去可能再也沒机会回來,于是又折返回去,她把院中打扫干净,然后挑水将后院庄稼一并灌溉过,再到远处山中采集了些野果放在厨房里。 解忧做完这一切才稍稍安心,再到那农妇窗边,听见农妇平稳的鼻息声传來,解忧对着窗棂,轻声说道:“多谢您的劝导,只是您不知道,我自幼是被当成男子养大的!” ------------ 46、幸灾乐祸 “那漫天的弓箭像雨点一样密集哗啦啦落下,把马车活生生钉成了靶子,尸体堆积了一地,眨眼的功夫就把落羊小道填满了,胡虏的马匹迈不过去,那些匈奴人就各自下了马,可死尸堆了一地呀,连下脚的地方都沒有,那尸体一堆一堆的,匈奴人眼看沒有他们要找的人,只好离去了,可这却难倒了给他们收尸的人,乌溜溜堆了一地的尸体已经发臭发胀了,于是他们在尸体堆里刨呀刨呀,愣是沒有找到解忧翁主的尸首,长公主你说神奇不神奇!”每每说到这里,主仆二人总是捧腹大笑,好不痛快。 原本这甘泉宫受了匈奴奇袭是大汉朝的一桩苦事,刘彻这个帝王似乎觉得难为情,故而每每想起皆略过不提,外朝内宫诸人也装作全然沒这回事,但对于卫长而言,这确是一桩大大的好事,她的心腹大患她假象中的情敌刘解忧终于一命呜呼见高祖皇帝去了。 自事发到今天已过去了半月有余,解忧的尸骨仍未被发现,而生还希望却越來越渺茫,寻找尸首的人回來禀报,翁主的尸首怕是跌入悬崖,或被野狼叼走,或入秃鹫腹中,解忧的死亡似乎已成定局,她昔日在宫中朝廷内外结下的仇敌无数,但在陛下郁郁寡欢的情形下敢这般大张旗鼓兴高采烈庆祝的唯有卫长公主一人而已。 因为无一人生还,汉军侍卫们对抗匈奴军队的惨烈景象已不得而知,但好事者具备超凡的捕风捉影能力,依旧能从收尸的人口中打听到不少有关尸身伤痕的描述,卫长公主是最高调的好事者。 这些天以來,她把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连同自己的想象结合,与侍女一起绘声绘色讲述着,一时间,平阳侯府把这些当成最重要的事。 想起解忧过往如何气焰嚣张如何仗势欺人,她大感酣畅淋漓,不禁问起侍女:“你说除了我,还有谁在家中偷偷庆祝呢?” 侍女想了想,奉承道:“其他人即便心里欢喜也断然不敢说出來,唯恐伤到陛下的痛处!” 卫长嗤笑道:“我就讨厌那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明明心中得意偏要装出悲悯之心,听说朝臣们要为那些牺牲的侍卫立忠烈祠,还有不识相的宗室说要把解忧和那个衡玑供奉起來!” 侍女说道:“可是陛下并沒有应允!” 卫长公主摇摇头:“你并不了解我的父皇,沒见到解忧尸首,他心底还存了一丝念头,指望她能死里逃生,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她怎么可能还活着,我父皇生怕一旦允诺了,事情盖棺定论,这一丝念头也断了!” 一个颀长的影子映在窗棂,眼尖的侍女推搡了下振振有词的长公主,示意曹襄正阴沉着脸从窗外经过。 “哼,就知道他还在为那个死人伤心!”卫长气不打一处來,说着立马起身朝屋外走去,挡在曹襄面前道:“人都死了好些时候了,你难过什么?你为她伤心欲绝,她临死前可未必想过你!” “够了,人都殁了,你还说什么?”曹襄这些日子有些魂不守舍,有意避开妻子,不想跟她斗气。 “对呀,人都殁了,你还想什么?”卫长按原话顶回去。 曹襄苦着脸,为后半生都得对着妻子而感到无奈:“我说人都不在了,你有再大的怨气也该消褪了吧!解忧活着的时候你对她沒有半点好,现在都去了,你就别幸灾乐祸了!” “你说我对她不好,我哪里对她不好了!”卫长嗓音尖锐刺耳:“你给我说清楚,她住到宫里,那是我的家,她吃的穿的都是我家的,她临走前还把情敌交给我照管,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对她不好了!” “对,就你好,旁人皆坏!”曹襄无可奈何。 卫长继续刺激他道:“你以为你做出这幅食不甘味的样子给谁看呢?想跟人说你有多念旧多痴情是吧!比起于单你可差远了,他那才是……只是可惜了……” 听到这里他更是愤怒,大袖一挥踱步而去:“真不知道你干嘛跟死人计较!” 卫长公主心中不忿:“我干嘛跟一个死人计较,就凭她死了还占着你的心我就要计较!” ------------ 47、沧海桑田 “翁主,陛下传你进去!”说话间解忧已立在高高的宫阙之下,与巍峨的宫墙相比,她多少有些单薄,此时她正眯着眼微微昂首凝视冉冉升起的朝阳,听了宫监的传召,她多少送了口气,,至少还有申辩的机会。 洒扫的宫娥与黄门纷纷好奇伫立着,目光随着逐步登上石阶的她匀速上移,这一日外朝不开,但内朝的事务照样不少,还有许多人在她走进宫室后窃窃私语,惟恐天下不乱般怂恿着立即把消息传给卫长公主,人们不喜欢看压倒性的悲喜剧,喜欢看闹剧。 未央宫里,陛下对她的脱险不做过多评价,毕竟彼此都有难以愈合的伤口;对霍去病的知情不报亦沒责怪,毕竟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从中箭昏迷到在军营醒來,她的确不曾隐瞒什么? 刘彻默然凝视她许久,直到第一缕阳光照进宣室,他刚毅的脸上绽开久违的微笑:“回來就好,这就好!” 解忧私心认为,陛下未必沒对她的离奇脱险与归來起疑,只是他懂得如何把猜忌掌控在寸心之间。 “你和衡玑的随身物件,我已命人送回竹馆,你回去看看!”刘彻面无表情嘱咐着。 解忧拜了一拜:“臣遵旨,谢陛下!”谢陛下什么呢?谢他的不追问不追究不怀疑不责怪,解忧拜下瞬间,刘彻眼中不经意一痛。 “伤得怎样!”刘彻问道,身旁的香炉升起一缕暖暖的青烟,如雾似幻。 解忧再拜,抬首道:“军医看过,只是皮肉之伤,不曾伤筋动骨,只需好好疗养,照样可以骑马射箭!” “这就好,叫宫里的大夫再看看,别落下病根!”刘彻多交待了一句。 解忧微微诧异,陛下从未对她如此温情,一时间竟有些动容。 “再有!”刘彻立刻恢复了常态:“这次你受伤不轻,暂且不要出去了,在竹馆里好生休养着,你手中的情报线,暂且交给张汤接手吧!” 解忧一愣,他这是要夺她的权,她心中苦笑:这次遇袭多半是我的失误所致,那些白白死去的侍卫,那些忠心耿耿的亲信,怎么可能安息,她以为陛下已然原谅,却沒想他把惩罚放在后面,最温情外表下永远是最冷酷的手腕,如同每一个牵扯进旋涡的人。 沒有时间去计较公平与否,解忧再拜:“臣遵旨!” “于单的事,你听说了吗?”刘彻问。 解忧摇头,显然心不在焉。 刘彻道:“有空去看看他,他一直在等你!” 细雨潇潇,竹叶在风中飘摇,这个秋季的第一场雨就在她平安归來的时刻悄然而至,久旱的土地迎來苍天最慷慨的馈赠。 宫娥们很是欢喜,因为甘霖的到來,清溪也很欢喜,却是因为解忧的归來,作为宫廷中最神秘的两个女人的侍女,她注定沒有多少朋友,遗世独立是她保全自己的最佳方式,她的主人不苟言笑,但有胜于无。 “我不在的日子,有人难为你吗?”解忧喝着清溪为她斟上的水问道。 “沒有!”她摇头,恳切道:“我躲在甘泉宫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來才听人说翁主和衡玑有要事去办,我问是什么要事,但沒人肯说,后來,后來就传來了衡玑与翁主的死讯,听说你们遇到了匈奴军队,我哭了好久,后來宫里派人接我回來,沒想到翁主还能回來,真是太好了,翁主去办的是什么事!” 解忧眼睑微睁,意识到说错话的清溪立即闭嘴不言,解忧淡淡说道:“沒什么事,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是吗?这就好,这就好!”清溪拍手庆道,但见解忧的表情并无半点死里逃生的欣慰,反倒有几分无以寄托的伤感。 解忧心想,这清溪多年受她与衡玑差遣,难得的是并未受她们影响,反倒澄澈如溪水。 “衡玑的寝室你进去过吗?”解忧忽然问,她沒有多少重要的随身物品,除了刚刚交给陛下最信赖的侍中郎的名单,而衡玑绝不会把重要的物品随身携带,最重要的永远藏在心里。 清溪抬头看了眼那阁楼,只觉得阴森森说不出的恐怖,摆首道:“按照衡玑的吩咐,即便她回不來,这屋里的东西也断然动不得,都交由翁主处置!” “她可说了怎么处置!”解忧问,衡玑永远比她看得远,她一定会对将來有所察觉。 清溪摇头,心中纳闷:翁主这是糊涂了吗?怎么问起我來了,她越來越真切的觉察到自己沒弄错,翁主的确和以前有些不同了,至于是谁改变了翁主,她也说不上。 解忧猛然想起这一次巡幸之前衡玑交待的那些话,待她死后,这屋里的东西都是她解忧的,于是不再说话,宿命般缓缓走上云梯。 轻推开竹门,扑面而來是干燥的尘埃气息,解忧挥挥手将灰尘拂去,她的卧室对解忧而言是个永恒的秘密,那里一定包含着许多过去,那里或许有衡玑的挣扎与泪水,或许隐藏着另一面的衡玑,但除了偶尔传來的筝声与解忧臆想中的叹息,什么也不知道,她童年时代总幻想着走进这个卧室,像渴求一部书籍那般,可沒想到,她得逞的一天会这样降临。 衡玑的内室并无太多装饰,几案、烛台、竹简,还有一柄秦筝,在阴沉沉的雨天,屋内传來清脆的秦筝的声音,衡玑技艺寻常,來來回回就那么几句,解忧听多了渐渐能哼出來,很不以为然,她总想着她是多么百无聊赖才会枯燥乏味的重复那几个调调。 她总认为衡玑无欲无求的状态只是她刻意做作的逃避,越是强调自己不在乎,就越证明她在乎的过头,不然,为什么她雨夜的筝声会颤抖,为什么她风中的吟诵会不安,衡玑一定有过属于她的故事,但她从來沒对她说过。 几案已落了些许灰尘,如若衡玑还在,素有洁癖的她定然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笨拙的手指迟疑的拨动丝弦,久违的声音响起,心底空荡荡,一滴泪水滴落, ------------ 48、故人心事 “嗡……”久违的筝弦触及手心的老茧,沉闷的响声再次触动了伤口,解忧掩袖拭去眼角泪水,似乎怕这番景象被衡玑的灵魂瞧见,她自幼就有一个可笑的念头,无论多么伤心难过断然不可叫人发现,更不可在人面前流泪,恨她的人见了只会欢喜,爱她的人见了会伤心,于事无补。 几案上那卷竹简是《庄子》,正摊开至《逍遥游》一处,并无任何异样,解忧心中微微诧异,她一度以为衡玑那样的人必然日日研读《韩非子》或兵法之类的著作,随后又想,她那样的人熟知一切,凡事铭记于心,哪里还需要日日研习。 衡玑卧室后还有一间内室,解忧掀开帘子进去,只见里屋摆设比外间更简朴些,几案上摆着些衡玑的手记,解忧环视四下,衡玑摆在内室的几部书籍皆是宫中随处可见的寻常之物,还不及楼下解忧可翻阅的那些稀罕,如此看來,她果然倾囊相授并无任何地方瞒着她。 大略阅读过这些竹简帛书的内容,唯独衡玑的手记被搁置一旁,解忧嘴上沒说,心中对衡玑是万分尊敬的,对她笔下可能记载的心事是既好奇又敬畏,内心深处天人交战了一番,解忧摊开她手机细细阅着。 这一卷是从二十年前开始记的,并未记载宫中隐秘之事,多半是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 “正月帝崩于未央宫,太子即位年仅十六,宫中上下哀痛不止,或为先帝恩情,或为前路茫茫,吾亦哀之!”寥寥数语记录下景帝去世时的心境,想必衡玑年轻时必是心如止水的平静女子,衡玑说宫中诸人或为故去之人悲痛,或为前途未卜担忧,而她在忧虑什么呢? 解忧见她所述皆是平淡如水的事情,便往后面看去:“元年,新君以新政代旧制,然风声微动,慎矣慎矣!”这是当今陛下建元元年的大胆革新,从衡玑连用两个“慎以”來看,她并不看好他的革新。 果不其然,随后记载了推动革新的大臣被下狱自尽的事迹,再然后,衡玑的记录又变得平淡如水,偶尔会记录宫中节庆送來的果品,解忧往后快速翻去,却不见多少有关陛下的记录,看來那时他与衡玑很少來往。 记录中频繁出现刘彻的身影是在建元六年,那一年窦太后病逝,皇帝正式执政,从记录上看,他们会畅谈很久,但具体谈了些什么?衡玑沒有写,也并不打算记下來,陛下对衡玑不错,会特意吩咐将淮南进贡的柑橘送來。 她继续读下去,这一段则牵涉到解忧:“有罪诸侯国选送宗室女为人质,已至长安,吾心有所感!”不知衡玑在怎样一种心情下写上这么一句文字,她也是诸侯国送來的宗室女,女子与男子不同,男子为人质再久也有回国继承爵位的一天,而女子,似乎从未见史册记载,那一年是陛下亲自执政,想必诸侯对刘彻的手段策略毫无把握,这一年的解忧对局势一无所知,在丧母之后走上飘摇的人生之路;这一年的诸侯同样在未知的道路上忧心忡忡。 “帝送楚女命吾教养,见之可怜,其名解忧,不知何种忧愁如此难解!”这一段笔墨尤其浓烈,似有万千情绪坠笔端。 也是从这一段开始,衡玑的记录丰富起來,再不是隔许多天才写上一句话,而是几乎每天都有继续,偶尔有大段记录。 “解忧外似沉静,然内心坚韧异常,教其诗书,聪颖强识,然身体柔弱,似有旧疾未除,楚之使者口讷不敢言,忧之!”解忧讶然,她一直以为自己身强体健,少时不过比旁人哀哭些,怎么被衡玑察觉出旧疾,再想到衡玑精通医术,而自己对此全然不解,自然是衡玑想对了。 于是再往下看,写的是:“此疾似先天不全,吾必全力为其医治!”只要衡玑的记录简短起來,解忧就能体会到她的难言之隐,看到“先天不全”几个字,她的心不由得突突跳起來,忽然想起许多先天不足的孩童活到七八岁就死去,至多也活不到成年,而她却是安然无恙活到二十岁,前面记载中口讷的楚国使者是知道她有隐疾吗?难道楚国宗室内部早知她有先天之症活不了多少年才将她送來,如此说來,倒似衡玑救了自己性命,忽然有种捡回一条命的错觉。 “解忧葵水常不至,时常腹痛异常,他日恐难生育!”难以生育,解忧哑然失笑,她少年时操持弓马,每每训练过量,信期不准也是常有之事,但更重要的是,她不认为生儿育女对她有任何意义,难怪衡玑不让她修习医术,原來是这个缘故。 再往后,是对她完成任务的些许褒奖,无非是“甚好”之类的词语,但对寡言少语的衡玑來说,能写出这几个字已属难得,唯独某一天,衡玑这样写道:“世间若有未卜先知之能人,可曾测到刘陵竟死于解忧之手,命也!”解忧嘴唇微微抿紧,轻易跳过记忆中的这个段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沒头沒尾出现这么一句诗三百上的句子,解忧看得纳闷,这句子说的是男女情爱之事,男子沉溺于感情尚可自拔,而女子一旦沉迷其中则只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持,衡玑活了大半辈子,似乎从未受情爱的烦扰,怎会忽然來这么一句话。 解忧再看日期,近在今年,四月初一,这是什么日子,解忧仔细回想,恍然大悟:这是霍去病春季河西大捷后朝中大宴庆贺的日子,清晰记得那一天大宴发生过什么?解忧脸颊不免燥热。 她放下竹简,站起來在内室來回踱步,想着这竹门紧闭了许久,她才待片刻就闷热难耐,这一走却瞥见书架后面一角安安静静放着个不显眼的墨色柜子,这内室摆设物件皆放在明面上,衡玑显然不曾防着她,也不想隐瞒什么?她自从來了长安,脱离了父母故土,终身未曾婚嫁自然沒有儿女,想必不会藏什么家私,不知这柜子里是什么? ------------ 49、不衰之谜 解忧跪坐在柜子前,伸手去触摸那蒙上些许灰尘的铜锁。 “啪!”内室中发出一声闷响,铜损就这般轻易被开启了,解忧讶然,衡玑为她留下的每一步都这般出乎意料。 如同承载着某种肃穆的使命,解忧郑重开启矮柜,又是竹简,朴实无华的竹简映入眼帘,枯燥的文字似乎是衡玑來过这人世间的唯一见证,不经意走过她匆匆几十个春秋。 解忧取出那卷竹简,小心翼翼摊开,却见竹简以刀笔刻字,然后涂抹上浓墨,如今墨色稍稍淡去,解忧看那竹简上写的是:七年,帝欲以长主妻匈奴,后不允,乃以宗室女代之。 原來这记得是高祖年间的事,字迹也绝非衡玑的,想必是某位宫中人秘录,昔年遣公主和亲远嫁匈奴,虽被视为大计,然而汉宫中人尤其宗室诸人莫不以为奇耻大辱,而公主并非皇帝亲生,为对匈奴保密,知情人往往对此绝口不提,故而解忧虽來自诸侯国且在汉宫多年也并不清楚这些苦命女子的來历。 于是她迫不及待读下去:“宗室女出代国,帝兄刘仲之**也,六年,仲因罪去王位,其女沒入宫室,主名小驹,号山阳,性和顺,寡言,其远适匈奴单于,马背离别之际,扶起手嘱其母加餐勿念,闻者莫不悲之!”解忧读罢伤感,果然从高祖起皇帝便从有罪宗室中选女子远嫁,写下这些句子的人或许是某位被汉室收养的诸侯女,如衡玑如她一般,在漫长的岁月中坚守本分,为汉室蹉跎一世岁月。 解忧依次看下去,这些女子來自天南地北的诸侯国,因为不能改变的命运走上不归之路,她们的性情或开朗活泼或沉静娴雅,但在命运到來之际无一例外选择了沉默,是赤胆忠心绝然无悔还是心灰意冷坐以待毙。 “清河公主者,名芝,楚王戊之女也!”解忧被这几个刺得心惊肉跳,那远在大漠中迎着风雪而立的清河阏氏竟然是自己的亲姑姑,难怪她总觉得清河有说不出的熟悉感,难怪陛下会选她去探望阏氏,她只当她们都是汉室旁支,归根结底是同源的,却不想二人的血缘关系这般近,再想到自己在清河耳畔告之真实身份时,她那激动悲愤的反应,不禁叹气,再想到清河既然是楚人,取名芝倒也恰当,她那远去的故国可不正是漫山遍野芝兰杜若吗? “这字迹是衡玑的!”解忧恍然惊觉,这一卷竹简看下來,换了不下七八个人的字,最后一个是正是衡玑,她或许是怀着与自己此刻同样的心情阅读着这些历史。 原來这就是衡玑所说“长盛不衰的秘密”,是无数不知名爱国者的牺牲与奉献成就了今天的大汉,这本秘录只记载了和亲公主的來历名讳,对其他人是绝口不提,甚至记录者本人也不见于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家族也有不足对外人道的秘密,解忧缓慢但庄重将竹简放回去。 而今天呢?陛下收回了她手中的情报与权力,却将这一记载交到她手里,她明白,这是陛下的意愿,也是衡玑的意愿,她必将在今后的岁月里传承这一使命。 她会成为下一个衡玑吗?解忧不知道,反正陛下不再与匈奴和亲了,她不必以复杂的心境记下那些简略而痛彻心扉的事件。 她忽然想起陛下提过于单,当时她沒放在心上,但想起于单和自己的亲缘关系,她忽然在想,于单一定很想自己母亲的过去。 这样想着,解忧下了竹楼,脚步比刚才更快了些。 此时清溪早已备好饭菜,她想着解忧风尘仆仆归來必定要先满足口腹之欲,解忧见她在云梯下安静等着,便吩咐道:“我有事出去,你自己吃吧!” 清溪对解忧的來去匆匆早已习以为常,说道:“诺!” 解忧走出几步,忽然想起,自己这满身风霜脏兮兮去见人多有不妥,再说自己平安归來的消息定然传到他耳朵里,也不急于一时,于是折返回來,简单梳洗之后与清溪一起用膳。 解忧好些日子沒正常用餐,见碟中竹笋豆腐等菜肴,顿时胃口大开,一口气吃了好几碗饭,吃到一半,解忧想起些事情便问道:“我不在这些天,可有人前來找我!” 清溪不知她已失去往日的耳目,以为翁主与自己聊天,思索道:“不曾有人來过!” 解忧点点头,想着于单果然放下自己了,于是问道:“于单呢?你听说过他的消息吗?” 清溪猛然止住,呆呆望着解忧,失神般问道:“翁主不知道吗?” 解忧心一紧,赶忙问:“知道什么?他出什么事了!” 清溪小声说道:“他病逝了!” ------------ 50、逝者如斯 “砰”一声,解忧手中的碗碟当即摔下,清溪眼中临危不乱的翁主此刻不再镇定。 她连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口中呢呢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风从她耳际抚过,落叶在耳边沙沙作响,丝毫不能弄乱她的心神。 一口气不喘走进黄门署,解忧吩咐道:“马监人呢?给我备马!” 岂料马监因浑邪王归降之事忙乎马匹去了,此时马厩里只有些闲散不愿劳作的马夫。 解忧随手拉过一个人道:“给我备马,翁主有要事!” 那人摇摇头,似乎听不懂她的话,解忧意识到,这里多半是新归顺的匈奴人,语言不通。 由不得解释,解忧自顾自冲进马厩,牵起一匹马往外走,谁知那马夫颇有几分气力,居然拽着缰绳一分一毫不肯让解忧。 “放开!”解忧斥道,那马夫立即怒目而视,相持间二人竟要动起手來。 “且慢!”一个身影跳进來,挡在马夫身前,正是休屠王子日磾,他不等解忧开口便对那马夫说了些胡语,将那不情愿的马夫打发走,随即对解忧道:“你要去哪,我为你驾车!” 解忧点点头,才多少日子不见,这孩子的成长已超乎她的想象,她沒有看错人,日磾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匈奴人,如果于单有他这般豁达的胸襟或许就不会……想起于单來,解忧又不由得叹气。 此时于单已套好马请她上车,解忧想到他的身世背景,再想到他与于单的渊源,主动问起于单的死因,日磾却摇头推说不知,解忧再问起丧葬的事宜,他回答道:“他的尸首还停在皇帝赐给他的宅子里,他的随从都在,你问他们便知道!” 解忧见他语气冰冷,想來这帮归顺的匈奴人各个都怪罪她,好像她害死了于单似的,于是她说道:“塞外天气不宜种植庄稼,如若强行将汉地的稻米移至漠北,他们只会冻死,同样西域的作物也不适宜在汉地生长,我们的老农为把张骞带回的种子养活,费了不少精力,许多东西离开了原本生长的环境只会慢慢枯萎死去!” 这些道理沒时间去吸收,于单冷冷说道:“这些话你留着对于单说去吧!” 这一路二人沒多少话,转眼就到了涉安侯宅院,迎着满面风沙,解忧跳下马车,不等拴马的日磾便朝门口走去。 于单不喜热闹,门口除了少数胡人也并无多少人拜谒,解忧见门庭并未按汉制丧礼装饰,想必于单的部下想按匈奴习俗将其安葬吧! 解忧还未迈入大门就被人拦住,那些侍卫一见是解忧都愤然而视,解忧正想着如何应对,只见里面走出个粗旷的汉子,他是于单最信赖的人,解忧却一时想不出他的名字。 “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那汉子身形高大,却因连日悲痛消瘦了不少,他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眼睛布满血丝,显然这些日子沒有睡好。 解忧在长安城还未被人拦住过,更何况是被胡人,于是强压着怒气道:“皇帝让我來看他,他说于单一直在等我!” 后面这句话叫那大汉悲从中來,他双眼噙着泪水道:“我是匈奴人,不听你们汉人皇帝的命令!” 解忧傲然反驳道:“你归顺了大汉就是大汉皇帝的子民,不管你认不认,命令就是命令!” 此时日磾已赶上來,对那人说道:“你的行为于事无补,只会叫于单的灵魂伤心,难道你不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听了日磾的话,那人气势弱了几分,不再阻拦解忧,而是掩面奔到一角大哭起來,院中的匈奴人各个身形彪悍,此刻却哭得跟孩子一般,叫解忧看了也于心不忍。 此刻有个略显文弱的随从从里屋灵堂走出,斜视着解忧道:“你就是刘玦!” “我叫刘解忧!”她说道。 “不,你是刘玦,于单殿下临终吐血不止,意识模糊,口中一直念着刘玦这名字!”他悲愤说道。 解忧知悉这里各个人都将自己视为杀人凶手,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她说道:“我不是他的玦!” “难道不是你害死他的!”方才哭泣的汉子从角落奔來,迫在解忧跟前,而解忧身形削瘦,似乎只需他一个拳头就会被击碎,随着他的举动,周围人一齐涌上來,团团包围着他们,恨不得立即杀了解忧为于单偿命。 日磾见状心中惶惶不安,立即指着那汉子道:“稽珊你想做什么?她不是为仇恨而來!” 稽珊不管不顾道:“我只知道是她害死了王子!”他直视解忧道:“如果不是你跑到匈奴叫王子喜欢上你,他怎会得罪中行説和大单于,如果不是害怕你的坟墓被挖掘之后连累到于单,我们怎么会归顺大汉,如果不是你对他冷嘲热讽,他怎么会一直忧郁伤心,是你害死了他!” “我的坟墓!”解忧诧异,于单从未对她说过这些,或许她也从未给过他机会诉说,稽珊是极度不理智的,而解忧却异常理智,她说道:“他不是因我而來的,也不是因我而死,他会來到大汉是因为伊稚斜容不下他,他会死是因为他的心依旧眷恋着匈奴!” 日磾轻声叹气,不得不承认,解忧彻底看透了于单,他很纳闷,解忧似乎从未用心去了解过于单,却似乎比任何人都了解于单,但这样的言语无疑只会更加激怒他们。 稽珊却毫不理会,一根手指头指着解忧眉心道:“你敢说他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沒有!” 面对他的武力威胁,解忧丝毫不为所动,但婉转的目光移到黑洞洞的屋子,移到于单尚未安息的灵魂上,解忧叹口气,似乎有些愧疚道:“这也非我所愿!” 日磾有些诧异,解忧的声名对他而言如雷贯耳,他从不认为她那样的人会愧疚,可她此刻分明是心怀愧疚的。 她这一低头却让稽珊的气焰瞬间消散,也垂首不再说什么?解忧目不斜视,走进灵堂, ------------ 51、将错就错 这一进去,于单的随从们以一户木门将所有人挡在其外。 屋内并未按汉俗置办丧事,她不知道这些流落异乡的胡人做何种打算,她也不打算过问,她心底多半是忧伤,但若说悲痛欲绝,她自己也难以信服,于单孤零零躺在她面前的棺木里,一块漆黑的木板横在他们之间,就这样天人永隔。 他在这里躺了几天,就这样默默无言等待着她吗?如同他活着时候一样沉默。 解忧望着这块棺木,无论如何不能将这与于单联系到一起,看不到他的面貌,这一切是这般陌生,好像他还活着,好像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 解忧说不清对他是什么感情,是感激还是愧疚,只是每当她想起在冰天雪地里祈望的清河公主,不禁会有流泪的冲动,她上前一步,让阴冷的气息逼近自己,轻轻扶着棺木,她说道:“于单你知道吗?你母亲清河公主是我祖父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亲姑母!” 解忧多少明白他们在穹庐大帐中的相逢为何会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那是跨越山水的亲缘。 “唉!”解忧叹气了,无人在场的时刻她是这般柔弱毫无气势:“如果知道一切会是这样,在匈奴的时候我就不会那样对你!” 门外守护的稽珊与日磾冷静对峙着,稽珊因有解忧在内也不再流泪,打起精神不肯给于单丢脸,气势上非要压过日磾一头,日磾想着稽珊可能要难为解忧,也保持着警惕,唯恐出乱子。 两个人这样冷冷看了对方许久,稽珊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听说你的族人都归顺大汉了!” 日磾不动声色道:“你消息很灵通!” “全长安城都在传呢?汉朝皇帝要拿车马钱粮來迎接归顺的浑邪休屠二部,可长安令拿不出这些钱粮,要被皇帝斩了!” 日磾知道他在讥笑自己,只当沒听见。 稽珊继续道:“听说你父亲被霍去病杀了!” 他忽然抛出这句话有意刺激日磾,果不其然,日磾那沉静的眼里泛起了波澜,他记忆中的父亲从來不是伟岸的英雄,最为首领甚至与出色的领导者相去甚远,日磾了解他的冒进冲动,他总是错误估计形势,盲目高估自己,而浑邪王更加谨慎小心,甚至时常犹豫不决,反倒抱住了性命。 日磾缓缓抬起头,平视稽珊:“是,我知道!” 稽珊心中微微讶然,眼前的小子不过十四五岁,竟有这般沉稳,他几番刻意刺激都不起作用,难怪他能生存下去,稽珊这样想着。 他们又等了片刻,解忧才从屋里出來,对稽珊作揖后便走了。 日磾因想着是他送解忧來的,必然要平安把她带回去方可,于是在身后紧跟着。 “那个汉人打扮的文士是谁!”解忧压低声音问道。 日磾同样低声回答:“是以前投靠过來的匈奴旧部,应该是赵信的部下!” 解忧悄然一笑,不做评论。 刚出了大门,只见曹襄急匆匆赶來,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解忧面前:“你,你,可算回來了!” 日磾因早已见过曹襄,此刻也无意回避,就站在解忧身边笑着,解忧说道:“多谢你记挂着我,我能死里逃生沒准是你的功劳!” 曹襄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半点哀戚,对里面发生的事情已猜到个大概,但想到此,又不免为于单心酸:一条人命,片刻哀伤,真不知道值不值。 “你怎來了!”解忧问道。 曹襄笑得有些勉强:“我猜到你回來定会來此就赶來了!” 解忧斜眼一笑:“是吗?”她这一笑叫曹襄心虚不已,连日磾都知道内情:定然是卫长公主知道解忧活着跟她大吵大闹逼得曹襄跑出來躲清净。 一阵风袭來,将里面的哭声卷出來,曹襄忽然望着于单宅子道:“我曾劝他放下过去娶妻生子!” 解忧讶然,沒想到曹襄私下与于单还有些交情,但见日磾并不诧异,想必他们也打过交道。 “于单王子生性忧郁多思,不是说忘记就忘记的!” 日磾忽然说道,有意化解解忧的尴尬。 “其实成亲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筑一道墙将自己围起來使其终身免受情爱的侵扰!”曹襄是对着解忧说的。 解忧见他望着自己,却避开不去看他,只转身对日磾道:“我们这就回宫!” 曹襄被孤零零丢在原地,解忧自始至终不曾回看一眼。 娴熟驾着马车,日磾问道:“其实他见到你很是欢喜,你为什么急着要走!” “小孩子管这么多干嘛?”解忧冷冷打断他。 日磾吐吐舌头,忽然说道:“我母亲和妹妹在路上,就快到长安了!” 解忧经他提醒,才想起他还是休屠王的王子,不过那休屠王在万军阵前被霍去病斩杀了,他的族人大部分归顺了大汉,看來日磾已然接受了大汉的生活,而他和霍去病居然多了一段渊源,他的未來会有怎样的故事呢? 日磾以为她闭目休息了,却听见解忧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來:“小时候我以为卫长比较有福,后來我觉得我更自由更有福气,现在看來还是她更有福!” ------------ 六、一任情深,绝然无悔 ------------ 1、堕入火窟 解忧这一去看似并无半点异样,心中的伤只有自己知晓。 她是带着沉重的愧疚而去,又带着更沉重的愧疚回來的,她自问一生所行,亏欠别人不多,即便有所亏欠,她自会用其他方式补偿,然而这一次于单毕竟是死了,她就要这样永永远远欠着他了吗?解忧一直回避着他,生怕越接近越愧疚,她就这样小心翼翼回避着直到他死去,她恍然想起衡玑似乎劝过自己去看望于单,只是她当时沒有注意,这一想來,当时衡玑就猜到结尾了,其实即便于单能活过來,解忧也无法偿还她的亏欠,无法成全于单的幸福。 这一下又想起青荻的事情,她这一去劫难重重,竟把这件嘱托忘了,也不知青荻现在是怎样,哎呀,刚才竟然忘记问曹襄,可曹襄并未提起青荻,想必她活得不错。 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竟然就走回了竹馆。 远远就望见竹馆前多了一个人,清溪极其少见的峭立等待着她,直到走近,才看清那是夷安的乳母。 解忧一度竭力避免过多介入别人的生活,但总有些她关心的人叫她无论如何无法避免,例如霍去病交托的青荻,例如眼下。 果然还沒回到廊下,乳母就如见了救星般匆匆迎上來:“翁主可算回來了,叫老妇好等呀!” 解忧沒有理会她,想必那夷安又惹出些是非,她径直走回竹馆,请乳母坐下细说。 “翁主这一次可要去劝劝夷安公主呀,已经连续三天不吃不喝了,连翁主平安归來这样的大事她都不出來见人,真是一心要闷死在屋里!”乳母看起來是真的担心,夷安生母早逝,由她一手带大,此间情谊不必细说。 “她又想干嘛?”解忧在夷安的事情面前俨然一副长者姿态,在她看來,夷安无非又要央求她做些有违宫规又非办不可的事情。 “翁主可知隆虑公主前日进宫见过皇上了!”乳母柔声说道。 解忧眼神一滞,如她所料,已猜到事情始末,这隆虑公主正是昭平君母亲。 “她怎么说的!”解忧问道。 “隆虑公主说她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好,只怕哪一天就一病不起,她说夷安公主与昭平君年纪渐长,且夷安长姐已出阁,按例该到夷安了!”乳母说道。 解忧心中越來越凉,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她声音有些凝滞:“那,陛下和皇后怎么说!” 这说着几乎不敢去看乳母的脸色,解忧接过清溪递上來的水喝着,乳母却越发有条不紊:“陛下许是想起身边兄弟姐妹不多了,怜惜隆虑公主当年嫁给隆虑侯是如何委屈,也就许可了,将此事交给皇后操办,三天前皇后去夷安那里,在内室说了许久的话,最后皇后握着夷安的手,语重心长嘱咐道:你可要好好养着疼惜自己,不要叫我和你父皇失望,然后夷安一句话也不说,皇后也不追问,陪她一直坐着,过了好久夷安才点点头,可等皇后一走,夷安就哭起來,起初是强忍着痛苦小声呜咽,最后越哭越忍不住,变成嚎啕大哭,我们听了也跟着伤心!” 乳母说着说着也不由得抹起泪來,多年前馆陶公主苦苦巴结着还是王夫人的太后,接下两桩亲事,一是当年还在做皇子的刘彻娶馆陶之女为妻,也就是后來的陈废后,二是将刘彻的姐姐嫁给馆陶之子隆虑侯,然而这一家人由老到小皆是不堪之辈,馆陶盛年寡居后更是淫乱不止,听说还要与情夫死后合葬,隆虑侯也是有样学样,陈废后更是荒诞,一面施行巫蛊诅咒皇帝一面与女巫通奸,刘彻对其厌恶之至,废后沒有按祖制住在宫中而是被赶往城郊行宫居住,这样的家庭,夷安好端端一个女子如何生活得下去。 解忧心中叹息不止,她素來看不起隆虑侯陈家男盗女娼之事,宫中诸人每每提起这一家人也讥笑不止,为夷安的脸面,皇后特意嘱咐宫人少在公主面前提及,可今天祸事就到眼前來了,但她却不似乳母这般情绪外露,她讨厌女人的眼泪,有些厌烦道:“你别哭了,哭也无济于事!” 谁知乳母听了她的话反而哭得更伤心,呜呜咽咽停不下來。 解忧当即喝道:“别哭了,你这是哭给我听,还是想我去哭给皇上听!” 乳母被她的气势喝住,猛然打了个响嗝,吓得不敢做声。 解忧这才说道:“想必夷安那边的宫女们这几天是沒日沒夜跟着哭吧!”乳母正欲点头,却见解忧说道:“跟号丧有什么区别!” 乳母立刻猛摇头,说道:“我们,我们劝不住公主呀,还求翁主救救公主,你和公主自小一起长大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公主掉入火窟呀!” “我又怎能忍心见红颜堕入火窟呢?”解忧幽幽叹道,若在过去,她必会以刘氏皇族的责任劝诫夷安放弃个人感情维护皇室与贵戚之间的和睦,而今天,她自己都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衡玑临终的话犹在耳际,既然她此生已不能获得幸福,为何不为夷安努力一试呢? 乳母见她沉默不语,面上神色凝重,以为她不肯出手,便催促道:“我早听闻翁主手可通天,如若翁主有心相救,这件事或许还有转机!” “听谁胡说的!”解忧不耐烦喝止她,生怕她再说出些什么不得体的话來,若在过去,她还真有些本事手段,如果从中斡旋,未必不可改变,但如今,陛下对她已沒有那般信任,不但卸去她手中权柄,还把她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小了,她再也沒有借口像过去那般从容游走于帝王宗室贵戚之间。 解忧款款说道:“自大汉开国以來,帝女嫁列侯是祖制,公主嫁列侯,公主之子再娶帝王之女也是常事,他们这桩婚事还是十年前定下的,岂能说悔婚就悔婚,除非昭平君坐法失侯爵之位,可这昭平君虽然一贯胡闹,混帐事做了不少,还沒闹出大乱!” “唉!”乳母跟着叹气,想起眼前这翁主地位虽不及夷安这公主尊贵,但当初涉安侯于单想娶她,陛下却沒有及时同意,最后听说还是翁主自己反对,于单这才作罢,一介诸侯女都可以为自己婚事做主,堂堂帝王女反倒被框住了。 她想到这里,解忧恰好也想到,然而解忧想的是,幸亏她对陛下尚有几分利用价值,才不致被匆匆许婚,但乳母哪里知道解忧心中的苦楚,除非和亲,她是一辈子不可能嫁人的。 这件事她心中毫无把握,于是对乳母说道:“你先带我去见夷安!” ------------ 2、迫在眉睫 回廊下,清风袭來,兰芷幽幽暗香浮动,这馨香吹得解忧一时心醉,险些忘却自己身在何处,她心底暗暗想着,夷安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跟谁学呢? 走到门口,只听见暗哑的呜咽声,解忧顺着暗色漆木门的缝隙朝里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背影靠着几案愣愣发呆,对面似乎还跪坐着一人。 “谁在里面!”解忧回头低声问乳母。 乳母不解,正欲往里边探去,却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讶异之余,竟是满面笑意的卫长公主从里施施然走出。 “你!”解忧险些问:“你怎么在此!” 卫长故意在门前站定片刻,慢悠悠整理长发广袖,磨得解忧几乎不耐烦了,才悠哉悠哉对乳母说道:“好好安慰她,我怕她又要哭上一整天了!” 乳母一听,惊慌不止,想问却不敢问,唯恐卫长对夷安说了些什么重话,急急跑进屋里,解忧却冷冷问她:“你对她做了些什么?” “真要听吗?”卫长故意逗弄她,一面玩弄着腰间的玉佩。 解忧异常坚毅道:“定要!” “哟!”卫长莞尔一笑,俏皮说道:“你这沒嫁过人的真不害臊,男女之间周公之礼也要听!” 此话一出,身后几个侍女也跟着掩嘴而笑。 “想不到卫长公主连床弟之事也告之于夷安!”解忧讥讽着。 卫长却泰然自若,笑得格外轻蔑:“我知道解忧你不会懂这些,故而先行告之,替你省心省力!” “非这样不可吗?”解忧逼视她,目中有痛意。 卫长道:“不说不可以称之为姐妹,不说不可以令解忧伤心!” “你好,真好,我该谢谢你!”解忧咬牙切齿,目送她缓缓走下玉阶,不经意间将拳头捏得铁紧。 解忧连忙走进内室,只见乳母抱着夷安呜呜哭泣着。 她心中黯然,对乳母道:“你出去吧!” 乳母知悉的点头,轻轻拍抚夷安后背,随后掩门而去。 夷安眼睛肿得像核桃,说话间眼泪又流下來:“你是來劝我的还是帮我的!” 这句话叫解忧无论如何不忍心拒绝,她跪坐在夷安面前,缓和道:“我怕你思虑过重!” “如果可以,我宁愿像你。虽然日子苦些,也不要受这种罪!”夷安断断续续说着,最后泣不成声。 解忧实在不会安慰人,只好任她哭完。 夷安忽然抓住解忧手,哭求着:“你定能帮我,对不对!” “陛下不会听我的!”解忧摇摇头,继续说道:“霍去病也不会!” 后面这句话叫她好伤心,她从很童年起的愿望就是跟霍去病在一起,她懂他的志向,懂他的孤独,她以为自己是懂他的,到头來却发现,原來懂他的人叫青荻。 “但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不然你不会來找我!”夷安变得更加敏锐,解忧此人绝不会做毫无把握之事。 “我不知道,这太难了!”解忧说道,避开她乞求的目光。 “可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刘解忧绝不会坐以待毙!”夷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只能答应你勉力一试,成与不成皆由陛下!”解忧说道。 夷安听到这句话陡然一喜,这是这些天第一个给她希望的人,有了解忧的允诺,她好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只要不嫁给昭平君,什么都可以。 解忧却是越发沉重,这叫她从何下手呢? 却说刘彻正在椒房殿与卫子夫商量事情。 “你看婚期定在下月初三怎样!”他把隆虑公主选的日子递给皇后。 卫子夫一听:“这么急!”真不愧为姐弟,刚想到这事就恨不得一蹴而就,连喘息的间隙都不给别人。 “怎么,不妥吗?”刘彻听出皇后的反对。 夷安虽未说反对,但她神色间的哀戚与抗拒十分明显,卫子夫只想为她多争取些接纳这桩婚事的时间,便谨慎说道:“平常人家的婚事都有纳彩问名,总要六礼齐全,这样赶着办是不是不妥!” 刘彻却不以为然:“就让他们按六礼办,这么多人难道连六道程序都办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卫子夫说道:“我是说,夷安年纪尚轻,这样心急火燎踩着时辰送到婆家去,怕新媳妇害羞!” “害什么羞!”刘彻脸一拉:“早嫁晚嫁都是要嫁的,难道她不愿意!” 卫子夫见刘彻微微动气,便不再强辩,只想着要男人懂得女人的心思真是难事,她只陪着笑道:“哪里哪里,夷安是个新嫁娘,难道你指望她叫着嚷着说要嫁人吗?” 刘彻点点头,郑重说道:“这就好,朕的姐姐对这件事很是关心,我不想出差错!”说话间就命侍中研磨草拟圣旨, ------------ 3、不知情始 侍中郎的圣旨尚未拟好,侍卫就进來禀报:“骠骑将军大胜归來!” 刘彻一听喜不自胜,顿时将拟旨之事忘得一干二净,未及着履便大跨步迎接出去,正在研磨的侍中郎素來了解皇帝的脾气,家事虽大,但打不过国事,总要先办了国事再想起家事。 且说长安城的百姓本來对这次二部归顺持观望态度,总以为夷狄难以驯服,只怕大汉又要打一场硬仗,沒想到霍去病不战而屈人之兵,让他们的父亲兄弟子侄得以平安归來,这一仗叫长安城的男女老少都对他刮目相看,争相上街去目睹骠骑将军的英姿。 霍去病骑在马背上不苟言笑,但他多少看出这次长安城百姓对他们的凯旋抱有不同寻常的好感,往常他也是高高在上接受人们的欢呼祝贺,但这一次百姓们觉得这位看似冷若冰霜的少年将军也如他的舅舅一般和蔼可亲起來,尽管霍去病依旧不会给一个笑脸。 平阳侯府的马车停在路边,眼尖的赵破奴远远就瞥见那帘子一角的异动,他是军人,自有一股天生的警觉,得了这一个暗号便借机告别了将军悄悄退下。 灞桥一侧,烟柳亭内,一对男女说着话,侍女在外围守着,唯恐有人过去打搅,长安城的百姓都去围观凯旋将军的风采了,这一处名胜反倒显得冷清,偶有三俩个路人远远经过。 侍女有些紧张,公主与男子密会,万一被平阳侯发现,只怕会惹來一场麻烦,然而亭子里的两个人却沒有半点偷情男女的浓情蜜意,反倒为什么事激烈争执着,最后那女子怒气冲冲扇了男子一个耳光。 侍女心中越发紧张,好像自己偷偷背着主人做了一桩坏事,她悄悄向前移步,听到公主大骂:“谁让你救解忧的,你不知道她害得我好苦!” 却听那男子反驳道:“我是大汉的军士,怎能对汉室翁主见死不救,难道眼睁睁看她流血而死!” 侍女心中一惊,果然是为那个不要脸的解忧吵起來了。 这时公主又说:“我身边的人从父母到姐妹甚至丈夫一个个偏帮解忧,我以为你是个可信赖的好人,连这点小事都不为我办,她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即便杀了她也不会惹人怀疑,可叹你失去这么大好的机会!” 那男子说道:“你以为我是你吗?趁人之危害人性命,她是大汉子民,赵破奴不会做自相残杀之事!” 公主听了这话又是一个耳光,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那男子并未生气,作揖道:“你怎么打我都可以,但休想叫我杀了解忧,解忧是大汉宗室,你也是,你该知道,对于军人而言,杀害宗室意味着什么?赵破奴能为你做的一定会做,但除了背叛大汉!” 他说完这些话果断离去,走到侍女身边时,还拱手对侍女说道:“请好好照顾公主!” 那侍女被他的气势镇住,一时间竟忘了过去扶失魂落魄的主人,直到公主略带哭腔唤她,这才匆匆赶过去。 侍女扶着公主朝马车的位置而去,却猛然发现马车一旁正是脸色铁青气急败坏的平阳侯曹襄,刚才那一幕幕他看得真真切切,侍女心想:这回去又是一场大闹。 果不其然,曹襄最先发难道:“你给我说清楚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这曹襄原來虽说偶被解忧戏弄,但也是个风度翩翩佳公子,但与卫长成婚以來,妻子对他百般挑剔为难,弄得他诸事不顺,此刻竟有些小肚鸡肠,卫长见丈夫有些吃醋,心中反倒欢喜,故作姿态道:“就是你看到的关系!” 曹襄这一听怒从心头起,想到当年父亲刚刚过世,母亲就眼巴巴盼着嫁卫青,亲戚中多了不少闲言碎语,叫他好些日子抬不起头,如今自己身体康健还沒半点入土的征兆,这卫长就把绿帽子给自己戴上了,面对这个素來叫他惧怕的妻子,不知哪里來的胆略,竟呵斥道:“不许你再跟他來往!” 卫长一听,他竟敢管教起我,于是反唇相讥道:“你倒是舍得不跟解忧來往吗?你若舍得,我就服了你!” 曹襄听得莫名其妙,解忧什么时候变成横在他们之间的问題了,每每跟她争执,卫长总要把解忧搬出來,好像他曹襄跟解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似的,他实在不懂女子的心思,他看不透解忧心里究竟喜欢谁,或者说喜欢谁多一点,正如他此刻不明白卫长有意拿赵破奴气自己。 两个人同乘一架马车回去,一路上骂骂咧咧不止。 那边赵破奴无精打采,半点获胜的喜悦都沒有,浑身都是挫败感,却不想他最无奈的时候总会碰上一个人,卫长公主口口声声叫他去杀的人。 人因为想保持中立而格外痛苦,他心想,解忧不会沒事跑來找他。 “你有话直说!”赵破奴不知哪來的气势,竟然这样跟解忧说话。 解忧不知他在卫长那里碰了钉子,对他也不惯不予计较,说道:“你怎知我有事來找你!” 赵破奴有些不高兴道:“你们这些女子聪慧异常,都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沒有利用价值才不会理睬看不上眼的人!” 他指的是卫长公主,解忧听在耳中,却想起于单來,一时竟语塞。 赵破奴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冲撞了,便和声细气道:“你有事便说,我定当鼎力相助!” 解忧顿了顿,卯足劲道:“告诉我霍去病和青荻的事情!” ------------ 4、奈何情深 赵破奴一惊一愣,这不像解忧会问的话,即使霍去病选了青荻,即使她和青荻胜负已分,即使她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被人讥笑,她也不会承认,赵破奴以为解忧会以沉默來接受这一结果,就像多年來以沉默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好像任何事都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可如她这般骄傲的人却甘愿低头承认自己的失败,赵破奴深吸一口气,猎人般的敏锐叫他察觉到她的认输意味着她想得到更多,相较之下,卫长这个略微任性却毫无心机的小女子可爱多了,而刘解忧从來不是个安于平静的女人。 再有几日就是霜降,郊外的草叶盛满的露珠几乎冻结成冰,河水哗啦啦流淌着,细碎的冰渣从周围的树木草叶落入河中瞬间就消融殆尽。 赵破奴悄无声息抹去他心底那缓缓升起的点滴怀疑,说道:“你自己去问将军!” 解忧却沒觉察他内心的变化,不假辞色道:“他不会告诉我,你也不忍心看我送上门去受那等羞辱吧!” 她果然把认输当成人生最大的羞辱,这加深了赵破奴的怀疑,也加重了他的责任感,势必保护将军与青荻安全与幸福,他想着如果自己不配合,解忧势必还有其他渠道去打探,不如暂且让她相信自己,然后打探她想做什么?这决心一下,赵破奴放轻松不少,说道:“将军与青荻之事无非那般,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解忧见她松口,继续催促着:“他平时都跟你说些什么?” 赵破奴耸肩:“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会跟部下说这些事吗?” 解忧知道自己问得直白了些,但男女之间相处细节对她來说高深莫测,她喜欢霍去病,可将军不愿跟她相处呀,于单倒是一心一意喜欢她,可她自己又不愿意,如此折腾了几番,解忧对这些事还是一知半解,不过解忧认定做一件事时有的是耐心与毅力,任凭赵破奴怎么不情愿,她软磨硬泡也要叫他吐出來。 “这人一旦陷入情爱,总有些变化吧!比如下着棋说着话心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嘴角还露着点莫名的微笑,叫她三遍也不回神!”解忧打着比方。 赵破奴心想:这是你们女子思春吧!不过有了例子,赵破奴也好交代,于是有模有样说道:“将军沒那么多时间傻笑,不过有一次暑天操练,他忽然命将士们休息,说是怕将士们中暑,我后來才知道,原來前一天青荻中暑了!” 解忧听着面无表情,嘴上催促着:“还有吗?继续说!” 赵破奴看他那受虐的样子,心中解恨不已,他想着:女人真是奇怪,明明知道结果只会令自己难过还要追问,好像不受这一番刺激不甘心,越是聪明的女人越是这样。 “事多类此,你自己想想也知道,你也是关心将军的,他这一年有多少变化,你难道不知!”赵破奴说道。 解忧自问:我难道真的不知,那时他在河西损兵七千,心如死灰,这一切她看在眼里,后來种种证明霍去病沒有被这一次事件打倒,可说到变化,她见到霍去病时真是他生活中最寻常的表现吗?他们激烈争吵过,又因为河西受降尽释前嫌,可她从來不知他是怎样对部下对士兵对身边的亲人朋友,她从未真正进入过他的生活。 “其实说起将军的变化,也就是多了点人情味,在塞外时,将军偶尔会望着绵延的飞雪大漠问我,长安现在是什么天气!”赵破奴总结般说道,随手将足边一块碎石踢入河中。 “你看河里的鱼!”赵破奴忽然叫嚷起來,解忧厌恶的瞥了眼,说道:“你若喜欢,明天送一筐到你家里!” 赵破奴那一点因鱼而起的高兴瞬间湮灭,在他们那个时代,鱼是专属于皇室的物品,普通百姓只能在寒冬腊月河水结冰时捕鱼,而那时往往无鱼可捕,故而久而久之鱼在大汉成了稀罕物品,寻常人见到鱼都免不了一阵欢喜,而解忧的慷慨无疑在炫耀她的身份,炫耀身份带來的特权,解忧不会意识到她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给别人带來多少不快。 赵破奴伺机报复:“我想将军必定感激那一夜你在宫中晚宴为死去的将士们唱楚歌剑舞祭奠,但我想青荻对他來说更重要,她对将军而言如同点滴缓缓注入心间的清泉,她了解他需要什么?你放弃吧!” 解忧顺着他的思路想去,她就像一剂药效强烈的猛药,用最痛苦的方式解除他的顽疾,而青荻就要长久的缓和的轻柔抚慰,让他逐渐忘却痛苦,她不禁苦笑:“从前有个地方许多人染上瘟疫无从治愈,人们去祭拜传说中的山神,寻求神的庇护,可是神沉默不语,有一天这里來了一位行医者,他医治人的疾病,然而这些人却去感激膜拜虚无的神!” 赵破奴说道:“难道因为人不会感激就可以置之不理吗?” 解忧道:“人做一些事不是因为可以得到报偿,而是因为这是对的,应该去做!” ------------ 5、何以解忧 一度以为她再也不会登门拜访,然而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不辞而别后他们会这样相见。 院内假山上流淌着从城外引來的泉水,清冽至极,负责照料水中游鱼龟鳖的仆役见不速之客的到來,立刻丢了手中筛子往后院跑去。 霍去病装作什么都沒发生,摆好棋盘请她对弈。 解忧却摆摆手:“不必下了,你不可能输给我!” 霍去病含笑捏起一粒黑子正欲落下:“别忘了你们还有一盘残局!” 解忧忽然说:“衡玑说,如果你喜欢我就会故意输给我!” “啪”一声,他手中的黑子落下,敲在石头砌成的棋盘上发出不和谐的声音,他的手还停止在半空,似举非举,似落非落,他直视解忧深邃的黑眸,有些事心知肚明与宣之于口终究不同,他此刻的震惊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任何一次突发事件。 女子全无羞色,他这样的反应多少有失大将风范,霍去病躬身拾起那枚黑子,悄然置于棋盘一角。 “残局被我埋了!”解忧说道。 霍去病一愣,挑眉以问。 “遇袭的时候,我以为此去必死无疑,把棋谱埋在南墙下!”解忧说道。 “你要我做什么?”霍去病忽然发问,赵破奴已提醒他小心解忧别有居心,他倒要看看,解忧究竟有怎样的居心。 “做一件你不肯做也做不了的事!”面对他刘解忧不会撒谎,心底却默念道:霍去病对不起,我得不到你的感情,只能够利用你的愧疚。 霍去病自取一粒白子与自己对弈:“告诉我是什么事!” “霍去病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解忧说道。 “难道你要伤害别人!”他机敏抓住她话中的破绽:“这究竟是怎样一桩大事!” “我要削掉昭平君的爵位,迫使他无法娶夷安!”解忧如实相告。 霍去病豁然明白,她在策划一盘大棋,她这是想拉他入局,他说道:“你來不及了,我从陛下那里回來,他还跟我提起喜酒了!” “我不信,不放手一搏我不信这个结局!”解忧说道。 “昭平君多行不义,这件事谁都知道,朝廷之所以不办,是因为人人都了解陛下的意思,得过且过,不予追究,夷安这段忧愁你解不了!”霍去病自顾自下起來。 解忧劝说道:“如果朝中有人愿意尝试,我想陛下会重新考虑这桩婚事是否真的合适!” “如果你仍然坚持,我不会阻止!”霍去病收拾好棋盘,结束无谓的左右互搏,汲汲水声尚在耳畔,泉水落入池中溅起的水花随风而來悄然沾湿他一侧衣襟,却已无吟风弄月的心情。 “卫家的人,我知道你断然不会借给我!”解忧黯然在他对面坐下,见他微微颔首沉默,心中的某种情绪更如孤叶般飘零,正厅堂敞开的房门让他们看似平静的相对而坐完全暴露在家奴仆役的眼皮底下,有人借机端上招待客人的蔬果被霍去病毫无兴致随手挡下。 “你想让我做什么?”霍去病眉毛扬起却并未瞧她一眼,知悉夷安的婚事她不会善罢甘休。 “你怎知我有求于你!”解忧反问,却是直视他晨星般璀璨的眸子,总是这样,她追问,他躲闪,待他回身,她失望。 “不然你不会轻易登门!”霍去病朗朗道來:“看似对付昭平君,实则针对陛下,想來陛下不会像我这么好对付,他定是削去了你手中权柄,今天的刘解忧无人可用了吧!” “除了嘲笑你还会做什么?”她忽然犀利逼问,唇齿间皆是苍白的挣扎:“何止是无人可用,简直是寸步难行,已然失掉他的信任,我连想出长安城都找不到借口,我对付过无数人,但过往种种从沒瞒过他,更何况这次是算计他!” 失望,只见霍去病垂首,宿命般摇头笑了笑,总逃不开她的唇枪舌剑,她是宗室女,朝中的事她曾介入那么多那么深,只因是唯一一个活着回來的死士,她注定要失掉一切信任,而她曾经握有的机密随时会成为催命符,而这一次,她不单要搅黄这桩婚事,还要让自己抽身而退。 “你需要什么?”霍去病直言以对,两个人少见的有同仇敌忾的感觉。 “卫家的人用不得,军中的部下我不能碰,这件事一定要小心部署,既要陛下削去昭平君的爵位,又要让他抓不住半点把柄!”事到临头,解忧反倒迟疑起來,絮絮诉说着显然意见的道理:“我需要时间,你帮我拖延时间!” “怎么拖延!”霍去病凝眉:“你的举动连我都瞒不过如何瞒得过陛下!” “用另一桩婚事!”解忧霍然提出建议,惊得霍去病一双眸子猛然瞪大,随即是尘埃落定般的怅然:“你尽快迎娶青荻!” 霍去病移开目光,视线投向广阔湛蓝的苍穹,舒展着胳膊如翱翔太久而需要休憩的苍鹰:“你知道了!” 请求心爱之人尽快迎娶另一个女子,是她此生最隐忍的让步。 “什么时候!”霍去病询问。 解忧故作轻松道:“尽快,赶在陛下操办夷安的婚事之前,最好明天就办!” “我会向陛下禀报!”霍去病颔首,两个人似乎在讨论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就好,多谢!”解忧拱手作揖,顺势想逃。 霍去病立即起身挡在她跟前,直愣愣盯着她半晌,终于说道:“解忧你知道吗?这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妥协!” “是为这婚事还是为我!”解忧紧紧抿着嘴唇道,似乎微微张嘴都会泄掉最后一点尊严, ------------ 6、作茧自缚 “翁主天资聪颖所学颇深,有什么事会用得着张汤呢?”张汤对解忧的忽然造访颇感意外,虽说是同僚,可二人一度暗中较着劲,无奈解忧被释去一切权柄,反倒有求于昔日亦敌亦友的他。 “刑律之事,除了廷尉,世上沒有更合适的!”解忧诚恳相告。 “只是翁主这一桩事,臣委实沒有接下的必要!”张汤不会轻易上当,更何况是与解忧这等狡猾的对手合作。 “难道张大人怕了吗?”解忧挑眉以对。 张汤捋须缓缓答道:“张汤一生办过的大案无数,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都得罪尽了,还有什么可怕的,陈废后巫蛊案,淮南王谋反案,每一桩都比眼前这桩重大棘手牵涉甚广,世人皆言张汤喜好以别人的祸事來建立自己的功勋,我倒要请教翁主一句,这桩事能给张汤带來怎样的功勋!” 解忧早料到张汤不会轻易松口,耐心道:“世人看张大人看得太浅薄,张大人家贫,不爱钱财,家中姬妾不多,亦不好女色,解忧曾听闻,张大人年幼时,家中遭了鼠患,粮食被老鼠吃光,大人的父亲却误以为是大人偷食,以此鞭笞了大人,大人心有不甘,于是捉拿这只老鼠,令其认罪,区区一只老鼠偷盗粮食,大人都不肯放过,难道人犯了错就可以豁免吗?又或者因为事不关己,大人想置身世外明哲保身!” “哼,翁主这是一心激我,恕臣直言,昭平君所犯之事,无非欺男霸女,身为贵族,言行难以律己,每每不能如愿,即迁怒他人,这类琐事,你的好友霍去病也做过不少!”张汤讥讽道。 解忧并无愠怒,反而从张汤的话中听出些余地,于是继续道:“骠骑将军年少时行为多有不妥,但进了军营却越发自律,且以将军今日之功,难道抵不过早先小错,大人若以区区小事斤斤计较,将霍去病与昭平君相提并论,反倒叫人小看了大人,以为大人嫉妒骠骑将军功高呢?” “翁主步步紧逼寸步不让,无非想让微臣搅了昭平君与夷安公主的婚事,但翁主的手段未必比微臣的差,为何要微臣出马,翁主若一心一意要办成一件事,只怕谁也拦不住!” 解忧道:“廷尉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解忧手下的人马多为情报人员,且皆被陛下悉数取走,一部分归了廷尉府,一部分归了军队,现在解忧能自由启用的唯有自己一人,而解除婚约必定要陛下亲自允诺,须得朝廷出马,解忧在朝中并无朋友,只有敌人,这件事唯有大人可以做!” “骠骑将军难道不是翁主的朋友,又或者翁主一心保全这位朋友,不忍将其牵扯其中!”张汤问道。 解忧心一沉,不做辩解。 张汤却对这位翁主的决心肃然起敬,此刻恰逢午饭时间,廷尉的助手屡次三番进來,却见解忧与张汤兴致浓厚的谈论着刑律法制,他估摸着解忧想拖延到张汤答应为止,便出声道:“廷尉大人,该用午膳了,不知翁主是留下一并享用还是!” 眼见助手下了逐客令,张汤正欲开口送客,却被解忧抢先答道:“我留下与张大人一并用膳!” 张汤无奈,只好命人将饭食端上來,助手见翁主是铁了心要难为大人,故意将为张汤准备的分量一分为二,想那宗室女子金贵异常定受不得这样的粗茶淡饭。 谁知解忧见了粗制的饭菜并无任何愠怒,反而笑着对那助手道:“有劳了!”那一笑就像大人撞见贪玩使坏的孩童,是全然了解又故意不去点破的笑意。 张汤赶忙命他下去,助手点点头,看來这难缠的翁主还要交给廷尉亲自对付。 “张大人果然清贫,糙米苦菜,不见半点荤腥!”解忧说道。 张汤却道:“这是廷尉府的规矩,廷尉与诸官吏皆如此!”解忧点点头,正欲动筷,却听见张汤说道:“与囚犯饮食无异,委屈翁主了!” 解忧却说:“刘陵翁主也在这廷尉府的囚牢中住过,她能吃的,我如何吃不得!”说罢便大口大口咀嚼起來。 张汤初闻这名字微感诧异,但见她全然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好像在暗示刘陵从來不是她的弱点,在他心中,翁主从來是刘氏皇族中最神秘的一群,他们沒有诸侯王那般显赫的权势与名声,也不像公主婚嫁丧礼皆震动天下,他们更像是游走于权力之间的人,默默服务于父兄或者皇权,而好运从來不亲睐她们,如同远嫁大漠的和亲女们,如同死去的刘陵。 解忧对粮食的敬畏态度让他想起农民与军人,不浪费一粒米,这叫他心中多了一分敬意,张汤自问身居高位而清正廉洁,却不想宗室中亦有如此节制的人。 “翁主似乎并未吃饱!”张汤见她碗里不剩一粒米。 解忧笑道:“非也,解忧少时曾被教导,不可遗落一粒米饭,若有不慎掉落一粒,便会被罚在烈日下暴晒,有一次连皮肤都晒裂!” 张汤点头,想着原來她有这样的经历,难怪与寻常贵戚女子不同,解忧却继续说道:“那时我甚是无能,甚至常被兄弟姐妹打骂欺凌,长辈们很是担忧,想着我将來只怕去乞讨也会饿死自己,故而我格外重视粮食,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能掌管比这碗里的米饭更多的人!” 过去,谁能沒有过去呢?如果不是苦难的过去,或许不会有今日的解忧,也不会有今日的张汤,张汤忽然感同身受,说道:“我大汉先有吕氏乱政,后有窦太后王太后先后干预政事,陛下对女子参与政事往往诸多忌讳,群臣对女子参与政事也颇有疑虑,否则,以翁主的天资与勤奋,他日未必不可成大器!” 解忧却摇头:“廷尉此言实在过誉,解忧可是胆小怕事的很,怎敢与那几位相提并论!” “未必,我看翁主对昭平君一事颇有几分雄才大略!”张汤道。 解忧咯咯笑了起來:“雄才大略不敢当,但若叫我们女子來掌管天下,必定比男子更小心谨慎,更瞻前顾后,对朝廷财政支出更谨慎节俭,不过如果那样,只怕汉匈之间也打不起來,朝廷还要年年和亲!” 张汤心想:这解忧说的有几分道理,当年吕雉执政时与民休养政绩卓著,若非迫害刘氏子孙之事,只怕如今名声会好很多。 解忧说:“如果我是吕后,我也会除掉戚夫人,妾室觊觎正妻之位,庶子觊觎嫡子之位,妄图以美色左右国君决定,以情爱挑战宗法制度,本就罪该万死,不过身居高位者,言行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许多事情必须做给天下人看,必须对天下人交代,如若吕后再隐忍克制一些,完全可以处理得当!” 张汤正想到吕雉,沒想到解忧就说起吕雉,他心想,或许眼前这个叫解忧的女人真能做出些大事,他说道:“一个女子胆敢在男权世界脱颖而出位居人上乃至成就大事,必定要与天下为敌!” “解忧沒有那样的胆略与智慧,解忧也不想搭上亲族的荣耀与性命!” 张汤说道:“可翁主如今所行之事,就是要与天下为敌,尽管是在暗中!” “难道大人准备助我一臂之力!”解忧问。 张汤不置可否,只淡淡答道:“如若昭平君所犯之罪得以令区区在下出手……” 解忧笑而不答,心中已有定数,当此时,她猛然想起一桩缠绕于心的琐事,便说道:“大人说不屑于管昭平君的小事,却为何分散人马去盯琐碎之人!” 张汤愣神,他与解忧各有一套情报系统,但历來互不干涉,不知解忧所指何时。 解忧也不绕圈:“据解忧所知,大人的人曾在冠军侯府那位朱姑娘身上花费不少精力!” 张汤蹙眉,反复观察解忧,费了好一会儿才确信她不是开玩笑,于是他说道:“如果她沒有问題,翁主当初何必调查她!” “你!”解忧猛然一震,他是黄雀在后跟着自己这只螳螂呢?青荻这个局竟然是自己设下的,不慎引入张汤,反倒弄假成真,以致霍去病托自己照管,她心中叹道:“当真作茧自缚!” ------------ 7、人到殊途 霜降节时,长安宫苑,太液池边,风光大好,人总是贪图短暂的美好时光,即将逝去的柳荫花影成为她们唯恐欣赏不及的风景。 寒冬在即,冰霜就在眼前,霍去病的婚事已传遍朝野,欢喜的忧伤的看热闹的满眼都是,也有不怕死的想试探解忧的反应,都被她尖刻挡回去,然而夷安分明记得,解忧听到消息那一瞬,她们正手植一株白芷,当时解忧片刻无声,半晌才为植物覆上土,道:“真快!” 解忧年年在水边看他人嬉戏,一副故作深沉的样子,她实在不合群,姑娘们对着她也不知说什么?这一次还多了个夷安陪她坐着,婚事叫她很头疼,也不知解忧的计划还要多少日子实行,连心上人另娶她人也不能叫她分心。 罗裙翩翩,清丽秀雅的绿衣女子绕过石桥,缓缓走來,她美目顾盼,似在欣赏最后一点美妙的风景,又似在寻觅相识的故人。 夷安一双眼已忍不住幽幽朝她望去,那绰约的风姿不时叫她心中一痛。 “我猜她会來找你!”夷安注目了半晌得出结论。 “是吗?”解忧目不斜视,或者如某些人猜测那样,与霍去病有关的事已不能再令她伤心。 “跟我打赌!”夷安问道。 “大汉律令禁止赌博!”解忧断然拒绝。 “你违背的律令还少吗?”夷安嘀咕着:“你莫不是怕了!” 解忧笑笑道:“你说对了,她肯定是來找我的!” “解忧!”青荻走到她面前,巧笑嫣然,她随着霍去病进宫,趁着霍去病和刘彻谈公务的机会溜到这里。 夷安看到她,霍然起身,直直盯着她,心中说不出的紧张。 解忧面不改色,盯着手中半截芦苇杆子随意的划过水面:“你见到了,我就在你面前!” 夷安很佩服她这种骨子里散发的镇定,纵然前有千军万马心有万千惊雷,她总能稳如泰山。 “我有话跟你说!”青荻全然沒瞟夷安一眼,直接对解忧说道。 “这是长安城最后一点温暖的时光了,再过些日子,河水就要结冰!”解忧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 “明年开春河水还会照样暖起來,而我的话必须今天说!”青荻说道。 解忧吹口气,把半截芦苇丢在水边,从容起身,对她道:“跟我來!” 夷安在后面望着,几次想去而沒有跟上去,她猛然心惊,解忧那不是镇定,是冰冷,她的心彻底冷了。 挥别热闹的殿阁,喧嚣的太液池,她们走入竹林深处,四下无人,安静得只剩鸟雀的鸣啼声,凉风吹來,青荻不自觉打着寒颤,解忧独自走在前面,步履轻快,她小跑着才能跟上。 好容易走到尽头,解忧停下來,冷然看着她,青荻悚然,心里揣度着,她要做什么? “跟我进來!”她指着路尽头一处竹屋道。 青荻悬着的心放下來:“原來你住在此处!” “霍去病沒告诉你!”解忧看着屋前燃着的火,对守在炉边的清溪道:“把牛乳放进去煮!” 青荻第一次见人烹煮牛乳,心想这主仆二人都有些古怪,忽地想起解忧问自己话,回答道:“沒!” 解忧微微一笑,蹲坐着,一心仍扑在清溪手中的活计上,而清溪也悄悄打量比较着这两位女子,青荻虽生得貌美,却瞧着沒什么内容,一眼就望到底的单纯,而翁主虽容貌有所不及,可也沒有外边谣传的那般丑陋,且她也有眼波柔和通情达理之时。 青荻走到她跟前,正色道:“不单沒说这里,跟你有关的事,他一句都沒说过!” “那么你有什么想对我说!”解忧抬头道。 青荻也随之坐下,炉子的温暖气息忽然扑面而來:“我虽沒见过你几次,但你帮过我,我记着,卫长说你坏,我也记着,可我就是想知道,你和霍去病是怎样一回事!” “都要成亲了,还來问我和霍去病是怎样一回事!”解忧一哂:“难道你信不过他!”她望了一眼青荻平坦的小腹,想來衡玑看错了,不过他们这样急切举行婚礼,倒叫长安城的闲人们多嘴多舌起來,揣测着这对同居一府的未婚夫妇是否折腾出什么乱子來了。 “不,我信他!”她断然否认,随后语气平缓道:“我只是听到很多流言,都快把我弄糊涂了!” “既然知道是流言,也该知道不足信!”解忧把盐末放进缓缓沸腾的牛乳中,空气里弥漫着牛乳独有的香气。 “他们告诉我,你和霍去病曾同吃同住同生共死,这是真的吗?霍去病娶我,是因为他不能娶你,是这样吗?”青荻直视解忧,眼里流露的坦诚与直白连解忧看了都要于心不忍,解忧喜欢真诚的人,她想霍去病也喜欢。 “他要娶你,这是事实,他不能娶我,这也是事实,但我不认为两者有什么关系!”解忧说得很平淡,心中却缓缓念道:霍去病,你的婚礼我不能去了,今日就先送你一份贺礼。 一旁专心致志煮牛乳的清溪却不由得捏了把汗,生怕青荻一句话不慎冒犯了解忧惹出事端, ------------ 8、人到殊途(下) “你是汉室翁主,这几年陛下刚平定了淮南王造反,各家诸侯人人自危,所以霍去病这时候断然不可能尚翁主,再者你的楚国宗室曾犯下谋逆大罪,也不可能与手握重兵的将军结亲,他们说,他是迫于无奈才选择了我,而我并非贵戚之门,也无盘根错节的背景,选择我,他可以免去不少麻烦!”最后那句话声音低落到尘土里,她也是寻常女子,多少受了些闲言碎语的影响,而且这些日子以來,她并沒有从未婚夫婿的脸上看到任何喜悦,于是乎,她开始怀疑这桩婚事存在的必要性。 “你以为情爱和婚姻是什么关系!”解忧把锅盖盖上,不咸不淡说道:“把茶叶递给我!” 青荻见她指着自己身边的匣子,顺手拿给她,却见解忧将茶叶撒进沸腾的牛乳中,继续道:“情爱无非是两个人之间的风花雪月,可以毫无缘由,去留随意,而婚姻是两个家族的联合和维系,是家族背后全部关系的重新组合,婚姻关系着家族兴衰成败,卫皇后的婚姻改变了卫家的地位,而卫青此生的战绩又巩固了皇后在刘氏家族在宫中的地位,内宫和外廷相互促进影响,只要卫青和霍去病还在,卫皇后和陛下的婚姻只会越來越稳固!” “那么陛下对皇后的种种,尊荣,厚待,究竟是不是因为情爱!”青荻小声问道。 解忧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将牛乳盛入碗中,递给青荻,牛乳虽可驱寒,但她不喜其味,青荻不知所谓,礼貌性噎了一口,只觉牛乳中混入了茶叶的清香,虽说怪异,倒也入味。 解忧施施然道:“既然牛乳和茶叶早已混合,你还要问你喝的是牛乳还是茶吗?” 青荻顿悟,猛然点点头。 解忧继续道:“这两者本就相互依存促进,彼此助长对方的效力,你非要分清是哪一者起了作用,真是难倒我了,霍去病亦是如此,他娶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可避免会和她的家族联姻,若娶皇族女子或者公侯千金,免不了一番费神,你出自忠烈之门,且家族中无人在朝中做官,如此容貌,如斯心智,他怎会不动心,你们之间不会有障碍,他对你的情爱不受外力阻挡!” “是不是因为我是忠烈之后,才有幸获得这样的情爱!”青荻自言自语道:“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沒有背景的女子,他都会接受吗?” “我不知道!”解忧摇摇头:“我只知道,你是朱和的妹妹,他把你接入府中,你的身份也是你这个人的一部分,他喜欢你,也包括喜欢你的身份,你和霍去病会在一起,是注定!” “那如果你不是楚国翁主!”青荻继续问。 清溪也停止了手中的工作,细细听她们谈话,她沒有告诉解忧,每天当她出门,而她打扫屋子时,都会扫落许多解忧遗留的断发。 解忧一皱眉:“哪里这么多如果,沒有翁主这身份,我和他根本无法相遇,但因为这身份,我们注定相遇而无果,所以燕雀纷飞终有日,人到殊途是必然,我和他沒有开头,也谈不上结束,事到如今,你还要追究那年远行的事吗?” “不重要吗?”青荻小心翼翼问道。 解忧深呼一口气:“霍去病从未承认喜欢我,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全部事实!” 清溪手一抖,把一根树枝掰断,青荻沒理会,只是目视解忧,眼底充满感激,解忧似乎帮了她好大一个忙。 “你脖子上怎了!”解忧指着她脖颈上一块红色斑点:“竹林蚊虫多,许是方才被咬了!” 青荻不好意思的掩了掩脖子,掩饰般道:“沒什么?” 解忧眉头一皱,琢磨着青荻怎忽然这般扭捏,脑中灵光一闪,原來这是……她瞠目结舌,这两人…… 青荻也注意到她表情变化,猜想她必然是猜到了,也不好多停留,匆匆告辞。 解忧担心她不认得來时的路,特意让清溪送她一程。 “送她回去了!”见清溪回來,解忧对着手中一碗牛乳道:“我费了好些心思煮的牛乳,才尝了一口就走了,可惜了我的心血呀!” “许是金贵惯了,受不了牛乳的腥膻!”清溪瞟了眼青荻喝过的那碗道:“我沒她金贵,不如我喝了,也省得浪费!” 解忧斜眼笑道:“何必这样作践自己,这一锅呢?有我们喝的!” 清溪笑着坐下:“她这般怀疑你,翁主还这般帮她,人都说翁主歹毒,我看翁主才是难得的好人!” “我哪里帮她了,无非把实情告之她,我可沒说,霍去病娶你是一心喜欢你,绝对沒有任何其他原因!”解忧故意捏着嗓子学青荻的声音说道。 清溪扑哧一笑:“你沒说冠军侯一点都不喜欢她就够好了,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就拆散他们了!” 解忧只是轻笑,不置一词。 清溪继续道:“姑且不说青荻,卫长公主这些年沒少难为你,你不也沒跟她计较,她险些害死翁主,你后來也沒找她麻烦!” 解忧摇摇头:“我和卫长是意气之争,不值得伤人性命,我和青荻是情爱之争,也不值得大动干戈,只有家国之争,才会杀伐难止!” 家国之争,清溪见她面色凝重似在深思,也沒敢再问,只知道翁主向來顾全大局,翁主站的高度不是常人能企及的,但她浅浅笑着,心想不动怒的翁主果然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好人,只是为何霍将军不选她呢? “刘陵,我和她就是家国之争!”解忧忽然提起这个名字,清溪悚然惊觉,那个名字不陌生,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宫廷的熟人,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后來她参与谋反,成为禁忌,她眼前沉如古井的翁主是不会对情敌下手的,但对政敌,她下一个要对付的是谁呢? 解忧沒有再跟她说笑,而是缓缓走进屋里,清溪见她的背影有些佝偻,那是与身体无关的疲惫,她忽然感觉到,翁主再也不会提起霍去病这个人了, ------------ 9、晓之以理 冬日天黑得快,宫里拢着暖烘烘的炭火,点着明晃晃的烛火。 大殿里熏着香,刘彻坐在椒房殿里乐滋滋跟皇后商量着霍去病的婚事,他的皇太子刘据尚且年幼,离大婚还有几年光景,霍去病的婚礼充分满足了他作为大家长的心理。 “陛下以为去病的婚事还要添置些什么?”卫子夫把单子详细念了一遍,这个姓霍的混小子沒少叫她操心,如今竟然要成家了。 刘彻却沒认真听,只记得罗列了好些东西,他对这些小事不予置评,统统交给皇后去办,眼见着卫家人各个欢天喜地,忽然想起新娘子的家人來:“那个青荻,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一并接到长安來,不能让人以为我们怠慢了新妇!” 这话却牵起卫子夫的愁绪來,她放下单子道:“说起这事我心里就伤心,我早早叫人打听过,青荻父亲原为边关郡守,朱家世代在边关抗击匈奴,家中男子无一例外早早殉国,只有些远亲尚在人世!” 刘彻眉头微微一皱:“她母亲呢?” “他父亲死去沒多久也跟着去了!”卫子夫叹道。 刘彻不再说话,好容易霍去病一心一意看上一个女子,竟是个伶仃孤女,不过他本就不按常理出牌,干脆说道:“你若怕她门楣过低,不如封她做个翁主,这下和霍去病门当户对了吧!” 卫子夫赶忙摇头道:“陛下可千万别这样做,青荻是忠良之后,卫家各个敬重,沒人敢小看了她!” 刘彻却见不得别人谦逊推辞,皇后越是推辞,他越是极力要给青荻一个封号:“皇后是否担心朝中有人说我太过偏袒去病!”他说道:“谁爱说任他们说去,这封号朕偏要给!” 卫子夫摆摆手,小声说道:“陛下光想着抬举翁主,可别忘了我们宫里还有翁主不知如何安置呢?” 这话提醒了刘彻,他这几天光顾着高兴,却把解忧给忘了,原本他对霍去病与解忧的來往有几分顾虑,如说他们有情,却不见好过半日,若说沒情,却又总叫人揪心,解忧是断断不可成亲的,只好寄希望于霍去病看上别人,二人自然分道扬镳,如今好容易拆散他们,刘彻心底却沒那么开心,好像费尽心力得到的东西却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 卫子夫有一颗拳拳之心,她希望所有人幸福,如今刘解忧不再是去病的麻烦,她心里的天平又不自觉偏向了她。 刘彻有些不愿提及,问道:“她近來怎样!” 卫子夫摇摇头:“依我看,不太好,听侍女说,自从青荻去竹馆跟她谈过一次话就郁郁寡欢,她最近饭量不大,还每每沒胃口,到了夜里也不睡觉,赤脚跑到竹林里去捉麻雀,现在都快入冬了,四下清冷萧条,哪來的麻雀呀,白天就蔫蔫的沒精打采!” 刘彻委实一惊,他低估了解忧的感情,想必被青荻的幸福刺激了越发自暴自弃,或许感情上越是压抑的人,受伤害越深,他随口问道:“只有这些吗?” 卫子夫道:“还不止呢?还有一天夜里突发奇想去太液池里捕鱼,也沒换衣服沒拿渔具穿着裙裾跳进水里,非要说这些鱼是楚国游过來的,要喝楚国的鱼汤,当夜被人送回去就病了,身体烧得滚烫,嘴里犯糊涂,听彻夜诊病的御医说,她一直哭着叫衡玑和娘……” 刘彻听罢悯然,想來解忧來长安十多年不曾回过家乡,长安城中也沒有多少好友,她一贯压抑情绪,喜怒哀伤不肯表露半分,人前越强,人后往往柔弱,再加上衡玑已死,竹馆里只有一个不懂外事的侍女做伴,无人倾诉导致越來越偏执,什么样的痛苦能叫解忧哭泣呢? 卫子夫继续说道:“我看她的病不在身在心,不如我们将此事告诉去病,让去病好生安慰劝导她!” 对于卫子夫的慈悲心肠,刘彻绝然摇头:“这件事一定要瞒着去病,不可叫她生出半点希望!” “我是怕她现在的样子越來越像当年陈……”卫子夫一激动险些犯了禁忌。 刘彻却沒心思计较,原本商量婚事的心情也沒有了,刘彻借朝务繁忙出了椒房殿。 他这一走缓缓而去,沒有往未央宫宣室方向走,却是不经意走到竹馆阶前,衡玑死后他再沒來过这里,衡玑死前他也很少前來,他见屋前小火炉里煮着些食物,热腾腾冒着气,这冷冰冰的竹馆好像忽然有了人间烟火味。 衡玑死了,解忧却活着回來,这怎能不叫人怀疑,他对她的一切举措都是不可指责的,但为什么活着回來的不是衡玑呢?刘彻无数次试想这个假设,一次次问自己,他猛然发现,因为衡玑的死,他竟然在心底责怪解忧,是啊!这一切都是解忧的疏忽造成的。 刘彻自问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又怎会跟一个小女子计较那么多。 此时清溪出來探探炉子上煮的吃食,一面用抹布小心翼翼包起铁锅,一面将那一点火星灭了,待她再一抬头,只见一国之君赫然站在眼前,震惊让她几乎忘记施礼,刘彻却及时止住她,问道:“翁主吃了吗?锅里煮着什么?” 清溪怯生生说道:“还沒吃呢?锅里煮着芋头!” “不是要喝鱼汤吗?”刘彻问道,目光却不由得飘到屋里。 清溪壮着胆子说:“御医说她受了风寒,鱼为发物,吃了只会加重,翁主忽然说想吃山里的芋头……” 刘彻不忍再听下去,径直朝屋里走去, ------------ 10、动之以情 竹屋里点着一盏孤清的灯,照着屋内一片无力的昏黄,几案上随意放着个汤碗,内里还有些残羹,刘彻环视四周,这竹屋委实萧条冷落了些,一个妙龄女子孤身栖于此也着实残酷,解忧卧在榻上,枯瘦单薄,背对着他,身上随意的盖着毯子,乌油油的秀发完全遮住脖颈,她肩膀一颤一颤,似未停止抽噎。 似乎听到人声,她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装作熟睡的样子。 刘彻不言不语在她身旁悄然坐下,几欲伸手去抚摸她的秀发,终于忍住了,他决定给予她最大限度的宽容,原本一动不动的她大约觉察到身旁人的体温,解忧微微侧身朝外瞅了眼,这一眼却瞥见刘彻的玄色衣角,解忧大惊,慌忙间抬头却见刘彻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神色黯然,颇有几分无奈。 而刘彻此际眼中的解忧满脸泪痕神色凄楚,蓬乱的乌发盖住了她的奕奕神采,也遮住了锋芒与锐气,刘彻心中一痛,解忧到底还年轻,这些年她肩上担子太重,如今接连受了打击,难怪会这般失魂落魄。 “还伤心吗?”刘彻忽然如慈父一般轻抚她眼角的泪痕,却被解忧猛然避开,她身子往后挪着强烈反驳道:“谁说我伤心了,我沒事!” 刘彻见她情绪依旧激动,拉过她的手缓缓道:“还说沒事,哭了足足一整天吧!你这孩子,总喜欢跟自己较劲怄气!” 解忧却不知好歹,抽出手辩道:“我宁愿跟自己怄气也不愿去碍着别人叫别人嫌弃!”说话间眼泪又流下來,她匆忙拭去,衡玑说过,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必须用在刀刃上。 刘彻摇摇头,知道她心里尚未放下,索性说道:“你倒是很有骨气,有骨气就别哭呀,也不怕被去病笑话!” 解忧登时怒火冒上來:“他爱笑话尽管笑话去,我才不在乎他,他愿意跟谁成亲就跟谁成亲,我才不在乎他,他以为他是谁,他的一个举动就可以决定我的喜怒吗?” 刘彻眉头一拧,这越说自己不在乎就越证明在乎得过头,他极其少见的哄着她道:“好好好,我们不跟他计较,让他想娶谁就娶谁!”他心里却越发笃定,情爱本就要两厢情愿,而解忧这样偏执的性情断然入不了霍去病的眼。 解忧忽然听到他这么说,呆愣了片刻,却崩溃般哭起來:“皇上我心里好苦呀!” 刘彻把她搂在怀里,任其哭诉,多年以來,他一直分不清他与解忧之间的感情,是亲情还是单纯的利用,诚然,血缘上他们是隔了好远的亲戚,辈份上他们是叔侄,他一心栽培她教导她,某种程度上她是他的孩子,但解忧却一直以君臣之礼对待他敬重他,甚至对他言听计从甘愿为他出生入死,但她从不像孩子那般黏着他讨他欢心,刘彻心想解忧似乎在极力回避什么?又在极力证明什么?她好像在强调她的忠诚她的出类拔萃不需要以宗室的身份为依托,她希望即便刘彻对她毫无感情也能清楚看到她的忠心耿耿,刘彻总是想着,这个倔强的苦孩子,她总会让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偏。 然而这一刻,倔强坚强的外壳彻底脱落,流露出那个柔弱的需要人去保护安慰的内核,刘彻的心动摇了,这世上的人或多或少肩负着一些责任,然而这一刻,他心想,别管责任了。 她呜呜哭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解忧轻轻抹去泪迹,对刘彻道:“刚才的事,你不许告诉他,也不许告诉别人!” 刘彻点头,越发心疼这个孩子。 解忧稍稍止住了抽噎:“我不要看着他成亲!” 她如同任性的孩子对宠溺自己的父母撒娇道:“我不要看到天下雪,我不要看到河水结冰!”好似她的一句不要看到就改变既定事实。 刘彻哄着她:“怎么跟小孩一样的脾气,这不是你不想看到就不会发生的,霍去病的婚事是他自己的意愿,是我许可的,早已昭告长安城,天子的旨意怎可轻易更改,如果你不想看到就不必参加!” “不参加就能装作不知道吗?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这件事,还巴不得在我眼前一遍遍说,他们就是要看我的笑话!”解忧说道。 刘彻眉头微微一皱:“你不是很识大体吗?你不是最懂事的吗?小小委屈就承受不住了!” 换作寻常时刻,这一定会以解忧的妥协告终,但此刻,解忧却道:“识大体有什么用,我最识大体,可这宫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一个人说我好吗?” 刘彻悯然,许多事我们习以为常,于是将某些人的付出当作理所应当,于是失去对他们的赞许与感激,譬如对每一位和亲的公主,譬如对衡玑对解忧,她们将全部的青春与生命献给大汉,却鲜有人感激她们的牺牲。 “你想怎么样!”刘彻忽然问道,解忧一贯的妥协与牺牲是不求回报的,但是这一次刘彻很想给她报酬。 解忧赌气般说道:“让他们离开长安城!” 刘彻眉尖一耸:“这算怎么回事,霍去病的婚事光明正大,朕有什么资格叫他离开!” 解忧撇撇嘴:“我也知道这是过分了些,既然他不走,索性我走,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这时清溪把剥了皮的芋头端进來,摆在几案上,解忧见了顿觉腹中空了许久,便跳下卧榻跑过去,不顾烫手拿起就吃,她的吃相如同小馋猫,一小团芋头泥粘在嘴角却不知。 刘彻眼前有些恍惚,多久沒见她这么开心,或许她从未真正开心过,既然区区芋头就能叫她开心,何不成全她。 于是他站起來,说道:“马上就是冬至了,汉室的祖制,各家皆回乡祭祖,你也回楚国一趟吧!” 解忧一听,立即跪下:“多谢陛下!” 刘彻前脚迈出去,解忧便放下手中的芋头,脸色也越发忧虑凝重。 清溪不解其意,问道:“翁主觉得芋头不好吃吗?我去拿白糖來,翁主蘸着吃!” 解忧摇摇头:“不吃了!” 清溪点点头,见冷冷的月光洒落在解忧脸上照得她面无血色。 清溪正欲将芋头端出去,却听见解忧忽然说道:“如果将來有人向你追问我的事,你就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 11、执子之手 千里桃花夭夭,灼灼其华,这不是她期待的时节,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心境,青荻身穿黑底红边的新人服饰,由车驾迎着一路而去,她的家乡远在代郡,本应由朱家祠堂迎娶的婚俗被刘彻该在了汉室祠堂,虽无刘氏子孙身份,但可谓给足了面子。 下了车驾,青荻由一名司仪一名司礼领着朝正门走去,六名手持灯笼的女子伴随着古朴的乐声将新娘引到霍去病面前。 她眼里的他依旧如山峰一般挺拔,然而褪去盔甲换上喜服后更显情意绵绵,霍去病见着眼前伊人红妆时,心底也着实一惊,本以为朝夕相处的人不会令他有多少意外,却不知是胭脂还是红晕叫她看上去如此娇羞可人,果如三月的桃花一般令人心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司仪在庄重的编钟声中诵读着赞词,恭祝一对新人的忠贞之情。 他们在引导下入场,新郎高大英俊,新娘小鸟依人,在宾客眼中俨然天造地设一对,四下静悄悄,唯有司仪朗声的诵读在耳际回荡,青荻心想:以往都以为婚礼必定热闹哄哄,人声鼎沸,却沒想到这般庄重,万物皆蜕变了无足轻重的背景,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俩,她忍不住偷看霍去病一眼,却沒想到霍去病也正在看她,她先是一愣,随即嘴角一牵,心想他们必定想到一处去了。 霍去病也是万分惊喜,这场匆匆的婚礼多少有些强人所难的意味在里面,事前准备时,他既不欣喜也不期待,以为不过是一场浮于表面的仪式,多少有些繁琐的程序,然而当身边站着这个人,缓缓走上前去,他心中不甚分明的情绪瞬间分明了:能与她在一起,他十分满足。 他们在侍女的引导下分坐几案两侧,青荻脸颊一红,这真是万分惊喜的时刻,她定然要铭记于心,他们虽久居一府,却一直依礼相待,因男女之别,虽吃的是同一个庖厨的食物,却从未在同一案前用膳,所谓夫妻,终归与情侣不同。 几案中间的铜鼎里盛放着香喷喷的炙猪肉,分列两侧的侍女分别夹起一片炙肉,送到新郎新娘碗里,他们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同时夹起猪肉送到嘴边,霍去病胃口大,一片猪肉一口吃尽,青荻胃口小,细细咀嚼着,青荻总是害羞,羞于在人前与他亲昵,唯独此时此刻,她可以这般光明正大,宣告他们真正在一起了,霍去病一口咽下猪肉,极有耐心的看着他那害羞的新娘,他心中想到:从今往后就真的与这个女子夫妻一体了。 身边的侍女小声提醒青荻:同牢这一仪式中,吃猪肉只需做做样子,无需整块咽下,青荻却不管,她非要吃完才放心,生怕不吃完不吉利,这是专属于他们的时刻,由得她任性一番又有何不可,宾客见他们小夫妻虽未言语,眼神表情已是浓情蜜意,偷偷笑着,但也仅止于笑笑,这样的时刻,一切都无伤大雅。 随后是合卺之礼,侍女在早已分剖开的两瓣葫芦上斟满酒,分别付与两位新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霍去病接过半边葫芦,心中激荡,他平常不大注意婚礼的程序,此刻才觉察到每一步每一个安排都那么富有含义,沒有一个步骤是多余,只见两瓣葫芦由一根红色丝带牵连着,他干脆利落饮下酒,心想,这是说再也不分开吗? 青荻不胜酒力,举起葫芦在嘴边轻轻一抿,却品尝出酒中奇异的桃花馨香,这是皇后亲酿的桃花酒,她答应过会送她一壶,青荻忽然想起许多人与事,放下葫芦,沒有多喝,宾客们却以为她是怕惹人笑话,想來这新娘做事真体面。 随后是结发仪式,司仪用剪子分别剪下二人一缕头发,霍去病的头发浓密粗且硬,青荻的头发乌黑却柔软,司仪将这两缕看似毫不相干的乌发绾成同心结,系上缎子收在香囊里交给霍去病,霍去病接过贴身收藏着,香囊靠近心房那一瞬心也砰砰跳。 青荻眼皮不眨一下,看着他完成所有步骤才安心,这下她真的成了他的人了。 随后夫妻行对拜之礼,二人拱手,天地为媒,山河为证,一齐拜下去,青荻心想,若在平时,哪个女子有本事受霍去病一拜呀,唯独妻子可以,青荻眼中噙着泪水,就为这夫妻同心的一拜,她此生不枉费來人世走一趟,她终于读懂婚嫁中这一系列繁琐仪式的意义,缺一不可。 然后是向双方父母行礼,完成这一拜,他们就正式结为夫妻了,她缓缓拜下去,面对霍去病的母亲与母家亲族,堂上无人嬉闹,每个人都十分恭谨庄重,卫少儿发自内心感动着,她生命中的两次爱情,与霍去病生父的自由结合因为缺乏婚姻的维系而分道扬镳,与詹事陈掌的结合则因为种种原因留下不少遗憾,而这一刻,她的儿子弥补了她生命中的遗憾,唯独这样的婚礼这样的仪式才能叫新妇得到整个家族的认可。 青荻也想过霍去病将來也许会纳妾,这是这个世界的道德礼仪赋予他的权力,但这丝毫不会妨碍她正妻的地位,这一道道程序让他与她让所有人记住了她在他心里意味着什么? 青荻忽然想起诗三百中许多关于男女相恋的句子,两情相悦在诗人笔下总是过于浪漫,她心想,那些与人私定终身的女子难道真的无怨无悔毫无遗憾吗?能够这般庄重的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光明正大接受别人的祝福,是多么幸运,是无上的荣耀,无论未來的路是怎样,她青荻已经比许多人幸运。 酒席在钟鼓声中进行着,霍去病执起青荻的手,在众人心诚的祝福下踏入新房。 赵破奴与许多军中将领部下旁观了这场婚礼,直到新人齐齐步入房中那一刻,他的心才彻底放下,但到了最后一刻,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了,霍去病有意或无意回头望了一眼,他在看谁呢?赵破奴沒有心思去追究,他宁愿装作不知道,反正从这一刻起,所有人都会知道,青荻才是霍去病的妻子,是唯一, ------------ 12、桃花依旧 “啪!”卧榻一侧的烛火绽开一朵烛花,霍去病推门而入,他牵着青荻的手,一路相随,二人在案前坐下。 沒有人旁人的提点与襄助,青荻很是含羞,她羞涩时不像其他人那样发窘或惶惶不安,也不会紧张得不知所措,她低着头,眸光映在亮晶晶的黑漆几案上,这新漆的案面如溪水般倒映出她此际的心情。 青荻鲜少与他坐得这般近,近到可以听到他的心跳感受他的呼吸,化解尴尬的重任理当交给这位阳刚磊落的新郎,他走到外室,将那壶桃花酒及两个崭新的酒爵取來。 “皇后说你喜欢桃花酒,我怎么不知道!”霍去病一面斟酒一面说道。 他不过随口说说,青荻却有些心虚,词不达意说道:“沒,皇后沒跟我说!” 霍去病见她神色慌张,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怎么了?这一道道繁琐的仪式把你累坏了吧!” 青荻也说不上为什么?心中不安起來,不由得往窗外望去,总觉有有一双猫眼睛在暗中窥视自己,霍去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此夜月色凄惶,想必青荻见月思亲了。 他走过去,将窗合上,对青荻说道:“前几天我梦见你兄长了!” 朱和,又是朱和,青荻都有些恼怒这个名字,霍去病跟她说过最多的话題就是朱和,以往她是寄人篱下的客人,做不得半点主,霍去病不时跟她说上两句话就足以叫她开心一整天,如今她成了他的妻,反倒贪心起來。 青荻立刻说道:“我不想听你说哥哥的事!” 霍去病一愣,随即豁然一笑:“你想听谁的事!” “我在想解忧!”她心中这么想着,嘴上就说了出來,不单单是霍去病,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几天前隆虑公主还跟刘彻请求早日把夷安公主的婚事办了,怎奈陛下正为霍去病娶妻忙得不亦乐乎,命宫监将这事暂且搁置,解忧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吧! 青荻正瞧着他,只见他面露忧虑,却不知其中的关节。 “她,她是什么样子!”霍去病想了想:“我也未必知道真实的刘解忧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叫青荻更加于心难安,她原先觉得自己后來居上,再加上解忧心怀坦荡对她的成全,更叫她为自己那点小心思懊恼不已。 “如果此刻是她坐在这里,也会像我这般多思吗?”她自言自语道。 霍去病本以为她忙碌了一天必定浑身乏力,但看境况,她不弄明白是断然不肯罢休了,他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紧张过,此刻面对这个小女子的问題,反倒有些难以描述的情绪,他一贯不跟别人提起解忧的。 青荻又说道:“我总觉得是自己抢了别人的幸福!”这个疑问在她心里盘踞了许久,今天终于对霍去病说出來了。 那天他对她说想娶她,叫她始料不及,她心中恨不得欢呼雀跃起來,可霍去病神色一如往昔,好像并沒有多少快乐,她想起曹襄成亲的时候,她很好奇为何男子娶妻会有上刑场一般的壮烈,好似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一些虚无的名分。 不愧为夫妻俩,霍去病也在回想,回想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青荻,或许是解忧抽出愤怒的一鞭子时她奋不顾身挡在胸前,或许是河西战后她陪伴他月夜下泉水叮咚的那个瞬间,或许是长安城外他跋涉之后惊吓了她的那声问路,霍去病拼命回想,记忆深处忽然浮现许多和青荻有关的画面,有时他清早出门,她在廊下相送;有时他日落而归,她做好饭菜等待,那时他沒想那么多,只觉得她深宅寂寞总要找些事情消磨打发时光,他心安理得承受着她的关心,日复一日因她的存在她的身影她的脚步她的一颦一笑感到心安,然后他觉得有她在身边的日子真好。 直到那一刻,他依旧沒有想过成亲,很多东西根深蒂固了,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属于军营属于大汉,至少在彻底打败漠北那强大的对手之前他不该属于自己,然而总有人去打破常规打破定势,有一天在军营赵破奴看似不经意问起:“将军准备什么时候娶青荻过门!” 霍去病一愣,当下问道:“我应该娶她吗?” 赵破奴又问:“难道将军不想娶她,可将军把她接到府里,人人都以为将军要娶她!” 霍去病又问:“人人都以为,我就应当照做吗?” 赵破奴知道此路不通,换方法道:“难道将军不喜欢她不愿意她永远留在身边!” 这个问題叫霍去病傻眼了,他以战事紧迫为名给敷衍过去。 可这一刻,花烛之夜,美人做伴,他不能再敷衍了事,他将自己与青荻从相遇那一刻的事情统统回忆起來,每一件都深刻的如同烙在心上。 “我从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你了!”霍去病不得不承认,他心中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但这就是事实,感官往往比理智更忠于事实,许多相爱的人回想第一次见面,都会浮现出多少不同的感觉來,一定会比留意旁人更多注意到她,青荻第一次出现就是不同寻常,不过那时他沒细想。 青荻笑了,扑过去双臂拥着他脖颈。 “你还想知道什么就问吧!”霍去病搂着她细声说道。 青荻摇摇头:“什么都不想知道了,这就够了,够了!” 可霍去病决定一次说透:“我不了解解忧是什么样子,但或许只有她知道真实的霍去病是什么样子!” ------------ 13、悠悠我心 “婚后第一天,想必将军不会來军营了!”一个士兵望着冬日高高的艳阳说道。 “不一定,将军的想法跟常人不一样,男欢女爱怎比得上沙场征战!”另一个争辩道,手中不忘弓箭。 “这男女之事你就不懂了,任凭再怎样铁石心肠,温香软玉在怀难免不心动!”第三个人参与道,干脆放下了矛戟。 “胡说,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都住嘴,无论将军來不來,今天的操练都不可松懈!”赵破奴大声命令他们,一个个不好好训练竟然私下讨论将军的私事。 “诺!”军士们应声道。 话虽如此,日上杆头还不见霍去病的影子,赵破奴心生不满,因为儿女情长误了军营之事,他霍去病也不过如此。 他黑着脸朝军帐走去,想着该如何跟军士们交代此事,掀开帐子,却见一个人已坐在案前,那不正是霍去病吗? 霍去病神色如常,看似并未因新婚流露多少喜悦,几案上竹简堆积如山,从军需品的配置到士卒家属的安置,少不得叫他操心,但这又叫赵破奴忧心起來,新婚后第一天就回军营忙碌,难道他们夫妻感情不谐。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作揖道:“恭贺将军大喜!” 霍去病见他有模有样,心中诧异,昨天不是贺过了吗?于是随口应承了一句,继续埋头案牍,下一场汉匈大战正酝酿在刘彻与几位将军的心中,军马和粮草的配备可不能出差池。 赵破奴见他眉头微皱,心想难道这夫妻刚成婚就感情不合,于是又问道:“不知朱氏夫人可好!” 霍去病乍一听这称呼觉得怪别扭,再一想女子成婚后称呼随之改变,这赵破奴脑筋转的够快,他答道:“她很好!”因浑邪王归降后朝廷拿出不少马匹粮食安抚他们,长安令又跟皇帝哭穷了。 赵破奴只觉得将军一句话三两字定有蹊跷,却忘了霍去病对家事历來如此甚少解释,等他再三想问什么时,霍去病已抬起头瞪着他,似乎在问:“还有什么想问的,赵管家!” 赵破奴觉察自己有些多嘴,这才匆匆出去。 霍去病叹口气,这赵破奴的背影看上去佝偻了不少,难道是操心别人的家事至此,以往他很少提及女子,他就每每试探并撮合他与青荻的感情,如今他娶了青荻大早沒出现在军营,他又疑心他因私忘公失去斗志,再见他与寻常一般无二,又担心其他和青荻的感情來,霍去病就算浑身是嘴,也难解释清自己的嫌疑。 其实他自己的事情自己了解。 霍去病作息规律起卧定时,即便昨晚多费了些精力也不影响今天早起,在别人看來,他从形单影只的光棍变成美人做伴的丈夫,总该有些变化,若说有变化,那就是一大早醒來身边多了一个人。 说心里话,霍去病喜欢欣赏青荻的睡态,她闭目,嘴角衔着微笑,好像世上不曾有任何人任何事伤过她,霍去病喜欢这种心如明镜不见半点污浊的笑容,他在太多人脸上看到过愁苦不甘跋扈,青荻的皮肤细腻滑嫩,如花瓣,如霜雪,趁她熟睡的时机,他仔细观察过她的肌肤,再看看自己,青荻真是嫁了个粗人。 若说到不舍,起床前他的确比寻常多了一份牵挂,对这张躺过无数个夜晚的卧榻也多了几分好感,不过他把这一切归结于冬日天气冷,他轻手轻脚起身,跃过熟睡的青荻,穿衣出门,门外本來围着不少仆役,纷纷在猜测今天将军会不会按时起床,见到他出來吓得一哄而散,他心想,这些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居然操心到将军身上。 这一个冬日的清晨梅花开了,殷红的一朵朵,梅树的枝干上还承接了不少露水,映着朝阳,霍去病有些惊异,他本來不喜欢花草,但青荻喜欢,对这些花草格外呵护,霍去病转身回房,想叫醒青荻让她看看她喜欢的梅花,但走到半路又踟蹰了,她昨夜很是辛苦,霍去病脸一热,不如让她多睡一会儿。 这又半路折返,霍去病自己沒意识到,一旁清扫的仆役可被吓得不轻,谁见将军犹豫徘徊过,他哪一次不是一条道走到黑。 霍去病走回院子,挑了一枝姿态不错的梅枝折了下來,推开房门的瞬间,霍去病显然听见了异动,他是天生灵敏,即便青荻做出熟睡的姿态也瞒不过他,霍去病走到卧榻边,对着穿过窗棂洒进來的阳光,摆动着那梅枝。 梅花的影子映在青荻的脸上,真好看,与她有关的任何细节都这么有趣,霍去病心想,她干嘛装睡骗我,不过既然她决意装下去,霍去病不愿拆穿,他将梅枝放在她卧榻靠近枕头的地方,静静凝视她片刻,出门而去。 然而这点时间却叫青荻紧张得心跳加速,待到霍去病的脚步声远去,她才睁开眼睛,望着那一枝梅花傻笑着,她仅仅是害羞,不想让霍去病见着她起床时的样子。 霍去病想起这一早上的事情,多半是有趣的,只是这积压了几日的厚厚一叠帛书,不知要看到几时,幸亏他不缺乏耐心,从上午一直看到落日时分才完成。 霍去病舒展着筋骨想着该回家了,说來真奇怪,自从知道有个人在家中等待自己,他心中就有了期待,再有就是,他想看看成了他妻子的青荻会怎么迎接他。 霍去病嘴角一牵正欲离开,足部却似乎踢到什么东西,摸着黑,他从几案底部掏出一小卷竹简,上面写着“转交骠骑将军”几个字,霍去病纳闷,这竹简不合官员制度,也不合军情军报,平白无故送一封信给他,莫不是有人怕生出事端而偷偷传递进來的。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一种不安,这來路不明的竹简好像长了刺,生生扎手。 既如此,那就耽搁个片刻看了吧!霍去病展开竹简细细读去,目光却再也不能离开,许久,他缓缓放下竹简,脑中还回荡着那几个字:生父霍仲孺, ------------ 14、母子一场 南方的冬季湿气重些,解忧穿梭在山林草丛间,衣角发梢沾上不少清冷的水珠,松林的针叶刺在皮肤上生生疼着,离开长安已有些时日,这不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却是第一次如此模糊日期的概念。 沒赶到下一个驿站,她的夜晚就在山林草屋中度过,山间猎户为狩猎时的方便,总在山间准备这样一间草屋,内里放些干柴与粮食,也供赶路的旅人休息。 她以一扇柴扉将呼呼的风声隔绝在外,屋内因那燃烧的火堆温暖无比,松枝燃得噼啪作响,解忧一个不留神被溅起的火热的松脂油烫了手背。 她嘴上吱了一声,猛然想起这一天是什么日子,这是霍去病的新婚之夜啊!人果然是需要痛觉的,手背的疼痛令她忆起一直以來刻意去淡忘的东西。 初见时她趴在屋顶偷窥刘陵的秘密,转身时被身后的他吓了一跳险些跌落下去,再见时他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不会落入与宗室子弟來往的困局,她一言不发走向密林深处,后來他对她穷追不舍,他用弓弦勒着她的脖子将她摔倒在地,再之后呢?她挨过他的拳头被他猜忌着,再然后,是那个不足对外人道也的大漠之行,他割开她的衣襟撕裂她的血肉,刘解忧猛然发现,与霍去病相遇以來,他带给她最多的感受竟然是痛,或早或晚,他总能赶上目睹甚至造就加深她的痛苦。 那么他有沒有因她痛苦过呢?刘解忧拼命回想,他或许痛过,她感同身受,但那都不是因为她,她给过他一鞭子,幸亏他沒有记仇,多么微妙的关系,她了解他心中的许多秘密,唯独看不透他对她的感情。 刘解忧思前想后,脸涨得通红,这一夜悄然过去,与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沒有任何区别,第二天清早她在劈了柴火备了清水储了粮食后离去,解忧无数次游走在刀光剑影悬崖绝壁上,她将这大难不死的好运归结于留有余地,她习惯把话说绝,却未必事事做绝,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手下留情,解忧也不明白。 然而她的手下留情又与霍去病不一样,霍去病是个念旧的人,他喜欢用他习惯了的将士顺手的刀剑和熟悉的马匹,他爱他的弓箭与战场,爱他的战马及士卒,尽管他不善于表达,这令他在冷漠的外表下,一旦对某种事物倾注感情就变得无以复加不可挽回,他总是竭尽全力做到极致,而解忧不同,她对别人偶尔的留有余地只为不亏欠别人的恩情,她不想自己双手沾上太多鲜血背负过多良心债,正如她不对周围人过多亲近,不跟他们说太多秘密,不在某一地点做过多停留,不对某一匹马过分看重,她不希望被人误以为离开谁就活不下去,她不要这些人和事成为她的弱点,她的生命始终悬在半空,不知何时会跌个粉碎,她不想有朝一日那些人会因为与她的过密交往而获罪。 这样的处境让她不能去爱霍去病,尽管她的确爱着他,他失落痛苦挣扎时她可以帮个忙提个醒,借着各种名义对他施以援手,但大部分情况下,霍去病可以战胜一切。 解忧认为霍去病已然不需要她,但此刻的霍去病却陷入困境。 这困境是他的父母为他设置的,他对父亲的了解來源于卫家长辈们的只言片语,他曾是一名小吏,在平阳为官时与当时的平阳侯侍女卫少儿有一段情,后來因不知名原因,他离开怀孕的卫少儿,他们对他的下落一无所知,这个不知名原因曾经叫霍去病浮想翩翩,他想象中的父亲时而冷酷时而温存,他为他设想了种种不再出现的借口,比如他已然离世,但这一刻,迟來的书信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不少人知道他生父在哪里,被瞒着的永远是当事人。 冰霜已在他铠甲表面结了厚厚一层,霍去病岿然不动,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站在屋檐以外与卫少儿对峙着,非要她给一个答案。 陈掌家里的仆役们都躲得远远,詹事本人对此更是无能为力,他们母子之间的事情只有自己去解决。 沒有一个母亲能够拧得过儿子,卫少儿终于开腔请儿子进屋说话。 “你一直知道他在河东,对不对!”霍去病问道。 卫少儿甚少这般深沉隐忍,她思索着如何跟这个愣小子讲述往事:“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外人传说我们卫家满门都是私生子,其实卫家的孩子哪些姓卫哪些不姓卫我们自家人一清二楚!” 卫少儿此刻的言语叫他确信母亲和舅舅卫青是一样的,他们虽活在别人的流言蜚语中,但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负责,因为他们知道,生活应该是怎样的。 “你清楚但我不清楚,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还活着!”霍去病问道。 卫少儿完全谅解他此刻的莽撞,她依旧平静道:“告诉你又能怎样,让你去投奔他,你要去跟他过吗?卫青年少时也去投奔过所谓的亲生父亲,结果呢?被继母所生的兄弟当成牛马一般对待,差点被他们打死,他逃回來那天一瘸一拐浑身上下沒有一处地方完整,我和你姨母子夫哭了整整一夜,他那个生父心疼过他一天吗?” 霍去病不再言语,家族的过去他知之甚少。 “哼!”卫少儿轻蔑笑道:“不过在大汉这地方,无论民俗还是律法里,生父无需抚养私生子,所以卫青从來沒有怪过他,而那郑家的人也很有骨气,这些年无论卫青如何风光他们都不曾來投靠过,所以儿子我告诉你,这世上沒有谁是离不开谁的,你沒有霍仲孺那个生父,不是一样长大成人了吗?” “这怎么能一样,这怎么可能一样!”霍去病从小被人野种野种那么叫着,再沒心沒肺的人都不可能不介意:“一个人活了二十年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來的!” “我本打算带着这个秘密到棺材里去,如今你知道也就知道了,你已有了自己的门户府邸妻子,本來就不必再听我这个娘的话,如果你要去认生父,尽管去!”卫少儿指着门外:“你们是亲生父子。虽然是我一个人养大了你,但也不会勉强你,但是我告诉你,不管你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认这个生父,那都是你的事情,但千万不要拿这个人來恶心我,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看清他霍仲孺是什么人了,这一世不必再纠葛!” 霍去病为母亲的风骨和大度震惊着,他从來沒有这样钦佩过母亲,父亲或许伤害过她,但她竟然可以这般决绝,这叫他忽然发现,这二十年來他生活中遇到的都是同一种女人, ------------ 15、密语如斯 每个人心底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柔软。 绵绵细雨的夜里,解忧呆呆站立在楚国宗室的院子里,这是多年后第一次回到这个家,一个本该属于她的家,前一天已去祖宗的坟地拜祭过,她无心打搅任何人,故选在夜里偷偷回家看一眼。 若不是认出院里那棵大槐树,解忧几乎认不出她曾住过五六个春秋的地方,屋宇已如废墟,残垣刻着岁月的痕迹,院中杂草蔓生,加之湿气重,冬季依然有蚊虫飞过,她这一支沒有留下子嗣,她去长安后也曾与楚王作对,无论出于哪个原因这里都将被废弃,有关楚国的记忆已模糊,她想不起自己曾在哪个房间住过,在那一棵树下嬉戏过,想起她此生的遭际,多少有些心酸,她父母的血脉将在她手里断绝。 门外人声响动,解忧嗖一声跃到树上,天色很暗,她藏在茂密的枝叶里,远远看去不易被发觉。 两个人提着灯笼一前一后进了院子,看装扮该是这里的仆役,解忧正纳闷他们來此何故,却见两个人在槐树下坐着躲雨并说起话來,那一男一女看似十分熟悉,解忧心想,连仆役都有个做伴的,唯独我孤零零一个人。 树叶湿漉漉沾着解忧的肌肤,怪难受的,她想解忧想着自己这样跳下去肯定会惊动他们,说不定闹出麻烦被王府的人当贼抓了,再想到那身为楚王的伯父与自己结下的仇怨,只怕性命不保。 她正愁方法脱身,却听见树下一个女子说道:“这院落的主人还是楚王胞弟,沒想到年纪轻轻就夭亡了,后來他夫人也跟着去了,一家人就这样沒了!” 她身边那男子说道:“听说他们还留下一个小翁主,送到长安去了!” “嘘!”那女子说道:“这话别被人听见!”她站起來四处张望,然后坐下道:“主人的意思是往后都别提她,权当这个人死了!” 那男的却问道:“这又是为什么?自刘家祖上起,长安未央宫收养的宗室女不止这一个,有什么说不得!” 女的说道:“这就不知了,主人家的事我们猜不透的,我听人说,这一支会绝于此也是宅院风水不好,门前有棵槐树,不就是屋前有个鬼吗?” 楚地对巫鬼及其信仰膜拜,不如其他地方那般恐惧,但这大半夜说起鬼,还是叫人背后发凉。 那男子正觉得有些不适,忽然听见头顶传來叹气声,更觉触动了鬼神,他不自觉提起了灯笼朝树上看去,那树叶浓密,盖住了解忧大半身体,灯笼微弱的光却照出稠密枝叶中解忧一双眼睛,她一直凝神细听这二人谈话,听到他们讲起自家败落之事不由得叹了口气,却沒想被那男子的顺风耳捕捉到。 那男子见到解忧的眼睛已是吓了一跳,连同那女子一起,尖叫着“有鬼”失魂落魄逃窜了出去。 解忧本无意吓唬他们,但也无心去解释什么?她心想:他们以为我是鬼,那就是吧! 这边解忧把楚国仆役吓出一身冷汗,长安那般霍去病也如路遇野鬼一般失了神采,幸亏他兜兜转转回到了霍府,不然等待多时的仆役们又要胡思乱想,以为将军不满意青荻而刻意躲避呢? 霍去病食欲不佳,漫不经心夹着案上的菜肴,青荻好容易等來与他同牢共食的一天,她说道:“你若觉得不合胃口,我让庖厨做些别的,宫里皇后命人送來了鹿肉,你喜欢吗?” 霍去病充耳不闻。 好在青荻是个好脾气的女子,她和声细气道:“你若不喜欢鹿肉,庖厨那里还有新烹的羊羔肉,用香料调制了好久才除去腥膻之气,要不要尝尝!” 霍去病依旧不语。 一旁服侍的婢女有些尴尬的看看青荻,青荻掩饰般咳嗽道:“还有赵破奴给我送來几条这么大的鱼呢?”她一面比划着欢快说道:“我原以为寒冬腊月沒有那么大的鱼呢?可那鱼活蹦乱跳的,听说是他们军士们凿开了河上厚厚的冰钓上來的,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给我捉的那条鱼吗?” “砰”一声,霍去病的拳头猛然砸在摆满碗碟杯盏的案上,溅起的汤汁污了青荻一身,他说也不说半句就起身独自回屋。 侍女吓得哆嗦,却不敢过去整理,将军性情古怪,往往有些惊人之举,伺候久了的仆役自然晓得他的怪癖,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将军不满意青荻了,青荻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了,然而青荻最先从惊惧与失落中苏醒,有条不紊命人收拾清理了,人们始终惴惴不安关注着青荻的表情,生怕错过她的眼泪。 青荻在仆役们的讶然中面不改色走进卧室,仆役们私下讨论着,其实霍去病娶了个好妻子,如果换作夷安,只怕已躲到一边悄悄哭泣起來,如若换了解忧,非要火上浇油跟将军争出个所以然來,然而多亏了是青荻,她早已猜到将军心情不好,而她是他的妻,此刻他需要她。 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钻牛角尖,霍去病此刻就困在这样的犄角之势里,他沒有点灯,坐在空荡荡的卧室里跟自己怄气。 青荻擦拭掉身上的汤汁,换上一身衣衫,她走到霍去病身边坐下,握起他冰冷的铁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经过拳头发泄的霍去病这会儿沒有那番怒气,他摇摇头,示意他沒事。 总算愿意跟她交流了,青荻心中踏实了不少,继续说道:“还说沒有什么呢?把家里的婢女仆役吓了个遍,还以为将军要杀人了!” 如若换作旁人,霍去病只怕早已弃之而去,但青荻的话他总会听几分,霍去病嘴角勉强一牵,算是对她诙谐笑话的回报。 “我们是夫妻了,你有什么事尽可以告诉我,别跟自己过不去了!”青荻挪近了些。 霍去病望着她,目中有些难过:“青荻,你说所有的错误都可以原谅吗?” 青荻一愣,不明就里,她坚信霍去病正陷在巨大的痛苦里,但她全然不知是怎样的苦难,她双手捧着霍去病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温柔说道:“我相信所有的痛苦都会过去,所有的伤口都会被抚平!” 听了这话,霍去病凝视她许久,忽然笑了:“刚才吓坏你了吧!别跟我记仇啊!” 青荻莞尔一笑,一个指头撮着他的脸道:“你还知道刚才呀,把你的侍婢们都吓坏了,还以为将军要休了我呢?” 霍去病有些不好意思,他处事一贯如此,不管旁人怎么看待,他主动搂过青荻,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 16、数九寒冬 将军说要去郊外踏青,仆役听得一头雾水也只能照办,车夫一面套马一面抱怨将军的突发奇想,这数九寒天郊外有什么风光可看,将军夫人也跟着胡闹。 青荻裹着厚厚的披风,将一张小脸团在暖和的狐裘里,她紧握着霍去病的手,忍受着马车的颠簸。 霍去病明显心不在焉,郊外冷冷的气流未必能让他好过,马车在岔路口停下,往來的商旅行人并未对这华丽的车驾做过多猜测。 “那条路直接通往河东!”掀开帘子,霍去病指着前方说道。 青荻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并不平坦的大道曲折通向未知的远方,前途茫茫,她对愁云密布的霍去病说道:“你打算什么去找他!” 霍去病沒有立刻回答,她明白,他还在踌躇,霍去病从未这般摇摆不定过,他是既期待又惧怕,期待憧憬着多年后第一次见到生父的情景,又惧怕这个结果只会令自己失望,失望,这世上哪有十足把握的事情,他带兵打战拼杀在疆场,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哪一次不是在刀尖上舔血,可这一次,他比谁都害怕失望。 青荻揽着他手臂依偎着他肩膀,不再追问什么?她毕竟沒有这样的经历,难以理解他心中的不安,她始终明白,这一关终究要他自己去闯,时机不早不晚,但绝不是现在。 霍去病把她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在那粉嫩的脸颊上轻轻一吻,青荻顺势伸出双臂搂住他脖颈,紧紧缠绕着再不肯松手,他那颗心怦怦跳着,灵光一闪的瞬间,霍去病忽然明白上天创造男女就是为让他们携手与共同生共死的,他形单影只的二十年岁月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渴望,渴望拥有一个人,渴望永远在一起,渴望再不分开。 他们就这样紧紧相拥着,片刻不曾分开,霍去病忽然发现青荻比他想象的更粘人,她并不刚硬,而是柔韧有力,当他是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时,她仰望他,当他化为失意受伤的孩子时,她温暖他,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绝不可低估女人的力量。 这一夜红绡帐里风光旖旎,这不是他们共渡的第一个良宵,却比新婚之夜更加炙热缠绵,她觉得自己的新婚之夜几乎是白白浪费,那时两个人毫无经验,羞涩而笨拙,她用僵硬的微笑舒缓紧张,而霍去病,他的表现只能证明他对她绝对忠诚。 而此刻,她得以热烈回报他的拥吻,每一寸肌肤都温柔而多情,她的手隔着丝质衣襟抚摸着他挺拔的脊背,脉脉撩起心底悸动的情愫,对霍去病而言,他的妻子像一口神秘的清泉,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他,他解开她腰上的衣带,拨开她外层的衣衫,他小心翼翼唯恐惊吓了她,她始终很安静,他的手触到她薄薄的内衣时依然沒有任何不适,直到他彻底揭开她的秘密,触及她柔软的肌肤时,青荻的心跳猛然停顿了一瞬。 霍去病眼中的他们之间再无任何阻挡,他嗅着她散发的体香,两个指头随意勾起她的秀发,那一团团乌黑的全都是诱惑,他轻笑出声,青荻远比他想象的更丰富。 旁人眼中,霍去病婚后生活和谐快乐,出入总成双,亲戚间有个多嘴的女人也会跟青荻打听她有什么手段,能让这匹野马乖乖听管束,她们眼中的霍去病总是执拗孤僻的,时而我行我素时而翻脸无情,长安城的女人都吃不准他什么时候会翻脸,她们想不出青荻如何跟这个怪人相处,还相处得这般其乐融融,青荻笑笑,她不是个话多的人。 平阳公主会心一笑,表面懵里懵懂,实则大智若愚,亲戚们约好去卫青家吃团圆饭,见霍去病脸上有笑容了,似乎还微微胖了一些。 霍去病的确沉浸在新婚之喜中太久了,久到除了军营和家里,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屋里拢着火炉烫着酒,还围了一屋子七嘴八舌的女人,直到曹襄借着弈棋的时机跟他说话:“听说了吗?昭平君惹上麻烦了!” 昭平君,屋檐下雪落了一地,霍去病好久沒听这个名字了。 “隆虑公主的儿子,即将娶夷安的那位!”曹襄提醒他。 “哦,他什么时候不惹麻烦了!”霍去病轻松吐气,望着外面白茫茫一片。 曹襄却愁眉不展,好像这麻烦长在自己身上一般,正巧仆役进來拢了拢炭火,两个人默契的不再言语。 等仆役出去了,霍去病笑道:“你们这些尚公主的人,娶了天家女儿,一言一行难免被人盯着,既要享受帝王女婿的荣耀,就要忍受朝廷上下的刻薄,别不知足了!” 曹襄摇摇头,他那位公主老婆一个不高兴就把他轰出去,当着家仆的面给他难堪,他心想,母亲虽然专制些但绝不会把一个不高兴就把大将军轰出去,他说道:“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很知足啊!” 明知道他指的是青荻,霍去病只顾装傻,低着头下棋。 曹襄顿时觉得霍去病跟以前不一样了,往常他凡事随心所欲不会顾及别人,以往他不会在仆役进來时停止敏感的话題,他不会刻意避开不必要的麻烦,成亲让霍去病长大了,有了家室的男子做事总不能像单身汉那般随意,他想着霍去病的变化该是欢喜的,心底却不知名惆怅起來。 “你说昭平君,究竟出了什么事!”霍去病低头思量着棋局,冷不防冒出这样一句。 “还以为你从此与世隔绝了!”曹襄说着吃掉他一颗黑子:“听说他出行时车驾逾制了,走到陛下的天子专道上去了!” 霍去病沒有大惊小怪,臣子逾越了,这事可大可小,陛下若不高兴,大可治个大不敬,若高兴,一笑置之也可,这个昭平君是要做皇帝女婿的人,无非做做样子处罚一番,掀不起风浪。 “本來这只是一件小事,按廷尉的意思,命人到他家中将逾越的那辆车搜來充公,可谁知,却从他家里搜出许多忌讳的东西來!”曹襄说得小心翼翼,好像这件事是自己做的一样。 霍去病一愣:“是吗?我一点风声都沒听到!” “你沒注意而已,这几天亲戚们都在说呢?”曹襄说道:“本來一件喜事,已经变成祸事了!” “是吗?”霍去病漫不经心,捏着一粒黑子正欲落下。 曹襄凑过去:“听说跟淮南王有关!” 霍去病一惊,棋子险些落错了位置,他以衣袖不经意掩过,问道:“昭平君不该跟这家人扯上关系吧!” 曹襄却道:“原本我们还以为他那个出息,顶多跟那个被废的陈氏一样弄些巫蛊,听说事情坏在他收留的一个江湖人身上,这些年名臣大肆蓄养门客,他学别人沽名钓誉,却不如别人那般慧眼识珠,听说有个人原來是给淮南王做事的,还是死士一般的幕僚!” “有沒有说是什么人!”霍去病谨慎起來,额头沁出细细汗珠,只觉得这些事有说不出的关联,他一定漏掉了某个细节,某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听说是个剑客!”曹襄摇摇头:“有几分手段!” “是他!”霍去病脑中断掉的线索电光火石的一瞬猛然串连起來,那个该死沒死的人,那批长安城外袭击车队的刺客,那个手持白烛安然从院中走出的女人,许多被忽略的记忆重新回到霍去病脑海,刘解忧这个消失了许久的女人以另一种方式悄然归來,原來她在这里下手呢?霍去病觉得她果然深谋远虑,这个该死沒死的刺客早就埋在昭平君身边了,她是有意的吗?难道她已经料到今天的一切了。 “你说谁!”曹襄只觉得霍去病的思维跑出了几千里,一下子拉不出來。 “我说,昭平君识人不善,给了别人可趁之机,谁能想到朝廷追捕的人会躲在皇帝女婿的家里!”霍去病说道。 曹襄点头:“别人总说大将军胆小怕事不蓄养门客,其实大将军是真正的智者,行军打仗固然在行,但识人用人只怕不如别人精明,敌不过宵小之辈的心眼!” 他明明喝了酒暖身,此刻却觉得一片冰凉,霍去病沒有接上话,随口问道:“昭平君现在怎样了!” 曹襄摇摇头,颇有些同情:“关在张汤的大牢里,张汤的意思是严办,不能给别人以侥幸,以为犯了事有皇亲庇护,隆虑公主正四处求人呢?听说眼泪都快哭干了!” “沒求你母亲吗?”霍去病问道。 “怎么沒求,连她向來看不起的卫家人都一个个求过去了,估计只差求你了!”曹襄把话挡回去。 霍去病说道:“求我也沒用,廷尉的事情自有廷尉管,不过张汤一贯听陛下的话,这次严办只怕也是陛下的授意,朝臣们本來不大看得起陈家人,更沒有人会插手了!” 曹襄点头,再杀霍去病一子:“我母亲快被她烦死了,幸亏今天沒來,不來让你看到,只怕我这位姨母的脸都沒地方放了!” “为什么?我沒得罪过她吧!”最后那个“吧”字显得霍去病并无十分把握,他前些年触怒过的长安权贵也不在少数,一时想不起有沒有这家人。 曹襄却笑得极其暧昧:“你心里知道为什么?陛下还命人把夷安公主的婚事搁置了,你说是该高兴呢还是忧心呢?” 霍去病被他笑得心虚,却不为这原因,这件事來势汹汹,陛下尚不知内幕,如果有一天真相被揭开了,她会怎么样。 青荻好容易摆脱了那些姑嫂亲戚,走进來看看棋盘,她拂去窗边一片雪花,满眼笑意:“谁赢了!” 曹襄抢先说道:“你家这位心不在焉,好容易让我杀个片甲不留!” ------------ 17、志在必得 天色渐暗,鹅毛般的大雪飘在长安城的每一片砖瓦上,霍去病与青荻乘马车回府,他不喜欢这种慢悠悠的方式,纯粹为迁就青荻,一骑红尘雪中行才是他惯有的畅快。 一路走來长安都是寂静的,多数人躲在屋中围炉赏雪喝酒暖身,少数商旅赶在城门关闭前匆匆进城,溅起一路雪泥。 霍去病掀起帘子催促车夫快些,不经意被一匹快马蹄下飞起的带泥的雪块袭击了,他抖抖落入怀中的污垢,斜着眼心想什么人这般放肆赶在他霍去病面前胡來,这一瞟不要紧,霍去病目光完全随那飞马而去,直到飞马完全错过马车彻底远去,霍去病跳下行驶的马车,尚未站稳便急急朝后望去。 “吱呀!”车夫立即停下,青荻探出头來问他何时。 “沒什么?继续赶路!”霍去病跳上马车,思绪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牵引而去,不时的掀开帘子朝刚刚走过的路望去。 “你见到什么熟悉的人吗?”青荻心跳得厉害。 霍去病矢口否认:“沒有,是见到一匹好马!” 青荻想起他刚才心神出窍的瞬间,嘲笑道:“我说霍将军,你什么好马沒见过,长安城來了几匹新马只怕都要先到你军中报到去!” 霍去病明知她讥笑他,却道:“那是过去河西被匈奴占据,中土与西域的商路不通,如今我们拿下河西一带,西边的好马商队只会源源不断朝大汉而來,宝马名驹也不再是过去那几种!” 青荻对这些事不大留意,只因霍去病喜欢,便附和道:“难道刚才那匹马连你都沒见过!” 霍去病摇摇头:“那匹体格精健且耐力极强,估计是胡马,长安城的胡人商队多起來了,他们固然是为大汉的奇珍异宝而來,但也时常带些我们沒有的东西而來!” 以往父亲与哥哥提起塞外胡人总是一副幽怨不满,他们常年在边关被匈奴欺侮惯了,而霍去病好似不计前嫌,对这些一概报以友好接纳的态度,如今陛下厚遇投降而來的匈奴人和为商贸而來的胡人,亲眷中贵戚不少,对此颇有些微词,而霍去病竟然想得这般高远,她对自己的丈夫又添了一分敬重。 其实霍去病沒看错,那骑马之人正是解忧,她已悄悄回到长安,除了跟刘彻汇报过,跟其他人都沒有來往,连时常进宫探望父母的卫长也毫不知晓。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个把月,解忧才去陪刘彻下了一盘棋。 “回乡祭过祖了!”刘彻这是明知故问,解忧即便暗中算计了他,也会把面上做到滴水不漏。 解忧说道:“拜过父母和先祖了!” “你伯父楚王身体怎样!”刘彻漫不经心问道。 解忧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沒见到他,不知道!” 刘彻嘴一抿,知道她又沒按他的意思去办,解忧却不等他询问,不打自招道:“我回去是拜祭故人,他又沒死,有什么可见的!” 刘彻知道这个孩子死心眼,说道:“叫你回乡祭祖是跟楚国的亲戚们熟悉一番,你却只顾着拜祭,你这样不动声色有谁知道你做过什么?” 我就是要不动声色让你不知道我做过什么?她这样想着说道:“祭拜过就是祭拜过,黄土里埋着的那几个人自然知道!” 刘彻却道:“这就是你太年轻了,有些事还不懂,祭祖祭的是死人,却是做给活人看的,你不三跪九叩行大礼哭天抹泪,别人怎么知道你诚心不诚心!” 解忧抓了一把棋子握在手心:“我不在乎!” 刘彻正欲出言教训一番,却听宫人來报:“隆虑公主又來了!” 一个“又”字表现出连宫人都不耐烦了,解忧吐吐舌头,一脸嫌弃样,刘彻重重看了她两眼,示意她不可乱说话,这意味着她可以旁听,解忧竭力控制自己的心跳,生怕这小小心跳声足以令地动山摇暴露她的心虚。 这隆虑公主一进來就抹起眼泪,來來回回说着那几句话求陛下开恩,刘彻本已十分厌恶陈家的人,看在亲姐姐的面上沒对这家过多处罚,可隆虑公主却不答应:“皇上你开恩吧!削了他的爵位等于治了他的死罪呀,这叫他以后如何在亲戚中有脸做人呀!” 有脸做人,他昭平君何时做过顾及脸面的事情,你隆虑前來哭诉不就是怕夷安的婚事黄了吗?列侯可以尚主,多大的荣耀,我的女儿嫁给你儿子还委屈呢?刘彻被她哭得心里慌乱,又想到姐姐当年的如花容颜因嫁给一户不堪的亲眷硬生生被折磨成黄脸婆,心生怜惜道:“姐姐不必难过,大汉有大汉的律法,如若因为朕的亲戚而轻易宽恕了他,反倒令朝臣们心生不满以为朕有心偏袒,往后只怕越发严待他,朕这么做是为他好!” 隆虑公主却说道:“姐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从生下他就百般疼爱,不曾叫他受一点委屈,他虽然平时有些任性,心地却是最良善的,对皇帝您忠心耿耿,对夷安公主敬重爱护,可这次,他在廷尉府的大牢里整整住了一个月,您还不满意,还要削了他的爵位,取消他的婚事,这叫姐姐如何在陈家人面前交代!” 这位隆虑公主真该跟平阳公主学学如何说话,一个母亲生的孩子,言行措词的差距怎那么大呢?又或者近朱者赤,她跟那行为不端淫乱不堪的陈家人相处久了,人也变得粗鄙起來,您那宝贝儿子纵横长安的罪行谁人不知呀,刘彻不忍戳破姐姐颜面,只好继续安慰。 隆虑公主索性撒泼起來:“我儿子好心收留那个剑客,剑客却坑害我儿子,真是猪狗不如,朝中这些臣子沒一个好东西,往常哪个不是对我们礼遇有加,如今见了我们就躲!” 一旁服侍的宫监都听不下去了,眼看这隆虑公主从陈家祖上说起,把他家那点芝麻大的功劳夸到天上去,好似要把开国的功勋之臣们统统踩到脚底,宫监鄙夷的望了一眼,又看了看解忧,解忧一贯鄙视这些仗着权位身份行为不自律的皇亲,平素口舌之斗也毫不给他们脸面,这虾子这么好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怎么连一句话一声嘲讽都沒有。 解忧心里却想着,尽管骂吧!恶毒的骂吧!骂得越多她心里的不安越少,昭平君是咎由自取,她不知的是,这昭平君平素惹事太多,斗鸡打猎喝酒时得罪人无数,好容易犯了个能治大罪的事,正义的长安人岂能放过,还不好好收集罪证,把他往年做的零零碎碎的错事譬如砸了谁家的店铺毁了谁家的农田非礼了谁家的姑娘一齐上奏,解忧不知道,她只想毁了这段婚约,长安人可是想要昭平君性命呀,掺和进这件事的朝臣有张汤,张汤平素的对头,甚至还有卫家人,人们头一次这样齐心协力要治一个恶徒的死罪。 好不容易等隆虑公主哭累了,刘彻也听累了,命人把隆虑公主搀扶出去,不过隆虑的言行却叫他下了一个决心。 “你去看过夷安吗?”刘彻问道,这话是对解忧说的。 解忧支吾道:“沒去!” 刘彻沒了下棋的心思,道:“也不知道她这几天怎样了,自己的夫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宫里人前人后言语不大好听,还以为你会去安慰她呢?” 解忧心中冷笑,安慰,只怕她快活的快要飞上天去了,嘴上却慢条斯理说道:“夷安的心事我不大懂了!” 刘彻却笑:“解忧也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了呀!” 解忧暗想,她心里喜欢谁你比我清楚着呢?早早将她的亲事定下,真不知是误了谁的终身,不过她该庆幸刘彻沒有如夷安的心愿,也该庆幸青荻被霍去病喜欢上,不然她往后还不知怎样跟夷安见面呢? 这盘棋终究沒有下完,不过也不必继续,棋力再差的人也该看出志在必得的刘解忧很快会击败心烦意乱的刘彻,当然刘彻不会认输:“棋还沒下完,看不出胜负,朕改日再与你对弈!” 他命人把棋盘原原本本移走,解忧随即告退,不知为什么?她心底有一股不安,好像棋局未完一切总有变数。 她带着这种不安的心情一路走下去,却完全沒注意到一个俊俏的身影偷偷靠近了她。 “解忧!”背后传來的叫声险些把她惊得灵魂出鞘。 “我的天哪,你吓死我了!”解忧拍着胸脯啐道。 夷安手中执一根狗尾草,喜笑颜开道:“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胆小,不就是忽然叫了一声嘛,我脚步也不轻,还以为你听到了!” 解忧轻声说道:“瞧你高兴的样子,陛下跟我说起你的婚事,还怕你心里难过呢?” “有什么好难过,我高兴來不及呢?谁要嫁给那个废物了,只会给我们刘家蒙羞!”她神采飞扬,前所未有开心着,她完全沒想到挣脱了这段婚事能这般开心。 解忧摇摇头,心想能保住她这一点纯真之心也好。 “我还要多谢你呢?沒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能耐……”夷安话沒说完就被解忧捂住嘴,她摁着夷安肩膀道:“千万别说,以后也别说,这件事只能烂在你我肚子里,一旦被人知晓,你和我都会陷入万劫不复!” 她不是威胁,也沒有刻意夸大后果,显然解忧从刘彻眼中看到解除婚约的决心,他正在盛怒之中,但他此刻对昭平君有多少不满,也意味着真相揭开时对解忧会有多少不满, ------------ 18、最后一夜 昭平君事件的影响力不断在扩大,终于闹到朝中上下人人皆知,甚至人人都参与的地步,面对一个横行已久的恶霸,每个人的正义感和满足感都得到充分满足,每个人都优于他。 亲眷之中对此最为忧心的自然是陈家人,听说年老的馆陶再一次病倒了,刘彻最信赖的姐姐平阳公主与他保持了高度一致,一面应付天天流泪的隆虑,一面严律身边人不许去麻烦皇帝。 那么曹襄就是个意外了,他居然战战兢兢为昭平君求情來了,差点沒把刘彻逗乐。 “你是为隆虑的眼泪打动了!”真是个心肠软的好孩子,刘彻这样想着。 “这,姨母的确來找过臣!”曹襄说道。 “别管了,孩子!”刘彻有些怅然。 “这,臣,物伤其类呀皇上!”曹襄说道。 刘彻笑笑,曹襄真是多心了,他一贯安守本分,怎会与昭平君之流相同。 待到曹襄退下,刘彻对那老宫监说道:“每一次朝中闹出大事,朕就能看清一拨人!” 宫监跟在刘彻身边多年,心知他的想法,但宦官不得干政,他也不做任何评论。 刘彻让东方朔把朝中人的上奏一一念给他听。 东方朔展开一卷竹简道:“这是公孙贺的上书,法不严无以安社稷,公孙贺的意思是削爵,去封邑!” 刘彻一笑,这个秉性耿直的公孙贺,从他做太子时就在舍下为吏,他只要求削爵,多半是卫青在规劝,大将军还是厚道人,居于人下时绝不妄自菲薄,居于人上后也不借机报复,当年馆陶一心杀卫青,还是公孙贺救下的。 “大将军怎么说!”刘彻问。 东方朔翻翻竹简,为难道:“这里沒有大将军的上书!” 刘彻拍了拍脑袋:“朕差点忘了,大将军昨天就跟朕讨论过,朝中议论纷纷,昭平君已是犯了众怒,不可不办,而昭平君又是朕姐姐的独生子,这些年朕惩治了不少刘氏皇族,以致亲眷中人人自危,大将军怕朕伤了手足之情,他的意思是,一定要惩治给朝中众人看,但不可过分伤及手足之情!” 东方朔赞叹道:“大将军不愧为大将军,纵观全局考虑周到,若是旁人,只怕早已挟私怨报复!” 刘彻说道:“这正是卫青与群臣不同的地方,一己私利旧怨都不是他考虑的!” 东方朔心想,陛下为人难免自负过头有时失去公允,张汤刚愎自用过于严苛,而霍去病心高气傲率性直爽,其他人也是各有所短,唯独大将军卫青堪称典范。 “你再看看,还有什么人的奏疏!”刘彻问道。 东方朔道:“这是楚王刘道的上书!” 刘彻心想,他也跟着凑热闹。 东方朔道:“昭平君祖父陈午曾在楚国为相,相比楚王为此而上奏!” 刘彻这才想起,可不是吗?他之前的皇后陈氏童年时与其父陈午一道在楚国生活,诗书礼义一点沒学,楚地的巫蛊诅咒之术却十分精通,后來才闹出那么大的乱子。 东方朔道:“陈午为楚相时安守本分,然溺爱子女,对子女不加管束,任由其胡作非为,由此推想,昭平君家教不严,其父母有过!” 刘彻笑道:“这个楚王还真有些意思,想那陈午在楚国时未必安守本分,其家人更是仗着与先帝之血亲胡作非为,才惹得楚国宗室念念不忘,刘道这个说法太隐晦了!” 东方朔道:“他是宗亲,对长安的事本就有所避讳,不敢说得太直白!” 刘彻点点头:“当年楚王戊因谋反而死,先帝沒有选其子嗣继位,而是选其弟继承王位,这位刘道是刘戊之弟刘礼之子,他虽不是刘戊正宗所出,去也知道本分!” 东方朔忽然想到解忧,身为楚王戊的孙女,这个楚国宗室女与现任楚王之间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呢? 刘彻正巧也想到解忧,自言自语道:“解忧对此事好像沒什么说法!” 东方朔不解其意故而不语,那一直旁听的老宫监忽然说道:“此事关系淮南王谋逆之案,她身为宗室女想必是避嫌吧!” 听他这么一说,刘彻却道:“若说避嫌也有道理,但如今朝中人人都说此事,她这避嫌,反而显得过于撇清嫌疑!” 东方朔诧异,只觉得刘彻对解忧有种说不清的疑心,他亲眼目睹解忧与衡玑甘愿替死引开匈奴的壮举,对她的脾气秉性虽不大满意,但对其忠心再无半点怀疑。 那老宫监却心生疑虑,他曾亲历几年前甘泉宫那个刺客闯入的夜晚,那时解忧与李敢的对峙显得刻意,而那正是淮南王谋逆案发前夕,他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以为那名下落不明的刺客与眼前的案子有着说不清的关联,可他说不清关联在哪里,他望了眼陛下,除了死去的衡玑,还有谁真正了解解忧呢? 孰不知,他想到的,刘彻也想到了,他幽幽说道:“你们说,我是不是中了别人的埋伏!” 而此时的解忧正听任夷安开开心心憧憬着以后的生活,她不知道,这距离她被拆穿只有短短十二个时辰了。 “我跟你说,等父皇正式下旨废除昭平君爵位那一天,我一定要痛痛快快大醉三天三夜!”竹馆里夷安掩不住兴奋轻声说道。 解忧却总觉得石头未落地,谨慎道:“这事还差最后一击,陛下的心思我也沒有十分把握!” 夷安却胸有成竹道:“我信得过你!” 解忧会心一笑,说道:“可你要为以后打算了,皇帝的女儿不能永远不嫁人,不是那个昭平君,也会有其他人的,总不外乎这些侯爵贵戚!” 夷安挠挠头:“只要不是他就好,你知道吗?我听说他盼着他爹早死好继承列侯之位呢?” 解忧一笑:“这人真是……” 她不知道,自从事发,夷安立刻变成宫中消息最灵通的人,任何消息都瞒不住她耳目,她动用全部力量去了解这件事的每一个进程,从陛下的呼吸到隆虑的眼泪,从朝臣的上书到廷尉的刑罚,她全都清清楚楚。 夷安却问道:“你回來之后见过霍去病吗?” 听到这个名字解忧本能一震,她摇摇头,恐怕此生都不再见这个人了。 夷安却道:“我以为我很喜欢他,可我现在一想,嫁给昭平君的痛苦远远胜过他娶别人带给我的痛苦!” 解忧不想听她说下去,双手摆弄着九连环分散注意力。 夷安心中忽然有一种感觉,解忧也爱霍去病,而且远远胜过她, ------------ 19、棋差一招 “上次那盘棋还沒下完,朕苦苦思索,终于从乱局中参透玄机,你再与朕对弈一番!”刘彻说道。 解忧心里说不出的乱,却不敢违抗,只得硬着头皮上。 刘彻步步为营,走得稳重,解忧步步退让,走得惊险,两个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却极其默契的不吭声。 “是谁说过人生如棋來着!”刘彻忽然问道。 解忧道:“以前常听人说,究其本源,却不知谁起头的!” 刘彻笑道:“人这一世的确如棋,输赢成败皆在一念之间,局势瞬息万变,一切结束之前谁也猜不到最后一子是怎样落下!” 解忧却无论如何笑不出來,随口附和而已,手中慌忙应对着刘彻越來越迅猛的攻势。 “别捏了,再捏棋子都要碎了!”刘彻说道。 解忧一惊,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自己手中的白子,手心已出了一层冷汗,沾在棋子上落定是发出不和谐的嘶嘶声。 落下最后一子,刘彻松口气道:“这最后一瞬总算被朕扳了回來!” 解忧拱手,心悦诚服道:“陛下的棋力远胜解忧!” “你一贯胆大冒进,明明优势显著局势大好怎么走得这般保守!”刘彻说道。 解忧恭恭敬敬回答:“是陛下慧眼如炬,于乱军中看穿解忧的布局,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呀,朕差点被你的圈套困住了!”刘彻说道。 解忧听得似有弦外之音,心突突跳着,说道:“臣不敢!” “棋局而已,不必当真!”刘彻悦然而笑。 解忧脊背已湿了一片,说道:“谢陛下!” “來人,把这盘棋好好收着,朕要留作他用!”刘彻命令道。 解忧笑道:“陛下下得委实奇妙,解忧却不是一个好对手!” 刘彻面色陡然一改,冷然道:“朕要把这盘棋搬到朕的女儿那里,让你好好给她讲讲如何布局!” 解忧心中大骇,仓促间不知如何应答。 刘彻又朗然一笑:“朕决定把夷安的婚事定在下个月,新郎嘛,还是昭平君!” 不如所料,解忧从大惊大骇变得面如死灰,俯首跪拜道:“臣万死!” “你这是要逼死朕的姑母,她大病卧床,被你这一吓唬,只怕活不久了!”刘彻漫不经心道,年迈的馆陶公主,也正是隆虑公主的婆婆,被这一场变故惊得丢了半条命。 解忧明知再无退路,反倒不再惧怕,慨然说道:“馆陶若能少纵欲望,不与董家少年郎來往,只怕身体也不至差到这个地步!” “放肆,长辈的事情由不得你多嘴!”刘彻说道:“她是真的姑母,就算她犯了错依旧是朕的姑母,你这是要朕逼死自己的姑母!” 解忧冷然笑道:“是呀,这刘姓宗室一代代人也真多,谁和谁是怎样的亲戚关系一时都想不起,陛下不愿害自己的姑母,又何必让解忧去毒死陵翁主,陛下难道不知,论辈份她也是解忧的姑母!” “住嘴,陈家的亲事早已定下,是朕亲口定下的,我说过的话从來沒有改变过,你还煽动朕的臣民,妄图用所谓民心民怨來胁迫朕,你以为你的小心机能得逞吗?你看看那一封封上奏,有多少是在你的威逼利诱下写的!”刘彻的愤怒显而易见,他想知道这个解忧究竟可以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走多远,她精心设计陷阱坑害他,她假意为霍去病迎娶别人而伤心,她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原來都是骗局,面对亲情爱情友情,她都可以轻易利用欺骗背叛,她这个人的心究竟有多狠有多深。 “臣沒有逼迫任何人!”解忧咬牙答道,她不过出卖了一个信任她的人,那个与小屋中放她一条生路后盾走的探子雷被,在安然躲过朝廷的追捕后忽然被廷尉府的官吏捉拿,直到他面对廷尉府的高墙触壁身亡依然不知道出卖他的人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解忧翁主。 “那么张汤怎么对此事百般周旋!”刘彻抛出一个杀手锏。 “解忧或许有私心,但廷尉张大人却是一片公心,他的私爱私恨不曾影响过他手下的判决,这一次张大人的决定依然正确!”解忧道:“陈家从祖上起就是一个几次叛主投敌的小人,若不是在荆楚做了几年丞相还只是百户小侯,陛下的姑母馆陶公主嫁到陈家后竟然在丈夫还在世就与人通奸,仗着当年给先帝送美人诋毁栗姬的本事对陛下索求钱财无数,她的女儿陈废后更是不可理喻,嫉妒成性竟以巫蛊诅咒陛下,住在冷宫还与女巫行奸淫之事,这样的家族根本不配做陛下的亲家!” “是吗?你的婢女清溪对此事知道多少!”刘彻问道。 解忧睁大眼说道:“一无所知,臣的布局不需要她参与!” 刘彻忽而笑了,好像在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他说道:“你究竟有多了解朕,了解大汉,了解朕的江山,朕的江山需要很多人,需要你祖父伯父那样封疆裂土的诸侯王,需要卫青霍去病那样能征善战的将军,需要张汤这样严酷正直的刑狱官,甚至需要你这样目空一切无法无天的罪臣,而陈家,朕的江山或许不需要他们,甚至根本用不上他们,但朕不是你,即便他们无用无能,只要朕还能包容,朕就要忍下这一切,对你,亦然!” 解忧似有所悟,她从來就不是刘彻,她从未站在他的角度思考过,她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方式去处理问題,甚至只是本能。 “臣了解陛下的布局,我们每个人都是棋盘里的棋子,我甘愿做陛下的棋子,但是夷安不同,她沒有解忧这样的力量,她是您的女儿,难道陛下希望她的生命就此凋零!”解忧不依不饶做着最后的努力。 “朕不认为她的生命会因为一段不尽如人意的婚事而凋零,身为大汉天子的女儿,她也绝不可能凋零!”刘彻说道:“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以为别人沒有你就不行,以为你不出手夷安就会如何如何,可是朕告诉你,就算朕立即把夷安嫁出去,她也不会有半点损伤!” 解忧凝眉问:“可是如果她就此死去呢?” “真是一个好问題!”刘彻狠狠瞪了她一眼:“如果是这样,只能证明她不配做天子的女儿!” 解忧垂首,心中悲凉到极点。 “不管怎样,朕已经下旨,夷安一定会嫁给昭平君,婚礼马上办,过了节就办!”刘彻愤愤拍着几案。 解忧身体猛然一震,她跪着爬向刘彻抱着他的腿:“不,陛下不能,求您了,不能这样,就当可怜夷安吧!您就可怜可怜夷安吧!” 刘彻一脚踢开解忧:“她是朕的女儿,她该嫁给什么人朕來做主!” 解忧咬牙切齿道:“可是为什么是昭平君,你可以把她许配给任何一个像样的列侯,像曹襄那样也好,为什么是那个不学无术的昭平君,他比茅厕里的老鼠更见不得人!” “住口!”刘彻怒斥着:“既然朕可以把她嫁给任何人,为什么不能是昭平君!”他俯下身:“朕告诉你,朕的姐姐嫁到陈家,她的儿子娶朕的女儿,这是早就定下的,你休想改变!” “可是她不会快乐!”解忧的辩驳弱不成声。 “快乐!”刘彻也咬着唇:“所以朕现在命令你去宽慰她,说服她安心出嫁!” “为什么?”解忧猛然抬头,高昂的额头与她的气度一样咄咄逼人。 “因为这事由你而起,你给了她希望再让她失望!”刘彻坐下,整理着衣冠:“去劝劝夷安,告诉她什么是责任,这是她身为公主的命运!” 解忧走到夷安寝室门前,遣退了宫人,只见夷安独自跪在卧榻前,面前平整的铺着她的嫁衣,黑色为底,红色镶边,夷安身体微微颤动,手中似在忙着什么活计。 解忧心有不忍,背对着她坐下:“你恨我也好怪我也罢,总之是我无能,他已经下旨了!” “我知道!”夷安声音低沉嘶哑,专注于她手中的动作。 解忧迟疑着起身走到她身边,只见夷安手中握着竹片,一下一下正在割裂自己的皮肤,鲜血顺着十指滴在暗红色的嫁衣上,浸染了一片。 “这是做什么?”解忧猛力夺下她手中的竹片:“你就要这样面对将來,你这是在惩罚我吗?” 夷安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哆嗦着摇摇头:“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又沒有你那样的本事,我不要嫁给他……” 她哇的一声哭出來,扑在解忧怀里。 解忧苦笑咬着唇,拍着夷安的肩膀道:“别怕,别怕,你还是公主,就算嫁给他你也是大汉的公主,他只是你的臣子,沒有人可以欺负你!” 夷安猛然推开她:“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你知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卫长都告诉我了,他是多么荒淫多么无恶不作,他把滚烫的蜡滴在别人身上看别人痛苦,他把猎狗的皮活生生剥去施施然看着它在痛苦中死去,他自己家里的姬妾侍婢一个都不放过!” 解忧无语,她知道这些都是事实,她勉力劝道:“只要记住你是公主,让他们知道你是公主就够了!” “帝女公主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忍受根本不爱的丈夫!”夷安疯疯癫癫笑着:“你过着木人石胎一般的生活,怎么会了解我的痛苦!” 解忧一愣,竟沒有反驳的力气,张开口尴尬立在原地。 “陛下与皇后的决定不过如此,他们一个是帝王之业,一个要母仪天下,就只会拿我的终身幸福做赌注,当年高祖皇帝被楚军追击时将鲁元公主与惠帝踢下车驾也不过如此,现在父皇要他的江山稳固亲族无恙只得把女儿填进狼口也无非如此!”夷安积聚多年的不满瞬间爆发,如洪水般一泻千里不可收拾。 她把宫女纷纷赶出去,摔烂眼界范围内的每一件装饰,卫长是公主,她也是公主,卫长可以得到自己心爱的人得到令她满意的婚姻,而她呢?下半生都要陪伴一个无赖过活,她摔碎最后一件玉器,呜呜哭起來。 “要不要去禀报皇后!”宫女头次见夷安发火,急得向解忧求助。 解忧立在房檐下,目送天边鸿雁远去:“不必!” “那,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宫女心里憋屈,为难的看了眼屋内。 解忧头也不回朝外走去:“人都快死了还不准哭丧吗?” ------------ 20、天子一怒 这一次夷安痛苦的时刻她沒有陪伴在侧,解忧枯坐在竹馆。 “是我错了吗?衡玑!”解忧对着数剪清风问道。 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除了无辜累及他人,陛下这般愤怒,并非因为她在民间挑起了多少对朝廷的反感,陛下不会高估她的力量,而是她借助他教给她的手段去设计他反对他的决定,她挑战了帝王无上的权威。 竹叶沙沙响,似在回答,解忧哑然,衡玑已不在了,刘彻对她的第一个惩罚是将清溪带走,却不告诉她他将怎么样处置她,人总是极端到极致,曾经无恶不作罪该万死的昭平君如今变成了苦大仇深的无辜之人,所有加诸于他身上的罪行似乎都不再重要,于是人们欢欢喜喜期待着夷安的婚礼。 陛下不会连根拔起陈家,他当然不会,这样做太费力了,陈家与陛下还有亲缘,这样做会伤了陛下的手足之情,又会给天下人话柄,认为陛下残暴无德,诛杀手足至亲,相反,保留罪恶累累的陈家能给他留下仁德的名声,还能永远牵制陈家的力量,尽管这力量微乎其微,一旦陈家人有任何不轨,抑或在朝政上需要更多力量的加入,任何博弈他只需重提旧事,陈家就不得不听命,这才是陈家人永远的命运。 解忧望着树杈上的蜂窝,她只道不想被蜂蜇就要把蜂窝端掉,殊不知将蜂窝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高明的手段,衡玑老早告诫过她,她沙哑苦笑,她刘解忧真是太嫩了,当然她丝毫不后悔介入夷安的生活,因为年轻,人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以为凭借一己之力能改变世事。 解忧孤身一人留在竹管,除了偶尔前來送饭的哑巴宫人再也见不到任何人。 “生如行尸走肉,当真生不如死!”某一日她摔开手中竹箸道,除了竹外鸟雀扑腾翅膀的声响,什么都沒有招來,她知道刘彻要用这种方法折磨她,彻底消磨她的棱角,她彻底失去自由了。 她当然不会知道,竹馆之外,有人为她的自由做过怎样的努力,霍去病担忧的一切终于发生,不曾询问过任何人的意见,他走进宣室。 “求陛下宽恕解忧!”一进宣室,霍去病不由分说道。 他这一举动并未令刘彻有半点动容,他森森说道:“自囚禁解忧以來,朕一直在等待,看有谁胆敢为解忧求情,只可惜这结果真是令我失望,曾经生养过解忧的楚国沒有,解忧一心维护的夷安沒有,甚至与解忧同一战线紧密相连的各位朝臣也沒有,反倒有不少人上书求朕立即赐死解忧,以宽慰被其胁迫过的各家王侯之心!” 那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刘解忧。 霍去病立刻分辨道:“解忧为陛下效忠多年,期间与不少诸侯有隙,楚国更因旧年贡金之事对其恨之入骨,或许在陛下眼中,今日的解忧已非昔年为大汉江山社稷殚尽竭虑之人,但臣敢担保,解忧此番联合各方忤逆陛下,只为救夷安公主,单单是为了一个情字!” “好一个情字!”刘彻道:“只怕你霍去病为解忧求情,却不尽是为了一个义字!” “臣或许不如陛下了解解忧,但臣对解忧有信心!”霍去病似乎答非所问。 刘彻却笑道:“你当然对她有信心,连昔年楚国贡金之事都相当了解,朕很好奇,解忧是在怎样一种状况下以何种心态对你讲述贡金只是的前因后果!” 霍去病一惊,只为关心则乱,他竟然说漏了嘴,仓促间回答道:“臣答应过解忧,这是永远的秘密!” 刘彻抿嘴不语,目视他半晌,他欣赏他的坦诚,他也愿意相信霍去病,而事实恰恰令他反思自己对解忧的方式,她不是霍去病,她的经历过于复杂,她的性情更加狡诈,解忧始终在正邪之间犹疑,过度的放纵并不适于她,他眉间有隐隐的笑意:“解忧为此事蓄谋已久,朕不相信你事先全然不知!” “解忧的确有心阻止夷安公主婚事!”霍去病慨然承认。 刘彻忽然说道:“你很聪明,既沒有帮助解忧,也沒有向朕告密,朕便查众人,此事也并无你的人参与!”还有一句话他沒有说:她也有心保护你。 霍去病不语,抿嘴苦笑,什么时候他也变得这般明哲保身。 刘彻继续问:“既然事先知情,为什么沒有阻止她,如果换作其他人,譬如曹襄,你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 霍去病哑然,是啊!这是为什么?他从未想过制止她,是知道阻止不了还是根本不愿去尝试。 刘彻并未打算将战火延伸至无辜的人,却比他看得更通透:因为霍去病心中明白,即使解忧为了他放弃计划,他也无法用感情來回报她。 “朕以为解忧不会辜负朕多年的栽培,却忘了她终究是楚人,是诸侯之女,怎么可能一心忠于大汉忠于朕!”刘彻似有伤怀之感:“为了夷安,她竟然可以背叛朕,连朕都可以欺骗,她还有什么不敢做!” “陛下说解忧有异心如同说臣有异心,臣愿意与解忧同罪!”霍去病叩首道,言语之坚定果决令刘彻也不免为之一震。 “够了,起來!”刘彻甩衣袖,怒不可遏道:“朕知道解忧有异心而你沒有异心,朕不需要一个不再忠诚的解忧!” 不需要,这是要杀了她吗? “陛下恕罪,臣信任解忧不是因为解忧对臣吐露她多年來所作所为,而是因为,在匈奴的冰天雪地里,我看到生命垂危的解忧坚持要臣将她的尸骨带回大汉,臣见到解忧宁死不降匈奴,臣见到解忧一次次以生命书写忠诚,因此,臣信她!”霍去病道。 刘彻恻然,二十岁的人思考问題不免流露些单纯与稚气,然而事实往往不是非此即彼,更多人在徘徊中寻找平衡,许久他说道:“你下去吧!” ------------ 21、两不相欠 张汤已然下狱,无论他说什么刘彻都不会再相信了,这就是酷吏的悲哀,他们一生中得罪了大部分人,一旦失去帝王的信任,他们一无所有,尽管朝臣们否认解忧威逼过他们,但刘彻并不相信,和刘解忧有关的一切,他都不会相信了,朝臣们又一次齐心协力上奏要求处死刘解忧,讽刺的是,上一次为了正义他们这样对待昭平君,而这一次是为了自保。 霍去病与曹襄相对而坐,商量着解忧计划的知情人,张汤已经深陷其中,他的话再也起不了作用。 霍去病笃定刘彻此刻正处于杀与不杀的纠结中,他的失望与愤怒皆可以理解,他那么信任的两个人居然联合起來背叛他,霍去病需要找到一些证据,旁观的处在大局之外的可以令刘彻相信的证据,他需要证明解忧沒有做太多出格的事。 他们这闭门谢客的,叫青荻十分担心,明知道这两个人在为营救解忧操心,却无能为力,她心中七上八下,一会儿担心霍去病为此得罪了皇上,一会儿又伤心他如此在意解忧,她心里只盼望解忧能平安,只有她平安了所有人才能安心。 霍去病分析起來:“解忧这些天怎么布置怎么安排的,我们丝毫不知,她行事不一定有陛下手下其他人那般谨慎,但有一点,她不想连累的人,定有办法不连累!” 曹襄点点头:“除了已经被下狱的张汤,只怕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知道张汤有个非常信任的助手,连同他一齐被下狱了,但皇上显然沒有牵连旁人的打算,沒多久就命人放了,这个人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居然连夜离开长安城了,我等在廷尉府门口居然错过了!”霍去病说道。 曹襄道:“他不是你我,自然唯恐避之不及,这般明哲保身也是常理,不过依我看,他和张汤远沒有走到恩断义绝那一步!” “对了,张汤的家人怎样了!”霍去病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曹襄道:“这一家人真奇怪,别人遇上这事肯定上下乱窜四处求人,他们却全然无视,每日作息如常,好像一门心思等死,如果叫皇上知道,沒准物极必反还舍不得张汤死!” 霍去病却赞叹道:“因为他们早料到这一天了,只有这样的家庭培养得出张汤这等刚直严苛的酷吏!” 曹襄却不解:“你想从他家里人下手!” 霍去病摇头:“我是想,这样忠直耿介的一个人怎会有那么贪生怕死的心腹!” 说道关键之处,曹襄也小声起來:“你是说!” “张汤的那个助手定不会丢下这家人不管!” 青荻在门庭之外站着,心中越发不安,趁着这两个大男人闭门商量的时机,青荻吩咐人准备马车朝椒房殿而去。 霍府里,两个人说累了,却忽然想起许多往事來,曹襄道:“你知道吗?那次我们以为解忧死了,于单当即喷出一口血來,后來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解忧!” “于单!”霍去病猛然听到这名字只觉刺耳,雪天里拦着马匹的身影他至今还记得,风吹进内室吹乱他袍角,霍去病不动声色抚平它,他对于单一贯沒什么好感,好在两个人沒过多接触。 曹襄不知道他跟于单过去的交集,就说道:“就是那个率部众归降的匈奴王子,一个人大老远跑來,明明是逃难投奔我们大汉,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居然喜欢上解忧,你说奇怪不奇怪!” 霍去病沒接话茬,不假辞色道:“你好像跟他很熟识!” 曹襄却陷入回忆:“我心想他也是汉室流落在外的血脉,再加上宫宴一回两回说过几句话,就相熟起來,他言语间提起解忧,总有一股怨气,好像多年前就认识,好像解忧欠了他许多,其实他才见过她几次,了解她多少,我真有些同情他,你发现沒有,解忧有种特别的力量,你离得近了有些惧怕她,离得远了又不免想她!” 霍去病点头,若有所思道:“有时候觉得她那么浅,有时又觉得那么深,怎么看都看不透,但若沒有必要,不知深浅不知进退的人最好不要去打搅她!” 说话间天色已晚,曹襄正欲告辞,却见管家匆匆來报:“卫长公主來访!” 霍去病忍俊不禁,曹襄却是愁上心头,这个公主委实难伺候。 卫长料定沒人敢阻拦她,上门來对着曹襄就是一顿臭骂:“一大清早就听说你赶來了,怎么样,两个人偷偷摸摸想好怎么救心上人啦!” 霍去病充耳不闻,曹襄却从面部到耳根刷一下红了,走过去求饶道:“公主,我们回去说,好吗?” 卫长气不打一处來,想着霍去病也和曹襄一般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有意在霍家闹腾起來,想叫他脸上无光:“你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回去说,你不是说无话不可对人言吗?我偏要在这里说!” 曹襄被她吵得沒办法,只觉得脸面又要丢尽了,霍去病却只悄悄吩咐仆役们下去,别围着看主人们的笑话。 卫长肆意骂了一番,却不见青荻的影子,她心想这个女人果然是缩头乌龟,遇到这等祸事也沉得住气,于是她骂累了,气喘吁吁想着下一步怎么做。 正当三个人相对无言时,青荻急匆匆从门外赶來,卫长见到她,以为自己有了帮手,故而迎上去道:“你可回來了,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不能装聋作哑……” 青荻正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想说的话说不出,还被卫长这一栏,她心里急脚下不稳,险些滑倒。 霍去病对青荻了解多些,见她这番姿态必然有急事要说,赶快迎上去扶住她:“你别急,有事慢慢说!” 这一下把她从卫长手中解救出來,青荻喘口气大声说道:“解忧在宫里自尽了!” 霍去病听到这话脑中轰隆一下,只觉得耳中轰鸣,别人说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见,他想着解忧心高气傲,却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他断断不能接受她自尽,就算再多仇敌再多危险也打不倒她,她怎么可能自尽呢?难道她不知道他们正在想方设法营救她,难道她这就绝望放弃了,他只觉得难以接受,对他而言那么特别的一个人怎么能不说一声就走了。 曹襄却抢先问道:“你说什么?究竟怎么回事,她死了吗?” 青荻摇摇头:“还沒有,我回來的时候还沒有!” 霍去病好一会儿才清醒过來,拉着青荻到屋中坐下:“你好好说,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青荻说道:“我去椒房殿看望皇后,临走时忽然听宫里人说解忧翁主自尽了,皇后也吓了一跳,立刻往未央宫赶去,我放心不下跟在后面,一路上见宫女们慌乱乱,好像谁都沒见过这么大的事,皇后一面走一面问宫女,那宫女说,听未央宫那边的人说陛下召解忧说话,其他人都在外间伺候着,谁知解忧和陛下忽然争吵起來,好像还提到你们两个人的名字!” 曹襄看了眼霍去病,说道:“必定我们二人为解忧奔波,导致陛下迁怒于解忧!” 霍去病不做评论,对青荻道:“然后呢?” “那宫女说,解忧忽然说,‘我不欠他们的恩情’,然后就听到陛下慌乱大叫解忧的名字,外面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沒有陛下的吩咐也不敢进去,却听见解忧又说了一句,‘这样足够了吗?我欠的债还清了吗’,这时候皇上一言不发,只听见解忧说话含糊不清,又问了一句,‘皇上你说,说我不欠你们大家的’,随后陛下忽然大声叫人进去,宫人们这才发现解忧浑身是血倒在地上,胸前插着一把匕首,手还牢牢握着那把匕首,那宫女说到这里,我们也走到门口了,可是陛下生着气,不让人进去,御医和宫女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我拉过一个宫女问了,说是解忧流血过多昏迷不醒。虽然皇后下令不许人这事传出去,但我想这么大的事你们肯定会听到,我也沒等她醒來就匆匆跑回來跟你们报信!” 霍去病一言不发静默坐着,曹襄却说道:“我竟不知道她是这般刚烈的人,宁死都不肯亏欠别人,我们都太过低估女子了!” 卫长在一旁静听许久,却比他们几个人更有把握,早些时候解忧握着她手中匕首刺在眉心那一刻她就了解了,只是听青荻的描述,联想到解忧一次次以匕首刺自己的场面,不免心惊肉跳,她不禁有些可怜解忧,人这么有骨气有什么意思。 霍去病与曹襄正担忧着解忧的生死,青荻也在一旁叹气不止。 卫长悄悄把青荻拉到一边,不屑的说道:“他们俩担心也就罢了,你何必这般,我还以为你是装装样子,原來是真心的!” 青荻却拉着卫长的手,愁眉不展:“我只是想起你母后一句话!” 卫长不大高兴,想着青荻拿母后來压她,问道:“我母后说什么?” 青荻看了看那两个男子,又看看卫长,道:“皇后说,霍去病是下了决心要救人,如果此刻解忧死了,再也无法将她从他心底抹去了!” ------------ 22、枯木逢春 解忧醒來时恰好是夜半,身边有零落凄清的哭声,一时间分不清是醒着还是梦里。 “嘶,痛……”她微微一动扯到伤口,却被一双手摁住:“谁!” “是我,清溪!”那人回答。 解忧稍稍止住挣扎,身体的痛却不减分毫,昏暗中她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清溪抽噎着答道:“在竹屋里,他们把我放回來,说翁主受伤了,要我好好服侍翁主!” “他们有沒有打你!”解忧伸手,刚一触到清溪就被她吃痛避开,她叹口气:“是我连累你了!” 清溪勉强止住哭泣道:“沒,他们沒怎么难为我,只是委屈翁主这一身伤,陛下竟然这么狠心……” 解忧心想,这是我应得的,若非以匕首刺自己,只怕他们不肯放过你,但想起张汤,只怕他活不过多久。 张汤死于几年以后,他被三长史诬告下狱,这位毕生维护公义的酷吏,最终死在公义之下,那时解忧已被开释,她跟着送葬的人在乱坟岗行走了一段路,被张汤母亲劝止,老人家对她说:“吾儿获罪而亡,罪有应得,与翁主无关,不劳翁主送葬!” 解忧心里却清楚,张汤是因她而死的,若非那一件事,张汤不会失去皇帝的信任,也不会仇家构陷。 且说霍去病找到张汤的助手,了解到事情全过程,并将此告之于刘彻,刘彻沒有动怒,也并未责怪霍去病多管闲事,只是嘱咐他不可再提起此事。 唯一令霍去病印象深刻的是那助手的话:“我知道,我们这些人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中只是一群蝼蚁,他们需要我们的时候,就把我们拉出來送死,不需要的时候,就弃若敝屣,然而,为了公义和真相,我们愿意做蝼蚁,请将军把一切告诉皇帝吧!” 而这一番经历对解忧來说,最大的损失不是负伤太重,也不是彻底被陛下所弃,而是彻底失去夷安的友情,自她养伤时起,人们虽不便探望,却有不少人悄悄托人带话问候,从霍去病曹襄到那个养马的休屠王子无一例外,唯独夷安沒有,解忧已隐隐感觉到婚事对夷安一生的影响,直到卫长公主亲口说破才彻底印证她心底的猜测。 “其实你这样做不值得,我说真的,她根本不感激你,或许她此刻最怨恨的就是你!”卫长轻轻拂去落入她袖中的飞花,此刻已是阳春三月,春意盎然,解忧伤愈大半,身上裹着毛绒绒的狐裘卧在一张软榻上晒太阳,身旁摆着牛乳清水山枣核桃等物,清溪忙前忙后,好似疗养一般。 “你现在这么怕冷,活像个老人!”卫长笑嘻嘻挪揄她,却见那卧榻上落下一方竹叶花纹手帕,解忧目光追随,却救之不得,只得眼睁睁望着其落入泥土沾染尘埃,卫长心中一软,她这般柔弱无力真叫人见之可惜,于是卫长一弯腰正欲拾起那生绢手帕,却被清溪抢先一步,卫长自讨沒趣,说道:“夷安对你十分怨恨,这是我和许多人万万沒有想到的,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每每听人提起你总一副忧愤难消的样子,好像与你有天大的仇恨,难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卫长并非刻意讽刺,清溪却小心讨饶唯恐刺激解忧,然而解忧心中比谁都清楚,所谓作茧自缚,过去她对夷安太过偏爱庇护,每每有求她莫不应允,以致令夷安有恃无恐,而这一次,她给了她莫大的希望,最后却令她这般失望,夷安本來不是心胸开阔之人,遇事难免钻牛角尖想不开,于是把一切归咎于解忧并未全力施救。 “你猜她怎么说你的,母后好心安慰她,说你也是好心帮她,她却顶撞母后,‘你口中那个所谓的好人是什么东西我更清楚,解忧的心机太深太毒,表面上为了我好,实际她巴不得我受苦,只有我也受苦,她才会高兴,’母后被她气得一句话说不上來!”卫长都有些替解忧可惜,见她有气无力软绵绵的样子,又怀念以前那个盛气凌人的她,其实她想起人们说过,君王如果对臣子太好,到最后无以加封时,要么将王位让给臣子要么杀掉臣子,解忧却险些杀了自己。 解忧依旧听着,一言不发,目光追随那轻旋飘落的竹叶而去,暖烘烘的阳光落在穿过竹林落在她身上,别有一番意味。 卫长神采奕奕,也不管解忧是否不理睬她,继续说道:“以往大家都知道你们最好,你简直是夷安的乳母,谁能想到你们的结局会是这样,她听说了霍去病托付你照料青荻的事情,说你一心偏帮外人,从沒有真心对她,我看我这妹妹打算一辈子记恨你了!” 清溪在一旁听得手脚冰凉,翁主对夷安最好,到头來夷安误解她最多,果然事情发展不是人能够控制的,而翁主经过此事,好像重新活了一次,昔日那只尖锐的老鹰变成了一只行动迟缓的蜗牛。 “我觉得你胖了些,下巴圆了一圈,看來人心宽一点更好!”解忧忽然开口,她只觉得这一次见面卫长整个人焕发着荣光,举止间优雅而柔美。 卫长格格笑了:“还以为你变哑巴了,曹襄天天跟我面对面,还沒你看得清楚!” 解忧这些日子只能吃流食,每餐皆由清溪伺候,因而习惯凡事缓缓为之,她缓缓说道:“他天天看你,自然无法发现,我几个月不见你,变化太大了!” “这个呆瓜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发现!”卫长娇羞一笑,嘴角边都是甜甜的笑意。 解忧不明就里,却见卫长单手抚着腹部,动作无限温柔,清溪却一下就懂了,心想翁主果然病得脑子迟钝了,这都沒看出來。 卫长那番炫耀的孩子心机沒有得逞,但见解忧气色心情都不错,小心问道:“青荻她也很关心你,可她沒敢來看你,她怕……” 解忧沒多想,微微把头侧过去,似乎不想听,卫长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忍再说,两个人这般沉默僵持了许久。 微风徐徐扫过,撩起庭前枯叶,太阳被云层盖住,四下忽然暗下去,解忧身上骤然一冷,缩着手脚对清溪道:“我困了,扶我进去!” 清溪应声点头,一面收拾着用具,一面扶起孱弱的解忧,卫长正欲告辞,却见解忧回头道:“替我多谢他们夫妇!” ------------ 23、不亦乐乎 竹篱围着几丈见方的花田,青荻坐在柳荫之下兀自哼着歌曲,天空一片碧蓝,异常澄澈,青荻又想起城郊那处山居了,自从來到冠军侯府,她一次也沒回去过,霍去病揣摩她的心思,比照山居的式样在府里养了花草培植桑榆,可青荻时常轻抚着腹部突发些奇想。 听说孕妇的口味很刁,霍去病早就挺母亲说过,但直到自家夫人怀孕,才知这女人和孩子有多难伺候,他的儿子还在青荻肚子里,那么点大,居然就会给爹找麻烦了。 某一天青荻大半夜忽然醒來,拍着熟睡的霍去病道:“我想吃牛骨汤,家乡的那种,牛骨要熬好几个时辰,把牛髓熬出味道來,汤里还要放一种西边來的胡菜,胡菜不会盖过牛骨汤的香味!” 霍去病无奈,他白天要训练军士,夜里也不得安眠,怀孕会让最温和的女人变得贪得无厌口味刁钻,这牛骨汤本是寻常之物,府里的庖厨就会做,但胡菜却是什么? 青荻喝着沒有胡菜的牛骨汤,却怎么也找不到家乡的味道,她嘴上沒说什么?霍去病却懂她的思乡之情,这些日子她时常把朱和的遗物拿出摩挲,闷闷不乐,她怀胎不到三月,御医的说法是不宜舟车颠簸,应当静养。 霍去病故意跟她说起代郡的人和事,借以打听胡菜是什么东西,代郡位于北方边关,青荻说不清胡菜如何生长,却知道那时偶尔到來的胡人商旅所带。 霍去病一拍大腿,猛然想起博望侯张骞來,这泱泱大汉,还有什么人比他对西域更熟悉。 霍去病想一出是一出,骑上马朝张骞家而去,张骞见霍去病心急火燎而來,还以为有突发战事需要他这个出使过西域的人做向导,等听了霍去病來意,他不禁大笑。 张骞是个爽快人:“骠骑将军说的胡菜我知道,我带了不少西域物种而來,这胡菜本是西域人做菜时最爱的香料,在当今天子行宫里种植颇多,我这就带你去!” 霍去病也不含糊,拉上张骞就往行宫去。 “行宫里种的葡萄胡桃我都吃过,苜蓿也常用來养马,却不知胡菜是什么菜!”霍去病骑在马背上问道。 张骞打着马鞭道:“这是一种奇异香味的植物,有些人喜欢,有些人极其厌恶,宫中不常用做佐料!” 霍去病正想着青荻怎会喜欢这种奇异的东西,却听张骞说道:“我那个匈奴婆娘怀孕的时候嘴巴才怪呢?想吃汉地的盐巴,当时我们在匈奴,盐巴是稀罕物,可难倒我了!” 霍去病听到同病相怜之人,更觉亲切,便问道:“后來你怎么找來盐巴!” 张骞喝了一口风,大声咳嗽起來,好久才说道:“我用新生的羊羔跟匈奴人换來的,那么一只肥羊才换那么一小块盐巴!”张骞比划着,说道:“更可气的是,我半夜把匈奴人吵醒被骂了大半天才换回盐巴,她又说不想吃了!” “是吗?青荻还不至于如此!”霍去病嘀咕着。 张骞继续说道:“脾气跟小孩一样,说变就变,想到什么就要什么?得到了却又丝毫不稀罕!” 霍去病点头,他的青荻还沒这么难伺候,但母亲卫少儿早就交代过,无论她想要什么都尽量顺着,千万别跟她置气。 行宫虽未天**阙,却位于长安城郊,却并无宫眷居于此,唯独种了些西域带來的植物,故而守卫不多,但霍去病为进入行宫也颇费了些周折,侍卫经不起他软磨硬泡终于放行。 为了青荻,霍去病违背了长安城的法令也甘愿,在张骞的指导下他终于采摘了胡菜,再见到其他作物却又不舍得走了。 “你摘萝卜苗做什么?萝卜还沒成熟呢?”张骞伸手阻止他。 霍去病却不停手,说道:“前天夜里她说起小时候來,说她和兄长常把刚长出一寸苗的萝卜采摘了煮菜吃,我摘了给她带回去!” 张骞笑着摇摇头,眼前的霍去病根本是个孩子,哪里像个统帅万军的将军,又想起自家夫人怀孕时,为讨她欢心,他也做了不少荒唐事,他说道:“你把苗都摘了秋天还长什么?” “好不容易进來一回,岂可这般轻易回去!”霍去病不回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他忙乎了好一阵才发现这行宫里种植了不少好东西,回去时已带上不少战利品。 他这双手一贯是用來执剑挽弓的,此刻却为怀孕的妻子做起了梁上君子,洗劫了天子的行宫,他一贯不屑于为妇人效力,可这一次,他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什么?”青荻依偎着他,指着庖厨手中被抽去外皮的藤条道。 “番薯藤!”霍去病回答。 青荻一脸嫌弃:“番薯呢?” 霍去病说道:“还沒到番薯成熟的季节,我先把番薯藤拔來了!” 青荻一脸疑惑,不愧为她的夫君,对食物的爱好比她还古怪。 霍去病却耐心解释道:“你别小看了那番薯藤,我母亲和舅舅过去常以此充饥果腹,把外面那层皮剥去,留中间鲜嫩处切细烹煮,后來富贵了,我母亲也沒忘记这藤条的滋味!” 青荻点点头,说话间庖厨已烹煮了牛骨汤,分与霍去病和青荻食用。 霍去病闻不惯那胡菜的气味,特意吩咐庖厨别放,奈何胡菜味道实在浓烈,青荻碗中的胡菜香气居然飘到他鼻子里。 霍去病腹中空了许久,吃得飞快,青荻知道他讨厌胡菜气味,故意逗他:“我这里还有,你要吃吗?” 霍去病狠狠摇头,冲她道:“赶快吃,别饿着我的儿子!” 青荻却笑了:“我猜这肚子里一定是女儿!” 霍去病蹙眉:“为什么?” 青荻喝了一口牛骨汤,美滋滋道:“我母亲怀我哥哥时什么都吃不下,可还要亲自下田干活,结果昏倒在田垄上,等到怀上我,胃口好得不得了,就像我此刻这般!” 霍去病却摇头,正儿八经道:“你母亲头一胎生的是男孩对吧!然后才是女儿,这若跟你母亲一样,必定是先生儿子,再生女儿!” 青荻心想:你就是想生个儿子跟你一起当兵去。 霍去病心中正是这么想的,他较着劲:你不信也得信,我说是儿子就是儿子, ------------ 24、如骨如血 这怀胎的十个月是青荻此生最欢乐的时光,她很久之前就明白,这个男人不会永远属于她,她病中卧榻不起时,他或许在练兵;她孤寂思亲,他却巡视军营;她为他辛苦孕育着生命,他却不得不披甲上阵,青荻预想了这一切,并一再劝自己看开,她是军人的妻子,理所应当承受这些。 然而霍去病的表现令她意外,除了军营,他多半时间陪着她,她喜欢侍弄花草,他陪她拈花而笑,她思念故乡食物风味,他急忙寻來庖厨与佐料,其实青荻不过是突发奇想,想起童年口齿间的馨香,她品尝着新庖厨烹制的家乡菜,明知味道不对,明知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感觉,霍去病满怀期待凝望着她,一举一动,问道:“这和你家乡的一样吗?” 青荻含笑点头:“一模一样!” 她知道霍去病想让她开心,她也尽量令他开心,他们很有默契,两两相对时从來不提战事,不提朝政,不提旁人。 青荻身子一日重过一日,眼看着从门前走下回廊也力不从心,卫少儿和一干亲戚家的女人提醒过她,怀胎时宜静不宜动,凡事小心肚子里的孩子,但大夫和接生婆也说过,多动的孕妇生产时会简单许多,青荻往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这两种观点夹击之下小心翼翼安着胎。 怀胎五个月时她央着霍去病带她回了一趟郊外山居,山势蜿蜒,山路崎岖,马车缓缓而行,三两个时辰的路,他们走了整整一天,从日出看到日落,金灿灿的斜阳把一片苍翠的树林染得昏黄,山居门前是一株桑树,一株榆钱,晚风一吹,满树的叶子簌簌作响,仆役们收拾清扫着屋中杂物。 霍去病不大懂蚕桑之道,他家中的长辈们贫苦过,可当他有记忆时,他们已是贵族,耕织之事离他太远,其中的艰辛听人说过,但多半是隔靴搔痒。 “你也会养蚕吗?”霍去病拍打着空落落的簸箕道。 “那株老桑的叶子替我养了不少蚕,每到蚕吐丝结茧的日子,将那蚕茧用滚烫的水烫了抽丝,送到市集去:“青荻回忆道,她这一双手生疏了。 霍去病却想起他童年的窘事,眼见邻人老妇将结成的茧子投入煮沸的水中,他却心疼起那些蚕來:“为什么不让蚕出來!” “蚕变成飞蛾后如要出來,需把丝咬断,丝都断了就织不成帛,你们这些贵戚哪里还有丝绸衣衫穿呀!”青荻挪揄他。 霍去病叹叹气,搂过青荻:“你是笑我不懂蚕桑稼穑!” 青荻笑笑:“即便圣人也有不懂的事!” 霍去病忽然噗哧一声笑了:“我跟这蚕茧之间最大的联系就是见庖厨把它们抛进大鼎油锅里烹制,那种油香味我到今天还记得!” 青荻撇撇嘴:“你真是过得太顺,不知农家疾苦!” 霍去病点点头:“夫人所言即是,那么你这个农家女不如跟我说说柴桑之艰辛!” 青荻头一歪:“就知道你拿我取笑,我顶多算半个农家女,别人村女天未亮就起身伺候蚕虫,清理蚕粪,换上新鲜干净的桑叶!” 霍去病点点头,似乎不以为然。 青荻说道:“你可别小看了桑叶,不但要洗去灰尘污物,还要擦拭干净,不可留下半点水迹!” “如若落上水迹会如何!”霍去病略感不安。 “蚕吃了就会腹泻而死!”青荻眼睛睁得老大:“你又想起什么了!” 霍去病掩饰般咳咳,沒有回答,青荻却不依不饶,非要他说个明白,怀着孩子的女人急不得,霍去病无奈,只好老实交待:“小时候表妹养了好些蚕虫,当然是养着好玩儿,我和曹襄见之怪异有心捉弄,往桑叶上泼了一盆水,后來,后來……” “后來怎样!”青荻审问道。 霍去病有些抱歉,声音也越來越小:“我表妹哭了一天,嚷着要拿我和曹襄抵命!” 青荻听了果然动怒:“然后你们怎样了!” “还能怎样!”霍去病作势开溜:“我们就放了点水,又沒下毒,打死也不认是自己害死了蚕虫!” “是哪个表妹!”女人和男人看待事情的重点从來不同,青荻很快发现,他们有过两小无猜的过去,有过许多年少无知的记忆,这才是她关心的内容。 “记不清了!”霍去病亲戚颇多,不少长辈经历数次婚嫁,表妹自然少不了。 但这样的回答肯定不能叫青荻满意,她就是上天派來整治霍去病的冤家,他命中的天魔星,她不经意能让他想起许多荒唐事,每一件都足够叫他难堪很久。 那天的情形他们一直记得,可惜那一夜风大,青荻在山中受凉,霍去病以身体健康为由再沒让她出门。 直到她躺在生产的榻上,被孩子折腾得死去活來依旧记得那天山居霍去病的神情,不同于金戈铁马的那个他,不同于面若冰霜的那个他,这一天的霍去病完全属于她,只为她存在。 她痛不欲生,接生婆还一直催她用力,她知道霍去病就在门外,离她不过数丈距离,可似乎离得那么远,她叫着霍去病的名字,心想都是这个人让她受苦,然后她又想起母亲,母亲生她的时候也是这般痛苦吗? 霍去病也是急不可耐,恨不能代之受苦,他敲着门叫着青荻的名字,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 青荻听见他的声音,喊得越发肆意,阵痛与暖流阵阵袭來,她如此折腾了几个时辰,孩子终于生下來了。 “夫人生了,快看,是个儿子!”产婆接生过无数孩子,数这个分量重,那孩子哭声洪亮,一只乌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好奇的看着她。 青荻生完反倒不累,等产婆为孩子洗过抱到她枕边,她等不及看了一眼,只见那孩子脸上的皮皱成一团,像个丑丑的小老头,她心想,就是这个小东西害我受了这么多苦,这一想,眼泪就流下來。 产婆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人,产房里的奇事见过不少,她心想,这夫人年轻,莫不是嫌弃孩子丑陋,于是安慰道:“夫人别看他现在不好看,好好养着,等到满月别提多漂亮了!” 青荻微微摇头,知道她错会了自己意思,却也再沒力气分辩,沉沉睡去, ------------ 25、恍如隔世 霍去病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孩,那婴儿似乎认出了他,竟然对着他笑了起來,霍去病一看就乐了:“娘你看,他会笑呢?” 卫少儿一面逗弄着孙子一面笑道:“你还说呢?刚生下來的时候你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现在知道这小人好玩了吧!” 霍去病回望内室,青荻尚未苏醒,婢女们丝毫不敢懈怠,他解释道:“那时我光顾着青荻了!”说出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可卫少儿委实觉得儿子和以前不同了,她哄着小孙子说道:“唉哟我的孙子呀,你爹光心疼你娘,不心疼你哟!” 霍去病却正色道:“娘,我想去河东看看他!” 卫少儿眼一斜,知道他说的是谁,她心想,她的儿子果然长大了,这眼前的血脉相连唤起了他的骨肉亲情,如果说当初为了她而放弃认回父亲,那么此刻,她再也沒有理由阻拦他了,于是她说道:“娘说过,你的事你自己决定!” “娘!”霍去病正欲解释什么?却被卫少儿拦住:“我沒有怪你,这世上只有血脉是割不裂斩不断的!” 霍去病不愿提起母亲的伤心事,转移话題道:“青荻怎么还沒醒,会不会……”他言罢起身朝内室而去,进去问了婢女几句话又回旋转身,忧心忡忡坐下來,连逗儿子的心思都沒了。 卫少儿心中笑道:“你可算学会心疼女人了!”嘴上却往狠里说:“哪有这么容易恢复过來,生一次孩子就跟死过一回一样,皮肤血肉筋骨好像重新生长了一回!” 霍去病对孕育生命一无所知,眼珠子转悠着:“小时候舅舅带我回老家,记得那些农妇,挺着十个月的大肚子还能下地插秧,上午生完孩子下午就回到田里,一双手在早春的水里冻得红肿!” “那是她们命苦,平时操劳惯了,她们若不下地干活,全家老少都不知吃什么?”卫少儿道,霍去病好似被教训了一番,不再发问。 越是甜蜜的日子过得越快,短短数月过去,霍去病再度出征了,那天青荻抱着孩子在灞桥送别,他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心中那念头越來越强烈,他渴望尽快回去,这念头几乎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于是那一天马背上,他沒有回头。 谁都知道这会是地动山摇的一战,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各领五万人马出长安,浩浩荡荡奔赴战场。 霍去病雄心万丈,定要对上伊稚斜单于才肯罢休,收到情报之后,出于战略部署,或许也出自私心,刘彻有意调换了二人的行军路线,谁想到天意弄人,终究让卫青遇上了伊稚斜。 消息传到汉宫的时候,解忧身体已然恢复,正亲手培植一株杜若。 “我特意來告诉你,霍去病沒碰上他想碰到的对手!”生育之后的卫长越发妩媚动人,多了几分少妇韵味。 解忧胸有成竹道:“看來左贤王要倒大霉了!” “还是你了解霍去病,前方的战报都传遍宫廷了!”卫长继续说道:“可你一点都不担心大将军吗?他可是遇上更厉害的单于了!” 解忧头一扭:“他又不是我舅舅!” 卫长心中暗笑:原來你也会吃醋,她故作姿态道:“咳咳,这世人皆知解忧翁主心系天下,怎会不关心前线将军的战报呀!” 解忧却轻松拍拍手:“我问你,大将军所领军士马匹装备很差吗?” “略次于霍某人!”卫长说道。 “那么大将军本人的统军能力很差吗?”解忧继续问道。 卫长摇头:“当然不差,上一次是赵信那个小人叛变才害苦了舅舅,害得他被我父皇闲置了好些年,舅舅这人就是心肠太好才会被小人算计!” “那你还担心什么?”解忧手持剪子,小心翼翼除去花叶附近的杂草。 卫长扑哧一笑:“都说父皇很久沒见你,可你们说话还是一个腔调!” 解忧心中本能一颤,迟疑着问道:“他怎么样!” 卫长又是一阵暗笑:你的心思果然在朝堂,于是故意卖关子道:“你这是在向我请教吗?” 解忧登时脸一拉:“爱说不说,我才不求你!” “得得得,算我主动告诉你!”卫长调侃够了,痛痛快快说道:“这也是未央宫传出的消息,我父皇为了这一战几天几夜沒睡安稳,说那天前方來了军报,大将军的部队遇上匈奴单于了,侍中郎和议事的大臣们可担心了,但他们沒有一个是行伍出身,只懂兵法不会实战,一个个为大将军忧心忡忡,说是大将军好几年不带兵了,不知还有几分能力对抗那來势汹汹的单于,一个个越说越怕,自己吓唬自己,可我父皇却气定神闲说道,‘不要自以为很了解卫青,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然后他们就统统闭嘴了!” “不要自以为很了解卫青!”解忧细细咀嚼这句话,心想千年來君臣一心也不过如此。 卫长见她沉默,心想别再让她想痛苦的事情,于是挪揄道:“霍去病儿子的满月酒你沒去!” 解忧冷冷说道:“我和这个人已经沒有关系了!” 卫长心想,她果然刚烈决绝,但复又想,人家霍去病并不欠她什么?甚至在她危难时刻出手相救,她竟然毫不感激,真是不懂她。 “我儿子的满月酒你也沒喝上!”卫长继续说道,言语间颇有几分责怪。 解忧却说:“可我送了礼呀!” “那些干巴巴的笋干,泡在水里好些天都咬不动,哪有人像你这样送礼的!”卫长嗔道。 解忧辩解道:“那可是我亲手从竹林里掰的,亲自腌制成干,你的宾客有几个像我这么诚心!” 卫长说不过她,讪讪道:“你和清溪还自己洗衣做饭吗?我父皇还沒原谅你!” 解忧心想:这是我应得的,嘴上却说:“这也沒什么不好,可时常活动筋骨,不至于荒废了功夫!” 卫长心生怜惜,说道:“不如我去跟他说说!” 解忧当即反对:“千万别,只怕适得其反!” 卫长撇撇嘴,不再说话,她忽然想到,她可以和解忧化敌为友,也可以和青荻无话不谈,而解忧却无论如何不可能跟青荻走近,井水不犯河水才是她们二人最好的结果。 解忧忽然想到:“你生完孩子连脾气秉性都变了,这是为什么?” 卫长炫耀般说道:“你沒听过吗?女人生孩子等于重生,母后说的对,我不能继续跟你斗气了!”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我要把曹襄的心多回來!” 这一天卫长走后,解忧接过清溪递上的丝帕,擦着额角汗水:“我才二十出头怎么就觉得自己老了!” “是那股争强好胜的劲头沒了!”清溪回答道:“可是公主她也不一样了,谁能想到你们两个能这般心无芥蒂闲话家常呢?” 解忧却说:“谁都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但人总会变!” 清溪却若有所思道:“可惜你和夷安公主,曾经那么要好!” 解忧摇头叹道:“有些事强求不得,一个人心里的结只有她自己去解开!” ------------ 26、得饶人处 苍黄渐绿的草原上,这场仗沒有太多意外,因为他是霍去病,谁都认为他会赢,好像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上天眷顾似的,人们怪他赢得太轻松,怪上天太偏袒,怪天气和战马,霍去病沒时间分辩,赞誉和诋毁统统收下。 封赏的事情他显然沒多在意,一个人站在瀚海畔闷闷不乐,汉地尚在春季,北方的风却如刀割一般,颠倒了春夏秋冬。 霍去病心中的季节也被彻底打乱,冷暖杂陈,赵破奴递过來马**,他不问清浊冷暖一口饮下。 “将军因何事不喜!”赵破奴直來直往,越发不跟他绕弯。 霍去病微笑,他平素都是冷冰冰的样子,怎么能看出不喜。 赵破奴道:“是为错过伊稚斜!” 霍去病摇摇头:“男子汉大丈夫,错过一个好对手也就是一时气恼,不值得牵肠挂肚!” 这么说将军有牵肠挂肚的事,赵破奴机敏捕捉信息:“将军莫不是担心夫人!” 霍去病瞪了他一眼,我霍去病是这样的人吗? 赵破奴心想,将军多半耗在军营,这是内疚了。 霍去病沒再理会,命军士收拾给养准备启程回长安。 霍去病的担心源于几位老兵的对话,一个说自己少时离家,早已忘记家乡的路怎么走,一个则说记不清媳妇长什么样,在人们的哄笑当中,霍去病却沉默了,连苍鹰划过苍穹都沒注意到,一颗心突突跳着,紧张不已,出征之前他心里有两件事放不下,一个是与生父相认,这件事他做到了,勇敢走入河东小吏的家中,还有一件事,离长安越近越叫他于心难安。 在长安在军营,那丰厚的封赏自然免不了,那些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军士们,那些拼杀在前线的军士们,在这一刻得到真正的报偿,可他呢?他霍去病呢?他在乎几千几万户的封赏吗?他生來不缺这些,下朝的路上,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从未听过的人纷纷跟他道贺,他牵起嘴角,算是回答。 然而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中无比慌张,他这一辈子从未如此心乱过,青荻还会抱着孩子等他吧!那个襁褓中的婴孩,现在有多大了,会说话了,会认人了,出征的时候他不满三个月,还不认得父亲,待他回去,还能认得他吗?他会不会把这个不常在家的爹当成陌生人。 霍去病从小沒有父亲,跟霍仲孺相认时不甚拘谨,他走到门口,只觉得这莫名的命运又降临到自己头上。 家中的仆役们早知他要回來,早早洒扫了庭院一心恭候着。 “夫人在哪!”霍去病朝内张望,却不见母子二人的影子,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先问青荻,避免忽然的父子见面尴尬不已。 仆役告诉他青荻和小公子在后院观花,霍去病点点头,去见他血缘上最亲密的人。 后院桃花已谢,竟有几分暮春残败之美,霍去病暗想,又错过和他们共赏繁华的时节。 青荻背对着他,正指着那枝头一对黄雀教儿子说话:“黄雀,那是黄雀!”卫少儿早跟她说过,现在教说话还太早,可青荻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小家伙多沟通。 霍去病一步步走近,只见青荻腰身依旧,微微侧过的脸上神采奕奕,而她怀中的那个小家伙,比他离开时长大了一截,白白胖胖,头上多了一圈乌发,那头发乌黑光亮,像极了青荻的秀发,他的眉眼像谁呢?霍去病这样想着。 青荻忽然回首,隔着儿子的两个人四目相对,竟都有些不适应,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回來了,仆役都沒有通报。 霍去病的担心全在儿子身上,他会以怎样的方式迎接这个陌生的父亲。 瞬间,青荻怀中的小家伙张开双臂,作势要拥抱霍去病。 积蓄在心中已久的情绪在一瞬间释放,霍去病只觉得心中满满的都是蜜糖。 这一次战役的封赏并不公平,霍去病手下的将军各个加封,而大将军那边无比惨淡,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说大将军即将失去天子的信任彻底被冠军侯取代,有人说霍去病恩将仇报反咬了养育他长大的舅舅,卫家的人被这些不利的传言干扰着,喜事也变得闷闷不乐,反倒是流言中的两位主角安之若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大将军是出了名的本分人,从來不为流言所困,霍去病则是出了名的不羁,此刻也学着大将军的样子做起太平将军來。 那一日天子狩猎,刘彻想着解忧许久不曾外出,特意把她带上。 解忧对这些事早已沒了兴趣,又不想被人当病人那么伺候着,便支开清溪自顾自在上林苑的回廊下踱步,此处熟人不少,她却失了往日的傲然之气,远远遇上熟人就避开,巴不得能躲多远躲多远。 解忧一心想着别遇上霍去病,却沒想到迎面走來卫青,两个人事先都沒注意到对方,这一见面几乎撞上,解忧心中暗想,果然世人都是势利眼,眼见大将军失了势竟沒一个将军在其左右,她又想起霍去病來,一时间无限感叹。 倒是大将军先对她拱手:“翁主!” 解忧忙回礼道:“解忧失礼了,还望将军见谅!”眼前的卫青一如往昔,谦和恬淡,得意时无骄矜,失意后不气馁,她越來越佩服这位将军的胸怀了。 “大将军今日不去狩猎吗?”解忧见他并未着戎装。 “我近日身体不如从前,就不与年轻人争抢了!”卫青平淡答道,语气中并无半点怨愤。 他嘴上这么说,在解忧听來却别有意味,她心中叹息,身居高位终究不易,那些流言影响了他。 卫青含笑略微避开,让解忧先行走过,解忧心中感激,略微低头而过,却忽然瞥见卫青衣袖中一片血迹,只这一眼,解忧往昔的警觉在一瞬间回來了,卫青提步欲走的瞬间被解忧抓住袖口。 卫青脸上一惊,似在问翁主何事,解忧却抢先一步反手掀开他衣袖,全然无礼的动作,将卫青左手臂一处带血的伤口曝露于晴天之下。 卫青慌忙掩过,匆匆而行,解忧的好奇心起了却再也不肯放下,她跳步拦在卫青身前,朗声问道:“什么人敢伤害大将军!” “无人害我,我练剑时不慎划伤自己!” 这急切的掩饰却让解忧更加疑心:“如若是不慎损伤大将军何必急于掩饰,如果是自己划伤大将军何以这般避忌乃至缺席狩猎,如果是光明正大的损伤何以不能告之于陛下!” 早些年那些经历给了她太多启发与猜测,却叫卫青越发隐瞒:“翁主别问了,你虽是好心,但我不想此事掀起波澜!” “为何,难道伤了大将军的人是你要保护的人,是卫家的人!”解忧猜测着,她从來不是容易打发的那类人。 卫青却闭口不谈。 解忧说道:“如若大将军不说,我只好去请陛下主持公道了!” “不!”卫青知道她性情,忙阻止道:“此事万万不可令陛下得知!” “这个人胆敢击伤本朝的大将军,如何能饶得过他,大将军若怕此事有损清名,不如由解忧代劳,反正解忧已沒什么好名声!” 卫青拧不过她,拱手道:“翁主切莫动气,此事卫青既然决心瞒下,就沒有再追究的道理!” “大将军如此维护此人,难道,他是霍去病的人!”解忧大胆猜测道:“哼,有些人以为今天的大将军风头被骠骑将军盖住了就由得他们为所欲为了,将军这般隐忍护短只怕会令这些狂徒越发嚣张!” 卫青只是摇头:“翁主啊!卫青并未受多少伤,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将军是汉室的栋梁,有人要拆了汉室这所房子,解忧还能容忍吗?”解忧继续猜测:“这个人是不是李家人!” 老将军李广在漠北大战中迷路失期,因不愿面对刀笔吏的讯问而自尽身亡,这件事解忧隐约听过,然而卫青眼中明显掠过一丝慌乱,解忧已然肯定她猜对了。 “李广失期以致延误军机,大将军完全可以军法处置,却只是命刀笔吏前去讯问打算回朝交由陛下处治,可是李广不识将军的好心,一时气结抹了脖子,而他的家人更加不识好人心,以为是将军逼死了李广,于是偷袭了将军,对吗?”解忧冷笑道。 卫青已知这件事瞒不过解忧,摇头道:“翁主呀,你又何必再追问呢?” 解忧却不住冷笑:“这个人该是李敢吧!” 卫青无奈:“他也是一时莽撞!” 解忧却满脸讥笑:“如果是莽撞为什么不在将军凯旋之日行刺,为什么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隔了近一年才出此下策,分明是蓄谋已久,他定然是估摸着大将军今非昔比,真是小人之见呀!” 卫青历來厚道,不似解忧这般刻薄,他说道:“不管怎么说,李广都是死在我的军中,他的儿子有怒气也是正常!” 解忧却不管那许多,搬出张汤那套说辞:“律法就是律法,律法高于人情,将军命人去讯问他李广,他就受不了自杀了,这该是心胸多狭隘的人呀,大将军根本沒错,但凡明白事理的人都不会迁怒于你,可李敢这个卑鄙小人却是非不分刺杀大将军,一个小小的关内侯胆敢刺杀当朝最高军事将领,将军还要保护这个人吗?” 卫青心想,这个翁主果然得理不饶人,他诚恳道:“我正是清楚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才必须这么做,陛下一旦得知,李氏一门必定被族灭,卫青于心何忍!” 解忧咬着唇道:“你太仁慈了,但李敢此人的胸襟和眼界与大将军的根本天差地别,他不会感激你,甚至更加怨恨!” 卫青淡然笑道:“卫青此生无愧于天地,又何惧旁人怨恨呢?”他对解忧鞠了一躬:“人之一世不必计较太多,还请翁主保守秘密!” 解忧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卫青却好似解忧帮了他一个大忙,十分感激。 解忧心想:这样的人让我该说什么好呢?这一天她心中五味杂陈,如果说以前是钦佩,那么现在,她对卫青是由衷的叹服。 她心想:“我自以为受过许多委屈,可我的委屈和大将军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曾经有那么多人欺侮过他,可当他异军突起成为万人之上的大将军时,他报复过吗?有那么多人非议他,他计较过吗?刘解忧啊刘解忧,跟他比你真是太过小气!”不过转瞬她又想到:“幸亏我不是李敢,沒有被自己的私仇和胡思乱想蒙蔽了双眼,至少我还有一双慧眼,我可以毫无妒意的仰视这个人!” 这样胡乱想了一番,解忧沿着石阶拾级而下,不巧的是,那倒霉的李敢正手持弓箭而來。 解忧见他一步步走过來,心中的鄙夷战胜了理智,或许她素來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待到李敢走到面前拱手时,解忧忽然发问:“关内侯祖上都是做什么的!” “臣家中时代为武将!”李敢早些年与解忧有过节,此刻听她用爵位称呼他,更不敢怠慢。 解忧却忽然道:“起于刀剑者,必将死于刀剑之下!” 李敢勃然大怒,实在不知哪里又开罪了这位喜怒无常的翁主,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來,两个人这么对峙了许久,忽然闯入一个人,他问李敢:“你们在说什么?” 他的确是好心为李敢解围,以为解忧因陈年旧事难为李敢,但他终究看轻了她,解忧在这一瞬间收起了锋芒,连正眼都不看他,她心里忽然乱了,这个霍去病,怎么忽然冒出來了。 霍去病不明就里,数年未见,这个女子还是这般盛气凌人,这般喜欢刁难那些地位在她之下的人,若非为李敢解围,他或许会避开她吧! “不知翁主找李敢何事!”霍去病转而问她,有礼有度。 数年不见,初次说话竟然是为了眼前这个小人,解忧冷漠而生硬的笑着,抬头说道:“骠骑将军,你好好记住关内侯这张脸!” ------------ 27、欲盖弥彰 解忧独自回到僻静的寝室,屋子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沒有,她唤了唤清溪却不见人影,只好自己煮牛乳來饮,她先是想起李敢刺卫青一事,总觉得事情不会就此了结必定节外生枝,而后又想起霍去病來,她回想这些年二人之间的一幕幕,从追逐猜忌到释怀,再到现在的分道扬镳,为什么她总不愿再想起他呢?她心中恍然惊觉:难道在某一个瞬间我真的恨过这个人吗? 这时清溪回來了,解忧吩咐她看着火炉便回屋休息,她面朝房顶平躺在竹席上,只觉得浑身酸痛,今天对大将军发了一通咄咄逼人的谬论,却好似伤筋动骨一般,曾经的那个刘解忧好像忽然间回來了,又或者从沒有离开过。 不一会儿,解忧忽然闻到焦味,追出來猛然发现清溪裙角窜起一团火苗,她本人却浑然不觉,她急忙扑救才扑灭火苗,却见清溪裙子被烧掉一大片,边角处一块黑灰着实难看,她摇摇头,对清溪无可奈何:“如若烧了陛下的行宫,我可无法替你顶罪!” 清溪被烟熏得呛出了泪水,满脸歉意道:“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沒看住……” 主仆二人各有心事,解忧也沒空训斥她,只木然道:“下次小心些!” 第二天刘彻兴致很高,召集将军们狩猎,解忧本來最喜参合这种比试,若在往常必定大出风头,这一次却不知是怕见到霍去病还是李敢,硬生生告假沒参加。 然而刘彻格外满意她的安分,邀她一齐在凉台饮酒畅谈,解忧应邀前來时,正好遇上大将军卫青,因着昨日之事心中格外别扭,她匆匆对大将军一躬身便坐下。 卫青身着褐色常服,居于刘彻右边,眼前的青玉案上摆着铜尊酒,解忧心中暗苦,大将军受了伤却不能明言还要饮酒,岂不是加重伤势。 刘彻见卫青这几日皆不愿上场狩猎,说道:“大将军似乎比以往懈怠了不少哇!” 卫青拱手道:“臣不及去病等人年轻体壮,故而不去献丑!” 刘彻却道:“若说跟年轻人争一时风头绝非大将军作风,但狩猎半个月里从不执弓箭,难免叫人生疑呀!” 听了这话,卫青与解忧皆在心中猜测,解忧先说道:“我记得漠北一战汉军亦死伤无数,想必大将军不愿做生杀之事,还请陛下见谅!” 刘彻乍听之下,想到卫青宅心仁厚,此话有些道理,,但又想起解忧素來有些沒落贵族的孤高之气,对这等新近崛起贵族颇有些瞧不上,怎么替卫青说话了。 他说道:“听闻霍去病做了一首《琴歌》在朝廷内外流传甚广,你们听说了吗?”他说话间命内侍讲一柄古朴的琴摆上來。 解忧消息不灵通,对此事浑然不知,卫青却说道:“此曲尽是保家卫国守护大汉之意,臣这些日子常听人提起!” “哦,大将军可会弹奏!”刘彻问道。 原來他想听卫青弹琴,解忧立即说道:“大将军是武将,怎么会弹琴呢?” 这过于迅猛的反应立即招來刘彻的反感,他不耐烦道:“我又沒问你,更何况,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不思才艺吗?” 解忧苦笑,她真是帮倒忙,卫青见解忧一心维护却不得解围,便主动说道:“臣自幼粗笨,对琴艺知之甚少,只怕有辱陛下清听!” 刘彻心想:要你狩猎你不去,要你弹琴也敢推辞,于是他却一门心思难为道:“大将军本非琴师,无需有任何压力!” 卫青知道推不去,便主动移到那琴前面对刘彻的位置上,双手抚琴奏起來:“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來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这曲子四字一句,颇有先秦古风古韵,哼起來朗朗上口,刘彻暗合琴声一下一下打着拍子,解忧却听得胆战心惊,大将军的指头手腕每拨打翻转一次,她都觉无比难过,他在用自己的痛苦在演绎着曲子呀。 一曲奏罢,刘彻余意未尽,只觉得曲子在大将军拙劣的琴技下颇有金戈之声:“大争无声,不争亦争!” 解忧又抢先说道:“琴声高洁空灵,适用于雅居隐士,而此曲满是家国天下,依我看若以秦筝演奏则为上佳!” 刘彻却不悦道:“筝为秦人所制,大汉喜好秦筝之人不多,你还跟着添乱,卫青,再弹一曲!” 敢情把大将军当琴师了,解忧灵机一动,说道:“大将军琴技太差了,不如让我來试试!” 刘彻略一皱眉,问道:“你不是不会吗?” 解忧却反驳道:“我方才已听了一遍,四字一句,十分简单,求陛下让我出个丑,也好求二位指点一二!” 刘彻见她一心跟大将军拧上,只好依从,但见卫青让位,解忧坐到那位置上,她技艺一般,扣动琴弦却别有一番生动,刘彻说道:“将军之音,翁主之音,果然各有千秋,解忧这般殷勤,想要什么赏赐!” 解忧只当他是赞美,一面弹奏一面说道:“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若可以自己选择,你想要个什么封号!” “啪”一声,最粗的那根弦绷断了,皇家女子只有出嫁时才有封号,一贯依据夫婿封地來定,而解忧是罪女,除了和亲别无出嫁可能,难道陛下不忍将士们受苦,决定重启和亲政策了。 “臣不敢!”解忧拱手道,目光却恳切朝向刘彻。 “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不必紧张!”刘彻漫不经心道。 解忧却不敢怠慢,心想莫不是陛下在试探她,她说道:“臣并非帝女,再者,解忧早已立誓此生不嫁,封号对我沒有意义!” “随便想一个吧!”刘彻继续道。 解忧心中微微松动:“如若可以选择,臣希望封号是境宁!” “境宁!”刘彻细细咀嚼着:“大汉边境安宁!” 他们正说着,忽然几个军士走上去,对刘彻附耳细说,解忧与卫青对视一眼,均大惑不解。 只见刘彻霍然起身,如临大敌般离开了,猎场上逐渐流传开一条讯息:霍去病杀了李敢, ------------ 28、君心我心 凉台之上,侍中侍卫纷纷随刘彻而去,解忧已是惊得不言不语,起身欲走却被大将军拦住。 “翁主请留步!”卫青拱手道,不怒自威。 解忧却焦急万分,顾不得礼数道:“大将军且让我过去,此事必有蹊跷!” 卫青冷峻说道:“这其中的蹊跷,臣正要请教翁主!” 解忧倒吸一口气:“将军这是怀疑我!” “臣岂敢冒犯翁主,但臣想请问翁主,去病如何得知李敢之事!”卫青说道。 “这,我也不知道,其中必定有人走漏了风声,我必须尽快见到他,陛下还在气头上,我不能让他再触怒陛下!”解忧说道。 卫青却不为所动:“方才弹琴翁主几番阻挠干预,想必是为了拖住卫青,给去病足够的时间杀掉李敢对吗?” “将军竟以为解忧是这样的人!”解忧声调登时提高:“我和李敢有什么仇怨值得取之性命!” 卫青说道:“翁主与李敢有什么新仇旧恨翁主自己清楚,臣岂能知晓!” 解忧从未见卫青如此言辞刚硬,想起昨天卫青刚对自己说了原委今日李敢就死在霍去病手里,事情太过凑巧,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试着稳住自己:“将军相信也好不信也罢,解忧沒做过就是沒做,解忧要杀的人必定亲手解决,何必污了霍去病的刀!” “那是因为翁主今非昔比,怕自己的手脏了陛下的眼!”卫青寸步不让。 解忧说道:“我沒有时间跟将军争辩,你最好让开!”无论为了真相还是霍去病的处境,她旋即绕开卫青,轻盈的身形翻转间已越过卫青。 卫青并不示弱,单手抓住解忧,一只脚踩住解忧裙摆:“翁主还是别去为好!” 解忧本能踢开他,被抓住的那只手反过去擒卫青手腕:“解忧得罪了!” 卫青并不慌张,总赶在解忧提步欲逃时制住她,解忧一面拆解,一面心想:大将军从未在人前显露身手,却这般难以对付,只怕一时间脱不开身。 解忧忽然灵机一动,抬腿去題他受伤的左手,她这一脚用了十足力度,恰好踢在受伤之处,卫青吃痛退后几步,被解忧借机逃走。 解忧在天子驾前甚少这般不顾礼节,遇上侍卫也不管不顾朝里头闯,待她踏进大殿时,只见刘彻愤愤然怒视身旁跪着的人,那正是霍去病,霍去病低着头脸色铁青,脊背却挺得笔直。 “你还不知错吗?”刘彻愤然骂道。 霍去病鼻子喘着粗气道:“臣沒有错,李敢他行刺大将军,罪该万死!” 刘彻摇摇头,怒气更甚道:“他罪该万死你却不该如此放肆,在狩猎途中滥用私刑,还说你沒错!” 霍去病道:“臣滥用私刑或许有罪,但绝沒有错,胆敢刺杀大将军的人必须死,不论是谁,不论有多大的功劳!” 刘彻望着这个不知悔改的倔强将军,心痛不已,霍去病说的沒错,李敢犯下的是灭族之最罪,但他完全可以将此事禀报皇帝由廷尉來办,他说道:“你有千百种惩治李敢的方法,可你却选了最坏的一种,逞一时之勇,宣泄一时之怒,到头來却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霍去病说道:“臣沒想那么多,但臣必须杀掉李敢!” 刘彻愤怒了,抽起荆条鞭打着霍去病,霍去病并未闪躲,任凭凌厉带刺的荆条落在头上脸上背部,刘彻见他闷不吭声,以为隔着盔甲的鞭笞难以痛入他血肉,狠狠加大了抽打的频率。 “陛下息怒,这件事,这件事定有蹊跷!”解忧匆忙闯入,竟然忘了礼节,她语无伦次求者情,脑中却理不清头绪。 霍去病忽闻她声音,抬头看了一眼,神色莫名。 解忧不管那么多,匆忙跪下道:“求陛下饶恕他,骠骑将军虽行事莽撞,但忠孝可嘉,况且大汉律令鼓励为亲族复仇,骠骑将军罪减一等!” 她说的道理刘彻怎么会不懂,但这不是罪多罪少之事,这关系到骠骑将军今后的名誉声望前途,霍去病从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属于大汉属于大汉的百姓,多年來刘彻与卫青用心栽培,不知放了多少心血寄托多少希望在他身上,可今天呢?大将军的接班人竟然如此草率莽撞,如此缺乏大局观。 刘彻将目光移向解忧:“你,你还有脸來求情,你不是一样叫朕失望吗?” 这句话叫解忧的心猛然一抽,疼到骨髓,原來眼前的皇帝真的用心对待过她。 刘彻的怒气好不容易冷却,霍去病却不领情道:“臣不需要您的宽恕,即使事情重演一次,臣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刘彻气得发颤:“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解忧大惊,第一次听刘彻对他说出这个字,霍去病倔强说道:“即便死,也并不代表臣做错了什么?” 剑就在不远处,狩猎时刘彻有佩剑的习惯,他眼中寒意阵阵,缓缓退后,解忧正不解,刘彻猛然抽出那柄宝剑,雪亮的光闪过,剑锋朝霍去病落下。 解忧神色大骇,剑锋落定瞬间只觉疼痛袭來,却分不清是手中还是心底。 无论是霍去病还是刘彻的脸上,都是惊愕不已,解忧痛苦倒地,血溅了她自己一脸,也沾染到霍去病前襟。 解忧右手的拇指削落在地,滚到大殿一角的香炉底下,再也看不见踪影。 沒想到她会伸手去挡那柄剑,沒想到剑尖恰好削掉她拇指,沒想到刘彻落剑的瞬间剑锋一偏,这么多的意外在一瞬间发生了,令他始料不及,霍去病脑中闪现许多被他刻意埋葬已久的片段。 “你右手拇指要长一截!”那一年如是他问。 解忧左手紧握右手,似在强行止住那汩汩的鲜血,好叫眼前的人不被那惨烈的鲜红吓坏。 她跌倒的姿态毫不美观,终于整个人面朝天摔倒,除了一色的屋顶,她还看到霍去病逐渐逼近自己的脸,他的面庞一如既往帅气,线条依旧刚毅,可是他的眼里闪耀着什么?泪水。 解忧疑心剧烈的痛苦混淆了她的意识模糊了她的视线,可她在他的眼里,分明看到了痛, ------------ 29、防民之口 上谕:李敢为鹿角所刺,乃狩猎意外,与他人无关。 刘彻命侍中郎起草的诏书还沒发出去,狩猎时的“意外”已在长安内外传得沸沸扬扬,无论前因后果如果,李敢一死便成了舆论同情的对象,一时间他的出生成长他的现在过往都被众人的标榜神话着,刘彻明知难堵悠悠之口,便以朔方新郡需要防守为借口,把霍去病打发到千里之外去。 霍去病沒管外间的闲言碎语,在屋内收拾着地图宝剑铠甲,一副说走就走的姿态。 青荻见他一声不吭生着闷气也不是办法,知道他为自己脸上荆条抽打的疤痕未愈,不愿出去见人,卫家的人一贯自律内敛,嘴上虽沒说什么?却对霍去病为舅舅复仇的举动由衷赞许着,自从漠北大捷归來,有关外甥取代舅舅的传言就沒断过,霍去病这番举动好歹止住了留言,却令自己陷入更大被动。 收拾行囊衣物之事,青荻不愿假手于人,亲自料理着一件件衣衫罗裙,北上朔方,苦寒之地,青荻想着孩子还小就要远行,实属不易。 “哇!”襁褓中的小冠军侯忽然哭了起來,青荻丢下衣衫赶紧去哄孩子,这个刚刚被命名为霍嬗的孩子,就要跟父母一起饱受颠簸之苦了。 “别吵了!”霍去病头也不回说道,青荻哼着歌谣哄着孩子,心想这个倔脾气霍去病总算开口说话了。 青荻好容易哄睡了孩子,推开轩窗,庭院里花开得正繁盛,仆役们三三两两在庭前屋檐树下说着话,他们的生活沒有朝政沒有军事沒有家族责任,那样不也很好。 到了临行那一天,霍去病一家三口连同随从的马车停在灞桥,送别的人却乌压压站了好些地方。 清晨的风割脸般疼痛吹着,霍光心底有些难过,但见到霍去病那张冷峻刚毅的脸,硬生生把泪水忍住,这个与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十岁少年,刚來到长安就面临与兄长分离。 霍去病拍拍他肩膀道:“在家不许懈怠,我随时会写家信回來!” 霍光点点头,赵破奴见他们兄弟难舍难分,上前拱手道:“将军放心,你走后我们军中兄弟定然时时去霍府探望小弟!” 霍去病微笑点头:“有你的!” 这一个个跟随他的兄弟们纷纷上前与他拥抱拜别,酒是免不了的,赵破奴拿出一排大碗,一一斟满酒。 青荻想着他伤未痊愈,正欲阻止却被霍去病随手一挡,他说道:“今日霍去病以烈酒敬诸位将领,多谢你们前來相送!” 他满满饮下,扬手一番那碗,赵破奴等人也不含糊,纷纷饮下。 青荻怕风大吹冻了孩子,便把孩子交给婢女,自己在一旁等霍去病与众人一一别过。 卫青待这些血气方刚的士兵说完,自己才走上去对霍去病道:“去病……” “我明白!”霍去病说道。 “陛下的意思!”卫青还沒说完就被霍去病抢白道:“我也明白!” 卫青不再说话,拍着霍去病左肩:“保重!” “舅舅也保重!”霍去病右手握住他右手,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必说。 人们怕他耽误了时间,纷纷告别而去,霍去病却沒有走的意思,仍在桥头站着,当此时,一个清瘦的身影闯入视线,姗姗來迟的刘解忧,她身穿绿衣,面无血色,一任楚楚可怜。 众人见了她纷纷避开一些距离,好像沾上她都会倒霉,解忧也沒管他们异样的目光,直接走到霍去病身前,坦然抬头望着他,她什么都不想说,她的话都在目光里,相信他能懂。 霍去病见她神色忧虑心事重重,宽慰般拍拍她肩膀:“不必担心,我沒事!” 解忧却心想:有麻烦的是你,怎么换你來安慰我了。 霍去病见她眉头深锁,略瞟一眼她包裹着的右手,抱拳说道:“待你伤势恢复再比剑法!” 流血的伤口会结痂,剃去的头发还会长出,削断的指头还能接回去吗?解忧终于点点头。 见她舒展笑容,霍去病不再迟疑,与众人拱手作别,转身扶青荻上马车,车夫挥手扬鞭,马车跑出数丈之远,终于消失在一片尘埃之中。 泪水沒有肆意滂沱,她知道如何说服自己,人们纷纷散去,只剩解忧与卫青还在桥头,远去的日出却如夕阳一般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因他错怪自己之事,解忧远远站着,不去与他打招呼,卫青却尽释前嫌主动说道:“翁主还不回去吗?” 解忧见大将军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说道:“解忧这就回去!”话虽如此,她却沒有走的意思,目光仍停留在霍去病飘然远去的地平线上。 她的情,她的伤,不必细说,卫青自然也懂,而她的手,却再也不能练剑了,他怅然道:“翁主这一世真沒为自己活过!” 解忧望着卫青,这位骑奴出身的将军,仿佛透过他眼眸看到他背后的家族重任,看到他那并不匹配的高贵妻子,看到他肩上承担的一切,她有些动容,随即泯然一笑:“我有我的一己之私,而大将军您才是沒有为自己活过!” 卫青不置可否,解忧却不忍再停留,深深一躬道:“解忧告辞!” 目送她远去,卫青才回到马车上,平阳公主已在车里等了许久,见到他回來一颗心才放下,吩咐车夫快走。 平阳说道:“这事不能全怪陛下,他也有他的难处,把去病晾在一边也好,等过了风头就让他回來!” 卫青点头:“我明白!” 平阳继续道:“你也知道去病的性格太冲动,如果出去磨练些时日只怕回來之后更加稳重!” 卫青点头。 平阳说道:“你姐姐怎么沒來送!” “怕她难过,不让她來!”卫青简单说道。 平阳不再说话,索性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忽然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站在路边:“你看那不是解忧吗?” 卫青随之望去,果然见解忧还在路旁站着,一个人孤零零令人好生不忍。 “唉!不如我们载她一程!”平阳主动说道。 卫青却置若罔闻,放下帘子叹道:“这刘解忧委实好女子也,可惜生错了人家!” ------------ 30、真相大白 解忧在外面飘了一整天,直到日尽黄昏才一路缓缓而行回到宫中,心中的疑惑却越來越大:“怎么霍去病与大将军见到我,仿佛都在说,‘不必自责我们原谅你了,’大将军会以为我告的密这不足为奇,毕竟在他告诉我的第二天就出事了,可是霍去病呢?怎么也好似从我口中得知一样,难道这宫里竟还有第二个我!” 想到这里,她背部一阵发凉,感觉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这一切,而她竟然浑然不知,究竟是谁算计了她,还把刘彻一并算计进去了,她越想越不安,却又无人商议,只得回到竹馆。 外面竹叶森森,竹馆里只点了一盏灯,也是昏昏暗暗。 “翁主你回來了!”清溪见了她,小声说道。 解忧随口答应一声便进去,却忽然道:“再点一盏灯來!” 清溪应声而來,屋内瞬间亮了些,油灯照着解忧煞白而尖刻的脸,清溪与她对视一眼,立刻吓得低下头。 “端一碗牛乳來!”解忧沉声道。 清溪说:“沒有热的,待我点火温一碗!” “不必,我只要喝凉的!”解忧说道。 清溪不敢怠慢,匆匆出去端了一碗过來,解忧坐在青案前,目光直直盯着她,清溪只觉得今夜的解忧格外冰冷吓人,低头却见解忧右手的纱布渗出殷红的血。 她端着牛乳到解忧身前放下,缩回的手却被解忧左手一把抓住:“好一双巧手啊!” 清溪吓了一跳,哆嗦着道:“翁主说什么……” “我说这一双手真是巧!”解忧冷笑道:“竟然把我和霍去病都设计进去了!” “翁主你的手流血了!”清溪不敢看她的眼睛。 解忧却忽然加大力度摁得她手生疼:“别以为我废了右手就奈何你不得!” 清溪连忙摇头:“翁主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解忧眼一斜,冷笑道:“这一双巧手如果剁下來还能不能将霍去病推入这境地,还能不能一举灭掉李敢!” 清溪悚然一惊,再也不逃避解忧的目光:“翁主都知道了!” 解忧咬牙切齿道:“只怪我有眼无珠错识了你,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会让霍去病深信是我告的密,只有我身边一直信任的人才会这样,而我身边还有什么人呢?衡玑死了,夷安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可以骗过我的眼睛!” 清溪不再否认,咬唇点头。 解忧说道:“看來是我对你不够好,才令你背叛了我!” 清溪含着泪慌忙摇头:“不是这样的,我,我沒有背叛翁主,沒有!” 解忧不忍看她,松开她的手道:“你说,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清溪擦拭着泪水说道:“那天翁主叫我别跟着,我转身欲回去,却想起沒问翁主晚上要吃什么?于是我折返回去,听到翁主和大将军在回廊下的对话,我立刻跑去告诉骠骑将军,他见了我还以为是翁主派我去的,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解忧心痛不已,她对谁都不曾推心置腹,却无意中令霍去病以为清溪是她的心腹,她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次你被带走受刑,有人逼你來害我害霍去病,对不对!” 清溪摇头:“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要杀李敢!” 解忧吃了一惊,问道:“你跟他有什么过节!” 清溪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父亲是!” “家父灞陵尉!”清溪抹去最后一滴眼泪道:“多年前李广赋闲时曾去山中打猎,他在山中玩得太晚以致回去时天色已晚,遇上宵禁,而我父亲就是当时的灞陵尉,李广自以为自己是曾经的李将军,声称要在夜间通行,我父亲扣留了他,我父亲是依照汉律行事,却被李广怀恨在心,后來他做右北平太守时将我父亲调入麾下借机杀害,公报私仇啊!” 解忧听罢,问道:“你家人沒有向陛下告发!” “李广何其有心机,他杀掉我父亲之后立即向陛下上书谢罪,当时正值出征前夕,陛下岂会因为小小一个灞陵尉怪罪李将军,就这样,我父亲白白送了性命,我母亲伤心之下抹了脖子,家族中无人愿意抚养我,索性将我送入宫中为奴,免教李家再寻机报复!”清溪语气生硬,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解忧听她说完道:“可是李敢延误军机畏罪自尽了,你和他的恩怨已了!” “我父母两条命死在他手上,他却一个人好端端活了这么多年,这公平吗?本來我进宫后再沒有机会见李家人,偏偏老天有眼,那一年在甘泉宫李敢带人闯入,与翁主闹到陛下面前,那时我才知道,这就是我那仇人的儿子,我在宫中为奴,他却威风凛凛平步青云,当时我就心生报仇之心,等到那一天,我偶然听到大将军和翁主的对话,听到你们说一旦霍将军知道真相必然杀掉李敢,我心里想,这是我死去的父母在指引报仇的道路吗?天赐良机我怎能错过!”清溪说道。 解忧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可是你却毁了霍去病,你毁了他的声望前途,也毁了我一辈子的念想!” 清溪含泪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结果会是这样,我知道我对不起翁主,我对不起霍将军,翁主愿意原谅我吗?” “不能,绝对不可能!”解忧坚定说道:“你将陷他于不义,你的私仇毁了陛下的大业,即便解忧想原谅你,大汉的翁主也不能原谅你!” “可,可我从來就沒有想过伤害翁主……”最后几个字断断续续不成句。 解忧猛然回头,只见一截竹枝已插入清溪前胸,她跑过去抱住清溪,发疯般喊道:“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还沒有告诉霍去病我是冤枉的!” 她呼喊瞬间,清溪已断了呼吸。 “你为什么要这样!”解忧摸着那逐渐冷却的身体,才知道一切不可挽回了,她一个人坐到天亮,待宫监收尸。 解忧沒有向任何人提起清溪的死因,她不希望李家的后人再向清溪的族人复仇,如果清溪还有族人的话,宫监在清溪的死亡原因一栏写上自尽,将她的所有资料封入宫中府库,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匆匆而过,但宫中人沒有改掉乱传流言的习惯,他们说是解忧杀了清溪,他们说清溪替解忧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终于不能被解忧所容,他们把清溪刻画成备受迫害的婢女,而解忧是森严苛刻的主人。 流言还在传播着,解忧沒有解释,他们这些人不就该活在人们的流言中吗? ------------ 31、风云莫测 某一日竹馆 “启禀翁主,陛下命微尘前來问问,长安的使者要前去朔方,翁主是否有信件交由冠军侯!”新任侍中郎谦卑的立于竹馆之外,不敢越雷池半步。 朔方,这个地点总能挑起解忧心中最柔软的思念,她左右踱步,思前想后,道:“这,你且等等!” 说着,解忧便端坐下來,一面研磨一面展开一卷白色帛书,她思索着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告诉他自己很好,问候他与青荻是否安康,她总觉得这些话太过世故,但在侍中郎眼中,她那欢快的神情,如同将与心上人会面的女子,既深情款款,又回味无穷。 “翁主别急,慢慢写,陛下说了,使者稍晚时候出发!”侍中郎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派闲适静谧的风情,隐居此处的翁主也不像传说中那般难以接近。 解忧略一思索,尽量平复心情,提笔缓缓书写起來,她右手不能断指,这些天已能灵活运用左手写字。 侍中郎见竹馆外养了一窝白鸽,神情萧散自得,颇有主人的闲适姿态,更感宽心。 “不知侍中郎怎么称呼!”解忧觉得怠慢了他,一面写字一面试着找些话題。 “父姓司马!”他长身玉立拱手答道。 解忧笔下一滞,抬头审视,却又略微失望的摇头。 这侍中郎心惊,莫不是自己哪里得罪了翁主,于是作揖道:“臣不知翁主所指,还望恕罪!” 解忧朗然一笑:“不是你的错,是我想起故人,从前有位教我习史书的师傅,听闻他的长子也位列天子侍中!” 谁料这人并不意外,反倒接上话茬:“翁主的这位师傅是不是太史令司马谈!”得到解忧的肯定,他继续道:“他的长子子长确曾在陛下近旁,但陛下念其才华出众堪担重任,已升为郎中令命其出使巴蜀!” 解忧点点头,浅笑道:“我许久不问外事了!”身为臣子,她多少学会了明哲保身,潜心读书,闲來侍弄鸽子修竹更为她的生活平添了乐趣,蜜蜂从廊下嗡嗡飞过,衡玑走后再无人悉心饲养它们,但这些小精灵似也念旧,总也舍不得离开。 “早就听闻翁主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侍中郎不自知奉承起來。 “是吗?”提起过去,解忧只觉轻狂:“你还听说了什么?” “传说公主能躲藏于深山中数月不食不眠不休,有如神人!”侍中郎说道,惹得解忧摇头大笑:“还有呢?” “还有说翁主铜皮铁骨的,还有说料事如神的!”侍中郎说得越发兴奋。 解忧略微一哂,对往事已无辩解的必要,她忽而问道:“这两年朔方和朝廷之间信件往來多吗?” 侍中郎一愣,沒想到解忧忽然这么问,只见她目光恳切,忽然令他有一种直觉:眼前的翁主和他们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一直有军报往來!”侍中郎谨慎答道:“但多半是寻常事,这两年边境太平多了!” 忆起边境上里土地最近的那群人,解忧心下悦然:“那他呢?” 侍中郎又是一愣,这才隐隐想起曾有人提及翁主与霍将军的旧事,他和颜悦色说道:“将军一切如故!” 他好就好,解忧点头,垂目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猛然提起毛笔,笔端的浓墨滴落白帛,化开一朵绵延的墨色,她试图挽救,却越忙越乱,如同她慌乱的心境竟然不成字。 “唉!算了!”解忧挥笔划过那一行字,将仔细斟酌过的言语一尽抹去。 “还有时间,翁主尽可重写!”侍中郎安慰她,忍不住看看天边的日头。 “我说不必!”解忧忽而抬头看他,随即起身,走到竹前,望着那一群闲适偷懒中的鸽子:“你让使者告诉霍去病,解忧曾想给他写一封信,但最后不成书!” 侍中郎似懂非懂,最后注意到鸽子,自作聪明道:“翁主说的也是,这里有大量信鸽,本就可以往來长安朔方通信,不必急于一时!” 解忧一滞,恍然明白了什么?于是抓起剪刀,提步至廊外,鸽子们不解其意,以为主人有意陪它们玩耍,纷纷跃到她跟前。 解忧不由分说,抓起一只鸽子一刀剪下白羽。 “翁主,这……”侍中郎显然惊慌不已,但见白羽哧哧箭落,翁主手中的剪子却未有停顿之意,继而遭殃的是另一只鸽子,顷刻之后,庭前白鸽羽毛尽去,有的被裁剪过多竟被伤及皮肉,落下的白羽沾上星星点点的血斑。 一阵盲目而疯狂的行动之后,解忧稍稍抑止,微微对侍中郎笑道:“你去告诉陛下,现下解忧沒有信鸽了,他可以放心了!” 侍中郎显然沉浸在震惊中,沒有听懂她的意思,只点点头,如逃难般逃出了竹林。 “解忧棋风大改,进退有致,不比从前锋芒!”沉寂了两年之后刘彻再度邀她弈棋,整整两年,卫长的儿子会跑会跳了,卫青长出白发了,月亮圆过多少回了,解忧的生活却停滞着。 “这样不好吗?”解忧微微一笑,已不见从前的狂躁,当帝国的大部分力量依然沉浸在开拓进取时,她的选择多少有些与权力中心若即若离。 刘彻也笑了:“越來越像衡玑!” “人这一生本当如此,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任何故人的名字也激不起她的好胜心,解忧心平气和道:“当进不进则一事无成,当退不退则身败名裂!” “你这话似有所指呀!”刘彻面不改色,悄然杀掉解忧一粒黑子。 解忧保持着宠辱不惊的翁主姿态道:“解忧久居深宫,不敢过外事,只是近日天气多变,时有疾风骤雨,时而微风拂面,宫中流言不断,怪异得很,故而问问!” 她说得小心翼翼,唯恐不留神激怒了喜怒无常的皇帝,很多岁月里,她的竹馆给她提供了迂回沉郁的生活,如同古老的曲调般低回婉转,她多少能体会衡玑当年的安排是多么用心良苦。 “既然知道是流言,何必介怀!”刘彻不接她的话茬。 解忧仍不死心,缓缓落下一粒子:“陛下贵为天子,为天下人之主,自然雄才大略高瞻远瞩纵然屹立风口浪尖巍然不动,怎奈天下人并非如此,将军看得再远也仅能看到战场的局势,宰相纵然心系天下也看不透上天的心思,升斗小民眼光见识全在方寸之间,故而时有蜚短流长扰乱人心,臣下斗胆求天子一言,求的只是安心!” “这些个坊间流言又说了些什么?”刘彻有些不耐烦,目光仍沒有离开棋盘。 解忧拱手道:“人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听闻陛下有越王勾践卸磨杀驴之心,臣斗胆向陛下讨一句真话!” “你在为大将军索求!”刘彻面露不悦,重重落下一子:“是平阳公主托你的!” 元朔六年后长期的闲置和元狩四年漠北大战后并不公平的赏赐留给世人无数话柄,对刘彻卫青君臣关系持怀疑者举出无数例子來证明他们君臣间所谓的隔阂,刘彻并非沒听到,他只是在等,等耐不住的人先來求他松口,只是他沒有想到,这不怕死的人竟然会是解忧,这个九死一生的宗室女。 “臣不敢,公主并未找过解忧!”解忧跪拜谢罪道。 “那是皇后!”刘彻凝眉。 解忧依旧跪谢:“不是!” “那是什么人!”刘彻轻笑出声:“不会是远在朔方的霍去病听信了小人之言向你求证吧!” 解忧垂首不语,心中暗藏的某块伤痕被不经意挑开,但此刻她显然沒有心思说笑。 “嗯,无话可说了!”刘彻继续问。 解忧再拜:“臣并非无话可说,而是腹中的话太多,不知从何处说起,臣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但在大将军和卫氏家族的权势面前,只怕也不值一提,而且臣是罪臣叛逆之后,大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卫将军心中虽如风光霁月一片清明也该懂得避讳,亦不可能与解忧有多少私交,而臣心中虽敬重大将军,亦不敢有过多交往!” “这么说,你对这件事的过度关注完全出自对卫青的敬重仰慕!”刘彻道,不可思议,仰慕,他目中无人的解忧翁主居然会有这样的情绪。 “陛下所言不差!”解忧谨慎回答。 刘彻放下棋子,抬头目视她,此际的解忧低眉顺目,全无往日张狂,但眼角已有沧桑的痕迹,真怀念曾经的桀骜不驯意气风发。 “朕知道这世上沒几个人你看得起,借着祖宗功德承袭爵位的人在你眼中不值一提,借着亲戚功勋张扬于世的更是为你不齿,卫青本无家世门楣,虽说借着皇后的梯子被朕启用,惊世之功均是自己从战场上从匈奴人手中争抢而來,但即便如此,朕不认为身处劣势的解忧为会位极人臣的大将军出头!” “是呀,即使到了今天大将军依然位极人臣!”解忧目光隐忍,再拜道:“或许在陛下眼中,解忧为人轻慢张狂,目无尊长,臣居功自傲,时常抱怨世道的不公,甚至对陛下对大汉朝对列祖列宗心怀怨恨,但臣明白,世人都说我是恶人并不意味着解忧要做一个十恶不赦之人,臣知恩图报!” “大将军对你有恩!”刘彻讶然,夹在指尖的黑子险些惊落下。 解忧说:“对,救命之恩!” 她的回答显然令刘彻再度惊愕,解忧继续道:“臣了解陛下以武力抗击匈奴的决心,早在陛下启用卫青之前,就已在马邑诱围伊稚斜,臣也清楚,如果不是无人可用,陛下断然不会选择毫无根基的卫青,然而卫将军的横空出世改变了汉匈之间的局势,也改变了我的命运,如果沒有卫青,在多年无功可言的大战之后,出于对大汉国力的考量,对大汉安危的考量,对天下子民的责任,陛下会再次选择和亲,而臣作为有罪宗室之后,又被长安汉宫收养多年,臣首当其冲,我会像无数汉家女一般被送到塞外漠北,但臣沒有清河公主那样的力量,我无法把带给我的同胞无数灾难的夷狄当成自己的亲人,我无法像爱自己的子民一般去爱匈奴人,因此我只能死,而大将军,让我免于一死!” 听完她长篇大论的辩护,刘彻静默良久,不可否认,和亲也是他心中无法磨灭的伤痛。 “你很聪明,也很了解朕,你知道拿怎样的理由才不会激怒朕!”刘彻重重凝视她:“但…….”在解忧试图辩解的瞬间,他说道:“这并不表示朕会告诉你!” “难道陛下不相信解忧的话!”解忧有些动容。 “不,朕相信,只是你运用的太是时候了!”刘彻道:“因此你不可能爱上于单!” 这不是疑问的语气,是肯定。 良久的君臣沉默之后,刘彻忽然道:“这同时决定了你对霍去病一辈子的想念!” 解忧依然望着他,有关那个人的苍茫记忆在眼底化开,眼际不自觉被雾气所蒙,须臾,她不经意间悄然笑了。 “别跪了,把棋下完!”刘彻吩咐道。 心照不宣是君臣二人多年的默契,解忧应声而來。 君臣两个一时无话,一攻一守默契的在十九道经络中游走。 “朕年轻时候也喜欢过一个人!”刘彻忽然道。 解忧惊异抬头,不敢相信这是刘彻会说的话,她一度以为他是多情的天子,拿得起放的下,可这次,他说“喜欢过”,这显然又是一段未能如愿的感情,他的过去经历了什么? “陛下可曾想过要和她在一起!”解忧轻声问。 刘彻自嘲般笑笑:“那时年少轻狂,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后來呢?”解忧凝视他眼睛,希冀得知他故去情感的结局,似乎也在寻求他的指导,以此为自己无望感情划上最后的句点。 “有些人一生注定成不了夫妻,但心里可以做个伴!” ------------ 32、朔方明月 “陛下,朔方有急件!”宫监小步趋行至刘彻身旁说道。 解忧心知不再适合旁听朝中之事,躬身道:“臣告退!” 刘彻摆摆手示意她下去,朔方,想必是霍去病的寻常奏报,这两年战败的伊稚斜退居漠北,几乎不问中原事。 待她走入帷帐之后,守候在外的军士疾步走入,跪下禀报:“臣启陛下,朔方消息,冠军侯病危!” “你说什么?”刘彻霍然起身。 “砰”的一声,帷帐后面似乎有重物落地,刘彻五内正心急如焚,忽然被这声音一搅,火气更旺,怒斥道:“什么事情!” 只见一个宫婢急急跑來跪下说道:“刚才解忧翁主正欲离开尚未走远,忽然听到前面说冠军侯病危,当场昏厥过去!” 刘彻心中正烦躁,挥手命宫婢下去,对那侍卫道:“继续说!” “朔方郡守说,不知何故冠军侯忽然得了疾病,起初浑身不适身体肿胀,如今已昏迷!” “为何不及早求医不及早來报!”刘彻问道。 “起初只当是小疾,冠军侯并未当回事,他闲医治费事,如今只怕是不行了!” “快,派朕的御医前去!”刘彻吩咐道。 “诺!”宫监说道。 刘彻忽又想起什么?“等等,把宫里最好的药都带去,各地的贡药都带去!” “诺!”宫监急急回旋道。 刘彻又道:“还有,带上朕的口谕,必须治好他,不惜一切代价!” “诺!”宫监几番折返这才出了未央宫。 刘彻心中越來越不安,只觉得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心里从來沒这么沒把握过,他一生战胜过无数对手,这一次觉得自己在跟上天抢人,正此时,那宫监又回來了,刘彻正欲发火,怒骂道:“还有什么事忘记了!” 宫监知道陛下正急火攻心,小声说道:“启禀陛下,宫里的御医和药材刚刚出发!” “这就好!”他自言自语道,似乎在安慰自己。 宫监又说道:“但黄门署來报,之前已经有人假传陛下的旨意偷偷往朔方去了!” “什么人这般大胆,尽快捉拿!”刘彻正愁借不到人开刀。 宫监小声道:“解忧翁主!” 刘彻怒气渐散,刚才只顾布置御医,却忘了那个昏厥的解忧,只要她醒來就一定会去,即便他早已下旨无论何时都不许她离开长安。 宫监自然知道私自出城对禁锢中的人意味着什么?小声问道:“陛下,还派兵捉拿吗?” 刘彻垂头丧气坐下:“不必了!” 难得陛下沒有发火,宫监心中却未因此有半点轻松,不知怎的,他总有一种不祥之感,就像久旱之际山雨欲來,空气闷得令人不敢大声喘气。 且说霍去病一家从长安到朔方,轻车简从并未张扬,却受到朔方郡无数军民欢迎,这里的人不知道霍去病不体恤士卒,不知道他私刑杀了李敢,不知道与他同朝为官的人如何评价他,他们只知道,他是战神,他是霍去病。 朔方民风淳朴,驻扎附近的军士们久仰霍去病大名,争相前來一堵霍将军风采。 青荻曾在代郡生活多年,此刻又來到边城并沒有半点不适应,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冠军侯,也睁大眼睛开开心心看着外面的世界。 朔方居民见将军与夫人一对璧人,心中更是欢喜。 “我见夫人清丽绝伦,想必來自山水间!”久居朔方的老者说道。 霍去病摇摇头:“她來自边塞苦寒之地!” 老者却惊叹:“将军且看朔方居民,黄沙风霜扑面,无论男女皆是糙人,夫人却美貌得很!” 世间男子听人称赞妻子如同称赞自己一般,霍去病笑着接纳。 转眼霍嬗已两岁,眼睛像父亲炯炯有神,皮肤却像母亲细腻滑润,有时他调皮的要命,急得青荻直呼要打,霍去病在他身上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可不是吗?有了孩子生命都循环往复着。 “你说他像谁多一点!”青荻依偎着霍去病说道,他们并排坐在屋檐下看着霍嬗在院子里跑跑跳跳,北方湿气少,树木到了冬天都光秃秃,山石皆褪去颜色,一切恢复本來面貌。 “我看像舅舅!”霍去病说道。 青荻愣神,哪里像大将军了。 “我说你哥哥!”霍去病道。 青荻一笑,他在乎朱和甚至远甚于自己呢?两个人这样手牵着手相互依偎着,就这样走到老该有多好。 青荻说着白头偕老,霍去病不吭声,吐纳气息并无异常,军事上的事情霍去病不会跟她说,但青荻已能从细微处发现霍去病的不同,她渐渐觉得,那个作战状态的霍去病又回來了,尽管每一天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但霍去病看军报看地图时明显更投入更细致,只要他一个眼神,她就能领会。 汉军正在收集战马,北方的伊稚斜也在养精蓄锐,谁都知道,这场仗沒有结束,霍去病每天都去军营操练士兵,这里有许多未打过仗的士兵,霍去病要他们像老兵一样勇猛,在河西草原,他有过惨痛的经历,他不要这些在他们身上重现。 青荻非常理解他,他始终属于大汉,不可能完全属于她,但这些年,他一直陪着她,只要不在军营就陪着她,而且他们久居朔方沒有了亲戚间的走动沒了朝廷应酬,他几乎是属于她的。 烈日当头,霍去病正为士兵们做着示范,他将弓弦拉至满月,肃然射出一箭。 满场皆惊,竟然未中靶心,这是多年來仅有的一次,霍将军一箭射偏,霍去病沒有说什么?命令军士们继续操练,军士们却好像比他本人更难过,可怜巴巴望着他。 霍去病情绪不外露,把失望收得干干净净,他站在练兵场,目视所有人训练完毕回营集结,这一次他沒有立刻回家,他站在原地反复操练着直到箭镞把靶子射穿。 还是这般争强好胜,霍去病笑笑,伸手去拾竹箭,就在那一瞬间,即将碰到箭身的瞬间,霍去病的手忽然被什么毛刺扎了一下,疼得缩回手。 朔方虫蚁众多,有些小飞虫身上的毛刺带毒,他手麻了一阵疼了一阵之后恢复了平常,这点小毒虫怎奈何得了骠骑将军,他收拾行囊回去,霍嬗正在院子里嬉戏,青荻一定备好饭等着他呢?他想着加快了脚步,却在迈入门口那一刻轰然倒地, ------------ 33、流星陨落 霍去病躺在病榻上口不能言,周遭发生的一切譬如青荻的垂泪、大夫的进出、儿子的嬉戏却了然于心,他有时希望时光停滞,有时又希望时光走得快一些,他依然记得霍嬗第一次叫爹时的情景,他记得他的每一次啼哭每一个进步,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这一天出门前沒有好好抱一抱霍嬗。 谁都沒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想不到那个巍峨如山峰的人会倒下,想不到他的生命会败给一只不知名的飞虫,想不到长期的征战过度消耗了他的生命,想不到油尽灯枯來得那么快。 成群的士兵自发集结在霍去病宅院门前,他们井然有序却悄然无声,他们耐心等待着,最后一名大夫进去之后又垂头丧气出來,不必问诊治的结局,大夫的神情说明了一切,有些年轻士卒抑止不住呜呜哭起來,被老兵狠狠摁住道:“将军沒事,将军一定会沒事,不许哭,不许哭!” 大雨刚过,天色渐明,整齐的步伐声再次惊动了他们,几名军士领着一位女子而來,人们听说她是长安未央宫來的,目光里充满期望,好像她能从阎王手里抢回将军。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解忧从这之间走过去,她也读懂了这些士兵眼中单纯的期待,很多人还是新兵还沒上过战场,对他们來说霍去病就是汉军,汉军就是霍去病。 房门开了,解忧深吸一口气走进去,古朴昏暗的屋子满是药味,一旁抹泪的青荻见了解忧立刻迎上去道:“是皇上让你來的吗?他可有办法!”她已有多日沒有看过霍嬗,她用全部精力去照顾霍去病,可他却连药都灌不下去。 解忧不置可否,她不相信也不能相信,那个不可一世的将军就躺在那里沉沉睡着。 青荻兀自垂泪,又怕哭声不吉,便躲到墙角一侧去抹泪。 解忧与霍去病之间隔着数步距离,她忐忑迈向他,直到他的眉眼在她眼中清晰,依旧那么阳刚磊落,却满是愁思,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担忧卷土重來的匈奴,尚未成年的太子,还是声势浩大的卫家。 “霍去病,是我:“她压低了声音,好像唯恐惊了谁。 霍去病置若罔闻一动不动,青荻停止了哭泣,远远观望着,如果她能唤醒霍去病,那又有何不可。 “霍去病你听见了吗?很多人都在等你!”她忍泪说道,握紧的拳头却不由得颤抖。 他依然沉睡着,他显然太累了,他需要长久的休息。 “霍去病别跟我们开玩笑,你吓坏他们了!”她试着说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來,青荻在墙角再度泣不成声。 她又唤了几声,却丝毫得不到回应。 “霍去病你起來,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她疯狂捶打撕扯着他,他只有一次生命,已许家国,只有一段感情,已付青荻,可她呢?他们除了是兄弟是战友还是什么?他不能什么都不说一句就走了。 “你别这样,求你了,让他安静吧!让他安安稳稳睡着吧!”青荻冲上來拉着解忧,解忧抹去青荻脸上的泪痕:“我不哭你也不许哭,他不会有事,你不许哭!” 解忧的捶打似乎起了作用,霍去病闷哼一声,嘴唇微微动着。 “你说什么?说什么?”解忧扑上去,他的唇贴着她的耳,一字一顿一张一翕。 青荻密切注视着这一切,直到霍去病再无半点动静,她含泪问道:“他说什么?” 解忧直直望着青荻,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惊得无以复加。 “他说什么?”这一次是略带哭腔的乞求。 解忧望着她,曾经如山花般灿烂的女子如今憔悴的一如秋风吹扫的落叶。 “若有來生,再做兄弟!”解忧说着,沒有看她。 她沒有再耽误他们的时间,她站到一侧,任由青荻抱着他大声哭泣,霍去病的身体却在哭声中逐渐冷却下去。 “夫人,夫人,快开门,陛下派御医來了,夫人快开门呀!”外边有人急切的敲门。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解忧和青荻对望一眼,已看懂她目中的含义。 她开门,却沒有让御医进去,她知道这最后的时刻应该留给他们独处,御医带來了未央宫的口谕:“陛下命我前來为冠军侯诊治!” 他很急迫,他是真的关心霍去病,也关心自己的脑袋,解忧摇头,固执的守着门口:“不必了!” “翁主请让开,耽误了医治你和臣都担当不起!”御医再次请求。 “沒有必要!”解忧说道,把所有的痛苦咽下去。 御医有些不耐烦:“翁主如若执意阻挡圣旨,臣这就请诸位将你拿下!” 圣旨,解忧今生违背的圣旨还少吗?她忍泪笑着:“他不想见你,你走吧!” 长安派來的侍卫与朔方的驻军纷纷涌上來,情势一时剑拔弩张,解忧却死守着门口,不让任何人踏入一步。 “住手!”小股人马赶上來,挡在侍卫前宣布道:“陛下命臣等前來将翁主平安带回,尔等不可冒犯!” 他是刘彻在甘泉宫遇袭之后新提拔的亲信,不愧为皇帝,这么快就捉拿她了。 “翁主,请回吧!”他说的是请,却如同囚。 两年里刻意隐去锋芒藏起尖锐却在一朝事发,他们终于了解,只要一个讯号她依旧可以如脱缰野马一跃千里。 许久,屋里传出凄厉的哭声,响彻苍穹:“将军!” 这一夜,暴雨如注。 解忧坐在押解回京的马车里,沒有说过一句话。 侍卫知道她身份特殊,好心劝道:“翁主吃点东西吧!回长安的路还很远!” 解忧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侍卫放下帘子,自言自语道:“不吃不睡,是要以死相殉吗?” 长安这一路畅通,并未横生枝节,侍卫松一口气请她下车,却见解忧昏迷过去,手边一对木屑,侍卫定睛一看,只见马车壁上被她的指甲抠出一行痕迹,他沒管那么多,先命人把解忧抬走。 侍卫向刘彻复过命之后想起那些痕迹,心中惶惶不安,他去黄门署询问那辆马车。 马监朝宫墙努努嘴,侍卫走过去却见几个人围着马车研究。 “我猜这是符号,类似于图腾!”一个人说道。 另一个却说:“我看是文字,有人有冤情,写在这马车上!” 二人争执不下,第三个人走來,将浓墨涂抹在车壁的凹槽痕迹上。 几个人一齐念道:“身已许国,无力许卿!” ------------ 34、莫问余生 夷安两指夹着一枚黑子,凝视半晌,重重落下棋子。 “砰”一声,清脆略带刺耳,一如今日的夷安,褪去青涩,逐渐显露尖锐与执拗,还以这个家族女子本來的面目。 “再过几日就是霍去病的生祭,每年他的旧部下故友亲眷都会到霍府拜祭,霍嬗已长成一个大孩子,只怕他不认得你。”夷安有意无意说道。 解忧似乎沒注意听,手中捏着一枚白子聚精会神关注着十九道纵横交错线,半晌才落下一子,好半天才回过神,“哦”了一声。夷安棋力渐长,要想胜过她少不得多费些脑力。 夷安抬头瞟了她一眼,低头寻思道,“这些年他的生祭死祭你都不去看,是怕见了青荻伤心还是尴尬?” 解忧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吃了她一子,“去了也沒几个认识的,坐下说不到几句话。” 竹外宫禁间繁花开得茂盛,乱红飞过,馨香四溢。竹林内却孤寂得很,终年不变的苍翠竹叶,以及足不出户心如止水的翁主解忧。 “可我听说他们都认得你。”夷安噎了一口水,含沙射影道,那年雨后朔方解忧勇闯军营的往事还不时被提起,当年他们对她还有些怨气,这些年一刻也不曾见过她又忍不住提起,所有与霍去病有关的人或事都变得弥足珍贵。 “果然出了宫的人消息灵通些,这些年我已不大出去走动,生疏了。”她已不再那么易怒。 “哼!这还要多谢你送我出嫁。”夷安狠狠杀死她一片白子,解忧深明大义的话语如在耳畔。“无论到了何时你都是公主。”说得倒是容易,如果她知道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就会明白她为何这般怨恨她。是她答应帮她,是她给了她希望让她满心期待着,却也是她最终断了她退路狠心送她出嫁。 解忧已沒有前些年的争强好胜,不痛不痒道,“不客气。”更重要的是,除了夷安,再沒人跟她说一句话。 “手上的伤好得怎样了?”夷安忍不住去关注她右手的断指,禁不住去戳她的痛处。 “沒事,就是再也练不得剑。”解忧坦然道,对此她已不再要求什么,历经沧桑,才知随遇而安的珍贵。 “也对,沒了右手你一样能杀人。”夷安存心刺激她。解忧却可轻易化解她的小伎俩,“这一年到头只有你一个客人。” “当年他病重,听说你昏厥过去,在场的人都以为你气绝身亡。现在回想,如若当初就死了也干净,免得现在到处惹人嫌。”夷安冷冰冰道。她不由得想起青荻來,霍去病走后,这个长情痴心的女子一夜间好似老了十几岁,她再也沒有格格作响笑过。她的眼底很沉静,目光一刻也不肯离开孩子。 解忧抬眼深看她,几年的婚姻生活已将夷安折磨成另外一个人,或许她该自责,毕竟是她毁了她全部的希望。她偶尔也会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到青荻的名字,每一次她都很伤心,不知是伤别人还是伤自己。 夷安继续道,“我们都以为你和霍去病情义比旁人自然要深厚几分,想必是悲痛欲绝,甚至以死相报。沒想到你痛过一回转念就忘了,回想下跟霍去病的亲娘还有几分相像,伤过之后还能重來。” 解忧任凭她言语如何相激也不反击,坦然道,“说得对,我以前沒发现。” 夷安越发控制不住,愤愤道,“那么多人都死了,你怎么不死?你说一个人这么多年,活着沒人爱,死了沒人惦记,多可悲。” “那我就更不能死了,”解忧耐心说道,“他……走后年年有人祭奠日日有人伤心,千秋万代后还会被人刻在石碑上传诵瞻仰。换做是你,就算沒有这些人真心拜服,也少不得后世祭拜。我呢?死后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看着身前跟我结怨的人到灵堂里假惺惺吊唁,可能还要流几滴眼泪。或者干脆幸灾乐祸,在灵柩前就笑出声來,对我的生平评头论足,然后沾沾自喜说着我如何咎由自取,我不要受这种气。我非但不能早死,还要长笀,我得死在你们后头。” 夷安讥笑道,“还以为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原來都是假的。你还是在乎。” “这是不同的。只要我活着就能强过总有人惦记,再怎样在背后说我也是枉然,刘解忧还是刘解忧。可若我死了,那就真的输了,如青山黄土一般任人踩踏。”解忧兵不血刃道。 “你还是这般好胜。有这样的力量,你不会死的。”夷安气呼呼得出这结论,讪讪离开。 夷安脚步尚未远去,竹馆就恢复了宁静,是死一般的静默。衡玑死了,清溪死后她也沒再让人伺候,一个人洒扫院落安然度日。听说曹襄身体不大好?p> 莱と杖蘸蠡诘蹦暝趺床欢运靡恍缃癜残淖龈鱿推蘖寄敢布跎俳叨拇问?p> 不觉夕阳的余晖已扫至竹馆,那一群白鸽在她身畔踱來踱去。为着那年剪落羽毛的事情,她本以为它们会记恨她。 鸽子到底比人心健忘,熙熙攘攘在解忧身畔叽叽咕咕叫着。只是它们虽重新长出了羽翼,却如受伤留下阴影的孩子不再飞翔。 她捉过一只,抚摸着它光洁丝滑的白羽。鸽子似也懂人心,乖乖听话,毫不挣扎。 她喃喃自语道,“管别人说什么呢。反正你知道,我会用余生來思念你。” === 新即位的楚王走在通往长安的道路上,这不是他的第一次长安之行,却是第一次以王的名义去拜见这个王朝的主人。 拜见过天子之后,他特意申请求见那位來自楚国的神秘翁主。得到天子的许可,他忐忑心中的某种压力终于被释放,但另一种恐惧再度升起,这会是怎样的会面? 他已故的父王,翁主名义上至亲的伯父,临终前死死拽住他的手,以最后的沉郁嗓音颤抖着嘱咐他千万记得把他枕下的秘密随他一齐埋葬。身为儿子的他怎会不知父亲的心病?多年來他也好奇,当年的楚国驿馆里那个以朝廷名义前來的女子是如何牵制住虎视眈眈的父亲。 如今走在寂静清幽的竹林小道上,如果不是宫监再三向他保证,他依然无法相信这是曾经雷厉风行的那个女人安息的场所。 “到了,就是这里。”年迈的宫监将他引到门前,并未随他一同进入。 青竹,白芷,鸽子,还有几只路过的野蜂,这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出于各种目的,他必须拜会她。 正值青壮年的楚王当然不会被这种遗世独立的场面唬住,他果断推开门,走进他所谓堂姐的空间。 心跳在瞬间止住,此时的她与多年前留下的最后一眼相去甚远。不知是否因为隔着距离,蔓延在空气中的氤氲朦胧了他的视线,她的皮肤因苍白而显得不真切,模糊的如同墙上的古画。她的五官却比过去更显突兀,即便不施粉黛依旧清晰可辨,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只不过,眼角的细纹透露出年长他几岁的她憔悴了许多。 这次会面注定留给他全新的印象和无限的遐想。至少他会认为上天在生老病死上绝对公平,他沒有放过他的父亲,亦沒有放过她。 === 多年以后 刘解忧这一生因为不同程度的所作所为或多或少担上一些骂名。比如一些刘氏诸侯的覆灭,比如于单的死,比如曹襄夫妻感情不睦,人们习惯将错误丢给她,看她那柔弱的双肩因承担自己沒有犯下的罪行而越发强健。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解忧逐渐退出他们的视线。当馆陶公主病死,当昭平君因杀害夷安的乳母获罪,当霍去病唯一的儿子随刘彻泰山封禅时猝死,人们再沒有将这些事与刘解忧联系起來,沒有从蛛丝马迹找寻她有意无意犯下的错误。 而那时她正赶往洛阳探望那病重的她曾经的老师太史令司马谈。她对病中意识不清的司马谈描述想象中皇帝封禅的壮举,她的车马离开时还与匆匆于蜀川赶回的司马迁擦身而过。那时这个马不停蹄的年轻人还不知道,他有朝一日会因为那部尚在撰写中的史书名垂青史,被千古后人传颂。 刘解忧清楚的知道当人们不再归罪于她时,属于她人生的价值已悄然结束。因为一些人一些事,她的人生沒有按照既定的轨迹进行下去。可是谁在乎呢?长安汉宫还是从不同的获罪诸侯家收养孤女。这一年夏天,楚王室又给刘彻送來一个女婴。 解忧擦拭掉竹馆的最后一丝灰尘,她要走了。她知道夷安仍旧恨她,于单的侍从仍在责怪她。但她沒有力气去化解了,她这半生太辛苦了。可她不遗憾,也不后悔,这一生至少有那么几次,她依照自己的意愿抗争过,这就足够了。 她生命中遭遇的许多人,衡玑也好,陛下也罢,尽管他们都曾竭力阻止过她与霍去病的來往,但她已无力去计较。他们这些人,一生忠于使命立场,忠于上天赋予他们的特权与责任,过多牺牲自己的喜好欢爱。 她原以为自己不信命,可事到临头,她比谁都虔诚的完全臣服在命运脚下。就如同她与衡玑沒办法一路相伴走下去,这是命;就像她与夷安再也做不了好友,这也是命;就像她与于单荒唐的相遇,是命运的捉弄;就像她曾爱过一个人无果,这更是命。 因为命运的眷顾与残酷,她有幸参与或见证这个时代许多伟大的创举,但就像与那个年轻的继任太史令错过一般,她总与历史的记载擦肩而过。她有幸在霍去病那华丽到极致而戛然而止的生命中插上一脚,却不留任何痕迹。 直到多年后,白发苍苍的刘解忧站在历史的尘埃里回望这一切时,她依然坚信自己的选择,但命运判她终身孤独。 或许有朝一日解忧会看淡一切,走出别人抑或她自己设下的犄角。可谁知道呢?今后的人生注定无悲无喜,任胡沙万里,远忆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