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回天青路远魂飞苦海 陌上花开笑嗅青梅 更新时间:2012-11-17 趁着看守不注意,我拿出秘藏已久的玻璃碎片,没有半分犹豫的割开了手腕,血,妩媚而妖娆的血,瞬间诡秘的占据了我的世界。 我无意识的盯着眼前斑驳的白墙,用手指沾着温热的血,写下“千古风流一醉,梦中知己憔悴。雨打花落时,女儿宁愿玉碎。不悔,不悔,玲珑至死无愧。” 寒冷爬上了我的身体,抚摸着我脸上的笑容。一生的荣辱兴衰,一生的悲欢离合,一生的大起大落,到了此刻,只残留下淡淡的凉意。我笑着,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姑奶奶,您看看我呀,姑奶奶,您别再睡了!” 哦,我听见了我的小向阳,我费力的睁开眼睛,起远,是你吗?你这一身的僧衣又所谓何来?起远,我爱了你几乎一生,可你从来都不曾属于我。现在,你属于了谁?是我?还是佛? 我是谁?玉家的女儿?于家的少奶奶?玉府的掌家姑奶奶?玉氏小学的校长?还是被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的资本家臭狗屎?是与不是之间,谁是我?我应该是谁? 意识开始远离我,可是,我的头脑却仿佛越来越清醒了,过去的一切,我的一生,点点滴滴丝丝缕缕,都重现在我的脑海中,犹如昨天一般。 “子服,马子服,你又踩坏了我的花苗!” 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旧历乙卯年的夏天。 一个风和日丽,艳阳高照的午后。六岁的我站在院子的花圃前,对着眼前的男孩子大喊着。 “玲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马子服一边道歉,一边用袖口擦去流出来的眼泪,玉玲珑最讨厌他的眼泪了,可偏偏每次他总是忍不住。 我从腋下抽出手帕,胡乱的擦着他的脸,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也不是故意要吼你的,只是,你实在是太笨了,你自己说,这是第几次踩坏我的花苗了!” “我只是,只是想帮你嘛!” 马子服抽啼着。望着他,我又好气又好笑,把手帕硬塞进他的手里,语气温和了许多, “不许哭了,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马子服慌忙擦干了眼泪,“玲珑,你别生气了,改天我再向母亲要花种,我们再种更美的花儿,好不好?” “嗯,好吧!不过,你要帮我抓花里的虫子!” “没问题!” 我们弯下腰,微微的张着嘴,眼睛瞪的大大的,认真的开始抓虫子。 马子服是父亲的生意伙伴兼好友马伯伯的长孙,玉家玉器行每年的玉石原料有一半以上是马伯伯的商行供应的,马子服与我虽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但是,在辈分上比我小一辈儿,一直是我童年时最好的玩伴。 他长得十分的标致,一双眉毛平平的,直入发鬓,眉间有一颗小小的,浅浅的朱砂痣;双目细长,唇色殷红,皮肤细腻,尖尖的下颌,修长的脖颈,眼底眉梢似有无数不能言说的风情。 我经常打趣他,如若是个女儿身,一定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 玉府女掌家玉无痕端坐在父亲玉展雄的书房中,今天父亲和她有事情要与关总管商量,三人相对,屋内一片寂静。 玉展雄轻声的打破了沉默,“今天,有一事要同你们商量。” 他的目光在关总管的脸上停了一会儿,很快便移开了, “玉珀的婚事本应该早就定了。只是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玉珀一旦嫁了出去,她母亲就会更孤单了,我总觉得对不起博子的在天之灵。” 玉无痕柔声接住父亲的话头,“四弟早早的走了,只留下了玉珀一个女儿,父亲可有所打算?” “我想为她招婿上门。” “这倒是个好办法,父亲心中可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玉展雄轻松的笑着,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依然落在站立在一旁的关总管关胜身上, “起远今年也应该有十五、六岁了吧?” “回老爷,过了这个月就十六了。” “定亲了吗?” “回老爷,还没有。”关胜的语气和表情与平时无二,心里却犯了嘀咕。 玉展雄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与玉无痕交换了一个眼神,全身放松的坐进椅子里。 “关总管,父亲的意思是想把玉珀许配给起远,不知您意下如何?” 玉无痕询问的看着关胜,关胜的脸上略过一丝无措的慌张。 玉家对于关家有救命之恩,关家的祖辈留下来的家训,就是让子孙世代守护玉家,到了关胜这一代也不知道是第几代了。可惜,关胜的儿子不成器,抽鸦片烟成瘾,早早的就死了。好在,留下了孙儿关起远与祖父相依为命。 “关总管,您先坐。” 玉无痕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关胜忐忑不安的只坐了个半个身子。玉无痕浅浅的笑了, “父亲的意思,想让起远和玉珀下个月就完婚。时间是急了些,不过,还是来得及准备的。” 玉无痕的视线落在关胜黑发白发杂生的头顶,继续柔和的说,“起远虽然是入赘,但不必改姓,以后有了孩子也可以不随‘玉’姓。毕竟,起远总是要做玉府总管的呀!您觉得如何呢?” 关胜没有犹豫太久的时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服从。玉无痕的话打消了他唯一的顾虑,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习惯性的微微弯着腰, “多谢老爷,多谢姑奶奶,起远能有如此的造化是他的福分,也是小的一家子的福分!” 玉展雄高兴的走到关胜身边,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爽朗的笑着, “哈哈!好,好,太好了,老哥哥,这回咱们真成了一家人啦!” 玉府大门前的青石台阶下,关起远呆呆站着。高耸的门楼,整齐的滴漏,暗红色的兽头大门,门楣下乌木银字的“玉府”匾额,闪着清冷的光。他有些恍惚的想,面前的红漆大门里,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那天,当祖父告诉他,要他娶比自己大三岁的玉府孙小姐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就炸开了。从懂事起,他就知道守护玉家是他这辈子的责任,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是以如此的方式,走进这扇大门,成为玉府中的一员。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他连说出“不甘”二字的勇气都没有,唯一明白的,是如今的事实他不能反对,只能接受。 他狠狠的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的念着大门上的门联,似乎这么做可以帮他赶走,盘踞在心底厚厚的阴霾一般,“明理明智明是非君子为人,知情知义知荣辱诚信传家。” “起远,怎么在这儿傻站着,跟我来。” 身后,祖父在喊他。关起远拿起行李,低着头,紧紧的跟在祖父的身后。从西边的角门,进入了这个是家非家的大宅子里。 “府上的正门平时是不开的,咱们都是从角门进出的。” 关胜一边走一边絮絮的说,“每道门上都有执勤的丫鬟、小厮负责打扫院子,收拾屋内、厅堂,给花木浇水,修枝,给厨房担水劈柴,有客来的时候伺候茶水。府内的各处都有专门的管事,还有就是主子们贴身的丫鬟和小厮了。日后,你慢慢的熟悉,急不来的。” 关胜回头看了看孙儿,为他悬着的心,一直放不下来。关起远虽然很聪明,但是自小就沉默寡言,连关胜也经常看不明白他。好在还算机灵敏锐,对人对事自有一套应对的方法。 关胜领着关起远,来到自己居住的小院里。这是前院西面的一个小跨院,迎面三间倒座的青砖瓦房,两边是厢房,院内除了东北角种着一棵老槐树之外,别无其他花木的装饰。关起远随祖父进入堂屋,祖父指着堂屋侧后方的一间房间对他说, “成亲前,你就先住这儿吧。收拾一下,待会儿我领你见见老爷和姑奶奶。” 关起远点了点头,进了房间。 一盏茶的功夫,关起远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一身棉布的深蓝色长袍,内衬一条黑色的长裤,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显着他整个人比实际的年龄,要大上好几岁。 关起远的外貌,没有丝毫出众的地方,长脸宽额,鼻直口方,长眼散眉,表情木讷;唯一说的过去的,是修长结实的身材和犀利明亮的眼神。 关胜看着少年老成的孙儿,心里颇有些骄傲,似乎过往的一切艰辛都是值得的, “咱们先去见老爷。” 爷孙俩一起出了跨院向后院走去,关胜继续开口念叨着, “现如今这府上,老爷已经是多年不问事了,府内凡事都是姑奶奶做主,外面的事情是大少爷和二少爷拿主意。你记住,凡事不可擅作主张,事情不论内外,姑奶奶发话了再去办。记下了吗?” 关胜把经过的各处都指给关起远看,恨不得他立刻就对这些了如指掌。关起远紧跟着祖父,认真的听着,仔细的看着,默默的记在心里。 “玉府总共是四进的院子,前院主要是少爷们办公,议事,会客的地方;还有账房,客房和仆人房都在前院;后院是内宅,主要是主人们居住,消遣,礼佛的地方。平时如果无事,咱们一般是不去的。府内的祠堂,花园和库房,都在后院。老爷现在不居正院了,住在一处跨院里,没事千万别去打扰;大少爷一家住在西院里;二少爷一家住在东院里;三少爷喜静,一家人住在西边的偏院里;五少爷离家前住在二少爷的隔壁,院子还为他留着呢,每天都要派人去打扫;后花园中,东西有两座二层的小楼,西边住着掌家姑奶奶,” 说到这儿,关胜顿了顿,特别加重了语气, “东边住着的就是四少奶奶和孙小姐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关起远的头低的更低了。 关胜继续走着,说着,“这是正堂,是平时会客的地方,” 关起远走到门口,匆匆的向里面扫了一眼,只觉得堂内宽大明亮,干净整洁,装饰得简单气派。具体的摆设和装饰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又随祖父向前走去。只隐隐约约的记得堂内的那副对联, 上联是,“玉石魂亘古不变,” 下联是,“子孙福得承祖荫。” 门口的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琢器堂”。 “过了这道垂花门,就是内宅了。” 爷孙俩停在了门前,关起远抬头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垂花门油漆得十分漂亮,檐口、椽头、椽子都油成蓝绿色,望木油成红色,圆椽头油成蓝白黑相套如晕圈的宝珠图案,方椽头则是蓝底子金万字绞,前檐正面中心是锦纹、花崐卉和博古,两边倒垂的垂莲柱头的雕花纹更是被油漆得五彩缤纷。 垂花门内花木葱茏,鸟语花香,雕刻在回廊上,门窗上,屋檐下的蝙蝠、寿字、岁寒三友、玉棠富贵和福禄寿喜等的图案精致细腻,栩栩如生。 关起远随祖父见过老爷之后,一起往后花园去见掌家姑奶奶,一边走着,他的脑子里一边想着刚才的情景,心中暗自思量, “外表给人感觉儒雅温和的玉展雄老爷,眼神中透着精明干练,别看他几乎是半隐居的,可府内、府外的大小事情只怕是瞒不过他的。” 正在琢磨,耳边响起了一串清亮悦耳的笑声,这笑声带着灿烂耀目的阳光,直接穿透了关起远满心的阴霾。关起远不由自主的停下来,侧耳倾听。笑声源自他身边的园子里,关起远着魔一般的走过月亮门,来到了花园中。 他寻着笑声望过去,高高的银杏树的秋千架上,站着一个赤足的小女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头发被梳成了两个发辫,分别高高的盘在了头的两侧;刘海被汗水打湿了,乱乱的贴在额头上;上身穿着粉红色大襟低领的半袖夏装,下身配一条粉红色绉纱的宽腿裤。不停的笑着叫着,要树下的男孩儿,把秋千推的高些、再高些。 树下的男孩儿看起来也只有六、七岁,显然是没什么力气了,但还是咬着牙,用力的推着秋千。不远处,两个稍大一些的,丫鬟打扮的女孩儿,慌里慌张的喊着, “玲珑小姐,您快下来吧!奴婢们求求您了!” “哈哈哈……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子服,再使劲啊!我还要高些,再高些!”我站在秋千上酣畅淋漓的笑着,喊着。 我喜欢荡秋千,非常非常的喜欢,每次在秋千上,我都感觉自己是会飞的,耳边呼呼的风声吹过,眼前一切的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玩的主意,于是我慢慢的松开了握着绳索的双手,把胳膊平伸开,象鸟儿挥动翅膀那样;可是我的翅膀还没挥动起来,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大头朝下的从秋千上直直的栽了下去。我听到越女和莫言的惊呼声,眼看着离地面越来越近了,我害怕的紧闭上眼睛。 然后,我觉得身体一轻,落在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面,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我高兴的睁开眼睛。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长的一点都不好看,而且黑的象块碳。 原来,那软绵绵的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此时他坐在草地上,而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扶着我站起来,我扬起脸,对他笑, “谢谢你救了我,我会让姑母好好的赏你的!”我歪着脑袋,仔细的看着他, “可是,你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 他很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我的脸,然后,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 “喂,本小姐问你话呢!你是谁啊?我还要赏你呢!” 我在他的身后,大声的喊着,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话,头也不回的向园子外面走去。我急了,抬腿就要追过去,可是越女和莫言大呼小叫着跑了过来, “小姐,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 “小姐,您快动一动胳膊、腿儿,看有没有受伤啊!” “小姐,您就饶了奴婢吧,要是您有个什么,奴婢也是活不成了!” “是啊,是啊!小姐您就看在奴婢勤勤恳恳的份上,听奴婢的话,咱回吧。姑奶奶还等着呢!” 两个丫鬟不停的在我耳边唠叨着,拉着我检查这儿,检查那儿,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越走越远,追不上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怎么马子服一直没声音呢?他的胆子特别小,一定吓坏了。我在秋千架下找到了他,他吓的瑟瑟发抖,哭得一塌糊涂。我叹了口气,真是的……, “子服,别怕!你看,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我轻轻的拍着他的背,扶他站起来,让他靠在我是肩上,听着他的哭泣声越来越小。马子服在确定了我真的是完好无损的之后,才破涕为笑。 “玲珑,你真的没事吗?以后,咱们不要玩这个了,好不好?” “好,不玩了!我们回吧,你家里也是时候来人接你了!” “我明天还来,咱们玩别的。” 我们手牵着手向园外走去。没办法,永远是这样,每次不论是我俩谁有事,哭泣的一定是他,而极力安慰的就一定是我。 关起远垂手恭立在玉无痕的面前,脑子里却是刚才的那张稚嫩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亮通透;粉红色的圆脸,吹弹欲破;挺直的鼻梁,丰满的嘴唇,尖尖的小下颌。虽不是十分的美丽,但确有百分的生动。 这张脸上有快乐,有幸福,有阳光,有刁蛮,更有一种东西,牵动着他内心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无法言说。 “姑母,我回来了。子服已经让家里的仆人接回府了。” 屋门口,一个清亮亮的声音扬起。关起远的心里一紧,却忍着没有回头去看。 我蹦跳着进了堂屋,“姑母,关总管也在啊!咦,你不是刚才的那个……”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无痕姑母清咳了一声, “玲珑,过来见一见关总管的孙儿,再过几天,他就是你的姐夫了。” 我赶紧扔掉了手里的柳条,整了整头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规规矩矩的走到无痕姑母的身边, “是,姑母。”转过身,我面带三分笑,轻声说,“你好!” 他没抬头,也没看我,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有“嗡、嗡”的回响, “起远见过玲珑小姐。” 站在一边的关总管走过来,与关起远并排而立,“姑奶奶,玲珑小姐,那小的就告退了。” “嗯,这几天你就带着起远熟悉熟悉府里的环境,以后,就让他跟在你的身边做事吧!至于婚事,就按原来商量好的办。新房就安排在玉珀现在的房间好了,你带人好好的布置布置。” 玉无痕的目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一直低着头的关起远,嘴里对关胜吩咐着。 “是,小的知道了。小的告退。” 关起远还是没有说话,他对玉无痕深鞠了一躬,就紧随祖父走了出去。 屋内,玉无痕收回目光,看着身边的玉玲珑,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用手帕轻轻的擦去她脸上的汗水,用手理了理她额前乱蓬蓬的刘海, “玲珑,饿不饿?今天想吃什么?姑母吩咐他们去做。” 无痕姑母看着我的目光永远似一汪春水般,温柔晴朗。总是让我感到身上暖烘烘的,很舒服。 “姑母,我不饿!您今天累了吧!玲珑帮您捶背。” 说完,我乖巧而讨好的走到她的身后,用两只粉嫩的小拳头,在无痕姑母的背上轻轻的捶着。 对于无痕姑母,我的心几乎是崇拜和敬畏着的,总觉得,在她美丽温和的容颜下,一定藏着一颗热情的心,姑母聪明能干,家中的大小事物都处理的井井有条,下人们都各司其责,尽心尽力。甚至父亲和叔叔们生意上的事情,也时常要找姑母商量。在我的心中,她是完美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 但只有一件事情,连姑母都无法给我一个答案。 关于一个传说,一件玉如意,关于我。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一点,但似乎每个人都不知道全部。从懂事以来,我就不断的听到各种不同的说法,后来我才渐渐的发现,原来这件事,与我有关,于是我决定,弄明白它。 开始,我去问了父亲,可是父亲对此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只是,他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无奈; 后来,我又去问祖父,祖父是我的老师,家里的事情,没有他不知道的。可是祖父,依然没有给我一个答案,他只是轻轻的抚着我的头,对我叹着气,眼神里,满是歉意和不舍; 最后,我问了无痕姑母。姑母的眼中有泪,只告诉了我两个字“宿命”。我不明白,让无痕姑母为我解释的更清楚一些,她却摇着头,眼中的泪光闪烁。我不忍看见她伤心的样子,从她的身边逃了出来。坐在最喜欢的秋千架上,我想了很久,可还是一头雾水,一团乱麻。 再后来,我烦了。拒绝去听关于这件事情的一切只言片语,并且在心里也拒绝去想它。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慢慢的,年幼的我,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但是,身后的耳语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或许,不完美的尘世中,容下完美的人生。锦衣玉食的生活里,依然有着无法弥补的缺憾。 母亲的早逝就是我心里永远的伤痛,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很少陪我玩耍。自小,我是由无痕姑母亲自教养的,可是,母亲的离去,还是让我知道了伤心的滋味。伤心了人就会哭,想哭的时候,我就去母亲的花圃,和那些花草说话。我一直相信花草有灵,它们能听懂我的话。 而我的生命中,最无法解释的遗憾,是我有一个从出生就有不足之症的未婚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于子谦大夫的小儿子。听无痕姑母说,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是于子谦大夫救了母亲和我的命。又因为玉家和于家是三代世交,于是,在我满月的时候,由祖父和无痕姑母做主,定下了这门亲事。 转眼间,关起远与玉家孙小姐玉珀,成亲已经三年多了。因为当时他的年龄还小,遵照老爷和姑奶奶的意思没有圆房,至今小两口虽然同居一楼,但还是一个屋里,一个屋外的睡着。 其实,在关起远的心里玉珀真的是很好,温柔贤惠,善解人意,人长的也很标致。最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把关起远当成下人看待过,从来没对他发过小姐脾气,真心真意的对他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关起远就是觉得和她不亲近,他也努力了很久,试了很多次,可就是亲近不起来,关起远在心里对自己很生气。 有时候,关起远会想,也许这就是命吧,命运把他和玉珀绑在了一起,他也只有认命的份了。可是,时常袭上心头的惆怅是为了什么?而心中,难以割舍的又是什么?他知道,自己是不应该不知足的,可他就是有不满足的感觉;他明白,自己是不应该胡思乱想的,可是,心,总在见到那样一张笑脸的时候,拼命的跳个不停!多可笑啊!她还只是个孩子! 关起远觉得自己是病入膏肓,快没救了。不过,没关系的,只要能让他每天都看到她就好,如果看不到,能听听她的笑声,他也会觉得这一天都是快活的。 四月底的一天,玉展雄将玉家的成年男子叫到了书房里,唯一的女性是玉府的掌家姑奶奶玉无痕,唯一的外姓之人就是关起远与他的祖父关胜。 大家各自落座之后,都有些不安的等着玉展雄开口。玉展雄在椅子里坐直了身体,尽量表现出平和放松,他不希望引起大家的紧张情绪, “今天把大家都叫来,是有事要与诸位商量,” 话起了个头,屋里的各位都正襟危坐,屏息倾听, “这几年,天下不太平,一会儿是袁世凯复辟当了皇帝,没几天就在民众的讨伐声中,病死了;一会儿又是军阀混战,成天介的你打打我,我打打他;咱这京城里的督军,也走马灯似的换。咱们玉家树大招风,谁来了都要敲上一笔竹杠,今天这个捐,明天那个捐。咱们是生意人无权无势,人家有枪有炮的,咱们是得罪不起的。” 话音刚落,二少爷玉博雅站起身来,声音不高,却很激动, “父亲,我看也没什么得罪不起的,依着我,咱就是不捐,看他能怎么样!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些人仗着自己手里有枪,就会欺负老百姓。” 玉博雅对于时常被敲诈这件事情,早已经忍无可忍了。玉展雄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坐下。自己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咱们玉器行的生意大不如前,乡下的地租也是一年比一年的少,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我想了很久,想把在别处的房产和乡下的耕地都卖了,这件事就由博雅和承祖去办。” “知道了,父亲。” “是,祖父。” 父子二人分别应承了下来。 “还有,我打算回乡下去住,你们都回去商量商量,不是必须留下的,就都和我去吧。一来可以避一避乱世,二来也可以节省些开支。关胜,” “是,老爷,小的在。” 玉展雄吩咐道,“这几天,你就带人去把乡下的‘醉梦斋’给收拾出来吧。” 没等关胜回话,长子玉博文就急急的开口了, “父亲,乡下的宅院实在是太小了,只有两进的院落,地方又偏僻,而且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了,我怕父亲会住不习惯的。” “没关系的,‘醉梦斋’的环境不错,我也正好可以颐养天年,享享清福。” 玉博文还是想劝劝父亲,可又深知父亲的脾气,只好作罢。坐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玉无痕开口了, “父亲,我看就让起远跟您过去吧,里外都有个照应,您也能少操些心。” 玉展雄点头,表示同意。玉无痕将自己的打算说给父亲听, “我还打算把府里各处都裁减些人,除了咱们府里原来的,我想把外面聘来的都裁了,给他们发一笔遣散费,让他们自谋生路。父亲,您看可以吗?” 玉展雄的神情中浮出一丝无奈,“你们就自己商量着办吧,不管怎样,外面的场面还是要撑一撑的。” 玉展雄心里暗暗的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这也是无奈之举,权宜之计,你们回去商量吧,不想去的,也不勉强。” 众人点头,纷纷退下。屋内只留下了玉无痕, “父亲,您有话对我说吗?” “我到乡下躲清静了,后面的事又难为你了!” “父亲多虑了,无痕明白。” 玉无痕的脸上露出柔柔的笑。玉展雄看着她,接着说,“裁人的事情,要好好的斟酌,遣散费可以多给一些,也可以推荐他们到别的宅门里做事。总之,要妥善安排。” “父亲放心,我记下了。” 走到门口,玉无痕忽然转过身,笑着对父亲说, “这下,玲珑丫头要高兴得睡不着觉了,成天就说家里闷,总算有机会出去了,不知要疯成什么样子呢!” 父女俩相视而笑。 最后,各房商量出了结果,和玉展雄一起去乡下的是,长房中玉玲珑和孙媳白依依;二房中,因为玉承智的媳妇杨柳刚刚生下一个男孩,还在坐月子,所有大家就都去不了了;三房的儿媳钮钴禄氏,一开始是说什么都不肯去的,而且跑到玉无痕那儿又哭又闹,后来,三少爷玉博君一句话就搞定了,“我和承德是要去的,你去与不去都随你。”于是,三房举家去了乡下;四房中的三个人,当然是都去的。 出发的前一个晚上,玉展雄把长子玉博文和次子玉博雅单独的叫到了房中。 “博文,博雅,对目前的局势和玉家的现状,为父的已经是无能为力了。你们要记着,玉家的任何东西在需要的时候都是可以典卖的,惟有玉器行,再难也要撑下去,那是祖宗的基业啊!” “父亲,您放心,我和博雅一定不会让玉器行有闪失的。”玉博文诚恳的说。 “博文,博雅,家道艰难,你们兄弟要齐心啊!博文宽厚有余,而魄力不足,今后,要敢于自己做决定;博雅,眼光独到,冲劲十足,但遇事不够冷静,容易冲动,今后一定要改。承祖、承智经验尚浅,有待磨练,今后玉器行就要靠你们了。” 兄弟二人一一应承下来,说了很多请父亲放心之类的话。退出房间后,玉博雅先忍不住了, “大哥,父亲这是怎么了?怎么跟去了就不回来似的!” “博雅,你又口无遮拦!父亲也许只是不放心,多叮嘱两句而已。” 玉博文愠怒的瞪了二弟一眼,“你这脾气最让父亲放心不下,要改改了!” 玉博雅自知失言,暗自吐了吐舌头,咧开嘴笑,对着大哥拱了拱手, “大哥教训的是,小弟我一定在大哥的英明领导下,好好的改!” 玉博文伸出拳头,轻轻的捶了一下玉博雅, “你啊!真是让人没办法。” 精巧的回廊上,不时的传来兄弟俩的轻语和笑声。 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旧历己未年,“五.四”运动前夕。 玉展雄带着家人,轻车简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离开了玉家主宅,朝着京城的郊区出发了。 关起远是早些天押运着行李物品,和其他的仆人们一起到的。 这所宅院位于北京城北郊,玉展雄为其取名为“醉梦斋”,每次心情不佳或是生意不顺时,玉展雄总是喜欢到这里来住一阵子。 “醉梦斋”是个两进院的普通民宅,分前院和后院;仆人们都住在前院,后院是主人房。院落虽然不大,但各处亦有回廊相通,垂花门相隔。院中一株绿萝爬满了藤架,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凉棚。凉棚下,是一张舒适的木质躺椅,夏日里,可以在此纳凉,也可以拿一本书,在一片阴凉下,细细的读。 醉梦斋的四围群山叠峦,山上绿树叠嶂,山间溪水潺潺,鸟鸣之声不绝于耳。别有一番田园的幽静和温馨。 宅院前是大片农人的耕地,望着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们,关起远的心从没有过的轻松自在,他喜欢这里,在这里他可以和她朝夕相对,这儿真好! “起远,原来你在这儿,难怪到处都找不到你呢。” 关起远回头望去,是妻子玉珀。他和玉珀上个月已经正式的圆房了,此时玉珀美丽的脸上一片祥和,温柔的笑。 “回吧。” 他对妻子简单的说,率先往回走,玉珀微笑着,低着头跟在丈夫的身后。丈夫的态度并没有影响玉珀的好心情,反正他一直少话,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几乎是不说话的。他对自己一直温和有礼,玉珀对丈夫是很满意的。 关起远夫妇一前一后的来到了大门口,此时,大门敞开,门内的小厮、丫鬟忙做一团。关起远抬脚迈了进去,迎面看见玉玲珑和马子服正向他走过来,身后跟着玲珑的两个贴身丫鬟。关起远不由得一愣,回头去问妻子, “马家的孙少爷怎么也跟来了?” “他是听说玲珑要离开京城,非要跟着来。好在咱们和马家是世交,住住也无妨的。” 玉珀轻声的回答他,奇怪着丈夫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愤怒和忍耐,或许是自己看错了吧。见玉玲珑是来找关起远的,玉珀低头离开了。 “关起远,你知不知道,这儿哪里好玩啊?” 玉玲珑向来都是如此连名带姓的叫他,他喜欢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她这样的叫出来。看着眼前一天比一天俏丽大方的玉玲珑,关起远的心里不由得一酸,他收回目光,低下头, “玲珑小姐,这儿到处是山,还有农田,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子服,我们去爬山吧,山里一定很好玩!” “玲珑,别去了,你看山上的树那么密,会有蛇的,我害怕!” “你要是不去,我叫关起远陪我去,你是个男孩子,一天到晚这个也怕,那个也怕的,我看啊,等长大了一定是怕媳妇的,嘻嘻嘻……” 看着马子服尴尬的红着脸,我开心的笑起来。我就是喜欢看到他面红耳赤的样子。 “要是……要是、要是你给我当媳妇,就是怕你一辈子,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马子服闪亮的目光,牢牢的盯在我的脸上。 “马子服,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这回,轮到我面红耳赤了,我跺着脚,伸手要去打他。没想到,马子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轻轻的合在他的手心里。我尴尬极了,但没有抽回手,任他那样的握着,反正,小时候我们也经常这样手牵着手的。 “关起远,你陪我去爬山,好不好?” 为了不让自己再尴尬下去,我故意不理他,去和关起远说话。可是,关起远却转身走开了,走得又快又急,象是在和谁赌气。 我没在意,因为,在我的眼里,他一直就是个怪人,亏得三姐温柔少求,才能忍受这么古怪的丈夫。 “玲珑,今天天晚了,咱们明天再出去玩好吗?” 马子服仍然握着我的手,轻轻的在我耳边说。 “好吧,反正,我也饿了,应该要用晚膳了。” 山里的岁月静好,安详,却也过得飞快,转眼间,我们到这儿已经有三、四个月了。 这天,我终于说动了马子服,来陪我爬山。祖父怕不安全,让关起远也跟着来了。而我把越女和莫言留在了家里,免得她们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让我无法尽兴的玩。 一路上的风景处处可以入画,树枝上蹦蹦跳跳的鸟儿在“啾啾”的唱着,这边唱着,那边和着,好听极了;阳光从树木茂密的叶子中间照射进来,一点一点,一闪一闪,仿佛一颗一颗金色的星星;一条条的小溪,轻轻的流淌过茂盛的草地,仿佛怕惊醒了草地上,午休的小花儿们;一块儿块儿的山石,就是一个个呆头呆脑的巨人,傻傻的在晒着太阳。 不过,这些石头怎么那么像,真的很像哦,我看看石头,再回头看看跟在我身后的关起远, “哈哈哈……哈哈哈……”关起远被我笑得莫名其妙,眼睛里写满了问号, “关起远,你快看,这石头像不像你!太有趣了,怎么会这么像啊!” 关起远随着玉玲珑傻傻的笑着,他喜欢看着她开心,只要她开心,让他做什么都可以。还有就是,今天他才发现她是个不喜欢穿裙子的女孩,记忆里似乎就没见她穿过裙子,在玉家大概也只有她可以吧。 今天玉玲珑的装扮清新大方,长长的头发被梳成了一条麻花辫,垂在身后;一件旗袍式的鹅黄色洋纱上衣,上衣的下摆处垂在膝盖上,配一条一样颜色的洋缎散花绫裤;脚上是一双秋香色的绣花鞋。整个人显得清新俏丽,神采飞扬。 “关起远,你笑了,嘿,你的牙好白,好整齐啊!子服,咦?子服哪儿去了?关起远你居然会笑啊!” 我的大惊小怪,让关起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为这个怪人是不会笑的。 他笑起来的感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很憨厚,很温暖。说实话,我一直不是很喜欢他,我不喜欢他的沉默寡言,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更不喜欢他黑黑的皮肤,但是,今天我发现,我喜欢他的笑容。 “关起远,我喜欢看你笑,以后你只要是见到我,就要对我笑!知道吗?” 关起远一愣,眼睛里闪动着光彩,他马上就低下了头, “当然可以,以后只要是见到玲珑小姐,小的一定会笑!” 他的声音里有阳光的味道,不似平时的沉闷刻板。 “记得,我要你真心的笑。” “小的保证,一定是真心的。” “那好,咱们勾勾手,不许撒谎,不许说话不算数!” 关起远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伸出了手指,与我的手指紧紧的勾在了一起。 我随手拾起地上的一块儿石头,递给他,“为了纪念你这块儿石头会笑了,也为了我们的约定,送你。” 关起远接过去,仔细的把它揣入怀中。 “你可一定要好好保存哦!” “是,玲珑小姐,小的一定会保存好的。” 呵呵呵,这块儿石头还真认真呢。这时候,马子服气喘吁吁的上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玲,玲,玲珑啊!求求你了,我都快断气了!” 说完,一屁股坐在那儿,说什么都不起来了。没办法,我只好坐到他的身边,掏出手帕给他擦汗,一只手轻轻的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好了,不爬了。在这儿坐坐,咱们就下山了。以后,不难为你了。只是可惜,你没看到,关起远刚才笑了。” “笑?关起远?我也会笑,而且我笑的一定比他好看!” 马子服把嘴咧的大大的,给了我一个傻笑, “哈,哈哈哈……。”我被他逗乐了,“什么啊!哪儿跟哪儿啊!” “玲珑小姐,马少爷,地上潮气重,不能久坐,咱们还是回吧。” 夕阳悄悄的笼罩着大地,又是落霞满天的时候。母亲生前总喜欢握着我的手,笑着对我说,我就出生在落霞满天的时候。 我们三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手里,是满满一捧的野花,我要把这些花,种在我的小院里。我还采了满满的快乐,装进口袋。下山的小径上,断断续续的传来清脆的笑声,以及一种憨实稳重、一种细致温柔的呵护声。 对于我,那是一段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每天迎着朝阳,我就跑到山里去了,采集了所有的快乐,所有的诗情画意,然后伴着满天的落霞回到家里。没有各种规矩的束缚,不用去背那些艰涩难懂的书,最舒心的是,我再也听不到从背后传来的耳语声。 我可以抱着我的唐诗宋词整日流连于山中;还可以在晚膳后,缠着祖父讲故事,祖父有很多很多好听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说不完。 我和马子服、关起远三个人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越女和莫言已经开始吃他俩的醋了。日子就在祖父讲不完的故事中;在马子服轻声细语的呵护中;在关起远默默的守护和憨憨的笑脸中,在越女和莫言不停的唠叨声中安静的流淌着。 一天又一天,我从没有感觉到,我们都在慢慢的长大;也没有感觉到,日子在不知不觉的变化着。只是很单纯的享受着,在这样的宠爱中,度过每一天。那山那水之间,是我最快乐的童年,那年那月那时里,装着我最美丽的记忆。 正是,半生情愫半踌躇,风雨潇湘静夜孤。 豆蔻芬芳香入梦,远山远水胜姑苏。 ------------ 第二回赠明珠知君缠绵意 玉器行骤起风满楼 更新时间:2012-11-17 山中的岁月悠然闲适无知无觉,岁月里的童年优雅浪漫不知不觉。祖父的“醉梦斋”里装着我最美丽最明亮的童年。只是,童年是如何离开我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马子服要去新式的学堂里读书,被家里人接走了。关起远正式成为玉府总管,回玉家主宅去了。关胜继续留在玉府中,颐养天年。而祖父病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卧床不起,不能再给我讲故事了。我的身边渐渐的安静,留下的只有越女和莫言日复一日的唠叨声。 在当时,一切的变化对于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我依然带着我的诗情画意,流连忘返于青山绿水之间。 岁月似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缓慢却从不停歇的向前流淌着。 民国十二年,公元1923年,旧历癸亥年。 由于祖父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我们不得不结束了四年的乡村生活,回到了玉家主宅。 家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有所改变,一样的繁花似锦,一样的亭台楼阁,一样的深深庭院,但是,家中的每个人都有了些许的变化。 父亲搬到了祖父的院子里,专心致志的照顾祖父的饮食起居,不再过问玉器行里的事情。所以二叔就更加的忙碌了,大哥玉承祖和二哥玉承智,已经成了二叔的左右手。大嫂白依依和三姐玉珀几乎同时有喜,承祖大哥和关起远要做父亲了。承德三哥和马子服一样,去了新式的学堂。 我经常会从承德三哥的手里,收到马子服写给我的信,信里,他告诉我学堂里的新鲜事情,原来,学堂里的男孩、女孩们流行自由恋爱,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还要讲男女平等,女孩也要有去学堂学习的权利;还有孙中山先生广州发表和平统一宣言,胡适先生大力倡导国学等等,他信中所说的,我都觉得新奇而有趣,却从不认为与我本身有什么关系。 无痕姑母看起来更加沉静平和,似有若无的气息弥漫在玉府的每一个角落里,不动声色的控制着玉家的每一个人,也被每一个人所控制。而我,正在等待着生命中一个崭新的起点,我行笄礼的时间快到了。 玉器行是各行各业中的奇葩,经营的是世间商品中的珍宝,自古以来“黄金有价玉无价”便是众人皆知的。先秦的和氏璧,价值十五座城池;清代,慈禧老太后的翡翠西瓜曾估价五百万两…… 玉,是逝去时光的浓缩,是人间智慧的结晶,是一个使人迷惑,引人艳羡的谜。而玉家玉器行则是承载着谜底的一条神秘河流…… 玉家玉器行坐落在繁华热闹的大栅栏商业街的中心,典型的前店后厂格局。灰色琉璃瓦的硬山顶,映衬着红色的磨砖对缝石墙,面阔九间,分上中下三层。 下层的面积最大,为临街的店铺,店铺里一字排开的柜台和倚墙而立的多宝格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玉器饰品,瓶炉杯盏、刀马人物、山水舟车一应俱全。还有更为实用的日常用品,玉碗玉盘玉箸,玉簪玉镯玉烟嘴。普通的客人就在这里挑选自己满意的商品。 中层的面积只有下层的一半,是玉家玉器行的贵宾室。北窗下,黑檀木的茶桌上摆放着玉石的茶盘,以及整套的宜兴紫砂功夫茶具,茶桌旁放着四张红木的茶凳。 南面的古董格里陈列着墨玉的酒樽、黄玉的老君、青玉的白菜、白玉的仕女,都是玉中精品。古董格前的地上摆放着一组沙发和一张宽大的红木茶几。平日里,只招待贵宾和老主顾。 上层为两间布置精致完美的房间,一间供东家或玉器行的大掌柜留宿之用,另一间为经理室兼账房。 从上层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后院的厂房尽收眼底。灰瓦灰墙磨砖对缝的砖瓦平房,成“品”字型排列在院子中央,分别是玉器行的设计坊、雕刻坊、琢玉坊、装潢坊等,坊间终日不绝于耳的是“沙沙”的磨玉声。沿着围墙修建的房子是玉器行的工人和伙计们的宿舍、厨房、沐浴室等日常生活之处。 玉家每代的子孙中,都会出现琢玉的高手,在‘承’字辈中,玉承智就是一位百年难遇的琢玉高手。 他不但能够一眼看穿藏于石料中玉质的优劣,而且可以因材施料,随形而琢,每次都能化腐朽为神奇。玉承智虽然是琢玉的高手,但是,他的性情温和木讷,不善言谈交际,整日呆在琢玉坊里。 此时,玉承智正坐在“水凳儿”旁,两只似圆非圆的眼晴,紧紧的盯着手中的玉件,心被轻轻的吊着,呼吸极其舒缓轻柔,“沙沙”的磨玉声掩盖了整个世界,人间的万事万物都已经不存在,这里只有他和他的玉。 玉器行的梁大掌柜急匆匆的走进琢玉坊,稍稍打量了一下,放缓脚步,走到靠窗边的一个短衣打扮的工人身边,弯下身子,轻声的说,“二爷,二老爷请您去贵宾室。” 此话一出,立刻招来了坊中其他工人诧异的目光,他们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坐在窗边,极少言语,既不出众也不英俊的青年,是他们的东家少爷。 而二爷玉承智并没有听到梁大掌柜的话,此刻,他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玉承智手里正在细磨的是一件绿玉的弥勒佛挂件,是送给玉玲珑笄礼的礼物。 弥勒佛民间俗称“布袋和尚”,是乐善好施,心胸宽广的象征。 这件弥勒佛的挂件通体翠绿,左手握着布口袋,右手持佛珠,左腿弯着右腿盘着,双手手心向上,分别自然的搭靠在腿上。它仿佛在容纳世间百态,笑看万丈红尘。 玉承智做活的手工磨床叫“水凳儿”,结构极其简单,一张“凳面”是由四条腿支撑起来的,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边挖着洼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个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只水盆。 做活儿的时候,玉承智坐在一只矮凳上,双脚踏动水凳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上的横轴,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凑在坨子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的蘸起金刚砂,抹在玉件与坨子中间,为了降低因摩擦而产生的热度,还需要不断的加水,故名“水凳儿”。 一个玉件从粗磨到细磨,要根据进程,根据玉件的形态、方圆、凹凸来更换各种型号的坨子,全凭做“活儿”人的手上功夫、感觉及经验,循序渐进。所以,操作起来,手忙脚乱,却必须全神贯注,做到手、眼、心的和谐统一。 在“水凳儿”前做“活儿”的玉承智是最快乐最真实的,他能够完全忘记身外的世界,纯净如稚子一般。 梁大掌柜无声的等待着,直到他听到玉承智舒心的呼出一口长气,抬起头的时候,再一次轻轻的重复着,语气里不敢露出丝毫的不耐烦,“二爷,二老爷请您去贵宾室。” “好,我这就去。”玉承智一边细心的用一块绒布包好挂件,一边站起身子,走了出去。 玉家玉器行的贵宾室里,玉博雅的右手边坐着玉承祖和玉承智,左手边坐着一位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平头长脸,细眉细眼皮肤白皙,带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身笔挺的黑色中山装,气势不俗,一眼便知不是普通的市井人家。 可是,玉博雅不太喜欢此人的做派,总觉得那副金丝边眼镜下隐藏的目光,使人不安。 “承祖、承智见过宫崎先生。” “宫崎先生,您好!” 玉承祖的神情和肢体语言都充分的表达着他的热情,而玉承智只是微笑的点头致意。宫崎风谦逊的望着玉博雅,轻淡客气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霸气。 “玉先生,我这次不远万里从东瀛而来,是有一事相求,不知玉先生可否答应?” “宫崎先生客气了,请讲。” “我有一块祖传的白玉原石,因石质优秀,所以一直没有将其雕刻出来。此次前来,便是想请玉承智先生精心琢磨此玉。” 说完,宫崎风不动声色的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玉承智,见他恍若未闻,宫崎风的心悬了一下。 “承蒙宫崎先生错爱,犬子实在是能力有限,如先生不弃,犬子还是愿意一试。”玉博雅不卑不亢的话里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宫崎风淡淡的笑了,拿出一件包裹得非常严密的布包,动作轻盈而快速的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裹物,从最里面的盒子里,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件白玉原石放在茶几上。宫崎风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三个人,每一个人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他都尽收眼中。 玉承智身不由己的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呆呆的走到茶几旁边,缓慢的跪在地上,痴痴的看着这块似雪般白皙,似冰般剔透的和阗玉。如同一个男人在历尽沧桑,九死一生之后,再次见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一般,如痴如醉,带着灵魂深处全部的渴望与激情。 玉承智的行为在玉承祖的眼里,真是失礼到家了,他急切而讨好的对宫崎风解释道, “宫崎先生莫要见怪,我这个弟弟一向如此,如遇好玉,让他不吃不睡都是可以的。呵呵呵……更何况,宫崎先生的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宫崎风对玉承祖的热情报以客气而疏远的一笑,将自己的热情和注意力给了玉承智, “承智君,意下如何啊?” 玉承智依然如坠梦里,迷迷糊糊问玉博雅, “父亲,我可以接下来吗?” 玉博雅在得到宫崎风的首肯后,对儿子点了点头。玉承智旁若无人的重新包裹好白玉原石,小心谨慎的捧在胸前,离开了贵宾室。 面对如此情形,玉博雅置若罔闻,宫崎风似乎也并不在意,玉承祖的心里却火冒三丈,不过,他也只能在心里暗自狠狠的骂道, “玉!!痴!!” 玉承祖的心里是很看不上玉承智的,虽然他俩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但是,玉承祖很小的时候,就被过继给了大伯玉博文,对这个弟弟,原本就感情淡漠,再加上玉承智从小就笨拙、木讷,样样都不如他;进入玉家玉器行后,他勤奋好学,聪明能干,很快的便成了伙计们心目中的少东家,而玉承智只会躲在琢玉坊里,对行里的事情完全的不闻不问。这就更加深了玉承祖对这位弟弟的不满和厌恶,私底下,他和妻子都鄙视的,叫玉承智为“玉痴”,白痴的“痴”。 宫崎风坐在回旅馆的马车上,心里把今天见到的三位玉家的男人细细的琢磨了一番, “玉博雅,俊朗挺拔,为人正直有礼。虽然,岁月已经磨平了脸上的棱角,但是,他的眼神却坚定犀利,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必要时,可以搬开。玉承智,外表虽与乡下种田的农人无异,内心却才华横溢,纯净透明,但与我没有什么大用。玉承祖,外表英俊潇洒,风流不羁,却难掩内心的贪婪无知,此人对我有益。” 想到这里,宫崎风的脸上露出得意满足的笑容,一切已经开始了。 玉府后花园,一轮清清亮亮的月亮,照着秋千下的一对身影。 “玲珑,你又长高了,比以前更漂亮了。” 马子服有些失神的望着玉玲珑,她今晚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沙质衣裤,幽幽的发着光。长长的头发还是编成一条麻花辫,斜搭在胸前。微风轻轻的抚着她,衣袂飘飘,眼波似水,如仙如梦。 山野里、落霞中、月光下,玉玲珑如同一个从玉石中走出来的精灵。虽然,让人看不清楚,心中的向往却魂牵梦绕。 我的头低得很低,心里滋味是甜甜的,嘴上却要抱怨, “昨天我的齐笄礼,你都没来,这会儿跑来做什么?” “玲珑,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祖父说什么都不肯让我来。可是,我……很想见你!” “我也想……想……。” 我轻咬着嘴唇,羞红了脸。抬起头发现,在他的眼眸中,清晰的映出我的身影。我们彼此对望着,望成了两个人的世界。从这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开始,眼中这个身长玉立,神采奕奕的少年,便不再是我童年的玩伴,而是我心中朦胧的喜悦和盼望。 时间就在彼此的对视中,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马少爷,您有话就快点说啊!要是姑奶奶发现了,奴婢就真的死无藏身之地了!” 耳边隐隐的传来越女压得低低的,很着急的声音。我都把这丫头忘了,因为马子服的讨好和哀求,她和莫言才提心吊胆的,在全家人都就寝了之后,偷偷的把他从后花园的角门中放了进来的。 我和马子服同时笑起来,我含笑对他说, “你快回去吧!门口等你的小厮,怕是要急得哭了!” 见马子服站着没动,越女实在是没办法了,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马少爷,您和我家小姐来日方长,您就体谅体谅奴婢吧!” 眼看着走到了门口,马子服一下子甩掉了越女的手,又跑回到我的身边,盯着我的眼睛说, “差一点忘了,这是我给你的齐笄礼物。是我攒了好久的零用钱买的。” 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红红的绒布包,放到我的手里。倒退着,慢慢的向门口挪着, “玲珑,我给你写信,你一定要回啊!” “嗯,我一定回,你也一定要写啊!” 我用力的点着头,看着他出了门,看着那门轻轻的合上,我有点想哭了。 玉府后花园的月亮门外,站着一个人,将刚才的一幕完完整整的看在眼里,秋千架下的那一对璧人,深深的刺疼了他的心。 躲在阴影里,关起远目送着玉玲珑离开,他却依然直直的站着。本来他是放心不下,才悄悄的跟来的,却不料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关起远用力的紧紧的,攥着手中的石头,任由它来刺痛五脏六腑,那是她送给他的石头啊! 夜,越来越深了,露水很重,夜风也凉,但是,他就是没有动。任露水打湿衣服,任夜风吹凉脸颊,关起远就那样面无表情的,倔强的站着、站着,任时间流逝,一夕之间,仿佛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我和越女、莫言轻手轻脚的回到房中。如今我住在无痕姑母的小楼里。两个丫鬟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可我什么都没听进去,脸上挂着朦朦胧胧的笑,心里也是朦朦胧胧的想着, “今晚的月亮,真是好啊!从没见过这样好的月亮!” 我不知道两个丫鬟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只是奇怪自己已经换好了就寝的衣服。我神思恍惚的躺在床上,一屋子的月光,让我怎么都睡不着。 突然,想起了马子服最后塞给我的礼物,就从床上爬起来去找。我在梳妆台上找到了它,轻轻的把它攥在手心里,回到床上,躲在被子里,小心的打开它,那是一对纯金的耳坠子,精巧的圆环下面,缀着一颗小小的水滴似的珠子,可爱极了。 我赤着脚跑到梳妆台的镜子前,把它们戴到我的耳垂儿上,借着月光我看到镜子里一张红红的脸,我对自己羞涩的笑了。 从那晚之后,马子服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古人的诗句成了我俩最好的心情写照。心里想的,嘴上却说不出来的话,总是能在诗词中找到最合适的表达。 马子服的第一封信,信纸被折叠成了万字结,由越女小心翼翼的传递给我。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我急急的打开来,信里他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满纸都是马子服温柔的眼睛,专注的望着我,看得我脸红心跳。 我回答了他的疑问,告诉他我的心思,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有时,马子服的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他说,“一日不思量,也蹙眉千度!”告诉我他相思的苦;而我又怎能不知!对他诉说我的思念,“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 也有时,马子服的信,是热情的、大胆的,他说,“你侬我侬,特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俩个一起打破,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我回应了他的热情,柔柔的倾诉,“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随信还有一方素帕。 更多的时候,马子服的信,是深情的,他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而我,则总是有许多女儿家,莫名的忧愁,“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其实,有的时候也不是信,只是一片落了的枫叶或者是几瓣凋零的花儿,还有不知道哪里收集到的,各种稀有的花种子。 最开心的时候,当然是能偷偷的见上一面,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对方,眼睛对着眼睛,似乎要说的话,已经在信里说过了,见了面反倒是不好意思开口了。 我和马子服的爱情里,没有惊心动魄的生死相许,也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恨离别。我和他常常是在古人的诗词里,在彼此凝视的目光中,静静的品尝着爱情的甜美与隽永。 我爱着,他爱着,从夏天到冬季,爱得平静而痴迷,爱得平凡而温暖,如痴如醉,如歌如梦,爱得神思恍惚,爱得不知今夕何夕。爱情在我和尘世之间隔开了一道屏障,我忘记了我是谁,忘记了身在何方,忘记了身边的亲人,更忘记了身外的世界。 蓦然回首,那时的花开,似火;那时的风起,如诗;那时的浮云,若梦;那时的我们,痴痴、傻傻。 我和马子服就这样傻傻的,痴痴的,迷迷蒙蒙的,沉浸在两个人的天空下,却不见那片乌云已经慢慢的,缓缓的飘了过来,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自从宫崎风送来那块璞玉之后,就隔三差五的到玉家玉器行走一遭,每次都说不是为了玉件而来,玉件的事情一定要精工细琢,不急不急;而且每次来,都会买走一件价钱不菲的玉器;一来二去的熟络起来,也就成了玉家玉器行的老主顾。 玉博雅不是很喜欢宫崎风这个人,虽然他十分的彬彬有礼,出手也相当的阔绰。但是,玉博雅觉得,宫崎风藏在镜片后面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让人感觉浑身不舒服。所以宫崎风每次到行里来,玉博雅总是借故躲掉,只让玉承祖照顾着。 今天,宫崎风又买走了一只,价值五万大洋的玉瓶,而且是连价儿都没还。看着宫崎风离开的背影,玉博雅满心担忧的提醒道, “承祖,对于宫崎先生,不要过分的热情。我总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似乎另有目的。” “二叔说宫崎先生另有目的,我却觉得不然。就算他有什么别的目的,咱们老老实实的做生意,不会给他抓住把柄,没有把柄,他纵然是有三头六臂,也是无计可施的,二叔尽管放心就是了。” 玉承祖不以为意,心里觉得他亲生的父亲老了,总是前怕狼,后怕虎的。玉博雅在心里叹了口气,儿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不管怎么说,万事小心点好!知道吗?” “是,二叔,侄儿知道了。” 其实,认真的说来,玉承祖早就知道宫崎风另有目的,因为宫崎风总是有意无意的问起玉家祖传的玉如意,并表示如果可以相让,他完全可以不惜重金收购。可是,那件玉如意,玉承祖也只是听说而已。他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传说而已。可是,既然有钱赚,他打算好好的,问一问,找一找。 但问题又来了,他该去问谁呢?像是灵光一现,玉承祖想起了,小时候被教授过的玉家祖训。对,去无痕姑母那儿问问看! 关起远小心翼翼的走上西小楼的楼梯,无声无息的停在玉无痕的房门外,心里忐忑极了。姑奶奶从不让人进她的房间,至今为止,除了玉玲珑,他恐怕是第一个了。关起远在心里不停的猜测着姑奶奶叫他来的目的。 关起远从上到下的整理了一遍衣服,仔细的掸了掸已经很干净的长袍,屏住呼吸,在门上轻轻的扣了三下, “请进。”门里传来玉无痕浅淡柔和的声音。 关起远推门而入,屋子里的窗户开着,坐在窗边的玉无痕没有动,依然保持着关起远进来之前的姿态。 黄昏里,太阳的余晖散进屋子,将玉无痕整个人罩了进去,沿着她身体的轮廓镶嵌成一个金色的牢笼,似一道天然的屏障般隔开了她与尘世。 关起远一直觉得玉无痕和玉玲珑在不说不动的时候,都似一尊完美的白玉观音雕塑,区别在于一个是冷的,一个是暖的。 极目望去,遥远的天边已是落霞满天。 “起远,落霞美吗?”玉无痕浅淡的声音,似从天边飘来。 “美!”关起远低沉的声音里,有些紧张。 “玲珑出生的时候,也是落霞满天。” 关起远站着没动没说话,目光痴痴的追随着天边的落霞。 “起远,你来玉家有段日子了吧!”玉无痕依然坐着,背对着关起远。 “是的。”关起远收回目光,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你一定听到过关于我、关于玲珑、关于玉如意的一个传说吧!” “是的。”声音还是闷闷的。 玉无痕站起来,转过身子,面对关起远,“你不相信,是吗?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 “是的。”关起远抬起头,目光直视玉无痕,声音高了一点。 “但,那都是真的,关于玉如意的传说,关于我和玲珑的不祥,都是真的。” 玉无痕绕过椅子,走到关起远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声音是浅淡无波,可是听到关起远的耳朵里,却是一声晴天霹雳,惊得他三魂七魄都离了窍,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刹那间魂飞魄散。关起远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不,不,不可能,我不信。”这句话,关起远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那是我和玲珑的宿命,也会是更多的玉家掌家女的宿命。” 玉无痕低下头,声音里透出无限的凄凉和无奈。 “没有办法改变吗?” 关起远着急的问,他把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拼命的抵抗着心里无法言说的恐惧。 “可以改变的还能叫‘宿命’吗?” 夕阳已经完全的隐没在远方,屋内的光线变的暗淡起来,两行清泪,静静的从关起远的脸上,无声的划过。 天黑了,灯亮了。可是,关起远的眼前是彻头彻尾的黑,无法驱散的黑。 玉无痕走到窗边,关好窗户,重新坐回窗边的椅子上。这一次是面对着关起远的。 “也许,我们还是能够改变一些东西的。” 玉无痕柔和的声音给了关起远无限的希望。 “请姑奶奶明示。” “如果玉珀和白依依都产下女儿,我想把她们对调。或许会打破‘宿命’的桎梏。” 关起远有点懵,玉无痕的意思他还没有完全的明白,但是,直觉告诉他,不能同意,这不是个好办法。 “不,恕小的不能同意。” 关起远的拒绝在玉无痕的意料之中,所以,她没有惊慌,反而将声音放得更加的柔和、浅淡了, “起远,如此做法,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悲剧已经延续了一代又一代,无休无止。如今,我也只能够想到这样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姑奶奶,小的还是不能同意。” “起远,我这一生从不求人,今天,算我求你,好吗?” “姑奶奶,请您不要如此,小的承担不起。” 屋子里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声。玉无痕浅淡的声音,在寂静中再次柔和的响起,“起远,为什么?” “请恕小的直言,小的不能为了一个未知的‘也许’,而去改变一个孩子一生的命运。况且,您如何能够肯定产下的一定会是女儿呢?” 关起远站立的姿势一直没变,他始终低着头,尽量保持着声音中的平稳。又是一阵子的沉默,还是玉无痕先开口说话,这一次,玉无痕的声音里少了一些柔和浅淡,多了一丝狡猾诱惑, “起远,就算只为了玲珑,也值得一试啊!” “您,此话何意?”关起远听到玉玲珑的名字,心里一紧,抬起头看向玉无痕,紧张的追问。玉无痕站起身子,眼睛紧盯着关起远的脸,慢慢的走向他,一边走一边说, “现在,玲珑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但是,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当她面对一个,注定与自己命运相同的骨肉至亲的时候,她会痛不欲生的。如果,我们可以改变,那么,当玲珑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她会少疼一些的。” 玉无痕细腻平和的一番话,听得关起远的心里巨浪滔天,理智一下子被拍打到巨浪的最底部。他觉得额头出汗,手心冒汗,哆哆嗦嗦的双腿,酥酥的撑不住身子。关起远踉跄的走到桌边的椅子旁,吃力的坐下,拼命的整理着混乱如麻的思绪。 时间,如同刚刚学步的幼童一般,笨拙的向前挪动着双腿,而关起远的理智正从巨浪的最底部缓慢的向上、向上、再向上……终于,理智重新的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开始清醒过来。 此时,关起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异样的目光直直的盯着站在身边的玉无痕,对于玉无痕他从来没有如此失礼过。 “起远,请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承认,我在利用你,利用你对玲珑的心意。但是,我决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希望悲剧能够有停止的一天!” 玉无痕敏感的体会到了关起远内心的波动,坦然的迎着关起远的目光,没有逃避。关起远收回目光,沉默片刻后,缓慢却坚定的点了点头。 玉无痕此时的心里难分是喜是悲,她望着神情木然,脚步蹒跚的关起远,声音里是满满的心疼和无奈, “起远,难为你了!” 关起远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直直的走出了玉无痕的房间。他神思恍惚,魂不附体,无知无觉的走着,头脑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具体的意识。直到他看见玉玲珑房间里橘黄色的灯光,微弱的透过窗户,照亮了他眼前的黑。 “如果我这样做,能让你日后少伤心一分,我也就算值得了。”关起远的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京城地安门外大街路东的天汇轩茶馆,是京城最大的茶馆。天汇轩的前厅有五间门面房,内设柜台和大灶。门面房后面是个四合院,院中搭有罩棚。和门面房相对称的屋子叫做中过厅,过厅两侧的厢房和过厅后面的后堂中设雅座,大罩棚底下设散座。 夏季茶客们在天棚底下乘凉品茗,冬季天棚上罩上棉布帘子封闭起来,院内生火,整个茶馆内暖意盎然。“雅座”是上层社会社交的场所,“散座”是大众化的场所,茶客们以品茗为主。 过厅后堂的雅座里,坐着身着西装风流俊俏的玉承祖,和一身中山装古板严肃的宫崎风。玉承祖一脸的讨好献媚,连声音都变得格外的谨慎小心, “宫崎先生真是风雅之人啊!这个地方真不错,闹中取静,市井百态尽收眼底呀!” “承祖君近来可算是春风得意了,掌管了玉家玉家玉器行不说,又将有添丁之喜了。” 宫崎风不屑的目光扫过玉承祖英俊的脸,今天,玉承祖穿着西装并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散着,整个人显得如同一阵风一般的不羁。但,在宫崎风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 “宫崎先生的消息真是灵通啊!只是不够准确,玉器行是由我和二弟共同掌管的。” “对于承祖君,‘我们’是非常关注的。以承祖君的才华,独立掌管玉家玉器行是早晚的事情。” 宫崎风听出了玉承祖的语气里意兴阑珊,所以,他格外加重了“我们”的“们”字。果然,玉承祖心领神会般的凑到宫崎风的身边,急切而小心的问, “宫崎先生可有下一步的计划?” “没有。一切还要看承祖君的。” “事情有些棘手,我还没有理清头绪呢!” 实际上,玉承祖已经向玉无痕打探过关于玉如意的事情,而玉无痕对此事保持沉默,任玉承祖巧舌如簧,玉无痕就是一言不发。玉承祖彻底的败下阵来,他还没想好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呢,便接到了宫崎风的邀约。 “哈、哈、哈,不急不急,承祖君要有耐心啊!” 玉承祖看着在自己面前表现得悠哉游哉的宫崎风,脸上虽然是谄媚的笑,心里却在咬牙切齿的骂着, “老狐狸,怎么是我急呢!分明是你急吧!” 话,说出口却变成了,“宫崎先生真是心胸宽广之人啊!” “哪里,承祖君才是家学渊源啊!我听说玉家的家规极其严厉,历代子孙都要遵守,如不遵守,后果不堪设想啊!” 对于宫崎风突然提到玉家的祖训,玉承祖有些不耐烦,随便的打发着,“是啊,几乎每一代都有违背家规,被逐出家门的子孙。” 话刚出口,玉承祖的心思一转,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看着玉承祖似有所悟的表情,宫崎风得意的拿起面前的茶壶,为自己倒上一杯香茗,真心的开始享受这古韵茶香。 回到家的玉承祖,神思恍惚,一直在想着宫崎风的话,只是还没想出头绪来,于是和妻子白依依商量。白依依的心计并不比他差,所以玉承祖总把自己的心事,与她商量。 白依依轻轻的用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慵懒的斜倚在床边,仔细的听完玉承祖的叙说,美丽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娇俏的说, “承祖,你能不能把玉家的祖训给我背一遍?” “有何不可。” 这边玉承祖流利的背着,那边白依依静静的听着,在心里反复的琢磨着。渐渐的,她的大眼睛里,闪出了然的光彩。 “承祖,咱们是不能赌玉的,是吗?”白依依柔声细语的问着,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此刻的她,像是一只刚刚骗得乌鸦嘴里的肉的狐狸,志得意满。 “是啊!绝对是不可以的,何况,咱们玉家现在也用不着……” 玉承祖的话说了一半,停住了,瞪大眼睛,仿佛猜出了谜底的孩童一般,兴奋的看着妻子,夫妻俩彼此了解的相视而笑。 接下来的几天,玉承祖一边继续打听着玉如意的下落,一边偷偷的去了京城郊区的几个赌玉的场所。回到家以后,夫妻就关起门来,汇总分析这些玉承祖打听和了解来的情况,根据这些情况,夫妻总结了以下几点, 玉如意是真有其物,而且只能在无痕姑母那里; 宫崎风肯定是冲着玉如意来的,可以狠狠的敲他一笔; 骗玉承智去赌玉的事情,不宜操之过急; 眼下要办的事情,是得花钱雇个人,先让玉承智对赌玉发生兴趣,然后,名正言顺的将玉承智逐出玉家大门。 玉承祖出师不利,他在玉无痕那里响当当的碰了个钉子,玉无痕用彻底的沉默轻易的打发了他关于玉如意的所有问题。所以,如何将玉如意占为己有,玉承祖夫妻始终一筹莫展。 第二年的夏天,传来好消息,三姐玉珀和大嫂白依依几乎同时分娩,生的都是女儿,关起远为自己的女儿取名为,关玲玲。承祖大哥的女儿由无痕姑母取名为,玉芳菲。两个粉妆玉砌的小小女儿,都将由无痕姑母亲自教养长大。 也许这世间的事情是不能求全的,玉无痕原本是想让,如此有缘的两个小小女儿,相亲相爱;但是,两个人即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自打出生那天就彼此相看,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成长,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两个人一直也不是很亲密;从来都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虽然从不吵架,但是和对方几乎是无话可说的,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人生是一部独幕话剧,而生活是最完美的戏剧大师。马子服的一封信使我飞离尘世,成为九重宫阙上快乐无忧的仙子。同样是一封信,一封承祖大哥被绑架的信,又将我从九重宫阙里重新拽回到尘世,原来,我还是我,凡尘里的一个最普通女儿家。 琢器堂里坐着无痕姑母、父亲、博雅二叔、博君三叔、承智二哥、关起远和我。我们都已经看过那封信,信里的措辞简洁明了,客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杀气,“贵府的玉承祖在我们手里,用玉如意交换。请明天卯时在贵府门口等,如有差错,后果自负。”信上是承祖大哥的笔迹,使得我们连怀疑都可以省去了。 大家遵循着一种习惯,在无痕姑母没有开口前,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姑母大人,您为依依做主啊!” 一句京剧里的嘎调,突兀的响起,白依依披头散发的出现在琢器堂的门口,一路跪行着进到屋里,直接扑倒在无痕姑母的脚下。 “姑母大人,您要为依依做主啊!承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和芳菲该怎么活啊!” 如同京剧道白般的哭喊声,不客气的响彻在偌大的琢器堂里,显得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 无痕姑母的眉头微蹙,脸上的表情依然温和平静,上身微微的探出,示意丫鬟扶起白依依。而白依依却赖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欲绝的哭喊着, “姑母大人不为依依做主,依依就跪死在姑母大人面前。” 无痕姑母重新坐直了身体,语气浅淡无味,“回房去吧。” 跪在地上哭闹不止的白依依,抬起头,目光迅速的扫过玉无痕的脸。这张脸上的表情和气势,使她又恨又怕,那是她一生都无法做到的,她不甘心的收起了哭闹,被丫鬟搀扶出了琢器堂。 “此事各位有什么高见?说说吧!” 浅淡柔和的声音,压得每一个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良久,无痕姑母轻叹出声,“都回去吧,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大姐,您不是真的要交出玉如意吧?”父亲抬起头看着无痕姑母,有些惊慌失措的问道。 “事到如今,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不,不行,我不同意。玉如意是玉家的根,绝对不行。”博雅二叔站起身子,斩钉截铁的说。 “博文,博雅,我也不愿意,但是,我不能不顾忌承祖啊!” 琢器堂里重新沉默着,我的心思一转,看着始终没发一言的博君三叔和承智二哥,声音清亮的问无痕姑母, “姑母,玉如意的样子除了您,可有别人见过?” “没有。” “我有一个办法,请姑母定夺。” 无痕姑母轻轻的对我点头,示意我说下去。我缓步走到屋子中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急不躁, “既然,除了姑母没有人见过玉如意的样子,那么,咱们便可以做一个假的玉如意去救承祖大哥。当然,绝对不能让匪徒看出破绽来,关于这一点,咱们有三叔和二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 博君三叔和承智二哥都是琢玉的高手,那么,一定也是作假的高手,这个道理,古今皆同。 “似乎有些道理,不过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无痕姑母有些犹豫,她在心里反复的衡量着事情的可行性。此时,一直沉默着的关起远,走到无痕姑母的身边,弯下腰,轻声的对无痕姑母说, “姑奶奶,依小的看,不妨一试。” “博君,承智,你们意下如何?” 无痕姑母的目光落到了博君三叔和承智二哥的脸上,他俩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对无痕姑母认真而慎重的点了点头。无痕姑母站起身子,挺直脊背,声音清晰坚决, “好,此事已定。明天,我去。” “不,我去。”博雅二叔的声音更加的坚决和不容反驳。无痕姑母与博雅二叔对视良久,轻轻的点了点头。 京城东城区东交民巷一所普通的民宅,这座民宅从外面看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普通得淹没在一片民房之中。 但是,它四周围墙的墙体里是空心的,墙体里的空间足够两个成年男人并排而行,墙体的不同部位都有射击孔,并有狙击手全天候轮流站岗。 进入院内,院落及房屋是完全的中式结构和布局。而房屋的内部却是完全的日式装修和格局。 这里是日本黑龙会在京城里的一个分部,此时,玉承祖正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焦急的等待着宫崎风的到来,期待着宫崎风能为他带来一个好消息。 假绑架的主意是妻子白依依出的,计划是由玉承祖和宫崎风一起制定和实施的,现在看来,一切还算是顺利。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玉承祖不但可以平安的回到家中,还可以得到一笔为数可观的金钱,并且还能够得到宫崎风以及他背后势力的支持,那么,离他独立掌管玉家玉器行的日子,便真的为期不远了。而宫崎风则能够一尝夙愿,得到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玉家玉如意。 这是个双赢的计划,玉承祖一直为此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然而此刻,玉承祖突然有了一种被困的不祥之感,心情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承祖君,久等了。” 宫崎风在玉承祖的盼望了又盼望之下,终于客气的出现了。他已经脱去了一身笔挺的黑色中山装,换上了传统的日式黑白相间和服。脸上的表情也已经不再刻板严肃,换回了原本自信而高傲的脸孔。 一个纯日式打扮的侍女摆好酒菜,躬身退了出去。 “承祖君,请。” 宫崎风自顾自的坐下,自斟自饮起来。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宫崎风逐渐的了解了一些玉承祖的秉性,他是那种你越对他热情他对你越冷淡的人。通俗一点叫做“上赶着不是买卖”。 “宫崎先生,事情到底如何了?”玉承祖快步走到宫崎风的身边,焦急的问。 “承祖君,莫急,请坐。”宫崎风的情绪并没有受到玉承祖情绪的影响,反而,更加的不急不燥了。 玉承祖无可奈何的坐到了宫崎风的对面,宫崎风的目光轻轻的落到玉承祖英俊的脸上, “承祖君,祝你前程无量。” 宫崎风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的碰了一下玉承祖面前的酒杯,独自干了这杯酒。听到瓷质酒杯碰撞时,发出悦耳的“叮咚”声,玉承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他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谢谢宫崎先生,合作愉快!” 民国十四年,公元1925年,旧历乙丑年,隆冬季节。雪,迟迟的不肯落下,天气奇怪的厉害,奇冷无比,却无风无雪。这一年的冬季,在我的记忆深处始终冰冷的存在着。 今天,玉博雅独自一人,穿过假山,走过精巧的回廊,绕过黄杨木雕的影壁,慢慢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走着,像是要把这个家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刻在心中带走。他不喜欢离别的场面,所以,很生硬的拒绝了家人的相送和关心,他是拙于表达自己的,他也不知道面对妻儿,面对兄姐,面对家人的关心,他该如何表现。所以,他宁愿独自一个人,最少这样他知道如何自处。 我站在回廊的尽头,等待着博雅二叔。冬季的天,亮得特别晚,在一片灰蒙蒙的光线里,我看到了博雅二叔高大健壮的身影。 “二叔,我等您很久了。” “玲珑,这么冷的天别着凉了。” 博雅二叔看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我,有些微微的惊讶,因为,他有言在先,不许任何人来送他。我将手里拿着的一条深蓝色的毛围巾,捧到博雅二叔面前。第一次,我还是第一次和博雅二叔距离这么近,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高,还要魁梧,穿着灰青色的棉长衫,黑色的外裤,白底黑绒面的棉鞋;脸上的神情有些落寞,有些憔悴。 “二叔,您把这个戴上吧!” “不用了,我不冷。” “二叔,戴上吧!看天气像要下雪了。” 我踮着脚,不由分说的把手里的围巾围在博雅二叔的脖子上,开心的笑了, “二叔,暖吗?这可是我亲手织的呢!” 博雅二叔温和的对着我笑,露出洁白而整洁的牙齿,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暖。” 围巾原本是我为父亲织的,自从知道博雅二叔要去救承祖大哥的时候开始,我就想把它围在博雅二叔的脖子上,似乎只有如此做了,我的心才能够得到安宁。 我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博雅二叔的背影,他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拐角处,我的心中被一种强烈的、突如其来的不安感牢牢抓住,胸口传来一阵阵窒息的感觉。我用力的甩了甩脑袋,拒绝面对心中的不安。 玉府的红漆大门外,停着一辆全黑的马车,马车旁三个全黑打扮的青年男子,给人一种非善类的感觉。 玉博雅出了玉府西角门,一眼便看到了这辆马车,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这样的一辆马车实在很扎眼。他径直的走到马车边,一个黑衣人略微的打量了他一下,便将眼罩给他戴上,另外的两个黑衣人把他架上了马车。 玉博雅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只觉得,马车走了很久,却没有走得太远,他觉得马车似乎在不停的绕着圈子。 “到了。” 玉博雅被带下马车,带到一间屋子里。他觉得身边很安静,人似乎都走了。玉博雅小心翼翼的将眼罩取下,安静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高大而粗壮的房梁,宽敞的空间,带着异味的空气,证明这里是一间堆放木材的仓库。 “玉先生,受惊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说话声,玉博雅缓缓的转过身子,冷冷的看着宫崎风,“我没有猜错,果然是你。” 玉博雅在心里暗暗的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正视内心的怀疑。自从两个月前,宫崎风取走了玉承智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琢磨出来的白玉观音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玉家玉器行。 当时,玉博雅是有些怀疑,但,也仅仅只是怀疑而已,他并没有往深处想。 “玉先生,东西带来了吗?” 玉博雅轻轻的举起手里的包裹,他感觉到宫崎风的一双眼睛里恨不能长出一双手来,立时三刻将他手里的包裹占为己有。 “玉承祖呢?” 宫崎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响亮的击掌两次,玉承祖被一个黑衣人带到了玉博雅的眼前,玉博雅在一把抓住玉承祖手腕的同时,高高的抛出手里的包裹。宫崎风一惊,慌忙的伸手抓住抛过来的包裹,身边的人也跟着有些紧张。 “我们可以走了吗?” 稳定住情绪的宫崎风,听出了玉博雅语气中的轻蔑与不屑。宫崎风有些恼怒而烦躁的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让出路,让玉家叔侄俩离开。 宫崎风带着不可抑制的兴奋,急切的打开了包裹,拿出装着玉如意的紫檀木盒子,迫不及待的打开盒子,痴迷疯狂的目光紧紧的黏在盒子里的玉如意上。 趁此时,玉博雅死死的抓着玉承祖的手腕,微低着头,飞快的向门口走去,一会儿的功夫,大门就在眼前。 突然,身后的宫崎风颤抖得高声喊叫着,“假的!假的!假的!假……”声音戛然而止。 宫崎风的咽喉处,贯穿着一支袖箭,没有人看到是谁是什么时候射出的,风驰电掣一般,扼住了宫崎风的生命。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也大张着,似还有没说完的话,而手里还紧握着那个紫檀木盒子,盒子里的玉如意已经染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几乎在宫崎风倒地的同时,一颗同样神秘的子弹射穿了玉博雅的心脏。他一把抓住玉承祖的后背,狠狠把他推出门外,同时在玉承祖的耳边小声而快速的说,“儿子,快回家!”然后,猛的关上了门,死死的用身体抵住身后的两扇门。 玉博雅感觉到生命的温度正一点一滴的从身体里流走,他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得冰冷。他缓缓的舒出一口气,缓缓的放松身体,慢慢的抬起头,凉凉的雪,冰冷的落在他的脸上, “哦,下雪了,玲珑说的对,真的下雪了。” 雪,漫天的大雪,铺天盖地的下着,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天上人间就已经是素白的一片了,白得那么彻底,白得没有一点缝隙,或许苍天不忍心看到万丈红尘中的悲哀与丑陋,痛苦与疯狂,伤心与欺骗,所以,才用这雪,用这纯粹的白,这撼人心魄的白,这洗刷灵魂的白,掩盖了一切,掩盖了人世间一切的欢乐与无奈;美好与丑陋;无私与贪婪;幸福与悲哀。可是,人心呢?!人心真的就能随着这样雪,这样的白,这样的纯粹,彻底的干净起来了吗?! 正是,眼波如水露温柔,妾意郎情两更羞。 无底人心贪念起,小窗落雪恨离愁。 ------------ 第三回 老慈父丧子魂归兮 玉家女热孝悲出阁 更新时间:2012-11-18 被推出门外的玉承祖,只听到院内一声枪响后,人声大乱。他拼命的拍着门,喉咙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个鸡蛋,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心里面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喊着, “父亲,父亲,您和儿子一起回家吧!” 眼前的大门即将被打开,里面的人就要冲出来,玉承祖只好一步三回头的,向家的方向跑去。 夜,已经很深了,玉府的议事厅里却依然灯火通明。 玉承祖低着头,跪在议事厅里,什么话都不说,谁问都没有用。其实,玉承租已经意识到,他或许会成为千古罪人。玉承祖对自己做下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就算他马上死去,也无法救赎自己的灵魂。他的耳边一直响着父亲最后的那句话, “儿子,快回家!”“儿子,快回家!”“儿子,快回家!” 除了这个声音这句话,玉承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 似乎身边的人都走了,也有人曾经要搀扶他起来,他沉默的拒绝了,他宁愿跪着。玉承祖的心中有一个妄念,他只要跪下去,父亲就一定会平安的回来,他执拗的跪着。 那个晚上,无痕姑母和我,在议事厅里陪了承祖大哥整整一夜,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冬日的夜是如此的漫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外面的雪下了整整的一夜,那是留在记忆中,京城下的最大的一场雪。一夜之间,茫茫的天地之间,就再没有了别的颜色,只留下了彻骨彻心、凄凉的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管家福来,一溜跟头的从外面跑进议事厅,脸色比外面的雪还要苍白,福来嘴唇打着哆嗦,眼神里都是慌张和无措。进了议事厅,只会站着不停的喘着粗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昨晚承祖大哥的样子,似乎就已经说明了什么,但是,我一直抵抗着心里的感受和害怕,拼命的压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可是,眼前这个在玉府呆了一辈子的老管家,惊慌成如此模样,我的心里陡然的升起了冷冷的不安。 我倒了一盏温温的茶,端到福来的面前,他的双手不受控制的哆嗦着,茶杯里的茶多一半都洒在了衣服上,无痕姑母走到他的身边,平静温柔的看着他,浅淡冷漠的声音,一如往常, “福来,不必惊慌,万事有我。” 无痕姑母的态度,稳定了福来的情绪,他终于哆哆嗦嗦的开口了, “二、二、二老爷在、在、在门外,已经、已经抬进府了。” 跪在地上,始终木然呆滞失魂的承祖大哥,一听到此话,便疯了似的狂奔了出去。我扭身要跟着出去,却被无痕姑母一把拉住了, “玲珑,陪在姑母身边,哪儿也别去。” 无痕姑母的手寒冷如冰,控制不住的打着哆嗦,但是,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冷淡, “二老爷,怎么样了?” “已经、已经去了!”福来的声音很低,但是很清晰。 “福来,把府里的门通通关上,什么客都不见,通知其他人。要记得吩咐下去,不得惊动老太爷!” 无痕姑母浅淡冷漠的声音,平静无波的神情,和冰冷的不停颤抖着双手,形成了奇异鬼魅的反差。 “是,小的知道了。”福来踉跄的退了出去。 我心底里那份冰冷的不安,瞬间变化成彻骨彻心的恐惧。我眼神慌乱的看向姑母,无痕姑母的脸,倏然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和生气,人也开始摇摇欲坠,我急忙扶着她坐下。无痕姑母紧紧的、紧紧的抓着我的手,抓得我很疼,刻骨铭心的疼痛蔓延到了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无痕姑母却抬起头,对我柔柔的,幽幽的笑了。 “玲珑,帮姑母一个忙吧!虽然,现在让你面对这些,很残忍,但是,总要面对的!” 无痕姑母站了起来,深深的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脸上依旧是那种朦胧的,平静的微笑,她把我的手牢牢的攥在手心里,把我带到前院的门房里。 门房里已经是哭、喊之声混沌一片,二婶母扑到博雅二叔的身上,嚎啕痛哭,哭得几次晕死过去,三婶母、四婶母、大嫂白依依和二嫂杨柳、还有三姐玉珀搀着、扶着、劝着,一起陪着哭着、疼着;博君三叔站在承智二哥的身后,泪眼婆娑,羸弱的身体不住的颤抖着,惨白的脸上泪痕未干。 “玲珑,帮你二叔擦擦干净,换件舒服的衣服。承智,你也去。” 无痕姑母对屋子里的人,逐个看过去,声音里是一贯的清冷浅淡, “别都呆在这儿了,关总管,灵堂就设在正堂的花厅里吧!你们大家都去帮忙,尽尽心吧!” 听了无痕姑母的话大家便各自离开。 玉承智直直的站在父亲的遗体前,他绝对不能相信,躺在那儿的,是前一天还鼓励他,“要勇敢的做自己”的父亲,不,这绝不可能! 我看了看站在那儿傻乎乎的承智二哥;又看了看捧着博雅二叔的衣服,颤颤巍巍走进来的二婶母;再看了看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博雅二叔;我一下子躲到了无痕姑母的身后,低声带着哭腔的说, “姑母,我想回屋了,我要回去。” 我不,我不想,我不要,我不能面对,我不行,我想逃了,逃开眼前的一切,逃得远远的。 无痕姑母用力的把我拽到她的跟前,她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 “玲珑,不怕,姑母在!” 我被无痕姑母那一对清亮通透得,有些冰冷的眸子催眠了,我松开了紧抓着无痕姑母的手,一步一步的向博雅二叔走了过去。我的脑子发晕,意识混沌不清,脚踩在棉花里,软软的使不上力气,脚下的地是倾斜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空空的胃里翻江倒海,我努力克制着不许自己吐出来。 终于,我来到博雅二叔的面前,他的脸有些发紫,但是很安静,他依然带着我送的围巾。看到那条围巾,我突然就不怕了,头脑清醒,胃里也不再难受了。我用手温柔的抚过博雅二叔的头发,回过头对承智二哥说, “二哥,去打些热水来吧!” 承智二哥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依旧直直的、呆呆的站着,没动。 “我去吧!二婶母,把衣服给我吧!” 门口说话的是去而复回的大哥玉承祖。他的声音低沉嘶哑,有一种痛哭后的清亮, “姑母,还没通知父亲呢!祖父和父亲住在一起,没有人敢去!” 无痕姑母轻轻的闭了闭眼睛,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承祖大哥走到我的身边,把博雅二叔的衣服缓慢柔和的放进我的手里, “玲珑,大哥去打水,要热水是吗?” “嗯,不能太热,比温水热一些就行,天太冷,我怕二叔生病。” 我认真的要求着,承祖大哥很努力的想对我笑,但是他没成功,还没有形成的笑容,在他的嘴角轻轻的划过,一下子就不见了。 承祖大哥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我知道了,不要太热,比温水要热一些。”他的声音哽咽着,快步的走了出去。 我轻轻的把围巾从博雅二叔的脖子上取了下来,解开他的衣扣,帮他换上衣服、裤子、鞋袜;我看到博雅二叔的左手的手腕处,绑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很像是一支箭筒,但是,比普通的箭筒要小很多。我没有动,也没有告诉其他人。想来,应该是对二叔很重要的东西吧!然后,我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的整理着他的衣服,总怕有穿得不舒服的地方。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闻到了一种雪后,清净、清新、清雅的味道。我对博雅二叔温柔的笑了,我的手温柔的抚过他的脸颊,好凉啊! “二叔,我没弄疼您吧,您觉得有哪里穿的不舒服吗?” 我的脸上爬过冰冰凉凉的东西,应该是泪吧!承祖大哥打来水,把水盆放在博雅二叔的身旁, “玲珑,我替二叔洗脸好吗?我保证,一定会很轻很轻的。” “嗯,大哥,您试过水温了吗?”我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 “试过了,你放心!” 我看到,承祖大哥的脸颊上有清晰的五指红印,泪痕尤见,博雅二叔为了救他而遇难,承祖大哥的心里一定很难过,很内疚的吧! “玲珑,你看,大哥洗得干净吗?” “干净,很干净!” 听着玉玲珑的一声“干净”,玉承祖的心里割肉剜骨的疼,他这辈子怕是干净不了了! 我还是把那条围巾,重新围在了博雅二叔的脖子上, “这样就不冷了,是吗?二叔!” 雪,又开始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忽不定的飞舞着,接近地面时候,却又变成了一滴一滴的泪水,犹如离人的血泪。 当夜,二婶母就病倒了,昏昏沉沉的一直叫着博雅二叔的名字;博君三叔也开始发烧,而祖父和父亲却还不知道这个噩耗。 点点滴滴似眼泪一样的雪,再也没有停止过,雪过无痕,雪落无声,也许是怕惊醒了,还在美梦中的人们吧!夜,好静啊! 我坐在回廊的尽头,这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博雅二叔的地方,还记得那天,当我踮着脚帮他围上围巾的时候,他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那时候,博雅二叔的手是暖的,是软的。可是,今天他的手,怎么就似寒冰一样的冷了呢?我用心的、使劲的暖着,可是,它还是冷的!我扬起脸,雪静静的落在脸上,很凉很凉。一条干净的手帕,递到了我的眼前,我以为自己没哭,却原来脸颊上凉凉的,不只是雪,还有泪。 我接过手帕,并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一定是关起远,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再不会是别人。我把那条手帕合在双手之间,手帕上残留着他的温度,在这个凄冷的雪夜,我还能有这样一点点的温暖,真好!我望着迷乱飘零的雪,就这样的坐着,他就陪着这样的我,安安静静的站着。 玉无痕站在父亲的院子外面,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脚上的绣花鞋已经被雪水湿透,而寒冷的感觉却是从心底发出的, “父亲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玉无痕一边想着,一边推开虚掩着的门,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到院子里。她尽量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连呼吸都是缓缓的。院子里唯一亮着灯的房间,便是玉博文的书房,她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进。 玉博文半倚在书塌上,手里拿着一本《诗经》,似睡非睡。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一惊,坐了起来。玉博文奇怪的望着从来都知礼守礼,进退有度的姐姐。玉无痕没有看他,而是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搭在椅子背儿上,然后坐下, “博文莫怪,我只是不想惊动父亲。” 玉博文穿上鞋子,披上一件外衣,坐到玉无痕的对面, “姐姐,有什么为难之事吗?” 玉无痕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的瞧着他,久久的没有说话。玉博文的心里不安起来,随着玉无痕的继续沉默,他的不安转变成了一种恐慌, “姐姐,是不是……是不是博雅?”玉博文忐忑的猜测着,他的脸上和眼睛里都写满了慌张,“他怎么了?受伤了吗?伤得如何?不会有大碍吧?!” “博文,我也希望博雅只是受伤而已,可是、可是……” 玉无痕的泪,终于冲破控制,倾泻而出。玉博文‘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绕着屋子无措、不停的走着,最后,他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书榻上, “不,我不相信,我怎么可能相信?”玉博文对着空气,大声的喊了出来,仿佛是在质问着什么人。 “博文,你冷静点,仔细让父亲听到!” “姐,您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无痕压低了声音,静悄悄的诉说着,清浅冷淡的声音,碰撞着玉博文的神经。 “等等,宫崎风是怎么知道,玉如意是假的呢?这说不通啊!” 听完了玉无痕的叙述,玉博文怎么都觉得,这件事情另有蹊跷。玉无痕安安静静的坐着,原本就似白玉一般的人儿,现在更是飘渺成了一团薄雾,一缕青烟。她没有回答玉博文的疑惑,因为她也没有想明白,问了玉承祖,他也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博文,事儿要不要禀报父亲呢?按理说,是应该让父亲知道的,可是,父亲现在的身体……” “我也没主意了,还是瞒一瞒吧!日后再……”玉博文无奈的望着姐姐。 “也好,博雅的丧事只能办得尽量简单些,就不通知本家、朋友了。” 两个人对坐沉默着,不是十分均匀的呼吸声,填满了屋子里的空间,此起彼伏。屋子外的雪地里,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就是玉家老太爷――玉展雄。 玉展雄没有惊动屋内的两个人,他独自拄着拐杖,踉踉跄跄的走出院子,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竭尽全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似乎这段短短的路途,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玉展雄的心底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儿子啊,让为父见你最后一面吧!” “啊!”一口鲜血从玉展雄的嘴里吐了出来,落到了雪地里,立刻就被不断飘落的,新的雪花覆盖了。玉展雄慢慢的擦去唇边残留的血,他扔掉了拐杖,拼命的朝着前方跑去。 博雅二叔的灵堂,依无痕姑母的意思设在正堂的花厅里,没有挽联,没有花圈,有的只是一片无始无终的素白。此时,博雅二叔已经静静的,躺在上等的杉木灵柩里,平和安详。 今夜是我和承祖大哥守丧,我俩一身孝服跪在灵堂上,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眼前的一切,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真实感,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不知所谓。我的心里不停的想着, “这一切,多可笑啊!这灵堂,这些纸钱,对博雅二叔还有什么用?!” 我抬起头,默默的看着灵堂上博雅二叔的遗像,遗像中的博雅二叔,没有一点笑模样,眼神犀利,严肃中带着倔强的神情。 “二叔,这一切,对您还有意义吗?”我一脸的苦笑,轻声的问着。 “咣当”,身后突然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冬夜的寂静,打破了满屋子的寂静,也打破了我的胡思乱想。承祖大哥和我同时站起来,惊讶的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祖父。 祖父蹒跚的向前走着,仿佛我和承祖大哥都不存在一般。他直直的走到博雅二叔的灵柩前,用力的扒着灵柩的边缘,清瘦的双手青筋暴起。祖父的呼吸短促,他看着躺在灵柩里的博雅二叔,伸出一只手,轻轻的为博雅二叔正了正衣领,摸了摸博雅二叔浓密的头发,笑意缓缓的爬上了他憔悴苍老的嘴角。祖父无限温柔,无限宠溺的看着博雅二叔,仿佛看着他那个幼小的,淘气的,英姿勃发的儿子,痴痴的呆看着。 “大哥,快去找姑母和父亲!”祖父的神情,让我忽然意识到了危险。我急急的摇着还在愣神的承祖大哥, “哦,好。”承祖大哥回过神,慌张的奔了出去。 我提着一颗心,走到祖父的身边,双手将他扶住,带着他缓缓的离开了博雅二叔的灵柩,祖父没有丝毫的反抗,软软的随着我走到门口。 突然,祖父的手牢牢的抓住了门框,我一惊,慌忙看向祖父,鲜血从祖父的嘴里喷涌出来,染红了他襟前的衣服,染红了庭院中白的雪,也染红了我白色的衣裤。 看着从我的手中,慢慢的滑落到地上的祖父,看着衣服上,妖冶妖媚妖娆,犹如鬼魅一般伸出触角,死死吸附在我身体上不断扩散着的红,我失去控制的尖叫起来, “啊……啊……啊……” 我松开扶着祖父的手,抱着头,不停的尖叫着。我不辨方向的想要逃离,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从后面紧紧的揽住了我, “玲珑,你看着我!玲珑,别怕!” 我转过身,抬起脸,一片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关起远深沉的目光,带着无限的温暖,我感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热度,我一下子扎进了他的怀抱里,双手紧紧的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不停的打着哆嗦。 “玲珑,好了,没事了,没事的。” 关起远的声音温柔似水,轻柔如梦,如梦呓般在我的耳边低低的徘徊。他慢慢的拍抚着我的后背。或许是关起远的安抚起了作用,我停止了哭泣,但,还是抓着他的衣服,克制不住的打着哆嗦。 “老爷,姑奶奶,玲珑小姐怕是受了惊吓。”关起远对刚进来的无痕姑母和父亲说。 玉博文恍若未闻的站着,呆呆的看着小厮们,把祖父抬进了灵堂后的房间里,神情恍惚得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哑剧。 “博文,你去照顾父亲,这里有我呢。” 玉无痕不清楚玉博文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只看见玉博文糊里糊涂的对她点了点头,便如同被控制的傀儡木偶一般,走开了。 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玉无痕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只能凭着本能在做。她转过头吩咐跟在身边的小厮, “去请于大夫,就说‘老太爷的旧病犯了,很急。’务必请于大夫立即过府。” “是,小的明白。”小厮领命而去。 无痕姑母原本想从关起远的怀里,把我接过去,但是,我的双手牢牢的、死死的揪着关起远的衣服,仿佛溺水的人,握着手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怎么劝都没有用。 最后,无痕姑母无奈的放弃了,她叹着气说,“你就先陪玲珑回房吧,让她早些休息。” “姑奶奶,如何使得?” 关起远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虽说,玉玲珑基本上还算是个孩子,但是,毕竟男女有别呀。 “起远,去吧,好好陪着玲珑。对你,我是放心的!”无痕姑母对着关起远的眼睛,苦笑着,声音仿佛幽幽一叹,“如今,顾不了许多了,只要玲珑别再出什么岔子,就好!” “是,姑奶奶,小的,明白了。” 关起远小心翼翼的扶着我向后院走去。雪一直在下,地上积了很厚的雪,很滑。我的全身打着哆嗦,意识混沌不清,根本就没有力气自己走。关起远索性将我横着抱起来,我的双手紧抓他的衣服,头自然的靠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走路时身体的起伏,我觉得困了,想睡了。 关起远低头看着在他怀里睡得并不安稳的玉玲珑,脸上露出许久不见,憨实的笑容,眼睛里,折射着冰雪的光芒,流动着迷人的光彩, “睡吧,安安稳稳的睡吧!我会守护着你,让所有的灾难都远离你!” 可惜啊!万丈的红尘,纷扰的乱世,都不是一个小小的关起远能改变的,即将到来的灾难,也不是他的能力可以守护得住的。 这一场冬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玉府的上下、内外,一片无始无终的素白。 在我受到惊吓的那天晚上,当于子谦大夫赶到的时候,祖父早已经魂归离恨天。于大夫说,祖父是因为常年有病在身,加上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一时之间,心脏无法承受如此大的刺激。所以,在祖父倒下去的同时,就已经气绝了。 玉家在一个清寒的冬天里,同时失去了两位擎天之人,所有的人都在尽可能的忙碌着,因为不知道,今后的玉家会何去何从。玉府的讣告上,并没有写出玉博雅真实的死因,只写着“因病”,因为,依照祖礼,“凶死”之人,是不能被葬入祖坟的。 玉展雄和他的儿子玉博雅的灵堂,设在玉府前院的正堂正厅之中,正堂中原有的摆设、家具一概撤掉;灵堂正中的地上一左一右的摆放着两口上等衫木灵柩。灵柩前面的供桌上,放着两盏长明灯,它能为死者的灵魂,照亮另一个世界的路;供桌的前方是紫檀木的香案,香案上摆放着木质长方形的、设有底座的两个牌位、三牲和鲜果供品,两边是一对巨大的、燃烧着的白色丧烛。 左边的牌位上自上而下,用老宋体书写着“玉门玉公展雄之灵位”; 右边的牌位上书写着“玉门玉公子博雅之灵位”; 香案的两侧是各位本家、亲朋好友送来吊唁的鲜花和花篮,挽条上隐约的可以看到“悼念”“哭悼”“某某人泣挽”的字样。灵堂的上方高挂着玉展雄、玉博雅的遗像,下面是玉博文手书的,斗大的“奠”字;左右两侧高悬着玉家各位亲人书写的挽联, 玉无痕的挽联是,“前世典范,后人楷模,音容宛在,浩气常存;流芳百世,遗爱千秋,名留后世,德及乡梓”。 玉博文的挽联写着,“天上陨明星,人间少俊杰;瑶池来贵客,佛国添金刚”。 玉博君的挽联写着,“半世俭朴留典范,一生勤劳传嘉风;落日流水千古悲,凄风苦雨百年愁”。 玉玲珑书写的挽联的是,“当风慈竹觅难寻,经雨晚萱空留芳;夕阳千古红尘恨,浮云百年人世游”。 玉承祖的挽联写着,“悲声相随野鹤飞,哭音难挽流云住;残山剩水怀旧宇,朗月清风读遗诗”。 玉承智的挽联写着,“祖德难忘,风凋祖竹,继承遗志,克颂先芬”。 玉承德的挽联写着,“难忘手泽,永忆天伦;音容已杳,德泽犹存”。 关起远敬献的挽联是,“一生行好事,千古留芳名;高风传乡里,亮节昭后人”。 亲人的挽联外侧是亲朋故交,挚友邻里赠送的,层层叠叠的祭幛。清风偶然吹过,密密的祭幛随风优雅的舞动,那是上苍的幽灵前来拜祭呢?还是没有走远的灵魂,回家探望亲人呢?佛曰,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灵堂布置得素洁、淡雅、肃穆,即没有演奏哀乐的锣鼓班子,也没有禅僧道士做的解冤洗业醮,更没有超度亡灵的水陆道场。即没有人来人往的悼念,也没有摇山震岳的哭声。有的只是一片天接地壤,无缝无隙,无边无际的,最原始、最质朴的素白,那是天地初开时,唯一的颜色。 之后,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发丧。 这场如此简陋,没有任何排场的葬礼,在府内府外,街头坊间掀起无数的流言,已经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 “我看啊!玉府怕是要败了!”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玉府已经是得天独厚啦!” “不是说有什么法宝吗?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了?” “什么法宝,不详倒是真的。” “行了行了,人家兴旺的时候,都是好话。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先众人推了!” 葬礼过后,由玉无痕做主,把玉家玉器行交给了玉承祖和玉承智兄弟俩打理。但是,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葬礼后的第三天,于子谦大夫登门拜访。 于子谦本人都对自己此次拜访的目的,产生过怀疑,他觉得,自己的请求简直就是荒唐,要是玉家的人把自己直接赶出去,他都觉得不为过,可是,事情必须要解决的,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唉……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为难过! 于子谦没用小厮通报,直接来到玉博文居住的院子。此时,他正在堂屋里,坐立难安的等待玉博文。玉博文这些天,几乎是不见客的,只是因为来访的是于子谦,玉博文还是硬撑着,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玉博文的面容憔悴,唇色苍白,人也没了精神;因为还是热孝之中,孝服未除。 于子谦忙站起来,热心的说,“博文兄,近来身体可好?” 玉博文缓慢的点了点头,扶着桌子的边缘,吃力的坐下,“子谦,今日到访,可是有事?” 嘶哑而无力的声音让于子谦的心里又多了几份犹豫,他咽了口吐沫,清了清嗓子,张了张嘴,就是没能说出话来。敏感的玉博文发现了于子谦的为难, “子谦,可是有为难之事?” 于子谦在椅子上不安的挪了挪身子,咽了口吐沫,清了清嗓子说,“博文兄,实不相瞒,这件事情,让我着实无法开口。” 玉博文抬起头,用浑浊的目光认真的看着于子谦,“子谦,有何事,但说无妨。” 于子谦还是犹豫着,他忽然想起临来的时候,母亲为他出的主意,“博文兄,请姑奶奶来吧,我一次把话说完的好。” 从于子谦的犹豫和含糊其词里,玉博文已经大概猜出他的来意了。不会错的,不然,一向潇洒自如的于子谦,怎么会为难成这个样子。 “来人啊!” 门口伺候的一个小厮,应声进来,“小的在,老爷您吩咐。” “去把姑奶奶请来。” “是。”小厮领命而去。 屋内的两个人忽然无话,气氛变得有点尴尬,于是,于子谦一边拼命的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话,一边用眼睛的余光不停扫视门外。玉博文的眼睛半睁半闭的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于子谦,心里在反复的琢磨,不知道姐姐会是什么主意。 此时,院中传来禀报,“姑奶奶来了。” 玉无痕依旧是一身素白衣裙,鬓边别着一朵白色的绒线花,神情也一如往昔,淡淡的,冷冷的,只是许多天以来,她整夜整夜的失眠,眼下的黑眼圈是遮挡不住了。 玉无痕对于子谦说话的时候,在平时的轻浅冷漠中,总多了一份格外的客气,“于大夫安好!您悼念家父,家弟所赠的花圈和挽联,小女在这里谢过了。” 说完,躬身向于子谦行了一个深万福,于子谦赶忙起身弯腰还理, “姑奶奶,您不必如此,子谦万万承受不起呀!” 二人客套完毕,各自落座。玉无痕对于子谦今天的来意,也有些准备,只是事到临头了,心里多少有些忐忑。玉无痕和玉博文都不说话,等着于子谦开口,于子谦狠了狠心,反正来都来了, “姑奶奶,博文兄,本来事情真的是很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说,可是,我也是没办法,如果,玲珑不在热孝期间嫁过来,就要等到三年之后了,可是小儿的身体,怕是拖不到那个时候的。二位都知道,如果小儿还没成婚,就……,是不会被允许葬进祖坟的。我也觉得自己很自私,很荒唐,如果二位,从此拒绝与我往来,甚至现在就将我赶出府去,我绝对没有半句怨言。但是,我求求二位,能够考虑我的请求!子谦求求二位了!” 于子谦几乎是闭着眼,像背书一样,说完了上面的这些话。之后,直接跪倒在地,头低得很低很低。 玉无痕与玉博文面面相觑,两人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无奈而悲哀的神情,玉博文吃力的站起身子,伸出双手扶起于子谦,“子谦,言重了,只是此事也要待咱们商量商量啊!” 于子谦站起来,早已满脸是泪,他紧紧的握着玉博文的手,说不出话来。 “于大夫,您先请回,明日自会给您一个交代。” 玉无痕的声音因为冷漠、客气,而显得十分遥远,听在于子谦的耳朵里,却犹如天籁。于子谦郑重的深深鞠了一躬,带着满脸的激动和感恩离开了。 屋内的姐弟俩,同时乏力的瘫坐在椅子里,深深、深深的叹气。 “姐姐,打算,答应?”玉博文还是不甘心的追问了一句。 过了许久,许久,久得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玉无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有看玉博文,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直的走了出去。玉博文看着她的背影,她显得那么的隐约、飘渺,和清冷孤单。 泪还是流了下来,玉无痕双手抚过自己的脸庞,把手指缓缓的送到了嘴边,原来,这泪依旧是咸的,可是,为什么她分明尝到了苦涩,一直苦到了心底里的苦涩! “玲珑,姑母可以进来吗?” 门上响起无痕姑母轻巧的叩门声,我赶忙收好马子服的信,信上说,他们全家明天要回乡祭祖,几天就回来,只是,近期恐怕无法给我写信了。 “姑母请进。” 我急忙离开书桌,坐到床边,顺手拿起一件还没有绣完的女红。无痕姑母走过来,静静的坐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盯着我瞧,我被瞧的不好意思了,抬头匆匆的对她一笑,又匆匆的低下头去。 “玲珑更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啦!” 无痕姑母的手温柔的抚开,我额前的刘海儿。我愣了一下,无痕姑母和我之间很久没有,如此亲爱的举动了。 “其实,姑母才漂亮呢!不,不是漂亮,是美!”我真心实意的这么说。 无痕姑母很美,樱桃小口、柳叶弯眉、高挺小巧的鼻子,文弱精致的气质,在我的眼里,无痕姑母完全是一幅古代的仕女图。 与无痕姑母比起来,我的五官实在不够精致。眉毛黑而无形,眉尾还有些散,嘴巴不够秀气,嘴唇有些厚,鼻子不够挺直,鼻头有些翘,身材不够修长,肩膀有些宽。或许,我最像无痕姑母的地方,就是看起来文静恬淡的气质吧! 笑意爬上了无痕姑母的眼角眉梢,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姑母老了。” 无痕姑母拿过我手里的女红,低下头继续绣着,“玲珑,姑母好吗?” “好啊!” “要是姑母让玲珑做一件,你不是很喜欢的事情呢?”无痕姑母始终低着头,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心里生出害怕。我半是试探半是迟疑的说, “姑母不会的,您那么疼玲珑……” “如果,姑母会呢?” 无痕姑母突然打断了我的话,猛的抬起头来,两道凌冽的目光直直的射入我的眼中。我呆住了,从来没有见过无痕姑母这样的目光。 无痕姑母重新低下头,继续绣着手中的女红,然后,轻描淡写的对我说,“玲珑,我和你父亲决定,让你在热孝期间,出嫁!” 我没有听明白,继续呆愣着,专心致志的看着无痕姑母做女红,仿佛这就是我现在唯一重要的事情。我慢慢的站起身子,泪水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不分主次的涌出眼眶,我歇息底里的大喊起来, “为什么?姑母,您告诉我,为什么?”我哭倒在她的脚边,猛然抓紧她的手,可怜兮兮的仰视着她,我放低了声音,央求着, “姑母,求您,求您啦!求您别打碎我的世界!” 泪,汹涌而出,遮挡了全部的视线。这个世界只剩下无痕姑母冷冷的,浅浅的声音,“玲珑,原谅姑母吧!这件事你是非做不可啦!” 我乏力的松开了她的手,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身体摇晃着走到书桌前。我直直的盯着放着马子服书信的抽屉,心底里的害怕在不断的上升、上升、上升,上升到胸口变成了一股巨大的愤怒。我的脑海中闪过往日无拘无束的快乐,无忧无虑的美好,伸手可触的浪漫。不,我不要失去,我不能失去。泪,就在这一刹那,干了。 我突然转过身,风一样的卷到床边,拿起女红篮子里剪刀,没有片刻的迟疑,用尽全力向自己的喉咙处扎下去。无痕姑母迅速的扑过来,用双手护住我的脖子,剪刀,狠狠的刺进了她的手背。血,殷红、妖艳、魅惑的血,带着姑母体温的血,紧紧的贴在我的胸口。我丢掉了剪刀,惊慌失措的推开她,我的后背抵在床柱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无痕姑母用没有受伤的手,压在受伤的手背上,温温柔柔的对我笑了,“玲珑,别怕!” 无痕姑母的鲜血让我心中的愤怒和怨恨,瞬间化为乌有。哦!我最最亲爱的无痕姑母啊!我直扑过去,扶姑母坐到椅子上,跪在她的身边, “姑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玲珑,不怕,姑母自己会处理的。”站起来,绕过跪在地上的我,无痕姑母向门口走去。走门前她站住了,背对着我,轻轻的说,“玲珑,好好珍惜自己,别做傻事!” 关门的声音响起,我失神的跌坐在地上,马子服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动,我苦恼的伏在椅子上,哭起来, “啊!子服,子服啊!我该怎么办啊?” 窗外,暮色悄悄的爬上来,又是一天中落霞满天的时候。 我突然抬起头,一道亮光闪进我的心里,“也许,也许我可以……是的,我可以,子服一定也可以!” 我爬起来,急匆匆的写了一封信,让越女给马子服送去,信上说,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他。越女出门后,莫言随着我来到了后花园的秋千架下, “小姐,姑奶奶和老爷,真的要你嫁啊?”莫言小心翼翼的问。 “嗯,是真的!”我坐在秋千架上,轻轻的前后摇着,“但是,子服会带着我逃走的。” “天啊!小姐,您要和马少爷私奔啊?!”莫言吃惊的叫了出来, “嘘!小点声!不然,你说,我要怎么办啊?” 我停止了摇晃,使劲的咬着嘴唇。莫言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很无奈的摇了摇头, “您是知道的,姑奶奶决定的事情,是不可能改变的!”我俩同时叹气出声。 今晚的月亮和那晚的一样,又大又圆,月光自由的挥洒在夜的画布上,真美啊!时间太快又太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马子服气喘吁吁的停在我面前,急匆匆的开口就问, “玲珑,出什么事儿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有事呀!” 我对他撒娇,故意不说,就想看他为我着急的样子, “你那么急着见我,还非见不可,一定是有急事的。” 我站起身,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鼻子。看着他的嘴,我舒心的笑起来。哦!我的子服,体贴而懂我的子服。我认真详细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他说了一遍,他起初显得很激动,后来显得有些无奈而不知所措, “可是,可是,玲珑,我能做些什么呢?” 马子服的眼睛里有一颗泪珠滑落,我不喜欢他流泪,总觉得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但是,今夜,他的眼水滴在了我的心上,让我无所顾忌的说出了我的计划, “子服,你带我走,离开这儿,我们走!” 马子服傻乎乎的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对着他大声喊了出来,“子服,你带我走,离开这儿,我们走!” 马子服的目光中,倏然充满了惊恐,仿佛,我从温柔的恋人,瞬间变成了妖魔鬼怪。 “不不不不,这不行,这绝对不行!这、这、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你别问了!”他逃开我的目光,转过身子避开我。 “不,你一定要说!为什么?”我不死心,他一直对我是有求必应的,我固执的追问着。 “玲珑,不行就是不行!反正是不行!” “就不,今天,你不说个子丑寅卯来,你就休想离开!” 我的固执继续发作着,马子服忽然转过身子,面对我。他眼睛里长出了一层冰冷的膜,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陌生。我不知道,他还是不是我的子服? “玲珑,今天我们都说真话,好吗?” 我傻乎乎的发着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们之前说的都是假话吗?” “咱们不说辈份,也不说你的不祥。” 我继续发着呆,心里的声音又说话了,“那么,你要说什么呀?” “只说我的处境,父亲已经为我定下亲事,而且已经下过大定,这次回乡祭祖就是为了择个良辰吉日,给我完婚的。” 我依然发着呆,心里的声音沉默了。马子服的话一句一句清晰的响彻在我的头脑中,一句一句的分外清楚,他说的是真话,我是他的长辈。他说他的处境,他要成亲了。他说我是不祥的,对,他说的,我不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忽然毫无征兆的狂笑起来,眼泪顺着眼角的笑纹,悄悄的跳跃到地上。我弯着腰,跪在地上,狂笑着。 马子服要成亲了,如果,没有今天的一场大闹,他打算要如何向我交代?向我解释?不、不、不,他原本就不需要对我交代什么、解释什么。成亲之后,他可以自然而彻底的消失,从此,我和他便是咫尺天涯,两不相识。多可笑啊!多可笑的世界,多可笑的爱情,多可笑的我啊!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我的笑声显得凄厉、悲怆、恐怖。 原来,不过是一场自己骗自己的春梦而已。我不伤心,一点都不伤心!我停住了笑,擦干脸上纵横的泪,冷着脸,站起来。我拽下挂在脖子上,承智二哥送我的玉佛,递给他, “这是给你的还礼,谢谢你送我的笄礼礼物。” 马子服茫然无措的盯着我的脸,眼睛里溢满了恐慌。见他迟迟不敢伸手接过玉佛,我就将玉佛硬塞进他的手里, “你、我就两不相欠,你可以走了。” “越女,莫言,我们回房!”我大声招呼着我的两个丫鬟。 身后,马子服带着哭腔的声音,依然敲击着我的耳膜,“玲珑,我是爱你的!玲珑,我带你走!” 我猛的收住脚步,缓缓的转过身子,我需要证实,这是不是我的幻觉,“子服,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我、我是爱你的!”马子服的目光恍惚,不敢与我对视, “我说的不是这句!”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对着他大喊,“子服,马子服,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马子服迅速的向后退,拼命而惊恐的摇着头,“不、不、不、玲珑,我不行,我不能!” “你……”面对他的苍白和惊恐,我感到无话可说。 这就是我的爱情,这就是我的梦。面前的男子面色灰暗,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他是谁?是不是我心中曾经热烈而深情的盼望?是不是我美丽的爱情憧憬?大胆的告白,强烈的思念,甜蜜、狂热,如同烈酒一般。我,毫无防备的喝光了这杯烈酒。可是,我喝醉了,是的,我醉了,醉得不知今夕何夕,醉得不知天上人间,醉得把梦境看成了现实。 “子服,真的不行吗?我求你,好吗?” “玲珑,你原谅我吧!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 我彻底清醒了,梦,该醒了。“不,你还是忘了我吧!我也要忘了你,忘了关于你的一切!” 转过身,我离开。 “玲珑!玲珑!” 马子服深情而苦涩的呼唤,还是让我停住了脚步,只是,我没有再回头。我发现,我并不恨他,反而有些同情他。 “子服,回家去吧!” 我离开的脚步凌乱而急促,我用尽全力保持脊背的挺直。我想,我应该长大了,我不能总活在自己的梦里。但是,不听话的眼泪呀,却固执的迷住了双眼。 回到西小楼,我不意外的看到关起远站在楼门前。这块石头,一定是什么都知道的,我想,我和马子服的事情,他一定也是清楚的。关起远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清楚,但是。什么都不说,这一点倒是和祖父有些相像。 我和他面对面的站着,我的脸上依然有泪未干,在关起远的面前,我是不需要任何伪装的。他默默的递过来一方手帕,我摇了摇头,没有接, “你放心,我没事。” 在关起远关心的目光中,我快步的走进小楼,回到房中。 我插上房门,推开窗子,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桌的前面,眼中的泪水已经干透,脑子里出现的全是空白。在这样一个冬夜,我为什么听到了夏日的蝉鸣,听到了溪水的潺潺,听到了阳光灿烂的穿过树叶。低下头,拉开面前的抽屉,拿出里面所有的信笺。一字一句的读着,看着,奇怪着泪水都跑到哪里去了。似乎这一封封情深意重的书信,这一句句热烈刻骨的爱语,都从来不曾与我有过任何关系。恍惚间,仿佛我走过的全是别人的故事。那些曾经的欢乐,那些曾经的柔情,那些曾经明媚的笑脸,我如同一个陌生人一般,漠然而视。 这个冬天真冷啊,彻骨彻心的冷。 我紧握着一场春梦,回到了梦开始的秋千架下,一丝不苟、分毫不差的把梦烧掉,耳边即时响起,儿时祖父爱读的那首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时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是呀!春梦本无痕。我看着火将梦全部的燃成了灰烬,消失在烈烈寒风中。而,心中的火,依旧熊熊燃烧着,不熄的燃烧着,烧尽爱恨情仇,烧尽痴念贪嗔,将我的世界烧得精光,烧个得清透,烧得干净。 出嫁前,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 我把越女和莫言叫到身边,吩咐着,“我们三个人自小一起长大,我一直视你俩为姐妹,你们也当我是妹妹,一向宠着、护着,只是,筵席总是要散的,我想为你俩选个好人家,你俩可愿意?” 越女和莫言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真是女孩子青春正当年的时候。越女哭跪在我的面前,我心疼的捧着她的脸,为她拭去泪花, “越女此生只跟着小姐,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莫言慢慢的跪下来,“小姐的心思莫言知道,但是,莫言死也不嫁。” 泪水从我的眼眶中决堤,我闭上眼睛,微微的蹙眉,轻轻的咬唇,原来,该留下的总会留下,该走的迟早要走。我微笑着睁开眼睛,柔声的说, “起来吧!傻丫头,我也没逼着你们,非嫁不可啊!” 接下来,我去拜见父亲。父亲依旧住在祖父的小院里,面对容颜憔悴的父亲,我双膝跪地、叩首,清楚的说, “父亲,玲珑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望父亲能好好保重身体!” 父亲用颤抖的双手扶起我,目光留恋在我的脸上,我多希望他能像小时候那样抱抱我。小时候,父亲的膝盖是我最舒服的椅子,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听他读或长或短诗句,是我最喜欢的游戏。而如今,我不愿意看到父亲眼中强忍的泪水,匆匆离开。 我出嫁前的告别式,正式开始了。我告别了家里的老老小小,告别了满园子我的花,告别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告别了花木扶疏的深深庭院。此一别,我便再也不是娇憨而无拘无束的玉家女儿。 最后,我来告别无痕姑母。我的侄女玉芳菲和外甥女关玲玲,正在无痕姑母房中玩耍, “玲珑,你来看,这两个小家伙可有意思啦!” 无痕姑母的声音里是弥足珍贵的阳光,我踱到床前,床上的两个小小女儿,正笨拙的玩着,莫言为她们做的布娃娃。 “她俩总是自己玩自己的,又会很有默契的交换玩具,然后,依旧如此。玲珑,多有意思啊!” “姑母,我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吗?” 我突兀的问话,让无痕姑母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她心虚一般的匆匆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冷淡的说, “会有的,每个女人都会有的。” 我目光呆滞的望着玉芳菲和关玲玲,慢慢的摇着头,把涌到嘴边的千言万语咽了回去。我坐到无痕姑母的身后,把下巴轻轻的放在她的肩上,双手环住她的腰。无痕姑母抚摸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轻柔的晃动着身体,温柔的同我一起看涌进窗子里的落霞,我的耳边是无痕姑母如梦一般的声音, “玲珑,不怕,姑母在。”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是啊,永远都会如此,只要有无痕姑母在,玉玲珑就什么都不怕! 公元1926年,民国十五年,旧历丙寅年,正月初八。 在社会局势动荡不安和混沌不清中,我出嫁了。因为是在热孝,也因为我的新婚丈夫,近来身体越来越差的原因,所以,我的婚礼简单至极。除了必须有的,撑场面的三书六礼、过文定、过大定等等仪式之外,就是将我的花轿从玉府抬进于家。 我把莫言留在父亲的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越女作为陪房大丫鬟和我一起离开玉府,除了无痕姑母为我准备的嫁妆,我只带走了我的书和我的花种。 出嫁的那天,来玉府迎亲的是新郎的哥哥,玉府中送亲的是承祖大哥。 我独自一个人,穿着绣满了龙凤呈祥的大红嫁衣,默默的穿行在玉府的雕梁画栋之中,耳边一遍一遍的响着无痕姑母的叮嘱。无痕姑母为我做了很多件旗袍,并告诫我,以后不能再穿裤装了。 精美的大红色花轿,载着一身火红凤冠霞帔的我,穿过玉府那一片无始无终,凄凉悲苦的素白,穿过京城里灰的墙、红的墙的大街小巷,穿过我凄凉而荒芜的梦,带着无痕姑母那低低的、柔柔的声音,“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来到了我的新家。 正是,蝉鸣惊醒青春梦,转眼秋风扰月魂。 白雪红颜一夜老,辞别旧日路难寻。 ------------ 第四回 寒冬夜悲凉未亡人 草药田无心种恶果 更新时间:2012-11-18 北京西城区,一座规制整齐的四合院里,是我的新家——于府。 灰色的砖墙映衬着悬山式的门楼,房脊两端耸立着造型简单的鸱吻,椽头上整齐排列着三角形滴水。屋檐下,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门扇上,镶嵌着一对金黄色的椒图兽头,紧闭的壳口中垂着门环,一幅双钩镌刻的红油红字门联,“杏林月明,天人合一”,镶嵌在大门上。门楣上伸出两个六角形的琉璃瓦门簪,一左一右的嵌着“青、囊”两个字,大门两侧的石鼓上雕刻着盛开的牡丹花;高高的门槛,连着三级青石台阶。 一道雁翅影壁隐藏在黑漆大门后面,精雕细琢的隔开了视线。影壁顶部的琉璃筒瓦整齐而乖巧的躺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陪衬着影壁中部长方形的框架,和四角上精美的砖雕,框心里一个“和”字凸出墙面,温和的看护着这个家。 影壁前后爬满了紫藤,四月的时候,总能见着一串串硕大的花穗垂挂枝头,朵朵花坠,紫中带蓝,灿若云霞。 唐代“诗仙”李白的“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幅风景吧! 而《本草纲目拾遗》中记载的紫藤,又是另外一个样子,“紫藤,花揉碎拭酒醋白腐坏;子作角,其中仁熬令香,著酒中令不败,酒败者用之亦正。四月生紫花可爱,人亦种之,江东呼为招豆藤,皮著树,从心重重有皮。” 紫藤用于药,可以治疗腹痛、蛲虫病,但是,紫藤的豆荚、种子和茎皮有毒,虽然毒性不大,但不可长期服用。 影壁和大门相对,构成了狭长的前院,院中,五间“倒座”的南房,是府内佣人居住的地方,整洁干净的院子里,一棵老槐树盘根错节,树枝虬龙般浮云而上,仿佛随时都可以为人间行云布雨一般。 北平城中的四合院,大门一般不开在正中,而是开在整座四合院的东南角上,这是建筑四合院的规矩,“坎宅巽门”,取意吉祥。 大门斜对着的垂花门,倒是建在整个四合院的中轴线上,连接着前院和后院。两道磨砖对缝的砖墙,簇拥着华丽精美的垂花门。门外,伸出墙面的屋顶被做成了清水脊,而门内的屋顶则是卷棚顶,屈伸程度不一样的屋顶,能够让雨水很快的从屋顶上流走,还能防止雨水对垂花门和阶石的侵蚀。伸出门外的祥云梁头下,有一对倒悬的短柱,朝下的柱头上怒放着娇俏完美的花萼云,颜色艳丽,油漆考究。 垂花门内是一道无砖无瓦无字的影壁,六块平遥推光漆器相拼而成的影壁上,用素底描金的手法,彩绘着神农尝百草,李时珍高山寻药,药王孙思邈著《千金方》,神医华佗创五禽戏,悬壶济世的故事,虎守杏林的故事,栩栩如生,有血有肉,仿佛一个从远古而来的老人,在诉说着那段传奇。 影壁后,就是于府的后宅,后宅的东、西两侧各七间厢房,迎面是五间朝北的正房,互相之间被抄手游廊连接着,并汇合在垂花门,形成了一个整齐的四边形。天井中,砖石铺成的“十”字形甬道,通向各处所有的门。山墙之外是后建的花园和跨院。 基本上,于府是一所中规中矩的四合院,没有任何的无奇特之处,但是,因为主人参与了房屋的建设,所有从宅子各处的陈列、摆设、装饰、装潢上,一眼便可以看出宅子主人的志向和职业了。 于家的人口比较简单,祖母于陈氏,早年守寡,含辛茹苦养大了独生子,就是我的公公于子谦,如今,居住在宅子后面的跨院里,颐养天年。家中诸事都交给了我的婆母于王氏打理。公公、婆母的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于逢春,是个翩翩君子,身材修长挺拔,为人清朗而毫无心机。如今,于府外是大哥于逢春主事,于府内是大嫂李淑媛当家,男外女内,琴瑟和鸣。于逢春夫妇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于修和,虎头虎脑、活泼可爱。 公公和婆母的小儿子于逢源,就是我的丈夫,自幼体弱多病,在我们成亲的当天晚上,便撒手西去。现在,我的丈夫对于我,只是床头摆放的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还有堂屋中写着他名字的牌位,和一天三次燃上的香烛。而我能够触摸到的印象是在拜堂时,盖头下的一双黑皮鞋,和在人声鼎沸之中,那一声声无法抑制的咳嗽。 于府的院落中,随处可见各种的药草,阵阵药香总是伴着微风飘起。我知道,又是我想家的时候啦! 于府的黑漆大门闪着油亮的光,闪得玉无痕眯起了眼睛,微微的退了一步。她不愿意来到这里,是因为她不愿意想起那个梦,那个一生中唯一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梦。可是,为了玉玲珑她只能来,只能让曾经的梦在心中,百转千回。 自从守寡之后,玉无痕一直深居简出,从来没有主动上门拜访过哪一家。所以,当于子谦听见府里的佣人禀报“玉府姑奶奶来访。”的时候,他压根儿就没敢信,觉得一定是佣人不识人,误报了。 “于大夫,冒昧来访,还请见谅!” 直到神情冷漠,语气清冷的玉无痕,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于子谦依然觉得恍若梦境。他梦游一般的和玉无痕说着话, “真的是你,你怎么、不是、您怎么……您里面请。” 于子谦神思恍惚的望着玉无痕,她竟然一点都没变,和他在梦里见到的一样,纯净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仙子。 “谢谢!” 玉无痕的嘴角嘲讽的向上一翘,转身走进正堂中,自顾自的坐下之后,轻轻的端起茶盏,若无其事的喝着。好不容易回过神的于子谦,赶紧跟着玉无痕进了正堂,他不知所措的正襟危坐着。玉无痕看似随意的打破沉默,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老夫人近来的身体可好?” “劳您惦记,家母一切都好。” “于大夫,今日我是否能见见老夫人?” “不知姑奶奶要见家母,所为何事?” “为玲珑。” 玉无痕一直没有正眼看于子谦,没有温度的神情和声音仿佛一道透明而坚硬的屏障,隔开了尘世,以及尘世中的于子谦。可是,这一切在于子谦的心里却掀起了巨浪滔天,他不愿意被隔离开,最少,此时此刻,他想离她近一点。 “无痕,我、你、你是想……” “于大夫,您称呼我什么?” 玉无痕冰一般的声音,切断了于子谦的话,她调高右边的眉毛,一双晶亮的长眼睛斜视着于子谦。于子谦张着嘴,费力的换了一口气, “我、好吧……来人啊!” 一个面目清秀,打扮齐整的丫鬟应声而入,“老爷,您吩咐。” “去禀报老夫人,玉府姑奶奶求见。” “是。” 丫鬟领命而去,屋内的两个人,重新陷入沉默。 于子谦偷眼看着一动不动的玉无痕,她依旧是一尊白玉观音,只是,给人的感觉更加清冷孤傲了。于子谦的心里一直觉得,他欠她一个解释一句道歉,只是他没有勇气,更找不到机会开口。现在,机会静悄悄的来了,或许是这辈子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了。 于子谦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终于,说了出来, “无痕,请你原谅我,好吗?那时候,我太年轻了!” 玉无痕原本就没有表情的脸上,更显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她慢慢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无边的沉默占据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一呼一吸的声音里,于子谦听到玉无痕在说, “善待她吧!她就是我!” 于子谦不置可否的走到玉无痕的身后,呆呆的看着她的耳垂,那儿挂着一副晶莹剔透的滴水白玉耳坠,他认识,是他送的。玉无痕在空气中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她知道,是他的。 玉无痕的梦里习惯性的弥漫着他的气息,而今天,如此熟悉亲切的气息,猝不及防的挤进她的鼻腔,让她感到束手无措的同时,心底里莫名的愤怒被狠狠的揪了出来,她忽然提高了声音,说, “是的,她就是我,她的男孩也没有带她走,就如同……当年的你!” 玉无痕猛然转过身体,依然黑白分明的亮眼睛直视着于子谦的眼睛,于子谦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可是,他的眼睛始终无法移开视线,如同被磁石牢牢吸引的磁铁一般,慌乱的情绪之中,于子谦伸出手想要去牵她的手。玉无痕没有躲避,于子谦还是没有牵到她的手,因为,门外丫鬟禀报, “老爷,姑奶奶,老夫人有请。” 看到于子谦僵在半空中的手,玉无痕无奈而柔和的笑了。她和他,永远都是如此,想必这一生,也只能如此了。咫尺天涯,遥遥相对,往事无法追忆,岁月不能轮回,她和他之间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一步就是海角天涯。隔开了悠悠岁月,隔开了星辰日月,隔开了沧海桑田。 “子谦,忘了吧!” 于子谦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若隐若现的温柔,哦!无痕,我的无痕!你的心底可有不舍?可有留恋? “无痕,我不愿意忘记!” 玉无痕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若有若无的火焰,哦!子谦,我的子谦!在你的心底我是什么样子?我可曾老去? 只是刹那间,岁月已经流转过千年,生活是一直向前的,生活不会假设,不会如果。他和她已经离开了相遇的地方,回不去了。纵使再次相逢,彼此还能认识对方几分? 玉无痕带着恍惚而释怀的心情,在见过于家老夫人之后,又来到玉玲珑居住的东厢房。冲出屋子迎接她的越女,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 “姑奶奶,真的是您啊!姑奶奶,您快里面坐。姑奶奶,奴婢这就去禀报小姐。姑奶奶,您能来,真好!” 玉无痕柔和的笑着,温和的接受了越女嘴里一连串的“姑奶奶”。她仔细的打量着自己置身的这间堂屋,整间屋子的色调是苍白的,墙壁、桌子、地面都干净得让人心里发空,没有字画,也没有任何的饰物,玉无痕的心里暗暗叹息,这儿,真的是玲珑的房间吗? 玉无痕的眼前浮现出玉玲珑出嫁前的闺房,粉红色的床幔上,缀着一颗颗手工刺绣的蓝色小星星;浅粉色的床铺里,长年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房间里,所有柜子把手上,都垂着勾绣出来的各样小动物。干净整洁的书桌上铺着淡粉色的桌布,桌布的四角缀着四个小荷包,荷包里是晒干的花瓣。墙上挂着各种笔体的,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词句。梳妆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盛着干花的瓶子。屋子里,永远都是沁人心脾的花香。 “姑母!” 我一头扎进了正在愣神的无痕姑母怀中,泪水湿透了她的衣服。从去年回门之后,我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见到无痕姑母了。无痕姑母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随我任性的哭着,她轻轻的摇着我,仿佛摇着襁褓中的小婴儿。渐渐的,我止住了哭泣,无痕姑母帮我擦干净眼泪鼻涕,我不好意思的说, “姑母,对不起,又把您的衣服弄脏了。” “从小到大,你弄脏过我多少件衣服呀!现在才想起来说对不起啊!” 无痕姑母轻轻的整理着我额前的头发,望着她脸上柔和的笑,我仿佛回到了无忧而美好的童年时光。我深深的倚进无痕姑母的怀里,对她说, “姑母,我好想您!” 我拉着无痕姑母手,不住口的念叨着,“家里都好吗?您好吗?父亲好吗?三叔父好吗?二婶母、三婶母、四婶母好吗?大哥、二哥、三哥好吗?三姐好吗?大嫂、二嫂、好吗?还有我的花圃好吗?莫言好吗?还有、还有……” 无痕姑母把我的双手合在她的掌心里,脸上带着温柔的笑,静静的听着我的絮絮叨叨, “家里一切都好,你的大嫂和二嫂,给你添了两个小侄子呢,还有,你的五叔有信回来了!” “真的,太好了!我还没见过五叔呢!” “信上说他很好,有了个儿子,取名玉明,今年已经快六岁了。只是没说什么时候能回家。你三哥,已经东渡日本求学去了。家里面其他人都很好,也,都想你!” “姑母,我想家了,我想回家啊!” 无痕姑母攥紧了我的手,对我承诺着,“玲珑,总有一天,姑母会亲自接你回家的。” “真的吗?姑母,我怕。” “玲珑,不怕,姑母在!” 无痕姑母那日离开后,我的精神恢复了许多,不再顾影自怜、自怨自怜的。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把从家里带来的花种,种满了我的房前屋后。 “我的小姐,您怎么又不盘发穿旗袍呀!回头让夫人看见了,又要挨说了!” “越女,你看,这些花儿开得多好啊!” 我直起身子,掸掉衣服上的灰尘,把搭在胸前的麻花辫甩到背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 这条裤子是承祖大哥请京城里的洋裁缝做的,不同款式,不同面料的,一共做了三条,出嫁时,我偷偷的带了出来。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裤装就不能穿?在家里的时候,我都是这么穿的,从来都没人说个“不”字。 “让你去要紫藤花的种子,你要来没有啊?” “回小姐,管家说,往年都是给大少奶奶的,今年,大少奶奶没说,也不知道小姐您要,所以一部分给老爷入药了,一部分就荒了,看来得等明年了。” “哦,知道了。” 一个念头在我的心里一闪而过,“没见过大嫂种花啊!她要种子做什么?” “二少奶奶,越女姐姐,大少奶奶让我来说一声,太太一会儿过来看望二少奶奶!” 半夏急匆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半夏是大嫂李淑媛的陪嫁丫鬟,经常来给我通风报信,我知道是大嫂的好心爱护,怕我受到婆母的责怪。嫁到于家一年多了,大嫂的无微不至,让我感觉很温暖。 半夏急匆匆的离开了,越女急匆匆的将我拉进屋,迅速的为我换上了一件黑丝绒的旗袍,重新梳起盘发。她的手里忙乎着我,嘴里也没停了唠叨, “大少奶奶的人品真是好,于家上上下下,没有不夸的,都说大少奶奶即贤惠又聪明,对待下人也是和颜悦色的,咱们大少爷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呢!” “越女,不许胡说。” “我没有,大少爷就是有些傻嘛!好像除了药草就什么都不认识了似的!” “呵、呵、呵呵呵……”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我又马上正色警告越女,“这样的话,千万不能到外面去说,不然,仔细你的皮!” 越女皱了皱鼻子,对着镜子里的我,行了个万福,“是,奴婢遵命,奴婢也没胆儿到处去说呀!” “那就好,这里不比原来的府上,你我都要谨言慎行,知道吗?” “是,奴婢记下了。”越女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嘀咕,“就会说我,您自己呢?” 刚刚梳洗完毕,屋外一声传禀,“夫人来了。” 见过礼后,我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的站在婆母面前。婆母挑剔的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然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老二媳妇,你坐吧。” “谢婆母。” 落座之前,我偷偷的对淑媛大嫂,使劲的眨了眨眼睛,淑媛大嫂宠溺的瞪了我一眼。 “淑媛啊,以后,你还是要多指点照顾老二媳妇才好啊!” “是,婆母,儿媳记下了。” “唉……,还是源儿福薄啊!不然,和老二媳妇也是郎才女貌啊!源儿啊,从小就聪明伶俐,三、四岁的时候,就能辨识上百种草药,能背几百个药方子,会写诗填词,老爷还说要他继承衣钵呢!我的源儿……” 听着婆母近乎于自言自语的念叨,我的心底再一次充满了一种无奈而酸涩的情绪。每次,听见婆母,这样自言自语的念叨,源儿这样,源儿那样,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的想, “于逢源,我的丈夫,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婆母口中的源儿,飘逸俊朗,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药石医理无一不通,只是,无奈于自己的体弱,始终无法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我和他有缘做夫妻,却无缘相识相守,这也许就是无痕姑母说的‘宿命’吧。 这一切,到如今,也只能是心底深处的一声叹息而已。 “婆母,天色不早了,公公快回来了。” 淑媛大嫂在婆母的耳边,轻声的提醒着,婆母犹如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惊醒一般,长叹一声,“哦,是啊,咱们回吧。” 婆母对我的态度一向都是不冷不热的,有时,几乎是视而不见的。我的心里对此很是无所谓,倒也落了个清静。 我亦步亦趋的跟在她们身后相送,忽然想起了紫藤花种的事情,小声说,“大嫂,请留步,玲珑有事相求。” 淑媛大嫂得到了婆母的允许,转身回来,“玲珑,什么事情啊?” “嗯……我想向您讨些紫藤花种。” “什么?紫藤花种?你要干什么?” 淑媛大嫂脸上的线条霎时都向下坠落,眼中的刮起一阵凌厉刺骨的寒风。我吃惊的愣住了,赶忙解释, “我、想在屋后种些紫藤。” “噢?”李淑媛眯着眼睛,看着玉玲珑,她到底是真天真?还是在试探我?“我又不会侍弄花草,怎么会有花种呢?” “那……一定是胡管家弄错了。” “胡管家?他的年龄大了,也糊涂了,玲珑,以后有事直接和我说就是了。” “嗯!自从我嫁过来,都是大嫂一直在照顾我,谢谢您!” “玲珑,看你说的,咱们都是于家的媳妇,本就应该互相提携,互相照顾。” 淑媛大嫂忽然低下头,拿起手帕擦着眼角,声音变得哽咽起来,“你和弟弟都是可怜之人,我看着真是心疼啊!” 我不想在人前落泪,所以,我固执的沉默着。淑媛大嫂见我不说话,便将我抱在怀里,安慰的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转身离开了。门口,只留下我,呆呆的、傻傻的站着,看暮色笼罩大地,为黄昏招来落霞满天。 用过晚膳,我叫越女将小书箱找出来。书箱是我的丈夫于逢源,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也不想打开,可是,今天我忐忑的打开了它。书箱里,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一叠一叠的文稿,在文稿的最上面有一封信,信封上用工整娟秀的楷书写着,妻玉玲珑亲启。 是给我的?我拿起信封仔细辨识,真的是给我的,这怎么可能?!我错愕、快速的抽出信纸,信纸上是一种近乎于规整的隶书,和洒脱的草书之间的笔体。 “玲珑, 我无法知道,我们是否有缘相识、相守,但是,我要你知道,在我的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妻子。玲珑,请原谅我的离开,请相信,我是多么想陪你到白头。希望你不要为我受太多的苦,希望你能好好的照顾自己,好好的活着,我也就可以无怨了。 书箱里,是我多年来摘录抄写的古药方,有些已经修改成新的药方,有些还没有,我希望你能帮助我把它整理成册,交给父亲,如果有不懂的地方,你可以翻阅我留下的医书,也可以去请教大哥。 玲珑,对不起,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却要求你为我做事情。我会在九泉之下感谢你的。但愿来世,我和你可以比翼共飞,白头偕老。 逢源亲笔。” 于逢源,我和你是如此有缘,从我满月开始,就已经是你的妻子。然而,我和你有又是如此无缘,竟连相识都无法做到。于逢源啊于逢源,既然你如此的多情,如此的体贴,如此的留恋人世,你又怎么舍得抛开你眷恋的一切,只留下如此孤单的我啊! 我放下信,关上书箱,站起来,走到窗边。双手用力的推开窗子,夜风迎面扑来,打在脸上冷冰冰的,怎么?春天的风也会如此的冷吗?今天的夜空,黑漆漆的,没有月亮,也不见了星星,像是一口空的、深的、不见底的枯井,只有‘嗖嗖’的冷风穿行而过。 我的心里朦朦胧胧的想起那首《枉凝眉》,“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而我呢?还未及遇着他,却已经虚化了心事。是可怜?是可叹?是无奈!是宿命! 从此,我开始整理于逢源留下来的药方,我把它分成两部分整理,一部分,是于逢源整理好的新药方,和古药方的对比;另一部分,是于逢源抄录的古药方,这部分是需要我整理出新药方的。 只是,我的医药知识实在有限,而于逢源的文稿上,有些地方涂抹得很厉害,我不敢贸然下笔,因为每张方子都是于逢源的心血,更因为每张方子都事关人命。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请示了公公于子谦。公公非常高兴,让逢春大哥协助我整理文稿及药方。 之后的每一天里,逢春大哥都和我一起翻阅医书、研究文稿、抄写誊录。我很喜欢去逢春大哥的药草田,那有另一种闲适的自在。 “弟妹你看,这是金银花,又叫忍冬、金银藤,它开出的花是一对一对的,先开的花花瓣为白色,几天后就会变成黄色,所以叫金银花。它的适应能力很强,一般不用浇水,也很少有病虫害,金银花性寒、味甘、气平,归肺、心、胃经,有清热解毒的功效。” 逢春大哥认真的讲着,我认真的记录着。 “那个是菖蒲,又叫水菖蒲、大叶菖蒲、白菖蒲,生长在池塘、湖泊岸边浅水区,它的适应能力也很强。夏天和秋天的晚上,将菖蒲或艾叶点燃,可以驱蚊灭虫,菖蒲性温,味辛、苦。可以辟秽开窍,宣气逐痰,解毒,杀虫。但是,它的全株都有毒,根茎的毒最大,所以口服时,要注意用量。” 我将逢春大哥重点说眀的内容,在记录本上标出特殊的记号。 “这个是芦荟,又叫讷会、象胆、劳伟,它的适应能力也很强。芦荟本来是热带的植物,生性怕寒,但是它在咱们京城,依然可以栽种成活。芦荟味苦,性寒,归肝经、大肠经,可以治疗泻下,清肝,杀虫,它能够解巴豆的毒,可以内服,也可以外敷。” 逢春大哥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只有在这个的时候,我才会看到他的另一面,健谈开朗,诙谐智慧。 “大哥,您看我记得都对吗?” 我故意将手中的记录本举到他的鼻子尖上,逢春大哥笑着包容了我的淘气行为,他拿过记录本,认真的看着, “嗯,都对,弟妹,你真的很聪明。” “不是我聪明,是大哥教得好。” 在闪动着阳光的药草田里,在散发着泥土和药草芳香的空气中,喜悦旋转着它的彩裙飞舞在我们身边,我和他相视而笑。 我知道逢春大哥的一片苦心,他是想告诉我,药草都会适应环境,努力的生存,我就更应该爱惜自己,好好的生活。然而,我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喷射出嫉妒和愤怒的火焰。 李淑媛一边给自己的丈夫换上家居的衣服,一边悄悄的看着他脸上欢快的神情,耳边响着于逢春兴奋的声音, “今天,我带着弟妹去了我的药草田,弟妹真是聪明啊!” “六天,已经是第六天啦!”李淑媛的心里咬牙切齿的恨得不行,她已经连续六天,从丈夫口中听到同样的话了。 今天,李淑媛在药草田里见到的丈夫,是她所不熟悉的。她不知道丈夫可以笑得如此明媚开心,也不知道丈夫的眼神可以如此的温柔多情。嫉妒如同千百条毒蛇一般啃噬着她的心。 但是,于逢春看到的妻子还是和往日一样的柔顺温和,声音也是一贯的甜美细腻,“弟妹是大家闺秀,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自然是最聪明的啦!” 于逢春继续心无城府的说着弟妹的好,浑然不觉李淑媛眼睛里满溢的愤怒,他看见的只是在安静刺绣的妻子。 “大少爷,大少奶奶,老爷请您二位去正厅。”门外,半夏禀报。 “知道了。”夫妻二人收拾停当,来到了正厅。 今天的于子谦仿佛要将一生的高兴都写在脸上,毫不掩饰得意之色,“我看了玲珑整理的书稿,好,十分的好,非常的好!我要用逢源和玲珑的名字,将它出版,不仅了了源儿的心愿,也能够帮助许多人。” “公公,逢春大哥帮了我很多,书稿多半是他的心血。” “哦,嗯,逢春这次的表现也不错。” 我的本意是想让公公,将我的名字换成逢春大哥的名字,只是,看到公公高兴的样子,我实在不愿意,当着全家人的面让他扫兴。所以,我沉默了。 玉玲珑的脸上不自觉的,显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情,深深的、狠狠的刺痛了李淑媛的心。而下一个更大的打击很快就来了,她听到于子谦郑重的宣布, “今后,这个家就交给玲珑和老大媳妇了。” 李淑媛的心瞬间跌落进寒冷的黑暗中,看来,她在于家的地位真的是岌岌可危了。她静悄悄的拉着玉玲珑的手,温柔甜美的声音里,没让内心真实的情绪泄露出半分, “公公,您放心,我一定帮玲珑管好这个家。玲珑是名门望族、大家闺秀,咱们这个家呀!怕是玩闹着就让她理得井井有条啦!看来,我可以专心的相夫教子喽!” 李淑媛轻松的开着玩笑,温顺的对着房间中的每一个人笑。她清楚看到公公脸上的欣喜,也清楚的看到丈夫眼中的温情,然而,她更清楚,这样的欣喜,这样的温情不是给她,李淑媛的心再一次陷入了寒冷的黑暗中。 于家的账房里,整齐的坐着八、九个账房先生,正在核对府内一年的往来账目,算珠与算盘之间发出紧凑而韵律十足的乐声。 “大嫂,您看,这笔帐好像不对。” “哦,我看看。” 淑媛大嫂接过我手中的账册,看了一会儿,疑惑的抬起头问, “哪里不对?” “您看,这笔粮食的进账和出账不符,差了几十担呢!还有,”我拿起另一本帐册,“这里的进账和出账也对不上。” 淑媛大嫂认真反复的核查着,她的脸色开始变得不愉快,声音里却是隐忍的温和,“胡管家,这是怎么回事?账不是一直是你在管吗?” 胡管家慌忙接过账册,头低得很低,不停的翻动着账册。屋子里静极了,只剩下账册被翻动时的“沙沙”声。我看不清胡管家的脸色,只看见他的手在不停的抖。 “大少奶奶,您容小的一些时间,小的一定查清楚。” “嗯,速去查明。” 胡管家拿着账册转身离开,看着他颤颤巍巍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可怜他了。淑媛大嫂轻轻的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要替胡管家解释一样, “家里的事情太多,胡管家年龄大了,一时没能顾到,也是有的。” “大嫂,这样的事情不能姑息呀!他会变本加利的。” 淑媛大嫂无奈的摇了摇头,苦笑着对我说,“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此事,暂时不要让公公知道。” “嗯,您放心。” 其实,作假帐这样的事情,每个大宅门里都有,一般说来,如果数目不是很大的话,对当事人稍加惩戒就是了。所以,我没有太在意,反正淑媛大嫂会处理好的。 那天,对了一天的帐,我累极了,回到屋子里,倒头就睡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越女在我耳边喊的时候,我还在梦游太虚呢, “小姐,小姐,快起来,别睡了!出大事了!” “越女,别吵,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我迷迷糊糊的翻了一个身,将被子蒙在头上,不打算理睬她。可是,越女却说,“小姐,胡管家被老爷轰出府去了!” “什么?”兜头一盘冷水,我是彻底清醒了,我从床上猛地坐起来,直愣愣的盯着越女的眼睛,问,“怎么会?老爷是怎么会知道的?” “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告诉了老爷,听说,老爷大发雷霆,于家的下人说,没见过老爷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去为胡管家求情的大少奶奶,都挨罚了呢!” 越女停顿了一下,偷眼瞧了瞧我的脸色,忧心忡忡的说,“小姐,如此一来,咱们在府里会不好做人的。” “胡说,咱们有什么不好做人的?难不成胡管家被轰出府,倒成了我的不是啦?”我的嘴上虽然说的满不在乎,但是,心里却觉得底气不足、有些不安。 “胡管家呢?已经离府了吗?” “没有,他在外面,想见您。” “谁?谁想见我?” “胡管家啊!” 这个越女,越来越不知道轻重缓急了,这么重要的事,到现在才说,我愠怒的瞪了越女一眼,快速的梳洗完毕,越女扶着我来到堂屋。 “二少奶奶,小的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和您说。” 没等我开口,胡管家自顾自的继续说,“二少奶奶,小的并不怪您,因为您也是被人利用了。今后,请您千万要小心,”胡管家停下来,不安的四处打量着,然后,低声、清晰、快速的说, “小心大少奶奶!”说完,快步离开了屋子。 屋子里,我和越女面面相觑。为什么?为什么胡管家要我小心淑媛大嫂?为什么说我被利用了?为什么他不为自己辩白?为什么他要在临走的时候,来告诉我这样的几句话?一时之间,我的心中画满了无数个问号,可是,却没一个答案。 那天之后,我在每一个夜晚都做着同一个梦。在梦里,我置身于白茫茫的大雾之中,分不清天与地,分不出东西南北,大雾之中,一个白衣少年,若隐若现, “你是谁?这是哪儿?” “我是你的丈夫,这是我的家。” “你骗人,我不信!” 我向白衣少年跑去,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他,也都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一遍一遍的听到他说着同一句话, “别喝那碗汤!别喝那碗汤!别喝那碗汤!…………” 我不明白,心里很着急,想让他再说清楚一些。可是,梦,每次都在这里倏然醒过来。 时间又顺序的来到了一个仲夏,几天前,我和逢春大哥去了药草田,淋了点雨。没想到,当天晚上,我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淑媛大嫂衣不解带的照顾我,不停的用酒,为我推拿身上的穴位,给我的身体降温。当我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时分。 “玲珑,你醒了吗?看得到我吗?” 淑媛大嫂担心的问我,她一定是害怕我烧坏了脑子。为了让她放心,我努力的对着她笑,用嘶哑、干涩的声音说, “大嫂,我饿了!” “越女,越女你快来!玲珑醒啦!” 越女应声而进,扑到我的床边,还没看清楚我就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姐,您可算是醒了。” “傻丫头,别哭了,啊!” “您都睡了两天了,奴婢都快急死啦!大少奶奶为了照顾您,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大嫂,谢谢您!” 越女忽然恭恭敬敬的跪在淑媛大嫂面前,诚恳的说,“奴婢替小姐谢谢大少奶奶,奴婢会天天烧香拜佛,保佑大少奶奶平安如意。” 说完,就要磕头,被淑媛大嫂急忙扶住,“你的头我可受不起,我又不是观音大士,你拜我做什么啊!”淑媛大嫂对越女的行为有些啼笑皆非,“好了,你家少奶奶饿了,快去端吃的来!” “嗯,奴婢这就去。” 越女小跑着向屋外冲去,到了门口,突然停下来,“大少爷又来了,这回让他进来吗?奴婢看大少爷挺着急的。” “这如何使得,还是让逢春大哥回吧!跟他说,我已经好了。 “慢着,”淑媛大嫂叫住越女,回身坐到床前的凳子上,温柔的与我商量,“玲珑,还是让我家的呆子进来吧,他不看到完好无损的你,是不会甘心的。我家的呆子,一根筋,他认为你生病,是他的错。” “大嫂,本来就是玲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不关大哥的事。再说,于理不合啊!”淑媛大嫂扶我坐起来,让我斜靠在床头,我觉得浑身发软,头晕眼花。 “有我在,没人敢说闲话的。” “大嫂,不行。” “好玲珑,你就算是帮我了,不然,我真要让他烦死啦!” 淑媛大嫂回头,对着越女笑着点了点头,越女高兴的跑了出去。我却感到左右为难,淑媛大嫂轻柔的梳着我的头发,说, “玲珑,放心,有大嫂在呢!” 我疲惫的闭上眼睛,这个瞬间的感觉真好,仿佛身边的人是我的无痕姑母。 逢春大哥走后,越女服侍我喝了一碗米粥。我没有想到,公公和婆母都来探望我,甚至连老夫人都亲自来探病,我感觉很幸福。新家里,我依然被关心着、爱护着。今后,我一定小心不生病,不给我的亲人们添麻烦! 夜深得看不见黎明,忙碌的人们,睡得很安稳。但是,李淑媛睡不着,屋外不知名的虫鸣声,让她心烦意乱。她小心翼翼的坐起来,侧身看着熟睡的丈夫。月光柔柔的照在于逢春的脸上,给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闪亮的光。 “呆子,你就真的感觉不到,我是多么的爱你,你是我的世界,是我今生今世的家。” 李淑媛的目光深情的落在丈夫的脸上,慢慢的,她的目光开始冰冷,变得阴森恐怖。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今天在玉玲珑房间里的一幕,丈夫深情的目光,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到了病床上含羞带怯的玉玲珑身上。他们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当着她的面就敢眉来眼去的。 还有公公,不仅对她越来越挑剔,而且,前一阵子,公公竟然对她说,让她安心的在家相夫教子,府里的大小事情都要交给玉玲珑掌管。她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年的家,眼看就要毁在玉玲珑的手里了。 “玉玲珑啊玉玲珑,你千万别怪我心狠手辣,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毁掉,我辛苦经营的家。” 李淑媛轻手轻脚的下了床,穿上鞋子,披上外衣,静悄悄的走出卧室。在丫鬟半夏的房门前,李淑媛低低的清咳了一声。几乎是同时,半夏打开门,她将李淑媛让进房间。漆黑的屋里,半夏压低了声音,低着头,紧张的等待李淑媛说话,“大少奶奶,您吩咐。” “明天,你按老办法给二少奶奶炖一碗汤,然后,亲自端给她。” 李淑媛低沉而冷漠的声音,回响在黑暗中,犹如寒风呼啸的穿过荒原,凄厉而恐怖。于家的任何人都绝对不会相信,这个李淑媛就是平日贤淑温柔,和蔼可亲的大少奶奶。但是,半夏对此却并不陌生, “一定要做的干净,不然,小心送了你一家子的命!” “奴婢明白,您放心。” “明白就好,你……我还是放心的。” 看着李淑媛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半夏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但是,心里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只是,她全家人的性命,都掐在这个毒妇的手里,唉……可是,二少奶奶对她那么好,如果,不是她拿出钱帮自己,弟弟也许就没命了,弟弟可是家里的独苗啊!她不能恩将仇报,而且,她每天晚上都噩梦缠身,梦到……,天啊!她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半夏的脑子里一直响着这个声音,直到她把鸡汤,端到玉玲珑的面前时,这个声音才戛然而止。 “二少奶奶,我家少奶奶让您补补身子。” “替我谢谢大嫂,汤先放着吧!我刚用过膳,不想吃别的东西。” 我斜倚在床上,懒懒的,“半夏,上次生病的,是你弟弟还是哥哥啊?他现在病好了吗?” 玉玲珑的话对于半夏来说,就是五雷轰顶,她扔掉了手里的鸡汤,直直的跪在地上,哽咽着,“二少奶奶,奴婢对不起您。” “怎么回事?越女,快把她扶起来。” “半夏,你别怕,二少奶奶没怪你。” “别哭了,不就是一碗汤吗?你和大嫂说,我已经喝了。” “谢谢二少奶奶,谢谢二少奶奶。” 半夏逃命似的退出玉玲珑的房间,稀里糊涂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大少奶奶李淑媛正在等她的消息。 “喝了吗?” “喝了,奴婢亲眼看着她喝的。” “处理好了?” “是的,您放心。”平日里,半夏只要听见李淑媛的声音,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但是,今天,她心里如同长了主心骨一般,不怕啦! 李淑媛本能的查觉出半夏的变化,不一样啦?她眯起眼睛,盯着面前必恭必敬的半夏,一样畏缩谦卑的神情,一样不停发抖的身体,一样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都是玉玲珑害的,自己最近总是疑神疑鬼的。 “我和你主仆多年,从未亏待与你,人啊!做事情之前,总是要顾虑再三的,是吗?半夏!” 不管是不是多心猜疑,最近,半夏这丫头办事,总是心不在焉的,还是要警告一下。半夏“咕咚”一声跪倒在大少奶奶李淑媛的脚下, “大少奶奶,您明鉴啊!奴婢真是一心一意在为大少奶奶办事啊!” 李淑媛很满意半夏的反应,嘴边含着微笑,轻蔑的迈过跪在脚边的半夏,袅袅婷婷的走出了房间。 我在屋子后面开垦了一块小花圃,种上我从娘家带来的花种。自我生病之后,逢春大哥每天都来为我整理花圃,风雨无阻,谁劝都没用。 “弟妹,你的病才好,别站在大太阳地里。” “大哥,您快别干了。” “还是让他干吧,他啊!不干活,是会落下病的!” 身后突兀的响起淑媛大嫂特有的、甜甜腻腻的声音。我急忙向她求救,“大嫂,您快劝劝大哥,别干了!” 淑媛大嫂扶着我直接走进内室,故意没理逢春大哥。她把我安顿好之后,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关切的问,“这几天,你有没有出现乏力、呕吐之类的症状?” “谢谢大嫂关心,没有出现您说的症状,而且身上也一天比一天有力气了。” “是吗?太好了!” “大嫂,您劝劝大哥吧!” “你才好些,不和他操心,你放心,有大嫂在呢!” 自古妯娌间几乎都是面和心不合,我很庆幸遇到了淑媛大嫂,使我在于家的日子舒心了许多。 “玲珑,前几天,半夏送来的汤,你喝了吗?” “喝了,玲珑谢过大嫂。” “哦,我是不放心半夏,怕她偷懒。” “大嫂,我真的喝了。” 深夜,半夏的房间里,洒了一地美好的月光。突然,“啪、啪、啪、啪”四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半夏清水般的脸颊上,立刻显现出了红肿的手印。李淑媛坐在椅子上,余怒未消的喘着粗气,质问跪在脚下的半夏, “好你个小贱婢,学会和我耍心眼儿了,学会说谎了,啊!” “大少奶奶明鉴,半夏冤枉啊!” “我问你,那碗汤她到底喝没喝?” “半夏的的确确是送去了,只是,当时二少奶奶刚刚用过膳,所以……所以,奴婢并没有看着她喝下去。” “不知死活的小贱婢。” 李淑媛抬起脚,狠狠的踢向半夏,半夏仰面倒在地上,李淑媛还觉得不解气,又狠狠的在半夏的肚子上踹了几脚。 月光静悄悄的望着屋子里的人,半夏压抑的呜咽声,使李淑媛冷静了许多。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过分,毕竟,半夏对她还有利用的价值。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半夏一直都掌握在她的手心里,量她也没有翻出去的本事。 李淑媛轻出一口气,慢悠悠的站了起来,走到半夏的身边。半夏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身子,像是一只受到伤害的小猫。李淑媛慢悠悠蹲下身子,用一只手钳住半夏的下巴,另一只手拿起丝帕,轻一下重一下的擦着半夏的脸, “你也别怪我,她和二少爷不一样,不用随时补身子,机会一旦错过了,下一次……就很难说啦!” 李淑媛意兴阑珊,她忽然有一种无力感,叹了一口气,她居高临下的对半夏说,“今后,你要一心一意的做事,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疼你。” 她一边说,一边抛下了两个银元,“好好的去看看伤,至于如何掩饰,我想你是知道怎么说,是吗?半夏!” 听自己的名字从李淑媛的口中滑出,半夏的身体无助的抖动着,“奴婢知道,奴婢今后一定一心一意把事情办好!” 李淑媛轻蔑的嗤了一声,傲慢的跨过半夏,袅袅婷婷的走出房间。 正是,未及相见已别离,夜雨梧桐满地悲。 似幻还真愁永夜,情缘药草始遭嫉。 ------------ 第五回 于大嫂狂风摧花开 归家路情牵我是谁 更新时间:2012-11-19 半夏踉跄的爬起来,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苦笑。走到自己的床边,她从枕头套里抽出一封信,是弟弟写给她的,“姐,爹娘和我已经平安抵达上海,在约瑟夫神父的帮助下,即日将启程去英国。随信附上来上海的车资,姐,你来吧!爹娘和我都盼着一家团聚呢!” 半夏把信深深的揣进怀里,她的手碰到从大少奶奶那儿,费尽心机骗来的角门钥匙,原本寒冰一样的钥匙,如今已经带上了她的体温,半夏安心的笑了。她回头看了看,这间小而简陋的房间,月光下它显得格外的孤独和凄凉。是啊!她要走了。只是,离开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情。 半夏把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点首饰、几个银元,和几件换洗衣服,放到一块包袱布上,裹好,斜系在肩上。然后,轻轻的打开房门,轻轻的踩着月光,悄悄的来到玉玲珑的房门前,抬起手,轻轻的叩响了房门。 我披着晨衣,一动不动的站在窗前,看着黑色的光一点一点从我的眼睛里隐退,黎明已经从高高的屋脊上透了过来。可是,我的心里却是寒夜一般无法驱散的冰冷和黑暗。 半夏走后,我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着,我不敢动,仿佛一动,整个人就会碎成一片一片的,消失在黎明的雾霭中。我被困在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牢笼里,束手无措。应该告诉公公和婆母?还是禀报老夫人?不然就直接求助无痕姑母?沉下心,细细的想来,都行不通。究竟,我该怎么办啊?! 轻微的开门声伴随着,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越女在我耳边低声回禀,“小姐,事已都办妥。” 望着东方天空的鱼肚白,我微微的点了点头。半夏走后,我让越女立刻送一封书信给关起远,信中我嘱咐他暗地护送半夏到上海。 “小姐,您休息一下吧!” “好吧!” 我无意识的迈动双腿,却直直的向前扑倒,越女急忙拦腰抱住我,半扶半抱的将我安置在床边。我因为站得太久,双腿都麻木了,越女一边为我搓揉小腿,一边心疼的说, “小姐,您这是何苦啊?半夏的话,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我蹙起眉头,闭上眼睛,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样的情况下,我找不出半夏对我说谎的理由。”我睁开眼睛,直视越女的眼睛说,“还有,胡管家。越女,你还记得吗?” “小姐,奴婢记得没有用,咱们无凭无据呀!” 我沉默,越女也不说话了。其实,她的话说得对,一切都只是无凭无据的猜测而已。越女静静地退出去,我勉强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却头疼欲裂。我咬牙坚持着,现在,不是生病的时候。 淑媛大嫂对半夏的突然失踪,是这么说的,“半夏的母亲病了,我让她在母亲的身边尽尽孝,不必着急回来。” 多么贤惠明理,通情达理的淑媛大嫂呀!我更加茫然了,什么事情要她说谎?她想掩饰什么?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我和自己不停的辩论、反驳。一会儿,我觉得半夏的话是真的。一会儿,我又觉得淑媛大嫂是值得信任的。反反复复,重重叠叠,来来往往,我觉得我要疯了。 最后,我采用了一个最直接简单的办法,面对李淑媛,问个明白。 伫立在逢春大哥的药草田里,我屏息静气的等待着,似乎并不是在等待李淑媛,而是在等待一次关乎于生死的命运裁决。 我的鼻子里,挤满了浓浓的药草香,秋天刚来,逢春大哥的药草田里,一片盎然的生机。我多喜欢这样的秋天!我多舍不得这样的秋天! 夜深露重时,我远远的望见了一个身影,不急不缓的朝我走来,月白色的锦缎宽袖高领长旗袍,包裹着李淑媛修长且凹凸有致的身体,旗袍的下摆长至脚踝。随着她走路时,两条胳膊有韵律的摆动,宽宽的衣袖在空气中,不断的划出完美的弧线。旗袍上,从领口到下摆,绣着一串串盛开的紫藤花,精巧妩媚,紫韵芬芳。端庄的脸上,脂粉未施,反倒比平时多了一份清秀脱俗的味道。乌黑浓密的长发,没有如往日一般高盘于头后,而是随意的披散着,使她在迷蒙的月色中,多了一份雅致的慵懒。 李淑媛带着淡淡的笑意,停在我的面前,没有开口,淡淡的看着我。我的心倏尔茫然了、糊涂了、害怕了、想逃了。 我强作镇定的开口,声音非常奇怪,“大嫂,这个时辰约您来,我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您原谅!” “有什么事尽管说吧!不必客套。” 李淑媛的声音依然甜美温柔,只是,脸上的表情是不屑而居高临下的。我沉默了,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李淑媛也不着急,站着,淡淡的看着我。 “大嫂,逢源是怎么死的?” “当时,我不在场,你应该去问公公。” 我又沉默了,李淑媛的声音里多了些不耐烦,她似乎打算结束与我的对话,“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不奉陪了。” “大嫂,逢源一直是您在照顾,为什么每次他喝了您的鸡汤之后,病情都会加重,甚至还会吐血?” 李淑媛半遮的眼睛里结上了一层冰,心里咬牙切齿的叫骂着,“半夏这个小贱婢,一定是她出卖了我,等找到这个小贱婢,一定把她千刀万剐了。” 李淑媛闭了闭眼睛,深深的沉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月光下的玉玲珑。她一身丝质的白衣白裤,衬衫的立领高到下巴,衬托着她的脸细致小巧,轻盈的衣角在风中,如同精灵一般的飞舞,黑黑的发辫垂在胸前,发丝在黑夜里舞动。黑白两色的玉玲珑,飘渺如梦,玲珑剔透。 简单而不失妩媚的玉玲珑,再一次狠狠的刺激了李淑媛的神经。在她的眼里玉玲珑根本是一无是处的,一朵养在温室里花,凭哪一点跟她争啊!李淑媛翘起的嘴角上写满了不屑,但是,她的目光依旧淡定平和,她的语气依旧温柔甜美。 “玲珑,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呀?我没听明白,鸡汤是公公的吩咐,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半夏端给我的鸡汤,怕也是公公的吩咐吧?” “是公公的吩咐呀!” “你……!你在鸡汤里下毒,不会也是公公的吩咐吧?!” “下毒?玲珑,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啦?” 看着李淑媛脸上无辜而忧伤的神情,我却越来越清醒了,“糊涂?我想这个家里只有大嫂是最不糊涂的人啦!” “玲珑,你怎么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你是在指责我吗?你凭什么?你配吗?” 月光亮亮的照在李淑媛的身上,她身上的月白色的旗袍,幽幽的反射着蓝色的光,电光火石,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故意避开她的话锋,轻声说, “大嫂,紫藤花的种子,是有毒的吧?毒性不大,并不致命,是吗?” 李淑媛猛地抬起头,双眼死死的盯着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拿着手帕的手微微的哆嗦着。她迅速的低下头,当她重新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经淡定自若,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来没有发生过, “玲珑,如果你的手里掌握了真凭实据的话,大可以请长辈们来主持公道,我对于你说的这些事情,真的无能为力。” “这么说,大嫂还是听懂我的话了。” “懂与不懂,你没有必要知道,如需对质,我奉陪到底。” 李淑媛真的很聪明,她吃定了我无凭无据。我方寸大乱,束手无措,倏忽,在我乱糟糟的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活人不怕活人,怕的是鬼。”我双手将于逢源的照片举到她的面前,凄厉而愤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头上三尺有神明,看着逢源的眼睛,告诉他,您真的是他尊敬了一辈子的大嫂!” 玉玲珑的举动让李淑媛暗暗的吃了一惊,于逢源的面容在朦胧的月光下,却显得格外的清晰。一双清透明亮的眸子,静悄悄的在对着她笑,她甚至听到了他在叫“大嫂”。李淑媛摇了摇头,心里暗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慈手软了,但是,她几次试图要开口,几次都失败了。她可以无动于衷,但是,她不想继续说谎。她认真的盯着玉玲珑的眼睛,微微的笑着, “逢春说的对,你真的很聪明,想知道什么,说吧!” “我要知道真相!” 李淑媛缓缓的转过身子,抬起头望向远方,缓缓的开始诉说,她的声音浅淡无波,在这个初秋的深夜里,显得遥远而飘渺。似乎她说的事情,与她与我都没有任何关系, “真相?哈、哈、真相!或许这个世界里,真相才是最不真实,最不可信的。逢源从小聪明过人,深得家里长辈的喜爱,公公甚至在他满月的时候,就非正式的宣布,要由他来继承家业。可是,世间最难的就是十全十美,逢源自出生起就不是个健康的孩子,他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在阳光下嬉戏玩耍,他只能呆在书斋里,和一本本无聊沉闷的书作伴,很可怜,是吗?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倏瞬转过身子,双眼盯在我的眼睛里,我仿佛被催眠了一般,无法避开她的目光。李淑媛的声音变得冷漠而愤怒,表情也变得阴晴不定, “就因为逢源的可怜,就因为逢源的体弱多病,家里所有的人,把所有的爱和关心都给了他一个人。可是,你们谁注意过逢春?谁真正的关心过他?不错,逢春是不聪明,是有些木讷,但是,他有一颗真正的医者仁心。我爱他,我一心一意的爱着他。从他揭开我的盖头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这个老实憨厚得让人心疼的男人。逢春才是于家的长子!他才是真正应该继承家业的人,可是,就因为他不够聪明,不会讨人喜欢,公公甚至都很少拿正眼看他,这对他公平吗?公平吗?我是逢春的妻子,我要替他主持公道,我要拿回本来就应该属于他的东西,为了逢春,为了我的儿子,也为了我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儿。所以,于逢源就不能好好的活着,他只能体弱多病的活着!你问我于逢源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你,他是因为你死的!很惊讶,是吗?不相信,是吗?” 李淑媛抬起脸看着天空,今晚的月光白得刺眼。我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奇怪表情,凄凉而狰狞。 “多年的病魔缠身,早就掏空了他的身体,而在你们成亲的那天,逢源格外的高兴,久病之人,最忌讳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而且,那天逢源又喝了过量的酒,两处夹击他早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如何受得了?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你这个生来就不祥的女人,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你明白吗?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不是的,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也许吧!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呀!” “狡辩,你、你……蛇蝎心肠!” 李淑媛凄厉的笑声突兀的响起,我的脖子后面感到阵阵凉意。在李淑媛时断时续的冷笑声中,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的脸, “痛快!骂得痛快!我是蛇蝎心肠,那你是什么?瘟神?” 我浑身打着寒战,哆嗦得说不出话来,而李淑媛眼睛里的熊熊火焰,却一寸一寸烧灼着我的肌肤。我如同打摆子一般,在严寒和酷暑中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她的脸几乎贴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上都是她口中呼出的热气, “你不是很关心你的逢春大哥吗?出书的时候,你怎么不为你的逢春大哥争取争取,啊!如果没有逢春,就凭你,有本事把逢源的遗稿整理出来吗?啊!” “我、我……当时、可是……” “虚伪!你利用了他的憨厚,你知道反正他也不会和你争。想起那天你的一脸得意,我就恨不得……” 咬牙切齿的李淑媛忽然停住了,站直了身子,转过头,轻而快速的呼吸着,目光望着黑乎乎的药草田,沉默了。忽而,她又轻声的笑了起来,如同一个稚嫩的小女孩,说话嗲声嗲气的, “知道为什么你今天能平安的站在这儿,听我说话吗?你应该感谢你的逢春大哥,是他无意间说,我才知道,老夫人和你的姑母早就有协议,只让你在于家守寡三年,之后,就放你回玉家。这倒是也好,省得我费劲了!” 我呆愣看着李淑媛,心里举得害怕,她似乎不太正常。不过,对于她说的话,我是相信的,无痕姑母跟我承诺过,她会接我回家的。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样对我?” 李淑媛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便一脸厌恶的转开目光,在甜美平和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妒意, “别把你那张美丽可怜的脸对着我,浪费!我不是你的逢春大哥。每次看到你的这张脸,我都抑制不住的恶心。你的年轻美貌,你的聪明伶俐,不仅博得公公的欢喜,还让、让我的丈夫动心。你轻而易举的毁了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所以,我怎么会让你好过?我对你,并不过分,你,认倒霉吧!” 天啊!世上尽然有这样的女人!外表,她是于家知书达理,温柔娴静,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大少奶奶,连对待下人也从不训斥,从不惩罚。好得那么纯粹,那么纤尘不染,内心,她却是个心理阴暗,灵魂扭曲,毫无德行可讲的蛇蝎女人。她掩饰的如此之好,没有半点破绽。 我糊涂了?这个女人,是谁?我认识吗?我不认识吗?她是丑陋恶毒的李淑媛?还是热情温柔的淑媛大嫂?她是谁?我糊涂了! “我一直觉得你是我的亲人呐!” “给你一句忠告吧!能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一定是你的亲人。” 李淑媛的声音带着腻死人的甜美,和一点嘲笑,一点不屑。天旋地转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胡管家,大喊着, “胡管家是怎么回事?” “我用你,除去了他,谁让他多嘴!” “他没说过什么呀!” “我收集紫藤花种子的事,是他说的吧!老家伙,临走还去你那儿,真不知道‘死’是怎么写的!” 我真的有些转向了,李淑媛的思想跳跃太大,我有点跟不上了。初秋的风里渐见凉意,我现在只想知道, “胡管家怎么样了?” “哼!我能把他怎么样?不过,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会不会遇到土匪呀,兵匪呀,就很难说了。” 李淑媛目光愉快的斜视着我,她口气似乎在同我商量,明天如果天气好,就去烧香还愿一般的轻松。我彻底转向了,一句好心的提醒,竟然断送了一条人命。天下最毒妇人心啊! 心里倏忽涌起一点点的安慰,半夏是我让关起远护送去上海的,关起远已经回来禀报,半夏一家人安全的登上了去往英国的客船。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时候,李淑媛冷冰冰一句话,将我冻住, “对了,半夏在哪?” “半夏?不是回家服侍母亲了吗?” “少跟我装糊涂,我就知道,要不是你给她撑腰,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出我的手心。” “大嫂,您说的我怎么没听懂啊!” 对李淑媛的厌恶,已经让我不再害怕,不再紧张,我甚至对着她假笑着。李淑媛面对玉玲珑的假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今天,她酣畅淋漓的说了话,说给这个小丫头听,让这个小丫头恨自己。 “恨就恨吧!总比无爱无恨的,空着好。” 李淑媛轻轻的抛下这样一句话,转身离开了,脚步依然如来时一般,不急不缓,只是,显得僵硬了许多。 我站在原地,痴痴呆呆的将于逢源的照片举到眼前,我的瞳孔里映出他的样子,此时此刻,他在我眼睛里如此的清晰。 “一定是你在保护我!所以,我才会做那个梦,半夏才会打碎了那碗汤。”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霍然撕碎了黑夜。雷声怒吼着,大地颤抖着,倾盆而下的大雨,寒冰一般,冻结了五脏六腑,渗透进灵魂里。这是人间还是地狱?地狱为什么会有人间的悲凉?人间为什么会有地狱的魔鬼?是谁?谁把人间锻造成了地狱? 我把于逢源的照片死死的护在胸口,抬起头,无数道的闪电,似顽童一般嬉笑着将天空撕成一块一块的碎片。惊雷一声一声的响起,似恸哭,似嚎啕,似怒吼。一条一条的雨线,已经把一张巨大的网,编织在了天地间,我是网中垂死挣扎的鱼,挣扎得丢盔卸甲,挣扎得体无完肤,挣扎的失魂落魄。我的身体已经被撕扯成了千千万万的碎片,一片一片的随风散去。 虚幻中,我已经随着狂风骤雨,离开了这似人间更似地狱的地方。让我死去吧!如此,我就可以不再痛苦,如此,我就可以和于逢源相识、相守,如此,我就会快乐。 这个初秋的大雷雨之夜,注定了无法平静。暴风骤雨中于府家宅,灯火通明、无人安眠。玉玲珑居住的东厢房里,黑压压的站了一屋子的人。外面的风雨越来越肆虐,屋里的丫鬟、老妈子进进出出,忙成一团。 于子谦、于逢春两父子,分别为玉玲珑把过脉,正在研究药方。于老夫人用手里的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啦?” 于夫人赶紧安慰老夫人,“婆母,您别着急,您的身体要紧啊!”说完,她用目光盯视着李淑媛,希望她能够帮她解围。 李淑媛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玉玲珑,心里有三分得意、三分妒忌,倒是多出了四分的不甘心。实际上,她很害怕,玉玲珑会把事情禀报于子谦,以于子谦的心智,加上于老夫人的精明,不难看出其中的真相。而另一方面,她又很盼望,玉玲珑能把事情闹得大一些,这样一来,于逢春就会看到自己的一份苦心,一片真心了。 此时此刻,玉玲珑却只是昏迷在床上,她什么都没做,一切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李淑媛感觉到恶狠狠的失望,和偷偷的庆幸交织的味道,她的心里鄙视的骂道,“没有用的小贱人。” 她用平时的一张脸,对着越女说,“你还不赶紧把事情交代清楚,免得老夫人、夫人和我担心呀!”然后,她在越女的耳边低语,“小心一些,仔细回话。” 越女的心头一惊,她听到了李淑媛口气中的威胁,她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小姐,决定先不说破,等小姐的病好后,再作计较。越女低下头,清晰而小声的说,“回老夫人,夫人,大少奶奶,玲珑小姐最近睡得不踏实,今晚想一个人走走,没想到变天了,奴婢找到小姐的时候,小姐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啦!” 李淑媛用眼角轻瞥过越女的脸,她的神情像是在对越女说,“算你个小奴婢识相。”然后,越女听到李淑媛温文尔雅的声音,在说,“老夫人,婆母,依媳妇看,大概是让今儿晚上的雷雨给惊着了,玲珑和我说过,她是最害怕打雷的。” 于老夫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唉……我怎么向玉府姑奶奶交代啊!” “母亲,依孩儿看,此事先不要告诉玉家。”于子谦不想玉玲珑离开,在他的心里,仿佛留住了玉玲珑就是留住了玉无痕。一种毫无用处的心里补偿,对于子谦却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珍贵无比。 于老夫人没有再说话,唉声叹气的离开了。黎明悄悄降临,在李淑媛的脸上,镀上了一层亮而朦胧的光,她对着昏迷中玉玲珑,絮絮的说着, “玲珑,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公公和婆母,甚至老夫人都心心念念的牵挂你,我在想,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大家会不会这样子待我呢?至少,我没有越女那么贴心的丫鬟。玲珑,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辛苦经营也无法得到的东西,你却轻而易举的就拥有了。其实,我应该恨你的,因为,你偷了我丈夫的心。以前我一直认为,逢春是对药草和医术过于专注,所以才忽略了男女之情,但是我错了,逢春不仅懂得哄女人开心,还懂得浪漫……。可是,对我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妻子,他却经常视而不见。玲珑,我那么爱他,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待我呢?玲珑,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淑媛的真心话,我一句也没有听到,我的意识,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去处。那里分不清天与地,黑暗中,一束束幽蓝色的火,似一颗颗幽蓝色的星星,在身边半明半灭。我的身体被烈火烧灼一般的疼痛着,我很想坐下来,但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我不停的走,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疼痛。 “玲珑。”有人在喊我,声音里有男有女。 “谁在喊我?” “玲珑,是我,你的淑媛大嫂呀!” “玲珑,是我,我是姑母。” “玲珑,是我呀!”我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位白衣少年,脸孔模糊,我看不清他,我怯怯的问,“你是谁?” “哈哈哈……”白衣少年倏忽尖锐的大笑起来,“玲珑,你可真是个贤德的好妻子啊!怎么?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认识了!” “不、不,你不是!” 我本能的想躲进无痕姑母的怀里,可是,怎么都无法移动脚步,我急得大喊,“姑母,带我回家!” “回家?不可能了。”姑母的神情和声音里,刮过陌生的冷漠。 “不,你也不是姑母。” “玲珑,大嫂对你好呀!你就过来吧!” “不,你是魔鬼,不!” 我拼命的哭喊着,我的身体自动的移到李淑媛的身边。我继续无助的哭喊着,“我要回家!放我回家!我不要留在魔鬼的身边!” “你就是人间的瘟疫,你害死了你的丈夫,你害死了胡管家,与你海誓山盟的恋人,也抛弃了你,你只配留在魔鬼的身边!”一个洪亮厚重的声音,庄严的响彻在天地间,仿佛是上苍对我最后的判决。 “不!”我用尽全力大叫起来。我的身子突然一沉,直直的坠向更黑、更深的地方,我被猛地摔在地面上,摔的三魂七魄都出了窍,一股咸咸的腥味从嗓子里直冲了出去。 昏迷中的玉玲珑忽然坐了起来,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之后,她又重重的倒回床铺。屋内,彻夜守着床边的越女和李淑媛,顿时乱作了一团, “这是怎么了?这、这怎么办呐?” “越女,把毛巾递给我,叫大少爷进来,你去找老爷!” 越女飞似的奔了出去。于逢春飞似的奔了进来。李淑媛看着紧张得直发抖的丈夫,不由自觉的想,“如果躺在这里的是我,你会不会也如此心慌意乱呢?” “没关系、没关系,一时血不归经而已。” 于逢春颤颤巍巍的自言自语着,不知道是说给妻子听的,还是在安抚自己的慌乱。一道杀人的目光,在于逢春和玉玲珑之间来来往往,将他们千刀万剐着。 五天之后,我完全的清醒过来,我呆愣的看着李淑媛温和平静的脸,倏瞬,我对她笑了,看见我的笑容,李淑媛也呆愣了。 自从清醒了之后,我没哭没闹,没喊没笑。越女服侍我吃药,我就吃药;服侍我睡觉,我就睡觉;服侍我散步,我就散步,乖巧得如同一个怕惹大人厌烦的孩子。只是,我一直都不说话,大家都吓坏了,以为我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其实,我只是,无话可说。 平生第一次,我知道自己是无用的,我对不起逢源,我无力为他伸冤。我接受不了现实,也无法面对现实,更无从逃脱现实。我是一只被困在浅滩上的鱼,死不了,活不成。 由于我的“病”日渐严重,于家的人不得不告知无痕姑母。无痕姑母是和关起远一起来的,到了于府之后,直接去拜见了于老夫人。 “老夫人,虽然我们约定的日子还没到,可是,玲珑的情况……望老夫人能够通融。” “姑奶奶,我会尽我所能医治玲珑的。” 于子谦一心一意的想留下玉玲珑,他的急于出头,招来了母亲的一记白眼。玉无痕礼貌而疏远的对他点了点头,继续对于老夫人说, “老夫人可是有,反悔之意?” 于老夫人清咳了一声,轻仰着下巴,严肃的说,“姑奶奶,咱们于府虽然比不得玉府的富贵,但是,也是世代书香门第,答应的事情,岂有反悔的道理。如今,姑奶奶亲自登门,也算是给足了于家面子,老妇人就答应了姑奶奶的请求。” 说完,用一记警告的眼光,让于子谦已经张开的嘴巴,又无奈的合拢了。精明的于老夫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想法?所以,玉玲珑对于她来说,是个烫手的山芋,越早丢掉越好。 关起远站起身子,向前一步,单膝跪地,对于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小的替姑奶奶叩谢于老夫人!” “诶,姑老爷,万万使不得!咱们总还是亲家嘛!” “老夫人说得是,玲珑终归是于家的媳妇呀!”玉无痕浅淡的声音里,多了一些无奈的轻松。 民国十八年,旧历己巳年。我离开了于家,除了自己的东西,我只带走了于逢源留给我的那封信,和他的照片。 在于家人的眼里,我的意识是混沌不清的,而我却是清醒的离开了。我还是没有说话,我清楚的看到身后或牵挂、或仇恨,或解脱的目光,我不想回头,一切都过去吧!我要回家了,但是,我是谁?是于家妇?还是玉家女? 玉府,我的家,高墙大宅、深深庭院依旧,亭台楼阁、鸟语花香依旧,日升日落、人间烟火依旧。“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样的日子里,不一样的只有人。 我离开玉家的三年中,有人来,有人走,有人长大,有人衰老。或许时间老人,在每一个家庭里都派驻了一位特使,主宰着这一家人的生老病死,从不犯错,也从不留情。 二婶母刘氏和四婶母薛梅,已经仙逝;家里刚刚多了两个淘气的宝贝,承祖大哥的儿子玉达信,和承智二哥的小儿子玉达勇;承祖大哥的女儿玉芳菲,玉珀姐姐的女儿关玲玲,都已经五岁了;承智二哥的大儿子玉达仁也已经十岁,无痕姑母在他六岁的时候,按祖制为他请了私塾先生。父亲、三叔和三婶母更老了,各自过着颐养天年的日子。只有无痕姑母依旧掌控着这个家,也被家里的每一个人掌控着。 归家的我仍旧没有说话,因为我很失望。我的想象中,家里的人会用热情和笑容,来欢迎我归家。他们为了我的归家,应该忙碌了很久,准备了很久,更等待了很久。 但是,现实无情的摧毁了我的天真。上一辈的人只是派下人送来了无关痛痒的关心。同辈的人中,承祖大哥和承智二哥在店里,根本没有露面;露面的也只是匆匆的来,匆匆的走。小一辈的人,他们本来就不认识我。连莫言也只匆忙的为我传来了父亲的一句“好好修养”,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的身边依旧只有越女,我倏然感到了轻松。我终于可以彻底放弃了,反正已经没有人需要我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的愁里还有一个与她相知相守的爱人,可是,我的愁里却是空的,不知道老子说的“希夷”,是不是我现在的境界? 我如同一朵迅速枯萎的花一般,不只是不说话,我开始无意识的拒绝进食,吃什么吐什么,甚至喝水、喝汤也一样吐得天翻地覆。只有无痕姑母守着我,为我请医研药,为我着急落泪。哦,对不起,我的无痕姑母,我不想看见您的眼泪,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 每天,我只是坐在窗前,看着太阳升起,月亮落下,月亮升起,太阳落下。我想,我是真的快死了,心里却是说不出来的轻松,活着真的很辛苦,生命对于我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意义。一切生命的迹象,开始从我的身上慢慢的剥离。我失去了哭的能力,说话的能力,和吃饭、睡觉的能力,最后,我失去了感知的能力。我面容憔悴,神情呆滞,目光散淡。是的,我快要死了。 玉玲珑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玉博文也是寝食难安,他真的很想守在女儿的身边,盼着女儿一天比一天的好。可是,他……唉……,真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博文,你做什么呢?” 看着发热病似地,在书房中来回走动的玉博文,玉无痕的心里有些失笑,弟弟自小就少年老成,成年后更是沉稳有余,活泼不足,很少能看到他如此着急的样子。 “姐姐,您快请坐!玲珑的病怎么样了?” “关心她,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 玉无痕知道玉玲珑天天临窗而立,就是在等待父亲能够来看望自己。玉博文沉默的低下头,玉无痕将一声叹息,留在了心里, “博文,今天是和你商量,我想是时候了。” “姐姐是想……。” “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能留住玲珑了。” “姐姐,玲珑还年轻,您想好了吗?” “当年,姑母也是这样留住我的!” 玉博文深深的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呆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问,“您说,玲珑会原谅我吗?” “会的,玲珑自幼丧母,父亲在她的心里是很重要的。” “您看我和玲珑把事情谈开,如何?” “你的事情,还是再等一等吧!” 这个世界上,玉无痕是最了解玉玲珑的,不只是因为她是玉玲珑的姑母,更因为她们有着相同的宿命。只有玉无痕看得见,玉玲珑的心还未死。心未死,则心有不甘啊! 正是,可怜春半人憔悴,雨骤风狂对花泪。 痴问苍天何处去?寒鸦呜咽倦归家。 ------------ 第六回掌家女茫然理家事 痴总管尴尬对夫人(1) 更新时间:2012-11-21 黄昏里的玉府大宅,仿佛一只在阳光下晒懒的猫,半睁半合的眼睛,似看非看,慵懒而高贵,柔和而宁静。 我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空空的眼睛里是红红黄黄的秋。我的头无力的靠在秋千架上,空空的心里反反复复的一句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是我认为最凄凉最无助的一句诗。 “玲珑,来姑母的房里,好吗?” 无痕姑母浅淡的声音里,多出了几分小心。我点了点头,越女弯下腰,轻轻的扶起我,我是飘着来到无痕姑母房中的。最近,我总感觉一切事物都是飘在半空中的,我在飘,房屋楼阁在飘,连天地都是飘着的。 “越女,你就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的,姑奶奶。”越女把我安置在床上,并把我的姿势调整舒服后,躬身退了出去。 “玲珑,把它打开。” 无痕姑母递给我一个紫檀木的长形盒子,因为历史的久远,盒子的表面已经变成了黑红色。我吃力的坐直身体,接过盒子,把它夹在两腿中间,然后,小心翼翼的拉开盒盖。 一团翠绿色的轻烟扑面而来,我的眼中倏尔失去了别的颜色。一位绿衣少女亭亭玉立,衣袂翩然的伫立在我的面前。耳边,飘进无痕姑母浅淡伤感的声音, “玉如意,玉家的传家之宝。” 无痕姑母的声音,重重的撞进我的心里,我倏然兴奋起来,屏息静气的凝视着手中的玉如意。一种久违的真实感,慢慢爬进我的心里,心里有种东西在蠢蠢欲动。我紧张的捧着盒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我一寸一寸的看过去,她的每一个纹路,每一处凹凸,每一点变化,我都要刻进头脑里。汗,从鼻子尖上不停的冒出来,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你就是我的命呀!” 玉无痕的心里轻轻的松了一口气,玉玲珑终于说话了。她坐在床边,淡淡的说,“从现在开始,玉家就交给你了。” “姑母您……” “你是玉家的掌家,要用生命守护玉家,守护玉如意!” 我茫然的呆看着无痕姑母,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头绪。无痕姑母微笑着轻轻揽着我的肩,温柔的轻抚着我背后的长发,在我的耳边轻柔的说, “玲珑,不怕,姑母在!” 无痕姑母还把玉氏的族谱和宗祠的钥匙交给我,其中,还有一本小册子《女儿醉》。上面记载了玉府历代女掌家的出生、属相、姓名以及哪年掌家,何时亡故。我不太明白,为何要醉?又为何事而醉呢? 《女儿醉》的第一页上写着,“女儿玉结绿;出生明永乐三年乙酉年,腊月二十三日、辰时;属相鸡;掌家明洪熙元年乙巳年;卒年明弘治十六年癸亥年;享年九十八岁。” 默默的读着,我发现,玉家历代的女掌家几乎都很长寿,不过,也有很年青就亡故的。比如,“女儿玉冰玉;出生明天启二年壬戌年、二月十二日、午时;属相狗;掌家明崇祯十二年已卯年;卒年崇祯十四年辛巳年;享年十九岁。” 关于无痕姑母是这样写的,“女儿玉无痕;出生清光绪四年戊寅年、正月十八、亥时;属相虎;掌家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 翻过这一页,是无痕姑母清秀的蝇头小楷,写着,“女儿玉玲珑;出生清宣统元年己酉年、四月初九、戌时;属相鸡;掌家民国十九年庚午年;”接下来,就是关于玉如意的传说和秘密。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玉府的“掌家姑奶奶”,无痕姑母被称为“老姑奶奶”。实际上,掌家比想象中容易一些,最少,维持家里的现状并不困难。对于我,掌家的最大好处就是,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穿裤装了,再没有人敢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白依依用一种很淑女又相对舒服的姿势,坐在琢器堂的议事厅里,等候玉玲珑。她知道,玉玲珑一早就去了玉器行,晚膳都没有回府吃。不过,今天她一定要等到玉玲珑。白依依极其精致的五官,都随着她的心思变化着,她在想,“今天的这一步棋要是走好了,以后,我就可以横着走啦!” “大嫂,您找我有事吗?”我扫了一眼白依依的表情,低头喝着越女递上来的茶。心底浮现出另一张脸孔,那是我今生第一个梦魇。 被玉玲珑冷冷的,打断了白日梦的白依依,满脸堆笑的讨好着,“玲珑呀!大嫂知道你的辛苦,要不是此事关系重大,大嫂是不会来打扰你的。”白依依漂亮的大眼睛里,倏而充满了泪水,诉说着主人的一片情意。 我心里暗自发笑,白依依的变脸绝活,还真是让我不得不佩服她。恐怕连川剧变脸绝活的泰斗们,也要自叹弗如啦! “大嫂,您别客气,有事您尽管说吧!” “这……”白依依仔细的查看屋里屋外,然后,莲步款款的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对我耳语。 “大嫂,此事可有证据?您不要误听谗言。”惊讶无比的我,用指甲抠着掌心,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冷静。 “玲珑,大嫂可是亲眼所见。” “您亲眼所见?” “是啊!你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带你去。” “不必,此事,我自会处理。” “玲珑,你可不能……” “大嫂,对于我掌家有何不满,大可以明言。” “没有、没有,那……大嫂就等着你消息吧!” 白依依扯动着一脸的假笑,匆匆收场。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的惶恐汹涌而出。事情如果真如白依依所说,还真是难办了。 我和关起远面对面的坐着,我开始费劲的和他兜圈子,“关起远,你知道京城里,可有赌玉的场所吗?” “回姑奶奶,有。” “有几处呀?” “回姑奶奶,小的知道的有四、五处。” “咱们家,可有人赌玉吗?” “回姑奶奶,我……” “关起远,你从来不对我说谎的。”我忽然失去了兜圈子的耐心,直接问他,“二爷赌玉的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关起远立刻站起身,低声对我说,“回姑奶奶,小的知道,老姑奶奶也知道。只是,老姑奶奶一直压着,也警告过二爷。” 我狠狠的将茶盏墩在桌子上,茶盏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高八度的声音,带着岔音冲出口,“关起远,这么大的事情,你竟敢隐瞒我!” “回姑奶奶,是老姑奶奶吩咐的。” 我失神的发着呆,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恐慌。我如今该怎么办呀?难不成,真的把承智二哥一家赶出玉府?剥夺“玉”姓吗?可是,如果不按祖制办,白依依一定会,不依不饶的闹个鸡犬不宁。而且,要闹的绝对不止白依依一个人。我,既无无痕姑母的威仪智慧,也无李淑媛的假仁假义,恐怕是压制不住了。 我心烦意乱的走进,父母亲原来居住的院落,现在,这里是我的花圃。又是落霞满天的时候,挺无痕姑母说,我就出生在落霞满天的时候。北平深秋的黄昏,带着迷惑人心的慵懒。落霞洒脱、夕阳婉约、落叶已黄、枫叶已红。花圃里绚烂的花朵,成了秋天里最后一抹妖冶的疯狂。 我对着一朵凋谢了一半的小黄花出神,糊里糊涂的念着,“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虽有碧云天、黄叶地,却无寒烟翠,不对景。”无痕姑母浅笑着打量着我的穿着,问,“是不是现在的女孩儿,都穿成这样子啦?” 我一身深深浅浅的紫色,浅紫色高领长袖绮罗的上装,暗紫色的直筒裤,配一双深紫色的矮跟皮鞋。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便挽起无痕姑母的手臂,歪着头巧笑嫣然, “才不是呢!大哥说,京城里,还没有几个女孩子敢穿成这样子呢!” “你啊!从小就喜欢穿得这么奇奇怪怪的!” “那也是姑母您惯的呀!” 看着无痕姑母的笑脸,我的心底默默的祈祷,“无痕姑母,给我勇气吧!只要有您,我就不会害怕。” 听到院子里传来玉玲珑欢快的笑声,站在门外的关起远也不自觉笑了,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笑声了?仿佛直接刺破云层的阳光,带着新鲜而张扬的力量。 玉府琢器堂里,一场生死攸关的对质正在进行中,玉家的老老少少悉数到场。我第一次以掌家人的身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我努力的学着无痕姑母的口气说话, “今儿,请各位到此,是有一件传闻需要证实,希望各位做个见证。” 我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他们或木讷、或疑惑、或窃喜的神情清晰的印在我的瞳孔里。我沉了沉气,把心慌揪到一旁,淡淡的说, “二哥、大嫂,我有话要问二位。” 白依依的得意,对着承智二哥的懵懂不知,让我的心里越来越没有底儿啦! “玲珑啊……” “大嫂,请您称呼我‘姑奶奶’,二哥,您也一样。”我不带任何语调的打断了白依依的话,从她微张的嘴里,我看见贪婪的黑洞里,冒出的一丝惊讶。 “二哥赌玉一事,是否是您亲眼所见?” “是。” “何时?何地?何人为证?” “上个月初五,在京郊赌石场,丫鬟梅朵为证。” “来人啊!传梅朵。” 挤满了人的琢器堂里鸦雀无声,我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犹如我和他们身处在两个时空中。丫鬟梅朵是从门外直接扑跪在地上的,缩成小小一团的梅朵,抖得我直感觉眼花。 “梅朵,我问的话,你要据实而答,听明白了吗?” “是、是,姑……奶奶,奴、奴,婢明、明白。” “上个月初五,你去哪儿了?看到了什么?” “回、回,姑奶奶,上、个月初、五……奴婢去了京郊赌石场,看到二爷正在赌玉。” ------------ 第六回掌家女茫然理家事 痴总管尴尬对夫人(2) 更新时间:2012-11-22 在丫鬟梅朵仓惶的指证中,我像一只刚睁开眼的雏兽一般,茫然而不知所措。不管是不是白依依的有意为难,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该如何袒护承智二哥一家呀?此时此刻,我真的需要一个同盟。我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坐在上座的无痕姑母,她面色凝重的沉默着。 而我的沉默引起了白依依的不满,就在她忍不住要发难的时候,二嫂杨柳不急不缓的来到议事厅中间,“姑奶奶,小妇人有话要说。” 在得到允许之后,杨柳用她永远比别人慢半拍的语速说,“梅朵是大嫂的贴身丫鬟,小妇人以为不足为凭。” “呦,你说我和丫鬟串供啦!”白依依立即不依不饶的尖叫着。 “大嫂,如果您只有一个证人的话,我认为是不公平的。” “我,我……你,你……。” 白依依的一时语塞,却让我抓住了机会,我打算跳过这些细枝末节,直接面对承智二哥,更希望他能为他自己做些什么。 “二哥,您是否赌玉?” “什么是赌玉啊?” 对于承智二哥的问题,我差一点就对他做鬼脸。承祖大哥在他的耳边低声的解释, “二弟,赌玉就是“赌石头”,是一种很古老的玉石材料交易方式。” 承智二哥用手搔了搔后脑勺,依然一脸的困惑,“我不过是凭着我的好眼力,得到了不少价格便宜的好石料而已,这个……这个、算吗?” 白依依脸上的得意之色更重了,她莲步款款的走到我的面前,“姑奶奶,我没说谎吧!二爷自己都承认了!” 我用眼神狠狠的赏了她一记耳光,然后,脊背挺直,下巴微抬的坐在座位上,说,“赌玉一事,二哥全不知情,所以,押后再议。” “今天,到此为止吧!” 无痕姑母浅淡的声音里,是不容反驳的威严。白依依心有不甘的闭上了嘴巴,却用眼睛在二嫂杨柳的脸上,恶狠狠的刮了刮。 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事,各自散去。 “关起远,此事,你怎么看?” “姑奶奶,二爷怕是保不住了,单看要如何保住两位少爷了。” “嗯!” 我心烦意乱的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琢器堂门外石阶上,心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白依依回到房中,一脸恼怒的质问丈夫,“刚才,你为什么不帮腔呀?” 玉承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嘴边挂着笑,眼里装着无奈,对妻子说,“依依,凡事不可强出头,到头来,会适得其反的。” 白依依一下子就泄了气,跌坐在床上,撅起嘴巴,可怜兮兮的看着丈夫,“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啊?” 玉承祖和妻子并排坐在床上,轻轻的揽住她的肩,轻声说,“等,耐心的等。” 白依依倚进丈夫的怀里,脸上露出倦意,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夫妻俩不再说话,安静的坐着。 玉承智回到家中,照例扎进自己的玉石堆儿里,没和妻子多说一句。妻子杨柳,也只是静悄悄的站在房门外,看着对玉石如痴如醉的丈夫,把叹息声原封不动的,咽回了肚子里。 杨柳的心里明白,丈夫怕是过不了这一关的,自己自然是要陪着他的,只是两个儿子必须要留在玉家。自嫁进玉家,她一直恪守妇道,敬老爱幼,平日里,连家里的下人,她都陪着三分小心。但是这次,她必须为两个儿子争一争。杨柳转身,快步走出了院子。 莫言有些担心的看着,回来后一直坐在书桌后面,手里举着一本书,但是,并没有看的玉博文。 “老爷,姑奶奶请您,有事儿吗?” 莫言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小心的,轻轻的问出了口。玉博文好像没有听到,依然呆呆的坐着, “老爷,姑奶奶请您,有事儿吗?”莫言的声音稍稍的提高了一点,但还是陪着小心。 “啊!哦,没事。”玉博文一惊,回过神儿来,“莫言,跟你说了很多次了,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我‘博、文’。” “奴婢一时改不了口。” “又来了,不要说自己是‘奴婢’,明白吗?” “是的,奴婢,不是,我……呵呵,莫言还是不习惯。” 莫言低着头,羞得满脸通红,像个熟透了红苹果。玉博文绕过书桌,走到她的身边,温柔低语,“慢慢会习惯的,记得叫我‘博、文。” “莫言给您换盏新茶来。” 莫言满面含羞带怯的匆忙离开,她没有看到玉博文脸上半是幸福,半心酸的表情。 玉博文发呆出神想的是玉玲珑,他唯一的女儿。自从女儿归家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的看见她。女儿出嫁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脸上稚气未脱。但是,他今天看见的女儿,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家庭的掌家了。女儿长大了许多,变得成熟稳重,变得有些陌生。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缠着自己问东问西,娇憨的小女儿了。心底一声长长的叹息,似欣慰,似不舍。 玉博君极力想埋头在书斋中,不愿意理会妻子没完没了的唠叨。 “这是件好事。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就不算玉家人了,儿子快学成回国了。也不知道,儿子在那边好不好?过得习惯不习惯,这个小没良心的,出门就忘家,都快半年没来信了。就不知道,家里还有个娘惦记他。算算咱们承德也该娶媳妇了,这可是件大事儿,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如果,承智被赶出玉家,对咱们儿子是有好处的。我得让承德赶紧回来,抓紧时间娶妻生子,不能让承祖两口子,把便宜都占了。只是,不知道老姑奶奶和姑奶奶是怎么想的,没想到,玲珑这丫头,一当上姑奶奶就不一样啦!其实,我…………。” 玉博君真的没觉得,自己和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他也没理会妻子,由着她自言自语。反正,就算没人理睬,她也会说个没玩没了,把所有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统统的念叨一遍。 西小楼的堂屋里,灯火通明。 晚膳前,二嫂杨柳来了,哭诉了好一会儿,主要是希望,能让两个孩子留在玉家。无痕姑母推说身体不适,没有露面。我独自劝慰了一阵子,我和她都知道,我原本就无法承诺什么。 晚膳后,无痕姑妈和我,还有关起远,在一起商量这件事情。 我不停的在堂屋的地上,来来回回的走动,像是发了热病,“姑母,您快给拿个主意吧!我都快头疼死啦!” “起远,你坐。” 这句话,玉无痕和关起远说过很多遍,可是,关起远一直保持着,一个总管该有的礼貌,所以,玉无痕始终觉得,他似乎更在意“玉府总管”的身份。 “谢老姑奶奶。”关起远拘谨的只坐了半张椅子。 “起远,你怎么看?” 关起远从椅子上欠了欠身体,说,“老姑奶奶,此事不难……” “不难?关起远,你说梦话呢吧!”我打断他的话,直冲到他面前,双手叉腰成茶壶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玲珑,你哪里还有掌家的样子啊!” “哦,对不起,姑母,我是太着急了。”我赶紧恢复正常的举止,坐到椅子里,眼观鼻鼻观心。 玉无痕不动声色的捕捉到,关起远眼里稍纵即逝的目光里,充满着怜惜和宠溺。她的心头没来由的一紧,关起远对自己的女儿,怕是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目光吧! “老姑奶奶,姑奶奶,二爷的事情可以处罚,但是,不必开宗祠昭告族人。两位少爷年幼,所以,由老姑奶奶抚养。” 我反复想着关起远的话,不开宗祠昭告族人,可以说,此事只是玉府的家务事,与他人无关。玉达仁和玉达勇名义上由无痕姑母抚养,府里就算是有人不服气,怕也不敢说什么。这样一来,不但能够暗地里帮助承智二哥度过难关,而且,能将两个小家伙,名正言顺的留在府里。 无痕姑母对我微微的点头,我马上对关起远说, “事情就交给你办吧!” “是,姑奶奶,小的明白。”关起远起身离开。 屋外夜凉如水,无痕姑母和我沉默的坐着。我觉得心里堵得慌,“姑母,这个家,值得吗?”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无痕姑母还是明白的。 “玲珑,也许他们是自私了些,心里装着自己多了些,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盘算。可是,玲珑,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他们是……你的家人!”无痕姑母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没有焦点,声音里藏着淡淡的纠结。 家人?家人不是应该互相扶持,互相关心的吗?为什么他们能眼看着自己的家人,陷入困境而无动于衷,更有甚者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 无痕姑母似青烟一般飘过堂屋,回房去了。我却无法入睡,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着天。瀚海的苍穹里是否真的有主宰命运的神?如果有,他为什么对人间的无奈和伤心视而不见?如果没有,我的命运又是被谁束缚着? ------------ 第六回掌家女茫然理家事 痴总管尴尬对夫人(3) 更新时间:2012-11-23 无痕姑母似青烟一般飘过堂屋,回房去了。我却无法入睡,走到门口,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着天。瀚海的苍穹里是否真的有主宰命运的神?如果有,他为什么对人间的无奈和伤心视而不见?如果没有,我的命运又是被谁束缚着? 事情过去之后,我除了每天处理些日常事务之外,几乎是不说话的,不是躲在房间里发呆,就是坐在秋千架上发呆。无痕姑母一直远远的看着,没有劝慰,只是每天晚上总在我回房之后,她才会熄灯休息。 关起远呆望着天空已经很久了,黑色的天幕里幻化出一张让他魂牵梦萦的笑颜。远远的小楼上,那一扇窗户里没有一丝亮光,她是睡了吗?还是又空坐着发呆呢?今晚,关起远像往常一样默默的守护着玉玲珑,看着她回到了西小楼里,他才默默的走开。 很多年来,关起远习惯默默的、远远的守着玉玲珑,希望她快乐,希望她平安。可是,世事无常,他总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受到伤害,而他空有一身本事,却救不了她。掌家之后的玉玲珑,逐渐恢复了爱说爱笑的天性,关起远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快活起来。谁知道,出了二爷赌玉的事情之后,玉玲珑又变得沉默寡言了。关起远看着一天比一天憔悴的玉玲珑,他恨不得自己变个女儿身,那样,他就能为她排忧解难,给她取乐消愁了。可是,他能做的只有远远的、默默的守着她。 “玲珑,玲珑,玲珑。”关起远的心里早已经如此叫过千遍万遍了。唉……所有的一切也只能是一声叹息而已。身后的楼梯有轻微的响动,关起远警觉的打起精神,回头温和的看着妻子玉珀。 “起远,夜深了,还不歇息吗?”玉珀一边温柔的问着,一边想替丈夫披上一件外衣,“秋天的夜晚是很凉的。” 关起远转动身子不动声色的向外侧了一步,接过妻子手里的衣服,温和的说,“你先歇着吧,我还有些账目。” 玉珀紧盯着丈夫的脸,片刻,她温柔的说,“你要早点歇息,别累坏了身子。” 玉珀温柔的转身上楼,假装没发觉丈夫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夫妻多年,玉珀一直知道丈夫对自己温和有礼,却有意疏远。新婚的时候,玉珀认为他年少羞涩,再加上,他本身也不是一个热情活泼的人。夫妻相处久了,他从来没说过甜言蜜语,可以说,他与她几乎是不说话的。玉珀慢慢品出了丈夫温和的面容背后,是一颗刻意疏远的心。玉珀依然安慰自己,他是太忙太累了,这么大的家,大事小事都要经他的手,他不和自己说家里的事情,是不想自己跟着担心。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是一再一再的这样告诉她。 可是,最近,只是最近,玉珀对自己的想法开始动摇了。她第一次看到丈夫的目光专注而温柔,那是在琢器堂里,只对着那一个人。玉珀倏然明白,自己从来没有触摸到丈夫的心,是他刻意把心包裹起来,只为一个人牵挂,只为这个人跳动。 玉珀为着自己的想法,不安过烦躁过,大声的否定过,只是最终她也没能完全说服自己,她终日神思恍惚,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关起远也神思恍惚的跟自己较劲,他强迫自己想办法,却一直一筹莫展。想来想去,关起远终于想到了一个人,自己的妻子,玉玲珑的三姐――玉珀。 只是,关起远又犯难了,该怎么和妻子说呢?在他的印象里,妻子一直是安静、温柔的。夫妻多年,他始终不会和妻子沟通,夫妻独处时,除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之外,他也没说过亲密体己的话。 关起远生性木讷呆板,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他只会尽力的做事情。玉珀千金小姐的身份,关起远在她面前有意无意的保持着一份自尊,一些距离。而玉珀的安静少言,更让关起远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 今天,关起远特意早早回到家里,想在饭桌上找个话题,把自己的想法和妻子说。 “起远,你回来啦!”关起远的忧心忡忡被玉珀的喜悦打散了。 “啊!今天的事情不多,想起很久,没和你一起用膳了。” “我亲自下厨,做几样你爱吃的菜。” 玉珀开心得像个孩子,兴奋得脸颊发红,双眼亮晶晶的绽放着快乐,急急忙忙的下厨去了。望着玉珀兴高采烈的背影,关起远觉得自己的话更说不出口了。 “起远,你快尝尝。我很久不下厨了,不知道手艺退步了没有。”玉珀不断的往关起远的碗里布菜,她欢快的神奇让关起远心生惭愧。他低头努力的吃着,不住口的说着,“好吃、好吃。” “对了,把玲玲接过来吧!咱们一家人也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不,不用了。” “啊?” “我是说,老姑奶奶用膳用的早,玲玲或许早吃过了。况且,咱们、难得、有机会这样吃顿饭。”关起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把自己脸全埋进了碗里。 “好,听你的。” 玉珀光彩照人的脸和兴奋得有些颤抖的声音,让关起远觉得自己像个见不得人的偷儿。一顿饭吃下来,关起远也没能开口说出自己的意思,而玉珀高兴得根本没发现丈夫的坐立不安。 有时候,人是很奇怪的。如果关起远能大大方方的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么玉珀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可是,就因为关起远有了一点点的私心杂念,该说的话没说,不该说的话倒是说了一堆。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有时候,夫妻之间是最亲密的伙伴,也是最遥远的陌生人。其实,人心并不复杂,只是谁都不先说破,两个人就这么相互的猜着,猜着猜着就都猜拧了。 关起远的犹豫和蹉跎,造成了玉珀最终无法化解的心结,而促使她选择了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更让内疚心理跟随了关起远整个的后半生。 这几天关起远总是傻乎乎的跟在玉珀身边,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说玉珀也不问,她很享受丈夫跟在身边的感觉。 “玉珀,我有件事情,想与你商量。”关起远选择在就寝前说,是因为他不必去面对妻子温柔的笑脸。 “我听你的。”玉珀翻了个身,眼中含笑的对着丈夫。 “我还是要和你商量。” “什么事情啊?”玉珀感到了丈夫的不安,收起笑意,小心的问。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想你去和玲、姑奶奶谈谈,给她宽宽心。最近,她的精神不好,老姑奶奶也很担心。” 玉珀心里的疑惑一点一滴的聚集起来,这些天丈夫的奇怪行为,此时有了合理的解释,原来是为了她。玉珀的心瞬间像是被人从胸腔里掏走了一样,分不清楚是疼还是不疼,更分不清楚是哪儿疼。 “玉珀,你怎么啦?”关起远看见妻子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看得他心里直发毛,他小心的问。 玉珀倏瞬温柔的笑了,“好,我听你的,睡吧。” 玉珀小心翼翼的把身体放平,轻而缓慢的呼吸着,泪,从眼角无声的滑出,一滴、两滴、三滴……静悄悄的打湿了枕头,也打湿了心,好疼啊! 迟疑了很久的秋雨,终于毫无顾忌的下起来。我趴在椅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坐在窗前对着倾盆大雨发呆。其实,我什么都没想,只是静悄悄的发着呆。 门上响起轻啄声,我没理,反正他们找不到我,就会去找关起远的。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玉珀姐的声音, “玲珑,你在吗?” 我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有气无力的回答着,“我在,玉珀姐请进吧!” 玉珀姐推门而入,脸上的表情和故作轻松的语气并不相符。“还是这么精灵古怪的,你怎么知道是我呀?” “我可以从说话的声音里,分辨出家里的每一个人。” 我依然趴在椅子背上没有动,玉珀姐轻轻的把我面前的窗子关上,“这么大的雨也不关窗子,你看地上都积水了。哎呀,玲珑,你的头发衣服都湿了,会着凉的。” “姐,我没事。” “不行,你得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把头发弄弄干。” 玉珀姐不由分说的把我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帮我换上干爽的衣服, “越女,越女,”玉珀姐的声音很好听,即使高声说话,也不会让人觉得鼓噪, “三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你是怎么服侍的?就让玲珑这么任性,你也不劝阻,回头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奴婢,奴婢……”越女明显的不知道玉珀姐在说什么,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训斥了一顿。 “还不快去打些热水来。” “是,奴婢这就去。”越女如遇大赦,匆忙去打热水了。 越女打来了热水,玉珀姐帮我洗了头,再帮我把头发一点一点的擦干,把我安置在床上,为我盖上被子,并且,半强迫的喂我喝下一整碗的姜汤。然后,坐在我的床边,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我的脸,再摸摸我的手,不放心的问, “玲珑,你还好吧?有没有不舒服啊?” 玉珀姐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一直静静的,乖巧的顺从她。我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像是在研究一个难题,我屏住呼吸的问, “姐,你关心我?” “我当然关心你啦!玲珑,你不是孩子了,应该懂得爱惜自己了,怎么还这么任性呢!” 玉珀姐用手指轻轻的点着我的眉心,看着她脸上又心疼又宠爱的表情,我一下子紧紧的抱住她,“三姐,您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宠我、护我的,是不是啊?” 玉珀姐温柔地抚着我的后背,轻声细语的说,“是啊!是啊!我的傻妹妹!” 玉珀姐将我轻轻的揽在胸口,一边轻抚着我的后背,一边在我耳边说,“其实,家里人都是宠你爱你的,姑母就自不必说了。大伯父、三伯父还有大哥,每天都打发人来问,大伯父更是一天来问几次呢!” “我不信,您是骗我的。” “玲珑,我说的都是真的。这是刚才在外面越女告诉我的。她看你近日来总是没精打采的,才没敢来烦你呀!玲珑,也许我们都有私心,我们都不完美,可是,我们是一家人啊!” 或许是玉珀姐的真心疼爱,或者是我累了不想再较劲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吗?我想是我过于苛求完美了,其实这个世上哪来的完美啊!有人关心我,有人需要我,也就足够了。 我释怀的笑了,从玉珀姐的怀里抬起头,“从来不知道,玉珀姐的口才这么好呀!” “你啊!以后不许闹小孩子脾气了,知道吗?”玉珀姐宠溺的瞧着我,分明松了一口气。 “是,不能再偷懒了,不然累坏了姐夫,姐姐要心疼啦!” 提到关起远,玉珀姐的眼中刮过一阵寒风,同样的寒风,我在另一个女人的眼睛里见过。 “玲珑,你、你觉得你姐夫,好吗?” 玉珀问完就后悔了,但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玉珀有些紧张的等着玉玲珑的回答,她有些不敢看玉玲珑的眼睛。 “他是我姐夫,好不好的当然是姐姐说得算啦!” 玉珀姐楞了一下,随后,她轻松的笑了,“你这个古怪的,让人头疼的丫头啊!” 玉珀姐走后,我认真的想了很久,或许是我和关起远走得太近了,才引起了玉珀姐如此的误会吧?也不怪她,平日里关起远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玉珀姐在一起的时间要多的多,无论任何事情发生,他总会默默的守在我的身边,也无论我有任何的需要,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的人。 多年来,我已经习惯,所以从来没有在意过。如果,不是今天玉珀姐眼中的那一缕寒风,我几乎把所以的事都视作理所当然。不!我绝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定要让关起远明白,他永远都是玉府的总管,玉珀姐的夫婿,他永远也只能是玉府的总管,玉珀姐的夫婿。 正是,秋风阵阵意华浓,庭院晚来落叶重。 阴雨霏霏迷雾霭,黄昏昏黄望远松。 ------------ 第七回遇奇缘父女起风波 喜重逢东瀛人归来(1) 更新时间:2012-11-24 时间如同一条时而湍急时而平缓的小溪,总是在不经意间缓缓流淌过岁月,静悄悄的,又是一年初冬时节。 这些日子里,心里最难受,最难以自处的就是莫言了。莫言、越女和玉玲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名义上是主仆,但私底下莫言早已经偷偷的把玉玲珑当成自己的小妹妹了。 玉玲珑归家的消息,让莫言激动了很久,她总是不停的想, “小姐瘦了还是胖了?一定长高了!一定更漂亮了!一定想家了!小姐,你有没有受委屈呀?” 莫言心里想着,脸上一会儿是开心的笑,一会儿又是奇怪的哭。莫言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见到她的玲珑小姐。可是……唉!如果玲珑小姐出嫁时,没把自己留下来就好了;如果博文老爷不是对自己这么好就好了;如果啊!如果……,怪来怪去,只能怪自己的心、动了。莫言觉得对不起她的玲珑小姐。但是,她并不后悔,是博文老爷给了她快乐,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她管不了将来,她就要这个现在,因为这个现在实在太美好。 玉博文目不转睛的盯着一旁为自己缝制冬服的莫言,看见她秀丽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忽而高兴,忽而悲哀的神情。 莫言的手很巧,玉博文身上的穿戴,从上到下,由里至外,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鞋袜都是她的一双巧手缝制出来的。 对于莫言的心思,玉博文可以猜到七八分,他觉得真的是自己不好,是自己让莫言左右为难的。也许,应该是自己放手的时候了,除了,要对女儿有个交代,更重要的是,莫言毕竟还是个女孩子,自己却已经垂垂老矣,不能再耽误她的大好青春了!可是,他舍不得莫言啊!但是,如今的情况,不舍也得舍了。 玉博文放下手中的书,慢慢的踱步到莫言的面前,“莫言,我们谈谈好吗?” 莫言一惊,抬头看他,却不小心扎到了手。 “呀!” 莫言轻喊出口,正想把手指送到嘴里。玉博文轻轻的抓住她的手,仔细查看,被扎的地方有一滴鲜红的痕迹。玉博文俯下头,把那只受伤的手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轻轻的吸吮着。莫言静静的看着他,并没有忙着抽回自己的手,大眼睛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心里偷偷的漏跳了一拍。 放下莫言的手,玉博文慢慢的打开门,“莫言,跟我来。” 莫言放下手里的活儿,默默的跟在玉博文的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来到院子里,初冬的院子里,一片苍白的萧瑟,满庭的寂寞。 “莫言,你很想见玲珑吧!” “嗯。” “那你就去见她吧!” “嗯。” “去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嗯?为什么?” “我这儿已经不需要你照顾了。” 身后,长久的沉默,让玉博文有些不安,有些紧张,也有了些不应该有的希望。 “是,老爷。莫言明白了,莫言这就走。” 听到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玉博文攥紧了拳头,不让自己回头去看。不让自己心里的不舍流露出半分。 暮色沉沉的降临了,天地间恢复了黑暗。妩媚妖娆的黑夜里,会不会有人在苦苦的相思?是不是有人在甜甜的依偎?白昼里,不能让他人见到的情绪,黑夜里,可不可以表露出来让自己见到?白昼里,不能宣之于口话语,黑夜里,是不是可以化做喃喃的梦呓?而白昼里,不可以有的心思,在如此透明的黑夜里,可不可以,悄悄的,偷偷的,默默的进入梦里! 玉博文感觉累了,很累。他的脚步有些虚浮的走回自己的书房。或许只有在那里才能让自己的心宁静一些。 经过莫言房间的时候,玉博文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却不是莫言的。他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侧耳倾听。 “云莲,别哭了!啊,不哭了。” “莫言姐,你别走吧!你走了,云莲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傻丫头,我又不是去十万八千里远,还是在府里呀!” “可是,也不能天天见面了啊!” “没关系的,你如果有事儿,尽管来找我呀!对了,刚才,我嘱咐你的,都记住了吗?” “嗯,云莲都记下了。” “那你重复一遍给我听听。” “嗯。老爷四季的外衣都放在东厢房靠南面的衣柜里,老爷里面的衣服,包括睡衣裤都放在靠北面的衣柜里,老爷的鞋袜放在箱子里。记得天气好的时候,要经常的拿出来晾晒。老爷喜欢喝绿茶,特别是张一元茶庄卖的杭州狮虎山产的明前茶,每年都记得要提前向茶庄定。老爷喜欢的书法字画一定要精心保管,放字画的房间更要随时保持通风,特别是雨季,要格外注意。老爷习惯晚睡早起,所以,午膳后要小憩一会儿,千万不能让人打扰。还有,还有,哦,还有,老爷晚上看书,习惯看到很晚,要为老爷准备夜宵,但不能是甜食,因为老爷晚上吃甜的东西,胃会不舒服。老爷早上起来的时候,不能让老爷空腹喝茶,早膳一定要是清淡的,不可见油腥。晚膳前,老爷要出外散步,记得让小厮们跟着,别出差错。呼……。” 云莲一下子说了许多,说完赶紧长呼了一口气。 “莫言姐,云莲说得对吗?没有落下什么吧?唉,老爷也真是的,好好的干嘛让您走啊!” 听着云莲不住口的说着,还刻意的模仿着自己的语气和神态,看着她憨态可掬的样子,莫言开心的笑了,笑出了声音。 “莫言姐,您别哭啊!云莲听您的话,一定好好照顾老爷。您别哭啊!” 莫言奇怪的望着她,傻丫头又犯傻了,我哪有哭,我明明是在笑啊!怎么?脸上湿湿的,一定是外面下雨了,窗子没关吧?雨水才会打湿了眼睛,打湿了脸。 莫言起身去关窗户,却看见直直的站在自己窗外的玉博文,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十分伤感,明明是有情的,明明是想留下的,明明是不愿意分开的。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窗外,一个屋内,默默的站着,默默的看着,两颗寂寞的心默默的承受着无法诉说的情意。突然,莫言猛地把窗子狠狠的关上,用身体死死的抵住窗子,不知道是想抵住外面的人,还是想抵住自己的心。再也无法抑制的泪水,如同洪水决堤般,终于全部的倾泄了出来。 玉博文感到胸口有种痛,窒息般的疼痛让他的呼吸无法顺畅。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步一步缓缓的离开了窗口。 深夜,玉博文仍然逗留在书房里,他似乎是在躲避,又似乎是在等待,也许连他自己也无法准确的说清楚此时此刻的心情。 一声轻轻的开门声,玉博文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他才明白,自己一直是在等待,等待着一声熟悉的开门声响起。 “老爷,您的夜宵。”莫言低着头,轻轻的放下手中的托盘,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这两个字,玉博文几乎是喊出来的。 “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莫言没有回头,她不想让玉博文看到自己红肿的双眼。 “莫言,我可以吗?我可以把你留下来吗?”玉博文的声音温柔如水,缓缓的流过莫言干枯的心田。 “老爷,您不可以,是您让莫言走的。”莫言轻轻的闭上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可是,我现在后悔了。” “晚了,莫言走了。” “莫言,”玉博文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躁和不安,“枯枝朽木上,还能留得住鲜艳娇嫩的花朵吗?” 寂静,无边的寂静,让人窒息的寂静,让人担心的寂静,让人忐忑的寂静。玉博文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不安的、紧张的、急促的跳动着。 莫言慢慢的转过身子,走到玉博文的面前,仰起头,神情专注的望着他, “就为这个,是吗?就为了这个您狠心的要赶我走,是吗?” 玉博文的目光躲避着,不敢直视眼前的这双清澈通透的眼睛。 “我不在乎的,我从来都没有在乎过。难道到了今时今日您还是不懂我的心吗?” 玉博文的目光一点一点的,对上了莫言的眼睛。从彼此的眼睛里,他们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彼此的心。 此时,不需要语言,因为语言会显得苍白而可怜。此刻,不需要眼泪,因为眼泪会模糊了良辰美景。此时此刻,只需要一个拥抱,一个彼此珍惜,彼此了解的拥抱。 玉博文伸开双臂,莫言如偏偏蛱蝶般,飞入他的怀中。玉博文紧紧的,紧紧的把莫言包裹在怀中。似乎他怀里的女人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唯一的一件宝物,他牢牢的,密密实实的把莫言护在自己的怀中。两颗寂寞的心终于相遇相识相知了,从此,永不分离。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莫言在玉博文的怀中模糊的问着。 “我要娶你!明媒正娶!” ------------ 第七回 遇奇缘父女起风波 喜重逢东瀛人归来(2) 更新时间:2012-11-25 轻轻的一句话,掀起了玉府中无数的风波。 我面无表情,冰冷淡漠仇恨的,瞅着我面前的一男一女,他们是谁?我似乎认识,也似乎不认识。这个男人和我说,他要娶她,请求我的谅解。为什么要我谅解,我又不认识他们。我不认识,不,或许我曾经认识过他们。那时,他还是我最尊敬、最慈爱的父亲,而她是我最真诚、最亲密的姐妹。 背叛,是的,毫无疑问的背叛!此时,我的脑海里只有这样的一个词。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同时背叛我,背叛了我的亲情,背叛了我的友情,背叛了我。短短的几分钟,短短的几句话,让我无法逃避的,同时面对两种无情的背叛。 他们在一起,很和谐,是个完全不需要他人的,统一的世界。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我一丝一毫的立锥之地,而我的世界里,他们却始终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这公平吗!即便是面对背叛,在我的世界里,他们依然重要得无可取代。不知道,这是我的悲哀,还是他们的悲哀,更不幸的竟是我们三个人的悲哀。 父亲坐在我的面前,沉默着;莫言跪在我的脚下,沉默着;我无所适从的站在那里,沉默着。无痕姑母让我学会忍耐,不知道面对如此的情景,无痕姑母会如何的忍耐。姑母,您教教玲珑吧,玲珑真的无法忍耐了。 “此事事关重大,不是一件小事情,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是让全家人一起研究研究,听听其他人的意见吧!” 我听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声音,淡漠而无情,疏远而冷静。是我在说话吗?一副公事公办,无所谓的样子,是我吗?我的身体僵硬、挺直,我的步伐凌乱、踉跄。我匆匆的逃离开那两个人,就如同逃离开无边的地狱一般。 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父亲要娶莫言,在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表面平静的玉府里,炸开了锅。每个人都出于不同的目的,分别对父亲和莫言施加压力。我却躲到了一旁,似一个局外人一样,远远的,安安静静的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玉无痕把谈话的地点选在了,玉博文和妻子原来居住的院子里。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懒洋洋的照射着,不似春天的明媚,不似夏日的热烈,不似秋阳的平和,即使照射在人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沐浴着阳光却犹如在寒冷而寂寞的黑夜里前行。 玉博文取消了午膳后的小憩,如约来到装满了他青年时代所有的幸福和伤痛的宅院。玉博文一直觉得时节一到入冬,本来多姿多彩的世界就变得很是单调,越发凄凉了。此时,见到了玉无痕就越发的觉得,世界只剩下了黑白的两色,惨淡得可以。在玉博文的心里,他的无痕姐姐一直是面目模糊的,尽管他知道姐姐生得非常的美丽,很少有人的容貌能比姐姐出众,就连自己的掌上明珠玉玲珑也是比不上的。可是,在玉博文的心目中,对玉无痕的全部印象始终都是白色的,无论何时何地想起,都是一团轻飘飘的,清亮亮的白色。 “姐姐,让您久等了。” 玉无痕听到了声音,缓缓的回过身子,望着眼前的弟弟。在玉无痕的心中,博文弟弟是最像父亲的,不单单只是容貌和声音上的相似,连斯斯文文,温和儒雅的气质也是父亲的再版。此时,依旧一身长袍的博文弟弟,让玉无痕的心里涌起了无限的伤感与怀念。 “姐姐今日也是来责问我的吗?” 玉博文开门见山,斯文平和的声音里,带出了些许的疲惫和无奈。 “博文,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如此做,玲珑会很难堪很为难的。” “我,我真的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斯地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想知道,今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姐姐,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玲珑和莫言都是我全心全意爱着的,我不想伤害她们之间的任何一个。” 玉博文觉得自己的烦恼玉无痕是明白的,他多希望聪明过人的无痕姐姐,能帮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啊! 望着玉博文为情所困,烦恼至极的脸,玉无痕的心里长叹一声, “博文,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无论事情如何发展,如何结果,你都势必要伤害其中的一个,你的心里是清楚的,只是,你不想承认不想面对而已。” 风悠悠的吹来,吹起了静寂,弥散在庭院里,弥散在枯枝残叶中,弥散在两个人之间, “我只是希望,你要多顾忌一下玲珑的感受,别太伤她的心了。” “姐姐,我……我真的不想啊。” “唉,其实,来之前,我已经明白你最后的决定了。” 玉无痕的目光从玉博文的脸上移开,落到了不知名的远方。声音低沉而凄凉,似自言自语一般, “可怜的玲珑,每个人都在说爱她在乎她,可是,事到临头被伤害被牺牲的永远是她。而伤害她最深的正是说爱她的人。” 玉无痕觉得已经再无话可说了,绕过呆立着的玉博文,她神情寥落的离开了院子。玉无痕明白,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她现在要想的,就是如何为玉玲珑这一次的伤口疗伤。 玉承祖咬牙忍耐了好几天,他是最后一个为了此事找玉博文的人。 “父亲,如果您要一意孤行的话,孩儿就长跪不起。” 玉博文平静的看着跪在脚下的玉承祖,没有说话。 “父亲,您就不能改改主意吗?您这样,要孩儿有何面目见人啊!” 玉博文依旧没有说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已经解释的够多了。到了此时此刻,玉博文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连最心爱的女儿都伤害了,看来自己只能一意孤行到底了。 两个时辰之后,玉承祖带着满脸的愤怒和怨恨,无可奈何的离开了玉博文的房间。 玉博文强打着精神,叩开了莫言的房门。莫言在见到他的时候,脸上略过一丝惊慌,转过身子,把什么东西藏到了柜子里。 “莫言,你怎么了?有谁难为你了?” “没有,没有,我,我只是在收拾衣服。” “收拾衣服?这么晚了,你收拾衣服做什么?” “我,我……,博文,您还是让我走吧,看着您为难,看着您一天比一天憔悴,我的心里真的是难受啊!” “你要走?要离开我,是吗?” 玉博文颓废的跌坐在椅子上,疲惫之态尽显。 “好,好,你走吧!走吧!” “博文,我不想啊!可是,可是……我们要怎么办呢?”莫言扑倒在玉博文的怀里,失声哭了出来。 “莫言,再难,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玉博文轻轻的捧起莫言埋在自己双腿间的脸庞,“你相信我,别离开我!” “我相信你,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夜幕隔开了所有的流言蜚语,隔开了所有的世俗偏见,隔开了所有的人言可畏。隔出了一道只属于爱人的时空,彼此就在彼此的眼中,彼此只在彼此的心间。 我站在门口,望着门里面相依相偎、亲密无间的两个身影,哑然失笑。曾经,我以为我对他们是重要的;曾经,我以为他们是爱着我的;曾经,我多希望他们是顾虑我的;曾经,我多希望他们不要伤害我;曾经,我……;很多很多的曾经,很多很多的希望,很多很多的期待,此时此刻都化作了可笑可怜可叹的自作多情。 父亲和莫言的事情,狠狠的打击了我,打击了我的自信,打击了我做人的标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明明知道,如此的做法会伤害到我,可是,他们却还是毫不顾忌,义无反顾的去做了,我真的不明白。也许,在他们的世界里,我始终是个外人,是个无关痛痒的人。一个是我的亲生父亲,一个是我从小到大的姐妹,如果在他们的心里,都没有我的立锥之地。那么,其他人呢?在其他人的心里我到底还能算什么?是不是,我就应该被如此伤害?是不是,在伤害我的时候谁都不必顾忌?是不是,我真的不值得别人来珍惜?是不是,我真的不配得到真心真情? 问题,一切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我想不出,觅不到,参不透。心底深处的自卑无法抑制的泛滥成灾。 为了不再让这些恼人的问题来纠缠我,我尽量的使自己忙碌,让自己忙碌。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闲暇,有半分的胡思乱想的时间。家中一切的事务,所有的琐碎小事,我都全力以赴,亲力亲为。我把家里、行里该换的不该换的家具、装饰,统统的都换成了新的;把所有的门窗,亭台楼阁,回廊过道,统统的粉刷一新;把所有陈年的账目,统统的查对了一遍。弄得府里、行里的管事,下人,丫鬟、小厮们也跟着我整天的忙碌不停,关起远这个总管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家里一时之间被我搞的是鸡飞狗跳。 下人们都纷纷的,偷偷的去跟关起远叫苦, “关总管,您想想办法吧!姑奶奶再这么下去,小的们真的要吃不消了。” “是啊,是啊,关总管,您就可怜可怜小的们吧!” “关总管,这样下去,别说小的们吃不消,姑奶奶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啊!” “可不是嘛!关总管,小的们是粗人,倒也皮实,姑奶奶可是金枝玉叶啊!” “咱们都皮糙肉厚的,姑奶奶要是有个万一,叫咱们怎么担待的起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围着关起远,关起远岂能不知道大家近日来的辛苦。只是,姑奶奶这么做,或许是想让心里舒服一些。可是,如此下去,关起远还真是担心玉玲珑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各位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也知道各位近日来的辛苦,我会为各位想想办法的。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吧!事情,我一定尽力去办。” 众人听关起远如此说了,也都满心欢喜,一脸满意的回去了。关起远却犯难了,想办法?自己能想什么办法啊!是能劝老爷不续弦啊,还是能劝姑奶奶看开点儿啊。别说自己没这个能耐,就是有,也没有说话的资格啊!资格!对啊!老姑奶奶,去找老姑奶奶商量商量,无论如何,老姑奶奶的话,玉玲珑还是会听的。 ------------ 第七回 遇奇缘父女起风波 喜重逢东瀛人归来(3) 更新时间:2012-11-26 民国二十一年,旧历壬申年的冬天。 一场蓄谋已久的雪,在黄昏时分,洋洋洒洒的降临到了人世间。我发呆的坐在秋千架上,看着脚下的雪越积越厚,任凭雪落在我的头发上,落在我的肩膀上,落在我的双腿上。任凭越女不停的为我掸去身上的积雪,不断的在我耳边轻声的唠叨着, “小姐,咱回吧!” “小姐,会着凉的!” “小姐……” “小姐……” 我恍若未闻,只是傻傻的对着她笑。越女无奈,只好独自折回到屋子里,为我取避寒的衣服。 远处的月亮门下,站着两个身影。 “起远,去好好安慰安慰她吧!” “老姑奶奶认为我有这个资格吗?” “我认为你有,去吧!” 玉无痕拦住了取回衣服的越女,顺手接过越女手里的衣服,递给了关起远。 “也许,现在只有你能了。”望着关起远的背影,玉无痕喃喃自语着。 “越女,咱们回房吧。” “可是,小姐还……” “傻丫头,放心吧。” 越女一步一回头的扶着玉无痕向西小楼走去。 关起远轻轻的为我披上衣服,我并没有感觉到异样,“其实,你也是多此一举,如今,还有谁会在乎我呢?” “我在乎,” 我诧异的抬起头,奇怪着站立在身边的人不是越女。 “而且,有很多人都会在乎的。” 我轻轻的叹气,“谢谢你,我知道你在安慰我。可是,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以后,你让我如何相信呢?” 关起远走到我的面前,慢慢的蹲了下来,双眼专注的望着我。 “玲珑,玲珑小姐。我不是在安慰您,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对着他笑了,苦涩的笑着,“谢谢你。” 望着眼前憔悴而苍白的玉玲珑,关起远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烧灼般的疼痛起来。现在的玉玲珑对自己,对家人完全的失去了信心,失去了信任。他要怎么做才好呢?他要怎么做才能抹去玉玲珑脸上的凄苦呢? “玲珑小姐,您别这么苦着自己。其实,老爷是很心疼您的。” 关起远的声音不急不缓的,但是,我能听得出来,他在关心我,他在担心我。 “别和我提他,求你了,别提,好吗?”我仓惶的哀求着,我急切的躲避着,我不要提起,我不想提起,我不愿提起。 “也许,您可以试着体谅体谅老爷。您看,老爷一个人过了这么久,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老爷的身边照顾他,不好吗?” 我猛地站起来,吓了关起远一跳。他也赶忙站直了身体。 “我体谅,可是,为什么是莫言,为什么偏偏是莫言呢?” 我挥动着双臂,大声的喊了出来,肩上的衣服滑落到了雪地上。 “莫言不好吗?您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关起远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耐心的开导着我。 “不好,你不懂,你不会懂的。任何人我都可以接受,惟有莫言,我没有办法接受。”我猛烈的摇着头,后退了一步,背过身子,不看他。 “但是,即成的事实,您何不大方的接受了,对您对老爷对莫言都好。” “关起远,事情不是发生在你的身上,你当然可以大方的,潇洒的接受了。你不是我,你怎么会明白我的感受。”我猛地转过身子,恶狠狠的盯着关起远,像是下一秒钟就会吃了他似的。 “玲珑小姐,我是没办法明白您的感受。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您总要接受的,您这么逃避着,不是办法啊!” 逃避?是的,关起远戳疼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接受这样的背叛,你让我如何接受!”我的双手紧紧的护着胸口,大声的喊出了我心底最疼的伤。 “背叛?” “是的,背叛!亲情与友情的双重背叛。我不逃避又该如何啊!你告诉我,我能如何呢?” 关起远沉默了,天地间只有落雪的声音。 “如此亲爱的家人,对我如此的背叛,毫无顾忌的伤害。我还能奢望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对别人失去了所有的信心。要不是为了姑母,为了这个家,我真的很想一死了之。” 胸口袭来的一阵疼痛,使我不由自主的蹲了下去。 “玲珑小姐,您怎么了?” 关起远伸出双手,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一带,把我扶了起来。他搀扶着我,让我坐到秋千架上,并且把自己的衣服铺在了上面。厚厚的,软软的触感,让我感觉到了温暖。一瞬间,我的精神放松了下来。 “玲珑小姐,您要我做什么?我怎么做才能让您好过些?” 关起远半蹲半跪在玉玲珑面前,此时的玉玲珑憔悴苍白,虚无缥缈的如同幽灵一般。关起远知道,此刻只要她说,他是什么都可以去做的。别说上刀山下油锅了,就算是赔上他的性命,又有何不可!只要她不再痛苦,不要再为难自己,不要再钻牛角尖了。 我看着面前的这张脸,这张脸上有关切,有焦急,更有真诚。依稀仿佛间,我朦胧的记起了,似乎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个秋千架下,那时,他救了我,那时的我多大?好像是六岁,而他即将成为玉珀姐的夫君,我的姐夫。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又似乎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关起远,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不用再为我做什么了!我无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了,我的心死了。” 或许是我空洞飘渺的语气吓到了关起远,他的脸上霎时失去了所有的血色,眼睛紧紧的盯着我好一会儿。猛然站起来,背过身体,急急的向前走了几步,又突然的停了下来。 关起远的心里矛盾极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玉玲珑,他也不知道,如果深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让玉玲珑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是,现在必须让玉玲珑知道,他是需要她的,她是被需要着的。只有这样,也许玉玲珑会好过些,说不定可以减轻痛苦,帮她度过这一关呢!只是,关起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力量。唉,再差也不过如此了,怎么样都要赌一回。 关起远对自己下了决心,他闭上眼睛,用力大喘了几口气,让自己的心能跳的慢一些,让自己的表情能显得平静一些。睁开眼睛,关起远看见了天边挂着的一轮弯月,今天是上弦月。 关起远转过身,走近我,依旧半蹲半跪在我面前。他把一只攥成了拳头的手,放到了我的眼前,我歪着头,一脸不解的看着这只拳头。关起远慢慢的把拳头伸开,平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一块儿小石头。 “玲珑小姐,您也许不记得了。这块是您送给我的石头,为了纪念我这块儿大石头会笑了,所以您送了我这块儿小石头。您记起来了吗?” 我小心翼翼的把这块儿小石头拿起,放在我的手掌心里,仔细端量,它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棱角,所有尖锐的地方已经被磨平了,显然是有人经常的把玩摩挲造成的。是的,我记起来了,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夏日,处处都能入画的山间,无忧无虑的女孩和憨实淳朴的少年。 “你一直保存着,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的,我没有想到,你会保存至今。那只是个玩笑,我不知道你真的会,我……。” 我有些语无伦次的说着,心头涌起的惊喜与心中同时涌出的不安,使得我不知道如何能表达清楚我的意思。 “是的,我一直保存着,从您把它送给我的那天起,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您的,不是吗?” “可是,可是,那只是一句玩笑话啊!” “不管是不是玩笑,我都答应了,我是不可以对您食言的。” “那,那,那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啊!” “不,它不是,它是您送给我的,所以它就是无价之宝。哪怕用世界上最昂贵的珠宝,我也不会换的。在我心里,这块石头比世间的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我的语气一直是迟缓的,怀疑的,从内心深处我是不相信的,我不敢相信,而我多希望我可以去相信啊!关起远的语气始终是平和的,温柔的,带着让人毋庸置疑的坚定。 “我不相信!” 我用力的把手里的小石头,狠狠的向远处抛去。关起远想都没想,站起来,顺着我扔出去的方向,去找。他双膝跪在雪地上,轻轻的用手扒开浮雪,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的找着。我缓缓的从秋千架上站了起来,望着关起远几乎趴在雪地上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的,模糊了双眼,打湿了脸颊。 我拿起关起远铺在秋千架上的衣服,急匆匆的走到他的身后,为他披上衣服, “你起来吧,别找了。会着凉的。” “没关系的,您先回房休息吧。” “你起来!别找了!”我冲着他的耳朵大喊着,“值得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值得吗?” 关起远从雪地上站了起来,认真的看着我,“不是做每一件事情之前,都允许我去想值不值得。而且这也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我是心甘情愿的。”语气还是不急不缓中带着不能质疑的坚定。 “你是笨蛋,是傻瓜,是大傻瓜!” 我紧握着拳头,用力的跺着脚,拼命的对着关起远声嘶力竭的喊着。我慌张狼狈的,踉踉跄跄的跑出了后花园。 关起远默默的跟在玉玲珑的身后,直到看见她平安的进入了西小楼里,看见她的房间里亮起了灯光。关起远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都不见了,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了,身体在抑制不住的发抖,连扣衣服扣子的手,也不停的颤抖着。他要回去找那块儿小石头,那是他唯一仅有的,是他的命啊!关起远艰难的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倏然一黑,直直的栽倒在雪地里。 雪,依然慢慢的,缓缓的,悠悠的下着。百花凋零,树木枯竭的冬日里,一片通透明亮的白色。 玉珀实在是不放心,才和丫鬟一起出来寻找的。没想到,还没走出多远,就发现了倒在雪地里的关起远。玉珀惊慌的不知所措,丫鬟跑去叫了几个小厮过来,众人七手八脚的把已经不醒人事的关起远,抬回到房间里。 玉家的夜晚又无法安宁了。 第二天一大早,请来了于逢春大夫为关起远诊脉。近年来,于子谦大夫已经退隐在家,玉家的家庭医生,自然的就换成了于逢春大夫。关起远浑身发着高烧,人也一直迷迷糊糊的,没有清醒过。于逢春大夫先施针为他退烧,然后,又开了药方子。嘱咐下人要按时给病人服用。并且说明日再来,便起身告辞了。 “于大夫,请留步。姑奶奶有请。”刚刚迈出东小楼的于逢春,遇到前来相请的越女,“于大夫,请您跟奴婢来。” 越女客气有礼的把于逢春请到了前院的会客厅里,玉玲珑正在厅里等待他, “于大夫,您请坐。越女,上茶。” 越女上过茶,退到了门外。 于逢春对眼前的玉玲珑感到了陌生,她的脸上不见了当年的纯真笑颜,有的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她的眼中不见了流动的光彩,有的只是清冷深邃的空旷;她的气质里不见了温馨柔和的热情,有的只是若即若离的飘渺。唯一让于逢春感到熟悉的,恐怕只剩下那一身的俏丽典雅的裤装了。 “姑奶奶可是要问关总管的病情?” “是的。” “姑奶奶不必挂心,关总管只是偶感风寒,有些发热。我已经为他施针退热,还开了治疗风寒的方子。相信不用多久,关总管就会痊愈的。” “多谢于大夫,有劳于大夫。” 客气而平和的声音里,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于逢春的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客气的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于逢春大夫,我来到了父母原来居住的院子里,这里是玉府中,唯一的一处在冬日里还有花开的地方。进入了院子,一阵阵混合在雪后清凉的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花香,绕鼻而来。我在院中的石阶上,慢慢的坐下来。缓缓的摊开手,手中的那颗小石头,在雪地折射的光线中,闪闪的发着光,像是一颗来自天际的小星星。 关起远的心思,我不是毫不察觉的。只是,我没有深入的去想,也不敢深入的去想。但是,就是这一颗小小的石头,轻而易举的打破了他的伪装,打碎了我的平静。 我是一个迷路的人,在漆黑寒冷的暗夜里,他犹如一团暖暖的火,即使知道不能,知道不可以,知道危险,我也没有办法不去靠近他,我怎么舍得不去靠近他,他是我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温暖啊!我似乎明白了飞蛾为什么会去扑火,不是飞蛾不知道结果,也不是飞蛾太傻。而是飞蛾无从选择,只有无限的靠近才有唯一的一线生机。 关起远在做梦,梦里的玉玲珑总是背对着他,总是在转过身体的一瞬间就消失在浓浓的白雾里。于是,每次他都拼命的喊着, “玲珑,玲珑,玲珑你回来。” “玲珑,别走。” “玲珑,玲珑……。” 守在床边一天一夜的玉珀,不断的听到丈夫神志不清的喃喃呓语。每一声都撕扯着她的心,每一声都让她如坠深渊,每一声都抽走她所有的希望。玉珀觉得自己是空的,连灵魂都轻得没有了份量。母亲啊!您为什么早早的就离开了女儿呢!母亲啊!如今,女儿要怎么办呢! “玉珀姐,您怎么睡在这儿啊!会睡出病的。” 我迈进了玉珀姐和关起远的卧室,看到玉珀姐和衣趴在床边上,睡着了。 玉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朦朦胧胧间瞧见玉玲珑那张俏丽秀气的脸,脸上是关切而焦急的神情。她是她美丽的、让人怜爱的小妹妹啊! “玉珀姐,您先去歇歇吧!越女,扶玉珀姐去歇息。” 玉珀很顺从的让越女搀扶着,走出了房间。 我轻手轻脚的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静静的看着关起远。印象中的关起远,一直是憨厚健康的,不知疲倦,不会生病的。现在,他的脸如白纸一般没有血色,辗转反侧的呓语着,睡得很不安稳。 我轻轻的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他还在发烧,额头很烫。我拿起床边的毛巾,在水盆里沁了沁,拧到八分干,轻轻的放在他的额头上。凉凉的毛巾,也许能让他舒服一些。 “玲珑,玲珑。” 躺在床上的关起远呓语,我没有听清楚, “关总管,你要什么?” “玲珑,玲珑。” 我还是没有听清楚,我有些着急了,站起来,坐到了他的身边, “关总管……起远,你要什么?” 关起远在和自己作战,他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声音的来源,这不是妻子的声音,那么这是谁? “你是谁?” 他大声的喊着,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其实,他只是在无力的喃喃自语。 “起远,你说什么?你想要什么?” 关起远觉得力量在一点一滴聚集到了身体里,他认识这个声音,是她,真的会是她吗? 关起远费力的睁开眼睛,映入眼睑的是他朝思暮想的俏丽脸庞。 “起远,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吗?” 玉玲珑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的是她在叫自己。 “起远,你看看我,我是、我是、我是玲珑啊!” “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梦真美,真真实啊!” “你不是在做梦,真的是我。” 关起远抬起了一只手,慢慢的接近我的脸颊,快要触摸到的时候,停住了。我轻轻的抓住那只犹犹豫豫的手,轻轻的把它放在我的脸上, “你看,我真的在这儿,不是梦。” 一滴泪从关起远的眼角,无声的滑落,晶莹的闪动着光彩,如同天际划过的一颗流星。 “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你真傻,你是我唯一的温暖,我怎么舍得不理你啊!” 欣喜的泪,终于冲出了眼眶,打湿了两个人的心。 我轻轻的把他的手掌摊平,把一颗小石头轻轻的放回他的手心。小石头被他缓缓的,紧紧的握在手心里。我俩四目相对,胜似千言万语。往日的种种,一幕一幕重新回到了我和他之间。阳光下,落霞里,风雨中,一直是他,是这个男人为我无怨无悔的守护;幸福里,凄苦中,绝望时,一直是他,是这个男人为我不离不弃的守候;我始终在他的目光里,在他的目光里,我获得了今生最大的安全感、最多的包容和温暖。只要有他在,我就是安全的;只要有他在,我就会很安心。 温暖的感觉重新的游走于四肢百骸,红润重新回到了我的脸上,笑声重新回荡在深深庭院里,光彩重新写进了我的眼睛里。关起远的病很快就好了,他又可以终日守护在我的身边了。每次我们在一起,就能听到我开怀的,无所顾忌的笑声,就能看到关起远那憨憨的、满足的笑脸。岁月在时空里为我倒流着回到童年。回到童年时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无法无天的山间时光。我和他都很快乐,我和他都很幸福。但是,我和他也都忘记了,日子不可能永远单纯无忧。 ------------ 第七回遇奇缘父女起风波 喜重逢东瀛人归来(4) 更新时间:2012-11-27 春节时,我宣布了对于父亲娶莫言的决定,原则上,父亲可以娶莫言,但是,不能以正妻礼迎娶,莫言过门后,只能算是父亲的小妾,死后不得入祠堂。 这个决定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虽然,我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不满,在莫言的脸上看到了委屈。但是,我是这个家的掌家,我的决定是不可逆转的。父亲和莫言,无可奈何,万般委屈的接受了。而家里的众人也无可无不可的情绪中接受了。此事,在一片窃窃私语之中渐渐的无声无息了。 第二年的春天,东渡日本留学的承德三哥,回来了。 全家人都非常高兴,特别是博君三叔和三婶母。承德三哥出国已经整整五年了,我真的很想他。 从门外走进来的这个男人就是我的承德三哥,他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腼腆、羞涩、稚嫩的少年了。他长得很像三叔,细眉长眼,脸型瘦长,鼻子挺直,身材单薄修长。一身合体的中山装,显出了他的英武之气。 “承德,快让母亲看看,高了,黑了,也瘦了。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就不知道给家里写信啊!你就不惦记我这个母亲吗?” 三婶母扑到儿子的身上,紧紧的抱住他。高声大嗓的,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玉承德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好不容易忍住了,没把母亲推开,只是安抚的在母亲的背上拍了拍。 “好了,儿子刚回来,往后天长日久呢!” 博君三叔把妻子从儿子的身上拉开。玉博君看着玉树临风的儿子,心里、眼里的骄傲和自豪,是掩饰不住的,他也不想掩饰,如此优秀的儿子,是他今生最大的安慰。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玉博君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很多,精神也好极了。 玉承德一一给家里的长辈磕头敬茶,当他敬到莫言身边的时候,他犹豫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玉博文看出了他的疑惑,刚要开口解释,却听到玉玲珑客气疏远,夹杂着不屑的声音, “莫言现在是我父亲的妾,以后,直呼其名就好了。” 玉承德直觉上感到不妥,纵然是妾,他也不应该直呼其名的。但是,如今的姑奶奶开口了,自己又不能逆了玉玲珑的意思。只好,模糊着不称呼了。莫言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望着玉博文满脸的心疼和无奈。莫言真的是无话可说啊! “嗯哼,家里面没有什么变化啊!和我走的时候差不多。最大的变化,就是我的玲珑小妹,已经是大掌家了。哈哈哈……。”为了不让气氛如此的尴尬下去,玉承德装作心无城府的开着玩笑。 “三哥,您不许取笑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的不敢,小的请姑奶奶原谅。”承德三哥夸张的做出单膝跪地请安的样子,引得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三哥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回咱们玉器行做事?” “哦,我没有打算回玉器行。我在别处寻了一份差事,是我在日本的老师介绍的。” “也好,三哥留学五年,窝在小小的玉器行里,怕是委屈了三哥。” 我看到三婶母要说话,却被博君三叔用眼神制止了。看来承德三哥的耳根子这回是清净不了了。 在众人散去之后,我依然留在正堂之中。不意外的,我看到去而复返的父亲, “玲珑,你一定要当众羞辱莫言吗?毕竟她是你的……” “是我的小妈,是吗?”我提高了声音,打断了父亲的话,尖锐的声音是如此的刺耳。“原来,父亲大人是来兴师问罪的,需不需要我负荆请罪啊!” 面对我的尖酸刻薄,父亲无奈的摇了摇头。 “玲珑,我知道,这件事情是我伤害了你,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你不要对莫言……。” “父亲,依女儿之见,父亲还是回去好好的修身养性的好,至于女儿的为人待物,就不劳父亲大人您操心了。” “玲珑,你怎么变得如此、如此……” “尖酸刻薄,是吗?” 我猛然站起身来,直直的走到父亲的面前,直直的瞪视着他。但是,父亲的目光却躲闪开了, “在您指责我刻薄的时候,父亲大人,请您仔细的想一想,您、作为父亲,您做过什么!您又为我做过什么!” 我转过脸,看向远方,轻叹出口, “父亲,还是接受我的建议比较好,以后,无论是家里还是外头,公开场合让她少出现,免得自取其辱。” 说完,我绕过父亲,直直的走了出去。 “玲珑,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父亲在我的身后,大声的喊了出来。听得出来他很难受,很矛盾,很痛苦。 “父亲大人,您严重了,女儿怎么受得起啊!” 我转过身子,皮笑肉不笑的瞅着他。很好,这样很好,要难受,要痛苦,要下地狱,大家一起来,谁都别落下。 当秋风吹遍了庭院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的消息,马子服的一家都葬身在一场大火中,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警察局至今都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而马伯伯的店铺,早已经负债累累的倒闭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发生如此的事情?在众人面前,我用表面上的平静,掩盖了内心滔天巨浪般的惊恐和无法置信。 今晚的月亮,大而明亮的高悬于天际。该是这个月的十五、六了吧!月亮圆圆的,透着惨白的光芒,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月光也是可以刺眼的。记忆又一次的被无情的拉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害羞腼腆,深情款款的翩翩美少年。耳边再次响起了马子服温和而热烈的话语, “玲珑,你又长高了,比以前更漂亮了。” 谁?谁在这?子服,是你吗?你来看我了,是吗?我在草地上转着圈子,目光急切的四处搜索着。但是,月光下,只有我和影子,没有马子服。耳边也只有阵阵的秋风,没有马子服的话语。是我的错觉吧!子服,马子服他已经不在了。 “子服,马子服,你踩坏了我的花苗,你还没有赔给我呢!你怎么可以走啊!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的就走了啊!” 我昂着头,对着月亮大喊着。泪水已经在脸上纵横,我恸哭,哭得肝肠寸断。我颓然的坐倒在草地上,收拢了双腿,双手紧紧的抱着膝盖,似乎要把自己完全的缩进身体里。我把脸深深的埋在双臂之间,继续沉痛的哭着。 “玲珑,别哭了。玲珑。” 我抬起脸,看见关起远心疼的目光, “起,起远,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我抽啼着,倒在他的怀里。关起远把我横抱在怀里,站起来。我整个人都窝在他的怀里,我紧紧的抓着他的衣服,不停的抽啼着, “玲珑,求你,别哭了。” 关起远抱着我,向花园的月亮门走去。 “起远,你,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我从他的怀中抬起脸,眼睛亮晶晶的直视着他,我现在急切的需要一个保证,我要关起远的保证。 “不会,我不会离开你。” “你保证。” “我保证。” “永远吗?” “嗯,永远!” 世事无常,天意难测,永远?永远!其实,我们凡人要的永远是多远?我们能够到达的永远有多远?也许,不是我们不想,是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在滚滚红尘中,我们实在渺小得很可怜。 ------------ 第八回 关夫人夺情无限苦 掌家女厌对凤求凰(1) 更新时间:2012-11-27 公元1934年,民国二十三年,旧历甲戌年,夏。 我不知道,玉芳菲和关玲玲这两个小家伙,什么时候爱上了我的花圃。看着她俩在花圃中用心的忙碌,起劲的干着,笑意慢慢的爬上了我的嘴角。 花圃中的两个小家伙同时站起身子,对视了一眼,玉芳菲把手里的花锄递给关玲玲,关玲玲把手里的水壶交给了玉芳菲。然后,两个人又同时低下身子,继续干活。真的像无痕姑母说的那样,两个人几乎不与对方说话,但是,又有着难得的默契。 她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今年都是十岁。 玉芳菲生得浓眉大眼,鹅蛋脸,宽额头,皮肤白里透红,是健康的大麦色;身材不是很秀气,细腰宽肩膀;此时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衣裙,为了干活时不弄脏衣服,裙子的下摆别在腰际,袖筒挽起来老高。 关玲玲生得长眉细眼,瓜子脸,尖下颌,皮肤白皙细腻,吹弹欲破;身材修长秀气,细腰柳肩;此时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裤,衣袖与裤脚都被仔细的挽起,露出莲藕般的小臂和小腿。关玲玲不喜欢穿裙装,偏爱穿裤装,这一点与我很相像。 造物主真的是很有意思,一样的女儿,却生出截然不同的两样性格。 玉芳菲有些粗枝大叶,不拘小节,很有些男儿样的大气,对人热情诚恳,善解人意。关玲玲则细致温婉,知冷知热,多愁善感,有些女儿家固有的小心眼儿、小脾气。其实,无论从长相上,还是从脾气秉性上,我倒是觉得关玲玲更像无痕姑母,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她也有着一半的玉家血统啊! “姑母,为什么他们都要叫您姑奶奶呢?” 由于无痕姑母的教育和首肯,两个孩子都称呼我为姑母。问话的是关玲玲,声音柔和娇嫩。 “姑奶奶只是一个称呼,代表着姑母是玉府的女掌家。”而回答的是玉芳菲,声音清脆悦耳,“姑母,我以后也会是女掌家吗?他们都这么说。” 我伏下身子,看着两张稚嫩纯净的面孔, “只要姑母在,芳菲就不需要掌家,芳菲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姑母您真好,” 一边说着,一边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攀上来的小手,却弄脏了我的衣服。 “那玲玲呢?玲玲也不需要做总管吗?玲玲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玲玲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啊!” “要是父亲、母亲反对呢?” “不怕,姑母在,姑母给你做主!” “姑母您真好!” 关玲玲亲了我另一边的脸,顺便也弄脏了我另一边的衣服。 “好了,你们两个去洗手,弄弄干净,要做功课了。” 我一手牵着一个,向院子外面走去。 “姑母,芳菲不喜欢做功课。” “姑母,玲玲也不喜欢。” 两个人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皱着眉,嘟着嘴,一脸的不情愿。我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儿。 玉珀刻意的把自己隔绝在流言蜚语之外,许多日子以来,家里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多了。都是关于自己的丈夫和掌家姑奶奶之间,如何如何的。玉珀不想让这些耳语来影响自己的心情,她要好好的收拾起自己的情绪,她要为了自己,为了女儿,更为了这个家,开始作战了。她下定决心要夺回丈夫的心,她不能输,因为输了之后的结果,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的。 这一阵子,玉珀把自己隐在阴影里,远远的张望着,观察着。她欣喜的发现,关起远和玉玲珑之间并没有发生,她所担心的事情,他们只是在一起说话,一起看落霞,一起种花,说说笑笑,偶尔会相互依偎,仅此而已。如此说来,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至少,到现在为止,自己仍然是关起远唯一的女人。 那么,她要如何夺回丈夫的心呢?玉珀的心里想起了母亲在世的时候,与自己说的话, “男人啊!总是觉得别人的媳妇好,自己的孩子好。你要赶紧给他生个儿子,才是正理啊!” 对啊,如果,能为他生个儿子,就一定能让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 今天早上,关起远出门前,玉珀叫住了他,“起远,晚膳回来用好吗?” “晚上我还有事,恐怕要晚些回来。” “起远,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就和玲珑说一说,早些回来吧。我已经和姑母说好了,晚上,我把玲玲接回来。” “你的生日?对啊!对不起,我给忘了。”关起远觉得心里十分的抱歉和内疚。 “没关系的,你每天都那么忙,这点小事不用记得的。晚上早些回来,好吗?” 妻子的宽容大度,让关起远心中更加的惭愧, “嗯,好的。” 关起远用力的点了点头,“今天晚上,我和玲玲好好的为你过个生日。” 玉珀甜甜的,温柔的笑了。望着丈夫的背影,玉珀在心里对自己说, “现在,开始了!” 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玉珀觉得很幸运,自己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岁月痕迹,比起同龄人都要显得年轻几分。 “母亲,您真好看。” 玉珀回身,看着女儿,“那你说是母亲好看,还是姑母好看呢?” 关玲玲摇了摇头,“不能比的,母亲和姑母是完全不同的。只是,姑母比母亲要年轻一些。” 玉珀伸出手,把女儿轻轻的揽在怀中,“玲玲是喜欢母亲还是喜欢姑母呢?” “都喜欢!” “哪个多一些呢?” 关玲玲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甜甜的笑了,用甜甜腻腻的声音,对母亲说, “当然是喜欢母亲多一些了!” 玉珀把女儿紧紧的抱入怀中,女儿,女儿,为了你,母亲也不能输啊! 京城大栅栏商业街,玉家玉器行。 二楼宽敞的经理室里,我和关起远正在核对承祖大哥送来的,这个季度的账目收支。 “起远,有话就说吧,闷在肚子里会生病的。” 从早晨到现在,关起远已经无数次的欲言又止了,我故意没理他,但最后,还是我的耐力不够,先问出了口。 “小的,小的有一事请姑奶奶示下。” “起远,这儿没有外人,你不必如此拘谨。什么事儿?说吧!” “我想告假,早些回府。” 关起远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你有事就先回去吧,不用请示的。” “不是公事。” “哦!”我挑了一下眉毛,眯着眼睛看他,“那是什么事情?” “是,是小的答应玉珀回家为她过生日。” 关起远的声音很轻、很轻,唯恐引起我的不快。但是,听到我的耳朵里依旧无比的刺耳。 “啊!关总管,可真是伉俪情深啊!代我向玉珀姐表达我的祝福吧!” “玲珑,我……,”关起远直视着我的脸,眼睛里有无奈和抱歉。 “你可以走了。”我不愿意看到他这个样子,似乎欠了我上辈子的债了一般。 “小的谢姑奶奶。” “不必了,你走吧!” 我又听到了自己,客气而冷漠的声音,很陌生的声音。关起远这个笨蛋,这种事情不必直说也是可以的啊!可是,他偏偏要说的如此明白。唉…… 关起远走后,我一直站在窗边,看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心里想起了祖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了一个‘利’,人可以把自己变成疯子,然后,再从疯子变成狗。”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句话来,真是驴唇不对马嘴。我心里暗暗的嘲笑着自己。刚才,对关起远怎么能如此失态呢!整件事情,他没错,玉珀姐没错,错的是我啊!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是不道德的,是会被人所不齿的。可是,关起远是我在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里,唯一的一点温暖,我如何能舍得放手啊! ------------ 第八回 关夫人夺情无限苦 掌家女厌对凤求凰(2) 更新时间:2012-11-28 身后,响起了敲门声,我回到座位上,收拾了一下情绪。 “进来吧。” 开门进来的是越女,“玲珑小姐,三爷带了一位客人,想见您。” “哦,请。” 承德三哥带来了一位客人,说是他在日本留学期间的同窗好友。我对此人的全部印象,只是,很有礼貌很客气,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睛,很斯文。 “玲珑小姐,您好,我是宫崎纯一郎。今后,请多多关照。” 关照?他真会说笑话,我有什么可以关照他的,“宫崎先生客气了,您请坐!” 宫崎纯一郎打量着,眼前有些神不守舍,心不在焉的玉玲珑。五官秀气精致,皮肤白皙透明,举止典雅高贵,一条乌黑油亮的发辫垂着身后。浅绿色的衬衫,墨绿色的西裤,腰间一条鹅黄色的丝绸腰带,足下是一双深绿色的皮鞋。在这个有些闷热的夏日里,从她的身上似乎能透出,沁人心脾的丝丝凉意。 宫崎纯一郎的嘴边挂着谦逊的微笑,心里默默的想着, “难怪,难怪啊!那小子宁愿被抄家灭族,都不肯合作,就是为了眼前的这位可人儿吧!” 送走了客人,我有些累了,一脸的倦意,提不起精神来。 “小姐,咱回吗?” “我不想回,可是也不知道能去哪?” “小姐,您就是累了。太操心,想得太多了。” 我无力的看向越女,神情是呆呆的。 “小姐,您要是不想回,咱就住店里吧!反正,楼上的房间都是现成的。” 我茫然的点了点头, “奴婢去收拾一下。” “越女,”我扬声叫住了已经打开门的越女,“还是不要了,不回去,姑母会担心的。咱……还是回吧!” 我无可奈何的声音,在夏日黄昏笼罩下的屋子里无力的响起。 玉珀今晚精心的装扮过,一件合体的朱红色丝绸高领无袖旗袍,包裹着瘦弱修长的身体,旗袍的扣子被盘成的蝴蝶的形状,一串手工刺绣的黄色小花,从襟口到腰际,从腰际到下摆。脚下穿着一双暗红色的软底绣花鞋,头发没有如平时般规矩的盘着,而是把满头的青丝,仔细的挽成蝴蝶髻,用翡翠发箍固定住。垂丝般的刘海,柔柔的垂挂在眉心;脸上淡淡的施了脂粉,没有佩戴任何的首饰。这样的打扮,让玉珀整个人看起来,优雅高贵,比实际的年龄要年轻五、六岁。 关起远对着这样的妻子,有些愣神,他一向知道妻子是美丽的,却从来没注意过,妻子竟然可以如此的光彩照人,柔美可爱。 “起远,你别这么看着我,又不是没见过。” 关起远直视的目光,让玉珀羞得满脸通红,在灯光下,越发的显得美丽动人了。 “哦。”关起远赶忙收回目光,垂下眼睑。 “父亲,您可有为母亲准备礼物啊?”今天,同样是一身红色装束的关玲玲,美丽得像个小天使。 “有,这个送你。” 经关玲玲的提醒,关起远才想起,自己为妻子准备的礼物。玉珀接过关起远递过来的绒面小包,欣喜的打开,里面是一对翡翠的滴水耳坠。 “起远,为我戴上,好吗?” “还是你自己戴上吧,我粗手笨脚的,会弄疼你的。” 玉珀不语,把耳坠放在手心里,举到丈夫的面前,大眼睛如一汪春水般,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好吧!” 关起远站起身来,下意识的把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接过妻子手中的耳环。然后,似乎是花费了天长地久的时间,关起远好不容易把那对耳坠,戴在了妻子的耳垂儿上。 其实,关起远的笨手笨脚,弄疼了玉珀好几次,但是,她都没有吱声,因为,玉珀的心里是甜的,比蜜还要甜上好几倍。 “父亲对母亲真好,母亲好漂亮啊!” 关玲玲高兴的绕着关起远和玉珀,不停的蹦跳着。看着如此乖巧快乐的女儿,夫妻相对而笑。 多完美,多温馨的一幅家庭画卷啊!妻贤女孝。我悄悄的从门口退开了,里面没有我的位置,我是被排斥的。 不论对于关起远的小家,还是对于玉府这个大家来说,我始终是个外人,是个闯入者。只是,我要去哪儿?我能去哪儿呢?平生第一次有了,世界虽大,竟无我一席容身之地的感触。 夜晚,我不停的游走在府中的假山长廊之中,游走于庭院花园之间,游走于现实与梦境之间,游走于幸福和悲哀之间,游走于舍与不舍之间。走、走,不停的走着,不断的走着。我想让自己累,想让自己累得能倒头便睡,想让自己累得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走、走,不停的走着,不断的走着。 我的身边只有越女陪伴,她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在眼里,可是,她一直没有说过。她只是默默的跟随着我,从亭台楼阁,到回廊庭院。从花木扶疏,到古柏参天。从高墙深宅,到秀丽楼台。从和风细雨,到巨浪滔天。 “越女,你愿意永远跟着我吗?” “小姐,奴婢愿意。” “你可真是个傻丫头。” “只要能在小姐身边,就是傻,越女也认了。” 我无声的笑了起来,唉,我何其幸,也何其不幸啊! 用过晚膳,关起远与女儿对弈,玉珀在一边为父女俩助威。之后,玉珀与关起远也对弈一局,结果,输给了女儿,却赢了妻子。 天色渐浓的时候,关起远小心翼翼的把睡在怀里的女儿,抱上床。夫妻轻手轻脚的为女儿换好了睡衣,盖上被子。然后,一同站在床前,看着睡态可掬的女儿。关起远在女儿的额头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便随妻子退出女儿的房间。 “起远,你一定累了吧!用热水烫烫脚,解解乏吧。” 关起远准备就寝的时候,玉珀端来了一盆洗脚水,轻轻的放在他的脚下。 “好,谢谢你。” 关起远脱下鞋袜,把脚放入水盆中,水温正合适,不凉不热,很是舒服。关起远很享受的慢慢闭上了眼睛。 “起远,咱们是夫妻,你不用总是对我如此客气。” 妻子柔和甜美的声音,响在耳边,随后,关起远感到自己的脚,被一双柔软的小手轻轻的握着。他一惊,连忙睁开眼睛,看见玉珀蹲在他的脚边,正在为他洗脚。 “这,这可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不得的,我是你的妻子啊!” 关起远想把脚抬起来,玉珀却轻轻的抓着,“你别动,水都溅出来了。” 关起远只好直直的,愣愣的坐着,浑身上下的不对劲,都快要不会呼吸了。好不容易洗完了脚,两个人都躺在床上准备安寝。 “起远,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呀!” “你这话从何说起啊!” “就从你总是很晚回家说起,就从你经常睡在书房里说起,就从你总是对我客客气气说起……。” 玉珀忽然放大了声音,激动的哭了起来。迷迷糊糊的关起远听到了妻子哭泣的声音,慌忙坐了起来,不知所措的呆愣着。玉珀面对着墙壁,用手帕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只是,不停抖动的肩膀,证明了她真的在哭。 “你别这样,你别哭啊!” 关起远一向笨嘴拙舌,面对这种状况,他简直是束手无措的。屋内一时沉默,玉珀慢慢的坐起身来,擦干了眼泪,面对丈夫。 “起远,我不是在怪你。可是,我是你的妻子,我需要丈夫的疼爱啊!” “我知道,我对你不够好,不够关心。可是,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 玉珀轻轻的依偎进丈夫的怀抱中里,“没有,你对我很好,你是天下最好的丈夫,也是天下最好的父亲。” 听着妻子对自己的赞扬,关起远感到满心的内疚和惭愧,是他愧对妻子啊! “起远,咱们要个儿子好吗?” “啊!儿子?” “是啊,我一直想为你生个儿子。” “玉珀,不行,你的身体。我……。” 玉珀毫无征兆的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了关起远还没说完的话。夏日的风从开着的窗子,飞进了温馨的屋里,调皮的掀开了罩在床上的青纱,满屋子的绮丽风光,温暖而迷人。 “姑母,我有个秘密,您想不想听?” 今天,无痕姑母的身体不适,所以由我来监督玉芳菲和关玲玲的课业。带着一夜无眠的疲惫,在午后的闲暇里,我有些昏昏欲睡。 “姑母,人家和您说话呢!” 我拼命的摇了摇头,看着面前嘟着嘴的关玲玲,“哦,玲玲,你要和姑母说什么?” 我抬眼看了一下玉芳菲,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认真的在写她的小楷。 “我有个秘密,姑母,您想不想听。” 看着她兴奋的发红的小脸,我怎么忍心不听啊!我努力的聚集起涣散的精神,认真的说,“姑母当然想听了。” 关玲玲走过来,踮着脚尖,在我的耳边轻轻的,奶声奶气的说着她的秘密。 好一个秘密啊!听得我心头一凉,冷汗直冒,“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玲玲亲耳听到的。” 我用手支着额头,我的头有点晕,“玲玲,你没听错吗?” “怎么会,玲玲听的真真切切的。” 我的头真的开始晕了,我用两只手抱着头,感到一阵儿阵儿天旋地转。 “姑母,您不舒服吗?” “没有,姑母只是在替玲玲高兴呢!” “哦,姑母真好!” 看着关玲玲高高兴兴的,回到书桌边看书,我真的感觉自己就快晕倒了。我头晕得厉害,而且我开始出虚汗,双眼看到的东西也有些模糊了。我用双手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的离开了房间,来到后院的水井边上。急匆匆跟过来的越女,搀扶着我,坐在井边上,为我打上来一桶清凉的井水,倒进水盆,端到我的面前,我一下子把整张脸都浸入到了水盆里。 耳边响起了关玲玲的细嫩柔和的声音,“父亲向母亲要了一个儿子,我就快有小弟弟了。” 这就是刚才她趴在我耳边说的秘密。 我在感到窒息的时候,猛的抬起了头,我还不想把自己淹死。清冷的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进领口里,冰凉而清冽。我猛然举起水盆,把整盆的水从头顶全部倾倒了下来。冷,冰冷的感觉让我的心瞬间平静了下来,我还得活着。 “天啊!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呀!”越女慌忙夺去我手里已经空了的水盆。 “这,这怎么办好啊!奴婢去找关总管。” “不许去!”我一把拉住越女,由于力量过大,她打了个趔趄。 越女努力稳住脚步,回头一脸惊慌失措的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非常的吓人吧!可不是嘛!被人撕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面孔,怎能不狰狞,怎能不吓人啊! “扶我回房。” 越女半搀半扶的,好不容易把我扶回了房间。等我收拾停当,回到书房中的时候,玉芳菲和关玲玲已经做完了功课,在和自己下棋呢。她俩有的时候还真的是很奇怪,宁愿和自己下棋,也不与对方对弈。我默默的走过去,想看看她俩与自己对弈的情况。 这一看不要紧,我着实的吃了一惊。怎么说呢?虽然她俩并没有与对方对弈,但,她俩其实下的是一盘棋。就是说,一个棋盘上的攻守和另一个棋盘上的攻守,完全一样。如此的默契,仿若心灵相通一般。 好多日子以来,我刻意的回避着关起远,尽量避免和他有任何单独相处的机会。每天谈公事的时候,至少会有越女在场。回到府里,我又马上就躲进房间里。 我不怨,我也不怪,我根本就无从怨,更加无法怪。终于,我渐渐的积蓄起所有的勇气,愿意面对了,我可以忍着疼痛和不舍,慢慢的放下,慢慢的舍掉了。只是,现在尴尬的是,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的称呼他了,不论是“关起远”,还是“关总管”我都很难叫得出口,所以,我只好模糊着,不称呼。 北平城今年的秋天来的特别的早,似乎只有一夜的功夫,所有的花朵就都凋谢了,花瓣离开花托,只留下孤独的花茎。所有的叶子都变黄了,叶子离开树枝,只余下寂寞的秋风闲闲的吹过。 今天,我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到前院去,而此刻,关起远一定是在前院忙碌着。我来到我的花圃前,默默的看着落了一地的花瓣和黄叶,有些想哭了。奇怪的是,今年的泪水似乎也比往年的要少,欲哭无泪的感觉不好,我不喜欢。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是谁在吟诵《凤求凰》?我抬起头,望向门口。 一个男人向我走来,阳光下,他的金丝边眼镜折射着光,使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此人,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高高的个子,长脸宽额头,皮肤是浅棕色的,咏诗的声音倒是很好听,清亮高亢。 “玲珑小姐,在下唐突了。” 他站在我的面前,斯文有礼的对我浅浅的鞠躬。我看着他,似乎有些面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在下宫崎纯一郎,与玲珑小姐有一面之缘,您不记得了吗?” 我在脑海里快速的搜索着,这个人,我见过吗? “我是您三哥玉承德的同窗好友。” 哦,这下子,我想起来了,“您好。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恢复了淡淡的表情,恢复了淡淡的语气。 “我是来找承德君的,不知怎么就迷路了。” “没有人给您领路吗?” “哦,这个……。” 我静静的看着他,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的神情,也不喜欢他说的谎话,更加不喜欢他的金丝边眼镜。正巧,去拿花锄和扫把的越女回来了。 “越女,带这位迷路的先生,去三爷那儿。” 越女奇怪的看了宫崎纯一郎一眼,客气有礼的为他领路,“先生,请您随我来。” “对不起,打扰了。” 宫崎纯一郎在如此尴尬的时候,还是没有忘记礼貌和风度。 看来想接近玉府的这位姑奶奶,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啊!想来自己也算是仪表堂堂,学富五车,从小到大都被异性青睐有加。怎么自己的魅力,到了这位姑奶奶的面前,就全体的失效了呢?应该自我检讨检讨了。 今天的这首《凤求凰》,是宫崎纯一郎专门挑选的,并且精心的设计了朗诵时的语气和声音。当年,司马相如就是用它打动了卓文君,最后,抱得美人归的。但是,似乎对玉玲珑没有什么效果,看来,还得要好好请教请教玉承德,多知道些玉玲珑的喜好和偏爱。 ------------ 第八回 关夫人夺情无限苦 掌家女厌对凤求凰(3) 更新时间:2012-11-29 我坐在西小楼的堂屋中,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服。 “越女,你去把关起远给我叫来。” “是,小姐。” 不大一会儿,关起远进来了。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能让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大大咧咧的闯到内院里来了?你倒是说说,这是哪家的道理?”我一边说,一边把桌子上的茶盏,狠狠的扫到了地上。 “请姑奶奶息怒,小的这就去查。” “查出来是谁,撵出府去。” “是,小的明白。”关起远躬身退下。 我依旧余怒未消的坐在椅子里,“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小姐,您别生气了。都怪奴婢没照顾好小姐。” 我看着一旁打扫茶盏碎片的越女,不耐烦的说,“不关你的事,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其实,认真说来,这只是一件小事,没有必要发如此大的脾气。但是,我的心里燃烧着一把无名的火,如果不发泄出来,我就快要被自己烧化了。 日本大和贸易商行,驻京办事处,玉承德的办公室里。 “承德君,您就再帮帮我吧!” 宫崎纯一郎已经烦了他一个上午了,非要他帮忙再去见玉玲珑。还不断的问他玉玲珑喜欢什么,偏爱什么,不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真是的,他哪里知道啊!所以,这件事情,玉承德是真的不想再帮了。 “宫崎君,您就饶了我吧!上次帮了你一回,结果,玲珑是非要查出来,是谁放你进内院的,查出来还要撵出府去。现在,家里面是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呢!” “那有什么关系,再怎么查,都查不到您三爷头上啊!承德君,就再帮我一次吧!” 宫崎纯一郎悠闲的坐在沙发上,一脸赖皮的样子,和他英俊的外表很不相符。 “宫崎君,不是我不想帮你。虽然,玲珑是我的妹妹,但是,我与她从小到大就很少接触。再加上,这些年,我在日本求学,就更是没有了来往。说实话,我也是有心无力啊!” 玉承德说的倒是实话,对于他这个掌家妹妹,玉承德实在是知之甚少。 “承德君,您就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怎么样?” “真的是最后一次?” “嗯,真的。” 宫崎纯一郎听出了玉承德的语气有所松动,使劲的点着头。 “那好吧,您听我的消息。不过,不能着急啊!” “谢谢您,承德君。” 宫崎纯一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玉承德鞠躬,而且是一躬到底。把没有思想准备的玉承德,着实吓了一跳。 玉承德猛然间发现,他这个有“玉魔”之称,嗜玉如命的老同学,最近有些反常。 “对了,你这个‘玉魔’什么时候开始对女孩子有兴趣了,记得读书的时候,你可是只对玉石有兴趣的哦!” “呵呵、呵呵。” 宫崎纯一郎干干的笑了两声,并没有作答,只把头转向了窗外。 从宫崎纯一郎和玉承德的对话中,不难看出来,两个人的关系十分的要好。而且,宫崎纯一郎似乎对玉玲珑是势在必得的。这很奇怪,也很使人费解。 就在我为了是谁的失职,导致一个陌生男人在无人通报,无人带领的情况下,直接闯到了内院的事情,查得阖府上下鸡犬不宁,人人自危的时候。玉珀姐却传来了好消息,她有喜了。至今,我还能清晰的记得那天所有的事情,清晰得犹如今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无痕姑母和我,坐在东小楼的堂屋里,耐心的等待着于逢春大夫,为玉珀姐检查的结果。 “老姑奶奶,小姐,茶都凉了。奴婢为您换新的吧!” 我对越女点了点头,越女小心的拿起桌子上的茶盏,走了出去。我哪还有心情喝茶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件事情是真的好啊!还是不是真的好。就在我坐立难安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关起远陪着于大夫下楼来了。坐定之后,无痕姑母开口了, “于大夫,玉珀她真的有喜了?” “是的,是真的。只是,夫人她孕龄太高,身体也很虚弱,要想保住这一胎,一定要凡事小心啊!” “今后,就请于大夫多多费心了。” “老姑奶奶说的哪里话,这是逢春份内之事。” 无痕姑母和于逢春大夫,还在说着,他们说些什么,我都没有听到。我直直的盯着坐在一旁的关起远,他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楚是喜悦,是担忧,还是不情愿。也真的是难为他了,如果,此时我不在此地的话,关起远的表现恐怕会正常一些,但是,有我在场,关起远竟然连高兴都不敢表达出来,真的是难为他了。关起远终于发现我盯着他的目光,仓惶的撇了我一眼,还没来得及对上我的目光,便慌张的调开了眼睛。 “父亲,玲玲快有小弟弟了,是吗?” 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无痕姑母和于逢春大夫都不见了,关玲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正在用甜蜜的语气,问着关起远。 “是啊,玲玲快有小弟弟了。” 我听出了关起远语气中的欣喜和快乐, “姑母,您高兴吗?您一定替玲玲高兴吧!” 我看着关玲玲天真纯洁的小脸,我怎么都不忍心去打击一个孩子, “是的,姑母非常的高兴,也替玲玲高兴。” “玲玲就知道,姑母最好了。” 关玲玲粉嫩嫩的小脸上,绽开了一朵无比娇媚的笑容。 “小姐,您累了吧!我扶您回房休息吧!” 有越女在身边真好,她总是能把我,从尴尬无措的处境中拯救出来。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不会背叛我。我轻轻的扶着越女的手腕,慢慢的站起身子,慢慢的绕过面前的父女俩,慢慢的走出东小楼,我发誓,今生今世永远都不会再踏足这里。 慢慢的回到我的房间里,“越女,你出去吧!我累了,想睡一会儿,晚膳的时候不必叫我。” “是,小姐。”越女退出房间,轻轻的为我关好房门。 我感到突如其来的疲惫,心里、头脑里、意志里都被添得满满的。像是生活中突然多出了许多东西,把原有的空间都塞得满满的。又像是少了许多东西,把原来的空间都空了出来。使我疲惫的是,我无法说清楚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我强迫自己停止思想,和衣躺在床上,伸手拽过一个被角盖在身上,轻轻的合上眼睛,在脑子里慢慢的画圈圈。从小圈圈画到大圈圈,再从大圈圈画到小圈圈。最后,画烦了,也画累了,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竟然又是夕阳散满了屋子的时候。我简单的梳洗了一下,打开门,走出屋子。 “小姐,您可算是起来了。奴婢一直没敢叫醒您,您饿了吧,奴婢这就给您去准备吃的。” 看样子,越女在门外守了一天了。 “越女,不用了,我不饿。我要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了。” 不理睬一脸着急和不解的越女,我径直的走下楼。我恍恍惚惚的来到庭院中,心思飘渺的顺着游廊走走停停。等到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我的花圃前。望着落了一地的花瓣,我心疼极了。慢慢的蹲下身子,把花瓣一片一片的捡到手帕里。 “玲珑妹妹真是好兴致啊!要学黛玉葬花吗?” 耳边突兀的传来,玉珀姐温柔和熙的声音,只是这声音今天听起来多少有些刺耳。我没抬头,没理睬,继续捡我的花瓣。衣裙窸窣的声音,消失在我的身后。我知道,玉珀姐已经站在了那里。 “玲珑妹妹怎么也不替姐姐高兴高兴啊!你不知道,姐姐有喜了吗?” 我的心里没由来的一紧,我皱了皱眉头,抿了抿嘴唇,长长的叹了口气。看来,玉珀姐今天是来与我宣战的。 我一边仔细的把花瓣包好,一边站起身子,面对玉珀姐,“姐姐今天来,恐怕不是向我讨一句‘恭喜’的吧!” “玲珑妹妹就是兰心慧智,世事洞明啊!” 玉珀姐的脸上有一种我似曾相识的表情,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于家的那片药草田;回到了那个凄风苦雨的夜。但是,这样的表情不应该是玉珀姐会有的啊!想来,我也只能叹一声世事多变了! “我想,玲珑妹妹是个聪明人,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有些话还是不说透的好。” 我面对她,真的是无言以对,我想说声“抱歉”,却明白我的歉意她并不稀罕;我想告诉她,我的心里也有苦,却明白玉珀姐早就不在乎我了。 “玉珀姐,这么做,会有危险的,值得吗?” “当然,非常值得。” 玉珀姐铿锵有力的回答了我。我沉默了,默默的转身,默默的离开。对于玉珀姐的宣战,我不战而降,仓皇逃窜。 “玉玲珑,你给我记着,关起远他永远是我的丈夫,即使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也不会是你的。” 我一直不认为,玉珀姐真的说了这句话。我一直认为是我幻听了,或者是风子在耳边戏弄了我。但是,这句话却是如此清晰的留在了我的心里,刻在了记忆中。 离开了我的花圃,我的精神恍惚的更厉害了,恍惚得产生了幻觉,幻觉中,我听到了玉芳菲和关玲玲在说话,内容是关于我的。 “你是故意的,对吗?”玉芳菲清亮高亢的声音,有些气愤。 “是的,没错。你知道了也无妨,反正也瞒不了你。”关玲玲柔和娇嫩的声音,有些不屑。 “你说谎,骗姑母,让她伤心。” “对,是母亲非要个弟弟的,我只是篡改了一点点而已。” “你如此做太卑鄙了,姑母会很伤心的。”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姑母不该喜欢我的父亲!父亲已经有母亲了。” “你更不该惹姑母伤心。” 关玲玲虚无缥缈的声音,和玉芳菲急促清亮的声音,同时响起在空气中,相互摩擦着,相互撞击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我有些晕眩的感觉,不知是醒着还是梦中,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不知道我是谁?这是哪儿?今夕何夕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又来到了秋千架下,也不知道今晚的月亮为什么会格外的又圆又大,散发出柔亮的白光。我痴痴呆呆的站在月亮下面,痴痴呆呆的看着月光,痴痴呆呆的想着, “月亮上应该没有眼泪没有恩怨没有战争没有仇恨没有虚假吧,红尘人世里的爱恨情愁,纷争纠葛,你来我往你死我活的情爱纠结,月亮里,应该都没有吧,不过,月亮里好像是寂寞的、冷清的、凄凉的,可是,就算是在人间、在红尘,又何尝不是寂寞的、冷清的、凄凉的啊?!” 我伸出双手,用力的伸向月亮,月光轻柔的将我包裹。 “母亲,我要去月亮里,玲珑想去月亮里。”我的声音变得奶声奶气的,如同儿时对着母亲在撒娇一般。 我笑了,清脆的笑声飞扬起来冲向天际。突然,我感到一阵儿的窒息,我大张着嘴巴,大口大口的用力呼吸着,但是,我呼吸不到一点的空气,周围的空气就如同被抽干了一样。我开始拼命的撕扯着衣服,把所有的衣服用力的撕扯开,衣服零散的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扯开发辫,任一头青丝披泄而下。终于,一缕空气注入我的体内,我觉得舒服多了。 低下头,看见月光下自己的身体,皓如白雪,洁净如玉,冷冷的散发着玉一般的光泽。我赤足站上秋千架,慢慢的,一点点的开始把秋千往高处荡去。我惬意的合上双眼,听耳边的和风习习,轻轻的对我诉说, “我有一个秘密,不想让你知道,更加不想让自己知道。” 我第一次见到关起远就是在这儿,我也是如此欢快的荡着秋千,马子服拼命的为我推着秋千,我兴高采烈的笑着叫着。那时,我多大?六岁?还是七岁?他那时呢?对了,他那时就要和玉珀姐成亲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如同母亲怀抱一般温柔的月光,我用力的荡着秋千,我要把它荡到最高处,也许我就真的可以到月亮上去了,我就可以摆脱掉现在的一切了,我就可以如儿时般的快乐了。荡!荡!荡!用力的荡向月亮,拼命的荡向月亮。 我愉快的松开了双手,借着秋千的惯性,我感到我的身体已经轻飘飘的飞了起来,似羽毛游荡在天际,似晚霞流浪在天边,似小雨轻叩着天门,似云朵摇曳在天堂。我离月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耳边的清风在为我打着节奏、唱着歌,轻轻柔柔的托着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如同被裹挟在云霞中一般。一切是多么的美好,一切是如此的美妙。我终于可以解脱了,我终于可以快乐了,我终于又可以顺畅的呼吸了,我闻到了母亲身体的味道。 关起远呆愣的瞧着怀中的玉玲珑,她的全身上下,仅余贴身的衣服。修长的脖颈,向后微微的仰着;满头的青丝在夜风中,如同幽灵般丝丝飘逸灵动;玉莲似的胳膊自然下垂,全身放松,面带微笑。 他怀里的这个温热的身体,让关起远有种想哭的感觉。看样子,她已经昏迷了。关起远手忙脚乱的扒下自己的外衣,紧紧的裹住玉玲珑的身体,来不及多想,脚步向西小楼飞奔而去。 玉无痕望着眼前的情景,真的惊呆了。她很想问,可是她也是真的不敢问。当关起远要开口解释的时候,被玉无痕生生的给堵了回去, “起远,先安置玲珑吧。” 关起远抱着玉玲珑匆匆的上楼了,楼上不意外的传来越女惊慌失措的声音。楼下的玉无痕无力的跌坐在太师椅上,心里不断的埋怨着自己, “玉无痕呀玉无痕,你真是老糊涂了,本来是想帮玲珑的,结果却把三个孩子都伤到了,你这个老糊涂啊!” 今天晚上的事情,玉无痕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让她如何问得出口啊! 关起远把玉玲珑轻轻的放在了床铺上,刚要转身离开,床上的玉玲珑却说话了, “起远,是你吗?” “是我。” “唉……又是你捡到了我。” 关起远无语,他不知道此时的玉玲珑到底是清醒着的,还是在说梦话。去打热水的越女回来了。关起远退出了房间,下了楼。 “老姑奶奶,小的知道此事,小的是必须解释的,但是,小的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但是,有一点请老姑奶奶相信小的,小的绝没有侵犯姑奶奶!” 关起远跪在玉无痕的面前,双目炯炯的望着她。玉无痕轻轻的皱着眉头,轻轻的眯着眼睛,仔细的看着关起远,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心里不断的衡量着,该不该去相信他。 ------------ 第八回关夫人夺情无限苦 掌家女厌对凤求凰4 更新时间:2012-11-30 最后,玉无痕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伸手扶起关起远, “我相信你,回去吧。” “姑奶奶不会有事儿吧,要不要小的去请于大夫?” “不用了,把她留给我吧,我会治疗她的。” “是,小的告退。” 从关起远走后,玉无痕一直默默的坐着,一动不动。许久,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玉无痕似乎才猛醒过来,“如何?” “回老姑奶奶,玲珑小姐没有受伤,也没有您说的那种痕迹,全身上下完好无损。依奴婢看,玲珑小姐并没有、没有……。” 越女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言语,好在玉无痕知道她的意思。玉无痕的心里缓缓的舒了一口气,点点头, “好好照顾玲珑,要寸步不离,明白吗?” “是,奴婢明白。”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很沉,是我有记忆以来,睡得最沉最好的一觉,甚至连梦都没有做半个。“越女,我饿了。” 我翻过身子,紧紧的抱着被子,闭着眼睛,却听到一声高兴的惊呼, “小姐,您醒了,太好了。”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越女高兴得有些泛红的脸庞, “你怎么了?” “小姐,您不知道啊!您都昏睡了三天了,奴婢急得什么似的。” “哦?我睡了那么久了,月亮上就是好。” 越女一边扶我坐起来,一边用手去探我的额头,“小姐,您没事儿吧,您说的话,奴婢怎么听不懂啊!” 我轻笑出声,“没什么。我饿了。” “奴婢这就去给您准备吃的。哦,奴婢还要去禀报老姑奶奶。” 越女一阵风儿似的,刮出了屋子,不一会儿,又风儿似的刮了回来, “老姑奶奶出门儿了,奴婢已经让小厮去禀报了。哎呀,小姐,您慢点吃,别呛着。” 这个乌鸦嘴,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我被呛着了,我猛烈的咳嗽着,把吃到嘴里的粥都吐了出来, “小姐,快喝点水,压一压。” 我顺从的从越女的手上喝了口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越女为我换了一碗粥,“这回慢慢吃哦。” 越女沉默着,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吃东西,她看得我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反正也差不多饱了,我放下碗筷。 “越女,有事就问。” “呵呵,奴婢就知道小姐是天下最聪明的……。” “好了,别拍马屁。想问什么?” “小姐,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越女小心翼翼的,屏息静气的问出这么一句,问完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没有,怎么这么问。” “没事儿。您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吗?” 那天晚上?似乎还有些印象,似乎又没什么印象。看这丫头神神秘秘的样子,出什么事儿了吗?我只记得,我好像是到了月亮上,别的都不记得了。 “是谁送我回来的?” 收拾好碗筷正要退出去的越女,站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歪着脑袋瞅着我,“小姐,您真的不记得了?” “你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 我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皱起了眉头。 “是关总管。”越女赶紧回答,背过身子偷偷的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房间。 一成不变的日子又回来了,每天早晨起床,梳洗后,用早膳。之后,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大事小事,家里的店里的,府内的府外的;然后是午膳,午膳后接着忙碌;然后是晚膳,晚膳后或者继续忙碌,如果不忙,就可以有一点点我自己的时间了;最后,熄灯休息。 一天当中,我最喜欢也最害怕的就是熄灯后,还没有入睡前的这段时间。喜欢是因为这段时间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而害怕则是因为这段时候也是最难捱,最寂寞无助的时候。 忙碌了一个上午,刚刚能闲下来喝杯茶。我低着头,慢慢的喝着茶,我的眼角余光瞧见,关起远正走进来。这些日子,我和他都互相躲着对方,尽量的不见面,不单独相处。就算见面了,目光也都是游离的,彼此不看对方的脸,更不用说对视了。 “姑奶奶,有客。” “哪位?”我放心手中的茶盏。 “是三爷的日本同窗,宫崎纯一郎先生。” “你直接带他去三爷那儿吧。” 关起远犹犹豫豫的又开口了,“姑奶奶,宫崎先生想求见您。” “不见。” “姑奶奶,宫崎先生已经连续三天求见了,您看,是不是见见?” “不见。什么时候,我要听你的了。”我十分的不耐烦了。 宫崎纯一郎究竟什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是够烦人的。我的心里觉得宫崎纯一郎此人非常的讨人厌,连带着我的语气和脸色都有些不善。也许,是我从来都没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关起远愣愣的呆在那里,有些懵了。 我瞅了他一眼,心里有股无名火,直接顶在脑门上,眼看着就要发作出来了。旁边的越女感觉到了我的情绪不对,赶忙把关起远向外面扯,“关总管,咱们姑奶奶这么忙,哪有工夫见闲人啊!” 越女在关起远的耳边大声的喊着,关起远也终于回过神儿来了。没敢再说话,紧紧忙忙的退下去了。 “关总管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小姐,您千万别生气啊!经常生气的话,就会不漂亮了。” 越女把茶盏端在我的面前,讨好的瞧着我。我余怒未消的瞪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过茶盏。越女静悄悄的站到一旁,默默的观察着我的脸色,感觉我已经不似先前那么生气,而且脸色也渐渐的缓和了。这才小心翼翼的,试探的说话了, “小姐,依奴婢看,宫崎先生就这么天天来,您又天天不见的。恐怕,不是办法啊!” “嗯,你倒是说说是办法的。”我没看她,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要不、要不您就见见?” “怎么,你也想替我拿主意了。” “奴婢不敢,”越女偷偷的瞅着我,觉得我并没有动气,接着说,“奴婢是觉得,见见好,就算是警告他别这么纠缠下去,也好啊!” 我放下手里的笔,慢慢的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呆呆的出神。我听到自己若有所思的声音, “嗯,有些道理。明天,我就见见他吧。” 民国二十四年,旧历乙亥年。 春天没早一天也没晚一天的来了,把北平城渲染得恰如其分的美丽。海棠、丁香、山杏、榆叶梅依次开放,随着春天来的,还有来自居庸关外的漫天黄沙。我不喜欢春天里几乎每天必到的风沙,把好好的春色都葬送了。但是,无论怎样,春天总是美好的,如豆蔻少女般的美好。这样的美好却让我感到了一丝无力,因为它是短暂的! 正是,飞天无路去无门,柔情无力留春住。我无奈你也无奈,无奈匆匆又匆匆。 ------------ 第九回琢器堂残月断情缘 关夫人魂归离恨天1 更新时间:2012-11-30 宫崎纯一郎邀请我到城郊去踏青,我的心里正烦着,也想出去走走,所以,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这一天,是个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最难得的是竟然没有刮风。宫崎纯一郎亲自开车来接我,因为他没有带随从,所以,我让越女跟着来了,我不太喜欢和他单独相处。宫崎纯一郎很会选地方,他选择的踏青地点不是这个园那个陵,而是位于城郊的一片占地广阔的桃树林。 正是桃花开放的时节,满眼都是粉艳艳的春,片片桃林中是浑然一体透明无暇,耀目的粉白色。清风吹过,花瓣随风飞舞升腾旋转,犹如薄雾轻烟,更似片片云朵,宛若人间仙境。 我的心随着眼前的美景,一下子涨满了欢乐。我伸开双臂又叫又跳的徜徉其间,感觉自己就是一朵朵粉色云朵中的仙子。我就在云中起舞、飞旋,一圈一圈的转动着轻盈的身体,转走了苦恼,转走了无奈,转走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我手舞足蹈的蹦跳着,高声的、放肆的大笑着。如果无痕姑母见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被吓到的。我不在乎,我无所谓,我高兴,我都快不记得,上一次如此的肆无忌惮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上上辈子的事情了。 越女紧紧的跟随在玉玲珑的后面,怕她的小姐高兴得过了头,再磕着碰着。对于玉玲珑的这种行为,越女并不陌生,从小到大,小姐一直是这样的,高兴了,就大声的笑,生气了,就大声的叫,似乎只有难过了,想哭了的时候,才会躲到没人的地方去。越女喜欢看小姐兴高采烈,忘乎所以的样子,如同持续的阴雨天后出现的第一缕阳光,第一道彩虹,第一片蓝天一般,柔和而温馨,亲切而活跃,带着无限的灵动,无限的清新和喜悦。 宫崎纯一郎将金丝边眼镜很随意的拿在手上,若有所思的望着在桃林里,快乐得如同一只报春的小燕子一样的玉玲珑。她的脸上依然未施脂粉,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的首饰;长长的发辫垂在身后,乌黑的辫梢上绑着一朵海棠花;上身穿粉紫色锦缎的改良旗袍,高龄长袖下摆在膝盖处;下身着一条粉紫色的锦缎宽腿长裤;脚上是一双粉紫色缎面绣花鞋;衣服的左胸,下摆、袖口,裤子的裤脚,鞋子的圆头处,都手工刺绣着深紫色的、怒放的玫瑰花。在如此的情景之下,玉玲珑更像是千朵万朵的桃花中,最特别的那一朵。 宫崎纯一郎研究玉玲珑很久了,发现,其实玉玲珑并不是个很难懂的人,她的喜怒哀乐基本都会写在脸上,连对于他的不喜欢不友善都没有刻意的隐藏。宫崎纯一郎真的有些奇怪了,她是怎么治理如此大的一个家的,她如何能让玉府中上上下下都心服口服呢?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今日的玉家,在如此动荡不安的社会中,虽然情形是大大不如以前了,但是,依旧算得上是北平城里的名门望族。 宫崎纯一郎开始相信,也许正是玉玲珑这种喜怒形于色,不加掩饰的半透明性格,才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在懵懂里躲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危机关头。但是,这一次他是不会让她再躲过去了,他要为父亲报仇,完成父亲的遗愿,所以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宫崎纯一郎迅速的将一脸的阴霾和狡诈都收藏起来,很快的换上了平日里谦恭和蔼的样子。戴上金丝边的眼镜,带着满脸的笑意,向玉玲珑走去。 “玲珑,” 宫崎纯一郎刚刚开口,就看见玉玲珑的目光狠狠的从自己的脸上刮过,立刻,他有些尴尬的请求, “我可以叫你玲珑吗?或者像越女那样叫你玲珑小姐。” “不可以,请宫崎先生还是称呼我为‘姑奶奶’比较好。” 我不客气的回绝了他的请求,只有家里人或者是我身边的人,才能如此的称呼我,他?他凭什么啊! “你看,咱们今天是出来踏青的,这样的称呼多别扭啊!” 宫崎纯一郎还是不死心的争取着,就不信自己对这个小丫头完全没办法。 “宫崎先生,此话差矣。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之下,有些事情是绝对不可以改变的,这是我们中华民族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与规矩。不知道,在宫崎先生的国家里,礼仪礼节是不是可以随时随地的变化呢?” 宫崎纯一郎更加的尴尬了,这个小丫头的嘴还挺厉害的。宫崎纯一郎让步了,因为这不是他今天的主要目地,他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过多的纠缠。 “我知道,前面有一家不错的小茶馆,还算清静雅致。咱们到那里去坐坐,可以吗?” 宫崎纯一郎只好模糊着,不称呼。但是,他还是故意的说“你”,而没有说“您”,想借此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谢谢宫崎先生的好意,我家小姐很喜欢这片桃林,想在此地休息。” 越女一边客气的答复着宫崎纯一郎的话,一边利落的在一棵桃树下放好矮凳,铺好坐垫,并扶着我坐下。我没有再理他,眼神痴痴的落在那些与天际连接在一起的,开得妩媚妖娆绚丽雅致的桃花上。 “我发现,你的眼睛里有一个秘密。” 听到他说话,我收回目光,看到在我身旁席地而坐的宫崎纯一郎。他中山装的领口散着,左腿平伸着,右腿弯曲的立着;左胳膊在身后支撑着身体,右胳膊无意识的轻搭在右腿的膝盖上。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他其实长得挺好看的。 “你的眼睛是近视吗?” 我的问话让宫崎纯一郎愣住了,前言不搭后语。 “要是不近视的话,你干嘛总戴着眼镜呢?这幅眼镜让你看起来,像个坏人。” 宫崎纯一郎的满脸释怀的笑容,“你不喜欢我戴眼镜的样子,是吗?” 我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看向融合在蓝天中的那一片桃花,淡淡的问道,“你刚才说,我的眼睛里有秘密,是吗?” “对。” “什么秘密?” “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个秘密。” “无聊。” “哈哈哈……。” 听到宫崎纯一郎放恣的笑声,我转过头,目光散淡,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 “想离开这里吗?”沉默了良久,他突然问。我当然知道,他说的不是这片桃林,他的话里有话。我不语。 “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知道你的地方。建立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寻找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爱情,拥有一种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你想,你很想,不是吗?” 宫崎纯一郎说中了我的心事,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着的正是同一个问题。是的,我很想,而且想了很久了,但是,我依然不语。 “如果你想,我能帮助你。帮你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中国的苏州、杭州、云南、海南,还有日本,美国,甚至于欧洲。我都可以帮你。” 我还是不语。我对眼前的男人开始感兴趣了,他如此费力的接近我,了解我,鼓动我,究竟是为什么?很神秘、很有趣、很奇怪! “你不要管我是为什么,你只要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并且很愿意为了你如此去做,就可以了。” 他似乎真的会读心术,我的思想,不开口,他就可以猜到七八分。我突然感到,这个男人真的很可怕,最好不要去招惹他。 “你不用急着接受或者拒绝我的建议,你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好好的考虑考虑。” 宫崎纯一郎从面前的这张淡漠到极点,没有半分表情变化的脸上,看到了事情成功的希望,他相信,他今天的目地达到了。 “这是我住所的电话,你可以随时找到我。” 宫崎纯一郎双手递过来一张卡片,我把头朝越女歪了歪,越女伶俐的接过卡片, “谢谢宫崎先生。”越女对宫崎纯一郎行万福,并俯下身子,在我的耳边轻轻的说, “小姐,咱回吧。” “嗯,回。” 自从那次踏青之后,宫崎纯一郎经常会出现在玉府。这次是拜访承德三哥,下次就是要和承祖大哥请教生意经,再来就是有了新鲜的东洋货要送给无痕姑母,基本上每次都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时间一长,我对宫崎纯一郎就慢慢的熟识起来,对于他,虽不甚喜欢,但也不似之前的那般讨厌了。 最重要的是,无痕姑母很喜欢他,他也很会讨无痕姑母的欢喜。于是,宫崎纯一郎就成了玉府的常客,几乎每天都会来府中坐坐,有时,无痕姑母还会留他用膳。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只是有一晚,无痕姑母忽然问起,我对宫崎纯一郎的印象如何?并且还说, “如今是新时代了,寡妇再嫁已经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了。姑母只是想让你过得开心些,想看着你快乐。至于这个家,还有姑母呢,你无需顾虑太多。只是可惜这孩子是个外族人。” 无痕姑母不问世事多年,她并不知道,此时,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中国的东北,并且建立了伪满洲国,逊位的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成为了伪满洲国的傀儡皇帝。北平城中,反日之声早已经响成一片了。 而我的烦恼并不是完全来自于这些事情。我的烦恼,我的矛盾,我的挣扎,无法言语,无从诉说,无人能懂。就在我内外交困,进退无路的时候,该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 第九回 琢器堂残月断情缘 关夫人魂归离恨天(2) 更新时间:2012-12-01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就连星星也比平日里少了许多,稀稀落落的分布在广袤的天空中,显得凄凉而无助,黯然而无光。夏日里的虫鸣之声,搅得我无法入睡。于是,我起身,换好衣裤,没有惊动任何人,轻手轻脚的走了出来。我漫无目地的在府中游走,犹如一个死不瞑目的游魂。最后,我静静的坐在了“琢器堂”门口的石阶上,默默的望着面前的影壁。我的目光已经穿透了眼前的砖石影壁,看到了影壁前高高的门楼之下,紧闭着的两扇红漆大门。 “我真的想离开吗?我真的能离开吗?我真的舍得离开吗?” 我叹息般的喃喃自语,四周只有寂静的夜和夜里透明的黑,无人应对。突然, “嗨,什么人?” 一束光照射在我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无法睁开眼睛,我用胳膊挡住了脸庞。 “姑奶奶,对不起,小的不知道是您。” 是一个冒失的值夜小厮, “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啊?” “我睡不着,出来坐坐。不碍事的,你到别处去吧。” “是,小的告退。” 值夜的小厮走远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来宁静。我继续痴痴呆呆的坐着、想着。一件衣服从肩头披了下来, “虽说是夏天了,但是晚上还是很凉的。别着凉了。” 是关起远。我猛地一把把那件衣服拽落到地上,也将他的气息他的温柔拽离我的身体。 “你能不能别对我好,也没再跟着我了。” 我的声音冷冷的、拒人以千里之外。关起远迟疑了一下,还是俯身捡起了地上的衣服,伸手把它递给我, “别和自己过不去,穿上。” “你命令我,你凭什么?”我扭过头去,不理他。 关起远拿着衣服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很久,才颓然的放下。在不知不觉中我与关起远之间,竟然横陈了一条宽大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玲珑,求你。求你别钻牛角尖,行吗!” 声音是哀求的,伤感的,无精打采的。我的心里忽然涌出许多的不忍,我猛地把他手里的衣服拽了过来,像是和谁赌气似的穿在了身上。 “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下了逐客令,但是,关起远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到了我的身旁, “玲珑,我们谈谈好吗?” “和你,我没什么可谈的,也没有再谈的必要了,你、我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你我总是要见面的呀!难道要继续尴尬的相处下去吗?” “那可不一定,也许过几天,我就会离开了。” “离开?你要去哪儿?” 关起远紧张的用手狠狠的攥着我的胳膊,把我捏得很疼。可是,我没有叫,咬牙忍住了。黑暗中,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直视着我,眼中装满了焦急和心疼。这一次,我没有逃开他的眼神,我也直视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天地皆失。天上人间,我只愿与君长相随,你可知道?你可明了?我依着他的手劲儿,靠进了他的怀里。 “起远,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儿。” 关起远没有说话,只是更紧更紧的抱着我,紧到我都快要窒息了。我知道,我明白,他是不可能带我走的,只是,我真的不甘心呀。 “如果,你无法带我走,那么请你放手吧!” 我用力的推开他,挣脱开他的怀抱,虽然,我那么那么的眷恋着他怀抱里的温暖和安全。 “玲珑,别这么任性,别这么自私,好吗?” “我任性?我自私?”我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关起远,你竟然如此说我,如果我任性的话,我早就离开这个家了。如果我自私的话,你也早就是我的了。不是吗?我为了你忍耐了所有的一切,我为了你承担了所有的指责,我为了你忍受了所有的痛苦。今时今日,你竟然说我任性,说我自私,哈!哈!哈!” 我从石阶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下石阶,仰头长笑,苍天无语,我亦无语。 “玲珑,你不要这样,你以为这些天来,我就好过?我就不难受吗?” 关起远走到我的身后,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无奈和疲惫。我却狠下心肠,偏偏要说一些话,来伤他的心, “你难受?你难受什么啊?妻贤女孝的,又将有添丁之喜,关大总管,恭喜!恭喜啊!” 我转过身子,皮笑肉不笑的对着关起远拱手。显然,我的言语和动作都伤害了他,因为我看到了他眼睛里,有情感被扭曲之后的苦痛与不被理解的愤怒。我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躲开了他的伤心。我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他说, “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你我两清了,走吧。” 再如此的纠缠下去,我只会不断的伤害他,让他痛苦,让他疼。因为,我很痛苦,我很疼。所以,只能让他陪着我,一起痛苦,一起疼。关起远用力的扭过我的身子,让我面对他, “玲珑,你让我怎么办?只要你说,我就去做。”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可是,我能吗?我能吗? “玲珑,求你,别离开我。” 他狠狠的把我拉进怀中,用两只胳膊狠狠的把我箍住,不让我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我所有的脆弱彻底的决堤,我无力的靠在关起远的怀抱里,大颗大颗的眼泪宣泄而出。 “起远,何苦?我们走吧,离开这儿,好吗?” 我感到关起远箍住我身体的胳膊松开了,同时退后了一步,与我拉开了距离。我不解,我真的糊涂了,既然他深深的恐惧我的离开,他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走呢?既然他如此强烈的想要我,为什么不能为我舍弃一些东西呢? “起远,我们走,离开这儿,好吗?” 我向前一步,他后退一步。 “起远,难道你还不明白,在这个家里,你我的关系是不会被承认的,在这个家里,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在这个家里,你我最终只能成为罪人,在这个家里,你我是没有自由的。” 我又向前一步,他再退后一步, “起远,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一个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建立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拥有一份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生活在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日子里。起远,不好吗?” 我再向前一步,他继续后退一步, “只有离开这里,我们才能真正的拥有彼此。离开了这里,我们才会真正的快乐。离开了这里,我们才能无拘无束的相爱。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起远,你不想吗?” “不!” 关起远大喊了一声,我停住了脚步闭上了嘴,泪也在瞬间干了。关起远蹲在地上,他双手抱着头,手指不停的神经质的揪着头发, “不,玲珑,我求你,求你别说了,别再说了!你说得一切我都想要,可是,我不能。我是个男人,我要承担对家庭的负责。我是个丈夫和父亲,我不能抛弃我的妻儿。玲珑,我不能!” 他蹲着,我站着,黑色的夜继续在一片一片的砖瓦上,在一根一根的树梢里,在一个一个的墙缝中蔓延着,蔓延着,蔓延着。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黑夜中的黑暗与冷漠,恐惧与徘徊,吸入腹中。我轻轻的叹气出口,把黑夜里的诡异和嘲笑,魅惑和迷茫,呼出体外。可不是嘛!关起远是个好男人,是个好丈夫,他要做人,要做好人。而我呢?我是什么?我算是什么?是坏人吗?是坏女人吗?是吗?! 关起远的痛苦是真实的,他的不舍是真实的,他的矛盾也是真实的。他那么真实,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妻有女,他的真实是可以被触摸可以被拥抱可以被保存的。我呢?我却一直是虚幻的,虚幻的梦境中,我爱了一回,虚幻的现实里,我恨了一次,我是虚幻的,我的爱恨是虚幻的,我的尊贵是虚幻的,我的挣扎也是虚幻的,就连我的伤痛和苦恼也全都是虚幻的。我的虚幻和他的真实,总是在彼此寻觅彼此错过永不相见。 “起远,起来吧!别为我痛苦,不值得。我原本就是个不祥之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与真实的情感,与真实的人生无缘。其实,我并不贪心,我想要的,也不过是天下的女人们都想要的,一个家庭,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倾注一生也无怨无悔。可惜,可惜啊!我与所有的真实情感无缘,与面前的真实世界无缘。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一件事物、一个人是完全的、真正的属于我,今后,也不会有的。所以,起远,为了我这样一个虚幻的,不祥之人难过、痛苦、矛盾、挣扎都是不值得的。真的不值,何苦呢!” 关起远站起来,面对我,从他的脸上我依然能看到痛苦来过的痕迹,他的内心一定是疼的,是挣扎着的, “玲珑,你不是……。” “关总管,小的可算是找到您了。”关起远的话被一声惊呼打断了,“姑奶奶,您也在,太好了。” “何事如此慌张?”我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 “回姑奶奶,三小姐要生产了。” “什么?怎么回事?”关起远一把抓住报信儿小厮的胳膊。 “小的也不太清楚,后院都乱套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没等小厮的话说完,关起远就拔腿向后院跑去。我马上戴起了面具,换了一张脸孔,说, “请于大夫了吗?” “老姑奶奶已经派人去请了。” “嗯,你下去吧!” 我看向关起远跑走的路,路上早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那一刻,我的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或许这个男人会从此走出我的心灵,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属于我了。 关起远没命的狂奔回他和妻子居住的东小楼,楼里,已经忙乱成了一团。关起远要直冲上楼,却被玉无痕拦住了, “起远,你先别慌。于大夫马上就到了。” “怎么会这样?不是还没到日子吗?”关起远此时方寸大乱,一脸的惊慌失措。 “说是在楼梯上滑倒,动了胎气。” “怎么、怎么会?这么晚了,她下楼来做什么啊?” “起远,别慌,不会有事儿的。” 此时,玉无痕也只能如此安慰关起远,她的心里也慌张的很呢!好在,稳婆是早就请好的,已经住进玉府多时了,此时正在楼上玉珀的房间里,帮助她生产,希望玉珀和她腹中的胎儿能平安无事。 玉无痕的心里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啊!” “啊!” 楼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我被这声喊叫挡在了东小楼的门外。我盯着门内如困兽一般,陷入疯狂而来回乱走的关起远,心里突然涌起想笑的冲动,同时,心里的另一股力量,重重的砸了下来。我不能也不想进去, “越女,搬把椅子,咱们就在门外等吧!” “是,小姐。” 不多时,于逢春大夫脚步匆忙的走进了东小楼,没多说话,直接上楼去了。 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的一天一夜里,我的耳边是玉珀姐一声一声凄惨而无助的喊叫声,一声比一声的弱了下去。我的眼前是关起远一张惊慌而无措的脸,一点一点的苍白起来。最终,玉珀姐的喊叫声停止了,听不到了。关起远的脸惨白着,走上楼去。无痕姑母和我,一个坐在门里,一个坐在门外,同样失神的眼睛看着对方,呆傻而无语。 关起远跪在妻子的床前,望着妻子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美丽的脸,耳边回响着于逢春大夫刚才在门外说的话, “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尊夫人恐怕也熬不过今夜了。对不起,我尽力了。” 天啊!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短短的一天一夜,他却失去了几乎全部的人生。关起远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双手紧紧的抓着妻子的手,轻轻的呼唤着, “玉珀,玉珀,你醒醒啊!你看看我,我是起远啊!” 直到此时此刻,关起远的心里才真正的意识到,妻子对于他是多么的重要,他是多么的离不开她。 躺在床上的玉珀没有反应,她的意识飘忽在云端,散落在茫茫的天际,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她的身体从来没有过的轻巧、轻盈、轻松。刚才的剧痛全体消失了,她感到如此的清爽舒适。寂静,屋内屋外死一般的寂静。 “玉珀,我是起远,你看我一眼啊!” 关起远慌张的摇动着妻子的手臂,心里向各方神佛虔诚的祈祷着,求你!请你!千万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们的女儿! 很久很久,玉珀才有些动静,她缓缓的虚弱的呼出一口气,说话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起……远,是……你吗?” “是我。” “我……要死……死了,是……吗?” “不,你不会的,你只是很虚弱罢了。” 玉珀艰难的摇了摇头,“别……骗我,我的……丈夫……从来……都……不……不会说谎。”玉珀的唇角浅浅的上扬,一丝微笑爬上了她如月光般圣洁的脸庞。 “玉珀,”锥心的痛苦使得关起远脸上的表情完全扭曲了,他把脸深深的埋进妻子的掌心里,泪无声的滴落在玉珀的手掌心里,“你不能离开我,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听到丈夫说出如此深情的话语,玉珀的心中觉得死亦瞑目了。丈夫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也许,真的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玉珀,夜深了,你下楼要做什么?”关起远抬起脸望着妻子,这是他一直难以明白的事情。 “我……不放心……你,想到……门口……等……等你回来。” “玉珀……。” 关起远无语哽咽,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连自己的妻儿都无法保护周全,自己无能,枉为男人!关起远低下头,紧咬着牙关,太阳穴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跳着。 “起远,孩子……好吗?是……男孩儿吗?” 关起远猛地抬起头,直直的看向妻子,然后,又马上收回了目光,“孩子很好,是个男孩儿,漂亮极了。” 关起远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控制自己发抖的声音,他的心里似被利刃狠狠的划开了一道伤口,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起远,你……离我……近些,我有……话要说。” 玉珀越发的虚弱了,声音听起来似叹息一般。关起远顺从的坐到床边,把耳朵尽量的贴近妻子的唇边,“起远,我快……不行了,我……希望你……不要……打断我,好吗?” 关起远用力的点了点头,他不能说话,他怕自己会失控的哭出来。 “起远,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你的心里只有玲珑一个人。可是,我不服,我要和她斗一斗,才向你要了这个孩子。可惜,我还是输了。我曾经对玲珑说过,就算我不在人世了,你也不会是她的。起远,我知道,你是不会做对不起我,对不起女儿的事的,但是,起远,我希望你能够快乐,你能幸福。我死后,你要忘了我,完完全全的忘了我,好好的去爱玲珑吧。玲珑也是个苦命的人啊!她一定会好好的待孩子们的。起远,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妻子,只是那时,你一定要只爱我一个人,好吗?”玉珀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清晰而完整的表达着最后的心意。 “好,玉珀只要你别离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 第九回 琢器堂残月断情缘 关夫人魂归离恨天(3) 更新时间:2012-12-02 关起远用双臂轻轻的抱起妻子,用手轻轻的托着她的脖颈,把她的头轻轻的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两个人的身体彼此贴合着,心灵也从来没有如刻一般靠近过。 “起……远……”玉珀如轻叹般的声音响起在关起远的耳边,遥远而空灵,尾音长长的失去了方向,消失在无边无岸黑色的夜里。同时,玉珀攀在他身后的手,慢慢的缓缓的无力的滑落下去,留下了所有的空白。 关起远感到怀里的妻子突然间,轻了许多,轻得如鹅毛般,轻得如空气般,轻的他怎么用力都无法再抓牢了。他没有放手,反而更加用力的抱紧怀中的妻子,关起远把脸整个的埋进妻子的秀发之中,终于伤心的恸哭了起来。 今晚的玉珀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始终那么的安详平静,唇边始终都挂着欣慰的笑容。她似乎已经知道了,她与我的这场战争,她才是最后的赢家。 三天,整整三天,关起远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家里几乎每个人都劝过了,连关玲玲用哭得嘶哑的嗓音叫“父亲”,都没有起任何的作用。 我呢,我有足够的理由去关心他,去安慰他,但是,我没去,也不想去,更不能去。因为我深深的知道,我没有能力将他已经破碎的世界重新拼凑好,就算是能拼凑起来,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仅仅只能是些碎片而已。 并且,我发过誓,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入东小楼半步。所以,无论无痕姑母怎样说,我都没有动,按部就班的过着日子,为玉珀处理着身后之事。 最终,关起远还是自己走出了房间,玉珀的突然离世,留下了许多事情,他不想假他人之手,去处理妻子的事情。这也许是关起远最后能为妻子做的事情了,所以他要亲自亲为。 出殡前的这段日子真的是很难熬,关起远已经非常明确的表示,不用不希望不需要我插手玉珀葬礼的一切事宜,我只好远远的躲开。 渐渐的我发现,偌大的玉府之中,竟然没有一处可以让我躲开一些人一些事,而我一直是无从逃避的。面对这个家,面对家里的每一个人,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压得我没有喘息的时间,压得我惶惶不可终日,压得我的精神高度的紧张,动辄草木皆兵,如临大敌般,时时刻刻都觉得会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玉珀出殡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风和日丽,正是北平城最美丽,最宜人的六月天。 夜晚,繁星灿烂的围绕着,圆而明亮的月亮。清风里,漂浮着一阵阵芳草和新叶的香气。我盘腿坐在后花园里的秋千架下,呆呆的望着天。心里胡思乱想着,从一个思想跳到另一个思想,几乎都是些相互没有关系的事情。 我总觉得能在如此美好的天气里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应该是玉珀姐很愿意的事情,她原本就温柔、宁静。或许是上天给好人的一点回报,给活人的一丝安慰吧!不知道我死的时候,会不会下雨呢?会是在春天还是会在冬天呢?月亮真好看,应该就是那天晚上我去过的月亮吧!星星也亮亮的,新鲜而干净,我似乎很久没有探望过它们了。 承智二哥和二嫂的生活还算是过得去,找个机会我得想办法把他俩接回来。孩子,我想想,玉芳菲、关玲玲、玉达仁、玉达信、玉达勇,五个孩子都长大了。最大的玉达仁已经十六岁了,最小的玉达勇也有八岁了。芳菲和玲玲都十一岁了。我已经老了,怎么会这么快就老了呢!时间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宫崎纯一郎说得对,我应该离开这个家,建立一份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可是,我能够去哪儿呢?宫崎纯一郎说过他能帮我的。关玲玲,想到关玲玲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我想起了在玉珀的葬礼上,关玲玲不错眼珠的瞅着我,她的目光冷漠仇恨寒冰一样的目光,似乎我才是杀害她母亲的元凶首恶。那样的目光告诉我,那个孩子她恨我! 可是啊!孩子,请你不要恨我!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也一样的难过啊!我的心痛不比任何人少!我的苦恼或许比你们所有的人都要多啊!这些天,我极力的回避着,回避去想我和关起远,我们今后会怎样,能怎样!从出事的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机会和关起远单独的相处过,他想尽了各种方法在回避我,如果,我直接召见或者约见,他索性就躲得不见了踪影。我知道,关起远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我,但是,这件事情,我必须要知道他的确切想法之后,才能够做最后的决定。 身后的脚步声走近了,又急匆匆的要走开。我猛然回过神来,大声喊道,“起远,别走!” 是他,一定是他,我站起身子,面对他。关起远听到我的喊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却并没有看我。 “起远,字条是我给你的,因为怕你看出是我的字迹,不肯来。所以,字条是我让越女写的。起远,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静,寂静,在寂静中,我与他之间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隔离着,虽然近在咫尺,却犹如远在天涯。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看不清他的眼神,更看不清他心上的表情。那一刻,关起远在我心里的形象,忽然变得有些遥远,有些模糊,有些无法分辨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你、我之间还有谈的必要吗!” 虽然是问句,但是语气却是肯定的,也就是说,他已经认为我们无话可说,形同陌路了。其实,我也明白,我们的确是无话可说,形同陌路了。但是,我又必须和他谈谈,具体的要谈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突然,我的心底涌起一片不安的慌张,一份忐忑的恐慌。我的双手用力的搅动着手里的帕子,呼吸也开始急促、不顺畅起来,我和他不能如此,不可以如此,也不应该如此呀! “起远,玉珀的死,我的难过绝对不比你的少啊!可是,她毕竟已经去了,我们、我们活着的人,要更好的活着啊!求你了,起远,求你不要用这样的态度对我,好吗?” 我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的说着,有些语无伦次。关起远没有说话,愣愣的站着,对于我说的话,他似乎是听到了,也似乎是没有听到。 “起远,逝者以往,来者可追。你这样难过痛苦,这样折磨自己,玉珀也不会再回来了,况且,她一定不愿意见到你如此的精神恍惚,如此的萎靡不振,如此的失魂落魄。” 关起远还是没有说话,月光照出他消瘦的人影,憔悴而苍白,他瘦了,瘦的没有了人形。原本憨实魁梧的他,此时,却如同一缕幽灵般飘渺,似乎随时都会消散无踪。 “起远,你对我说句话好吗?你一直都是那么温柔的守护着我,你怎么舍得看着我孤独无助啊!我明白你很伤心,我知道你很自责,我更加理解你此时此刻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悔恨。但是,起远,你还活着,你应该更好的活着,不为别人,也要为了玲玲啊!” 听到关玲玲的名字,一缕生动飘过他的眼睛,证明了他是活着的人,而不是死去的游魂。但是,关起远继续沉默着,这样的沉默,让我窒息,让我的精神面临着崩溃;这样的沉默,比大声的谩骂和斥责更让我心寒,也更加的伤害我。他脸上的表情木然呆板,神思飘渺而恍惚。 我冲到他的面前,双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胳膊,疯狂的摇晃着,“起远,起远,你别这样,好吗?求你,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我真的很需要你啊!” 关起远的沉默依旧,但是,由于我不停的摇晃,使他很不舒服,他终于看向我,并且皱起了眉头。他的目光带着些许的莫名其妙,带着些许的陌生和无所谓,这样的目光让我停了下来。 他的沉默,他的目光,在我的心头点燃了一把怒火,我扬起手,狠狠、狠狠的给了关起远一记耳光,“啪”一声脆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响亮。我愣住了,把手指咬在嘴里,深深的质疑自己的行为,我从来没有打过人,从来没有,今天怎么会,会动手打了他,他是我最不想伤害的人啊!而关起远,依然痴痴呆呆的伫立在那儿,似乎被打的人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 静,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耳朵里喧嚣的“嗡嗡”声和彼此深重、粗快的呼吸声。夜幕淹没了所有的伤心,隐去了一切的伤害,然而伤害却如同这夜的黑,正慢慢的渗入到血脉中,渗入到骨髓里。我和他都受了伤,夜却用它的黑,帮助我和他掩饰了伤口,也把我和他远远的隔离开,我们再也无法走进对方的心里,去触摸那一片柔情。我们再也无法走进彼此心中,相互抚平伤口。我们被幸福远远的抛开,再也不能从彼此的心灵深处,汲取一点点的温暖和力量。 我缓缓的,轻轻的、幽幽的开口了,每一字、每一句,都来自我的灵魂深处,我想让他听到我那无所依从、不知所措、孤单流浪的灵魂。 “起远,玉珀是不幸的,她死了,她离开了这个繁花似锦的世界。可是她也是幸运的,她有你真心的痛苦,真诚的忏悔。她拥有的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丈夫,一个美丽聪明而又贴心的女儿。而这一切,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起远,睁开你的眼睛,仔细的看看我,我也是不幸的,命运并没有偏袒我。你不能因为玉珀的死亡,就全体的否认了我的不幸啊!起远,自从我们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之后,我们之间似乎只有黑夜,而没有白天,因为,只有在夜的黑色里,你才是关起远,我也才是玉玲珑。我们才能撕去伪装为对方敞开心扉。而在白天,你只能是关总管,我也只能是掌家姑奶奶,我们只能带着面具咫尺天涯。你我从来就不曾真正的拥有过彼此,我们只是两个迷路的人,靠在一起互相取暖而已。起远,你应该知道,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日子并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渴望拥有的,却永远都不会属于我。我什么都没有,就连这个我也不是自己的。这,就是我最大的不幸和无法挣脱的宿命。我不怨,我也无从怨;我不悔,我也不能悔;我不怪,我更加不知道我该怪谁。这段日子以来,我依靠着你给我的温暖和慰藉而活着,我是快乐的。我不敢奢望能一直拥有它,我只是不停的祈祷,能让这温暖久些、久些、再久些。起远,谢谢你!也请你原谅我!” 我缓缓的与他擦肩而过,耳边只有风吹动青丝的声音。经过关起远的身边,我深深的吸进一口气,吸进他的味道,我想一生一世都记住这个味道。 玉玲珑离开了之后,关起远依旧站在原地,此时,他才模糊的想起玉玲珑今晚的样子,一身雪白的织锦衣裤,没有血色的嘴唇,和织锦一样雪白的脸,离开时,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神情,像是决定了一件攸关生死的大事。然而,处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中的关起远忽略了这些,日后,他的忽略让他深刻的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后悔莫及。 也许,人都有逃离灾难和痛苦的本能,至于逃离之后的事情,我无法预知,无力参透。也许,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驿站,冥冥之中的力量推动着你,从这一站到那一站再到下一站,无法停歇,更无从回头。是好是坏,是悲是喜,就全凭个人的修炼与造化了。 宫崎纯一郎接到玉玲珑的电话后,心情大好,活了三十多年,心情还没有如此的畅快过。他马上安排手下,把一切安置停当,静等猎物入套。 “少爷,如果她没有带着玉如意前来,该如何呢?”问话的是松田青木。 松田青木是宫崎纯一郎的心腹,也是宫崎纯一郎的父亲宫崎风当年的贴身侍卫。宫崎风的骨灰便是由他千辛万苦带回日本,交给宫崎家的。宫崎纯一郎从那时起,就由松田青木一手培养训练,致力于为父报仇并完成其父的终身愿望――得到玉家的玉如意。对于宫崎纯一郎来说,松田青木即是手下,更是恩师。 松田青木此人,中等身材,瘦小消瘦,两只眼睛的距离很远,像是谁都不愿意见到谁似的,老死不相往来。眼神干净散淡,一张倒三角形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背微微的有些驼。不知情的人,会很容易把他当成一个不起眼儿的糟老头子,其实,松田青木是日本的忍术高手。 此时,一身黑色日本传统和服的松田青木,正在于一身白色中山装的宫崎纯一郎对弈,两个人的装扮正好与自己的棋子颜色相同。似乎预示着,日后,两个人之间也将要有一场这样的博弈。 “不会的,即使是这样,有她本人在我的手里,不怕玉家的人不乖乖的就范。” “怕就怕,夜长梦多,事有变数。” “师父请放心,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次一定要达到目的。” 宫崎纯一郎一边自信满满的说着,一边把一颗白子敲在了棋盘上,这一局他赢了。松田青木昏黄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笑。 我要离开了,离开家。仿佛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了,面对父亲对于亲情的背叛,莫言对于友情的背叛,关起远对于爱情的背叛;面对承祖大哥和承智二哥之间的兄弟阋墙;面对玉珀姐的玉石俱焚的家庭保卫战;面对无痕姑母的沉默与无能为力。我疲惫不堪,我无力改变,我也不愿意再看了,我要逃了,逃得远远的,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永远!反正这个家没有我依然是完整的,家里的人失去我的束缚也许会过得更好更自由。 我独自在家中各处随意的走着,恍惚间,我看到童年的我和马子服正在花圃里起劲儿的抓着小虫子;我看到我最爱的秋千,秋千架下是我青涩无果的初恋,是我魂牵梦绕的热恋,是我深陷而无力自拔的苦恋;我看到祖父、父亲用宠爱而慈祥的目光望着摇头晃脑背诵古诗的我;我看到无痕姑母手持玉如意对我说,“不怕,姑母在。”;我看到越女、莫言为我跑进跑出的身影;我看到博雅二叔围着我送的围巾,消失在高大的门楼下;我看到为了我的一个小小的吩咐,忙得人仰马翻的佣人们。 家,我的家,此去千山万水,不再回来;此去沧海桑田,不再回来;此去悠悠岁月,不再回来。我小心仔细的收藏起那些或快乐、或痛苦、或喜悦、或悲哀、或忧伤、或难忘的记忆,把它们都收藏进我的心灵仓库里。 ------------ 第九回 琢器堂残月断情缘 关夫人魂归离恨天(4) 更新时间:2012-12-03 我一直都觉得,每个人都有一个私密的心灵仓库,里面珍藏着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或者刚刚入库,还闪闪的发着幽幽的光;或者很早入库,已经落满了尘埃。装着这些记忆的箱子,有的精美奢华,有的朴素无华,有的大大的、满满的一整箱,有的则是小小的、一点点的半箱,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分文不值。我选择好好的收藏这些记忆,因为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这些记忆将会是我所能拥有的全部。 我去了看望了所有的人,并没有和他们碰面,只是远远的站在窗外,默默的瞧着,然后,再默默的走开,算是告别吧。 现在,我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提笔写下, “亲爱的姑母, 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去一个遥远国度的路上。我想关于我的离开,也许早就在您的预料之中,因为您总是能睿智的看透人心。姑母,请不要为我担心,我已经长大,可以照顾好自己。童年时,我觉得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我,爱我,包括那些佣人们。虽然,我很小就失去了母亲,但是,祖父的爱,父亲的爱,您的爱,家里每一个亲人的爱,让我从来都没感觉自己的生活里,有任何的缺失。我很快乐,很幸福,很满足。我傻傻的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到永远、永远。 岁月带来了成长,我从来不曾想到,长大后的我,要面对如此纷繁复杂的世界,祖父和二叔的突然辞世,突如其来的婚姻,包括马子服的突然转身离开,都让我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那段日子里,我惊慌失措,内心的惶恐和忐忑在无边无际的蔓延着,我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切都会过去的。’ 后来,我出嫁了,那时候,虽然,我人不在家中,但是,家对于我依旧是温暖的,是安全的。您无法想象当我得知,我可以再次踏入这个家的大门,重新回到它的怀抱的时候,我有多么的激动,多么的幸福。当时的心情比‘安史之乱’后的归家的杜甫,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姑母,您一定还记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越女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我喜悦的泪水,我的狂喜,我渴望早些归来的心情,绝对不比杜甫少。 可是,当我真的回来了,却发现家中早已经物是人非了。所有的人都不同了,可是,我却无法适应,无法了解。我觉得,我是这个家里唯一多余的人,似乎大家已经不再需要我,我的存在与否,没有人会关心了。当您把玉如意,把整个玉家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知道,您是想用这个家留住我,留住我的思想和生命。当您放任关起远接近我的时候,我也知道,您是想要留住我的心,留住我对人心的信任和爱。 哦,姑母,我最最亲爱的姑母,谢谢您的用心良苦。其实,您在我的心里,一直是在母亲的位置上,从小,您就疼我、宠我如己出。我怎么能不知道,我怎么能体会不到呢?!但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谁能料到玉珀姐用如此玉石俱碎的做法,来保护她的家庭,她的婚姻。虽然,玉珀姐死后,关起远从来没有责备过我半句,但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自责,时时刻刻都在我的心里,反反复复的折磨着我,惩罚着我。这个家,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让我觉得危机四伏,无处藏身。 我承认,我不够勇敢,不够坚强,所以,我逃了,在我无法面对,无力承担的时候,我逃了。我放心不下的是您的身体,我不在,您又要为这个家操劳了,您一定一定要注意身体啊!还有越女,请您安排她嫁了吧。如果,她不愿嫁,请为我善待她,让她呆在您的身边替我服侍您吧!我安顿好了之后,会再给您写信的。 玲珑 民国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夜。” 正是,馨香一束情婆娑,欲浓欲淡无相宜。 不等分别心已去,空谷幽兰影迷离。 ------------ 第十回 掌家女离家陷诡计 知真相难消恨无涯(1) 更新时间:2012-12-03 按照我和宫崎纯一郎的约定,他帮助我离开北平,帮助我远渡重洋去英国,作为交换条件,在我到达目的地之后,我要把自己的处子之身交给他。 公元1935年,民国二十四年,旧历乙亥年,夏夜。 我带着一些换洗的衣服,带着足够的银两,瞒过了所有的人,走出了家门。宫崎纯一郎的车就等在巷子的尽头,按照约定他是自己开车来的。 宫崎纯一郎一身白色装束,白色的丝绸小立领长袖衬衫,领口、袖口处有手工刺绣的暗花图案,熨烫得没有半点褶皱;白色的西装背带裤子,烫得平整服帖,裤线笔直;白色的小牛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光亮可鉴;只有裤子上两条背带是灰色的,带有暗纹,很精致很奢华;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他靠在车门上,齐肩的黑发整齐的扎在脑后,眯着眼睛,嘴里叼着一根烟,悠闲的,不经意的样子。但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那是一种猎人等待猎物落入圈套时,有点紧张,有点兴奋,有点强迫自己冷静的眼神。 夜,没有丝毫迟缓的滑向深渊,巷子里终于出现了他等待已久的身影。宫崎纯一郎没有动,身体一直靠在车门上,似乎在欣赏慢慢走近他的这个女人。 她并不特别漂亮,五官身材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宫崎纯一郎身边的女人多了,每一个都比她妩媚漂亮。但是,为什么最近对她的印象会日益深刻,她竟然还出现在他的梦里!而且,每一次见到她时,他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他是高兴见到她的。 宫崎纯一郎觉得玉玲珑仿佛是一件白玉雕琢而成的艺术品,外冷内热,晶莹剔透,却也让人看不清楚,看不明白。如果,玉玲珑不是他的猎物,宫崎纯一郎觉得自己几乎是可以爱上她的,但是,猎人是不可以对猎物动感情的,绝对不允许。 “可以走了吗?” 宫崎纯一郎盯在我脸上的目光,有些凝滞,有些失神,我很不喜欢。 “哦,可以。请上车。” 宫崎纯一郎赶紧收敛心神,为我打开车门。在他伸手想扶我上车的时候,我躲开了,我不喜欢如此举动。这个时候,不知道什么东西刺了我一下,不疼不痒的,我没有在意。 “应该直接去火车站吧!” “是的,直接去火车站。” 听到让我满意的答复后,我没有再说话。车子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平稳快速的行驶着,车轮碾过马路,发出“沙沙”的响声。车内的两个人始终沉默着,我很感谢他的无言,我不愿意强迫自己跟他说话。也许是太安静的原因吧,睡意渐渐的涌了上来,我实在是困了, “就睡一小会儿。”我的心里想着,同时,睡着了。 当玉玲珑进入黑甜梦乡的时候,宫崎纯一郎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刚才,他在玉玲珑上车的时候,做了一点点小手脚。车子载着不醒人事的玉玲珑,奔向凶吉难料的未来。 玉府中,最早发现玉玲珑不见了的是服侍她起床的越女,同时,还发现了书桌上玉玲珑留给玉无痕的信。越女一边拿着信急匆匆的去找玉无痕,一边让下人到府内的各处去找。 玉无痕看完了信,失态的跌坐在床上,老泪纵横,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怎么就没有看出玲珑丫头有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呢?玉无痕的心里强烈的自责着,如果不是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玲珑丫头处理,如果不是自己鼓励关起远去接近玲珑丫头,如果自己对玲珑丫头再多注意注意,如果……如果……。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重要的是赶紧把她找回来。 “快,快去把关总管叫来!” “是!” 几乎是立刻,关起远就出现在玉无痕的面前,“老姑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玲珑她怎么会不见了?”关起远的心智大乱,竟然当着玉无痕的面直呼玉玲珑的名字。 刚才,越女只对他说了八个字,“小姐离家,不知去向。” 这八个字将关起远从木然的,无知无觉的境地里,狠狠的拽回现实世界里。玉无痕的手止不住的哆嗦着,把玉玲珑留给她的信,递给关起远。关起远迫不及待的打开信,快速的浏览了一遍,信上所说并没有看得太明白。 “老姑奶奶,玲珑,不是,姑奶奶真的是离家出走了,咱们得赶紧把她找回来啊!姑奶奶对外面的世界根本就是一无所知的,对外面的人心叵测根本就没有防御的能力啊!” 话,关起远几乎是喊出来的,他一阵一阵的心慌,手脚冰凉。 “起远,你别着急,你让我再想一想。” 玉无痕已经从刚才万分慌张的状态中有所恢复,她清楚,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慌乱,不可自乱阵脚。 “从玲珑的信上,我觉得她一定有个目的地,而且很肯定自己能到达这个目的地。‘遥远的国度’?既然很遥远,那么一定是有人在为她安排,玲珑一个人完成不了。起远,你想想,平日里和玲珑来往的人当中,谁有如此能力?” 玉无痕抬起头,静静的望着关起远。关起远用力的想着,使劲的想着,拼命的想着,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和玉玲珑因为玉珀有喜的事情,彼此疏远了很多,几乎没有单独的相处过。他真的不知道,谁有如此能力,谁在帮助玉玲珑离家。关起远又拿起那封信,从头到尾仔细的看了一遍,他从来不知道,玉玲珑对于玉珀的死有如此深的自责,或者他隐约的感觉到了,却被他强行的忽略掉了。 “我们只是两个迷路的人,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这段日子以来,我依靠着你给我的温暖和慰藉而活着,我是快乐的。我不敢奢望能一直拥有它,我只是不停的在祈祷,能让这温暖久些、久些、再久些。起远,谢谢你!也请你能原谅我!” 关起远的耳边回响起那天晚上玉玲珑对他说过的话,眼前浮现出玉玲珑决绝的神情。她是在向自己告别吗?不完全,后来是告别,开始不像啊!关起远闭上眼睛,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紧咬着牙关,拼命的想着那天晚上玉玲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越想越觉得自己错过了挽留住她的最后机会,越想越感到后悔莫及。 “老姑奶奶,关总管,奴婢知道是谁在帮助小姐离家。” 站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越女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玉无痕和关起远同时望向她,紧张的瞪大了眼睛。 “奴婢想应该是宫崎先生,那天宫崎先生约小姐去踏春,就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还留给小姐他的电话号码。而且小姐最近除了接触他,也没有和别的外人接触过。” “宫崎纯一郎?快,去叫承德在堂屋等我。”听到玉无痕的吩咐,越女飞似的跑了出去。 玉无痕端坐在西小楼的堂屋里,玉承德偷眼瞧着表情严肃的玉无痕,有些心虚,“姑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宫崎先生不是你的同窗吗?他就没向你打听过玲珑的情况?” “打听是打听过,可是,我对玲珑的事情也是知之甚少,对于他帮助玲珑离家一事,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住在哪里,你总该知道吧,你马上去找他,看玲珑是否在他那儿。如果在,想办法把玲珑带回来。起远,你跟承德去。” 玉承德和关起远按照玉无痕的吩咐匆匆忙忙的出了堂屋。 “越女,此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府里的下人们一定有听到风声的,你去吩咐,让他们把嘴巴闭紧了,若有半点泄漏,别怪我无情。” “是,老姑奶奶,奴婢明白。” 就在家人为了找我而四处奔波,无功而返的时候,我发现,我失去了自由,成了宫崎纯一郎砧板上的肉。 我渐渐的转醒,头疼欲裂,我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听到宫崎纯一郎不正经的声音,“睡美人,你醒了!” 我一个激灵,坐起身子,紧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还好还好,衣裤整齐。 “别担心,我没把你怎么样!” 我坐直身体,把被子拉高到下巴,用警惕的眼神望着他。他跟平时有些不一样,穿得很休闲,白色的立领衬衫,灰色的背带裤,衬衫的领口散着,精致整洁。最不一样的是他没有戴眼镜,总是扎得很整齐的头发,散开着。他的双手插在裤子兜里,半靠在身后的桌子旁。眼神很复杂,有研究、有不解、有唏嘘、有嘲讽、还有……喜悦。 “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 宫崎纯一郎把双手从裤子的兜里抽出来,走到床尾,双手撑着床尾的栏杆,脸上带着微笑,他的心情似乎不错,而且我刚刚发现,他笑的时候,左边的脸上有一个很深的酒涡。 “不想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宫崎纯一郎的双手用力的攥着床尾的栏杆,他竟然有些紧张。感觉到了他的紧张,我反倒释怀了。我调整了坐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把枕头立在床头的隔板上,慢慢的把后背靠在软软的枕头上,轻轻的把头也倚在上面,缓缓的闭上眼睛。 我的脑子里在飞快的思考着目前的处境,我真是太大意了,一心只想逃离开家里的烦恼,却给了宫崎纯一郎可趁之机。眼下,我似乎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做。不过,与其无谓的挣扎,不如静观其变的好。宫崎纯一郎大费周章的把我弄来,一定是有某种目的,我想不用我着急,他应该比我更加的着急吧! 宫崎纯一郎好奇的看着舒服的靠在床头的玉玲珑,他仔细的检查过玉玲珑的随身物品,真的让师父说对了,她并没有把玉如意带出来,这一点他并不意外。玉如意是玉家祖传之物,不可能会轻易的到手。但是,玉玲珑醒来之后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宫崎纯一郎没有想到,玉玲珑会如此的不急不慌,倒是让胸有成竹的他,心里闪过一丝慌乱,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人! “就算你没有一般女人的好奇心,也总该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吧!” 沉不住气的反倒是宫崎纯一郎,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倒像是自己遭到绑架似的。 “如果,你真的没有要问的,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宫崎纯一郎觉得自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对策,找回自信,抓回主动权。 “等一等,” 一直沉默以对的我忽然叫住了他,宫崎纯一郎急忙回过身子,有些得意,有些希望的瞧着我, “我饿了。还有,请以后称呼我为‘您’。” 愤怒霎时充满了他的眼睛,他没有说话,转身忿忿的离开了房间。我掀开被子,走下床。站在屋子的中间,我认真仔细的打量着。这是一间西式的公寓,雪白的墙壁上贴着暗花的壁纸,墙上挂着几幅小幅的油画;木质的门窗上有手工雕刻的精致花纹,窗子上镶嵌着半透明的玻璃;摆设的家具也都是西式的,沙发、茶几、梳妆台、衣柜、还有我刚刚睡过的雕花木床;家具的样式虽然都很简单,但是非常精致。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颜色,相同的花纹。一眼便看得出来整套的家具,肯定是为了房间而定制的。 如此考究的家具与装饰,房子的主人应该是个有钱人,而且此人一定很讲究细节的精致完美,一定非常的自信自负。我走到窗子的边上,用手推了推,不出意料是封死的。贴着玻璃向外看,还是看不清楚窗外的样子,只能感觉到这是一所深宅大院,是一所西式建筑的深宅大院。 此时,在另一个房间里,宫崎纯一郎余怒未消,“师父,我不明白,咱们作什么要老远的跑到天津来?” 松田青木面无表情,事情如他预料的不顺利,而宫崎纯一郎真的被玉玲珑给气着了。松田青木庆幸到天津的决定是正确的,这样可以争取到很多的时间,从容的想出下一步的策略。 “到天津来,是为了让你有充足的时间,从玉玲珑的口中得到玉如意的下落。如果不到天津,凭着玉家在北平的人脉和关系网,是很容易找到咱们的。” “玉玲珑在咱们手上,拿她直接换,不就得了。” “少爷,老爷当年就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才白白的送了性命。玉家的人,太狡猾,咱们不能冒险,一定要让玉玲珑说出玉如意的下落。” 宫崎纯一郎此刻才真正的体会出师父的用心良苦。他站起身,整理好衣服,向松田青木深深鞠躬,“师父,您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好。” 我已经来到这里两天了,除了行动受到限制之外,吃穿用度都是很周到,很仔细的,服侍我的丫鬟每天都会更换,显然是怕我在丫鬟身上下功夫,这些丫鬟服侍我的时候,是不和我说话的,我有需要尽管对她们说,除了自由,别的条件都会被允许。 宫崎纯一郎自从生气的离开房间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我的内心异常慌张害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躲在被子里无声的偷偷的哭泣,我无法入睡,整夜整夜的失眠。但是,我必须强迫自己吃,强迫自己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审时度势,细心观察。我特别想知道我目前的处境,想知道我在哪儿,想知道宫崎纯一郎的目地。 但是,我不能先开口问。我知道,宫崎纯一郎是在和我比耐性,谁先开口谁就输了,谁就会在这场心理战当中处于劣势。我只剩下这一点点的优势了,绝对不能失去。 ------------ 第十回掌家女离家陷诡计 知真相难消恨无涯(2) 更新时间:2012-12-04 我非常仔细的观察过,从房间的装饰上,窗外隐约的风景里,从门外偶尔的窃窃私语声中,从侍候我的丫鬟的服饰上,我朦胧的感觉到,我此时恐怕已经不在北平城了。我也想过要逃,但是,目前的状况不允许我如此做,所以,在确定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我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宫崎纯一郎不得不承认,他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把玉玲珑想得太简单了。他原本以为玉玲珑虽说是一个大家族的掌家人,但终究也不过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温室里长大的花儿。面对如此的困境,恐怕早就应该哭哭啼啼的求饶了,只要他愿意,她绝对是会合作的。 可是,实际情况却不是如此,两天来玉玲珑好吃好睡不见半分憔悴。还要了一些书,用来打发闲暇时光,她把自己照顾得非常好,甚至从来没有哭闹过,并且没有急着要求见他。为此,宫崎纯一郎十分郁闷,非常郁闷,特别郁闷。 他明白,他现在在心理上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了。宫崎纯一郎的内心有很强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在心里燃烧起了一把火,从一点点逐渐的燃烧成了燎原的大火。 这把火,烧出了宫崎纯一郎的愤怒,烧出了仇恨,烧出了厌恶,烧没了风度,烧没了理智。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输给一个女人,无论这个女人有多优秀,多强势,只要是输,就是耻辱,是不可原谅的奇耻大辱。 宫崎纯一郎要想尽办法打掉玉玲珑心理上的优势,打掉她的悠闲自得,打掉她的无所畏惧,要让她害怕,让她痛苦,让她哭,让她跪在自己的脚下,或许到那时,他才会有些胜算。 宫崎纯一郎进门的前一刻,我还在窗前呆呆的出神,迷茫无措,神情恍惚。听到脚步声,我急忙坐到沙发上,双手用力的拍打着脸颊,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苍白。以优雅的姿势,随便拿着一本书,假装很认真的在看,刻意的透出悠然自得的神情。 宫崎纯一郎安安静静的坐在我的对面,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瞪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今天穿了一身浅粉色的中式套装,高领散袖口的斜襟上衣,配一条宽腿散花长裤,面料是带暗花的锦缎。头发依旧梳成一条麻花辫,辫子斜斜的垂在胸前,辫梢上绑着一朵我自己用丝绸编制的浅粉色的花儿。一张不施粉黛的清水脸,除了左手腕上的玉镯之外,没有佩戴其它的首饰。 其实,这只玉镯还是在于家的时候,淑媛大嫂送我的,从她为我戴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摘掉过。说实话,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对于淑媛大嫂我是该恨、该爱、还是该怜。 我全身上下的装束没有半点的不妥。我放下手中的书,尽量的压制着心里的忐忑,静静的与他对视。应该承认宫崎纯一郎是个很好看的男人,斯文有礼,玉树临风;特别是脱掉了一身古板的中山装,摘掉了眼镜散开了头发的他,更增添了几分潇洒不羁。眼前的这个男人就算是无权无钱,单是外貌也是很吸引女人的。 我猜想,宫崎纯一郎平日里的服饰打扮,应该是有专人负责的。因为,每次他的服饰总是整洁考究,高贵精致,奢华耀目。 他与我都没有说话,互相的看着,我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酝酿着,让人紧张,使人窒息。我咬紧牙关,故作镇定,我很明白,我只有这一点点的优势,绝对不能失去。 “从来没有见到你穿裙装是什么样子的。”宫崎纯一郎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嘶嘶”的摩擦着空气。 我不由自主的把身体向沙发里面靠了靠,我从他的脸上把目光调开,没有说话。 “你很讨厌我,是吗?我猜你一定是讨厌我的,否则,你不会每次都沉默以对。” “谈不上讨厌,不喜欢而已。” “嗯,” 他点了点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我的面前,俯下身子。他的脸对着我的脸,很近,他呼出的热气直接冲到我的脸上,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我皱着眉头扭过脸。 宫崎纯一郎站直了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停了下来,“你喜欢谁?马子服还是关起远?” 我愕然,瞪大了眼睛仰着头看向他。他怎么会知道的?他不应该知道啊! “很奇怪,是吗?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宫崎纯一郎很高兴的看到玉玲珑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产生了变化,“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我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太多的情绪变化。我在心里猛烈的吸着气,费劲的平复着不安的心情。 “又不说话了。不想知道我都知道些什么吗?” “我没兴趣。”我尽量的让声音不带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宫崎纯一郎大大的吐出一口气,他承认,自己是完全的错看了玉玲珑,和她说话很费精神。这个小女子不好对付,她竟然能如此快的隐藏情绪。 “嗯,好!那我就说些你感兴趣的。想知道,马子服家里的火是怎么着的吗?为什么着的吗?想知道,马家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负债累累,全家人都死于非命的吗?” 宫崎纯一郎用闲散悠然的语气说出这几个问句,并且,很满意的看到,自己的话使玉玲珑的神情一点一点的发生了变化,他好整以暇。 我“呼”的一声,猛然站了起来,直接走到宫崎纯一郎的面前,狠狠的瞪着他,一字一顿的对他说,“把话说清楚!” “哈哈哈……,怎么?着急了?激动啊!”他绕过我坐回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很悠闲的对着我,“姑奶奶,您别急啊!来来来,坐。听小的慢慢跟您说。我今天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的说。” 我双手紧握着拳头,抑制不住的颤抖,我狠狠的咽下一口吐沫,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汹涌澎湃的情绪,坐回了他的对面。宫崎纯一郎并没有马上说话,闲闲的望着我,我知道,他在品味着他的胜利,欣赏着我的痛苦。 “其实很简单,马子服是你出嫁前的恋人,我本来想利用这一点,让他帮一个小忙,谁知道那小子不开窍,死活都不肯与我合作。唉!没办法,我只好成全他了。其实,我也不想的。” 听着他用轻松的口气,言简意赅的说出如此悲惨的事情,我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抄起身边的一本书,狠狠的砸向他那张狰狞可恶的笑脸。宫崎纯一郎绝对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做,所以根本没有躲闪。书狠狠的平拍在宫崎纯一郎英俊的脸上,血,鲜红的血,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一点一滴的落在雪白的衬衫上。 宫崎纯一郎大怒,立即起身,高高的扬起手,我愤怒的双眼冒着火,死死的盯着他,我没打算躲开他的巴掌。在他的手掌马上就要打在我脸上的时候,他却突然收住了,咬牙切齿的看了我一会儿,愤怒的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整个人无力的瘫软在沙发里,心痛如绞,天旋地转,“哦,子服,子服,我的子服啊!”我把脸埋进手掌心,沉痛的哭了起来。 宫崎纯一郎说出的事实,震碎了我所有的坚强和伪装,我几乎崩溃,我砸碎了屋子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大声的喊叫着嚎啕大哭。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我仅存的一点理智不断的提醒我,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我一定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宫崎纯一郎让马子服帮忙,为什么马子服会不同意?什么事情严重到不合作就要灭门的程度?事情显然是与我有关的。马子服与我相恋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无痕姑母、越女和莫言是不会出卖我的;而且马家的生意,也不是随随便便谁想整垮就能整垮的。他竟然还知道关起远! 思来想去,我总觉得整个事情里面有一个关键的人物,此人应该是十分了解内情的,此人就在我的身边是我的至亲之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承德三哥吗?我求他为我和马子服传过信!可是,他不可能插手马家的生意啊!再说,马家惨遭灭门的时候,承德三哥只是刚刚回国啊!我左思右想的没有答案,看来答案,我还得向宫崎纯一郎要。 晚上,我强迫自己吃饭,这一餐饭,我是真正体会到什么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蜡。吃完了饭,我又强迫自己睡,我要养足精神,因为我和宫崎纯一郎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我绝对不能先倒下。 做了一整夜的噩梦之后,黎明时分,我静悄悄的站在梳妆镜前,仔细用心的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苍白,有点憔悴,有些凄凉。我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着,有些迷茫,有点失意,有些惶恐。 我感到我的身体里有一把火在烧,我的灵魂被地狱之火锤炼着,折磨着,烧灼着。有一种东西在内心深处肆意的滋长着,是什么东西呢?我暂时还无法说清楚,只是能感觉到它在我的心底疯长着。 耳边响起无痕姑母说过的话,“每一个女儿都是苍天的一滴泪,坠落人间,在万丈红尘中经历俗世的风雨洗礼,经历凡尘的锻造锤炼,虽然不再晶莹剔透,却更加妩媚妖娆。” 身后一声门响,丫鬟来服侍我起床了。 “告诉宫崎先生,我要见他。” 丫鬟没有说话,收拾妥当后,躬身退下。直到用晚膳的时间,宫崎纯一郎才漫不经心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此,我并不意外,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一定的,你进一步,对方就必然会退一步。 “我是否有与玲珑小姐共进晚餐的荣幸呢?” 看着他的惺惺作态,虚情假意,我也戴上虚伪的面具,对他笑了, “当然,也是我的荣幸,您请坐。” 丫鬟们布好酒菜,悄然退下。 “来,为了我能与玲珑小姐如此近距离的相处,咱们干一杯吧!” 宫崎纯一郎举起杯子,笑得阳光灿烂,眼睛里写满了得意。 “对不起,我从不饮酒。”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面无表情声音平淡。 “如果,你我不是眼下的这种关系,你会不会喜欢我?”他问得很直接, “不会。”我的回答也很干脆。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日本人吗?”他皱着眉头认真的追问着, “我没有种族歧视,不会就是不会。”我真的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哪里能够说得清楚啊! “没有理由?” “没有。” 宫崎纯一郎内心的挫败感在扩大,随着挫败感而来的,是燃烧掉所有理智的愤怒。他无法接受玉玲珑如此简单直接的拒绝,因为他发现自己对玉玲珑动了心。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不清楚。或许是从马子服宁死都不愿意去伤害玉玲珑的时候开始,宫崎纯一郎便对面前的这个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什么样的女子会在一个男人的心里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他想认识她,想研究她,想看透她。 之后,他想尽办法的去接近她,观察她,目光不知不觉的追随她,脚步不知不觉的找寻她。但是,宫崎纯一郎一直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玉家的玉如意,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志。直到今时今日,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动了心,这是他不愿意也不能够承认的。 最让宫崎纯一郎难以接受的是玉玲珑对他的态度,宫崎纯一郎的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他也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谁,在遇到玉玲珑之前,女人对于他还不如衣服,只是发泄工具而已。但是,玉玲珑是他至今为止唯一主动接近和追求,唯一动心的女人,她竟然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了他,骄傲任性的宫崎纯一郎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如此事实。虽然,他接近玉玲珑的目地并不纯粹,但是,他绝对不会原谅她对自己的无情。 我敏锐的感觉到宫崎纯一郎的情绪,在彼此的沉默中起伏变化,最后,他的目光满怀仇恨的定格在我的脸上,让我不寒而栗。我不想再与他继续纠缠下去了,所有直截了当说, “宫崎先生,咱们还是开门见山的说吧,我想知道给您提供内情的那个人。” 宫崎纯一郎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微笑和得意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宫崎先生真会说笑,我今时今日的处境,能不答应您的条件吗?” “好,玲珑小姐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 “宫崎先生,不要兜圈子了,说出您的条件。” “我要知道玉如意的下落。” “哼,简单,在玉府里。” 原来,宫崎纯一郎的目地在此,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处心积虑的接近我的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会陷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的原因,这也是马子服一家葬身火海的原因――玉如意。 “玲珑小姐,你这样可不好,你这么不合作,让我很伤心啊!” 宫崎纯一郎一手捂着胸口,身体前倾的靠近我,我猛地站了起来, “别用对付马子服的方法来对付我,您会很失望的。如果,您敢动我的家人,我保证让您这辈子都见不得玉如意。” “是吗?玲珑小姐,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要的东西没有弄不到手的!”他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宫崎先生,您也不了解我,我藏的东西从来没有别人找到过。如果,宫崎先生想试一试话,请便。” 我放慢了声音,高高的昂着下巴,挑起眉毛,挑战似的看了一眼宫崎纯一郎。然后,我慢慢的坐回椅子上,拿起筷子,我饿了。 宫崎纯一郎也缓缓的坐回椅子里,看着吃得旁若无人的玉玲珑,他犹豫了。如果,真的要大动干戈的话,不一定就能找到玉如意,何况,现在大动干戈,还不是时候!不,他不能赌这个万一,他要的是百分之百。 “如果,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能告诉我玉如意在哪里吗?” “我已经说过了,在玉府里。” “如果,我想一观呢?” “不可能。祖宗的规矩,玉如意传女不传男,只有拥有者才能见到。如果,宫崎先生想看的话,来世记得要托生个女儿身才好啊!” 宫崎纯一郎再次气结,看来此路不通了。 “我可以告诉你,是你的大哥玉承祖和大嫂白依依。” 很简单,很平静的一句话,击碎了我最后的一点理智与伪装,这个打击比前一个打击更让我痛彻心扉,昏头转向。我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但是,我一直拒绝接受。因为,家人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一直是很重要的,可以说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短短的一句话,砸碎了我的精神世界,所有的一切轰然倒塌,只余下断井颓垣,一片狼藉。 ------------ 第十回掌家女离家陷诡计 知真相难消恨无涯(3) 更新时间:2012-12-05 “你撒谎,不可能!”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没说谎。可不可能的,你自己想想吧!”宫崎纯一郎站起来,要离开。 我掀翻了饭桌,直冲到他的面前,双手抓起他胸前的衣服,愤怒的大声喊叫着, “不,不!你在说谎,你是为了打击我,你一定是在说谎!这不可能,完完全全的不可能!你说话啊!你说,你在说谎骗我,是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竟变成了低吟。我用希望的,祈求的目光看着他,我多希望他能承认,他所说的都是谎言是在骗我的。两行清泪蓦然而下,划过我的脸颊,在下巴上汇成了一滴伤心绝望的泪珠,坠下。 宫崎纯一郎没有说话,也没有生气,他达到了目地,他看见了效果。望着玉玲珑死灰一般的脸色,深不见底的绝望眼神,宫崎纯一郎在感受到胜利喜悦的同时,他的心也痛了,他要赶紧离开这间屋子,否则,他会忍不住将玉玲珑揽在怀中,吻干她脸上的泪,安慰她受伤的心。 宫崎纯一郎狠狠的把我推倒在地,匆匆转身离开了房间。我扑倒在地毯上,昏死了过去。我渐渐的清醒过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四周很静很静,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我缓慢而费力的从地上爬起来,玻璃窗折射进来一屋子的月光,轻柔妩媚,诡异清灵。 我的感情在对我说,“你不能相信宫崎纯一郎的话,他居心叵测,所以,他说的一定一定不是真的。” 但是,另一方面,我的理智在对我说,“想一想,再想一想,他说得不是没有可能,他竟然会知道大嫂的闺名,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感情与理智各执一词,我觉得,我真的已经疯了! 松田青木一张从来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脸上,长着一双白眼球多黑眼球少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坐在写字台后面的宫崎纯一郎。 宫崎纯一郎喝了点酒,似醒非醒,似醉非醉,双脚高高的架在写字台上,嘴里斜叼着一支烟,身体深深的陷在椅子里,眼神没有焦点,散淡迷茫。 宫崎纯一郎的心事,他都看在眼里,对于宫崎纯一郎,松田青木实在是太了解,太熟悉了。这些年来,宫崎纯一郎身边最亲近的人恐怕就只有他了。松田青木是那种只要认定了一个目标,就绝不回头的人,有时候决绝得没有一丝人味。 宫崎纯一郎也被松田青木培养训练成了和他一样的人,可是,最近,松田青木发现了宫崎纯一郎在慢慢的变化,开始有了人情味,有了犹豫,有了感慨,有了失魂落魄。这种变化是松田青木始料未及的,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他下定决心,不能让情况再继续恶化下去了,要彻底的斩断宫崎纯一郎心中的牵挂和念想。 “少爷,您今天做得非常好,要是能再加一把劲儿,达成老爷的愿望便指日可待了!” “继续说。”宫崎纯一郎懒散而漫不经心。 “您应该把老爷当年的事情一并跟她说了,她的精神会崩溃的。只要能彻底击毁她的心理防线,咱们就彻底的成功了。” 宫崎纯一郎的心里一惊,把脚从写字台上拿了下来,狠狠的把手中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如果,真的按师父的吩咐去做,那么,他和玉玲珑之间便彻彻底底的没有任何可能了。玉玲珑会恨他,会恨不得他死。 松田青木看出了他的犹豫,“少爷,做大事不可有妇人之仁。” “好吧,我去对她说。” 听到宫崎纯一郎无奈的妥协,松田青木满意的转身离开。宫崎纯一郎并没有马上去找玉玲珑,他下意识的拖过一天算一天。这几天,宫崎纯一郎每天都喝得烂醉,每晚他的床上都换不同的女人,有时甚至不只是一个,他要麻醉,他要逃避,他不想面对最后的摊牌。 松田青木只是远远的看着,没有阻止,也没有必要阻止。松田青木的心里很明白,凡事不能逼得太紧,逼急了容易产生反效果。表面看起来越是强大的人,内心就越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迅速的消瘦着,苍白憔悴失魂了。我的灵魂飘在屋顶上,飘在门窗间,飘在空气中,就是不在我的身上。我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感觉不到一点真实,感觉不到半分力量,感觉不到丝毫的气息。但是,我用最后的一点点意志坚持着,我倔强的不愿意倒下,尤其不愿意倒在我的敌人面前。 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正在继续的肆意的滋长着,它如同某种攀藤植物一般,沿着我的血脉,沿着我的骨肉,沿着我的神经,沿着我的灵魂,放肆大胆的,毫无忌惮的滋长着,攀爬着,蔓延着。 一个阴雨天。从昨天晚上开始,雨点就不停的打在玻璃窗上,由一声一声变成了浑然一片。仿佛这个世界,除了雨声,便没有了别的声响。我坐在沙发上,神思恍惚的听着雨声,朦朦胧胧的想起一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我记不清是哪朝哪代哪个诗人的诗句了,只是记得《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说过。 原来,没有了残荷我也可以听到雨声,只要世间的人群和建筑依然存在,在哪里都可以听到雨声。或许感觉中,听雨的人变了,听雨的心思变了,然而,雨声还是林黛玉听到的那个雨声,雨声没有变。 房门豁然大开,吓了我一跳。宫崎纯一郎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很久没刮了,胡子茬布满了下巴,眼神迷乱,衣裳不整,浑身的酒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邋遢,如此狼狈。 宫崎纯一郎晃晃悠悠的走到我的面前,“姑奶奶,您,呃、好啊!”他的身体打晃儿,打着酒嗝,舌头打结,满嘴酒味。 我厌恶的别开脸,“宫崎先生,您喝醉了。” 宫崎纯一郎踉跄的后退几步,一下子瘫坐在沙发里,眉头打着结,眯着眼睛望着玉玲珑。她的眼窝深陷,一脸疲惫,可是,她依然不肯倒下,不肯低头,不肯认输。宫崎纯一郎越看越觉得,玉玲珑犹如玉石一般,即使是粉身碎骨了,也依旧透出晶莹无暇的光泽。他的心里大痛,这个女人应该是他的,这个玉石般优雅坚强的女人应该是他的。 宫崎纯一郎猛地站起身子,冲到我的面前,揽住我的腰,把我打横的抱了起来,快步走到床边,一下子把我扔到了床上。我惊慌失措的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合身狠狠的压住了我。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扭头躲开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落到了我的脖颈上,他的手迫不及待的撕扯开我的衣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要推开他,却让他将我的双手牢牢的定在床上,我被他压得紧紧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能力。 宫崎纯一郎嘴里喘出的粗气,不断的喷在我的脸上,泪顺着我的眼角滑落,我紧紧的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他的嘴唇沿着我的脖颈一直吻到了我的胸口, “宫崎纯一郎!”我用尽浑身最后的一点力气大声的喊着。他停住了,我大睁着双眼,仰着下巴,挺直脊梁,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慢慢的,轻轻的,一字一顿的对他说,“别让我恨你一辈子!” 宫崎纯一郎看见一滴闪耀如繁星的血珠,顺着玉玲珑的唇边坠落,他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翻过身四仰八叉的倒在床上。 我急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整理好散乱的头发和衣服,“宫崎先生,请您离开。” 良久,宫崎纯一郎从床上坐起来,“玲珑,如果你听了我要说的事情,也许,你真的会恨我一辈子的。” 我没有理睬他,独自走到窗边,静静的听着雨声。 “你听过宫崎风这个名字吗?” 我心里一惊,转身看向宫崎纯一郎。宫崎风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名字,他是绑架承祖大哥,杀害博雅二叔的元凶首恶。 “宫崎风是我的父亲。” 一声炸雷震得我头晕耳鸣急怒攻心怒火中烧。我冲到宫崎纯一郎的面前,直接用双手掐着他的脖子, “我杀了你!” 宫崎纯一郎竟然没有半点反抗,双眼静悄悄的望着我,他的眼神从未有过的清澈明亮。我发狠的用力掐着,这时,他突然对我笑了,很干净很透明的笑,他艰难的吐着气,对我说, “能死在你的手里,我心甘情愿!” 一瞬间,所有的勇气都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缓缓的松开了手。宫崎纯一郎剧烈的咳嗽着,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呵呵,你实在不是杀人的材料,太心慈手软了。” 我背过身子不想看他,全身微微的发着抖,泪模糊了我的双眼。哦!我真没用啊!我真恨自己!博雅二叔,对不起,仇人就在眼前我却没有能力杀了他! “能不能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宫崎纯一郎点燃了一支烟,振作了一下精神, “我出生在日本高贵的武士家族,从幼年起就开始接受传统而严格的武士教育,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刚满十九岁。父亲的骨灰被运送回家的那天,正是我的新婚之日。 我完全的崩溃了,发誓要为父亲报仇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完成父亲的遗愿。之后的岁月里,报仇成为了我人生唯一的目标,也是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关于玉家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我拼命的学习汉语,学习汉文化,特别是学习玉文化。我有意和玉承德成为同学,并且耍了一点小伎俩,迅速的和他成为了朋友,从他那里我才知道玉家祖传玉如意的传奇和神秘,同时,也终于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对一件玉如意如此的痴迷,如此的情有独钟,甚至最后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一切事情都准备完毕后,我来到了中国。既然是要报仇,就得从玉家最薄弱,最关键的一环入手,那就是你――玉府的掌家姑奶奶。只要能掌控住你,不但能达到毁灭玉家的目地,而且还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玉如意。 我的父亲和玉承祖曾经有过合作,所以,我找来了玉承祖。在我晓明厉害之后,玉承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你的事情。我认为,马子服这个人可以利用一下,因为在我看来,不管多聪明的女人,只要遇到爱情就会变成白痴。我先利用玉承祖,让他想办法使马家商行的生意陷入困境,然后,由我出面帮助马家脱离困境,如此马子服就可以为我所用了。 没想到,我提出的条件,却被马子服一口回绝了。我又利用玉承祖在商界的影响,使得马家借贷无门,可是,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马子服还是拒绝了我。他说,‘我至死都不会做任何伤害玲珑的事情’。 从那一刻开始,我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渠道打听你,接近你。由于玉承德的关系我堂而皇之的进入了玉家,而白依依通过玉承祖传递给我的消息,使我能顺利的接近你。 但是,你却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这让我有些不知道从何下手了。但是,你与关起远的矛盾却给了我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充分的利用了这个机会,于是,你就到了这里。” 宫崎纯一郎如同一个与这一切都不相干的旁观者,用平淡而安稳的语气,叙述着。而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听到我的耳朵里,进入我的大脑中,便轰鸣着变成了滔天巨浪,变成了一把把杀人的刀。 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迅速的攀爬着,蔓延着,伸展着,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灵血脉,牢牢的捆绑控制住我的灵魂。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是恨!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密密实实的恨! “告诉我,玉承祖和你的父亲是怎么合作的!”我强忍着内心的悲愤,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清楚。 “那次让我的父亲和你的二叔同时丧命的绑架,就是玉承祖与父亲的合作。父亲可以得到玉如意,玉承祖可以得到一大笔金钱和父亲身后的势力支持,从而完全的掌控玉家的产业。” 宫崎纯一郎的语气依然平淡安稳。我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耳朵里耳鸣声响成了一片。我用手扶着墙,勉强的走近沙发,吃力的坐下。 “你的父亲是如何知道,玉如意是假的?” 玉承祖不知道,白依依也不知道,如果,宫崎风当年没有发现玉如意有假的话,或许博雅二叔会平安无事的。 “这一点,我也想了很久,我猜想,是因为装玉如意的紫檀盒子。父亲的贴身侍从对我说过,父亲临终的时候,手里紧紧的攥着一撮木屑,很新鲜的木屑,是装玉如意的盒子里掉出来的。可能,父亲由此推断,古老的玉如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装在一个新做的盒子里,所以玉如意是假的。” 天啊!百密一疏,这些年为了此事,我几乎想破了脑袋,怎么也没有想到问题出在紫檀盒子上。我全身不住的打着哆嗦,怕冷似的把身体紧缩成一团,颓然的倒在沙发里,用力的把身体狠狠的向沙发深处挤进去。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头脑里白茫茫一片空白,我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由玻璃窗折射进来照射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看见宫崎纯一郎坐在床边,他坐了一夜。他的背影有些凄凉,有些萧索,有些寂寞。我突然有些可怜他了,或许可恨之人也会有可怜之处吧! “得到玉如意之后,可以还给我自由吗?可以保证不再来骚扰玉家吗?” 我轻柔而平和的问道,宫崎纯一郎被我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迅速的回过头呆愣的望着我。经过一夜的无眠,他的脸色铁青而灰暗,眼神黯淡无光,整个人如同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僵尸一般。 宫崎纯一郎似乎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 “得到玉如意之后,可以还给我自由吗?可以保证不再来骚扰玉家吗?”。 他的眼珠开始移动,眼神里也开始有了光泽,“我保证,我以家族的名誉保证。只要我得到了玉如意,我便还给你自由,而且永远不再踏足玉家半步。”宫崎纯一郎很兴奋,声音在微微的发颤。 “好,我就相信你一次,我带你去取玉如意。” “去哪?” “玉氏宗祠。” 宫崎纯一郎愣住了,他没有想到玉玲珑如此痛快,如此干脆的告诉了他地点,也就是说,玉玲珑有绝对的把握,即使他知道了地点,也无法找到玉如意,好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子。 “我需要时间准备,咱们明天早晨出发。”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房间。 宫崎纯一郎急着要和松田青木商量,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他绝对不允许再出现任何的差错。 看着宫崎纯一郎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我的头脑里飞快的运转着,思量着脱身之计。我之所以选择玉氏宗祠,一是因为宗祠里只有一个看门人,如果事情发生突变的话,可以把伤害降低到最小。二是因为宗祠的四周都是大山,我非常的熟悉那里的地形地貌,即好脱身,也好隐藏。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我现在能想出来唯一的办法了。 我怀揣着恨,如今,这恨是支撑着我活下去的理由。 我的头脑开始一点一点的清醒,我再一次开始冷静的思考。我的情绪开始一点一点的明朗,我再一次开始坚强的面对。我终于知道,原来爱是博大的,而恨是坚硬的。恨也是一种力量,而且,是一种比爱更要强大的力量。 正是,情深陷愈真愈伤,恨紧锁愈绕愈强。 雾蒙蒙新仇旧恨,路漫漫烟锁重楼。 ------------ 第十一回 凤求凰离去留生机 掌家女绝处更无情(1) 更新时间:2012-12-06 “军部急电,命令您立刻回国报到,马上就出发。” 满心欢喜,一脸兴奋的宫崎纯一郎刚刚见到松田青木,便得到了这么个让他哭笑不得的消息。 “可不可以晚一天出发?” “少爷,您是知道军部的。” 是啊!宫崎纯一郎知道,军部的命令从来是不允许打折扣的,他望着松田青木始终没有表情的脸,忽然想到,从来没有见师父笑过。 “可是,咱们费多大的劲啊!事情总算是有了眉目,我现在回国,不就等于前功尽弃了吗?” “她同意了?” “嗯,我正要和你商量此事呢。”屋里的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如此情况,实在让人进退两难。 “少爷,您打算如何处置她?” 按照宫崎纯一郎以往做事的惯例,玉玲珑是必死的。但是,这一次,宫崎纯一郎犹豫了,“她还不能死,日后,我还有用。” 松田青木也赞成留下玉玲珑,他清楚,宫崎纯一郎很快就会被再次派到中国来,日本的军队很快也会大量的来到中国。到时候,便会是另外的一番处境了。 “师父,请你明天一早,亲自送她到玉氏宗祠,同时,派人通知玉家人。你要在暗地里观察玉家人的反映。在我回来之前,请你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但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明白吗?” “是,明白。少爷,您该动身了。” 早已经有人为宫崎纯一郎收拾好了行李,在经过玉玲珑房门的时候,宫崎纯一郎停了下来,望着眼前紧闭的两扇门,他忽然笑了, “等我回来,你就是我的。”说完转身走下楼去。 我好吃好睡了一整天,我要储蓄力量,以便逃离。可是,逃离后我要去哪呢?是出国呢?是到别的地方呢?还是回家呢?思前想后,前思后想,左思右想似乎只有归家这一条路能走。唉!不想那么多了,先逃离才是最重要的。晚上,我喝了丫鬟送来的绿豆粥之后,便不知不觉的进入了黑甜梦乡。 “玉玲珑,你知罪吗?” 一个声音浑厚沉重,从天而降。我一惊,有些惊慌,有些莫名其妙,我问, “你是谁?我何罪之有?” “竟然还不知悔改,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错的,所有的人都因为你的过错而无法善始善终,你的罪孽深重。” “不,我没有。” “我是你的祖先,绝对不会冤枉你。你接受惩罚吧!” “不,我没有,不是我的错。” 我对着天际的声音高喊着,突然一道剑光一样的闪电,骤然穿过云层穿过浓雾,刹那间,直接穿透了我的胸膛。 “啊……。” 我歇斯底里的大声喊叫着,倏然,醒了过来。我头疼欲裂精神恍惚,额头上的汗水不断的滴落下来,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 祖先,祖先为什么会说我“罪孽深重”,难道,我真的是“罪孽深重”吗?我闭上眼睛,用力的摇了摇头,用力的做深呼吸,想驱赶走恶梦,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模糊的脸,这张脸干枯蜡黄、猥琐邋遢,满怀着惊慌和惴惴不安盯着我。 我大吃一惊,高声喝道,“你是谁?这是哪儿?”我的声音尖锐而严厉,混入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面前的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颤微微的,“回姑奶奶,此地是玉氏宗祠,小的是看门人老李。” 玉氏宗祠?不可能啊!我从躺椅上站起来,环顾四周,的的确确是玉氏宗祠, “我怎么会在这儿?” “回姑奶奶,昨儿个深夜,小的听到敲门声,出去一看,姑奶奶您就躺在宗祠门口。” “你看没看到,是什么人送我来的?” “回姑奶奶,小的没看到别人,只有姑奶奶您一个人。” 老李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好像声音打到地面上,再从地面上折射回来的似的,听着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姑奶奶,要不要小的通知府里?” “不用了,你下去吧!” 老李弓着身体,脚步拖拖拉拉的从我眼前消失了。我恍恍惚惚的坐回椅子里,集中精神,再次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这儿,是玉氏宗祠的后院,应该是老李在此处居住,平日里没有人来。我想,宫崎纯一郎既然能把我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到这儿,他一定也有办法让我的家人知道。 可是,为什么呢?他不是一直想得到玉如意吗?怎么近在眼前的东西又放弃了呢?他费了如此多的精力,如此多的时间要得到的东西,怎么会就放弃了呢?我的头脑里乱成了一锅粥,什么都想不明白。 最后,留在脑子里的只有玉如意,祖先,罪孽深重。我心绪烦乱的站起来,从后院慢慢的踱步到前院,在宗祠的正门我停下来,抬起脸,仔细的打量着这座我再熟悉不过的建筑。 我是玉家同辈人当中,唯一的一个从婴儿时期便被允许进入宗祠的人,也是同辈人当中唯一的一个可以随意进出宗祠的人。所以,玉氏宗祠在我的心里是再熟悉不过的,或许正是因为过于熟悉,所以,对于它,我并没有过多的敬畏之心。 儿时,玉氏宗祠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很有意思,很好玩的去处。长大后,玉氏宗祠是我最不愿意来的地方,摆放在宗祠里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让我觉得压抑恐怖,阴森凄凉。掌家了,玉氏宗祠就是我的地位和权利的象征,但是,我从来不愿意使用这种权利。即使在万般无奈的时候,我也不愿意轻易的动用宗祠。 玉氏宗祠建筑在群山环绕之中,距离儿时,我与祖父居住的“醉梦斋”很近。玉氏宗祠占地广大,灰瓦白墙,高高的屋脊上,一条龙头鱼尾的螭吻飞翔在云端。四角飞檐如同凤凰展翅般,高傲的直入云霄,飞檐的两边,分别站立着形态不一的小兽。檐下,红木的牌坊式大门上,用瘦金体书写着“玉氏宗祠”。院内的主体建筑是供奉祖先牌位和进行祭祀的寝殿,玉氏宗祠是玉氏宗族的象征,是族权和神权交织的中心。 与普通的北方宗祠建筑最不一样的,是它两侧的山墙高于屋面,随屋顶的斜坡面而呈阶梯形,类似南方一些地区流行的风火山墙。玉氏宗祠的建筑是中轴线式的左右对称,有前院,后院,堂屋,厢房,游廊,寝殿。这里厅堂轩昂,庭院幽静,曲径回廊,石鼓门簪,花木扶疏,古木参天。院子里的门、窗、屏、墙、栏、梁架、屋脊,无处不是精美的各式木雕、石雕、砖雕和灰塑、陶塑,与雄伟的建筑浑然一体。 玉氏祖先曾经出过八位进士,十四位举人,一位一品大员,两位二品,五位四品,再低的品级不胜枚举。 我站在寝殿的门前,习惯性的伸手到腰间摸索钥匙,腰间空空,这才想起,所有的钥匙在我离家的时候都留给无痕姑母了。如果在平时,我会转身离开,安安静静的等待家里人来接我。但是,今日,我的心中有一股说不清楚的蛮力似火焰般烧灼着,我一定要进去。我低头开始在四周寻找工具,寻找能撬锁的工具。但是,院子里很干净,我连一根木棍儿都没有找到。 我彻底的愤怒了,两只眼睛里闪动着火光,牢牢的盯着寝殿门上的那把锁。锁上面的每一个纹路,每一朵雕花,甚至每一处划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我双眼中喷射出来的火焰,就可以把它燃烧成灰烬。 此时,我的脑中灵光一现,我想起我在后院似乎看到过一把斧头,或许是老李劈柴时用的。我疯了似的跑到后院,找到了斧头,犹如找到了价值连城的珠宝一样,把它牢牢的抱在怀里。 我又迅速的回到了前院寝殿的门前,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双手紧紧的握着斧头把,两眼直直的盯着门上的锁。心里残存的一点点的理智使我犹豫了,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姑奶奶,您、您、您这是要做什么啊?您快把斧头放下吧!” 伴随着身后老李的叫喊声同时响起的,是梦中的声音,“你的罪孽深重!罪孽深重!罪孽深重!罪孽深重……。” 梦里的声音不断的回响在耳边,一声响似一声,一声盖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排山倒海重重叠叠此起彼伏。霎时,所有的理智都落荒而逃,多年来沉淀在内心最底层的情绪,在一刹那,爆发了。 被宫崎纯一郎幽禁了十天的恐慌和屈辱;不被承认的爱情和身份;寻找不到的价值和地位;无处安放的感情和灵魂;不知何处是家的苦恼和悲凉;所有的悲哀和不解;所有的痛苦和迷茫;所有的凄凉和无助;所有的愤怒,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在那一刻爆发了,犹如火山口喷涌而出的岩浆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爱与天使隐身了,恨与恶魔出动了,我的灵魂被恨的绳索捆绑的更紧、更紧了。 ------------ 第十一回 凤求凰离去留生机 掌家女绝处更无情(2) 更新时间:2012-12-07 我把斧头高高的举过头顶,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劈去,一下接一下又一下再一下连着一下继续一下,斧头凌乱而有力的对着锁头劈下去。身后突然传来许多人高声的叫喊声和劝阻声,我全然都没有听到,我的耳边只有一声高过一声的,“罪孽深重”。门上的锁头终于经不住我如此大力的劈砍,断开了。 我迈过了高高的门槛,冲了进去,用身体紧紧的抵住了门,之后,狠狠的把门闩插了进去。我拖着斧头,快步走到香案前,想都没想,抡圆斧头就劈了下去。我劈碎了香炉,劈散了供品,劈倒了蜡烛,最后,我的斧头被牢牢的钉在了香案上。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把斧头拔出来。我双手叉腰,瞪大了眼睛,不停的喘着粗气,汗珠顺着两鬓滚落。 可是,耳边的“罪孽深重”却还是没有停止。 我气急败坏的掀翻了香案,直接来到密密麻麻的牌位面前,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与我的祖先们如此的接近。我瞪大了眼睛,认真仔细的看着牌位上的名字,许多名字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太遥远,太陌生,一点点的真实感都没有。 我继续瞪圆了眼睛看下去,渐渐的才发现有几个名字是我知道的,还有《女儿醉》里历代女掌家的名字。 我忽然有了安全感,内心燃烧的怒火一点一点的变小了,烧灼般的疼痛也减轻了。我感觉很温暖很亲切,似乎我已经穿越了数百年的时空,与她们面对面了。 我突发奇想的爬上了摆放牌位的架子,我用手轻轻的分开面前的牌位,如同一个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轻轻的试探性的拨开面前茂密的草丛,寻找一条回家的道路。我一层一层的分开面前的牌位,直到我爬到,摆放着玉家历代女掌家牌位的一层,我停住了。我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子,轻轻的慢慢的舒缓的,坐到了她们中间。 奇迹就在此时发生了,在我耳边喧闹叫嚣轰鸣着的“罪孽深重”停止了,震耳欲聋的喊声不见了,我的世界重新得到了安宁。 我用手托着下巴,安安静静的坐在她们中间,我感觉得到她们就在我的身边,她们不是这些冰冷的没有灵魂的牌位,她们是有血有肉,爱哭爱笑,充满灵气的女儿家。 我的目光居高临下的看着这间,我非常非常熟悉的寝殿,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角度来看它,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些不适应。 一丝一丝的阳光从门窗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投影到寝殿的地上,墙上,幔帐上,柱子上,形成了一圈一圈不规则的光晕,斑驳陆离星星点点光影婆娑。空气中微小的灰尘在光晕中随意的,飞舞旋转升腾。 原来,坐在高处往下看,才能看到平日里看不到的东西,才能看得更加的清晰;原来,高高在上才能一切尽在掌握! 许多日子以来,面对着马子服的不幸,关起远的无奈,宫崎纯一郎的疯狂,父亲和莫言的婚事和玉承祖、玉承智的兄弟阋墙,我已经是心如枯井精疲力竭憔悴支离,内心深处充满了浓浓的无力感,我已经无法再支撑不下去了。可是,就在此时此刻,我又重新找到了一种力量,一种使我继续支撑下去的力量。 我缓缓的,静静的直起身体,轻轻的,慢慢的吸了一口气,昂起头扬起下巴,高高的挑起眉梢眯起眼睛,俯视着脚下的寝殿。我的目光巡视着空无一物的寝殿,如同巡视着跪在我脚下的族人。我的嘴角轻轻上扬,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线,我知道,我的问题出在哪儿了! 以前,我总是找不到自己在玉家的位置,总是困惑于我是谁?总是觉得需要仰人鼻息,所以,我忍让,我懦弱,遇到事情,总是先想着如何躲避如何大事化小。即使是被逼得退无可退的时候也要留有三分余地。 今天,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哪儿才是我的位置!不是我要仰人鼻息,而是他们全都要听命于我,玉家是我的,我才是玉家真正的主人。我站起身子,一步一步的走了下去,当我的双脚再一次踏在结实的地面时,我已经是真正的玉家掌家人了。 “谢谢!” 我头也不回的,猛地打开了门。门外站立着无痕姑母,关起远和越女,面面相觑的看着面无表情的我。 “姑母,您放心,我很好。咱们回家吧。”我一只手扶着无痕姑母,另一只手伸给越女,越女马上扶住我的手。 “关总管,你留下,收拾收拾。告诉老李,让他管好自己的嘴巴。” 关起远望着玉玲珑远去的背影,耳边响着她刚才对自己说的话,直觉告诉他,玉玲珑变了,哪儿变了呢?是原来脸上柔和亲切的笑容不见了呢?还是眼神里多出了些许冰冷而凌厉的光?是神态里夹杂着的居高临下和傲慢呢?还是语气中听着格外刺耳的冷漠与疏远?亦或是玉玲珑对自己称呼上的改变呢?关起远说不清楚,总之,就是变了! 我独自呆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了。我知道,有许多人等在门外,想听我的解释,想听我的诉说,想听我的故事。我的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里,有的人是真诚的关心,有的人是想猎奇以满足个人的好奇心,有的人是可有可无的礼貌问候,更有的人是要一心一意的看我的笑话。无论门外面的人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都不想理会不会在意,更加不会对他们说出我的半点经历。 “越女,越女。”我轻声唤着。 “是,小姐。”越女应声而入。 “我饿了。” “是。小姐,有人想见您。” “告诉他们我累了,谁也不见。” “可是,奴婢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让他们都回去吧!我没空讲故事。” “是,奴婢明白。”越女正准备躬身退下, “等等,姑母在外面吗?” “回小姐,没有,老姑奶奶早就回房了。” “嗯,那就好。”我对越女挥了挥手,“给我弄些吃的来吧!” 越女轻手轻脚的离开了房间。 越女的担心也是正常的,无缘无故的离开家整整十天,总要对家人有所交代,但是,这个交代,我只想给无痕姑母,我不能让她为我担心。至于别人,我不想理会,更不愿意理会。现在家里,急着需要我‘交代’的,恐怕就只有玉承祖和白依依了。 如今,这二人一内一外把持着玉家,只有他俩会对我的‘交代’感兴趣,也只有他俩有如此的胆量敢要我的‘交代’。不过,我会让他俩知道,如今的玉玲珑已经不再是那个遇事只会躲避,软弱可欺的玉玲珑了。我会让他们知道,如今的玉家到底是谁说了算,谁才是玉家真正的主人。 用过晚膳,我拉着越女的手,让她坐在我的身边,“越女,我不在家的这些天,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小姐,您不在家的这些天,老姑奶奶和关总管找您都快找疯了,就差没把北平城挖地三尺了。” 我让越女坐得离我近些,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接着问,“其他人呢?” “哦,没什么啊!三老爷还是整日都在书斋里,三老夫人正张罗着要为三爷娶亲。大爷在玉器行里忙,” 说到此越女突然停住了,偷瞧着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闪烁和慌张。我没有做任何反应,依然用平和的目光望着她。 “还有,还有……” 越女犹豫着,应该是件大事,让她很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说。我没有催她也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 “还有就是,莫言好像是有喜了。”越女终于下决心说了出来,同时,很担心的望着我。 “哦,有喜了!”我轻轻的自言自语,对于我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为什么说‘好像’呢?没请大夫诊过脉吗?还有谁知道此事?”我的语气依然淡而平和,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 越女放心了,语气也轻松了不少,“还没请大夫诊脉呢!是莫言告诉奴婢的,她也不敢肯定。况且,这些日子以来,家里面不太平,所以,她还没和大老爷说呢!” 我差点都忘记了,越女和莫言从小就亲如姐妹相依为命。看来身份和地位的变迁,并没有影响到她们之间的感情。如此更好,我的心里冷笑着,非常的好。因为要避免使越女起疑,所以,对于此事我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关切,故意岔开了话题。 我和越女又聊了一会儿之后,我说,“越女,我累了,想睡了。” 越女站了起来,“小姐,奴婢一直会在您的身边,您好好休息吧!” 越女帮我换好了衣服,整理好头发,帮我盖好被子,放下床幔。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多奇怪啊,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人许多事都在变化,似乎只有越女不见丝毫的变化,依旧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护着自己心疼的人。 ------------ 第十一回凤求凰离去留生机 掌家女绝处更无情(3) 更新时间:2012-12-08 “越女,明天请于大夫为我请平安脉。” “嗯,奴婢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镜子里的自己有些苍白,或许是昨夜睡得不好,做了一整夜的梦,乱七八糟的,分辨不出来是好梦还是恶梦。我没有用越女服侍,独自一个人装扮着自己。 我穿了一件深绿色暗花锦缎旗袍,高领长广袖,长长的下摆直到脚踝;脚上是一双绿缎面软底绣花鞋;长长的秀发被一根银簪子,高高的盘在脑后,挽成简单的一字髻,把额前的刘海分梳到两边,梳成燕尾式;脸上略涂脂粉,耳朵上戴了一对珍珠耳环。 早膳后,来到琢器堂议事厅,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开始了新的一天。 “玲珑妹妹,今天与以往可是大不一样了,想必离家十天,妹妹一定有所得吧!” 如我所料想的一样,最先发难的是我的大嫂白依依。我正在查看流水账,头都没有抬。白依依自顾自的坐到我的对面,越女为她奉上了一盏茶。 “哎呀,玲珑,你怎么把头发盘起来了?难道你已经……,呵呵呵,成了妇人了?” 白依依用手帕掩口而笑,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明白的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但是,对于白依依,我真的是非常懒得开口。 “您可不能信口雌黄,您说话可要负责啊!” 站在一旁的越女为我不平,急急的为我争辩。白依依的脸色骤变,狠狠的把茶盏摔到地上,茶盏碎裂成很多的瓷片。白依依用手指着越女的鼻子尖儿,尖锐的嗓音鼓噪着我的耳膜。 “放肆,你是什么身份,敢如此和我说话,我看你是讨打了。” 越女还要强辩,被我用目光制止了。 白依依不依不饶快步走到越女面前,高高的扬起一只手,正要打下去,身后传来玉玲珑的声音, “大嫂,打狗也要看主人,您何必与一个丫鬟计较,失了身份。” 白依依愣住了,玉玲珑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凌烈,如同寒冬里刺入骨髓的北风,让人不由自主的打寒战。白依依强作镇定,收回了扬起的手,莲步款款的回到座位上, “哼,看在玲珑的面子上,今儿,我就饶了你。” 我放下手中的笔,合起账册,对越女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我面无表情的与白依依对视良久,直到她很不自在,很不甘心的先移开目光为止,我才开口, “大嫂,您应该知道,我是寡妇,寡妇不是应该盘头吗?大嫂,这不奇怪吧!” “当然,当然,我不过是关心你。担心你在外面吃了亏,回到家里又嘴硬的不肯说,玲珑,要是真有事情,一定要和大嫂说啊!俗话说‘长嫂为母’嘛!你别害怕,大嫂为你做主!” 我依旧面无表情的盯着白依依的脸,眼睛里透出不屑鄙视的光。原来,贪婪可以把聪明人变成最愚蠢的笨蛋,把人变成鬼,把人变成狗。 白依依原本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家碧玉,美丽、活泼、聪明,虽说有些心机,但是,亦无伤大雅。可是,今天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早已经被贪婪食去了本性,变得青面獠牙般的面目可憎。我几乎听得见,她心里的小算盘在噼啪的作响。 “大嫂,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回吧。”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的来探望你,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 我不咸不淡的态度激怒了白依依,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的质问我。我安之若素,翻开账册,拿起笔,继续我的工作。 “玉玲珑,你太放肆了,别以为你做的丑事能瞒得了我!我……。” 白依依一边说,一边拿起桌子上的景泰蓝笔筒,要往地上摔。 “白依依,” 我抬起眼睛斜看着她,眼中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白依依拿着笔筒的手微微的发抖,不情不愿的放了下来。 “你也不要以为你做的丑事能瞒得了我!你最好乖乖的,循规蹈矩的过日子,否则,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我也站了起来,与白依依眼睛对着眼睛,瞬间,火花肆意,我听到了刀剑相碰的声音。 “你在威胁我,我不怕!我清楚你有几斤几两。”白依依的脸上闪出轻蔑的笑,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舒缓的呼出一口气,慢慢的坐回椅子里,“过去,或许是,现在,可就不一定了。我提醒你,千万别小看我,不然,有一天你会连哭都哭不出来的。” “哼!” 白依依一脸的轻蔑,转身离开。我却看见她的双手在微微的颤抖,她害怕了。不过,我现在并不急于对付她,因为,我有一件更加棘手的事情需要立刻处理。 晚膳前,我在水榭旁的花厅休息,我手里拿着一本书,半看半不看的发着呆。心里合计着事情,仔细的想着,如何利用于逢春把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想起于逢春眼睛里流露出,对我的怜悯和牵挂,或许,正是我可以利用的。 “小姐,于大夫来了。” 我没有急着从书踏上起身,放下书,闭上眼睛,懒懒的继续侧躺着。 于逢春看到的是一个面容苍白,心力交瘁的玉玲珑。他的心悄悄的疼了,“姑奶奶,我来为您请脉。” 听到于逢春毕恭毕敬的声音,我慢慢的睁开眼睛,无力的对他笑了,“大哥,这儿没有外人,您不必如此客气。” 于逢春的疼从心底传达到了眼睛里,我看得很清楚,“大哥,您坐啊!” 越女为于逢春搬来了八仙凳,悄悄的退了出去。于逢春收敛心神,凝心静气的为我诊脉, “姑奶奶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肝火过旺,心肾两虚,我为您开药方,您平时还是不要过于操劳为好。” “唉,我也想好好的,踏踏实实的养着,可是,一家子的人和事儿,都等着我拿主意,我实在是快撑不住了。” 听到我的轻叹,于逢春的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真的很辛苦吧!真是难为你了!” 我坐正了身子,平和细致的瞧着他,很无意的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要是我的身边有一个像大哥这样的男人,懂得我心疼我支持我,也许我就不会这么累了。唉,我没有这个福分啊!” 于逢春的手在我的掌心里,微微的抖了一下却没有抽走,是个不错的开始。 “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大哥能不能答应我?” “你说,只要我能够办到,无不从命。” “呵呵……,”我轻轻的笑出了声音,娇羞的撒娇一般的瞧着他,“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想让大哥,以后每天的这个时候来为我请脉。” “行,没问题。”于逢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脸上高兴的神情无以复加。 “只是希望大哥回去后,不要和大嫂提起此事,就算是我和您的秘密约定,如何?”我对于李淑媛还是顾忌三分的,唯恐她知道此事后,会产生怀疑会节外生枝。 “嗯,好,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于逢春没有问缘由,爽快的答应了,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 以后的几天里,于逢春每天都来,每次我都让越女等在角门,直接把他领到水榭旁的花厅里,而我也撤走了花厅里所有的丫鬟、小厮,告诉他们我不舒服,要安静的休息。于逢春除了为我请脉之外,就是兴奋的说着他的药草,骄傲的说着他的儿子。每次他进门之前,我都会用力的搓红自己的眼睛,而他问时,我却强颜欢笑说自己没事。我要让于逢春认为我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能与人诉说。 “玲珑,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的话,就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几次之后,于逢春终于忍无可忍的问道。 “大哥,您就别问了,”我欲擒故纵,“此事,我实在无法与外人说啊!” “唉,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原来,在你的眼里,我只是个外人。”于逢春的语气里并没有怨气,有的只是一股失望。 “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沉默了片刻,轻轻的叹气出声,“好吧,我就和大哥说说吧!或许我也只能和您说了。” 我从书踏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于逢春,闭起眼睛拼命的酝酿着情绪。再睁开双眼时,已经是泪满双目了。于逢春站在我侧面,应该看得见我的眼泪。 “父亲在我归家后,娶了一个妾,叫莫言。莫言原本是我的贴身侍女,我出嫁时,把她留在了父亲的身边,想让她能替我尽孝,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可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啊!莫言竟然趁这个机会,引诱我的父亲,最后,逼得父亲不得不娶她为妾。我原本也是想息事宁人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对莫言总是礼让三分。没想到,莫言最近竟然逼着父亲,与我提出分家的要求,我怎么可能同意呢!因为,我不同意,所以,莫言就每天每天的吵闹不休。为了父亲,为了这个家,我只能一让再让,一忍再忍,唉……!” ------------ 第十一回凤求凰离去留生机 掌家女绝处更无情(4) 更新时间:2012-12-09 我故意用手帕偷偷的擦了擦眼睛,相信我的眼泪,在于逢春的心里应该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我偷瞧到于逢春眼睛里深深的怜悯与愤怒,表情也变化成了一片深刻的痛楚。 “最近,每次见你,你的眼睛总是红红的,正是因为此事,对吗?因为此事,你经常躲起来偷偷的在哭,是吗?” “嗯,”我轻轻的点了点头,故意不去看他,“让您每天来为我请脉,也只是个借口,我只是想找个说话的人。大哥,别看玉家是个名门望族,外头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我心里的苦又有谁明了,我又能和谁说啊!” “难道,老姑奶奶就不管吗?” “大哥,我求求您,今天,我和您说的这些,您可千万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姑母已经上年纪了,她承受不起了!” 我如微风抚弱柳般走到于逢春的面前,用双手紧紧的拽住他的衣袖,轻轻的摇摆着,脸上的神情无限的真诚而恳切。 于逢春的心被玉玲珑的委屈求全,深深的刺疼了,整颗心,都为着她的难过而难过,为着她的无奈而无奈,为着她的美好而痛苦,为着她的委屈而愤怒。于逢春觉得玉玲珑是世间最美好,最纯净,最无私的女子,她不应该受苦,不应该受委屈,她应该快乐,应该幸福,应该得到所有人的怜惜和疼爱。于逢春的眼前浮现出站在药草田里,与他谈笑风生,满脸都是阳光般灿烂笑容的女孩。 “玲珑,大哥能帮你点什么吗?” “您愿意听我说话,就已经帮了我不少了。大哥,我累了,您先回吧!明天,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天不让我来了?” “大哥,您就别问了,如此做对您对我都好。” 我一脸的落寞悲伤重新来到窗口,全神贯注的看着窗外。耳边响起于逢春深深不舍的,无奈的叹息声,然后,是轻手轻脚的关门声。于逢春走了,接下来,我就只能等待了,等待我精心策划的这出戏,能达到怎样的最终效果。 我在赌,和老天爷赌,和人心赌,就赌我在于逢春的心里到底有多重要。我相信,只要于逢春愿意,他一定会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会留下任何把柄。如此,我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而不需要收拾余下的烂摊子。 很快,父亲的房里传出喜讯,莫言真的有喜了。面对父亲的欣喜若狂,面对莫言的含羞带怯,面对白依依的幸灾乐祸,面对家里或喜悦,或不屑,或等着看好戏的种种心态。我冷眼旁观,不发一言,不闻不问,我相信于逢春会把我想要的结果,给我的。 又是阴历十五六了,月亮圆圆的孤独的悬挂在天边,不那么明亮,有些黄黄的发着懒。我站在后院假山上的凉亭里。亭子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叫做“览翠亭”,八角飞檐的攒尖顶,天蓝色的琉璃瓦,朱红色的柱子,榫卯结构,线条流畅,精致小巧。左右的柱子上是一副乌木金字的对联 “二八春日一抹残红染鲛绡,三五知己一壶老酒笑古今。” 横批“春去春回”。 昏黄的月光下,关起远依旧一袭灰色的长袍,面容有些憔悴,眼神却犀利如昨。 “关总管,找我有事?” 我不想被打扰,更不想与他单独见面,所以,我说话的语气就有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 关起远听到“关总管”这三个字从玉玲珑的嘴里说出,原本还算平静无波的心,霎时涌起滔天巨涛。他眼神复杂的望着一身素白的玉玲珑,银色的发簪把一头秀发整齐的盘于头后,雪白的锦缎旗袍包裹着瘦弱的身躯,与孤悬于天际的昏黄相对应,红尘中的玉玲珑反倒更像月亮,幽幽的发着苍白的光。犹如一缕飘荡在风中的幽香,一片孤寂无依的月光,一抹聊斋里的野狐孤魂。 “姑奶奶,明天是否请于大夫过府,为莫姨娘请脉,小的请姑奶奶示下。” 我没说话,关起远明明知道我对于此事的态度,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我想他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我保持沉默。 “于大夫上次为莫姨娘开的保胎的药都用完了,小的想……。” “关总管,”我不客气的打断了关起远,我突然间失去了听他兜圈子的兴趣和耐心,“有话直说,别绕的那么远。” “小的想知道,姑奶奶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如今,您如此的不发一言,不闻不问,似乎不是您做事的风格。” “哦,那你说,依我的风格,我要做什么?” “小的不知,不敢妄加猜测。” “哼,”我的脸上一丝冷笑,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 关起远还真是了解我呢!他怀疑,他猜测,却拿不准我具体要怎么做。他是在试探我。多可悲啊!原本还心心相印休戚相关的两个人,转眼间,就变得相互猜疑,相互试探,相互提防了。仿佛之前的亲密是一个无法复制的梦境,“皆如梦,何曾共,可怜孤似钗头凤。” 十天,短短的十天,就把我和关起远互相联系紧密的世界,恶狠狠的撕扯成了完完全全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我和他再也无法心贴心的关心彼此,再也不能心连心的靠在一起取暖了。我再也看不到让我安心,让我安全的目光,再也看不到让我欢喜,让我快乐的憨憨笑脸了。 关起远站在我面前,一样质朴斯文的长衫,一样不怎么好看的面容,一样低沉浑厚的声音。可是,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很遗憾,真的遗憾,但是,遗憾就遗憾吧,人生一世谁能没有些遗憾呢!任何人的一生中都会有或多或少的遗憾,我当然也不会例外。面对遗憾,我能做的就是接受,把遗憾放在心底,慢慢的消化它溶解它。我直视着关起远的脸,淡淡的轻柔的笑了。 玉玲珑的笑,让关起远打心底深处冒出一股寒意,那是一种貌似淡漠却寒冷如冰的笑。 “想知道我要做什么,是吗?我不会告诉你的,不过,你可以继续试探下去,继续提防。慢慢来,不着急!” “玲珑,我求你,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关起远突然崩溃的对我喊了起来。是什么刺激了他?或许是我悠然的,无所谓的神情吧! “关总管,请自重!”我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原本就冷冷淡淡的语气里,透出了冰雪的气息。 关起远一愣,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是啊!如今的他已经没有立场和能力叫她“玲珑”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从哪一刻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为什么啊?关起远的心里开始有些迷糊了,但是,他唯一清楚的,是不管玉玲珑即将要做什么,最后,受伤害最严重的只能是她自己。关起远能做的真的有限,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很快就到了莫言分娩的日子,于逢春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莫言生下来的是个死胎。我的赌运不错,这场赌局我赢了,完完整整的赢了。 父亲的痛心疾首,莫言的失魂落魄,让我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心底有了一丝解脱,一丝轻松。要痛,大家就一起痛;要恨,大家就一起恨;要哭,大家就一起哭;谁都别想躲,谁都别想逃,一点都不会少的。 正在我认为事情已经可以完美的落幕之时,李淑媛突然登门拜访,掀起了更大的风波。我明白李淑媛来者不善,所以,屏退了所有的下人,空旷的议事厅里只剩下我和李淑媛。 “我看,你我之间就不必客套了,有话,说吧。”我想尽量缩短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直接开口了。 “哼,小丫头,还是如此沉不住气啊!” 我面无表情,目光空洞的瞅着她。李淑媛微微的眯了一下眼睛,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竟然如此的利用自己的丈夫,是不可原谅的。 “我的来意,姑奶奶不知道吗?” “您觉得这么绕来绕去的很有意思,是吗?” “怎么?着急了?姑奶奶要是有事,就请先忙着,我可以等,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我忽然笑了起来,笑出了声音,冰冷的笑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响声,“李淑媛,你倒是一点都没变啊!好,我失陪了!” 说完,我站起身子,头也不回的,直接向屋子外面走去。在我即将跨过门槛的一刹那, “等等。” 身后李淑媛的声音里,有了些许的不确定,不自信。我还是没有回头,但是,也没有再往前走。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利用逢春?你明知道他是在乎你的,他那么善良,你怎么忍心?” 我缓缓的转过身子,与李淑媛面对面,“您的话,我没听懂。”我抑制住心中澎湃的情绪,努力的保持着语气的淡漠与平和。 “别跟我装糊涂!”李淑媛的声音提高了许多,语气里也多了烦躁不安。 “我可是的真糊涂啊!” 她的烦躁不安反倒让我平静了很多,我的心里哑然失笑,原来,李淑媛也有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啊! “你!莫姨娘肚子里的孩子!这回你听懂了吧!” 李淑媛咬牙切齿的说出原因。我轻柔的,慢慢的走到李淑媛的面前,对她眨了眨眼睛,嘴角轻轻的上扬,慢条斯理的对她说, “没有。我还是没有听懂。” “好,玉玲珑,掌家之后你还真是进步不小啊!我直话直说了,你利用逢春让莫姨娘的孩子胎死腹中!这回你听懂了吧!你还要狡辩吗?” 李淑媛高声的叫着,语气里充满了豁出去的气息和决心。我的心里一紧,一阵寒意蹿过脊背。该死!她是怎么知道的?于逢春告诉她的,一定是,他们毕竟是结发夫妻。看来,李淑媛是来兴师问罪的。但是,没关系,她无凭无据,我从来没有在于逢春面前提过,关于莫言孩子的一字半句。 ------------ 第十一回凤求凰离去留生机 掌家女绝处更无情(5) 更新时间:2012-12-10 我妩媚的对着李淑媛笑了,全身放松的,悠闲的坐回椅子里,不咸不淡似看非看的望着李淑媛。 “你利用了逢春的善良,利用了他对你的感情,你是个卑鄙无耻的女人!我不会放过你的,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的。” 李淑媛想起,昨夜丈夫喝得烂醉如泥,她很奇怪,为什么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丈夫,喝成这个样子?后来,李淑媛从酒醉的丈夫口中套出事情的真相。原来,丈夫为给玉玲珑出气,竟然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情。说实话,什么姨娘的什么孩子是死是活是好是歹,与她不相干。但是,丈夫痛苦自责的样子,使李淑媛的心中愤怒至极,她认定,丈夫是被玉玲珑利用了。所以,才有了今天,她与玉玲珑不愉快更不成功的会面。 “哦!是吗?我的淑媛大嫂,您的退步可真是让我惊讶的很啊!当年,您对我的教诲,我可是铭记在心的。说狠话谁都会,您得拿出证据来啊!” 李淑媛心头一愣,是自己急怒攻心,才让玉玲珑钻了空子,“你别得意,我会有证据的。” “那好,我等着。不过,我提醒您,做事情要三思而行。” “你害怕了!” “随您说吧!淑媛大嫂是个聪明人,其中的道理,就不用我细说了。” 李淑媛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她承认玉玲珑说的对,自己是一时气急糊涂了,别说此事很难找到证据,就算有,也是对于逢春不利的证据。看来,此事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李淑媛神情呆滞的坐着,心神恍惚。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姑奶奶应该知道半夏的下落吧!可否相告?” “下落呢,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不会告诉您的,永远都不会。” 李淑媛望着满脸胜利得意,悠闲的喝着茶的玉玲珑,恨的牙根儿痒痒,却也无计可施,她只好垂头丧气,神情沮丧的走了。 望着李淑媛的背影,我的嘴里泛起了浓浓的苦涩味道。我和李淑媛也许真的是前世宿怨,不然,今生怎么会彼此仇恨至此!我面对她的罪恶时,无凭无据,不了了之;现在,她面对我的罪恶时,依然无凭无据,不了了之。我和她都无法逃避,无法忘记,真真是命中注定。 只是,我每次想到善良的于逢春会因为此事,而背上沉重的心灵十字架,我的良心总是隐隐的不安。在内心深处,我的灵魂有些惊讶的望着今天的我,昔日里感情至上的我,如今,竟然会如此这般的利用起了感情。我对自己有了怀疑,有了不可置信的感觉。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可怕,有些青面獠牙面目可憎了。 深夜,父亲来到我的房中。我傻傻的瞅着他,花白的头发,失去光泽的双目,松弛的面部皮肤,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父亲已经像祖父一样的老了。怎么会呢?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依然儒雅挺拔风度翩翩呢!我对父亲产生了深刻的内疚,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这是自我归家以来,父亲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第一次父女如此近距离的相处。我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我拉着父亲的手,让他坐在我的床边,轻柔的把头靠在了父亲的肩膀上。 玉博文紧紧的攥着女儿柔若无骨的小手,心生愧疚。许多年了,他都没有和女儿好好相处。此刻温馨的相依,使得他狠狠的咽下了满腹的狐疑,他克制着自己,沉默着。 “父亲,女儿好想您!您想女儿吗?” “想!” 我抬起头,望着父亲的侧脸,父亲的两鬓都已经斑白。“那您为什么不来看看女儿,您明明知道,女儿一直在等您啊!” 玉博文又沉默了。 “父亲今日来,是有话与女儿说吧?” 从父亲的沉默中,我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一丝不安悄悄的袭进我的心。玉博文继续沉默着,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父亲,有话直说吧!”我缓缓的抽出手,离开父亲的身边,坐到一旁的椅子里。 玉博文的心里叹了口气,女儿太聪明,他实在不知道到底是好是坏。父亲和我再次沉默着,屋子里的空气一点一点的凝固了,时间似乎都停止了,打破这片沉默的是父亲。 “玲珑,今天,她说的是真的吗?”父亲迟疑犹豫低低的问道。 我当然知道,父亲嘴里的“她”指的是谁。原来,父亲都听到了,原来,父亲竟然在监视我。 “真如何?假又如何?”心里,我对自己冷冷的笑着,世界原来如此这般的荒唐,我还期待什么?还希望什么? “玲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对我说实话,莫言毕竟是我的妻子啊!” “哈,呵呵……,”我放肆的,无所顾忌的大笑起来, “妻子?是啊!她是您的妻子!您还好意思说出口!” 玉博文听着女儿的冷嘲热讽,内心五味杂陈,“玲珑,我知道,我们的事情伤害了你,可是,你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父亲既然已经认定,又何必来问。” 哼,“我们”,好一个“我们”,原来,父亲和莫言是“我们”,而我这个亲生女儿早就是外人了。 “玲珑,莫言是个好女人,你让我如何做,你才愿意接受她啊!”玉博文的语气几乎是乞求的,低声下气的。 “不必,你们没有我不也过得很好吗?”我说出“你们”时,狠狠的加重了语气。 玉博文面对女儿的一腔愤怒,无计可施了。 “父亲,我对您真的很失望。当初,我归家,病得精神恍惚毫无生气时,您没有来看望我是因为她。如今,您亲自来到我的房间,愿意坐下来与我话家常,依然是因为她。女儿对于您早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现在,我再对您说,女儿是多么的想念您,多么的希望您能来看看我,多么希望能和您静静的坐下来,聊聊天谈谈心;这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您的心里早就没有女儿了。” “玲珑,不是这样的。我很想你,很牵挂你。玲珑,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父亲真的很关心你啊!”玉博文要对女儿说出心里话,他要告诉女儿他的思念,他的不安,他的愧疚,他的牵挂。 “那您为什么不来看我?您知道,女儿有多难吗?您知道,女儿经历过多少磨难吗?您不知道,也许您压根儿就不想知道!”我无法克制的喊了起来。 “玲珑,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心疼你啊!只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我……,” “够了,您不要再说了。您当初疏远我冷淡我,是为了她;如今您亲近我关心我,还是为了她。父亲,您把女儿置于何地啊?您是世界上最无情最自私的父亲!” 我面对着父亲高声的喊叫着,我的情绪完全的失控了,多年来的委屈,多年来对父亲的怨恨,爆发了。 “玲珑,你的指责,我无言以对。可是,玲珑,无论我做了什么,也无论你做过什么,你永远都是我最好最好的乖女儿,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玉博文的声音里有了泪水的痕迹,他只是想告诉女儿,他爱她! “好了,您回吧!女儿不送了。如果,您认定事情是我做的,随您怎么处置都行。” 我觉得很疲惫,不愿意再说下去,更不愿意再听下去。玉博文望着女儿的背影,欲言又止,他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玲珑,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我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甚至连眼泪都没有。只是感觉到心底的黑洞里,有冷冷的寒风刮起。 这次谈话,是我与父亲最后一次面对面的谈话。在以后的岁月里,每次想起,我都会很后悔,后悔自己伤了父亲的心。 正是,月光昏黄灯不明,月影朦胧人无眠。 月上中天照庭院,月下徘徊恨前生。 ------------ 第十二回慈父亲离家断恩情 掌家女摊牌家祠堂(1) 更新时间:2012-12-10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越女拍响了我的房门。急促的敲门声,一声紧接着一声,让人感到无法呼吸般的不舒服。我烦躁的,火气冲天的猛然拉开房门, “越女,你干什么啊?越来越没规矩了!”我害怕惊动了无痕姑母,低声的训斥道。 “小、小、小姐,大事不好了!”越女慌张得六神无主,说话结结巴巴的。 我一把把她拽进我的房间,“什么事情,慌张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越女猛咽了几口唾沫,“小姐,现在顾不得体统了!大老爷带着莫姨娘离家出走啦!” “什么?怎么回事?”我狠狠的抓住越女的胳膊,死死的盯着她的脸。 “小、小姐,您抓疼奴婢了。” 我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放开了越女,“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大老爷房里的丫鬟云莲来找奴婢,说大老爷和莫姨娘都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书信。” 一边说,越女一边把手里紧握的信封交给我。我慌里慌张的打开信,信纸上是父亲潇洒飘逸的字迹, “请原谅我,原谅我今生唯一一次的率性而为。”只有一句话。 我慢慢的仰起头,闭上眼睛,手里紧紧的握着信纸,浑身不由自主的哆嗦。原谅?原谅!不!绝不!永不!泪,从心底里涌了出来,却让我狠狠的给逼了回去。我睁开干涩的眼睛,慢慢的走到床边坐下来,我一点一点的把信纸撕得粉碎,撕成一点一点的碎片,然后,慢慢的将这些碎片送到嘴里,咽到肚子里。 “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啊?” 越女跳了过来,想阻止我,但是,晚了,我已经将所有的碎片,一点不留的吞了下去。 “都有谁知道此事?”我的声音阴沉晦涩嘶哑。 “只有云莲和奴婢,哦,还有西边角门值夜的小厮。”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越女还是挺机灵,知道父亲和莫言要离开玉府,必是从角门出去的,值夜的小厮就一定是知道的。 “你肯定,他们是从西边角门出去的?” “是的,奴婢核实过了。” “你是怎么核实的?”我抬起头,斜视着越女。 “小姐放心,奴婢只是例行的查验,不会有人起疑的。” 我松了口气,“越女,你去把云莲和那个小厮都调到我这儿来,归你管理。你明白吗?” “是,奴婢明白。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好。” “还有,有人问起就说,父亲陪莫言到乡下休养去了。” “是。”越女略略的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她的担忧,“小姐,这事儿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 “我知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记住,除了你、我,不可再有别人知道。姑母那儿也要瞒着。” “奴婢明白。”越女退出房间。 我疲惫无力的瘫倒在床上,被我吞下肚子的那些纸片,似乎产生了变异。我感觉,腹中如同有千万把小刀一般,不停的刮着、割着,钻着,剧痛难忍,我的额头渐渐的渗出了汗珠。我紧紧的按住腹部,挣扎着向门口走去,我想喊叫,但是,喉咙却犹如被塞进一个鸡蛋般发不出半点声音,我颓然的跪在地上,干呕了起来。我如同秋风里的一片树叶,摇摇晃晃的离开了枝头,被树枝抖落一头扎进了泥土里。 我觉得房间里桌、椅、床、柜都摇晃了起来,屋顶和地面不断的倾斜着,最后,完完全全的翻转了过来。我失去了最后的一点意识,昏死了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候,我缓缓的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于逢春紧蹙的眉头,无痕姑母焦急的神情和越女含着泪水的眼睛。 我清了清嗓子,“我怎么了?” “小姐,您昏过去了,您吓死奴婢了。” “玲珑,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啊?” “姑奶奶,您没有大碍,您需要休息。” 或坐或立在床头的三个人,给了我三种回答。我挣扎的坐起来,越女为我垫上软软的枕头,让我舒服的靠在上面。 “姑母,您别担心,我没事的。越女,送姑母回房休息。” 在得到了于逢春再三的保证之后,终于相信了我并无大碍的无痕姑母,不是很放心的回房了。 于逢春完全没有料到,今天会有机会与玉玲珑单独相处,他有些紧张手足无措。我静静的看着不安的搓着双手,拼命的找话题的于逢春,心中的内疚感更加的强烈了。 “大哥,对不起。” 于逢春猛然抬起头,惊慌的盯着我的脸, “大哥,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您。” “你、都知道了!”于逢春失声的叫了出来,脸色灰暗无光。 我微笑的点了点头,“总是让大哥跑来跑去的为我操心,我心里不安。” 于逢春的神情有瞬间的呆滞,听明白我的话之后立刻又轻松了许多,露出了憨实的笑容。我很庆幸,刚才没有图一时痛快,而说出事情的真相。我想,也许我的完全不知情,会让于逢春的心里好过一些,最少,他知道,他会是我心中永远的大哥。 “玲珑,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为你做什么,大哥都是心甘情愿的。” 于逢春对着我痴痴的,傻傻的笑,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望着于逢春的动作和神情,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脸上憨憨傻傻的笑容了,我真的真的好想念啊! 越女搀扶着玉无痕回到房中,正要退下,却被叫住了。越女的心里暗暗叫苦,今天的事情,怕是瞒不过去了。 “老姑奶奶,您有什么吩咐?”越女心虚的站着。 “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玉无痕的声音一如往昔般的雅致平淡。 “回老姑奶奶,奴婢今天早晨服侍小姐起床时,就发现小姐昏倒在地上,之前的事情,奴婢一点都不知道。” 玉无痕的脸上,闪过一丝丝浅浅的笑意,“你这个丫头,真真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我问你之前的事情了吗?” ------------ 第十二回慈父亲离家断恩情 掌家女摊牌家祠堂(2) 更新时间:2012-12-11 越女在面对玉无痕时总是莫名其妙的紧张,越女总是觉得玉无痕的眼睛能看透一切,如果要对她隐瞒点什么,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奴婢,奴婢,” “说实话。” 玉无痕特有的轻轻浅浅的声音,却能让越女心中一颤,小姐啊!越女对不起您了! “昨天夜里,大老爷和莫姨娘离家出走了,只留下来一封信,信让小姐看过后,吃、不是,撕了。” 越女如同背书般的说着。玉无痕一声轻叹在心,浅淡平和的说,“不要告诉玲珑我知道此事。” 玉无痕轻轻的挥了挥手,示意越女退下。越女如获大赦般,匆匆的退出了房间。玉无痕保持着同一种表情,同一个姿势,静悄悄的,默默的坐着,目光中是满满的悲怆。 北平城今年的冬天,注定是不能够平静的。这个冬天里,北平的学生和市民万余人为反对日本侵略军入侵华北,和国民党政府的卖国内战政策,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听说军警出动进行了镇压,有许多手无寸铁,无辜的学生和市民被捕被杀害。 这个冬天,风雪不断,冰封大地,潮湿冰冻的空气里,渗出浅浅的凄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寂寞无依的红尘中,如此的凄苦悲哀到哪里才是尽头啊?! 我的身体的确是没有大碍,只是因为过度的操劳疲惫,再加上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才会生出一场病。天气的寒冷,使我一直懒懒的赖在床上,即使身体上已经完全无碍,我还是不想起来。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让我起来忙碌的理由。 “如何?”我斜倚在书榻上,懒懒的问越女。 “小姐,果然不出您的预料。大爷和(大)奶奶这些天问了许多人,打听大老爷和莫姨娘的去处。” “他们不相信我的说辞。” “嗯,依奴婢看,是不怎么相信,但是,也没有打听到别的。” “他们都问过什么人?” “能问的都问了,大爷和(大)奶奶还分别问过云莲和那个小厮。” “怎样?”我从书榻上坐了起来,神情有些紧张。 “小姐,您放心,没有问题。” 门外,小丫鬟通报,“(大)奶奶来了。” 我躺回书榻,对越女点了点头,越女赶忙把白依依迎了进来。 “玲珑怎么样了?这些天,我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的。你有没有偷懒啊!有没有好好照顾玲珑啊!”白依依唱念做打,样样皆佳的登场了。 “回(大)奶奶,小姐已经好多了,多谢(大)奶奶惦记!小姐常和奴婢念叨,说家里除了老姑奶奶,就数(大)奶奶最关心小姐了。”越女的功夫也不错,说话的语气声调都恰到好处。 说话间,白依依来到我的书榻前,“哎呀,玲珑啊!病刚刚好些,别看书了!仔细看坏了眼睛啊!” 越女为她搬来了椅子,上好了茶,在我的示意下,退到屋外候着。 “大嫂,您对玲珑真好!玲珑真是感激涕零啊!”我放下书,坐正了身子,静静的瞧着眼前的白依依。 白依依的五官长得非常好,犹如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仕女,细腻柔和精致。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尖下颌、长眉入鬓,每一处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刚刚好,长在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上,真是合适极了。白依依乌黑浓密的长发,漂亮的挽成东洋髻,被珍珠串成的发箍紧紧的箍住。额前满天星式的刘海若有若无。 她很会穿衣打扮,清楚自己身材上的优点和缺点。现在,白依依穿了一件酒红色高领长袖丝绒棉旗袍,外罩一件朱红色对襟缎面短棉衣,自领口直到宽宽的下摆和宽宽的衣袖处,嵌着白色的水貂毛。颜色和款式都非常的适合她,充分的衬托出白依依肌如凝脂,肤如白雪。尤其是里面的旗袍和外罩的棉衣之间,一松一紧,一肥一瘦的搭配。合身的裁剪,小巧的装饰,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娇媚可人,清新大方,精巧美丽。 真是可惜,可惜了这张清丽出尘的脸孔。这张美丽的脸已经被极度的贪婪和欲望,磨去了全部的灵气和美好,变得如同假面一般。我常常觉得,白依依做戏的功夫,如果能入梨园行去当伶人,必定能成为一代名伶。只是不知道,梨园行会不会收她这种心机深沉,别有用心的人。 “还说什么感激涕零,连实话都不肯和我说。”白依依急不可耐的撕去了最后的伪装。 “哦,怎么会呢!”我努力的保持着平和的面部表情和声音。 “你啊!父亲去了哪里?你总该对咱们有个交代吧!” “我交代过了。” “那套说辞,骗骗别人还可以,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收起脸上的表情,瞧着白依依,轻轻的眨了眨眼睛,我懒得辩解,信不信由她吧! “怎么不说话啦?你也知道骗不过去了,是不是?父亲到底去哪儿啦?你说啊?”白依依完完全全失去了耐性,急切的叫了起来。 我沉默以对,神情悠然的望向远处,我要让她把戏做足,这样,我就可以下定最后的决心,做一件我一直想做,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的事情。我的沉默,我的悠然,我居高临下的表情,彻底触怒了白依依。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吗?我讨厌你的高高在上,讨厌你的矜持有度,讨厌你所有的一举一动,仿佛只有你才是天生的天之骄女,而我们这些人只能是你的奴才。父亲和莫姨娘的事情,别以为你可以一手遮天,你信不信我会把你的丑事,把你们家的丑事都抖出来?”白依依不依不饶的叫着高声的喊着。 我抬起脸,看到一张嚣张的,小人得志的脸,感到一阵反胃恶心。明摆着,今天白依依是来找碴的,她的目地应该是借题发挥,逼我就范。 “你想要什么?” 我始终不是很明白,白依依到底想要什么?玉器行已经完全在承祖大哥的掌握中,而且,玉家早晚是要玉芳菲掌家的,她还要什么?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我要玉家,我要家里所有的人都尊敬我,都服从我,都以我为马首是瞻,我要在玉府中说话算数。而你是我最大的绊脚石,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把你踢开。” 听着白依依自信满满的肺腑之言,我的心里一阵凄苦,觉得她可笑可怜可叹。说实话,我还真的不想掌这个家呢!要是可以,我真想让给她。可惜,掌家,不是我意愿而是我的宿命,我无从选择,无法逃避,更加让不出去啊! “我要让玉府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才是玉家真正的女主人,玉家是我的,而你只不过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你凭什么在家里指手画脚?你凭什么对咱们颐指气使?你这个生而不祥的女人,看看家里的人把你宠成什么样子了?你不配,我才是每一个人都应该宠着、护着的玉家真正的女主人。” 白依依已经让自己所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动了,她的双眼放射着灿烂的光彩,整张脸发出绚烂的光芒,整个人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想象的完美生活里。她相信这不仅仅是自己想象而已,一切都不是虚无的,只要踢开玉玲珑这个讨厌鬼,一切就是唾手可得的。 看着白依依,听着她的伟大宣言,我哭笑不得。突然间,我开始可怜她了,为她感到一阵阵的悲哀。多奇怪啊!白依依这些年来,大概做梦都想坐到我今天的位置上,而她拥有的家庭、丈夫、儿女,才是我真实的向往。 如果,可以彼此互换,我是非常愿意的。可惜,现实的生活里,没有如果,没有假设。这样也好,其实,我早就知道白依依从来没有尊敬过我,也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的嚣张跋扈,贪婪无度,我可以抛开最后的一点点顾忌了。 在不久的将来,她会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相应的代价。她会知道,谁才是玉家真正的女主人。 “大嫂,我累了,您先回吧。” 我慢慢的靠近书榻里,慢慢的放平自己的身体,慢慢的闭上眼睛,让自己十分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 听到玉玲珑清清淡淡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寒风的味道,白依依才猛然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失态?一定是觉得事情眼看就要成功了,才会如此的迫不及待,真是太不应该了。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白依依有些后悔,可是,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大了的,反正让玉玲珑早点知道,也没什么不好的。在白依依的心里,玉玲珑不过是一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瞧瞧玉玲珑面对自己无礼至极的挑衅,竟然能忍气吞声到如此地步,足以证明玉玲珑不敢招惹她。白依依的心里对玉玲珑更加的不屑,更加的瞧不起了。 ------------ 第十二回慈父亲离家断恩情 掌家女摊牌家祠堂(3) 更新时间:2012-12-12 民国二十五年,旧历丙子年,初春。 冰雪顽固的覆盖着大地,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有一丝丝万物复苏的样子。无风无雨不干不湿,灰暗苍白的空气里充满了寒冷的,潮湿的,让人窒息的味道。 春日的阳光,肆无忌惮的照射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每一间房屋。但是,怎么都感觉不到阳光里,有一丝一毫的热度,怎么都感觉不到温暖。茫茫的红尘人间,仿佛被笼罩在地狱的阴霾昏暗里。 我精心的装扮了自己,今天,对我来说是个大日子。我穿了一件黑色缎面高龄长袖的旗袍,领口、袖口、襟口、下摆都嵌着纯白色的滚边;外罩一件黑色缎面无袖短款披风,同样嵌着纯白色的滚边;脚下是一双黑色缎面的软底绣花鞋。越女把我的头发梳成了盘辫髻,翡翠的簪花星星点点的插在发髻上;未施脂粉的一张清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端端正正的坐在玉府的祠堂中,我屏退了全部的下人,勒令他们不得靠近祠堂十步以内。我安安静静的坐着,等待着承祖大哥的到来。只是,我的心里头脑里都是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觉是胸口被一团巨大的,潮湿阴暗的东西堵塞着,一呼一吸之间传来隐约的疼痛。 玉承祖亦步亦趋的走在路上,自从玉玲珑离家之后,他的心里便有一些隐隐约约的不安,他猜想,玉玲珑应该是与宫崎纯一郎一起离开的,可是,怎么会在十天之后,玉玲珑又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呢?十天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十天里,宫崎纯一郎有没有对玉玲珑说过什么?玉玲珑对自己有没有怀疑?而今天,玉玲珑又因何事约自己在祠堂里见面?玉承祖心里隐隐约约的不安,逐渐变化成了一股强大的,烦躁而不知所措的情绪,生生的横在了他的胸口。 门口站立的承祖大哥相貌堂堂,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一身裁减合适的灰白色西装笔挺的穿在身上,没有打领带,西服上衣没有系扣,里面的立领衬衫散着领口,西服裤子裤线笔直,脚上的黑色皮鞋擦得锃亮。眼前的承祖大哥分明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我真的无法相信他会做出任何伤害家人的事情。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那些事情或许全是宫崎纯一郎编出来欺骗我的。根本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发生,博雅二叔的惨死不曾发生,马家灭门的惨剧亦不曾发生。承祖大哥仍然是疼我、宠我、护着我的大哥哥。 但是,我从承祖大哥的眼睛里看到了深切的不安和焦躁,顷刻间,我完全清醒,已经发生的一切无法挽回。我和承祖大哥彼此打量着,防备着,揣测着。 “玲珑,今日找大哥有事儿吗?” 承祖大哥的声音里不知不觉的带着几分讨好。他的眼睛尽量的回避,不去看我摆放在供桌中央的两个牌位,它们分别是博雅二叔的和马氏一门的牌位。 “祠堂里真干净,看来,下人们没有偷懒。大嫂治家有方啊!” 平日里,玉承祖早已经习惯了玉玲珑的所问非所答,只是今天,望着她的背影有些莫名的心惊。 “祠堂原本就是祖先灵魂栖息的地方,是应该干净些的。”玉承祖的声音里不由自主的又多了几分小心。 我慢慢的踱步到承祖大哥的身边,直视着他的脸,轻轻柔柔的说着,“小的时候,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觉得供奉祖先的供品一定比别的东西都好吃,所以,就千方百计的想偷来吃。还记得有一次,我趁祭拜的时候,藏在供桌的下面,打算等人都走空了偷供品吃。 没想到,却在供桌的下面不知不觉的睡着了。最后,还是大哥发现了我,悄悄的把我抱回了房间,没有让家里的长辈们知道。大哥,您还记得吗?” 玉承祖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是拿不准玉玲珑的意思,脸上挂着干干的笑容,没有说话。 “那时候多好啊!您总是宠着我,护着我。每件事情您都会帮我,永远和我站在一边。是吗?大哥。” 承祖大哥的身子不易察觉的转动着,用侧身对着我,不看我的脸。我有些生气了,贴着他的耳朵恶作剧似的,重重的喊了一声“大哥”。他如同受到了惊吓的麋鹿一般,迷茫而慌张的抬起眼睛望着我。 我惊奇的发现,承祖大哥的眼睛不知何时变得如死水一般的浑浊发黄,早已经不再如山间溪流一般的清明通透。如此的惊慌,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霎时,恢复了平静。 “玲珑,大哥还是一样的宠你、护你啊!大哥没有变。” 看着承祖大哥脸上不带一丝温度的笑容,我有些伤心。原来真诚的承祖大哥,不知道何时不见了,我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他是谁?我感觉到了深深的陌生和心底冷冷的恐惧。 “没变?哦,没变就好。”我的感情再度全体消失,我的脸上戴上了一副冰冷的假面具,我也露出了没有温度的笑容。 “玲珑,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去玉器行了。”玉承祖发觉了玉玲珑情绪上的变化,不想与她纠缠想赶紧脱身。 “大哥,别着急啊!时间还早呢。”事情还没开始呢,我怎么会让他离开呢? “玲珑,大哥、大哥真的很忙。改天,改天大哥再陪你聊天吧!”玉玲珑今天的所作所为十分奇怪,玉承祖不想再和她耗下去了。 “您……没有事情要和我说吗?”我怀着最后的希望,想给他最后的机会。 “我?没有。”承祖大哥不假思索的慌忙摇头。 “嗯,”我微微的点着头,心里涌起无数的失望。“您没有,我有。” 我慢慢的走回座位,尽量让自己放松,内心使劲的吸了几口气,慢慢的坐下。承祖大哥满脸疑问的望着我,等着我的下文。我从衣袖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承祖大哥。他向我快走了几步,接了过去,仔细的端详着。 “知道是什么吗?” 承祖大哥抬起头,迟疑的摇了摇头。 “袖箭,一种藏在袖筒里的暗器。宫崎纯一郎已经证实,他的父亲便是死于这种暗器。” 承祖大哥猛地看向我,眼神犹如他手里锋利的袖箭一般,射向我。嘴里却依然若无其事的装着糊涂,“宫崎先生的父亲?我不明白。” “二叔生前很擅长用袖箭的,百发百中,大哥一定也不知道吧?” 承祖大哥继续装傻充愣拼命的摇着脑袋。 “大哥,您真是贵人忘事多啊!以您当年与宫崎风的关系,竟然会不知道,他在日本还有一个儿子?” 我的问话一步一步逼近了承祖大哥的心里防线,他开始不耐烦了。 “玲珑,你这东一句西一句的,都把我说糊涂了。你要是有事情说就痛快点。” 承祖大哥的耐力不足了,我却不着急了,我在椅子上变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宫崎风应该是当年绑架大哥的人吧?二叔也是他害死的,对吗?” “是啊,都怪我,怪我太相信宫崎风了,二叔是为我保护我,才……。”承祖大哥悲痛的揉着眼睛,可惜,没有揉出半滴眼泪。 我的心里冷笑着,“怎么能怪您呢?父子嘛,天性。”趁着承祖大哥出神的功夫,我轻叹道,“所以,宫崎纯一郎如此对我,我一点都不怪他。” “是啊,父子!这么说,宫崎纯一郎真是来报仇的。” “报仇?大哥,您说谁来报仇啊?”我抓住他的破绽紧追不放。 “我?我没有说啊?” “您刚刚分明说了,您说宫崎纯一郎是来报仇的,难道咱们玉家和他有仇吗?” “不是,是你说的啊?” “大哥,到底是还是不是啊?我说什么了?” “你开始说宫崎纯一郎的父亲死于袖箭,又说宫崎风有个儿子……”说到此,承祖大哥突然停住了,眼神茫然的看向我。 我得承认承祖大哥很聪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是把宫崎纯一郎的父亲,宫崎风的儿子分开说的,我并没有说明两者之间的关系,而承祖大哥的一句“报仇”等于承认了他原本是知道二人的父子关系的。 我和承祖大哥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对视对峙拉锯着,彼此的呼吸搅热了空气,空气中充斥着火辣呛人的火药味。 “本来,看到你与宫崎纯一郎相处得很融洽,大哥是不想说的,只是大哥不能再让你受到伤害了,其实,宫崎纯一郎就是宫崎风的儿子。所以,他一定是来找玉家报仇的。玲珑,你不要再和他来往了!” 承祖大哥不愧是精明的商人,很好的一招以退为进,恰如其分的撇清了自己。不过,既然承祖大哥亲口承认了他知道宫崎风与宫崎纯一郎的父子关系,那么,此次谈话的缺口便已经打开了。 “如此说来,大哥一直是知道的,对吗?只是为了保护我而没有说出来,如今,又是为了保护我而说了出来,对吗?我真是没看出来啊!原来,大哥已经如此的厚颜无耻了!” 我的手狠狠的拍在供桌上,桌子上的供品和牌位被震得发出“嗡嗡”的响声,我的手指和手掌也已经拍得完全麻木了。只是,我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提高一分声调。 ------------ 第十二回慈父亲离家断恩情 掌家女摊牌家祠堂(4) 更新时间:2012-12-13 “玲珑,你太不像话了,怎么说我都是你的大哥,你怎么可以如此说我!”反倒是承祖大哥激动的暴跳如雷,高声高调的喊叫起来。 “大哥,别激动嘛!我倒是有几件事情不明白,要请教您,一、您早就知道宫崎纯一郎是仇人的儿子,为什么不说?二、当年的绑架案真相如何?您与宫崎风又有怎样的交易?三、马家被灭门,您在其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四、承智二哥赌玉是受何人唆使?您今天必须说清楚。” 我站起来一步一步的逼向承祖大哥,我每次逼近一步,承祖大哥便后退一步,我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语速越来越快,一字一句都敲击着承祖大哥的心,他的脸色随着我的问话,一点一点的变得惨白,眼睛里透射出惊慌失措般的绝望。 承智二哥的事情,我也只是猜测。我反反复复的想过,觉得疑点很多,第一、承智二哥是个标准的“玉痴”,如果无人唆使,他根本就不知道何为赌玉,更加不会自己跑到赌玉场去的。第二、白依依堂堂一个大宅门里的少奶奶,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到京郊赌玉场去?第三、怎么会那么巧,承智二哥赌玉便正好被白依依撞见?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所以,我猜测此事承祖大哥定然逃不了干系。 我突然提高了声调,慌乱而恐惧的喊叫起来,手颤巍巍的指着眼睛直直的看向承祖大哥的身后, “大哥,看、快看,二叔来了,马叔叔也来了,还有马子服和他怀孕的妻子都来了。” 我一下子停住了,又压低了声音,带着丝丝从地狱而来的阴冷,发出毒蛇般“嘶嘶”的声音。我的声调却是温婉柔和的,似在与谁闲话家常, “二叔、马伯伯你们都来了,你们是不是死不瞑目啊!子服,你也来了,你做爸爸了吧!一定是个漂亮可爱的儿子吧!你也死不瞑目,是吗?” 血色,在刹那间被全部抽离了,承祖大哥惨白的脸上只留下了惊慌和恐惧。他猛然转过身子,对着身后的空气慌乱的叫着, “不不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都是宫崎风和宫崎纯一郎父子,他们、他们是为了得到玉家祖传的玉如意,我只是、只是被利用的。我不是故意要害你们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承祖大哥一边惊慌失措的喊叫着,一边“咚”的一声,直直的跪倒在地不停的磕着响头,不一会儿,便染红的地面。 “说吧,全说出来,你就会得到原谅的。” 此刻的我仿佛来自地狱,阴森可怖,使人毛骨悚然,一朵似幽灵般飘忽而诡异的笑容,爬上了我的眼角眉梢。承祖大哥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了往日的潇洒不羁,他匍匐在地上,嚎啕痛哭,断断续续的诉说着他的罪恶。却还是没有忘记一再强调,他是无辜的,他只是被利用了。 我心里全部的恨,再一次狠狠的紧紧的捆绑住了我,我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被掏空了,我没有心肝没有呼吸没有思想,有的只是彻头彻尾冰冻寒冷无以复加的恨。我已经幻化成地狱的恶魔,死死的扼住承祖大哥的喉咙。我紧咬牙关紧握双拳浑身发抖,却还是努力的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我如同地狱判官一般,重新坐回了供桌旁的椅子里。 “玉承祖,你可知罪?你罪孽深重!” “是的,是的,我罪该万死!” “万死?哼,一死足以。” 承祖大哥倏然抬起头来,双眼瞪得大大的,空洞的看着我,他不再叫喊不再哭泣不再恐惧,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空空的幽灵。 “一死足以?对,一死足以!” 说完,承祖大哥紧紧的握着手里的袖箭,狠狠的刺进了自己的喉咙。血,如同祖父去世那一晚一样的妩媚妖娆鬼魅惑人,撼人心魄的血,从玉承祖的喉咙里喷射出来,犹如我那绵绵不绝的恨。 瞅着眼前如此的恐怖的情景,我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和害怕,仿佛在欣赏一幅油画。眼前的承祖大哥,似乎不是我的骨肉至亲,只不过是画中之人,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我站起来,走到已经仰面倒在地上的承祖大哥身边,看着他的身体从不停的抽搐到渐渐的平静,最后,不动了。流了如此多的血,他应该很疼吧?但是,他的脸上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祥和平静,还带着一丝满足解脱的微笑。 我慢慢的蹲下去,轻轻的把袖箭从玉承祖的喉咙处拔出来,仔细的把上面的血擦干净,并用染血的手帕覆盖在玉承祖的脸上。我的脑海里时隐时现着一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我缓缓的把袖箭重新放回衣袖里,轻声细语的对他说,“大哥,好走。” 然后,我站起身轻轻的拉开门,对守在门外的越女说,“找人把大爷弄弄干净。不开吊、不停灵、不祭奠,直接收殓,葬入祖坟吧!对外就说是因病吐血而亡。” “是,小姐。” 越女在听到玉玲珑的吩咐,并看到祠堂里的一幕时,惊得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她一肚子的疑问,却没有多说半句,越女坚信小姐总有小姐的道理。 我的心里很明白,承祖大哥的死将会引发的轩然大波,会为我带来无数的敌意,更加会有人来兴师问罪。我却并不准备说出承祖大哥死亡的真相。 家里,我只对无痕姑母说出了真相,因为,我只在乎无痕姑母对我的态度,至于其他人,是爱是怨是拥戴是厌恶是怀疑是愤怒是不解是憎恨,都随他们吧,我是无所谓的。但是,我还是为此事接受了玉氏族人的质疑,也受到了相应的惩罚,在玉氏宗祠足足跪了一天一夜。 承祖大哥的死的确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原本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对他进行警告,使他有所收敛。但是,事已至此,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也懒得辩解,更加无从辩解。 我让关起远接回了玉承智和杨柳夫妻,并把玉器行交给他们夫妻打理。我相信,在经营方面,杨柳会打理的很好。同时,我把承智二哥的儿子十七岁的玉达仁送进玉器行,从小学徒做起,承智二哥会精心栽培他的。 心有不甘的白依依披麻戴孝的找我大闹了一场,而这一闹,却又是一场悲剧。 “玉玲珑,你欺人太甚了,你这是欺负咱们孤儿寡妇啊!” 白依依闯进我工作的议事厅,京剧道白一般的又哭又闹。我屏退了所有的下人,独自一人面对疯妇一样的白依依。面前的白依依从头到脚一身的素白,我的眼中却还是承祖大哥死去时的那一片妖艳诡异的残红。 “玉玲珑,你是个冷血动物,你不得好死。” 耳边,白依依不依不饶的一声高过一声的诅咒,心中,却依旧是波澜不惊的静默。 “玉玲珑,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承祖在天有灵,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我默默的靠进椅子里,疲惫而无奈的望着白依依,她为什么就不懂得适可而止呢? “行了,别闹了。再闹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你凭什么如此对待承祖,不开吊、不停灵、不祭奠,玉玲珑,你也太狠了吧!” 看着白依依指着我鼻子尖儿的纤纤玉手,我忽然笑了,一只眼睛斜瞅着她。 “我已经很客气了,依大哥生前的所作所为,恐怕连祖进坟的资格他都没有。” 此话一出,一直哭闹不止的白依依,顿时,没有了声音。 “聪明的话,就乖乖的循规蹈矩的过日子,玉家不会亏待你的。” 白依依迅速擦去脸上的泪水,冲到我的面前, “你什么意思?承祖做什么啦?不要以为你可以只手遮天!” 我低下头,轻轻的叹出一口长气,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今天,既然已经逼到如此地步,那么,我索性就与她说个明明白白吧。 “白依依,大哥生前做过哪些对不起玉家,对不起祖宗,对不起我的事情,你知我也知。我想,这些事情里,应该都有你的份儿吧!白依依,我劝你还是睁大眼睛好好的看一看,如今的玉家,我到底可不可以只手遮天。别以为我没有证据,我不说,不是为了大哥更加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让芳菲和达信在玉家还有立足之地,你不要不知好歹。” 白依依直视着我的脸,眯起眼睛,心中左右衡量着我这一番话的可信度。 “我不信,你会那么好心?” 我扭开脸,皱起眉头不看她,我烦了。 “你在威胁我,你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对不对?” 白依依不甘心的试探着我,而我真的厌烦了,只想赶紧打发了她, “我手里的证据,足可以让我随时随刻的,把你和你的儿女赶出玉家大门,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了吗?还有,别总是‘你,你’的,我是谁?玉府掌家姑奶奶。以后,不准你直呼我的名字,要称呼我为‘您’。我劝你好自为之。我累了,你下去吧。” 白依依的脑子里一团混乱,她愤怒的瞅着不愿意再多看她一眼的玉玲珑,心里完完全全的凉了,所有的希望都已经远离了她,白依依感到彻头彻尾的绝望。白依依相信玉玲珑并不是单纯的让她屈服,使她害怕才说出这些话的,玉玲珑的手里一定有能够至她于死地的证据,否则丈夫怎么会如此糊里糊涂的丢了性命?她想,丈夫这么做,或许是为了保全一双儿女,保护她。 “姑奶奶,您能不能保证,今后对芳菲和达信一视同仁?保证在玉家他们不会受到任何歧视?” 白依依突然软下来的语气和态度,让我有些不适应,我抬起眼睛认真仔细的看着她。两行清泪从白依依秀美的眼睛里滑落,与其说她是在质问我,不如说她是在恳求我。 我猛然的意识到,白依依是一个母亲,当灾难降临的时候,她有保护自己儿女的本能。 “这个您大可以放心,我会好好的待他们的。否则,我不会对大哥的去世保持缄默,等达信到了十七岁,我会送他去玉器行学习的。” 我的语气在不知不觉中也平和了下来。 “谢谢,我希望姑奶奶要记住,今天您对我的承诺!” 白依依转身离开,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里闪过一丝丝不祥的感觉。 玉府中,未成年的孩子,从七、八岁开始,就会离开自己的父母,住进府中的别院里。有专门的下人们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有专门的人教导他们的学问课业。玉府中的女孩除了被教导与男孩同样的知识之外,还要学习针黹女红,持家理财。 孩子们直接的监护人就是玉府的掌家姑奶奶。如此做的目地,一是为了以后兄弟姐妹之间不起纷争,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联系;二是为了提升掌家人的威信度、信任度和被拥护的程度。 当然,孩子们的行动是自由的,随时可以与父母相聚,他们的父母也可以随时看望。所以,玉府中,并没有对此不适应的孩子,或者不满的父母。 白依依穿上自己最喜欢的鹅黄色旗袍,一朵七彩牡丹花盛开在胸前。这还是她出嫁时,母亲一针一线亲手为她缝制的,胸前的牡丹花也是母亲亲手绣上去的。母亲说,她就是这朵七彩牡丹,艳冠群芳国色天香。 那时候,白依依的家道中落,能把她配进玉家如此的高门大户,全家人都欢喜得不得了。这些年,依靠着玉家,她的三个哥哥都各自成家,也有了自己的店铺;父亲、母亲在前年相距去世时,也是因了玉家,才得以风风光光的下葬。 白依依想到这些,觉得自己对家里人的责任全都了了,可以不再牵挂了。她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和刚嫁进玉家的时候一样的美丽,正是因为这样的美丽,当年的玉家老太爷才会相中自己做儿媳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美丽,她才得到丈夫无尽的宠爱和疼惜;但是,还是因为这样的美丽,给了自己近似疯狂的虚荣心和自负心理,让她走到今天的绝路上,害人害己。 白依依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玉芳菲和玉达信爱吃的菜,看着姐弟俩吃得非常开心的样子,白依依的心里蜜一样的香甜。 “芳菲,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弟弟,知道吗?” “嗯,母亲,您放心吧!”玉芳菲小大人似地回答着母亲的话。 “达信,要乖乖的听姐姐的话,知道吗?” “嗯,嗯,知道。”玉达信嘴里含着一口菜,口齿不清的答应着。 “你们觉得,姑母对你们好吗?” 两个孩子毫不犹豫的一起点着头,让白依依放心了不少。 “母亲,女儿想父亲。” 玉芳菲放下碗筷,一脸忧郁的望着白依依,玉达信也同时放下了碗筷,眼中泪光盈盈。 “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就……。”十二岁的玉芳菲已经不是孩子了,对父亲的突然离世,她的心里有着无数的疑问。 “唉,其实这几年,你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了,特别是今年。” 白依依不能让玉芳菲心存疑虑,为了保护女儿,她努力的打消玉芳菲的疑惑。 “你们两个,要听姑母的话,要彼此照顾,知道吗?”见玉芳菲沉默不语,白依依还是不放心的叮嘱着。 “不说这些了,快吃啊!吃吧!” 吃吧,我的孩子,这是母亲最后和你们在一起了,但愿玉玲珑会实现自己的诺言,好好的待你们。白依依强忍着不让眼中的泪水涌出,这一双儿女是她在世界上唯一不舍的牵挂,唯一的希望。也是,她做出如此抉择的唯一动力。 ------------ 第十三回炮声隆惊破家国梦 玉承德娶妻莫奈何(1) 更新时间:2012-12-14 黄昏,落霞满天,天边的片片云朵被渲染成了深紫色。 玉承德在西小楼的附近已经徘徊了一个多时辰了,始终无法拿定主意。但是,宛平城方向传来的隆隆炮声和密集的枪声在急切的催促着他。玉承德的心里很明白,松田青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无论还有什么理由,如今的这件事情,还是让玉承德觉得难以启齿。可是,眼下的局势是再难也得说,非说不可。而且,还非得让玉玲珑同意不可,玉承德此时真的感觉自己是进退无路,骑虎难下。 玉承德用力的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走进了西小楼。 “三爷,您来了,您请里面坐。” 越女毕恭毕敬的把玉承德让进了会客厅,平淡的语气里没有露出半点吃惊的情绪,偷瞧着玉承德黑云压面的脸色,越女的心里不住的嘀咕着, “三爷从来都不到西小楼来,今天既然来了,怕是有极要紧的事情吧。” “姑奶奶在吗?你去禀报说我有要事相商。”玉承德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吩咐越女一边打量着小楼里的装饰。 “是,三爷,您稍等。”越女退下。 一盏茶的时间,我缓步走进会客厅,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表面上悠哉游哉,实际上坐立难安的承德三哥。 承德三哥穿着一身合体的灰色中山装,黑鞋黑袜,裤线笔直皮鞋油亮,容貌清秀白皙,神情焦虑。 本来很整洁的一身中山装,此时此刻映在我的眼睛里显得格外的扎眼,格外的不舒服。它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宫崎纯一郎。 “三哥,您找我有事儿?”我优雅的坐在红木高背椅子上,轻轻的开口问道。 “我能不能和你单独谈一谈?”玉承德的声音里充满了晦涩暗哑的无力感。 我稍稍的翘起嘴角,“当然可以。”我挥了挥手,上完茶的越女,躬身退下。 西小楼的会客厅里,只留下我和承德三哥面对面的沉默着。时光流动,只听得见,远处不间断的枪炮声。 开口前,玉承德抬头认真仔细的观察着玉玲珑,在玉承德的心里对玉玲珑的印象一直是非常的模糊,他和她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从未曾亲近过。 包括玉承德回国之后,面对掌家的玉玲珑,他也一直觉得印象并不深刻,而且,他始终认为玉玲珑掌家不过是摆摆样子,说白了花瓶一只。 但是,最近家里行里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使得玉承德不得不对眼前的掌家姑奶奶重新的认识一下,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个小女子有如此狠辣的手段,如此深沉的心机。 此时,玉玲珑文雅有度的坐着,身穿一件黑丝绒高龄长袖的绣花旗袍,脸上略施脂粉,红红白白的,头发高高的盘于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小巧的耳垂。耳垂、头发、脖颈上佩戴着整套的珍珠首饰,全身的装扮恰到好处不浓不淡。犹如玉石一般散发着薄薄的冷艳的光芒,只是很可惜但也很庆幸,她不是一个绝世美人。 承德三哥研究的目光让我十分的不舒服和恼火,低头喝茶的时候,我悄悄的蹙眉。但是,我依然若无其事,安静的坐着,等待着他先开口。 “我应如何称呼你,‘姑奶奶’亦或者‘玲珑’?”承德三哥斯斯文文的声音在西小楼略带着檀香味的空气中,搅动着。 “都可以,您随意。” “姑奶奶,你对此刻耳边的枪炮声,不知作何感想?” 我轻轻牵动嘴角,心里嘲讽的想着,“承德三哥在此时来访,怕不只为我的‘感想’而来吧”。 “没有感想,只是希望能快些停止。” “你想过停止之后的事情吗?”承德三哥的语气忽然迫切了起来。 “停止之后?没有?” “姑奶奶,咱们玉家该如何面对眼下的危机呢?” “并无具体的想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依然有些漫不经心的敷衍着。 “姑奶奶不可如此,玉氏一门的安危、得失、荣辱可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啊!”承德三哥有些激动,有些着急的向前倾斜着身子。 “三哥的话也未免言过其实了,依我看,不过如同前些年一般,打打就会停的,咱们还不是一样过日子而已。”口头上虽然如此说着,但是,我的心底却在不停的打鼓。 “姑奶奶怕是在我面前故作轻松吧!” “三哥此话何意?” “你的心里也是很紧张害怕的,你也是不知所措的,何苦在我面前硬撑着。”承德三哥慢慢的恢复了坐姿,挺直了后背,看他的样子是要与我长谈一番了。 “略有惶恐而已,三哥不必为我担心。眼下,我还可以应付得来。”我不能确定承德三哥的来意是好是歹,所以,我不会外露半分心思。 “唉!玲珑,我是你的三哥,咱们是至亲骨肉,一家人为何要说两家话呢!”承德三哥把身体缓缓的倚在椅子背上,拿起了手边的茶,细细的品尝着。 “谢谢三哥的一片苦心,我的确没有进一步的打算。”我小心的应付着,认真的揣测着承德三哥此行是何目的? “如此,你为何要关闭府中所有的门,并派人昼夜把守,没有你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哦,原来三哥是为此事而来。虽说如此一来,是会带来很多的不方便,但是,还请三哥忍耐些时日,等一切都过去后,自然会恢复如常的。” “玲珑啊玲珑,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一切恢复如常谈何容易啊!”承德三哥猛然站了起来,将手里的茶盏重重的撴在茶桌上。急躁的如困兽一般的,在我的面前来来回回的走着。 “我终日呆在家中,消息闭塞的紧。不知三哥对眼下的时局有何高见?”我的目光随着承德三哥的脚步来回。说实话,我也正想找个人,好好的问一问外面的事情呢! ------------ 第十二回慈父亲离家断恩情 掌家女摊牌家祠堂(5) 更新时间:2012-12-14 伫立在玉承祖和白依依合葬的新坟前,很久很久。我的心中犹如巨石压顶般的透不过气来,眼前浮现出一朵盛开的七彩牡丹花,白依依去世时,她的旗袍上就绣着一朵千娇百媚的七彩牡丹。 我错了吗?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我不该恨?不该道出真相?不该咄咄逼人?也许,我低估了恨的力量,低估了恨的破坏力,低估了恨的顽固。我的眼前浮现出玉芳菲的眼中露出的猜疑和恨的光芒。孩子,恨吧!有时候,恨的力量更能够支撑着我们走下去。我无力化解任何人的恨,因为,我的恨也无处解脱无处排除,无处安放。 “姑奶奶,回吧。” 天色渐暗,关起远提醒我该回去了。我慢慢的转过身子,轻轻的把手搭在关起远的手腕上,缓缓的向前走去。关起远跟在我的身边,亦步亦趋。 “关总管,你……恨吗?” 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很随意的问着,关起远的手腕微微的抖了一下,我没有看他也没有表情,继续向前走着。 “小的……,姑奶奶,恨只能让自己更难过。” 关起远的声音有些疲倦有些迟疑,却十分清晰。他也恨过吧!也如同今天的我一般,恨得心力交瘁。 “如何才能排解呢?”我自言自语,似乎在说一个我本不关心的问题。 “姑奶奶,学会忘记,或许会好过一些。” 忘记?!这两个字让我停下脚步。我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又是落霞满天时,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静的看过夕阳了。 “如何忘记呢?” 或许,如果真的可以忘记,我的心,就能够得到安宁了。 “姑奶奶,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不要太清楚,也不需要太清楚。或许,无法骗得了自己,最少可以骗过身边的人,可以让他们以为,我们过得很好。”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明白,但是我做不到。” 关起远忽然提高了声调,有些急切的说,“试试吧!姑奶奶,为了您更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家里的每一个人,您最少可以试一试啊!” 我收回目光,看到关起远关切而真诚的眼神。 “姑奶奶,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难得糊涂’。有时候,人是需要糊涂一些的。” 我的嘴角轻轻的上扬,我又何尝不想糊涂一些啊!“别人可以糊涂,但是,我不能糊涂,我没有糊涂的权利。” 玉玲珑满脸的苦笑,让关起远的心一阵刺痛,“彻底忘记恨,不去苛求不再耿耿于怀,也就放过了自己,内心才能得到平静和安宁。” 我何尝不希望忘记,何尝不祈盼内心的安宁,可是,恨已经在心底肆虐无法阻止。夕阳下,所有的风景都被渲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绯红色。我抬起头,面对着关起远,我隐隐约约的看见了关起远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曾几何时,那个皮肤黝黑的朴实少年,那个诚实稳重的青年,已经变成了满怀忧郁的中年人啦?我想,他一定曾经爱得很痛苦,也恨得很痛苦吧!我有些心疼了,我给他的几乎没有快乐,都是痛楚。 “关总管,你……恨我吗?”我浅笑着,犹豫的问。 “不恨。” 凝视着关起远唇边一抹浅浅的笑意,我突然很想看他再像少年时那样,对着我憨憨的,有些羞涩的笑,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啊! “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关起远有些莫名的愣在那儿,一时不明白我指的是哪一件。 “你答应过我,只要见到我,你就会真心的对我笑。忘记了吗?” “没有。” 在一片柔和妩媚的落霞中,关起远面对着我,憨憨的笑了。虽然,这笑容已经无法如昨日般的纯净清透,但是,它却如此的温暖平静,犹如风雨过后从厚重阴霾的云层里,透射出的第一缕阳光,弥足珍贵。 被恨意牢牢的紧紧的,缠绕着的我的灵魂,似乎,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原来,恨并不是那么难以应付,只需要一点点的快乐,一点点的好心情,便足可以使它停止使它后退。 大和贸易商行,玉承德的办公室。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门被打开了。玉承德狐疑而不满的向门口望去,谁敢在他的办公室里如此的放肆? “承德君,很久不见了。”进来的是玉承德在日本的老师松田青木。 看见来人,玉承德连忙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迎了上去, “恩师,您怎么来了?” “用你们中国的俗语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不等玉承德请,松田青木便很随意的走了进来,四处打量着玉承德的办公室。 “恩师,您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和学生打声招呼,学生好去接恩师啊!” 松田青木对玉承德摇了摇头,随意的坐在沙发上,“多谢承德君的美意,我有公务在身。” 玉承德为松田青木敬上了一盏茶,毕恭毕敬的坐在松田青木对面的沙发上。 “恩师,您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我是来求你的。” 玉承德有些忐忑的瞅着松田青木,而松田青木依然很随意的打量着四周。 “恩师,您有事尽管吩咐,学生一定效劳。学生可当不起您的一个‘求’字啊!” 松田青木忽然回过头,双眼直视玉承德,目光牢牢的盯在玉承德的脸上,“我需要你为帝国服务,为大日本皇军的圣战服务,为(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服务。承德君,你意下如何?” 玉承德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看样子躲是躲不过去了。但是,他怎么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廉耻”二字还是认识的。 “恩师,您言重了。学生一直是很努力的。” 松田青木立刻就读懂了玉承德的潜台词,他没有正面回答,他是在回避。 “承德君,如今的日本和中国不论是在政治实力上,还是在经济实力上,日本都要胜出中国很多。建立全亚洲的(大)东亚共荣圈,也是为了中国,为了中国人好,这也是民族大义啊!” 玉承德的心里反反复复的琢磨着松田青木的话,虽说,有些道理,但是,他还是不能完全的接受。松田青木看出了玉承德的犹豫, “承德君曾经在我国留学,一定清楚帝国军队的实力吧!眼下,中国军队恐怕是无法与帝国军队抗衡的。承德君,如果愿意为帝国服务,更是可以保护家人呐。” 松田青木一番不软不硬,软硬兼施的话,在玉承德的心里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动摇了。唉!也罢,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啊! “学生但凭恩师调遣!” 很好,好极了。松田青木很满意的听到了他想要的回答,先不说,让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玉家玉如意,只说,玉家在北平城商家当中的威信和地位,玉承德这个棋子,松田青木也是非要不可的。 正是,冬雷空有回春意,冬阳无力暖天地。 冬景萧瑟凄凉夜,冬雪无意寒人心。 ------------ 第十三回炮声隆惊破家国梦 玉承德娶妻莫奈何(2) 更新时间:2012-12-15 “高见谈不上,只是我觉得,即使你关起府中所有的门,也无法关住外面的枪炮声。即使你限制得了府中的人,也无法限制住府外的人。即使你的愿望再美好,也无法改变越来越严酷的现实。玲珑,醒醒吧!” 承德三哥停止了踱步,伫立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他,夕阳妖娆的余光映在他的后背上,折射出万道眩惑鬼魅的红色光芒,一阵眩晕的感觉突如其来,我急忙闭上了眼睛。 承德三哥的话,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是,在目前局势未明的情况下,我也只能作如是观了。至于,派人把守府中各处的门,限制府里的人进出,也是我在万般无奈之中出的下下策。我也知道,并非长远之计,但是,要寻求一条长远之计,我还得慢慢的思索啊!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熬过这阵儿晕眩,睁开眼睛。承德三哥已经坐回了红木椅子上,拿起茶盏继续慢慢的喝着,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此时,我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出,承德三哥此次前来的目的绝不单纯,他一定有件很棘手的事儿,需要我的态度。而且,他是有备而来。 “既然三哥已有成竹在胸,那就请三哥指教一二吧。” “不是什么指教,只是我多年来孤身在外的一点觉悟而已。” “请讲。”内心深处慢慢的了然,使得我的态度与语气中,都不由自主的透出些许的冷漠、疏远和客气。 “其实,道理很简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以眼下的局势,日本人迟早要进驻北平城的,到时候,一切就远非你我可以掌控得了了。” 玉承德试探的,缓慢的向目标靠近,他的心里很清楚,此时千万不可着急。果然,玉玲珑把他的话听进去了,问道, “难道,咱们的军队就没有一点胜算吗?” “玲珑,我在日本留学多年,深知咱们的国力和军力都是无法与之抗衡的。” “咱们如此大的一个国家,难道就真的对一个海外的蛮夷之邦无能为力吗?” “蛮夷之邦?玲珑,你真的是太寡闻太闭塞了。自从光绪二十一年的《马关条约》签订以来,咱们国家只有不停的割地赔款的份儿,哪一次咱们赢过!” 每每说及此事,玉承德还是不能不痛心疾首,就因为国家因为政府的腐败无能,让像他这样的留学海外的学子,无法在人前挺直腰杆,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 “可是、可是,现在不一样啊!现在是民国了。” “是,现在是民国了,但是,咱们的国力依旧无法打得赢这一仗啊!” “怎么会?” “政府腐败无能,政府官员腐化堕落,再加上多年来的内耗,国家早已经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了。” “咱们真的赢不了吗?” “咱们一定赢不了。” 承德三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语气中晦涩暗哑的无力感更浓更重了。此时此刻,我的心底才真正的开始恐惧慌张了。开始感觉到前路茫茫,不知道可还有希望。 “三哥,您有何主意,快点说吧。”既然承德三哥极力的说服我,那么他一定是有主意的。 “咱们可以向日本人表示友好,如果可以和日本人保持一定的良好关系,对玉家,对玉器行都是有利无弊的。” 玉承德不露声色的向他的目标又迈进一步,玉玲珑再聪明再能干,也终究是被养在深闺的女儿家,遇到此等家国大事还是会无措会糊涂,会病急乱投医。 “依三哥之见,咱们该如何对日本人表示友好呢?” “是这样的,我在日本留学时的一位老师,前几天为我保媒,对方正是他的内侄女。我想,如果此桩婚事一成,那么咱们玉家有一个日本人做媳妇,以后,就算是日本人进驻北平城了,咱们也是进可攻退可守,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原来如此,承德三哥如此这般辛苦的兜如此大的一个圈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辛苦的游说我鼓动我,原来便是为了此事。 “三哥,我看您是急糊涂了,此事万万不可。咱们玉家绝对不能做此等对不起家国之事,今天,就算我同意了,姑母也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玲珑,你以为我愿意吗?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玉家啊!你想一想,如果咱们此时拨了日本人的面子,日后,日本人真的进驻了北平城,还能有咱们玉家的好日子过吗?” 承德三哥真可谓是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啊!但是,如此原则大事,我是万万不能让步的。 “即便如此,此事也是万不能够的。我绝对不允许有辱玉家门楣的事情发生。”我想快点结束谈话,所以,提高了嗓门,故意激怒承德三哥。 “姑奶奶,你这么说话,怕是不妥吧!什么叫有辱玉家门楣,难道,我是为了自己吗!” 这招儿果然奏效,见目的达到,我马上缓和气氛,“三哥请息怒,我用词过激,请您原谅。只是,此事真的不行。” “玲珑,日本人可不是吃素的,他们的手里有枪有炮,他们也不是一个十分讲理的民族,到时候,一旦有事情发生,你我都难保家人的周全。如果,玉家人或者玉器行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么,你我有何颜面去面对玉家的列祖列宗啊!” 好一个杀手锏,好一招激将法,如果在过去,我也许就缴械投降了,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要将死我恐怕承德三哥要想别的办法了。 我直接顶了回去,“玉家一旦背上了卖子求荣的骂名,你我也同样无颜去见祖宗。” “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还是先顾一顾眼前吧。” “既然此事关系到玉家的每一个人,还是让大家都有个说话的机会比较好。” 我结束谈话的意思表达的非常明确了,承德三哥只好起身告辞, “我一切听从姑奶奶的吩咐。只是,我还有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承德三哥的语气里意兴阑珊。 玉承德觉得自己还是把玉玲珑想得太简单了,没料到,这个丫头还真是不好对付呢!不过,反正他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得失利弊都交代清楚了,剩下的就让玉玲珑自己好好的想一想吧!走出西小楼,玉承德结束了与玉玲珑不算愉快也不算不愉快的谈话。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长夜已经来临。 承德三哥的事情,我千思万想辗转反侧的一夜无眠,却没有能够想出一个万全之策。看来,此事还需请教无痕姑母。 “姑母,今儿天气不错,枪炮声也少了许多,我陪您去花圃散散步吧。” 第二天早晨,阳光明艳亮丽的穿透云层,直射大地。我在无痕姑母的房间里,一边帮她梳头,一边热心的建议着。 “也好,好多天都没有这么好的太阳了。我也正想出去走一走。” 我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无痕姑母,并示意越女和无痕姑母的贴身丫鬟云莲远远的跟着。 云莲原本是服侍父亲的,父亲离家之后,一直跟在越女身边做事。无痕姑母性格孤僻,不喜欢身边时刻有人跟随,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固定的丫鬟服侍,只是近来,无痕姑母的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了,我见云莲聪明伶俐忠实可靠,便将她拨给了无痕姑母。 一路上,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深深的庭院中生机盎然。而我却一路沉默不语,心里思量着如何向无痕姑母开口。 “玲珑,你有事就说吧,别总憋着,会生病的。” 无痕姑妈轻轻的推开我的手,步履轻盈的走进了我的花圃,弯下腰查看花儿们的生长开花情况。 “姑母,您觉得云莲如何?” “很好,我和她很投缘。” 我低下头,继续沉默着。 “别兜圈子。” “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如此为难?好办,直说。”无痕姑母从花圃里直起腰来,状似无意的撇了我一眼。 “昨儿,承德三哥来找我,为我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势,然后,然后,他说要……。” 我左顾右盼,吞吞吐吐的想找一个很恰当又很婉转的词句,说明此事。无痕姑母转向我,面对面静静的瞧着我,没有表情,没有催促,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是满满的温暖与了解。 我悄悄的咽下一口吐沫,稳定了一下情绪,如同背书一般的说,“承德三哥有一位在日本留学时的老师,为他保媒,女方是这位老师的内侄女。承德三哥说,如此,对府中各人对玉器行都是有利无弊的。但是,我的心里总觉得此事十分不妥,可是,承德三哥说,日本人不日将进驻北平城,如果,咱们此时拨了他们的面子,恐怕会对玉家不利。我思前想后的没了主意,想请教姑母,此事该如何是好?” 无痕姑母依然沉默着,白玉一般的面容上浮现出圣洁的光芒,她慢慢的转动着身子,目光飘渺的投向高高的院墙外蓝蓝的天空,轻柔的自言自语, “外面的世界真的要变了,如何做才能保全这个家呢?” ------------ 第十三回炮声隆惊破家国梦 玉承德娶妻莫奈何(3) 更新时间:2012-12-16 我望着无痕姑母清瘦的背影,默默的发呆。越来越强烈的阳光下,白衣飘飘的无痕姑母依旧飘渺的如同轻烟薄雾一般,淡雅的散发着白玉一般梦幻的光泽。 “玲珑,我累了,扶我回房吧!” 回去的路上,我还是与来时一样,安安静静小心的搀扶着无痕姑母,回到西小楼。 “告诉承德,我要见他的老师。”声音一如往昔般的清淡平和。 说完,无痕姑母上楼去了。楼下,我依然在默默的发着呆。无痕姑母要见承德三哥的老师,一个要极力的撇清此桩婚事,一个要极力的促成此桩婚事,如此目的完全相反的两个人见面,可有的谈了。 北平城德胜门大街东边的散子胡同里,松田青木的秘密住所就在此处。外表完全中式的房屋中,是百分之百的日式装潢。此时,松田青木与玉承德对坐在榻榻米上,松田青木一身全黑的标准日式和服,玉承德一身全黑的标准中式中山装。 “如此说来,承德君与我的侄女的婚事,必须得到玉家掌家人的首肯才行了。” “正是。” “自古以来,中国人的婚姻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玉家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松田青木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对面的玉承德的脸上,而是穿过了玉承德的身体,穿过了房屋的墙壁,落在了很遥远不知名的地方。 “恩师见笑了,只是因为玉家的祖训如此,凡是玉家儿女的婚姻大事,必须得到掌家姑奶奶的首肯,否则,就算是亲生父母也是无法为其做主的。”玉承德对于松田青木的异样,仿若未察,毕恭毕敬的解释着。 “你的姑母不是已经不问世事,颐养天年了吗?为什么是她要见我呢?” “姑母为人精明能干,虽然不问世事已久,但是在玉家的影响力却是无人能及的。” “如此说来,只要得到这位老姑奶奶的同意,承德君与我的侄女的婚事就可以顺利进行了。” “正是。” 松田青木收回目光,从榻榻米上站起来,不停的在房间里来回的踱步,时不时的停下脚步,皱着眉头,闭起眼睛,冥想一会儿。 终于,他停在玉承德的面前,“嗯,很好。请你安排我与老姑奶奶的见面。” “是,恩师,学生遵命。” 玉承德在榻榻米上由坐改跪,双手横放于膝盖处,向松田青木行了一个标准的日式礼,起身告辞。 琢器堂内,无痕姑母与我端坐于上座,我的左手边是博君三叔和三婶母。无痕姑母的右手边是一身黑衣的松田青木。 我第一次见到松田青木,他的身材矮小干瘦,虾米腰,鹰钩鼻,一脸的黄色的胡子茬,眼珠子都是黄的,给人一种不干净不清爽的感觉。我真的很难想象,眼前的糟老头子竟然是承德三哥留学时的教授,是承德三哥口中的“恩师”。 无痕姑母与松田青木已经谈了将近一个时辰了,双方的意见完全相反,没有任何的交叉点。博君三叔与我始终保持沉默,恭敬平和的坐着,而三婶母几次要插话,都被博君三叔用眼神狠狠的阻止了。 对于松田青木来说,玉府中的每一个人都熟悉极了,熟悉得使他几乎产生了错觉,觉得如同见到了家人一般的亲切温暖。松田青木的心里非常清醒明白,这是因为他常年研究玉家人,常年观察玉家人,把他们每一个人的容貌、秉性、习惯及优缺点都烂熟于心所产生的错位情感。抛开自己身上的责任和使命不说,松田青木觉得自己是喜欢与玉家人打交道的,他们都如此的彬彬有礼,容貌不俗,让人心情顺畅,赏心悦目。基于此原因,面对固执己见的玉无痕,松田青木并不恼火更不反感。 他的目光时不时的飘向坐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玉玲珑。玉玲珑的气质越发的出众了,仿若一块璞玉开始有了精雕细琢的痕迹,渐渐的有了一点点温润而从容的感觉。如果,宫崎纯一郎见到如此的玉玲珑,怕是更加的不舍得放手了。麻烦,真是麻烦啊!不过,没有关系,松田青木早已经是成竹在胸,一切尽在他的掌控当中。 “所以,我十分感激松田先生的一番美意,只是,玉家恐怕是不能够接受的。” “在日本时,百合子就对承德君十分仰慕。如果,此次的婚事遭拒,百合子一定会痛不欲生的,还请老姑奶奶体谅,请三思。” 我觉得很奇怪,松田青木口中的内侄女竟然不和他同姓,姓田仓,名百合子。松田青木的解释是,田仓百合子是随母姓,但是,我不完全相信,反倒觉得甚是蹊跷,日本应该也是一个男尊女卑的国家,孩子怎么可能随意的随母姓呢?不对劲,不合理。但是,我没有开口问,依然沉默着。 “松田先生,中国有一句古话,‘强扭的瓜不甜,’松田先生还是不要勉强吧。” “老姑奶奶,我知道中国还有一句古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请您再考虑考虑吧。” “松田先生此话怎讲?” “在我们日本如果一个姑娘遭到拒婚的话,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剃度出家,终身不能还俗;二是,自杀而亡。两条都是死路,您怎么能忍心看到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儿,因为您的拒绝而走上不归路呢?” 我开始佩服松田青木了,他有极好的口才,有很强的说服力,有良好的表演才能。松田青木响当当的将了无痕姑母一军,无痕姑母的脸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惊慌,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松田先生言重了,如果是如此的结果,也只能怪苍天不公了。”无痕姑母四两拨千斤的挡了回去。 “您能否告知您拒绝的原因?” “齐大非偶,承德配不起您的内侄女。” “百合子是心甘情愿嫁到玉家的。” “为了承德要一个女子千里迢迢的离乡别井,远离家中的父母兄弟,玉家担待不起。” “百合子一直非常向往中国,她从小就读汉书习汉字,说汉语,算是半个中国通。她到中国来一定会非常习惯,非常欢喜的。更何况,此地有她心爱的人呐!” “感谢松田先生的用心良苦,也感谢田仓小姐的倾慕美意,只是玉家着实无力消受。” 原本在松田青木的心中,女人都是花瓶,样子好看才有存在的价值,一旦年华老去,就完完全全的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玉无痕的表现开始让松田青木的观念有所松动,或许某些女人老了,还是有存在价值的。 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里,玉无痕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对松田青木所有的请求是寸步不让,步步为营,滴水不漏。你有千变万化,她有一定之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没有给松田青木一点机会,一点空隙,而且,最让松田青木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原本应该剑拔弩张的事情,却是在一种奇特的优雅温和的气氛当中进行的,不见烈火熊熊不见刀光剑影,不见血雨腥风,更加不见捉对厮杀的惨烈,却还是能够将松田青木的一切企图牢牢的,密密实实的挡在门外,松田青木忽然有了棋逢对手的兴奋与喜悦。 “老姑奶奶果然厉害,坊间的传闻还是太含蓄了些。”这一句赞美绝对是松田青木的由衷之言。 “松田先生谬赞了。”玉无痕淡雅平静疏远的语气里,听不到半分波动和一丝情绪。 “此次不成没有关系,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我势必要促成此桩婚事。” “松田先生,慢走,不送。” 松田青木在无痕姑母冷漠平淡,高傲的声音里,不卑不亢的告辞而去。 “玲珑,扶我回房。” “等一下,您也太霸道了吧!不管怎么说,承德总是我的儿子啊!您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见呢?”憋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三婶母,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我觉得,日本女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知道过日子,知道心疼自己的丈夫,能够相夫教子,贤惠顺从不就得了吗?您干嘛死乞白赖的非拦着啊!” 无痕姑母无奈而疲惫的闭上了眼睛,神情寂寥而伤感。 “我就没有看出来哪儿不好,您说说哪儿不好,哪儿没称您的意啊?您倒是说话啊!” 博君三叔不由分说的架起三婶母快步走出琢器堂。三婶母的声音呱噪着,越来越远了。 “姑母,您累了,我扶您回房歇息吧。” 我仔细而用力的扶起无痕姑母的胳膊,无痕姑母借着我的力量吃力的站起来,身子还没有站直却忽然晃了晃,无力的跌坐回椅子里。 “姑母,您怎么样?您哪儿不舒服?” 我紧张急切的问道,伸手探了探无痕姑母的额头,不烫。无痕姑母没有说话,微微的摇着头,看来,只是累了,我悬着的心缓缓的放回了原位。无痕姑母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我的心里悄悄的下定决心,以后,无论府里行里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再让无痕姑母操劳了。 ------------ 第十三回炮声隆惊破家国梦 玉承德娶妻莫奈何(4) 更新时间:2012-12-17 “关总管,关总管……。”我扬声叫着。 关起远应声而入,后面跟着一脸担心的云莲。 “姑奶奶,您吩咐。” “你来背姑母回房吧!” “是。” 关起远轻手轻脚的把无痕姑母背到背上,我和云莲跟在后面,一左一右小心的托着,一路护送无痕姑母回房。将无痕姑母安置妥当了之后,我一直守在床边,直到确定无痕姑母已经入睡。我吩咐云莲小心的伺候着,如果,发现无痕姑母有任何的不妥,一定要马上来告诉我。 走出无痕姑母的房间,我低声对跟在身后的关起远说,“起远,陪我走走吧!” 关起远浑身一震,没敢抬头。玉玲珑叫他“起远”,这不是他的幻觉吧,多么熟悉而非常久违的称呼啊!关起远神思恍惚的跟着玉玲珑,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出西小楼的大门。我在前面漫无目的的走着,关起远在后面亦步亦趋的陪着。 “起远,此事你如何看?” “回姑奶奶,小的……。” “以后,没人的时候,还是叫我玲珑吧。” 身后一阵沉默,我听到了关起远变得不那么顺畅的呼吸声。我没有回头看他,继续向前走着。其实,我的心一直非常的笃定,不论我回不回头,关起远都会一直如此的陪着我。 “我觉得,松田青木不简单,他不是教授,或者说不是一个单纯的教授。” “哦,你发现什么了?”我停下了脚步,回头直视他的脸。 “以我的观察,他的眼神步伐,行为举止,都证明了松田青木是一个有着极高功夫修为的人。至于,他的武功属于哪门哪派的……,” 关起远低下头,蹙眉沉思了片刻,轻轻的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对东瀛的功夫门派不是很清楚,只是早年跟随师父习武之时,听师父说,东瀛有一种功夫叫‘忍术’,很是高深难修,修行此武功有所成者,叫‘忍者’。但是,我只是听说,并没有真的见过。” “嗯,你认为他会是你说的‘忍者’吗?” “这个……,我真的很难判断。” “如果,你和他过招的话,有几分胜算?” 关起远沉默了,我知道他不想说假话来哄骗我,又不能说出真话来使我担心。 “我明白了,你和他怕是都无胜算吧。”我半合起眼睑,微微的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了一丝比黄连还要苦的笑。 “起远,依你看,今天,姑母是否说服了松田青木。” 我转过身子,再次向前走去,关起远依旧不远不近亦步亦趋的,陪着, “我觉得没有,今儿老姑奶奶和松田青木,都没有能够得到各自想要的结果,算是棋逢对手吧。” “唉!事情看来非常的棘手呢。” “可是,我觉得,松田青木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是,他不急不躁,气定神闲,似乎早已经成竹在胸了。” “他还能够怎样?玉家可不是小门小户的任他说了算。”我有些烦躁有些激动的提高了声音。我再次停下脚步,狠狠的转过来,与关起远眼睛对着眼睛。 “玲珑,你别这样,此事不是一时三刻就可以解决得了的。”关起远低沉浑厚中透出温柔宠溺的声音,对于我起伏难定的心情一直有着极好的安抚作用。 “起远,我们该怎么办呢?”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关键要看城外的仗能否打赢,只要日本的军队进不了北平城,一切还是有转机的。”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苍天保佑吧!千万不要让日本人进北平城啊!”我双手合十,双眼微闭,虔诚的一心一意的祈祷着。然而,菩萨与苍天都没有听到我虔诚的祷告。 公元1937年7月29日,民国二十六年,旧历丁丑年六月二十二,北平沦陷。次日,天津沦陷。 日本人的铁蹄终于还是踏上了这座富丽堂皇红墙碧瓦,举世无双的城市。我原本满目疮痍的国,生死存亡只在一线之间,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家,喘息在一片风雨飘摇中。 北平城夏天的正午,酷热难当。阳光肆无忌惮的笼罩着它管辖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犹如要将所有的全部融化成水成雨,成雾。天上的阳光毫不吝啬的照射着,地面上的物体汲取了充分的阳光后,变化成灼灼的蒸汽释放出来。 北平的夏日,炽热仿佛是凝固而无处不在的,找不到任何的凉爽之地,无论你是躲到树荫下,还是呆在屋子里。 我深信祖父的教诲,“心静自然凉”,正在琢器堂的偏厅里,一边尽力的处理着事务,一边缓息静气的给自己降温。偏厅的地面上放置着几只巨大铜盘,铜盘里乘着巨大的冰块,每一块冰的后面,都有一把轴扇,来回扇动,可以扇出丝丝的凉爽。越女也在我的旁边用力的打扇,她不停的用嘴呼出热气,有时也似小狗一般的伸出舌头。 “呵呵呵呵,”瞥见越女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难不成,你的舌头也能散热啊!” “可以的,小姐,不信您也试一试啊!” 越女很认真的建议着。我摇着头,苦笑着放下手中的笔。我心里明白,这几天,我一直郁郁寡欢愁眉深锁,越女是故意的逗我开心呢。我刚刚端起茶盏,关起远面有难色的,快步走了进来。 “什么事?” 见关起远愣愣的站着不说话,我放下手中的茶盏,先开口问道。 “松田先生,求见。” 关起远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粗重的叹出一口气,重重的靠进椅子里,轻轻的蹙眉内心深处一阵烦乱,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 “真是阴魂不散!” “姑奶奶,您见吗?”关起远温和的望着我,试探的问。 “你说,我该不该见呢?” “直接回绝恐有不妥,松田先生今儿是穿着军服来的。” “军服?带了兵吗?” 我从椅子上猛的站起来,快速的绕过桌子,几步走到关起远的面前,有些慌张。 “带了几个,但是,都留在府外了,没带进府。” 我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暗自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缓步在偏厅里走动着。 “他这是要敲山震虎啊!如果,咱们这次回绝了他,下次,他就会把更多的兵带进府里了。” “姑奶奶,您有何打算?” “打算?暂时没有,先见一见吧。” 我转过头,对着关起远微笑着点头,关起远回我一个温暖的眼神便退了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轻声的自言自语,“不过,也许非得逼到时候,就有打算了。” 我喜欢站在花园里,等待着夜与晨相溶的一刻,那是灵异诡秘的一刻,许多的灵魂在这一刻离开了肉体,许多的异物在这一刻显现出原形。在夜与晨的接触点上,天堂、人间、地狱都融合在了一起,人、鬼、神都混淆成了一体,妖魅而神秘。 我又清晰的看见了松田青木白天到访的一幕。他的诡异没有变,他的请求没有变,他的言辞没有变,唯一起了变化的是他的服装。我虽然不懂日本的军衔制,但是,亦能看明白,松田青木身上穿着的,应该是一套级别不低的日本军官制服。我的主张没有变,我的态度没有变,我的担心没有变。 松田青木的态度比上一次强硬了许多,而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不行。”松田青木悠哉狡诈的笑着离去的样子,犹如在告诉我,“咱们,走着瞧。” 人在非常时期总会有一种奇异的镇静和麻木,犹如本来就事不关己。非要等到事情完全落幕之后,才会冒出许多的心悸和后怕。但是,到那个时候再呼天抢地的,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我带着如此奇异的镇静和麻木,面对全副武装的松田青木,面对府外及府内,整齐的站立着密密麻麻,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当阖府上下不知所措,乱作一团的时候,我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无痕姑母。”我把手轻轻的搭在越女的手腕上,静静的盯着她, “小姐,您放心,老姑奶奶在佛堂,外面有两个会武功的小厮守着,里面有云莲陪着,不会有差错的。”越女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在我的耳边低低的回话。 “嗯,让关起远也去守着,千万别让姑母知道这儿的事情。” 我不落痕迹的吩咐越女,眼睛并没有看向她。我俩的声音很小,也没有明显的动作,我非常的小心翼翼,不想引起松田青木的注意。 以松田青木的武功修为,如此近的距离,玉玲珑主仆的对话本来是可以听到的,怎奈此时此刻他无法全部的集中精神,所以,只听到零星的几个字,例如,佛堂、老姑奶奶、关起远。松田青木无可奈何的在心里嘀咕, “女人,真是无法理喻的动物,她们竟然可以清晰的说话,而嘴唇不动半分。” 正在琢磨,他听到对面的玉玲珑说, “越女,去搬把椅子,我站累了。” “是,小姐。” ------------ 第十三回炮声隆惊破家国梦 玉承德娶妻莫奈何(5) 更新时间:2012-12-18 越女转身而去,在经过关起远身边的时候,越女快速而低声的把玉玲珑的话,传达给了他。 “关总管,”我高扬着声音叫道。 “小的在,姑奶奶您吩咐。”关起远的声音里透着与我的灵犀一线,他低着头快步走到我的身边。 “去请老姑奶奶。” “是。” 就在关起远转身要离开的时候, “慢,”松田青木喊了一声,“我看就不必惊动老姑奶奶了吧。” 我不满的扫了他一眼,“松田先生,虽然您现在重兵围困玉府,但是,只要我活着,我就还是玉府掌家,这府里的事情还得我做主。” 越女轻轻的把椅子放在我的身后,扶着我慢慢的坐下,“除非,您现在就枪毙了我。” 我对关起远挥了挥手,他头也不回的匆匆走开。我深信,关起远的心里是明白我的,护好无痕姑母便等于保护了我。 “不,姑奶奶误会了,我并无它意。”松田青木不黄不白的眼珠瞅着我,他对我恭敬的点头,腰稍稍的弯了一下。 “哦,是嘛!”我挑高了一边的眉毛,斜视着他。片刻,我忽然莞尔一笑,温和的说, “不过,我不会介意的。你们蛮夷小国不懂得我泱泱中华的礼节,也属正常。” 松田青木神情散淡居高临下的瞧着玉玲珑,他不想与她斗嘴,此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此次前来拜访贵府,依然还是有关鄙人内侄女的婚事,不知道您考虑的怎么样了?”松田青木索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拜访?”我挺直脊背仰起下巴,瞪大了眼睛,声音提高了几度,“您的拜访方式真是特别啊!” 我用眼睛一一扫过松田青木身后武装配备整齐的日本兵,嘴角微微的翘起,鄙视的斜视着他。 “您不必在意他们,只当他们是装饰或者是透明的就可以了。” 松田青木岔开胯站立着,双手背在身后,轻轻仰起的秃头在阳光下发着阴森的光,瘦长尖刻的下巴向前翘起。仿佛他身后的士兵真的只是他的装饰而已。 “多么昂贵的装饰啊!玉府承受不起。” 我把身体靠近椅子里,收回目光,低下头咬紧牙关,突然感觉到了深切的悲哀和疲惫。但是,我不能认输不能倒下。 “您和您的这些装饰,把玉府上下搅得是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您竟然还大言不惭的问我什么婚事!松田先生,我请问您,这是哪家的道理?”我抬起头高声的质问着松田青木。 沉默、寂静,仿佛烈日炎炎下站满了人的玉府前院里,瞬间,人去屋空,空无一人般的死一样的静寂。每一个人都能够听到自己不均匀的呼吸声和“怦怦”的心跳声,谁都不敢动半分,谁都不敢发出哪怕是极细微的声响,甚至连太阳都小心翼翼的不去碰触这一片死寂。 “哈、哈、哈哈哈哈……” 松田青木无所顾忌的,放肆的大笑起来。狂妄尖锐的笑声犹如被火烧着了尾巴的猫一般,狂乱的撕碎了灼灼烈日下固体的炽热,瞬间,我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寒冷之中。 “我有一份大礼送上。” 松田青木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谦和平稳,只剩下了傲慢与轻蔑。随着松田青木挥动的右手,我看见了于逢春。他被两个日本兵用枪抵着后背,连推带搡的来到了我的面前。我茫然的站起身子,直直的看着于逢春,他的脸色惨白,神情慌乱而迷茫,中分的短发有些凌乱,衣服还算整洁,但是,脚步踉跄不稳。 此时此刻,我终于从麻木的镇定中逐渐的清醒过来,心底深处的恐惧开始缓缓的向身体各处蔓延。我狠狠的抓了一下领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缓, “松田先生,这是何意啊?” “好意,绝对是好意。”松田青木略带着嘲讽的语气,皮笑肉不笑的走到我的面前, “于家和玉府的关系可谓深厚,玉府如此喜事,怎能不通知于家呢!” “松田先生说笑了,玉府有何喜事?怎么我却不知?” “百合子与承德的婚事不正是一桩喜事吗?” 我看到松田青木黑少黄多的眼仁儿里,清晰的写着,“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慢慢的坐回椅子里,努力的平顺着自己的呼吸,我知道,留给我权衡利弊的时间不多了,今天我必须做出决定。时间缓慢的爬着,我的大脑迅速的转动着,夏日的阳光彻底的失去了它的威力,一股从肌肤深处散发出来的寒冷,使我的身体不停的打着哆嗦。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拼命的控制住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我在害怕。从松田青木略显焦急的脸上,我知道,我控制得非常出色。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越女急忙伸过一只胳膊让我扶住,只有我和越女知道,我扶住她的手一直在发抖。 “请松田先生屋里说话。” 我听到了自己伪装的很好的声音,我对自己很满意,“于大夫也一起吧。” 越女扶着我率先向琢器堂走去,我的身后跟着松田青木,于逢春以及他身后两个持枪的日本兵。琢器堂正厅里,三人各自落座,越女站在我的身边,两个持枪的日本兵把守在门口。丫鬟战战兢兢的上过茶,退了出去。 “婚事我可以答应,但是,我有条件。” 松田青木以标准的军人姿态坐在椅子里,用猎人欣赏上好的猎物的目光看向我。他没有说话,耐心的等待我的下文。 “第一,不要再以任何方式为难于家;”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木然而失措的于逢春。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不知道在如此的情形下,李淑媛会怎样!应该不会如同此时的于逢春一般的凄凄惶惶吧!” 松田青木微微的点头,不假思索的同意了我的第一个条件。 “第二嘛……”我停顿了下来。 两天前,我听到消息,同行业里的一位老前辈,因为不想给日本人做事,又想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被逼无奈服毒自尽。我想,我应该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向松田青木要一个保证。我端起茶盏沾了沾嘴唇,放下茶盏,目光平视着松田青木浑浊的眼睛, “第二,玉家的人不在你们的商会里担任任何职务。” 松田青木目光不动,我看得出来,他在犹豫,“如果,是自愿呢?” “玉家的人,自愿不自愿的,要我说了算。” 松田青木黄色的眼仁儿里刮过一道闪电,光秃秃的头顶仿佛在冒烟, “可以。”他的声音里,无法听出任何的情绪。 “最后一点,您的侄女既然进我玉家门,成我玉家媳,一切便要由玉家说了算。” 我的声音始终平稳,然而,在长而浓密的黑发下,一颗一颗的汗珠顺着后脖颈滑落进衣领,衣服渐渐的被汗水湿透,冰凉冰凉的贴着我的皮肤。 “不知道,‘一切’都包含什么?” “从她踏入玉府大门起,所有的一切,也包括如何迎娶。” 松田青木一下子就明白了,玉玲珑显然是不打算大张旗鼓的迎娶田仓百合子的。如此,会不会影响已经布置妥当的计划呢?也罢,婚礼并不是他的目的,只要田仓百合子能够进玉家,计划还是可以照样执行的。 松田青木的心里快速的权衡着,反复的考量着,最后,他说,“全凭姑奶奶安排。” 松田青木和他的日本兵如同潮水一般,从玉府中退去。我强打着精神,派了六个强壮机灵的小厮,套好了马车,送于逢春回家。我知道,他有话要和我说,可是,我没有心思更加没有精神听他说。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平安的送回家。 送走于逢春,我和越女悄悄的探望了无痕姑母,望着平静安详的在佛堂礼佛的无痕姑母,我无声无息的瘫倒在佛堂门外。仿佛在那一刹那,所有的力量、支撑、理智、伪装、思想都被剥离了我的躯体,我化成了干干净净的一缕青烟。但是,即使我真的能化作一缕青烟,我也无法扶摇直上,我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羁绊,太多的责任。 我紧闭双眼,但是,我是清醒的。我听到了越女惊慌的低喊声,还有,关起远抱起我时,不安的呼吸声。 承德三哥和田仓百合子的婚事,在我的刻意安排下,没有惊动任何族人。没有热闹的宴席,没有喜庆的朱红,更没有满堂的贺喜之声。只有一顶大红的花轿,依照规矩,由玉府的正门抬进了府内。 我明白承德三哥心里的委屈,也清楚三婶母的不满和怨恨,我只是无法知道,身为新娘的田仓百合子是不是也有一样的委屈和怨恨? 婚礼前,我把承德三哥约到了我的花圃,我身穿一件紫罗兰颜色的,锦缎高领散袖长旗袍,旗袍的下摆处绣着一串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发髻高高的盘于脑后,其间点缀着颗颗白色的珍珠。我怀抱着琵琶,端坐于花圃之中。 望着一身灰色中山装,修长挺拔温文尔雅,缓步走进来的承德三哥,我说, “三哥,听我弹奏一曲,可好?”话音刚落,琵琶声响起。 玉承德有些失神的听着,玉玲珑从来不曾在人前演奏,他的心随着铮铮的琵琶声,渐渐涌起了不安。许久,玉承德才分辨出,玉玲珑今天弹奏的曲子是一首古曲《十面埋伏》,乐曲时快时慢,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汩汩流水,时而苍劲有力,时而温柔婉约,凄凄然如抽刀断水,急急然如风起云涌。 弹奏者已经进入了乐曲里,不能自拔,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不见了身外的世界。听者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感染,随乐曲跨越千年,来到了铿锵的古战场,面对茫茫的十面埋伏。直到最后的一个音符消失在姹紫嫣红中,玉承德依旧失神的站着。 “三哥,觉得还可入耳吗?”我乖巧柔顺的问道。 “岂止,真的好极了。”承德三哥温和的笑了。 “三哥,您知道,我从不为任何人演奏,包括姑母。” “是的。” “今天,这一曲,我有两重意思,一是道歉,二是感谢。” “我不太明白。何为道歉?何为感谢?” “感谢您为玉家做出的牺牲,我知道三哥的委屈。至于道歉……” 我把琵琶交给了越女,对她点了点头,越女退出了花圃守在院子门口。我站起身,走过开得分外灿烂明媚的鲜花,站定在承德三哥的面前, “我希望,成婚后,您不要和她圆房,我不能让玉家后代的身上,流淌着仇人的血脉。” 我听到自己的冰冷而不容质疑的声音,承德三哥的脸色在我的眼睛里慢慢的失去了颜色,变得苍白。 正是,离人泪漫撒苍穹,乱世魂无依无托。 夜沉沉十面埋伏,野茫茫无处藏身。 ------------ 第十四回凤求凰逼嫁掌家女 玉承智造假藏宝藏(1) 更新时间:2012-12-19 阴影,无论在阳光下还是在月光下,阴影都无处不在。尤其是夏日里的阴影显得格外的宽大丰满。在如此霸道浓密的阴影下,面对面的站着两个模糊的影子,彼此之间轻轻的低语仿佛幽灵的梦呓。 “主人说‘如此寒酸的婚礼委屈你了’,但是,希望你能够识大体,明白吗?” “明白,请主人和大姐放心。何况和大姐比起来,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嗯……你刚来,不要急于行动,老老实实的呆着。也不要来找我,需要时,我会找你的。” 一个影子转身离开,迅速的消失在黑暗中。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影子也离开了。阴影里的风挤在树叶花瓣之间默不作声,仿佛刚才的一幕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商代、汉代、唐代、宋代、元代、明代、清代,千年前的玉铲、玉璜、玉玦、刚卯……,百年前的青玉天马、白玉人物带板、青玉云纹耳杯、白玉龙把盏、青玉飞天珮、白玉三羊壶、碧玉双耳活环龙纹尊、玛瑙葵花式托杯、翡翠盖碗……,还有刻着琢玉大师陆子冈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白玉、碧玉、墨玉、翡翠、玛瑙、玉髓、独山玉、绿松子、寿山石、青田石没有一件不是稀世珍宝,没有一件不是活物精灵,没有一件不是玉家祖先的血泪凝结。 我一件一件的细细把玩,仔细擦拭。在我的手中她们婉转温柔、美丽温润,我开始明白为什么祖父会说,“玉石有灵。” 她们都在这儿,她们都有魂,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玉石魂。可是,在如此的乱世中,我要如何才能保全这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玉石魂啊?!我独自站在幽幽暗暗的地堡中心,感觉到四周是乞求的目光。原来,我与她们之间心有灵犀,我与她们之间休戚相关,如挚友、如亲人、如血脉。 “放心。”我说。 我打着灯笼走出地堡,关好闸口,推开房门,等在门外的越女接过我手里的灯笼,熄灭。我抬眼望去,盛夏午后的醉梦斋满满的碧绿,平静安宁、平和舒适,完全没有受到外面世界的一点点的影响。我和越女能够顺利的出城到醉梦斋来,是松田青木的首肯,算是玉家接受田仓百合子的一点点回报吧。 我并不害怕松田青木知道醉梦斋里的秘密,因为,如果没有我的指点和我手里特制的玉石钥匙,就算他把醉梦斋夷为平地,也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所有的人都在猜测,玉家如此大的家业,一定会积攒下不为人知的秘密宝藏。但是,究竟如何?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连玉家自己人都无法参透,外人就更加无从下手了。 如今的玉家知道醉梦斋秘密宝藏的,只有无痕姑母和我。虽然如此,在变化莫测的乱世之中,沉浮无法随意,聚散无力随缘,我还是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才好。 宵禁之前,我和越女回到玉府,梳洗卸妆之后,越女奉命把关起远请进了我的房间。 关起远是第二次上了西小楼的二层,第一次被请进玉无痕的房间,第二次来到了玉玲珑的房间。 房间里灯光昏黄,昏黄的灯光下是满满的玫瑰花香,玫瑰花的香气里玉玲珑穿着家常的绣花丝绸裤装,倒骑在窗边的椅子上,下巴轻轻的放在椅子背上,眼神朦胧迷离望着窗外,没有焦点。关起远确定玉玲珑知道自己来了,她没说,他没动。 屋子里带着花香的空气如同一只好动的小鹿,轻快的流动旋转,自由的跳跃躲闪,一会儿跳到她的身边嗅一嗅她的脸颊,一会儿跑到他的旁边蹭一蹭他的衣袖。但是,她没说他依然没动。不知道过了多久, “唉……,”一声幽幽长长的叹息,“起远,怎么办才好呢?”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没有回头看关起远,“这个家从来没有过的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我真的是无计可施了,可是,难道我能够散手不管吗!” “有何难为之事,您说出来,或许……,”关起远犹豫了,他真的可以帮她吗?他行吗? “起远,你应该知道,咱们玉家有一批古玉,我想让你帮我想一个万全的法子。” 我明白关起远,明白他心里的委屈心里的苦。我的出走,玉珀的死,战争爆发,家园零落,还有许许多多无法预知的事情,他无力改变无法阻止,这一切狠狠的、严重的打击了他,使关起远由往日年少得志时的踌躇满志,英气勃发,变成了今天有些瞻前顾后,唯唯诺诺的中年总管。 但是,他对玉家的心没有变,他对我的感情没有变,他的聪明智慧,他的犀利矫捷没有变。我突然有些可怜他了,可怜的关起远啊!今生遇到我,该是你的大不幸啦! “起远,你有法子吗?”见他默不作声,我追问了一句。 关起远抬起头,深邃如同古井一般的眸子无限温柔的望着我。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我的面前, “您看,造假,如何?” 关起远一字一顿的说出六个字,我沉默了,细细琢磨,似有所悟,但,还是不甚明白。 “能再说清楚一些吗?” “二爷是业内公认的玉石行家,既然是琢玉的高手,便一定也是造假的高手。要想保全古玉,不如先让二爷照葫芦画瓢,把古玉都复制一份,把真的藏好,至于赝品嘛……万不得已的时候,把赝品献出去。” “是个好主意,就怕有真假难辨的一天。” “让二爷做个记号。” “嗯,”我用力的点了点头,新的问题接踵而来,“这可不是个小动作,如何能瞒得过日本人?” “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以让二爷称病不出,就算是她有心打探,以她的身份也不好进二爷的屋子啊!” “我怕的不是她,是……三爷。” “啊!这就难办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忽然感觉到夏日里固体的炎热,使人窒息、烦躁,“你先回去吧,我再想一想。” 关起远无奈的站起身子,把椅子搬回原地,脚步迟疑的向房门走去,没走几步,他站住了,侧过身子,回过头, “玲珑,别怕,我一直都在。” 小心翼翼的语气里蕴藏着无限的柔情与坚定。我仰起脸,对他甜甜的、温柔的笑了, “我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反反复复的衡量着此事的可操作性,仔仔细细的琢磨着每一个细节,我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几天后的早晨,一个日本军官带着一对日本兵,很客气的出现在我的议事厅里,军官恭敬的递上一张名帖,名帖上写着“宫崎纯一郎”,我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平静的瞧着眼前的日本军官,他用生硬的中国话对我说, “请您随我走一趟。” 我微笑的点了点头。我将府中诸事交给了关起远,带着越女上了日本军官的汽车。 汽车行驶了不久,停了下来,日本军官依然恭敬的为我打开车门,“日本国驻京宪兵司令部”的牌子赫然出现在眼前,我扶在越女手腕上的手,猛的抖动了一下,越女用另一只手紧紧的按在我的手背上, “小姐,小心脚下。”越女的声音出奇的平和舒缓。 我悄悄的反握着她的手,我俩对视,笑意写在眼底。我明白,如果有必要越女会与我并肩战斗,抗击一切强敌。走进大楼,我的四周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我的耳边充斥着若隐若现,忽远忽近,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站在宫崎纯一郎的办公室里,我看到,宽大的办公室,宽大的沙发,宽大的书桌,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装饰。全套的红木家具冷冷的站立着,没有半分人的味道。 整齐笔挺的军官服,刻板的罩着身体;脚下一尘不染的马靴,反射着寒冷的暗光;过肩的长发整齐的扎在脑后,罩在刻板的军帽下;苍白而冷漠的脸孔上,没有了金丝边的眼镜,没有了斯文的笑容。宫崎纯一郎如同一件红木家具一般,站立在屋子的中央,浑身上下透出野兽凶狠贪婪的气息。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宫崎纯一郎?是记忆中那个口中念着《凤求凰》的风流书生?还是眼前这个铁板一般冰冷生硬的军人?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我想也许连他自己都不会完全清楚吧。 宫崎纯一郎的目光牢牢的钉在玉玲珑的身上,黑丝绒高龄无袖的暗花旗袍,包裹着凹凸有致的身体,脚上穿一双同样材质同样颜色的绣花鞋,头发被梳成“s”型的发髻,高高的一丝不乱的盘在脑后,垂丝般的刘海轻柔的罩着光洁的前额,发髻、耳朵、脖子、手腕上装饰着全套的粉色珍珠首饰。整个人如同白玉雕像般散发着清冷孤傲的光泽,围绕在她身边的一切,刹那间,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 第十四回凤求凰逼嫁掌家女 玉承智造假藏宝藏(2) 更新时间:2012-12-20 宫崎纯一郎倏然明白,为什么松田青木会千方百计的阻止自己见玉玲珑了。 “师父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不会对这样的玉玲珑放手的。”宫崎纯一郎的心里暗自嘀咕。 “请坐。”宫崎纯一郎身形未动,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不必。”我的神情散淡,态度傲慢,声音冷漠。 “有事还是坐下说吧。” “没有分别,请讲。” 宫崎纯一郎脸上突如其来的笑容,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他走动着,马靴敲击着地板发出“咔咔”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的恶鬼咀嚼着人的骨头一般,阴森恐怖。 他停在沙发前,转身,坐下,说,“请嫁给我!” “不可能。”我的话不用经过思考,不需经过大脑,冲口而出。 “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我怕你会后悔的。” 我嗅到了宫崎纯一郎身上狼的味道,我停顿了下来,我可以不顾及自己的生死,但是,我无法无视玉家的存亡。 “凡事是需要瞻前顾后的,我可以给你十五分钟,考虑一下。”宫崎纯一郎看出了我的犹豫,而且他更加知道我的软肋。 我不急不缓的走到他的面前,他站起身子,与我脸对脸,“请您出去,我要一个人呆着。” 宫崎纯一郎耸了耸肩膀,趾高气昂的走出房间。 我瘫坐在沙发上,苦恼的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的摩擦着额头。 “小姐,咱们真要答应他吗?” 越女的声音在耳边低低的响起。我没有睁开眼睛,微微的点点头,又轻轻的摇摇头。电光火石之间,触动了我的一个想法,也许这就是我等待的机会。 我睁开眼睛,站起身子,有些激动有些兴奋有些失控的,在房间里急速的走动。沉着些,再沉着些,我放慢了脚步。如果我现在答应宫崎纯一郎,他会迫不及待的迎娶我,但是,我需要时间,我需要拖延他。如果我现在不答应,恐怕我和越女都回不去了。怎么办呢? “越女,我吩咐你做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小姐,放心。” 越女(干)净秀气的脸上,露出我熟悉的浅笑。我决定,先回家,再想办法。身后,响起了马靴的声音,我转过身子, “我同意。” “何时?”宫崎纯一郎得意洋洋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兴奋。 “随你。”我冷冷的回答。 宫崎纯一郎的脸上浮现出斯文的笑意, “来人,送玲珑小姐回府。”听到这一声吩咐,我的心里偷偷的松了一口气。 走出房门,缓步前行,一条长长的楼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忽然知道自己该如何的拖延时间了。我面不改色沿着一级一级的楼梯向下走,我用我的左脚猛的绊住了我的右脚,我的身体无法控制的向前倾倒,在越女伸手要拉住我的时候,我轻轻的躲开了,我看见越女眼中闪动着不可思议和了然的光。 我很幸运,虽然从高高的楼梯上滚落,但是,由于楼梯的坡度很小以及救护及时,我只是左脚的脚踝骨骨折,和一些皮外伤。那个被宫崎纯一郎吼个半死的日本军医一再保证,只要好好休养,绝对没有大碍,三个月后一定可以完全恢复。十分不巧的是,在我休养期间承智二哥也突然患了重病,大口大口的吐血,府中传言四起,说是二爷得了肺痨,会传染的。于是,承智二哥卧床期间,除了二嫂杨柳,无人敢靠近他的房间半步。 而我为了躲清静,也为了早日康复,将玉府中大小事情,大小人都交给了关起远,带上越女,由宫崎纯一郎护驾,来到了醉梦斋养病。 那一天,承智二哥躲在我的马车座椅下面,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醉梦斋。原本宫崎纯一郎坚持用他的汽车送我,可是,我受伤的脚踝在他的汽车里无法伸展,无奈之下,还是用了他眼中的原始工具。 自从那日起,醉梦斋外暗探不断,经常有陌生人或来借东西,或来讨水喝,趁机监视我们主仆。而醉梦斋内,承智二哥夜以继日的呆在暗无天日的地堡里,吃穿用都由越女送进去,至于造假所需要的材料,只能动用醉梦斋里原本有的原料,实在不行,越女就从外面偷运进来一些。但是,大部分还是就地取材,因为越女从外面偷运不仅数量有限,而且安全无法保证。此事一旦有半点的泄露,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此时,醉梦斋院子里浓密的绿色中,我舒服的窝在躺椅里看书,我的左脚摆放在椅凳上,脚踝的位置缠满了纱布。越女在我的周围不停的打扫着庭院,擦拭着绿萝的叶子,浇灌着花圃里的花朵。在外人看来,我在看书,她在干活,并不相干。但是,只有我俩明白,我和她正在交谈。 微微的动着嘴唇,发出很低很细小的声音,就可以交谈。这是我和越女长期相处中得到的无与伦比的默契,只有彼此知道彼此在说什么。 “告诉二爷,不要太辛苦了。” “奴婢劝过了,可二爷不听啊!” “跟他说,能做多少算多少吧,毕竟咱们时间有限。” “二爷说了,他先捡要紧的做。” “唉!这次真是苦了二哥了。” “可不是嘛,奴婢眼瞅着二爷一天比一天瘦。” “熬吧,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小姐,三个月以后,您真要嫁啊!” “绝不,我宁死不嫁!” “小姐,您不是总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总会有办法的。” “嗯,也对。过一关算一关吧。” “小姐,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给二爷多做些好吃有营养的,别让他太操劳。” “奴婢知道了。” 越女回到屋内,院落里浓荫下,只留下我一个人。我放下手里的书,痴痴呆呆的坐着,已经很久很久了,我都不记得上次这样子的发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远处的天边,绚烂妖媚的落霞缓缓的降临人间。我眯起眼睛,落霞的万丈光芒直刺进我的眼眸,在我的眼眸中渐渐的变得光怪陆离,变得诡异离奇,变得鬼魅而阴森。 北平城的远郊,延庆,严家村。 严家村是一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落,村子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出山的泥土小径。全村不到二十户人家,稀稀落落的分布在远远近近的山坳里。 玉博文和莫言在此安家已经有半年多了,两个人都喜欢村子的与世隔绝,喜欢村民的质朴憨实,喜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清晨,太阳(水)淋淋的爬到了山坳里,睡眼朦胧的瞧着一户农家,矮矮的土坯墙围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两间连排坐西朝东的土坯房,房门虚掩。 院子里,一位身穿土布,农人打扮的小妇人正在紧张而愉快的忙碌着,先用水将地面掸湿,再用扫帚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喂鸡、喂鸭、喂猪、劈柴、烧水、做饭。 当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院子里飘起一阵阵饭香的时候,院子的大门被“吱吱呀呀”,犹犹豫豫的推开了。一垛柴从门外一瘸一拐的挪了进来,柴垛下是一个佝偻的人影。 “洗一洗,吃饭吧。”莫言对人影说。 人影没有停顿,没有说话,似乎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背着柴一瘸一拐的向院子里的柴垛挪着。莫言也习惯了,自顾自的回到了厨房里。 这个怪人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了,是玉博文在出山的路口捡到的,刚捡到他时,他瘦的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瘦瘦小小的身体上满是青紫溃烂,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 幸亏玉博文粗通岐黄之术,抱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心态,大着胆子下药,药也都是从山上这一点那一点的采来了,没想到竟然稀里糊涂的把他医好了。慢慢的他可以进食、下床了。 这时,玉博文和莫言才发现,他的脸已经毁容了,似乎被大火烧过一般。莫言最害怕看他的那张脸了,那张脸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一半清秀一半狰狞,一半皮肤光洁如水一半坑洼不平血肉模糊,如同把京剧里书生和李逵的脸谱同时画到了同一张脸上一般。 他的腿是瘸的,却能上山打柴,他不会说话,却能够听得到。玉博文与莫言商量,可怜他无处安身,就让他留了下来。从此,家里的粗活、脏活、累活,他统统都包下了,他总是不吭不响,让人完全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开始的时候,莫言很不习惯,经常会被他吓到,渐渐的,莫言发现他很善良也很老实,也就慢慢的放心了。 与他相处的越久,莫言越觉得他是个怪人,或者说他并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如影子、如幽灵。莫言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好在他似乎并不介意称呼的事儿。玉博文曾经试图为他起名字,都被他的沉默拒绝了。莫言真的糊涂了,他是太在意呢?还是太不在意呢? ------------ 第十四回凤求凰逼嫁掌家女 玉承智造假藏宝藏(3) 更新时间:2012-12-21 莫言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早饭收拾上桌。早饭是一粥一菜,粥是杂合面的,菜是疙瘩咸菜条。望着饭桌上的一粥一菜,莫言的心里深深的叹息着, “唉!真是委屈博文了,他哪里吃过这样的饭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很久都换不到白米了。” 来到严家村以后,玉博文就在村上的私塾里当起了教书先生,虽然没有薪酬,但是,学生的家长都会定期的交付一些吃的用的,权当酬劳。莫言在家里洗洗涮涮,也帮着村里人写写算算。两个人的生活过得还算平静惬意。 可是,山外面突然打起仗来了,严家村表面上还是如往日般宁静祥和,但,实际上早已人心惶惶。谁都无法预测,残酷的战争何时会把这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庄席卷进地狱最深处。 “啊……” 一声半鬼半兽般的嚎叫,撕裂了农家小院清晨的安静平和,莫言和玉博文同时冲到了院子里,眼前的情景将二人惊得是瞠目结舌。刚刚还如同影子一般模糊飘渺的人,现在却似沉睡千年忽然被惊醒的野兽,咆哮嚎啕,双目充血,横冲直撞,撞翻了鸡窝,撞塌了猪圈,撞倒了矮墙。他似乎在翻找着什么东西,嘴里还不停的念念有词。 玉博文直觉要冲过去阻止他,被莫言一把拦住,“不行,你对付不了他。你别动,我到村子里找人帮忙。”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出门外。 五六个壮实的农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把他用绳索牢牢的捆绑住,丢到了院子的一角,他还在不停的挣扎,不停的嘶叫,不停的扭动着身体。 “我的玉我的玉我的玉!把我的玉还给我!我的玉我的玉我的玉!把我的玉还给我!” 直到此时,莫言终于听清楚了他的喃喃自语。 “玉?什么玉?他的身上有玉?咱们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呢?”玉博文显然也听到了,满腹狐疑的问道。 “别听他胡说,瞧他那个熊样,他会有那么稀罕的物件儿?”青年农人用鼻子不屑的哼着。 “可不能那么说,人不可貌相啊!”老年农人一边说一边看向拼命晃动着身体的他。 “什么玉不玉的,我看是得了失心疯了。文老师,还是请个郎中看看吧。”壮年农人很是担心的建议。 玉博文一直告诉村民他姓文,所以村里人都称玉博文为文老师,称莫言为文嫂子。 “多谢各位,多谢各位啦!一早上就麻烦各位,真是不好意思。我看,他也不闹了,各家地里的活儿都忙,先请回吧。”玉博文拱手为礼,谢过各位邻居。 “也好,咱们回吧!” 众邻居散去,莫言将大家送出院门,一谢再谢。转身关闭院门的一刹那,门柱旁的角落里,一团红不红黄不黄的东西,吸引了莫言的注意。她弯下身,拾起那团东西,仔细的塞进衣袖里,关好院门。 莫言若有所思的蹲在他的面前,他已经不闹了,现在正神经质的用身体和后脑勺不停的撞击背后的土墙,口中依旧念念有词。莫言不敢贸然的解开他的绳索,怕他再次折腾起来,但,又觉得他实在是可怜,便将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松了松,也许他能好受些。 站起身,莫言走进厨房,把早饭端进屋里给玉博文。看着玉博文难以下咽的表情,嘴里还不停的说着“好吃,好吃。”的样子,莫言的心里无法言说的酸楚。 最近几天的夜里,玉博文整晚整晚的咳嗽气喘,为了不影响莫言休息,玉博文便整晚整晚的坐着。莫言知道他醒着,却不敢起身,强迫自己就那样清醒的躺着。莫言决定把家里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鸡蛋鸭蛋拿到集市上卖掉,给玉博文看病抓药,但是,此事不能让玉博文知道。 莫言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在院门口拾起的那团东西,仔细的把它拿出来,放到玉博文面前的桌子上,“博文,你看,这是我刚才在院门口拾到的。” 玉博文放下碗筷,拿起那团东西,与莫言肩并肩头挨头细细的查看。 这是一个小小的绣囊,磨损得很厉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图案了,应该是有人经常性的用手来回摩挲的结果。但,还是依稀能够辨认出原本的红色缎面上绣着黄色的丝线。很精致很贵气,不像是这里的村民能够用得起的东西。 玉博文端详良久,然后,小心翼翼的打开绣囊,从绣囊里露出一根红丝线。玉博文轻轻的拽住红丝线,向上轻轻的一提,一件细致精巧,晶莹剔透的玉挂件呈现在眼前。 “好精致啊!好玉好手工!怎么这么眼熟呢?”玉博文全神贯注的瞅着,心里不住的嘀咕着。 “呀!给我!”身旁的莫言惊叫了一声,一把把玉挂件夺了过去,霍然站了起来。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呀?!完全不可能!完全没有理由啊?!” 莫言如同困兽一般来回急促的走动着,她的眼睛牢牢的瞪着手中的玉挂件,口中不停的自言自语着,对身边玉博文惊诧而担忧的神情毫无察觉。 猛然间,莫言刹住了脚步,横着冲了出去,直接冲到了被捆绑在院子里的他的面前。莫言的目光死死的钉在那张半人半鬼的脸上,她的双掌合在一起,紧紧的攥着那个玉挂件,手控制不住的发抖,一声长一声短的喘着粗气,汗从手心、额头、鼻尖不停的冒出来,浑身上下颤抖得无法自控,说不清楚是热还是冷。 突然,她转身跑到了院子的中央,一下子合上双眼,张开嘴巴狠狠的呼吸了几次,山村里混合着青草和泥土气味的空气,直接冲进莫言的嘴里,然后被吸进大脑里,她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定下神。 莫言缓缓的回过头,望了一眼痴痴呆呆的他,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猛的狠狠的不断的拉扯着,眼泪夺眶而出。 她一步一停顿的回到他的面前,缓缓的蹲下身子,伸出右手轻轻的遮住他脸上那一半的魔鬼,她的手不能停止的颤抖着,可是,她依然清晰的辨认出了他脸上那一半的天使。她颓然的瘫坐在地上,手臂紧紧的抱住膝盖,脸深深的埋进臂弯里,放声大哭。 自始至终,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玉博文一直静静的站立着,静静的看着,没有动也没有发问。瘫坐在地上的莫言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抑制不住的抽啼声。 “博、博文,我知道他是谁了。”莫言一边抽啼一边对呆若木鸡的玉博文说。 “啊!谁?”玉博文猛的回过神,急忙把莫言从地上扶了起来。 莫言依然回到他的身边,脸上泪痕未干,目光中是满满的柔情和心疼,她很费力的帮他解开了绳索。四肢得到解放的他,脸上又有了狂野之气,莫言没有变色没有惊慌,没有后退,她轻轻的对他伸出手,轻轻的摊开手掌。他一看到莫言手掌心中躺着的玉挂件,脸上的狂野之气立即烟消云散了。 他小心翼翼的拿过玉挂件,仿佛拿过世界上唯一仅存的珍宝,无比的小心,无限的欢心,无穷的舒心。他抬起头,对着她笑了。这绝对是莫言见过的最古怪最心酸,最无法解释的笑容,犹如天真无邪的孩童最纯净清澈的笑容,与狰狞可怖的魔鬼最冷酷残忍的笑容,相互融合相互交织,相互难舍难分。 “博文,来帮帮我,把他扶进屋里。我有话对你说。” 玉博文依言而行,两个人合力把温顺得如同羔羊一般的他搀扶进了屋子里,莫言打来了清水,给他擦洗干净,把他舒服的安置在床上,自己端正的坐在凳子上,与深陷在椅子里的玉博文默默相对。 “他是马家的孙少爷。”莫言低低平缓的说出了答案。 “谁?”玉博文在椅子里坐直了身体,似是没有听明白一样的追问。 “他是与玲珑小姐青梅竹马的马家孙少爷,马子服!” 玉博文大惊失色,霍然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两个人齐齐的看向聚精会神的盯着玉挂件的他。 “你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 “有何凭证?” “看见他手里的玉挂件了吗?那是尊玉石弥勒佛,是二爷亲手雕琢,送给玲珑小姐笄礼的礼物,绝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还有,自从他来,你我都没有好好的看过他,因为,他的脸实在是让人无法正视。现在,你仔细看一看他没有被毁掉的那一半脸,就会明白他真的是马家孙少爷。” 莫言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子,让玉博文坐到她刚才做的地方。玉博文的动作和莫言刚才在院子里所做的动作一样,用右手遮住了他被毁掉的那一半脸。玉博文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慢慢的紧紧的蹙到了一起,一层水雾慢慢的浓浓的在眼睛里升起。 “子服,子服,你还认得我吗?” 玉博文的双手牢牢的抓住马子服的双肩轻轻的摇动着,马子服抬起眼睛,望着他,眼睛里渐渐的有了焦点有了光彩,有了生气。一个古怪的笑容慢慢的爬上了马子服秀气而狰狞的脸,他对着玉博文拼命的点着头。 ------------ 第十四回凤求凰逼嫁掌家女 玉承智造假藏宝藏(4) 更新时间:2012-12-22 落霞的色彩透过纸窗子柔和的笼罩了进来,玉博文和莫言都感觉到了无以言说的兴奋与疲惫。这一天,这一天是他们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所有的酸甜苦辣,一切的喜怒哀乐,全被搅拌在了一起,完完全全的扭曲错位。让人彻彻底底的糊涂,使人再也弄不清楚究竟该爱还是该恨?该笑还是该哭?该庆幸劫后余生还是该悲叹世事无常?苍天其实是一个最顽劣的孩童,最喜欢捉弄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们,让我们爱不是恨不成,哭不得笑不能。 醉梦斋的地堡里被烛火照得通亮, “二哥,您真的是太神了!完全的真假难辨呢!”我欢呼雀跃,溢于言表的喜悦感染了承智二哥, “呵呵、呵呵,玲珑,你过誉了!”承智二哥羞涩不安的将双手在衣服上来回的搓动,傻笑着。 “二哥,真的是辛苦您了。让您呆在不见天日的地堡了,我真是过意不去呢!” “傻玲珑,我又不是总呆在这儿,不做活儿的时候,或者吃饭的时候,越女都会带我上去休息的。不过,我觉得很好奇,如此幽闭的地堡里,竟然有空气流通。” “是啊!这里应该有通风口的,只是咱们看不到而已。” “玲珑,这些假玉器你打算怎么处理啊?”承智二哥一本正经的瞅着我。 “假?二哥,这些玉器可不能说‘假’,首先,您是当代的琢玉大师,其次,这些玉器的用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好玉石啊!不过,与真品相比,算是赝品吧。至于这些赝品如何处理,二哥,您不要问。我想知道,这些赝品您能辨别出来吗?” “当然能,你看,每一件赝品我都作了记号,在这儿……”承智二哥一边说一边拿起手边的一只玉碗,正要把记号指给我看, “二哥,”我对他摆了摆手,“您作的记号,只有您一个人知道就好,不要告诉第二个人。” 承智二哥放下手里的玉碗,神情了然的对我点了点头。 “二哥,明天宫崎纯一郎会用他自己的汽车送我和越女回府,您只能在地堡里等到天黑再回府了。您从后花园的西角门进府,我会让越女等在那儿。” “好的,我知道了。” “还有,这个给您。”我从左手腕上摘下一串翡翠手珠递给承智二哥,承智二哥满脸疑问的接过手珠。 “别用眼睛看,用手摸。” 承智二哥依言而行,闭上眼睛缓慢而细心的一颗一颗的珠子摸过去, “摸到了吗?” 承智二哥摸着珠子的手停了下来,睁开眼睛目光晶莹的望着我, “摸到了,这颗珠子有一面不是圆的,是平面。” “对,二哥,拿住这颗珠子,请您随我来。” 我和承智二哥来到石制的楼梯下,我打开楼梯右侧扶手的莲花头,莲花头里呈现出一个凹凸有致的环形凹槽,样子正好可以放下承智二哥手里的那串手珠, “二哥,把那颗特别的珠子的平面朝下,放置在这个凹槽里,那颗特别的珠子要朝向正上方。” 承智二哥依言将手珠放进凹槽,我盖上莲花头,此时,楼梯尽头的天花板缓缓且无声的打开了。我从莲花头里拿出手珠,依然交给承智二哥。我和承智二哥拾阶而上,来到上一层。我打开墙壁上一个突出的圆环,圆环下是一个和莲花头里一样的凹槽, “二哥,这次那颗特别的珠子要朝向正下方放进去。” 承智二哥依言放进手珠,我合上圆环,刚才的天花板现在的地板,缓缓且无声的合拢了。我又从圆环里拿出手珠,还是递给了承智二哥。 “这道门就是如此开合的,如果您要进去,程序正好相反,您只要记住‘上开下合’就对了。” 承智二哥略略的思索了一下,肯定的点下了头,“嗯,我记住了。” 承智二哥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好奇的问我, “这一层地堡是做什么用的,每次都是匆匆经过,我从来没有认真的看过。” 我点燃了烛火,霎时,第一层地堡里也通亮了起来。可以清晰的看到整面墙的多宝格里,各种玉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玉碗、玉碟、玉盘、玉瓶、玉杯、玉盏、玉花、玉景、玉人、玉玦、玉璜、玉环……。 “那边地上的几个红木箱子里是一些金银珠宝。其实,这一层地堡完全是为了保护下一层的,如遇强盗或者兵祸,这一层的东西就够他们高兴的了。何况,下一层的入口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即便是找到了,没有你手里的那串手珠,也是枉然。” 我为承智二哥介绍着,语气里透出小小的得意。 “如果,他们用强呢?不是说连慈禧老太后的墓都被炸开了吗?” 承智二哥有口无心的说着。我愣着了,内心茫然,刚才的得意之色不翼而飞了,可不是嘛!世间哪里有打不开的门啊!我侧过脸,瞧着满脸好奇东瞧瞧西瞅瞅的承智二哥,忽然,莞尔一笑。人人都说承智二哥痴傻,今天我才知道,承智二哥是个最最明白的人,不是说“大智若愚”嘛! “也对。不过,咱们尽力就是了。老话不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嗯,凡事尽力而为便是了。” 承智二哥站在地堡的中心,脸上是孩童般清澈干净的高兴。“不知道是谁建设的地堡,真是了不起呢!” “我想应该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代人,这个双层的地堡应该是经过许多许多年,不断的改建扩建才成为今天的样子。” 我也感染了承智二哥的情绪,心里有了一丝丝的光亮。 “二哥,请再随我来。” 我走到地堡的一侧,七级石阶前,伸出右手,轻叩石壁,“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头顶正上方无声的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口。 “这上面便是祖父的卧室了,还有,”我指着头顶移开的石板一侧说, “这儿有一个小小的按钮,二哥,您摸摸看。” 承智二哥走上石阶,伸手小心的摸索着石板的一侧, “嗯,摸到了。” “按下按钮就可以关闭这道门,不过,按下之后,您要迅速把手抽离开,否则……” “我知道,否则我就再也不能琢玉了,对吗?”承智二哥戏谑的接过我的话,我笑了。 “我先上去了,二哥,您一定得好好的。” “傻玲珑,放心吧!” 越女搀扶着摇摇晃晃的我,回到卧室里。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却还是不放心的说着, “越女,你能找到地堡的进口吗?” “奴婢能找到。” “你知道祖父房间的多宝格怎么翻转吗?” “奴婢知道。” “辛苦你和起远了,一定要保密,更要注意安全哦!” “唉!”越女重重的叹气出声,“我的好小姐,您真是个操心的命,事情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我的嘴角用力的向上翘了翘,翻过身子,侧卧,嘴里依旧嘀嘀咕咕的念叨,“一定要保密,更要注意安全哦!” 越女轻手轻脚的为玉玲珑盖好被子,掖好被角,默默的坐在床边的脚凳上。 月亮柔和宁静的探进屋子里,静悄悄的散了一地的银光,夜深了,夜很美。 我的脚伤恢复的很好,回到府中又听到好消息,承智二哥的病大有起色,不日即可痊愈。也有坏消息,宫崎纯一郎已经选定婚期,十天之后,我将嫁入宫崎家。 玉府前院,我的议事厅内。 “起远,事情都办妥了吗?” “您放心,一切都办妥了。” 关起远不动声色的把那串翡翠手珠戴在我的手腕上,不是表示亲密,而是提防隔墙有耳。 “这里没有外人,起远,你坐吧。” 关起远恭敬的坐在我的左侧面的椅子上。 “她有什么动作吗?” “没有,她的吃穿用度都按照您的吩咐,绝无怠慢之处。而且已经派了两个伶俐的丫鬟贴身服侍。” “没有不满或抱怨吗?” “没有。” “嗯,他呢?” “极少回府,大多数的时间都在洋行里。” 我轻轻的闭上眼睛,双手用力的按着太阳穴,我感到一阵一阵的头疼,“告诉府里的人,不要为难她,毕竟错不在她。” “您放心,我明白。” 不需要睁开眼睛,我依然知道关起远没有走,他一定坐在那儿,傻傻的看着我。他总是想为我多做一些事情,但是,他不知道,只要他能待在我的身边就比什么都强。 “姑母、姑母,不、不、不好啦!出、出、出大事啦!” 从门外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气喘如牛,结结巴巴,细高清瘦的男孩子,是承智二哥的大儿子,玉达仁。玉达仁的相貌十成十的遗传自他的母亲,标致的鹅蛋脸长眉圆眼,挺直秀气的鼻子,薄厚适度的嘴唇。而他的性格却像极了他的父亲,质朴踏实,拙于外而勤于内。他在玉家玉器行做学徒一年多了,初步显现出对玉石天然的亲密和敏锐,以及高人一等的鉴赏能力。关起远递给玉达仁一盏茶。 我睁开眼睛,坐直身体,说,“喝口茶,顺顺气,说清楚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玉达仁接过茶盏一口气灌了下去,连茶叶一起倒进了嘴里, “父亲、咳咳咳……”他用力的把嘴里的茶叶咽进了肚子里,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父亲领着咱家玉器行里的人把玉器行里的玉器全部砸碎了,被日本人抓到宪兵司令部去啦!” 我腾地站起身子,急走了几步,神情焦急的来到玉达仁的面前,“咱砸咱自己家的东西,日本人凭什么抓人?” ------------ 第十四回凤求凰逼嫁掌家女 玉承智造假藏宝藏(5) 更新时间:2012-12-23 “是这样的,今天是父亲病愈后第一天来玉器行,父亲前脚进,日本人就跟着后脚来了,说是来通知明天所有的店铺必须照常营业,否则,必将严惩。日本人走后,父亲召集伙计和工人们开会,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后来、后来父亲就将店铺给砸了。谁知道,惊动了日本巡逻兵,不但抓了人,还开枪打死了咱们的五个伙计。我是趁乱从后门溜出来的。现在,玉器行恐怕已经被他们封了。姑母,您看怎么办啊?”玉达仁急得泪流满面,看救星一般的看着我。 我低下头微微的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子,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我一把掀翻了一张茶桌,一脚踢翻了一把椅子,“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玉达仁没有见过我发过如此大的脾气,惊得呆立在原地,脸上的泪都忘记擦了。关起远一下子拦在我的面前,他怕我会伤到自己。 “姑奶奶,事到如今,您就是有再大的气,也得先把二爷救出来啊!宪兵司令部是什么地方,晚了,怕咱二爷要吃苦头的!” 关起远故意压低的声音沉沉的响在耳边,让我猛然清醒,是啊!救人要紧。 “达仁,日本人抓走咱们多少人?”我仔细的为玉达仁擦干眼泪,神情平静温和的面对他。 “嗯……连伙计带工人总有十几个吧!” “你先回房休息吧,此事先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母亲,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玉达仁一步三回头的走出议事厅。 我仰起脸,望着近在咫尺的关起远,“起远,你想到办法了吗?” 关起远扶着我坐回椅子里,用低沉稳重的声音对我说,“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小姐,依奴婢看,恐怕得求求宫崎先生了。”一旁收拾杂物的越女出了个主意, “咱们双管其下试一试,姑奶奶,您去找宫崎先生,让三奶奶去求一求松田先生。” “对,对啊!我怎么把她给忘了!越女,把三奶奶请来。” “是,小姐。”越女依言退下。 “起远,你认为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人财两空。” “咱们有多少筹码能救出二爷?”关起远没有说话,目光柔和的落在我的脸上,神情中有愤怒有无奈有痛苦有屈辱,更有着深深的自责。 “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我站起来,走到窗边,不去看他难受痛苦的样子。 “我不是个男人,我是个懦夫。” 我听到身后的关起远一字一顿的说着,每一个字里都是满满的血泪和爱意。我努力平静着自己的情绪,走回他的身边,我惊讶的看到他嘴角流出的鲜血,他咬烂了自己的嘴唇。 “起远,你会离开我吗?”我用手帕轻柔的为他擦去唇边的鲜血,目光痴痴的看着他。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眼睛对着眼睛,灵魂伴着灵魂,心和心在一起,我们还怕什么! “足够了,起远,今生今世或许我们不能长相依,但是,我们可以长相伴,起远,足够了。” “可是,我却不能保护你。” 我笑了,嘴唇画出一道完美俏丽的弧线,许久没有如此舒心甜美的笑了,“傻子,你守护了我这么多年,还说不能保护我?!” “可是、可是,现在……。” “小姐,关总管,三奶奶来了。”关起远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传来越女禀报的声音。 “起远,你现在去把承智二哥的那些赝品捡几件包起来,再从醉梦斋第一层地堡里拿一些玉器出来。还有,去遇害的几个伙计家里看看,多拿些粮食和钱,丧葬之事,咱们都一并管了。” 我快速而小声的吩咐着,整理好衣裙,端庄的坐回上座。 “是,小的明白。”关起远声音洪亮的答应着,他和我眼睛望着眼睛,了解和默契写在彼此的眼底。 我的议事厅里,我与田仓百合子隔着宽大的书桌,面对面的坐着,彼此端详打量着彼此。自从她嫁进玉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眉淡如烟,双目细长,薄薄的嘴唇,小巧的翘鼻子,皮肤白皙细腻,不算美人倒算精致。她穿着一件鹅黄色高领长袖刺绣缎面分体旗袍,身体略显单薄,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而眼神里却透出沉稳而犀利的光芒。 “在玉家还过得惯吗?要是下人们有伺候不周的地方,你尽管和我说。” 我的态度有些居高临下,声音不高不低,说的也是些不咸不淡的话。 “谢谢您的关心,我挺好的,下人们也都很好。” 田仓百合子真的不相信眼前的玉玲珑已经快三十岁了,干干净净的瓜子脸上不见一丝皱纹,论五官来说,她不是个美人,眉毛嫌太粗,眼睛嫌太大,鼻子不够挺直,而嘴唇也嫌太厚不够小巧。身材嘛,身材勉强算是及格。但,就是她的气质,就是她浑身上下透射出来的孤傲清冽,如白玉雕像一般冷漠而高高在上的气质,使得她显得如此的与众不同。 田仓百合子的心里对玉玲珑是亲近的,感恩的,因为,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的善待过她。 田仓百合子的心里很明白,虽然玉承德不曾和她圆房,但是,玉府从主子到下人对待她,虽不是十分亲切,但是,也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一切的吃穿用度,衣食住行都和玉府里其他的主子是一样的。她知道,这一切都有赖于玉玲珑,如果没有她的特别吩咐,以田仓百合子的身份,恐怕日子不会过得如此舒服顺心。 田仓百合子对玉府也是熟悉的,府里每一个人的脾气秉性,喜好厌恶,来龙去脉都是她曾经必须熟记在心的功课,尤其是玉玲珑。 刚嫁进玉府时,田仓百合子是紧张的,从里到外的紧张,随着日子的推移,没有刁难,没有排挤,也没有冷语白眼,她渐渐的越来越放松了。而且,这段时间里,大姐并没有给她布置任何任务,所以,这段时间,是田仓百合子自懂事以来,最惬意最舒心,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田仓百合子觉得在心里徘徊了很久的想法,或许不是她的痴心妄想,或许是可以实现的。不过,要非常谨慎非常小心,一招错便会满盘皆输,恐怕到时候输的便是她的命了。 “今天,把您请来,是有一事相求……。” 我轻声仔细认真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田仓百合子听,她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最后,她说,“您放心,我一定尽力。” “我派车送你去,让你的丫鬟跟着。和松田先生说,只要他释放玉承智和店里的伙计、工人,我保证补齐玉家玉器行里的货,准时开店营业。” “您放心,我一定尽力。” 目送着田仓百合子的背影,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我也该启程去会会我的老冤家――宫崎纯一郎了。 正是,一波未息一波起,一程踌躇一程叹。 银牙咬碎终低头,神州谁是自由民? ------------ 第十五回 掌家女怒搧凤求凰 硝烟烈玉明认祖归(1) 更新时间:2013-01-01 我不知道,田仓百合子与松田青木的会面是怎样的。但,我与宫崎纯一郎的会面却是非常不愉快并且充满了火药味,此次会面之后,我的左脸颊上多出了一道短短浅浅的,粉紫色印记。这是宫崎纯一郎留给我终身无法磨灭的痕迹。 这一次,宫崎纯一郎接待我的地方非常的特殊——地下审讯室。 一直到今天,我依旧清晰的记得那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昏暗潮湿狰狞的阶梯路,那条通向地狱的阶梯路是我整个后半生最清晰的梦魇。 每向下走一步,我的身体就冰冷一度。每向下走一步,我的呼吸就短促一分。每向下走一步,我的脸色就苍白一点。鼻端嗅到浓重寒冷的血腥气,这样的血腥味直接撞进了我的胃里,引起我一阵一阵的恶心。我努力的克制着,并且在心里暗自庆幸,这一次没有带越女来。 宫崎纯一郎已经在地下审讯室里呆了一整天了,他早就习惯了这里的冰冷阴暗潮湿,习惯了这里令人作呕的腐朽霉烂的血腥味。宫崎纯一郎故意要在地下审讯室里接见玉玲珑,他就是要击碎她高傲的神情,他就是要看她脆弱的样子,他要她向自己低头,他更加要向自己证明,玉玲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比所有的普通女人还要普通的女人。在这里,在这个到处都充斥着恐怖的嘶喊声吼叫声哀求声的地下审讯室里,宫崎纯一郎变得很自信很邪恶,也很无情。 一束白光映射进他的眼球,宫崎纯一郎很不习惯的眯起眼睛,他用一只眼睛斜视着玉玲珑。她的脸色泛白,神情还算淡定,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带紫色暗花的丝绸高龄长袖长旗袍,外罩一件淡紫色长袖无领针织外套,脚下一双紫色软底无花绣花鞋。秀发低低的一丝不乱的盘成圆形发髻,一支长长的玉簪穿过发髻,全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宫崎纯一郎产生了一倏然的幻觉,仿佛立在他面前的不是玉玲珑,而是父亲生前无比挚爱的那尊白玉观音。宫崎纯一郎的心里冷笑着,那尊白玉观音应该是出自玉承智之手吧,这玉家的人还真是和玉石有缘呢! 我尽量的让自己显得平和淡定,我尽量的忽视自己所处的环境,忽视环境中给我带来恐惧和不适的声音和气味。我看向宫崎纯一郎,他穿着军装马靴,散着领口,齐肩的头发扎在脑后,坐在审讯室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双腿交叉的放在审讯室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眼睛斜视着我,但是,很明显,他并没有在看我,他的目光游离而散淡。 “姑……奶……奶……救……我……救……我……救……。” 耳边传来了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声音,我抬起头寻声望去,在我的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捆绑着一个浑身血污,奄奄一息,血肉模糊,已经分辨不出模样的人。但是,他的声音我认识,他是玉家玉器行的梁大掌柜。 我突然扭身踉跄的走到墙角,弯下身体翻江倒海的呕吐了起来。这些日子原本就没有好好吃东西,呕吐出来的全是清水,我无法抑制强烈的呕吐着,直到最后吐无可吐的时候,我依然干呕着。脸上的汗水泪水鼻涕都拧在一起了。从我有记忆开始,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加不堪更加脆弱更加狼狈,更加恐慌更加真空更加束手无策。 宫崎纯一郎让手下把梁大掌柜带回牢房,并挥退了所有的士兵,诺大的地下审讯室里只剩下他和她。宫崎纯一郎看到了他要看到的,证明了他想证明的,他的心里感受到兴奋和快乐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疼痛。宫崎纯一郎走到墙边用一只手架起玉玲珑,他感觉手掌中的身体在不停的颤抖,他有些粗鲁的把玉玲珑扔到了椅子里。 “张开嘴,喝下去。” 宫崎纯一郎在我的耳边低声吼叫,我无法思想的听从了他。一股辛辣直接窜进我的喉咙,坠入我的胃里,将我的身体“轰”的燃烧起来。烧走了不适烧走了恐惧烧走了脆弱,烧疼了我的五脏六腑,烧醒了我的神经。我缓缓的坐正身子挺直脊背,开始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了脸,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宫崎纯一郎有些惊讶有些欣赏,有些不甘心的望着慢慢恢复常态的玉玲珑,虽然,她的脸色依然苍白,神情里也是强装出来的镇定,但是,她还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回了玉家掌家姑奶奶的样子。 “不知今日姑奶奶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啊?” 宫崎纯一郎手臂抱胸,岔开双腿站在审讯室里,玩世不恭的声音在我听来犹如从地狱而来的恶魔。 “求您放人。”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有些嘶哑,也有些飘忽。 “声音太小了,我没有听清楚。”宫崎纯一郎翘起一边的嘴角,夸张的用右手的小拇指抠了抠耳朵。 “求您放人!”我的声音渐渐的平稳而清晰。 “您在求我?是吗?”宫崎纯一郎快步走到我的面前,身体微微弯下,眼睛在我的脸上来回巡视着。 “对,我求您,放人。”我挑起一边的眉毛,斜视着他。 “好,没问题。你难得求我一回,我怎么舍得不答应呢?”他站直身体,背过身,向前走了几步,停下。 “放了所有的人?”我霍然站起来,绕到他的正面,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 “对,所有的人。”他停顿了一下,我的心被生生的提了起来,“不过,要等到你嫁给我的那一天。” “为什么?”我感到窒息一般的疼痛,我对着宫崎纯一郎大吼起来。 “你说呢?”宫崎纯一郎的嘴角向上翘着,他对着我笑,他美美的欣赏着我的惊慌和恐惧。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宽大空旷的地下审讯室如同一张硕大的地狱恶魔之口,将我活生生的一点一点的蚕食掉。 “你到底要什么?”我绝望的慢慢的后退、后退、再后退。 “你。” “如果我死了呢?”声音里充满了冷傲与决绝。 “哈哈哈……你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吧!” 宫崎纯一郎的脸孔在我的眼睛里放大,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炸响,“如果你死了,玉家所有的人都要给你陪葬,鸡犬不留!” 我目瞪口呆,我咬牙切齿的转过身子,背对着宫崎纯一郎茫然的站着,忽然想起和关起远的谈话,关起远是对的,我唯一仅有的筹码就是我自己。心底深处缓缓的涌起一丝悲凉一丝决绝一丝无谓,一丝坦然一丝勇气一丝轻松,既然进退早已无路,也就不过如此了。 我轻轻的抬起右手,轻轻的抚摸左脸颊,在拂过脸颊的时候,用右手小拇指的长指甲狠狠的在左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然后,我冷静的将我的右手从脸颊上拿开,拔出发髻上的玉簪,长发如瀑,瞬间垂散下来。我将玉簪牢牢的握住左手里,这支玉簪是笄礼那天,无痕姑母亲手为我戴在头上的。我快速向前走了几大步,转过身子,满脸灿烂如怒放玫瑰般的笑容对着宫崎纯一郎, “那么,如此呢?” 宫崎纯一郎立刻看见了我脸上的血痕,他的双眼瞪得滚圆,愤怒的向我冲过来。 “站住,再向前一步,我保证你后悔!” 我高声喊着,将手里的玉簪对准了自己的眼睛,他急速的刹住了脚步。 “脸上的伤口是可以完好如初的,但是,如果眼珠破了,恐怕就好不了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完全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浅淡从容。原来,人一旦豁出去了是可以无惧无畏的。 “你不敢,你在装模作样,哪有女人不爱惜容貌的。”宫崎纯一郎用颤抖的右手指着我,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 “是吗?” 我用玉簪在左脸上又狠狠的划了一下,一道更深的血痕立刻出现在我的脸颊上,“要不要我再证明几次啊?” 我举起玉簪准备再次划下去,我心知肚明,宫崎纯一郎比我更加爱惜我的容貌。 果然,他大声喊叫着阻止我,“你冷静,你一定要冷静。你想怎样?你说。” “马上放人,放了所有人!” “好,我答应。把玉簪放下。” “别动,我要看着所有的人离开。你要是耍花样,我绝不会手软。” 我将玉簪抵在左眼角,毫不妥协的瞪着宫崎纯一郎,他也定定的瞪着我。我和他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交,顿时喷射出炽热的烈焰,仿佛都要将对方毁灭。我握着玉簪的手悄悄的使劲,左眼角立刻出现了一点豆蔻般的血痕。 “来人,放人。”宫崎纯一郎急切的怒吼着,急怒攻心怒火中烧,火冒三丈。 我知道此处是监狱里的某一间牢房,虽然是一间单独的比较干净,通风良好的牢房,但是,它依旧冰冷阴暗潮湿,空气中充斥着腐败腥臭的气味和狰狞嘶哑的喊叫。我呆在此处已经三天了,每天都会有日本军医来治疗我脸上的伤,他说得话我听不懂,但是,他脸上的表情我看得懂。他对我的伤已经无计可施,我怕是要毁容了。 我真的是无所谓,即便是毁容,对于我来说也不见得就不是一件好事。我的心一点一点的找寻到了平静,在暗无天日肮脏杂乱,狰狞恐怖的地狱里,我的心渐渐的感受到了安静安宁与安稳。 北平城德胜门大街东边的散子胡同,松田青木依旧住在老地方。 以松田青木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势,他完全可以拥有更大更好,更有气势的府邸。但是,松田青木是个极度自律极度残忍,极度信仰至上的人,他永远不会像日本军部某些蠢货一样,为了刚刚到手且微不足道,不算胜利的胜利而沾沾自喜,自大自狂。 所以,当他面对已经丧失理智混沌不清的宫崎纯一郎时,松田青木很头疼。尽管,松田青木很想狠狠的打醒宫崎纯一郎,或者干脆将他遣送回国,来个眼不见为净。但是,松田青木觉得不能愧对宫崎纯一郎的父亲宫崎风。宫崎风生前对他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并且待他如同兄弟一般。松田青木认为自己有训教和扶持宫崎纯一郎,帮他重振和光大宫崎家声望的责任。 “呯……嘡……轰……轰” 巨大的声响将刚刚走到宫崎纯一郎卧室门外的松田青木吓了一跳,松田青木怀疑一会儿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会不会看到的是一片空地,原来的房间已经被拆除啦! 他听到宫崎纯一郎的怒吼,“治不好她的脸,我枪毙了你!滚!!” 一个日本军官打扮的胖子,真的如同球一般的滚了出来,满脸的汗水一脸的惊慌,对着门口的松田青木尴尬的笑着点了点头,转身逃命一般的离开。 在外人眼里,松田青木仅仅是宫崎纯一郎的管家而已,甚至连宫崎纯一郎也不完全清楚他这位师父的真实身份。 松田青木背着双手闲散的走进屋内,眼前一片狼藉,房间里原本站立的所有的家具装饰,现在全部趴在地上,并且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一郎,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松田青木的语气里充满了怒其不争的无奈。 “师父,我……。”宫崎纯一郎盘腿坐在地板上,苦恼的抱着脑袋。 “一郎,我们之所以留下玉家留下玉玲珑,是因为玉家对我们还有利用的价值。我们要通过玉玲珑找到玉如意,我们更要把玉家作为典型树立起来,给其他的商人们能够顺从并投靠我们,做个榜样。如此便可以进一步控制北平的经济,这些才是大事,才是能够帮助你重振宫崎家声望的大事。一郎,你明白吗?” 松田青木半跪在宫崎纯一郎的面前,声音低沉而平稳,他希望宫崎纯一郎能够明白自己的苦心。 “师父,现在该怎么办?” 宫崎纯一郎抬起头,眼睛直直的盯着松田青木,习惯性的等待着他为他拿主意。松田青木站直了身体,随意的在房间里踱步,他站在窗前,低沉而清晰的说, “放了她,让她回家疗伤。并且,派兵全天把守玉府,玉家所有的人有任何的事情,都必须向你报备,否则,任何人不得出入。如此,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控制玉府了。” 松田青木坚定的目光落在宫崎纯一郎的脸上,宫崎纯一郎苦恼而呆滞的脸上一片茫然。 玉府东小楼正堂,越女在不停的大呼小叫,紧张的唠叨,“于大夫,您慢点啊!您轻点啊!小姐,您疼不疼啊!呀!轻点啊!” 原因是,于逢春认为如果要治好我的脸,必须把已经结疤的伤口重新挑开,再内服外敷方有治愈的可能。也幸亏伤口没有感染化脓,所以还有得救,至于能救成什么样子,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越女,我饿了。”我找了个借口想支开越女。 “小姐,您等一会儿吧?”可是,越女却没有被我支开的打算。 “越女,你在这儿,于大夫都不会治了。”我只好实话实说。 “哦,奴婢给小姐端吃的去。”越女极不情愿的嘟着嘴退了出去。 耳根总算清静了,我温和的对于逢春说,“于大夫,您别介意哦。” “不会的,姑奶奶,咱们开始吧!” 于逢春对着我憨笑,然后,开始用消过毒的银针一点一点的挑破我伤口上的疤,重新清理伤口,图上药膏。 “姑奶奶,我每天都会来给您换药,另有内服的药方,我已经交给越女了,您最好尽量不要出门,如果必须出门,要带上面纱,防止伤口沾上灰尘。”于逢春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轻声的嘱咐着。 “出门?呵呵呵,您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现在的玉府已经不能够自由进出了吗?”我站起来,缓步走到门口。 “您是说门口的日本兵吧?”身后响起于逢春担忧的声音。 “嗯,美其名曰保护,其实是监视。” “他们、他们到底要怎样?” 我回身面对于逢春,平静的笑了,“不知道,反正不是为财就是为人呗。” “姑奶奶,您要小心啊!”于逢春的神情焦虑而无措,他能够做的实在有限。 “您放心,一时半会儿的,我还死不了。” 送走了于逢春,我独自呆在东小楼正堂,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发过誓,永远不再踏入此地半步。但是,今天,我还是来了,因为要将脸上的伤瞒住无痕姑母。我将最近家里外头发生的一切事情千方百计的瞒着无痕姑母,我怕她会经受不住,我更怕我会失去她。好在,无痕姑母专心礼佛,几乎整天都呆在佛堂里,自从,我的脸上带伤以来,我总是会挑掌灯后就寝前去给无痕姑母请安,她似乎没有看出来。 ------------ 第十五回 掌家女怒搧凤求凰 硝烟烈玉明认祖归(2) 更新时间:2013-01-02 越女端着茶盏糕点走进来,一边服侍我吃茶点一边看着我的脸,泪水汪汪。 我莞尔一笑,“傻丫头,我没事,你别伤心呀!” “您也太不爱惜自己了,瞧瞧您的脸……呜呜。”我越说自己没事,越女就越哭得伤心。 “别哭,别哭呀,当时情急也没有多想,我保证下次不敢了。”我只好好言相劝。 “啊!您还想要有下一次啊!”越女泪眼婆娑的看着我。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奴婢不管您是什么意思,反正从现在开始,您去哪儿我去哪儿!”越女斩钉截铁的说着,不容我分辨。 “好,好,我去哪儿你去哪儿!别哭了啊!”越女听着我的保证,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拼命的点着头。 “关总管将于大夫送回府了吗?”此时兵荒马乱的,我有些担心。 “回小姐,关总管特别派了两个会武功并且聪明机灵的小厮护着于大夫回府的,关总管还为了接送于大夫方便,特意包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这些天都住在咱们府上。”越女详细的禀报着。 “嗯,他做事总是很妥当。”我点了点头,站起身子。 “小姐,一会儿奴婢为您抓药去,您就在房间里,哪儿都别去,好吗?”越女不放心的唠叨着。 我扶着越女的手,走出东小楼,“好,我哪儿都不去。” 我的听话乖巧换来了越女脸上久违的笑容,如同暴风雨后天空升起的彩虹一般,珍贵而耀眼。 玉府西小楼,我的卧房里,在越女的盯视之下,我乖乖的把一整碗的苦药汤子喝得一滴不剩。 “有什么话就说吧!憋坏了可不好。”用清水漱过口,我轻柔的对已经欲言又止好几次的越女说。 “小姐,您看。” 越女紧张兮兮的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红不红黄不黄,已经看不出样子的绣囊, “刚才,一个乞丐塞给奴婢的。”越女对我低低的耳语。 “一个乞丐之物也值得你如此神神秘秘的。”我不以为然,有些失笑。 “小姐,您看一看里面的东西。”越女有些着急的催促着。 我斜瞪了她一眼,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我拿过绣囊,漫不经心的打开,一件精雕细琢光华流动的玉弥勒佛映进我的眼眸。我腾地站起身子,脚步凌乱的走到窗前,痴痴的仔细查看。我的双手抖得厉害,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我用力的闭上眼睛用力的摇了摇头,我用力的呼吸着,慢慢的睁开眼睛。没错,是!越女认识我更加认识。 “那个乞丐呢?”我将玉弥勒佛紧紧的合在掌心,护在胸前,急切而慌张的问。 “还在府外,奴婢带不进来。”越女小心而低声的答。 “让关起远派人保护好,问清楚,来回我。” “是,奴婢明白。”越女退了出去。 一盏茶的时间,越女回来了, “小姐,乞丐只是说他知道老爷的下落,其他的什么都不说。” “好,”我站起身子向门口走去,一边戴上面纱,一边头也不回的吩咐着, “关起远留在府里,你跟我走,不论真假我都要去看看。” 我打开房门,却听到越女说,“不,小姐。奴婢留在府中,让关总管随您去。” 我站住,回头认真的望着越女,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关起远能够在关键的时候保我周全。我和关起远带着四名小厮站在玉府前院的西角门边,从敞开的门望出去,门外两侧各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我在静静的等待,果然,只一会儿,宫崎纯一郎带着一小队的日本兵出现在门外,与我隔门相对。 “为什么不通知我?”宫崎纯一郎气急败坏的声音响在空旷的院子里。 “自然会有人通知您,我何必操心?”我的声音听在他的耳朵里一定是不急不缓的,可是,我的心里已经急得火上房了。 “我要先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不能去。”宫崎纯一郎面无表情的命令。 “我现在就要去,不然,您就杀光我的全家好了。”我隔着门与他对视,绝不妥协。 “你、你……好吧,走。”最后,还是宫崎纯一郎让步了。 基本上,我已经了解宫崎纯一郎的脾气秉性,知道如何与他打交道。一方面,宫崎纯一郎是个内心没有完全长大的大男孩儿,会任性会闹点小脾气,但,也会心软也会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宫崎纯一郎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会嗜血会狡诈贪婪,犹如野兽般狠狠的咬住你的喉咙,直到你失去一切反抗的力量。与他打交道,两方面都要考虑到,绝对不能忽视任何一面,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两辆汽车开了很久,我从来不知道北平的地界有如此之大,我也从来不知道北平有如此偏僻的小山村。车停了,前面没有路了。我和关起远带着四名小厮,宫崎纯一郎只带着两个日本兵,随着乞丐走进了山坳中的小村庄。 黄昏鬼魅的落霞里,我依然可以清晰的看到,这里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焦土黑灰,倒塌的土墙上,塌陷的房屋里,树上路边山间,躺着卧着半躺半卧着一具一具辨不清数不清的尸体,鲜血一点一点的渗入泥土之中,汇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我似乎永远都无法对血腥味免疫,我又开始一阵一阵的反胃恶心,我强忍着,我不能呕吐。如果我呕吐,是对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的不尊重。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和的说,“起远,去把他们葬了吧!也算入土为安。” 关起远对跟在身后的四名小厮低声吩咐,四名小厮转身走开。 “我的人也可以帮忙。”宫崎纯一郎如同孩子发现了新玩具一般的兴奋,对身后的两个日本兵挥了挥手。 “不必,别用你的脏手碰他们。”我厌恶的斜视着他。 “我杀了你!” 宫崎纯一郎被我兜头一盆凉水浇的发怒了。关起远无声的把我护在身后,星子一般闪亮的眸子毫不畏惧与宫崎纯一郎对视着。 “小姐,关总管,真的是你们啊!博文,博文啊!咱们有救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呐喊止住了宫崎纯一郎拔刀的动作。 “莫言,我父亲在哪儿?” 我穿过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直接冲到了莫言的身边,我抓住她的胳膊用力的摇晃着。莫言反手拽着我,一路跌跌撞撞的来到父亲面前。父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躺在一块儿门板上,门板旁边跪着我和领路的乞丐。 “起远,起远,快!”我慌里慌张的岔着音儿高声喊道。 关起远冲了过来,二话没说,背起父亲向外跑去莫言也跟了过去。我和乞丐依然跪着,宫崎纯一郎走过来,架着我的胳膊要扶我起来,就在他扶起我的一霎时,我的右手狠狠的打在他的左脸上,毫无防备的他着着实实的被我搧了一记格外响亮的耳光。 “啊!” 恶魔被激怒了,他甩开我,拔出了腰间的佩刀,直接向我劈下来。 “我杀了你!” 恶魔在怒吼着。我镇静的站着,没有后退半步,瞪大了眼睛,心底涌起一丝丝的喜悦迎接即将到来的死神。然而,刀光从眼前闪过,刀却没有劈在我的身上,乞丐挡在我的身前,他用双手接住了刀。但是,由于这一刀的力量过大,刀刃最后还是落到了乞丐的左肩上。 “啊!” 乞丐发出了一声如同野狼一般的嚎叫,继续攥紧刀刃,宫崎纯一郎用力拔了拔,刀身依然在乞丐的手里纹丝未动。我越过乞丐用力的抓住宫崎纯一郎握刀的双手, “你杀了我吧,不要伤害他。”我扭头对着乞丐大喊,“你快走,走啊!” 乞丐没有动,宫崎纯一郎也没有动,两个人如同在旷野中遭遇的野狼,彼此仇视彼此对立,彼此要毁灭对方,随时准备用最尖利的牙齿咬断对方的喉咙。 “宫崎纯一郎,你不是一直向我标榜你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吗?你不是一直对我炫耀你作为军人的优秀吗?难道,你的荣誉你的优秀就是对一个手无寸铁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乞丐痛下杀手吗?你说啊!你回答我!” 我站在他的面前,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对着他的耳朵不顾一切的喊叫着,希望能够唤回他一点点的理智。 突然,“哈哈哈……哈哈哈……,”宫崎纯一郎狂笑着一只手松开刀柄,一脚踹开乞丐。 “我是一个堂堂的帝国军人,真正的武士,我不会和一个乞丐对决的。他不配!” 宫崎纯一郎轻蔑的斜视着倒在地上的乞丐。他收回刀身,用手帕擦干净刀刃上的血迹,扔掉手帕,将刀身插回刀鞘,一系列的动作做得轻松利索。 我跪在乞丐的面前,撕开了我的棉衣外套,用撕下来的棉花布头为乞丐的双手和肩膀止血。我跪在地上,背对着宫崎纯一郎,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认为是他不配吗?你错了!是你不配。” “别想再拿语言来激怒我。我们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理智已经回到了宫崎纯一郎的头脑里,他对我自大的吹嘘着。 “哈、哈、哈哈哈……”我站起身子面对他,无所顾忌的狂笑着, “这是我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你们不过是一个叫秦始皇的疯子想寻求什么海上仙方,想长生不老所派出的三千童男童女的后人,优秀?可笑!” “你要认清事实,现在是我们在统治你们的国家,你们国家的军队根本不堪一击,你们国家的老百姓也个个都是当顺民当奴隶的材料。”宫崎纯一郎并没有生气,反而更加趾高气昂的对我说着现实。 “认不清事实的是你们,我们的民族血脉里流淌的是五千年生生不息的尊严,五千年的尊严会使我们永不会向强权低头,我们会为保持我们的尊严而付出一切代价,永不回头,绝不后悔。”我双手握成了拳头,愤怒的瞪视着他。 “你们的国家如此落后贫穷,我们来帮助你们建立一个(大)东亚的王道乐土,不好吗?”宫崎纯一郎忽然转换了一种方式,开始和颜悦色循循善诱。 “你们可以帮助我们增长见识增进科技,但是,我们不需要你们来到我们的土地上烧杀抢掠,奴役我们的百姓。”我迅速掩藏起愤怒,语气开始变得平和而坚定。 “强者就应该统治弱者,弱者就应该顺从强者的统治。这个世界唯一的生存法则就是,适者强,而强者生存。” “禽兽逻辑,我们是人。人生百年,乐少苦多,何异禽兽,气节而已。”我挺直了脊背,高昂着头。 “气节?我可没有看到你们的身上有什么气节!”宫崎纯一郎扁了扁嘴,挑高了一边的眉毛,不以为然。 “宫崎纯一郎,你记住了,你会看到真正的中国人,你也会看到中国人身上真正的气节。” 因为,在内心深处,我相信,我始终相信我的国家我的民族,相信我们最终会战胜一切灾难赢得自由。 宫崎纯一郎上前一步狠狠的抓住我的手,直直的瞪着我的眼睛,低沉而清晰的对我说,“我说不过你,但是,这一巴掌的帐我会牢牢的记在心里。” 我亦毫不示弱的与他对视。 回府的路上,莫言一直神经质的紧紧的抓着我的手,眼神散乱而茫然,不停的小声念叨着,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今天早上还是好好的,我去赶集卖了所有的鸡蛋鸭蛋可以给博文请医生治病了我心里高兴极了,可是、可是我回来家就没有了博文也不见了,我、我、我找到了博文可他不理我他躺在那里不理我。为什么?怎么会?我不明白,他是生我的气了吗?不、不会的,他从来不对我生气的。为什么?怎么会?为什么?怎么会?………” 莫言一直神经质不停的重复的念叨着,直到她看见玉府高高的门楼和那两扇醒目的红漆大门的时候,她奇迹般的停止了,清醒了。 经过于逢春大夫的全力救治,父亲得以续命,但,却一直没有清醒过来,偶尔睁开眼睛也还是神志不清。莫言和乞丐一直守护在父亲床前,不曾离开半步。父亲回府的事情,我没有瞒着无痕姑母,现在,无痕姑母除了每日礼佛之外,所有的时间都呆在父亲的房间里。 一日,我去探望父亲,父亲和莫言仍旧住在祖父生前居住的跨院里。刚走到门口,却听到里面莫言在说, “子服,吃完饭,睡会儿吧。” 一个声音答应着,“嗯,好。” 我的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昏头转向,我好不容易扶住越女站稳身子。“轰轰”无数的响雷在我的脑子里炸响,我的耳朵里“嗡嗡”之声此起彼伏。 “越女,我没有听错吧?我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小姐,您没有听错,奴婢也听到了。” 我艰难的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平稳着自己的情绪,睁开眼睛,我对越女说,“你去带开乞丐,我要向莫言问个明白。” 我和莫言面对面的坐在父亲的病榻前,莫言整个人已经瘦得脱形了,眼窝深陷神情凝滞,面色苍白憔悴。我的心里有无限的自责,我怎会到了今时今日才发现,莫言真的爱着父亲,他们是相爱的。 但愿一切都不会太晚,但愿父亲可以痊愈。各路的神明啊!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只是,我那颗骄傲孤独的心不允许我将我的后悔表现出来,也不允许我开口乞求原谅。 “莫言,你瘦多了。” 莫言漠然的抬起头,目光呆滞的看着我,轻轻的摇了摇头,她的灵魂似乎飘忽在别处。 我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说,“我知道,也许时机不对。但是,我想知道这件玉弥勒佛的事情。” 我颤颤巍巍的从袖袋中拿出玉弥勒佛,举到莫言的眼前。莫言没有看玉佛也没有看我,语气平淡,平淡得如同说着最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是马子服的,他没死。” “什么?怎么可能??”我腾地站起来,逼近了莫言呆板的脸,声音里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 “他现在在哪儿?” “近在眼前。”莫言抬起一只眼睛斜视着我。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已经很清楚了,是他。”莫言收回停在我脸上的目光,静静的凝视着病榻上的父亲。 “可、可是,他的脸……”我跌坐在椅子里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无论怎样,他是马子服,没错。” “天啊!”我仰天长叹,分不清是悲是喜。 “他还能认识我吗?”我紧握着玉佛,向莫言紧张的询问。 “不知道,他不太说话,神智也不完全清楚。” 莫言还是没有看我,语气依旧平淡,目光牢牢的盯在父亲的身上,片刻也不曾离开。 ------------ 第十五回 掌家女怒搧凤求凰 硝烟烈玉明认祖归(3) 更新时间:2013-01-03 我静静的柔和的瞧着她,莫言的心里也有根深蒂固的爱与恨吧!爱吧!恨吧!总比无爱无恨的空着好。 我没有急于和马子服相认,我请于逢春大夫为他检查了一番。脸上的伤想要痊愈是不可能了,但是,经过于逢春大夫的精心医治,看上去不那么狰狞可怖了。马子服还是不怎么说话,我真的不清楚他到底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他从不走出祖父的跨院,对我和越女表现得顺从而亲切。 至于马子服的身份是要绝对保密的,如果被宫崎纯一郎知道了,又会是一场无妄之灾。我规定,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祖父的跨院,好在知道的人本就不多,平日里多加小心便是了。 匆匆忙忙之间,距离宫崎纯一郎规定的婚礼日期越来越近了。而我却没有任何办法继续拖延,如何是好啊?!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越女禀报, “小姐,私塾里的程先生求见。” 玉府内一直设有私塾,教授比较年幼的孩子。自从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城,学校里便开始不再使用中国教材,改为教授日本人规定的日本教材。我借着宫崎纯一郎不允许玉府中人随意出入的规定,便不让孩子们去学校上学了。从此,玉府的私塾里,有人监视时教授日本课程,无人监视时教授中国课程。 我没有抬头,继续处理着事物,“请他进来。” “是。”越女退出去。 我从书桌后站起身子,走到门边向外望去。程先生全名程志武,祖籍山东,原是北平城某女中的老师,兵荒马乱失业后,来到玉府做起了私塾先生。程志武进玉府已经一年多了,我与他还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此时,一个高个平肩身穿藏蓝色长衫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他梳着平头,生的浓眉丹凤眼薄嘴唇国字脸,气质儒雅沉稳,书卷气很浓,外表看起来与关起远的年龄差不多。 第一次见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直视他的眼睛,透过他的眼眸你可以看见他的灵魂。程志武的眼神平和干净,清澈而不浅薄,宽厚而不无知,深邃而不狡诈。 我对他温和的微笑,“程先生,请坐。” 我坐在上座,程志武坐在我的左手边。越女上茶,然后,恭立在我的身旁。 “程先生,请用茶。” 程志武欠了欠身子表示感谢,拿起茶盏,沾了沾唇。进门之后,程志武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视线没有过多停留在玉玲珑的脸上。他只是觉得玉玲珑是位漂亮而整洁的女性,气质里有一股少见的清丽脱俗之气。不过,他关心的是其他的事情。 我见他不说话,觉得来者是客,还是我先开口比较好,“程先生,见我,何事?” 程志武正在恍惚之际,耳边传来玉玲珑的问话,急忙收敛心神,认真作答,“我到府中已经一年有余,府里各人都待我亲如家人。近来,我听说姑奶奶正为一事发愁,我倒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他说得直接,我便也问得直接,“不知程先生有何妙法?” 程志武坐直了身体,侧对着我,目光落在我身边的茶盏上,“我有一位好友,与此君交情匪浅,据我的这位好友说,此君在日本已有妻室,并育有一子一女。” 宫崎纯一郎有妻室?我愣住了,对啊!他曾经对我提到过,只是,一直被我忽视了。 “您的这位朋友还知道什么?”我有些急迫的追问。 “经过我再三请求,他终于答应把此君的全家福借我一用。” 一边说,程志武一边从袖袋中拿出一张照片,越女用双手毕恭毕敬接过来,交到我的手里。 照片很新很清楚,照片上是看起来很幸福很和谐的一家四口,母亲怀抱着儿子坐在中间,父亲和女儿一左一右的站立在她的身旁,无论从神情相貌还是从服饰打扮上看,都是日本最普通的一家人。 望着手里的照片,我有一丝恍惚,照片上的宫崎纯一郎给我很强烈的真实感,仿佛我认识的宫崎纯一郎是假的虚幻的,照片上的才是真的有血有肉的。我刚刚才意识到,他也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家庭的顶梁之柱。倏然,我有一种被解脱的感觉。 “此女子的家族在日本是非常古老而显赫的武士之家,”耳边,继续传来程志武平和安静的声音,“所以,我料想此君是万万不可能离婚的。” 程志武注意到了玉玲珑的沉默,抬起眼睛悄悄的观察,觉得玉玲珑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有一点笑意一点轻松一点迷离,一点戚戚然。 感受到了程志武的目光,我扬起笑容平视着他的脸,“多谢程先生相助,程先生可真是神通啊!” 程志武的神情不卑不亢,祥和温暖,他正要起身告辞,门外风一般刮进来一个人。马子服目不斜视的冲到我的面前,直接抓住我的手向门外跑去,自心底翻腾而来的恐惧使我对着身后大喊, “越女,请于大夫。” 祖父的跨院里,站着满满一院子的人。父亲的病榻前,坐着无痕姑母,跪着我和莫言。 于逢春轻轻的摇着头,用暗哑的声音说,“节哀顺变。”他退出屋外。 屋外骤起一片哀哭悲喊之声,屋内却静得出奇。我看见,两行清泪从无痕姑母浑浊的眼中无声的滑出,静静的流淌在她干瘪枯黄的脸上。跪在我身边的莫言一直沉默着,突然,天崩地裂般的嘶叫起来,力竭而昏倒。 只有我,没有流泪也没有嘶喊,无知无觉的跪着。我不痛苦也不疼痛,麻木镇定的跪着。在心里,我拼命的告诉自己, “这不是真的,绝对不会是真的,我在做梦,一切只是我的幻觉。父亲原本沉默寡言,现在他只是累了,他睡了,睡够了便会起来的。” 我不知道我跪了多久,我完全失去了对身外世界的感知。关起远用双臂强行将我架了起来,我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伸不直了,他将我安置在椅子上,蹲在我的面前,不停的用手来回(揉)搓着我的小腿和膝盖。 “父亲,醒了吗?”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问。 “老爷……怕是不会醒了。”关起远没有看我,我的目光搜索着他的目光,而他躲开了我。 “连你也这么说。起远,我知道,就算世上的人都骗我,你是不会骗我的。” 我的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有泪光闪烁, “玲珑,你哭吧,我在这儿,你哭吧。” 我的身体从椅子上滑落,软软的滑进他的怀抱。关起远密密实实的将我揽在怀中,对于此刻的我来说,没有比他的怀抱更安全的去处了。我的双手抓牢他的衣服,终于肆无忌惮的恸哭起来。 一夜之间,玉府上下一片素白,记忆中,无始无终无缝无隙的素白。白色的魂灵在随风飞舞旋转,白色的鬼魅则随夜潜行躲藏,白色的暗影里妖魔在狰狞的嬉笑。玉府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亭台楼阁流水小桥,都在一片白色的魅惑之下,变得错位了扭曲了,光怪陆离了。 今天,是宫崎纯一郎选定的婚礼日期,我却一身孝服端坐在琢器堂正厅。 宫崎纯一郎慵懒的脚步迈了进来,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不穿军服的样子了,齐肩的长发被梳到脑后,一丝不乱油光可鉴;白色立领绣花衬衫配金色背带白色西裤;脚下一双棕白相间的皮鞋;干净华贵而奢侈。 “我已经同意推迟婚礼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宫崎纯一郎吊儿郎当的坐到椅子里,翘起二郎腿轻轻的上下晃动着。 “有。”我目不斜视望向远处。 “哦?我洗耳恭听。” “第一,我要为父守孝三年;第二,您没有诚意。”我神情冷淡语气冷静目光冷漠,斜斜的扫了他一眼。 “第一,三年,不行;第二,我很有诚意。” 宫崎纯一郎放下二郎腿,在椅子里坐直身体,玩世不恭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 “好,先不说第一说第二,您在日本有妻室,并育有一子一女,对吗?”我的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依然面无表情。 宫崎纯一郎不安的欠了欠身子,有些口吃的说,“对……不对又如何?” “如何?”我霍然站起身子,盯住他的眼睛,声音高亢,“宫崎先生,虽然在您的眼里我命如草芥,但是,玉家的女儿即使再沦落也决计不会为他人做小。” 沉默,在一点一点的变得错位变得扭曲变令人窒息的空间里,蔓延。 “你想怎样?”沉闷的声音从低着头的宫崎纯一郎口中发出。 “很简单,婚约不变,但是,要等到三年之后。”我小心翼翼的呼吸,努力使声音平静。 “三年之后,情况没有变化又如何?”宫崎纯一郎仰视着我,注意着我的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我用力的抿了抿嘴唇,用力的吐出一口气,用力的说出,“只要,您能成全我,我就成全您。” “好,”宫崎纯一郎双手一拍大腿,站起来,与我脸对脸,“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 “啾……”宫崎纯一郎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单腿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看在你表现还不错的份儿上,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 宫崎纯一郎一脸的玩世不恭,高高的举起手臂,响亮的击掌,随着他的击掌声一位衣衫不整的少年被扔了进来。变化,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愣住了,有些发呆的看着少年。少年费了很大的劲儿站稳了身形站直了身体,大眼睛直视着我,眼中光华闪动。 “他说,他是玉家的人。” 宫崎纯一郎不正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是,我知道,宫崎纯一郎看似不经意的语气中,隐藏着怀疑和警告。只要我行差踏错半步,少年便会万劫不复的。 他和我一同看向少年,面前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材端正魁梧,身高比我要高出半个头。稚气未脱,可爱中略带鲁莽。此时,少年的神情里盛满了慌张和失措,发呆的看着我。我很肯定我没有见过他,可是,我又必须见过他。今天,如果我不能留下少年,日后,就算有再多的解释和理由,宫崎纯一郎怕是不会再让少年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我定了定神,脚步轻盈的走近少年,轻轻的对着少年笑出了一朵花。 少年望着眼前玉一般的女子脸上,盛开着绿茶一般清新舒展的笑容,紧张到有些失常的神经,不知不觉的放松了下来。 我抬起双手,慢条斯理的为少年整理着他身上凌乱的中山装,快速轻声清晰的对少年耳语,“名字。” 少年微微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用同样快速清晰的声音回答我, “玉明。” 我依然笑颜如花,轻轻的拉着少年的手,“几年不见,你已经长大了。玉明,你父亲可好?” 少年的眼中闪烁着亲切和喜悦,夹杂着一丝隐忍着的伤痛, “好,都好。” 宫崎纯一郎不耐烦的插入我和少年的对话,“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喜悦的望着少年,正眼都没有看宫崎纯一郎,“玉家的人。”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玉家还有他这号人物?”宫崎纯一郎一脸严肃咄咄逼人,我知道,他不相信他在怀疑。 “我父亲早年离家,很少回来。”少年突然扬声说道。 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了,少年是博初五叔的儿子。我莞尔一笑,对宫崎纯一郎说,“的确如玉明所说,如果不信,可以查证。” “别误会,我没有不信,只是,我作为你的未婚夫也是玉家的一份子,对于玉家所有的人与事,我都很关心。” 宫崎纯一郎邪魅的笑着,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在偷偷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看到了少年眼中的亲切和喜悦瞬间变化成了冷漠与疏远。看着少年清澈见底的眸子,我低下头对自己淡淡的笑了,我明白他心中的想法,是啊!如果是我也会厌恶我这样的人,日本人的未婚妻,多么让人厌恶而痛恨的人份啊! 严格的说来,少年的身份是无法确认的,因为,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证明的东西。不过,好在我还有无痕姑母,在无痕姑母见过少年后,少年的身份得到了强有力的证实。 无痕姑母说,少年的外貌和年青时的博初五叔几乎是一模一样,不会有错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一片混沌的乱世中,还可以有如此骨(肉)团聚的喜事,我大开宗祠,让玉明正大光明热热闹闹的认祖归宗。 处理好喜事之后,我开始为父亲办理丧事。我要为父亲出大殡,我要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为父亲出大殡。我不计后果倾其所有,对父亲的葬礼大操大办花钱如水,似乎有一股蛮劲儿要毁灭些什么,我要喊要叫要天下人都听得到我喊我叫。 玉府正门大开,两边的灯笼照得时时都如白昼,虽然在如此乱世,没有了人来人往的吊唁,但是,灵堂里却有着摇山震岳般一波高于一波的哭丧声,灵幡经榜层层叠叠鬼魅摇曳。父亲的灵柩要在琢器堂里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在这四十九天里,单请了九十九位得道高僧在父亲的灵前诵念《大悲咒》,并九十九位全真道士在灵前打解冤洗业醮;灵前还有另外五十名高僧、五十名高道,对坛按七作法事,超度父亲的亡灵。 一时之间,哭喊声诵经声祈福声木鱼声唱念声,拥挤在一起充满了玉府的每一个角落。僧人道士哭丧人小厮丫鬟日本兵,搅和在一起充斥着玉府的每一个空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锅粥,一锅熬糊了的粥,分不清哪儿是米哪儿是水,弄不明白谁是人谁是鬼,糊里糊涂乱七八糟昏头转向,我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放声大笑,笑得不可抑止笑得泪流满面。 公元1937年12月13日,民国二十六年,旧历丁丑年十一月十一。 后来,我从报纸上知道,这一天日本侵略者占领了南京,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南京这座历史名都陷入了空前黑暗的日子,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而这一天也是我为父亲出殡的日子,北平城的天气,不冷不暖不雨不晴不湿不干,无风无浪却漫天黄沙遮天蔽日。整条街的行人稀少三三两两,从玉府正门出来的送葬队伍却倾府而出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纸钱纸马纸车纸人纸元宝,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铺天盖地。 漫天漫地的黄沙里,送葬的队伍如同一只长着许多触角和爪牙的巨型昆虫,卷起风沙,缓缓蠕动。惊起却回头,原本灿烂耀目的太阳,如今只余下血点般的残阳,山河破碎天地同悲。 正是,日月无神星无光,大地无春绿不发。 情仇无根扶摇起,爱恨参差错乱生。 ------------ 第十六回 呆玉明鲁钝莽除奸 巧百合弃暗终投明(1) 更新时间:2013-01-04 初春的午后,空气清凉,春寒料峭。玉府私塾的屋檐下一前一后的站着两个人,一位是身穿灰色长衫文质彬彬的私塾先生程志武,另一位是刚刚认祖归宗,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装英姿勃发的玉明。 “你父亲呢?” 程志武仰起头嗅到灰蓝色的天空下,一抹乍暖还寒的味道。 “失踪了。”玉明的声音里强装出来的平静中,压抑着深切的痛苦。 “怎么会?”程志武回头去看玉明,惊讶和莫名写在眼底。 “半途中遇到了飞机轰炸……”玉明使劲的低着头,声音哽咽。 沉默良久,程志武双手握住玉明的肩膀,不知所云的安慰,“你别太难过,也许不会……” “我会等,我相信父亲会回来的。”玉明猛的抬起头一行清泪瞬间滑落,泪光的背后是清亮的眸子,坚定的望着程志武。 程志武松开握着玉明肩膀的手,缓缓的转过身子,低声问,“玉家的人,有没有问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有,我只是说,‘父亲有要事缠身,暂时还回不来。’” “嗯,很好。”程志武微微的低下头,声音低沉而清晰的下达命令, “你的任务是进入玉家玉器行,建立联络点,保证我与组织的联络畅通。” “是,保证完成任务。”果敢而坚韧的声音扬起,失去的力量正在一点一滴的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玉明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她……怎么会有一个日本未婚夫?” “此事,我日后再慢慢和你说,你记住,千万不可鲁莽,万事小心。” “明白。” 望着玉明秀立挺拔如同白杨树一般的背影,程志武的心里五味杂陈,如果不是宫崎纯一郎突然限制玉府中所有人的行动,他不会急切的需要一个与玉府有关系的联络员,那么,玉博初和玉明父子便不会经历这一场生离死别了,可恶可恨可憎的战争啊!如今,玉博初下落不明,凶多吉少,余下的任务要靠玉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完成,程志武的心底真真的开始打鼓了。 我的眼睛直直的盯在李淑媛依然风姿绰约的脸上,心里嘲讽而不甘心的嘀咕着,“真是个鬼魅横生的世道,妖魔鬼怪大白天的就出来晃荡。” “逢春大哥,不知您二位此次亲自登门拜访,有何要事啊!” 我对着于逢春笑得满面春风桃花满天,瞥见李淑媛杀人一般的眼神,我在心里偷偷的狠狠的乐了一回。于逢春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低下头一只手握成空拳轻轻的抵在嘴唇上,轻轻的咳了一声,重新抬起头客气的对我说, “姑奶奶,我夫妻二人此次前来贵府,是想为小女求亲的。” 我稍稍一怔,笑了,“于大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女儿今年只有十一岁吧!您是不是太着急了?” “逢此乱世,女孩子家还是早些定下来为好。” 于逢春一向朴实憨直,不会用华丽的词藻去粉饰自己的话,所以,他的诚意我是相信的。我轻轻的点头, “也对,不知……” “逢春与我都认为,您的侄子玉达仁与小女最是般配。” 李淑媛的神情里是进退有度的大家风范,面带三分笑笑不露齿,说话的时候,耳垂上金色的滴水耳环微微的前后摆动,混合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中,光华流动,耀目得有些刺眼。 “达仁?您不觉得年龄相差的大了些吗?” “男子大一些会心疼人啊!我与逢春就相差很多岁的。” 炫耀一般的口吻,此话是李淑媛特意说给我听的。我眯起眼睛藏好自己的情绪,太无聊了!但是,我的心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伤害。善良的老好人于逢春,为我解围, “我们商量过了,等小女一行了笄礼之后,便嫁过来。姑奶奶,您看如何?” 我犹豫片刻,我不相信李淑媛,但是,我信任于逢春。我的心里迟疑着衡量着,最后,我听到自己说, “也好,你我两家原本便是世交,如今亲上加亲,也是好事。合了八字之后,玉府便下大定。” “好,如此甚好。” 于逢春发自心底的欢喜,他握了握妻子紧张得冰冷的手,表示安慰。于逢春不太明白妻子的不安来自何处,在他看来,与玉府结亲是一件很自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作为父亲,他觉得自己总算给女儿找了一个极好的归宿,他很快乐,很单纯很简单很直接的快乐。 我反反复复的推测过,李淑媛将女儿嫁给玉达仁的目地,首先,在如此分崩离析的乱世,玉府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不说荣华富贵最少能保个吃穿不愁。其次,她之所以选择玉达仁,一是因为玉家玉器行以后会是玉承智和玉达仁父子掌舵,二是因为玉达信和玉达勇还都是孩子,尚未定性。而玉达仁已经是一位稳重朴实,善良的少年了。 至于,我和她之间的恩恩怨怨,我猜想她是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无论李淑媛在我的眼中是好是歹,她都终究是母亲。天下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嫁一位可以依靠终生的良人,有个好归宿。 伴随着北平城凝固着炽热的盛夏一同到来的,是日本侵略者更加恐怖的血色统治,华夏大地在日本军国主义铁蹄的蹂躏下艰难的喘息着。战争的阴云下,玉府中的平静显得分外的波诡云谲,让人紧张使人窒息。 我安安静静的伫立在我的花圃里,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天边如同烈焰一般燃烧的落霞,我身后的花圃里,怒放着花朵。原本应该或娴静或妖娆或典雅或妩媚或婉约或浓烈或艳帜高张或遗世独立,各有各的性格和模样的花儿,不知道因了何种缘故,今年,却都失了原本的灵性与个性,有些杂乱有些纷乱有些错乱有些迷乱的肆意开放着。 望着怒放到荼靡的花儿,泪水充盈在我的眼底,可是,眼珠却因为干涩而刺疼。泪,总是由心底深处一滴一滴酿出的精灵,我想,我的心也许已经干枯萎谢,不再能流出如同珍珠一般光洁的泪水了。 在我渐渐朦胧模糊的视线中,飘进一抹月白色的人影,月白色的丝制高领无袖长旗袍,月白色的绣花鞋,月白色的绣花手帕别在腋下轻轻舞动。宽宽的额头干净清爽,浓密的发高高的束在脑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浅粉色的耳垂下缀着白色的珍珠耳坠,随着身体的起伏而摇摆在粉红色的嘴唇,与一丝不乱的发髻之间。 她静悄悄的停在我的面前,一双如黑葡萄般晶亮,毛绒绒的圆眼睛静悄悄的望着我,薄薄的嘴唇翘成一弯好看的月牙,静悄悄的对着我笑了, “找了您一圈儿了,原来您在这儿。” “我才发现,二嫂的头发不是纯黑色的,是深褐色的。” 我习惯性的所答非所问,杨柳明显的愣住了,她还是不太习惯我,眼睛里写上了不解与询问。但是,脸上还是给了我一个安安静静的笑容。 这就是二嫂杨柳的特质,你永远都无法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浮躁,她浑身上下总是散发着“静”的气场。 “您找我有事吗?” 我也对着她笑了,嘴唇在脸庞上形成完美的弧线。杨柳看见我的笑,才安心的说出了她的想法, “我是想,可不可以让达仁和于芸香多接触接触。达仁的性格木讷,芸香又是个孩子,我想也许接触多了,会让他俩在成亲之后更加融洽吧!您意下如何?” 我收回目光,垂下眼睑,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 “也好,我同意了。不过,不能让两个人单独相处,就让玉明陪着吧!玉明虽然比达仁要小,但也毕竟是达仁的叔叔,这样与情与理都说得过去。” “好的,谢谢您,还是您想得周全。”杨柳高高兴兴的转身离开了。 民国二十八年,旧历己卯年,盛夏。 自从杨柳征得玉玲珑的同意,让玉达仁和于芸香多多相处以来,每次都是玉明小叔叔陪着他来。开始的时候,天生木讷的玉达仁也不会讨女孩子的欢喜,只会说他的玉,于芸香对此又不感兴趣,所以,每次见面都显得无聊而尴尬。 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玉明和于芸香开始谈论起关于毒药的话题,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每次都是这个话题,津津乐道,乐此不疲,玉达仁便正式的成为了三个人当中,绝对多余的那一个。 此时,三个人正坐在于府后院花藤下的石桌旁纳凉,玉达仁半眯着杏眼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他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那么恐怖的话题,他俩怎么会聊得如此兴致勃勃。玉达仁拿出随身携带的几块玉石把玩,耳边断断续续的传来玉明和于芸香的对话。 “其实,不只是药草里有毒物的存在,就连咱们平时养的花草中,也是可以提炼出毒药的。”于芸香甜甜腻腻的声音,轻柔的回荡在盛夏午后的花藤下。 玉明发现自己非常喜欢听到于芸香的声音,每次她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全神贯注的在听。玉明的目光兴奋而专注的望着对面的这个女孩,全心全意的感受着她的与众不同。 于芸香的皮肤是浅棕色,比一般的女孩要黑一些,柳眉杏腮,高鼻梁圆鼻头,薄唇圆下颌,一双秋水般顾盼生辉的大眼睛,眼角稍微吊起。她是活泼健康的,大眼睛里总是流露出快乐的光芒,尤其是在说着她和他的共同爱好时,整个人亮得如同清晨天边第一道的霞光。 “比如说,蜂蜜是润肺滋补品,但是,杜鹃花的蜂蜜却是有毒的,如果误食的话,最严重的后果会致人死亡的。”于芸香说话的语速时快时慢,抑扬顿挫分明,像是在演讲。 “我曾经看过一个传说,是关于睡莲的。睡莲被誉为‘花中睡美人’,它的全身都有毒,特别是叶子,也会致人死亡。但是,它有一个忧伤而美丽的传说,”说到这儿,玉明故意停下来,不说了,他歪着头望着于芸香,嘴边一抹浅笑。 于芸香急切的追问他,目光中秋水盈盈,“什么传说?一定很好听,你说啊,快说啊!” “你想听啊!求我啊!”玉明觉得于芸香手托着腮,着急的样子很可爱,故意逗弄她。 于芸香撅起嘴巴,皱着鼻头,大眼睛使劲的眨啊眨,“好吧,求你了!” 头上的蓝天白云倒映在少年清澈干净的眼眸里,玉明无声的笑了,“好吧!我说给你听,从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住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里。那里有一条河围绕着村子。有一天,那条河忽然枯竭了。为了家人,姑娘整天四处奔波,只为了能找到少得可怜的水。 在一个有雾的早晨,她一个人沿着河边走着,心里充满了忧愁。突然,一个声音清清楚楚传入她的耳朵,‘你的眼睛真美。’她回过头,看见河里的淤泥里有一条鱼在看她。那是一条美丽的鱼,他身上的鳞片就像天空那么蓝,他有一双温柔的眸子,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清澈透明。 鱼对姑娘说,‘如果你愿意常常来看我,让我能看见你的眼睛,我就可以给你一罐水。’于是,姑娘每天早晨都会和鱼相会,鱼也履行着他的承诺。每一天,家人总会不停的追问水的来历,但姑娘只是笑而不答。 他们虽隔水相视,但一种心境却可相通。第三天,姑娘发现自己爱上了鱼。在晨雾里,绵绵情话近乎不真实,最后,鱼对姑娘说,‘希望你做我的妻子。’鱼从河里出来,到岸上拥抱了姑娘。他们就这样结为夫妻。 但是,这个秘密还是被村民们发现了。他们认为鱼对姑娘使用了妖法。于是,他们把姑娘关起来,拿着刀叉、长枪来到河边。叫出鱼,用他的妻子威胁他。在他现身的那一刻,他们下手了,鱼在绝望中死去。 然后,人们抬着鱼的尸体凯旋。他们把鱼的尸体抛到姑娘的脚下,希望她会醒过来。可是,姑娘的心碎了。她抱起已经冰冷的鱼,向小河走去。 倘若时间无法治愈伤痛,死亡总是可以的。他们在人们诧异猜忌的目光中死去了,但是,他们的子女却在水中世代繁衍,那就是睡莲。” 玉明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一丝忧伤,在夏日午后炎热的空气中游荡,他看见于芸香眼中莹莹闪动的泪光,瞬间汇成一条小溪,静静的流淌在稚气未脱的脸上。 “傻丫头,别哭啊!只是个传说而已。” “他们好可怜啊!那些村民太可恶了!” 于芸香从石凳上一下子跳了起来,生气的握紧小拳头,紧紧的皱着眉头,瞪大了眼睛怒视前方。如同那些杀死鱼的村民就在她的面前,她愤愤不平的正要找他们理论一般。 于芸香忽然的动作,吓了玉达仁一跳,他正沉浸在玉石的世界里,不知道,于芸香为什么如此激动,于是,迷迷糊糊的问, “下雨了吗?没有啊!芸香,你怎么了?” 玉明和于芸香同时看着糊里糊涂,傻乎乎看天的玉达仁,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于芸香脸上的泪痕犹在,便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大笑着,笑得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被笑得莫名其妙的玉达仁,用手搔了搔后脑勺,也跟着傻笑起来。 少男少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笑声,暂时的把战争的阴霾挡在了这一方小天地的外面。没有战争该多好,年少的轻狂,流动的光彩,绚丽的青春时光,该是多么美丽美好而难忘啊!没有战争该多好! 然而,战争肆无忌惮的来了,将每一个人都席卷了进来,国仇家恨,尸横遍野,亲人反目,中华民族、玉家和我为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此刻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正在向我袭来,而我却全然不知。自从掌家以来,我经历过许多的困境和危机,而这一次却是我无比珍惜的孩子们为我设置的一个精心的陷阱。 玉明反复的衡量过,他认为还是要除去玉玲珑,为国为家,他觉得玉玲珑这个汉奸都不能留。他的想法与自己的直接领导程志武汇报过,程志武不但没有批准,还狠狠的批评了他。程志武的态度不但没有打消玉明除去玉玲珑的决心,反而,让玉明觉得程志武是受到了玉玲珑的蒙蔽。 玉明清楚的知道,对于玉府对于玉玲珑他是十分陌生的,所以,单凭他一个人是无法除去玉玲珑的,他要寻找到熟悉了解玉玲珑,可以接近她的人,来帮助自己完成计划。 他仔细的观察过,玉府中还有两个人是恨着玉玲珑的,玉芳菲和关玲玲。所以,最近的这些日子里,玉明总是找机会接近她俩,把自己从于芸香那儿得来的关于毒药的知识,有意无意的谈论给她俩听,也从她俩那里套出一些关于玉玲珑饮食起居的习惯。 ------------ 第十六回 呆玉明鲁钝莽除奸 巧百合弃暗终投明(2) 更新时间:2013-01-05 程志武的态度让玉明觉得很遗憾,如果,程志武要是肯参与到他的计划里,那么事情一定会事半功倍的。因为,玉明注意到玉芳菲和关玲玲对于程志武是非常崇拜的,甚至是言听计从的。既然程志武的对于此事的态度已经非常明了,那么没办法了,就算程志武不同意他的计划,玉明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了。 正当玉明一步一步实施着自己计划的时候,程志武却遇到了一件很棘手很困惑的事情。 秋高气爽,秋意正浓,秋在关玲玲的眼中总是带着慵懒的傲慢,眯着眼睛俯视着浑浑噩噩的红尘,所以关玲玲喜欢秋天,在她的心里是希望自己能够拥有秋一样的不羁,她羡慕秋。 今天的关玲玲经过了精心的打扮,鹅黄色的立领衬衫,土黄色的直筒西裤,外加一件嫩黄色的针织外套,足下是一双深黄色的矮跟皮鞋,一丝不乱的麻花辫上绑着一朵丝质的粉黄色的海棠花。全身上下,深深浅浅的黄色,如同深秋中一片悬挂在枝头,迟迟不肯落下的秋叶一般,轻灵飘逸而楚楚可怜。 关玲玲的外貌和气质几乎是玉无痕的翻版,标准的古代仕女图中的人物,端庄秀丽文弱纤细,气质如玉,虽白璧无瑕却泛出冷冷的光。 关玲玲莲足缓步,静悄悄的跨过玉府私塾高高的门槛,无声无息的来到正在埋头看书,毫无察觉的程志武身边,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咳咳。”薄薄的嘴唇在漂亮的瓜子脸上,笑出一弯好看的上玄月,细长晶亮的眸子静静的看向从书堆中抬起头看着她的程志武。 “程老师,您看今天的天气多好,您不要埋头书斋了,您……可否愿意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望着关玲玲绯红的脸庞和娇羞的神情,程志武就算再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个女孩是喜欢他的,“小姐,您看我这儿还有许多事儿呢,看来只能辜负您的美意了。” “程老师,您不是有意在回避我吧!” 程志武一愣,他一直认为关玲玲是养在温室里的花儿,是一个简单纯净而没有主见和个性的娇小姐,而此刻关玲玲一句绵里藏针的话,却让程志武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否认,那么他就没有任何理由不答应她的邀请。但是如果他承认,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回避她呢?程志武实在是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他是非常不善于处理这类问题的,他沉默着。 “程老师,您……可否愿意和我出去走走?”关玲玲清浅柔和的询问着,脸上依然挂着上玄月的笑容。 “当然,愿意奉陪。”既然躲不过去,程志武也只好硬着头皮奉陪了。 一路上,两个人在一片红红黄黄的秋意中缓步前行,一前一后,停停走走。 “中国的古代诗词里,有些诗句是很令人费解的,比如‘晓来谁染霜林醉’还有‘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谁染的?又为何醉?让诗人销魂的到底是什么?程老师,您能告诉我吗?”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停在了秋千架下,关玲玲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目光莹莹如秋水般的注视着程志武。此时的程志武恐怕也只有低头苦笑的份儿了,他的心里忽然迷迷糊糊的冒出一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程老师,您在听我说吗?”关玲玲把头歪向一边,眨了眨眼睛,笑意写在眼角眉梢。 “我在听,的确令人费解。”程志武依然微低着头,说话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 关玲玲并没有坚持,而是迅速的改变了话题,“您知道,这棵是什么树吗?” 关玲玲的目光缓慢而柔和的顺着树干,爬上茂盛的树冠树梢,秋日的阳光点点滴滴的散落在她美丽而稚气的脸上,朦胧得如同一个梦。程志武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枝繁叶茂似虬龙般飞腾在云端的树冠。 “应该是银杏树吧!” “是啊!是银杏树。多奇怪的玉家啊!”关玲玲收回目光,看向和树一般高大挺拔的程志武。 “奇怪?为什么?”程志武的目光快速的扫过关玲玲带着上玄月笑容的脸,却避开了她的视线,依旧微低着头。 “书上说,银杏树是一株雌树和一株雄树对应着生长的,如果,其中的一株死去,另一株也不会活得太长。玉家的这株银杏树,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独自生长着的,如今,依然活的好好的,还不够奇怪吗?” “哦,是啊!是很奇怪。” “玉家的女儿也和这棵树一样的奇怪。”关玲玲的目光从程志武的脸上移开,飘向遥远的天边,语气落寞伤感。 “你也是玉家的女儿啊!” “我不是,我姓关。” 关玲玲的目光重新落到程志武的脸上,不再温柔似水,有点恶狠狠的味道,脸上始终如一的上玄月笑容也不见了。一直微低着头,表情尴尬的程志武却笑着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你啊!还是个孩子!” “我已经行过笄礼了,我不再是孩子。”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个孩子,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 关玲玲静静的无声而仔细的望了程志武一会儿,而程志武却没有勇气对上如此温柔眷恋,脉脉含情的目光,在关玲玲转身离开的一瞬间,他清清楚楚的看见,那双如秋水般妩媚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 程志武满心烦恼的站在银杏树的树荫里,无意识的听着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无意识的看着嫩黄色的银杏树叶在眼前翻飞坠落。 “程老师,落叶很好看吗?” 身后突兀的传来玉芳菲清脆甜腻的声音,还没等程志武回过神儿来,玉芳菲已经站在他的面前,背着双手,圆圆的眼睛调皮的看着他。 玉芳菲身穿一件翠绿色的立领长袖旗袍,下摆长及脚踝,脚上一双翠绿色的皮鞋上有黄色的小花开放,乌黑浓密的头发盘着一个少女髻,一根长长的碧玉簪横穿发髻。 玉芳菲的外貌和气质酷似玉玲珑,却比玉玲珑多了几分活泼和不羁,更像是现代美女图里的人物,没有十分的精致,倒有百倍的灵动,白玉般无瑕的气质里,传递出温暖的信息。 程志武的眼睛从纯黄色的关玲玲一下子转换到纯绿色的玉芳菲身上,他感觉自己眼睛也花了,头也跟着疼起来了。 “老师,您说是落叶美呢?还是人美呢?” “人美。”程志武真的觉得自己的脑子今天没带在身上,不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 “那是我美呢?还是玲玲美呢?” “你美。”又是一句没经过大脑的话,为了避开眼前的尴尬,程志武决定不再回答任何问题了。 “哈哈哈……程老师,您说谎,老师也会说谎的吗?” 玉芳菲清脆而毫无顾忌的笑声,飞旋舞动在银杏树的落叶间。程志武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没有玲玲的相貌出众,但是,我比她更像个人,她基本上算是一件精工细琢的白玉雕像。” 程志武困惑的抬起头,皱着眉头,不赞成的看着玉芳菲。玉芳菲恍若未见,调开望着程志武的目光,平伸开双臂,原地转着圈子,如同一只上下翻飞的绿蛱蝶一般,自由而美丽。 “我喜欢秋天,喜欢落叶,喜欢秋千,喜欢大树,喜欢黄昏,”她大声的笑着叫着,忽然,她停了下来,停在程志武的面前,眼睛对着眼睛,脸对着脸,有些微微的气喘,一字一顿的说, “我也喜欢您!” 这句话清晰而毫不妥协的敲进程志武的大脑里时,程志武真的无法招架,头真的开始疼了, “在我的眼里,你和我的女儿一样,都是个孩子。” 程志武只好如法炮制,却得到了玉芳菲这样的回答, “请您别拿对付玲玲的那套说辞来对付我,程老师,您会发现,我,更加难缠。” 说完,玉芳菲带着满脸花一般的笑容,转身离开,留给程志武一个洒脱而意犹未尽的背影。 一个冷一个暖,一个细腻一个潇洒,一个委婉温柔一个热情大方,面对两个不同女孩子的同样表白,程志武举得自己已经焦头烂额了,浑浑噩噩的大脑里唯一清晰的思想便是,玉玲珑。玉芳菲和关玲玲都是玉玲珑亲自教养长大的,也许她会为自己解决问题吧! 玉府琢器堂议事厅,紫色的我在夕阳西下,柔和温暖金黄色的晚照里,认真倾听着程先生的叙述。程志武的叙述平白直述,没有评判没有起伏连说话时的语气都是平静无波的,可是,我却听出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无奈和怜惜之心。 “程先生,您其实不必为此事太过担忧,女孩子在芳菲和玲玲的这个年龄,总要找一个比较年长比较成熟的异性,来暗恋一下的。不过,也请您放心,今天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我的声音清浅而疏远的缓缓扬起,带着一点感想一点宽慰一点了解的语气,我看见程志武的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 “多谢姑奶奶。” “程先生客气了,这原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多谢您,我告辞了。” 程志武起身欲走,我客气的叫住了他,“等一下,我还有一事想请教程先生。” “请教不敢当,您请讲。” 程志武重新坐回椅子里,姿势拘谨,背部挺直,态度谦恭有礼,目光干净纯粹的看着我。我的脸上保持着标准的微笑,语气温和平淡,全神贯注的盯紧他的脸, “您和玉明原本是认识的,是吗?” “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程志武干净的目光中,有微小的浪花翻腾,脸上却依然是无关痛痒的表情。我轻轻的收回目光,低头浅笑, “也没有什么,只是很奇怪博初五叔怎么会让一个孩子独自回家,又是在如此一个乱世里。而玉明自从回到玉家,接触最多的就是您了。我想,您应该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程志武的大脑飞速的转动着,心里有了一丝隐约的紧张,他没想到玉玲珑会注意到他和玉明的接触,一定是哪里自己疏忽大意了,不过,玉玲珑恐怕也只是对他有所不信任而已,乱世之中,也是可以理解的。想到此,程志武的心情放松了下来, “您多虑了,玉明少爷为什么会独自一个人回家,我不太清楚。但,我与他非常谈得来,很是有缘,最近他倒是常到私塾来。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老师,老师嘛,总是和孩子特别的有缘。” “哦,是吗?”我调高了一边的眉毛,目光斜扫过他的脸。我故意在语气中透露出高度的不信任。 “是的。”程志武态度平静坦荡,目光再次波澜不惊的直视我。 “那您可不可以告诉我,玉明去私塾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紧追不放,语速加快。 “这个……我个人觉得,您还是问他本人好一些,您说呢,姑奶奶。”程志武倒是语气平缓,不急不躁。 “程先生对答如流,滴水不漏,真是好人才啊!看来,我玉家没有请错人。”我的语气恢复平淡柔和,语速减慢,结束谈话的意思很明确。 “姑奶奶谬赞了,这也是我的分内之事。” 程志武客气有礼的起身告辞而去,我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动。越女递给我一杯武夷岩茶,茶香四溢, “小姐,您不相信他的话?” “对,他在说谎。让起远派人盯紧他和玉明。” “小姐,您觉得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乱世之中,不得不防。” 天渐渐的黑透了,伸手不见五指。漫长而孤独的寒夜里,我只能摸索着前行,身边的人是敌是友我无从分辨,但是,我知道,只要我行差踏错半步,身后便是万丈悬崖,不仅我会粉身碎骨,整个玉家都会随着我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天,同样有落霞的黄昏里,西小楼正堂的地上跪着玉芳菲和关玲玲,我端庄而严肃的坐在她俩的面前,用没有语调没有起伏的声音说着, “我不管你们各自的心里是个什么打算,总之,我不允许你们再用任何的方式去打扰程先生,如果,一意孤行的话,后果自负。” “一人做事一人当,什么样的后果我都负得起。” 原本低着头的玉芳菲快速的抬起头,满腔的不服气横冲直撞的扑到我的面前。我没生气,反而觉得很可爱,青春年少真好,觉得世界都是自己的,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没有得不到的人。 我接过越女手中的铁观音,不慌不忙的喝了一口,然后,轻轻的把茶盏放在手边的桌子上,对着她诡秘的笑了, “是吗?丫头,我知道你的胆儿大,不信邪的话,你可以试一试。” “我还真不信了,试试就试试。” 一边说着,玉芳菲一边从地上站了起来。黄昏落霞的余晖把她的身形渲染成了橘柚般的金黄色,炫目耀眼而短暂。我的心头忽然袭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语气却依然是闲淡的,打趣的, “好啊!我最近很闲,愿意陪你玩一玩。” “你、你……” “丫头,给你一句忠告,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 “我、我……” “别结巴了,跪下。” 我突然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睛一瞪,手掌狠狠的拍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玉芳菲的身体明显的抖了一下,双手握拳,愤怒的盯着我,紧咬着下嘴唇,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不情不愿不甘心的重新跪在我的面前。 “我不是玉家的女儿,您管不到我。” 关玲玲清浅柔和的语气里透出倔强的不妥协。我看着依然低着头的她,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见头顶整齐的发线,我忽然问道, “你叫我什么?” “姑母。” 关玲玲抬起头满脸困惑的望着我,眼神平和。 “很好,你叫我一天的‘姑母’。终身都是玉家人。” “我、可以不叫。” 关玲玲重新低下头,说话的声音变得更轻了,但,语气里那份倔强的不妥协更加明显了。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被察觉的微笑,语气轻淡而柔和, “中国人是很重视称呼的,每一个称呼都代表着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玲玲,你听明白了吗?” 我心里清楚,对待玉芳菲我可以用强压的方式,但是,对待关玲玲我只能说服。并不是因为她俩一个是我的内侄女,一个是我的外甥女,更不是因为她俩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有任何的差别,而是因为她俩各自的性格不同,面对我时的心理状态也是不一样的。 “玲玲不明白,请您明示。” 关玲玲的声音里倔强少了很多,流露出更多的犹豫,我听出来了,她在装糊涂,好吧!看来我只能明说了,我非常清楚我的话将会在关玲玲的心里掀起怎样的波涛。 ------------ 第十六回 呆玉明鲁钝莽除奸 巧百合弃暗终投明(3) 更新时间:2013-01-06 我的眼睛平时前方,门外的落霞妖艳夺目,我的语气平淡无波,轻轻的说着, “有一话说得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回听懂了吧!” “您、您不觉得您太过分了吗?” 关玲玲猛的抬起头,眼睛里泪光闪烁,眼神里是勃发的怒火,直直的盯着我的眼睛,我目光坦然的回视着她,面无表情,语气平板, “无此感觉,而且问心无愧。” 我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玉芳菲,“芳菲,你在嘟囔什么?大声说出来。” 玉芳菲一脸的委屈一脸的不服气,狠狠的瞪视着我,大声的说,“说就说,您就是因为自己不快乐,也看不得我们快乐!” 我给了她一个完美的笑容,心平气和的对她说,“你们要是愿意如此想,我也不会反对。” 说完,我站起身子,越女扶着我向楼梯口走去,一边走,我一边非常刻板而严厉的对她俩说, “下去吧,记住我的话,任性妄为,后果自负!” 田仓百合子细心的观察着玉府中她所能接触到的人、事、物,反反复复的思考着。她真的很想过一些平常而普通的生活,不想再见到自己的双手沾染着血污,不想漂泊无依,无处为家,更不想自己会在某一天莫名其妙的死去。 更何况,她是个中国人。虽然,她对于中国没有任何的记忆,但是,她是中国人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当她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离开这片土地,这儿才是她真正的家。 田仓百合子的心里慢慢的有了目标,如果想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在玉府中,她必须得到玉玲珑的信任。可是,要如何做呢? 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告诉玉玲珑玉府中有日本人的奸细,可是,她并不知道“大姐”是谁,一般“大姐”都是通过纸条来向她传达命令,唯一的一次见面,还是在深夜里,在厚重的黑夜以及厚重的面纱的遮掩下,田仓百合子根本无法辨认出“大姐”的真实面目,就连声音也是经过伪装的。 田仓百合子明白,她必须等待,耐心的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好在,她在玉府中的行动基本是自由的,田仓百合子喜欢去一些不经常有人去的角落,她知道,玉府中的人是不太喜欢见到她的。 北平城的初冬,天气干燥无风,白天里的太阳照在身上,仍然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田仓百合子静悄悄的走在绕府的回廊里,如同一只溜边儿的黄花鱼,时时警惕的感受着身边的变化。 原本好好的天气,在一声冬雷之后,下起了雨,雨淅淅沥沥的带着冬日特有的萧瑟之气,寒冷瞬间充盈在天地之间,玉府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被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朦胧而遥远。 田仓百合子站在回廊的拐角处,深深的吸进一口凉气,感觉提神醒脑。突然,她听到回廊的那头有脚步声,她立刻从回廊内翻身而出,迅速的躲进回廊下的假山里,屏住呼吸。没过多久,她听到两个女子的谈话。 “你总跟着我做什么?”一个浅淡柔和的声音扬起,带着慵懒的不耐烦。 “我还说你跟着我呢!”另一个声音清脆甜腻,带着点刁蛮的霸道。 脚步声继续向前,但,很快便停了下来, “有话便讲。” “也好,咱们一次把话说清楚了。” “好,你说。” “我问你,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蜂蜜。” “什么花的蜜?” “杜鹃花。” “干什么用?” “吃。” “给谁吃?” “自己吃。” “你说谎。”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躲在假山里的田仓百合子衣服被雨水打湿,冰凉凉的贴在身上,她的额头却冒出汗来,她屏住呼吸,劲量不发出一丝的声响。以她对玉家人的了解,她大概猜出来说话的两个人是玉芳菲和关玲玲。 忽然,浅淡柔和的声音重新响起,“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你想毒死她?” “我没那么狠毒,只是想惩罚她一下而已。” “你我合作如何?” “她可是你的亲姑母。” “这你别管,你只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田仓百合子听到脚步声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轻轻的呼出一口气,走出藏身的假山。田仓百合子的嘴角挂上了得意而诡秘的笑容,也许,她一直在苦等的机会来了。不过,此事还是先要向“大姐”报备,自己以后的行动才能保证安全无忧。 一场雾蒙蒙的冬雨,将北平城从初冬的暧昧,带进了真实而寒冷的冬天里。田仓百合子安安静静的等在越女的必经之路上,她似乎听到了命运之神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了。 田仓百合子瞥见越女的身影,立刻转身背对着越女来的方向,迅速的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一只耳环抛进一株灌木里,然后,弯下腰,神情焦急的四处寻找着。 “三奶奶,您在做什么呢?” 田仓百合子满意的听到身后传来越女平和的询问,她直起腰,转过身子,尽量做出谦卑而胆怯的表情,可怜兮兮的望着越女, “越女姐姐,有礼了。” 田仓百合子对着越女微微一福,越女被她吓了一跳,可是,手里拎着食盒又无法去扶,一边还礼一边着急的说, “三奶奶,万万不可,您真是折杀奴婢了。” 田仓百合子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双手不停的揪着衣角。越女看着她小媳妇般委屈的样子,对她的厌恶心理顿时便少了一大半儿, “三奶奶,您有什么事情,尽管与奴婢说,也许奴婢可以帮您呢?” “我,我丢了一只耳环,是、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纪念。” 田仓百合子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越女,梨花带雨一般。越女的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心想,“也怪可怜的,她才多大啊!还是个孩子。” 越女放下手里的食盒,用手帕擦去田仓百合子脸上的泪,对着她温和的笑了, “您别急,奴婢帮您一起找。”说完,便认真的寻找着。 望着越女的背影,田仓百合子的心里五味杂陈,从来没有人如此真诚的对她好过。 只一会儿,越女便将田仓百合子抛在灌木丛里的那只耳环找到了,田仓百合子千恩万谢,就差给越女下跪了。之后,田仓百合子便顺理成章的同越女一路同行, “越女姐姐,您手里的食盒里是什么?好吃的吗?” 田仓百合子脸上的表情堪比小红帽,天真无邪而无害。越女笑着打开食盒的一角给她看, “等明天,奴婢做几样中国的小点心,给您尝尝。这两样,是小姐和表小姐孝敬姑奶奶的。” “真的吗?越女姐姐,谢谢您,您真好!” “好了,您快回房吧!别着凉了。” “嗯,好。”田仓百合子走了几步,停下来,又走回越女的身边,还是一副天真而无害的表情,语气轻松自然, “越女姐姐,您食盒里的糕点是花儿做的吧!我闻着有一股杜鹃花的味道。” “哦,是吗?我不清楚。”越女抬起头看着比她高出小半个头的田仓百合子,觉得她真的还只是个孩子,便忍不住又多叮嘱了一句, “还有,您以后千万别叫我‘姐姐’了,别人听到会笑话的。” 越女对着田仓百合子心无城府的笑了,转身向西小楼走去。站在她身后的田仓百合子静静的流下了眼泪,眼泪涌出眼眶,瞬间滴落在地上,泪痕干枯而冰冷的贴着她的脸,但是,她的心里是温暖而快乐的。 望着越女越来越远的背影,田仓百合子的心里默默的想着,“玉玲珑啊玉玲珑,我已经尽力了,能不能逃过此劫就看你的造化了。” 西小楼我的卧室里,我放下手里的毛笔,静静的瞧着正往桌子上摆放糕点的越女,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轻松还是紧张, “小姐,用些点心吧!” 我收回目光,若无其事的坐下,若无其事的问,“今儿遇到什么人了吗?” “嗯,遇到三奶奶了。” “然后呢?” 我歪着头,调高了一边的眉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越女神情平静而祥和,声音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忽然明白,您为什么不为难她了,她根本就是个孩子,看见这些糕点小馋猫似的,还说,闻到了杜鹃花的味道呢!” “杜鹃花,她说,这些糕点里有杜鹃花的味道?” 我皱着眉头瞧着眼前的两碟糕点,一盘是白蜂糕,一盘是豌豆黄,心里觉得好像哪儿不太对劲儿。 “是啊!” “我可没闻到。” “奴婢也没闻到。” 我拿起一块白蜂糕放在嘴边,脑子却一直在想着,“杜鹃花、杜鹃花、杜鹃花……”我有力的摇了一下脑袋,最近,总是这么心不在焉的。我把手里的白蜂糕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慢慢的咀嚼着,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明白了,田仓百合子是在暗示我,白蜂糕里所用的蜂蜜是杜鹃花的蜂蜜。 我将嘴里的食物吐在手帕里,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漱了漱口,吐出漱口水之后,我听到自己严厉而愤怒的在问, “糕点哪儿来的?” 越女惊慌失措的看着我,我从来不曾用如此的语气和态度对待过她,“是、是、是小姐和表小姐孝敬您的,她、她俩不让我说。” 我霍然站起身子,用双臂和身体把桌子上的东西,横扫到地上,我听到瓷器击打地面以及陶瓷碎裂的声音。越女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脚下,看着我铁青的脸色,带着哭腔的喊道, “小姐,您别生气,两个孩子是好意,您千万别生气啊!” 我伸手扶起越女,替她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冷冷的说,“不必惊慌,不关你的事情。” 越女明显的松了一口气,情绪很快的稳定了,我缓步走到窗边,重重的推开窗子,冰冷的空气猛的窜了进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马上把三奶奶请到我这儿来,注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是。” 天边残阳如血,屋内一片寂静,我可以听到她急促而不安的呼吸声,我弯下腰扶起跪在地上的田仓百合子,我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的眼睛,语气清冷, “说吧!” “我是偶尔听到小姐和表小姐的对话,才知道的。” “为何救我?” “我想留在玉家。” “你还知道什么?” 田仓百合子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反复衡量,脸上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然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说, “五爷送您的铃兰花,也是有毒性的。” “大姐”吩咐如果玉玲珑不相信她,她可以把这个消息说出来。消息是来自“大姐”那儿,应该不用有误差的。 “我不多问你,只问你一句,你是谁?”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还知道,玉府中另有一个日本奸细,代号‘大姐’,目的是玉家的玉如意。” 我微微一怔,这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她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我可以相信她吗?玉如意,又是玉如意,一定是松田青木安排的,她为什么要帮我?仅仅是为了留住玉家吗? “你见过她吗?” “没有。” 田仓百合子重新跪在我的脚下,身体伏在地面上,声音是压抑而真诚的,似乎还带着几分恐惧,急切的说, “请您相信我!请您收留我!” 我沉默着,安静的看着伏在我脚下的田仓百合子,没有再弯腰扶她。我的心里迅速的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仔细认真的想了一遍,看来,目前的这种情况,我也只能选择相信她,毕竟她刚才救了我,此人可留、可用,但,还不能完全的信任,我决定暂时收留她, “以后,你就叫玉荷吧,荷花的荷。但,此事暂时只能你知我知,你明白吗?” “明白。” 田仓百合子走后,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心里却渐渐的明白了。玉芳菲和关玲玲恐怕并没有想知我于死地,她俩恨我,我知道。可是,玉明为什么要加害于我?近来,玉明和玉芳菲、关玲玲来往甚多,今天的事情是他们一起做的?还是,三个人各有心思,分别做的? 我的心底缓缓的涌起无限的哀怨与凄凉,我开始心灰意冷了,心里的温度和力量一点一滴的从身体里流失。这种家不是家,国不是国,亲不是亲,仇不是仇,爱无法爱,恨不能恨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啊! 正是,无花无果无爱恨,无日无月无情仇。 残阳如血心如铁,人世错乱鬼魅横。 ------------ 第十七回 程先生点亮一颗心 掌家女拒婚遭囚禁(1) 更新时间:2013-01-06 离开西小楼的田仓百合子用最快的速度,来到与“大姐”约好的地点,她小心翼翼的确认自己的身后没有“尾巴”,然后,她静悄悄的等待着。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强烈的存在感,她知道她来了,田仓百合子强忍着想回头的想法,她知道,如果,在没有“大姐”的明确表示之前,她看见了她的真实面目,她便会立即死无葬身之地,这是组织的规矩 “如何?” 田仓百合子听出来了,“大姐”的声音依然是经过伪装的。 “顺利。” “很好。” “下一步要怎么办?” “我要请示主人。” “大姐,我有个想法。” “说。” “此事先不要告诉主人,好吗?” “为何?” “你我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我怕主人会怪罪的。等我有了确切的情报,您再上报主人,主人会高兴的。” “嗯,好。” “大姐”的声音刚落,田仓百合子便感觉到身后的存在感消失了,只余下空旷而凄冷的夜。 我喜欢在黑暗、寒冷而萧瑟的冬夜里,独自在府中游走。夜是一个千娇百媚,变化多端的狐妖,时而纯净透明,时而浑浊妖媚,时而优雅大气,时而娇羞可人,时而(放)荡不羁,时而雅致温婉,使人看不清看不懂看不透,却有着无法抗拒的魅力,使人身不由主的投入其中。 我喜欢在变幻无穷的夜里,独自游走,穿行在寂寞而热闹,空旷而拥挤的玉府中。似乎,只有在如此诡异的夜里,我才能真正的看清自己的心。或许,也只有在如此诡异的夜里,我才能将阳光下隐藏在暗影里的阴谋、阳谋,看得清楚想得透彻。 其实,严格的说来,我从来不曾“独自”过,因为关起远不允许。 “今儿,怎么跟得这么紧?有话要说吧?” 我停下脚步,后面神不守舍的关起远差一点撞到我的身上, “呃,您怎么啦?” 关起远收住脚步,慌忙抬起头看向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忽然停下来。瞧着他脸上糊里糊涂、傻呵呵的样子,我忍不住浅笑出声,关起远的目光随着我的笑声多了一丝狂热、痴迷。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今儿是怎么啦?” 我伸出手,将他蹙在一起的眉头轻轻揉开。他把我的手拿下来,轻轻的合在他的掌心, “你今天发脾气了?” “越女说的吧?” “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如此待她。” “不关她的事儿,是她拿来的两碟点心里有毒。” “是玲玲吗?” “芳菲也有份儿,还有玉明。” 关起远毫无征兆的将我密密实实的抱在怀里,我的耳边传来他叹息一般的低声浅唤,“玲珑,哦,玲珑。” “别怕!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我柔和的拍着他的背,轻言细语的安慰着,我了解他心里的恐慌。关起远慢慢的放开我,缓缓的放松下来,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能不能在此事上做做文章。” “为何?” “宫崎纯一郎的婚期要到了,我想我可以借助此事,将婚期拖延一下。” ------------ 第十七回 程先生点亮一颗心 掌家女拒婚遭囚禁(2) 更新时间:2013-01-07 关起远松开我的手,双手握拳,咬紧牙关,额上的青筋暴起,恶狠狠的说, “如果,他敢逼你,我就和他拼了。” “起远,不可!” 我柔声阻止,对着他连连摇头。关起远蹙着眉头,语气里是满满的焦急和无奈, “玲珑!” “我只有你啦!” 黑暗中关起远的眸子如同天边闪烁的寒星一般,发出孤独而明亮的光芒,直入人心。我眷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转过身子,继续向前走, “你觉得程志武此人如何?” “正直,稳重。” “我总觉得,他有些让人看不透。” “对于玉家,他应该是无害的。” “嗯,已经很难得了。” “或许,此事你可以与他商量。” “我再考虑考虑。” 我停下脚步,关起远静悄悄的站在我的身边,我看着天空,他看着我。今晚,没有月亮的天空显得格外的凄冷空旷,星子们寂寞而孤傲的散发着蓝白色的光, “玲玲行过了笄礼,该给她寻一个好婆家了。” “我、都听你的。” “眼下,也只有于家的于修和了,他与芳菲、玲玲是同年,既是世交,也算知道根底。” “芳菲呢?” “只能先顾着玲玲了,若是为芳菲求亲,李淑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我、都听你的。” 那一夜之后,我反复的考量过,下毒之事还是不了了之的好。原因有二, 一是,如果我利用此事做文章,三个孩子的处境便会很危险;即便将三个孩子隐藏起来,但,此事一旦让宫崎纯一郎知道,整个玉家都得要面对他的怒气。 二是,现在的玉家人已经如惊弓之鸟一般,我需要做的是稳定人心。所以,我决定一动不如一静。 至于,玉芳菲、关玲玲和玉明要不要处置,要如何处置的问题,我也认真的想过了,玉芳菲和关玲玲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况且,她俩也并没有真的要至我于死地。但,还是要处置,我罚她俩跪了一天一夜的家祠堂。 玉府家祠堂,我面对着跪在祖先灵位前的玉芳菲和关玲玲,冷静冷淡冷漠的说, “你俩,可有话要说?” 玉芳菲杏眼瞪得圆圆的,恶狠狠、咬牙切齿的望着我。说话的却是关玲玲,她笔直的跪在地上,双眼正视前方,面无表情,语气飘渺, “我讨厌你,讨厌玉家,讨厌这个深宅大院,这里充满着罪恶。” 我的心里一颤,感觉一阵阵的昏眩,我轻轻的闭上眼睛,缓缓的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我笑了,很标准很完美的笑容,笑意却没有能够到达眼底, “罪恶?玉家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但是,这个大宅子是我的家,唯一的家。” 我步履沉重、迟缓的向门外走去,忽然,我转过头说,“也是你、和你的家。” 门外,迎接我的是瑟瑟冷风,萧萧寒夜,无比凄凉。也许,所谓的凄凉,就是你知道自己永远无处可逃。 此事中,比较棘手的是玉明,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杀我,而且来势汹汹,非要我的命不可。我原本想与他谈一谈,思来想去,怕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决定再观察玉明一段时间,弄清楚他的意图后,再做定夺。 初春的北平城,乍暖还寒,春寒料峭,呼啸在城里城外的春风,夹杂着冬天的冷漠和春天的温柔,今年的春风里,还夹杂着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 我邀请程志武登上览翠亭,站在栏杆边,我轻柔平和的对他说, “程先生,眼前的景色让我想起一句词,‘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不知今日的黄昏里,是否会下潇潇雨呢?” “我比较喜欢陆游的诗,‘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用手帕遮在嘴边,低头浅笑出声,“程先生是激扬的男儿情怀,我只是多愁善感的女儿心思而已。” “其实,在我的心里,您一直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子。” “哦,程先生谬赞了。” 我抬起头,目光从他的脸上匆匆的扫过,回过身子,望向雾蒙蒙,混沌不清的天边,沉默着。程志武缓步走到我的身旁,静静的看着我的侧脸, “您今天,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程先生可听过‘觅心石’的故事?” “愿闻其详。” “达摩祖师在少林寺修行的时候,一天,达摩祖师和徒弟慧可在少室山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禅,可是,慧可却久久的无法入静。 于是,慧可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 慧可说‘觅心,了不可得。’ 达摩说‘我为汝,安心静。’ 此后,达摩祖师和徒弟慧可坐禅的那块石头,便被后人称为‘觅心石’。” “心静方可安心,安心才能见心。” “程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一语道破玄机,我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 我欣喜的回头看着他,才发现他的身材比关起远还要高出一些。程志武的言谈举止里隐隐约约的透出一种坚定,使人毫无理由的愿意信任他。 程志武目光中含笑的望着玉玲珑,他发现玉玲珑的眼睛很特别,目光中透露出即灵动又迷离,即纯粹又妩媚,即直白易懂又深邃成谜的光芒,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他想,他或许可以为她做些事情, “我也有一则关于心的故事,您可愿意听一听?” “也愿闻其详。” “一群人,男女老少,各行各业都有的一群人,被困在黑暗的森林里,他们迷路了。人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不断的乱走乱闯着,身边不断的有人失踪或死亡。 就在他们因为疾病、饥饿、恐惧、寒冷而变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无助的时候,有一个人点燃了一支火把,照亮前路,人们聚集在火把下,小心翼翼的继续走着。可是,火把的光芒越来越微弱,最后,熄灭了。 人们彻底的绝望了、崩溃了。此时,还是这个人,他剖开了自己的胸膛,将自己的心拿在手里,高高的举过头顶。奇迹出现了,原本黑暗无边的森林在这颗心的照耀下,如同白昼一般的光明,人们高兴而有序的跟着这颗心走出了黑暗森林。 当人们各自奔向他们的家园、亲人和幸福生活的时候,这颗心的主人却在他们的身后,永远的倒下了。 但是,那颗被高高举着的心,依然光芒万丈,为无数迷失在黑暗森林里的人们照亮回家的路。” 我发呆的望着程志武由于动情的讲述而微微泛着红光的脸,随着他略带着沙哑却激情澎湃的嗓音,进入了他的故事里, “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当然有,当今的中国就有千百个这样的人,而且,会越来越多。” “真希望,我的身边也有这样的人。” “只要您需要,会有的。” “您是吗?” 程志武的目光柔和平静的对视着玉玲珑的眼睛,不露痕迹的收起内心澎湃的激情,再次用平淡无起伏的声音,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起伏,脸上露出完美而标准的笑容,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再次投向混沌不清的天边, “程先生,茫茫黑夜何处是尽头?” “黎明总是属于相信光明的人。” “您的信心何来?” “前方有浴血奋战,不惧生死的战士;后方有不断抗争,誓死不做亡国奴的百姓,您也应该有如此信心。” “誓死不做亡国奴,誓死不做亡国奴……” 我低下头,反复轻声的念叨着,心中时而清晰时而迷茫,一时之间,我梳理不清纷乱的思绪。程志武描述的光明,我渴望已久,现在,光明仿佛与我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我费力而笨拙的摸索着前行。 “若是我一个人做出牺牲,便可保玉家上下平安吗?” “退缩和忍让是换不来平安的。” “我只想保护我的家人,让他们远离伤害。” “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您不能代替他们选择。” 我无言的沉默着,程志武静悄悄的站在我的身旁,给了我很大的压迫感,也给了我,连关起远都不曾给过的安全感,我开始沿着他的思维考虑了, “您是说,我不应该把他们都护在家里,应该让他们自由的选择,是吗?” “是的。” “那,这个家呢?不要了吗?” “没有国哪来的家!” 我猛地转过身子,眼睛直直的对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对某种东西的执着,也有对我的怜惜。我无法怀疑他,而我又无法完全信任他, “你是谁?为何来到玉家?” “无论我是谁,请您相信,对于玉家我是绝对善意的。” 程志武的语气波澜不惊,态度淡定自若,我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心里偷偷的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今天不虚此行。回去的途中,我假装无意而悠闲的说着闲话, “程先生可知道一种叫做‘铃兰’的花儿?” “不知道,我对花草没有研究。” “我对花草倒是略知一二,此花的各个部位都有毒,以前,我只是有所耳闻,前几天,玉明送给我一盆。” “花儿呢?” 程志武的目光中有微小的波澜起伏,语气是小心翼翼的。我的脸上依然是完美而标准的微笑,语气平和, “程先生不必惊慌,花儿,我已经处理掉了。” “无事便好。” 他明显的松了一口气,我猜不透他是因为我的无事,还是因为玉明的无事,而松的这口气, “我想请程先生帮我捎一句话给玉明,有些东西在没有弄清楚它的秉性之前,最好不要碰,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调高了一边的眉毛,抬起眼帘斜视着他,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程志武眯起眼睛,面带笑容坦然的看向我,声音里多了些疏离和陌生感, “您为什么不亲自对他说呢?” “您不是说您和他很谈得来,很有缘吗?我想程先生会很愿意帮我这个忙的。” “好吧,我一定将您的话捎到。” “有劳程先生了。” “您客气了,告辞。” 望着他稳重而挺拔的背影,我知道,我和他各自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角色里,一个是矜持有度的女掌家,一个是彬彬有礼的私塾先生。但是,刚才程志武在览翠亭里说的话,讲的故事,以及那一瞬间的安全感,已经深深的留在了我的心里。 我期盼,他描述的光明,我渴望,他眼里的坚定,我祈祷,我也能如他一般对未来充满希望。 玉府私塾程志武的卧室,程志武和玉明分别谨慎的观察了门窗外的动静,并将窗户关好,将门留出一条缝隙。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异样,放心的来到屋子中央。 玉明坐在八仙桌边的椅子上,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有些心虚,希望这次会面能快些结束。但是,程志武似乎没有感受到玉明焦躁的情绪,他反背着双手,站立在屋子的中央,背对着玉明,一言不发。 时间,如同夏日晚膳后,在惬意的凉风里散步的老人一般,不急不慌悠闲的走着。玉明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悄悄的咽了一口吐沫,轻声而小心的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 “先生,您找我来,有事吗?” “我在等,你的解释。” “我不想解释。” “胡闹!” 程志武依然背对着玉明,大手结结实实的拍在面前的条案上,发出厚重而沉闷的一声“啪”,屋子里的空气和浮尘仿佛都随着抖动了一下。 玉明别过脸,很委屈。他想不通,他没有做错,为什么要他解释!程志武很快的稳定了情绪,转过身子,走到玉明的面前,坐了下来,目光平静,态度和蔼的看着一脸倔强的玉明。程志武的心里明白,此事不能强压,还是要将道理讲讲清楚, “我问你,你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 玉明从椅子上站起来,站了个标准的军姿,面无表情,语气坚定,声调压低,但,吐字清晰, “我是玉明,为了完成任务而来。” 程志武也站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站立在玉明的面前,声音舒缓,语气铿锵,神情温和平淡, “你是战士,为了让战友减少伤亡而来。” 玉明浑身一松,蹙着眉头,满脸困惑,语气迟缓, “我不明白,我做错了吗?” 程志武重新坐回椅子里,挥了挥手,示意玉明也坐下,他尽量的使声音听上去不带任何个人的感情色彩,平静平和平淡, “玉玲珑到底是不是汉奸,在如此特殊的环境下,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的眼睛认真的去看,用自己的大脑冷静的思考,我希望你能得出一个客观的结论。” “假如,她是呢?” “假如她不是呢?” 玉明低下头,眉头皱得更紧了,伏在桌子上的手握成了拳头,是啊!如果她不是呢?他并没有发现玉玲珑助纣为虐,没有看见玉玲珑横行乡里,而且,至今为止,玉玲珑的手里也没有血债。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或许,是他过于执着,而忽略了一些近在眼前的事实。程志武敏感的察觉到了玉明的心理变化,他打算再多给玉明一些思考的空间,他转换了话题, “我想,你对任务的本身已经很了解了,但是,任务的意义呢?你有没有认真的想过,仔细的分析过?” “任务的意义?” 玉明抬起头,看着程志武,态度坦率而真诚。程志武微笑着继续说下去, “北平城里的物资和人员都需要一个通道,输送出去。虽然,我们现在已经建立了这样一个通道,但是,如果无法保证通道的畅通,那么,后果会怎样?” “物资出不去,前方会更加困难。人员出不去,就会有生命危险。” “玉明,你是战士,你不能感情用事,更加不能任性妄为。” “难道,没有她,我们就完不成任务吗?” “如果能将她争取过来,会使我们更好的完成任务。那样,会减少很多伤亡。” “争取她,您有把握吗?” “我试探过,可能性很大。” 玉明沉默了片刻,然后,目光明亮,神情坦率的看着程志武,“我保证,今后一定服从命令,不再自作主张。” 他站起来,眉头舒展,态度平和,如释重负。程志武也站起来,轻轻的拍了拍玉明的肩膀, “我相信,你会成为最优秀的战士。” 转眼之间,我和宫崎纯一郎约定的婚期将近,我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一个万全的办法来拖延婚期。主要是因为,玉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心里,我必须投鼠忌器。实际上,我对嫁给宫崎纯一郎这件事情并不十分的抗拒,因为我并没有想过要真的嫁给他,似乎一切都只是在演戏,而不是真实的,仿佛戏散场了一切也就都过去了。 这么多年来,我练就了一个本领,凡事都比实际的反应慢半拍,这样做既是不让自己收到伤害,也是为自己留出充分考虑的时间。不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也只能牺牲自己了。 ------------ 第十七回 程先生点亮一颗心 掌家女拒婚遭囚禁(3) 更新时间:2013-01-08 随着北平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的暖和,大片大片的绿色已经占据了京城主要的街道民居,繁花似锦。 宫崎纯一郎的心情也随之大好,他开始兴奋而紧张的忙和他与玉玲珑的婚礼,装修房屋,定制家具,将北平城里最好的裁缝和首饰工匠统统送进玉府,为玉玲珑准备嫁妆。 面对如此热情高涨,兴高采烈的宫崎纯一郎,松田青木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或许从来不曾认识过他,为此,松田青木很郁闷,非常郁闷。他认真的考虑过,是否将玉玲珑囚禁起来,或者,干脆让她消失。但是,不行。如果他那样做了,宫崎纯一郎一定会将整个北平城翻转过来,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他一直是不达目地誓不罢休的。 其实,对于北平城里的老百姓以及玉家人的生死,松田青木从来是不在乎的。只是到时候,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恐怕也会随之灰飞烟灭了。所以,松田青木只有一筹莫展的份儿了。 我用表面的顺从,暂时稳住了宫崎纯一郎,我和他又一次来到了当年踏青的桃花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面对着此情此景此人,我也只能将所有的泪和愁,牢牢的封锁在心底,不露半点痕迹。 我和宫崎纯一郎并肩漫步在桃花林里,桃花已经开始凋谢,落英缤纷。今天,难得宫崎纯一郎没有穿军装,灰白条纹的衬衫,深灰色的西裤,配深紫色的背带;一双乳白色的皮鞋,光亮可鉴;齐肩的长发散着,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不羁而危险。 “有一件事情,我始终不是很明白。” “关于我吗?”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肯定的点了点头。我的好态度换来了宫崎纯一郎得意的笑,他双手斜插在裤兜里,居高临下, “问吧!” 我直视他的双眼,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目光犀利狡诈,一双野狼的眼睛。与他如此近距离的对视,我需要很大的勇气,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你!” 宫崎纯一郎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仿佛我问了一个天下最愚蠢的问题,他微微的弯着腰,歪着头,盯着我的脸。我横扫了他一眼,别过脸,不看他, “我不漂亮、不温柔,而且,我的不祥会克死自己的丈夫。” “无稽之谈。” 宫崎纯一郎脸上嘲讽的笑,更深了,他直起腰,抬起眼睛看着天,悠闲的继续漫步。我跟在他的后面,不甘心的说, “事实就在眼前,你不怕?” “你想用这个来吓跑我,是你变笨了?还是你觉得我是个胆小鬼?” 宫崎纯一郎突然转过身子,面对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如同野狼一般的眼睛牢牢的对着我,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我躲开他的目光,故作镇定的向前走,淡淡的对他说, “我并无此意,不明白的事情,自然要问清楚。” “你不必清楚明白,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的嫁给我。” 我无法从宫崎纯一郎的声音里,辨别出他情绪的好坏,我只能用女人的办法赌一回了,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值得一试。我停下来,没有回头,感觉到他停在我的身旁,没有看我,也没有向前走,我用温柔似水的声音对他说, “一郎,你看婚期能不能再延一下?” “你、什么意思?” 宫崎纯一郎愣住了,我从来不曾如此亲密的称呼过他,他眯起眼睛警惕的看着我,同时,我从他的眼睛里知道,如此的称呼,如此的语气,他很受用。我继续用我的温柔做武器,这次加上目光, “你看,关玲玲和于修和刚订婚,婚礼要明年春天举行。我这个做姑母的,总不好在两个孩子的前头举行婚礼,挺难为情的。” “那就让他俩,明天就把婚事给办了。” 我的温柔见效了,宫崎纯一郎的状态放松下来,如同一个耍赖而需要大人哄的大男孩,眼睛里的光芒温顺平和。我抓紧时机再接再厉, “那怎么行,吉日都选定了,不能改,改是不吉利的。” “反正就是不行!” 宫崎纯一郎撅着嘴,仰着下巴,故意不看我。我向前迈了一步,我的身体几乎贴上了他的身体,我轻柔的开口说话,吐气如兰,我口中的热气徘徊在他的唇边, “一郎,我人就在这儿,又没长翅膀,飞不了。” 我轻轻的抬起手,用手帕柔柔的拂去,落在他肩膀上的花瓣儿,我的手在宫崎纯一郎的肩上略微的停顿了一下,之后,手帕婉转扬起,拂过他的脸庞, “咱们,来日方长呢!” 宫崎纯一郎彻底失神的看着紫色的玉玲珑,此刻的她,不再是云中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此刻的她,如同地狱中最妩媚妖娆的魔女一般,带着无限蛊惑人心的魔力,诱惑着世间的芸芸众生。他的思想完全失控,他听见自己傻呵呵的声音, “最后一次啊!” “一定。” 宫崎纯一郎又听到魔女心满意足的声音,他的心竟然为着她的快乐而快乐着,他更加坚定了要她的决心。 我并不完全清楚宫崎纯一郎的心理活动,只是单纯的高兴,自己成功的将婚期延迟了一年。却无法预测我为了这一年,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月亮又圆又亮的浮在天上,月光悠闲而散漫的照射在银杏树下的秋千架上,春天里的银杏树如同大家闺秀一般,端庄娴静,却暮气沉沉,毫无特点。 秋千架的一左一右伫立着于修和与玉芳菲。 于修和今年十七岁,是一个亦正亦邪的美少年,身材健硕高大,手脚修长,宽额圆脸尖下颌,剑眉长目薄嘴唇,脸上总是挂着无所谓、不在乎的神情,说话时候的声音多半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他喜欢挑眉斜视着看人,与人交谈时,目光散淡,没有焦点,表情也总是心不在焉的,仿佛在说,“与我何干?”于修和衣着讲究,干净整洁,有洁癖。 从外表看起来,于修和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实际上,他精通中、西医学,可以熟练运用英语和日语,心思缜密,心地善良,才华横溢。 今天晚上,他是被玉芳菲半哄骗半威胁骗到此地的,他散漫的坐在秋千架上,伸着两条长腿,悠闲的来回晃着,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玉芳菲,觉得这个粉红色的女孩很养眼。于修和抬眼望着天,心不在焉的问, “说吧,何事?” “明天,你真的要娶她吗?” “嗯。” 听着于修和从鼻子哼出来的声音,玉芳菲的心里燃烧起一股激情一股蛮力,她不允许自己输给关玲玲,这个男人她要定了。她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很妩媚,她有意要诱惑他, “你喜欢她?” “还没。” 还是一声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声音,玉芳菲开始对他感兴趣了,她想知道,这个表面上什么都无所谓的男人,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玉芳菲突然将声音提高,清脆甜腻的声音撞击着于修和的耳鼓, “你不许娶她!” “理由?” 于修和用手揉了揉被震疼的耳朵,声音依然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玉芳菲的蛮横并没有使于修和的精神集中,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依然漫不经心。玉芳菲真的开始觉得有趣了,大胆而挑逗的说, “我喜欢你!” “哈哈哈哈,你不喜欢我!” 于修和一边放肆的大笑,一边从秋千架上站了起来,双手斜插在裤兜里,挑眉斜视着玉芳菲,声音终于不再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了,神情却依然无关痛痒。 “我就是喜欢你!” 听着玉芳菲固执而倔强的声音,于修和感到很无奈,他觉得现在的情况很可笑,他和眼前的女孩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她真的以为他那么好骗吗?还是他长得像傻瓜? “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只是喜欢和她抢。” 玉芳菲一愣,眼睛里放射出晶亮而诱人的光芒,她妩媚的笑了, “你倒是挺了解我的,我会抢到底的。” “随你。” 瞅着玉芳菲如同找到心爱玩具一般可爱而贪婪的表情,于修和的声音继续从鼻子里哼出来,他觉得很无聊。玉芳菲却兴致勃勃, “你很想扮演这个角色吗?” “才怪。” “恐怕由不得你啦!” “走着瞧。” 于修和觉得今天的谈话该结束了,在转身走开之前,他好心的提醒玉芳菲, “顺便说一句,粉红色和你的肤色不配。” 玉芳菲突然毫无征兆的扑进于修和的怀中,双臂牢牢的缠绕在他的脖子上,身体紧紧的贴着他的身体,嘴唇直接落在他的嘴唇上。 于修和的鼻子里瞬间被灌满了少女特有的馨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直响,他觉得她的唇上燃烧着一把火,将他烧的晕头转向,意乱情迷。 她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他只稍稍的犹豫了一下,便大力的收拢双臂,将玉芳菲牢牢的抱在怀里,笨拙的、不顾一切的吻着她。 他和她牙齿的碰到了一起,磕疼了彼此的唇,他和她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听得到彼此紧张而兴奋的呼吸声。 火一般热情而美丽的玉芳菲,点燃了于修和的全部激情,他的心如同小鹿一般不安分的跳跃着,他感觉得到,在(两腿)之间节节拔升、蠢蠢欲动的(情)欲,那是属于少年于修和全部的秘密。 不远处的月亮门外,站着一脸平静无波的关玲玲,和眼中写满惊讶,脸上却故作镇定的我。 面对银杏树下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关玲玲冷眼旁观,唇边似寒风一般刺骨的笑,若隐若现。 我却仿佛穿越了时间的无涯,来到了昔日的自己面前,我的目光迷离,喃喃自语,“时间,真快,都到哪儿去了?” 关玲玲听到了玉玲珑的自言自语,扭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从来没有见过玉玲珑现在的表情,一丝欣喜一点惆怅,一丝彷徨一点留恋,一丝喜悦一点伤感,全部的矛盾和复杂都在同一时刻写在了同一张脸上。 我感觉到了关玲玲好奇的目光,赶紧收敛心神,安慰她, “玲玲,不要在意,成亲之后都会好的。” “没关系,意料之中。”关玲玲双眉轻轻挑起,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平淡清冷。 “我会管住芳菲的。” “该做的,您都做了,今后,您不必再做。” 关玲玲面无表情,冷冷的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开了。我也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越女, “让关起远送于修和回家,不需要让于家的人知道。将玉芳菲送进祠堂跪着,跪到我满意为止。” 第二天,天气晴朗,大风肆虐的天空上万里无云,红彤彤的玉府,喜气洋洋。大红色的关玲玲,头上盖着,大红色龙凤呈祥的盖头,静悄悄的坐在闺房里,等待。 时间将一切引向早已经注定的结局,小丫鬟带着哭腔的禀报,于修和不见了,于家正在北平城中翻天覆地的找寻着,玉玲珑勃然大怒,将府中的家丁全部派出去寻找,上上下下乱成一团。 关玲玲轻轻的拿掉大红色的盖头,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冷冷的笑了,她洗去红妆,换掉嫁衣,对着镜子中白色的自己,清冷孤寂的笑着,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失神的望着,一片红艳艳中走过来纯白的关玲玲,仿佛时光倒转,眼前的关玲玲幻化成无痕姑母。她带着冰冷的浅笑,静静的看着我的脸,平淡清冷的对我说, “没有婚礼了,都散了吧!” “玲玲,我会找到他的,我一定找到他。” “我说了,没有婚礼了。” 关玲玲转身看见刚从家祠堂里出来,一瘸一拐的玉芳菲,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走到一起,微笑着相互对视, “真好啊!一起等吧!” “可不是嘛!挺好,你我又在做同一件事儿了。” 于修和逃婚离家出走,只留了一张字条一句话,“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关玲玲自那日起,开始只穿白色的衣裤,仿佛在为自己的青春守丧。玉芳菲似乎也安分了许多,应她的要求,我准许她搬进了关氏父女的东小楼,与关玲玲相伴。 关起远则搬进了他的祖父关胜曾经住过的院子。我站在院角的老槐树下,细细的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树干,仿佛又看见了关胜那张平和而亲切的脸,我低声的喃喃自语, “人去了,魂魄是否还在?” “每次走进这个院子,我都觉得祖父还在,似乎一开门,就能听到他在叫我‘远儿’。” 关起远有些伤感,但是,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他温暖而明亮的童年。我转过身子,与他面对面,我蹙着眉头,困惑的问他, “起远,最近我总是喜欢回忆,总是想起过去的人和事,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不老,你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了。” 他用拇指轻轻的揉着我的眉心,温和的笑了。我皱着鼻头,撅着嘴,眼底笑意盈盈,撒娇似的对他说, “也就是在你的眼里不老,在别人的眼里,我早就是老太婆了。” “我比较笨,能记住的事情不多,但是,记住的便永远都不会忘记。所以,我只记得你最美丽的样子。” 关起远眼中温柔的深情,让我的心无限的温暖,我将头静静的靠在他的肩上,内心无比的庆幸着,当我疲惫的时候,还有这样一个温暖可靠的息处。 “起远,请你也要记住我以下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问为什么。” “好。” 关起远坚定、没有半点迟疑的答应着,我离开他的肩膀,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的目光使我安心。我严肃、郑重其事的对他说,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被带走,不知去向,你不要惊慌。你要办好以下几件事,第一,瞒住无痕姑母,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第二,将玉如意的藏匿地点告诉芳菲,让她掌家。 第三,我已经将田仓百合子收为玉家人,改名玉荷。此事,你要在适当的时机,公之于众。 第四,和于家的婚约要按时履行。 另外,你有事可以和程先生商议,格外提防玉承德,有不清楚的事情,就问越女。记下了吗?” “你放心,不会有半点差池。” “我何其幸也,有你和越女在我的身边。” 我舒心的对着他笑,有他在身边真好,我真的知足。关起远拉起我的手,轻轻合在他的掌心里,低着头,犹犹豫豫的对我说, “玲珑,我很担心你。” “为我,守好这个家。” “你放心,一定。” 关起远抬起头,与我对视,黑亮的眼睛在我的心里点起一盏永不熄灭的灯,他的温暖,他的深情,会陪伴我走过最黑暗最艰难的日子,我不孤独。 ------------ 第十七回 程先生点亮一颗心 掌家女拒婚遭囚禁4 更新时间:2013-01-09 我所担心、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宫崎纯一郎找上门来,要求我履行婚约,当我斩钉截铁拒绝了他的请求时,他勃然大怒,凶相毕露,不由分说,恶狠狠的将我带离玉府。 好在,事先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相信家中不会有太久的混乱,很快会平静下来的。事实上,我已经无法顾及得太多了,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生活就是一个环形的跑道,你绕着它一圈一圈不停的转着,终点不是终点,起点不是起点,经历过的事情,会再次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让你猝不及防。 现在,我正在经历着如此猝不及防的事情,我又回到了当初被宫崎纯一郎囚禁了十天的小楼,和上次一样,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和上次不一样的是,我的处境更加的凶险了。 “如何?我的玉美人,你还在我的手心里,做何感想啊?” 宫崎纯一郎一只手(揉)搓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另一只手斜插在裤子兜里,好整以暇的对着我。 “没有感想,悉听尊便。” 我将自己的身体深深的陷进沙发里,仿佛这是现在唯一可以支撑我的力量。 “玲珑小姐,真是铁嘴钢牙啊!总有一天我要你哭着求我!” 宫崎纯一郎大步来到我的面前,双手一左一右的撑在沙发的靠背上,将我困在他的两臂之间,我清楚的听到他咬牙的声音,他口中呼出的热气直接喷在我的脸上,我没有躲开,昂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你就慢慢的等吧,恐怕,要等很长很长时间了。” 宫崎纯一郎下意识的咬着嘴唇,双手大力的拍在沙发靠背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啪”,我不由自主的紧缩着身体,却依然倔强的与他对视,尽量不让自己的害怕显得太明显。宫崎纯一郎拉开与我的距离,坐进我侧面的沙发里,斜靠着沙发的扶手,长腿一伸放在前面的茶几上,一只手杵在腮上,歪着脑袋,斜视着我, “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和玉家所有人的命,都捏在我一个人的手里!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要了你们的命!” “知道,又如何?” 我微微的挪动着身子,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依然牢牢的靠在沙发里,这个动作可以掩饰我内心极度的不安。宫崎纯一郎坐正了身子,腿依然搭在茶几上,手指从头顶向脑后,轻缓的梳理着头发,左边的嘴角轻轻的挑起,满脸的嘲讽, “如何?你这个女人真有意思,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吗?” “我非常明白,但,你若是想杀人,我阻止得了吗?” 我愤怒的瞪视着他,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缓,却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我将一只手压在胸口,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宫崎纯一郎将腿从茶几上拿下来,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低下头说, “可以,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我不会拿自己的尊严做筹码。” “嗯,”宫崎纯一郎摇了摇头,抬起眼睛看着我,他的两边嘴角向下,右边眉毛高挑,言语中透着轻佻和嘲讽, “这可不好,太不善良了。” “你没有资格跟我谈论善良。” 我猛然站起身子,挺直脊背,双手紧握在一起,面无表情,提高声调,眼睛直视着前方。宫崎纯一郎也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我的面前,嬉皮笑脸的说, “如果,我大开杀戒,便是你的责任。” “禽兽理论。如果你大开杀戒,第一个死去的一定是我。” 盯着眼前这张即英俊又丑恶的脸,我彻底的愤怒了,我的声音高亢而颤抖,脸上的五官已经被熊熊燃烧的怒火,改变了形状。宫崎纯一郎困惑的皱着眉头,不解的问, “你宁愿死都不愿意嫁给我,为什么?” “很简单,人与兽,不可同日而语。” 我的语气低柔和缓,目光转动,温柔的落在宫崎纯一郎的脸上,且轻柔而妩媚的笑着。宫崎纯一郎大怒,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将一只手紧紧的扼住我的脖子,五指收拢,用力将我提起, “找死!” 我的嘴一张一合,如同脱离了水的鱼一般,拼命而徒劳的想把空气吸进肺里。可是,我的视线渐渐的开始模糊,所有的声音和感觉都一点一点的离我而去。 我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也许,这一次,真的可以解脱了。 沿着黑暗前行,我的思想苍白,我的身体轻盈,我的脚步轻灵,我已经触摸到了死神冰冷的鼻子。可是,一阵尖锐的,带着撕裂一般的疼痛将我重新唤回了现实。 我艰难而缓慢的睁开眼睛,一束橘黄色的灯光映入眼中。但是,我头疼欲裂,嗓子里似乎有一把大火在烧,我做起身子,感觉头重脚轻,说不出话来。 有人小心仔细的喂我喝茶,我一小口一小口的将茶水慢慢的咽下去,感觉嗓子里的火慢慢的熄灭了。我抬起头,原来喂我喝水的是一个小丫鬟,干净清爽,动作轻缓,面无表情,见我没有大碍,便转身离开了。 真可惜,宫崎纯一郎没有掐死我,我依然被困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进退无路。 松田青木打算结束宫崎纯一郎如此幼稚的游戏,他想了一个办法,一劳永逸。此刻,他端坐在宫崎纯一郎的对面,看着他低着头,用左手不停的去(揉)搓右手,松田青木的心里明白,他是在后怕,害怕自己真的会掐死玉玲珑。 “她已经醒了,没事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 宫崎纯一郎继续(揉)搓着右手,没有抬头,显得栖栖遑遑。松田青木皱着眉头,忍不住的问, “少爷,您打算跟她一直这么耗下去吗?” “不然,还能怎样呢?” 宫崎纯一郎抬起头,停止了(揉)搓手的动作,茫然的看着他。松田青木避开了他的眼睛,若无其事的说, “少爷,我不能在此地多做停留。” “什么时候走?” “明天。这里的事情您就自己处理吧!” 宫崎纯一郎重新低下头,不再说话,有些发呆的看着自己的手,再次开始(揉)搓。松田青木站起来,走到门口,停下来,没有回头,对他说, “一郎,女人输身不输心。” 宫崎纯一郎猛的抬起头,直直的盯着空荡荡的门口,一丝了然而诡异的笑,爬上了他的嘴角。 月光细细碎碎的撒了一屋子,我没有开灯,这样的月光下,我不需要任何的灯光。我静静的站在细细碎碎的月光里,四周静悄悄的,我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家里的一切都好吗?无痕姑母好吗?孩子们好吗?起远好吗?越女好吗?还有……还有程先生好吗?我想家了,很想! 身后,传来开门关门下锁的声音,我的心里一紧,牙齿紧咬,身体紧绷,该来的还是来了,我知道,反抗无用,我完全无处躲藏。宫崎纯一郎在我的耳边无所顾忌的调笑着, “玉美人,多浪漫的月光啊!今晚,可是咱们的好日子啊!” “我希望,你是清醒的。” “今晚,我滴酒未沾,清醒的很。” 宫崎纯一郎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解我的盘扣。旗袍的盘扣精致而滑不留手,他有些着急了,一把将我抱在怀里,隔着衣服上下急切而粗鲁的抚摸着,还依然不忘调笑我, “我要将我的玉美人,好好的看仔细了!” 我躲开他的嘴唇,避开他的气味,我的胃里一阵一阵的翻滚着,我觉得恶心,想吐。 宫崎纯一郎索性将我打横放在地毯上,合身压了上来,现在,他倒是不急于解开我的衣服,他一只手狠狠的抓住我的(乳)房,发狠的挤压着,我感觉到了疼痛,和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我紧闭双眼,紧紧的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因为疼痛而呻吟出声。 他的另一只手从旗袍开衩的地方,伸进去,毫不客气的在我的大腿上随意的游走。 “呲啦”一声裂帛的声音,响彻在我的耳边,我身上的这件紫色暗花高龄长袖旗袍,被宫崎纯一郎撕扯着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听到他急促而兴奋的呼吸声,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他的手里,如同孩子的玩具一般,没有生命没有温度,任由他随意摆弄。 我缓缓的睁开眼睛,看见满屋子的月光,细细碎碎的撒在我的脸上。我的灵魂脱离了我的肉体,扶摇直上,最后,飘荡在天花板上,好奇而不解的看着地上的两个人。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那么的不真实,变得扭曲,变得滑稽可笑,于是,我笑了,无法抑制的,疯癫的狂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玉玲珑癫狂的笑声,惊醒了忘乎所以的宫崎纯一郎,也制止了他将要进入玉玲珑身体的动作。 宫崎纯一郎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瞠目结舌,雪白的月光照射在玉玲珑,如同白玉一般晶莹剔透的裸体上,有些刺眼。可是,此时的玉玲珑,仿佛一尊发了疯的玉观音,身体随着她不停的狂笑,而不住的抖动着、抽搐着。 你见过,原本慈祥而高贵典雅的玉观音,突然,变得狂躁不安,变得疯狂疯癫吗?此刻的宫崎纯一郎见到了,他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真实的感受就是,恐怖!他慌张的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逃命般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窗外,月光依旧,我笑累了,忽然,不想笑了。宫崎纯一郎对我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何时走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晚的月光细细碎碎的撒了一屋子,安静极了,可爱极了,美丽极了。我知道,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那个我去过的月亮。 正是,心已疲惫殇满怀,梦里悲秋魂不安。 好雨留春春不住,辣手摧花玉疯癫。 ------------ 第十八回程先生计救掌家女 有情?无情?情义两难1 更新时间:2013-01-09 民国三十年,公元1941年,旧历辛巳年。 北平城的盛夏,原本就干燥酷热,扑面而来的热气,更是让人无处躲藏。整个京城如同热气腾腾的大蒸笼一般,无论或站或坐,或躺或走,都会青衫湿透,大汗淋漓,无人幸免。 此时的关起远便是这个大蒸笼里,最无助最焦躁最没头没脑的一只蚂蚁。他想掘地三尺挖出宫崎纯一郎,去和他拼命。可是,玉玲珑让他为她守着这个家。玉玲珑的话仿佛一个魔咒,紧紧的束缚着他,使他空有满腔愤恨,空有一身武艺,而无用武之地! 关起远和越女商量了很多回,虽然,两个人都很庆幸,宫崎纯一郎至今没有对玉府中其他的人采取行动,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等着人家上门宰割啊!何况,玉府中人心慌慌,已经开始有些乱了。 两个人商量了一圈,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很无奈的结果是,一动不如一静,静观其变。正在两个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私塾先生程志武求见。 程志武同样很矛盾,眼下的情况不明,局势复杂,组织不同意马上采取行动。可是,时势逼人,他不能再等下去了。程志武决定先摸清楚情况,再见机行事。所以,他来找关起远和越女。 关起远望着眼前这个儒雅淡定,温润如玉的程先生,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让自己大吃一惊,不寒而栗的想法, “或许,他能给玲珑幸福。” 敏感而细心的程志武,在与关起远对视的一刹那,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慌张,程志武的心头一紧,但是,眼下的情况不允许他细想,他刻意的快速忽略掉关起远眼中的慌张,和自己心中的紧张。程志武对着越女点头为礼,随后,客气有礼的对关起远说, “关总管,我听闻府中巨变,在下虽不是玉府中人,但,既然栖身于此,也理应关心东家的安危。不知,可有我能够帮忙之处?” 关起远一边示意丫鬟上茶,一边恭敬的请程志武落座,他与他对面而坐,彼此仔细而不落痕迹的打量着对方, “多谢程先生。实不相瞒,玉府中家人虽多,但,主事只有姑奶奶一人。如今这样的情况,也着实令我为难!” “偌大的玉府,就再无主事之人啦?” “老姑奶奶避世已久,姑奶奶有吩咐,大小事情都不可以打扰。三老太爷,原本就不管事,如今年事已高,更是凡事不理。二爷管着玉器行的事情,无暇分身。三爷的心思,原本就不在府中。程先生,您看,唉……” 关起远想起玉玲珑曾经说起过,让他有事情可以找程先生商量,所以,关起远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分夸张。这和程志武所了解的情况基本一致,他真心实意的为他出谋划策, “依我看,如有必要,可以请出三老太爷坐镇府中。”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总可以稳定人心吧!” 此刻,程志武更急于想知道的是玉玲珑的情况,但是,他不能把急切的情绪表现出来,于是,他稳稳的端起茶盏,掀开茶盖子,轻轻的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水,仿佛不经意的问, “姑奶奶,可有下落?” “具体的下落不甚明了,却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 看着关起远越来越紧蹙的眉头,和满脸的愤怒;听着他略带沙哑,并咬牙切齿的声音,程志武放下手中的茶盏,坦率而真诚的说, “关总管,如不介意,可否说与我听听。” “当然可以……” 关起远太需要一个聪明而有能力的人,来帮助自己解决问题,最重要的是,玉玲珑信任程志武。他看了看越女,越女心领神会的挥退了所有的佣人,自己也跟着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屋内,关起远仔仔细细的,将前因后果毫无保留的说给程志武听。听着关起远的诉说,程志武的心里渐渐的有了主意,唯一要解决的是他要找到一个人,这个人是全部事情的关键。 这个人会在哪儿呢?偌大的北平城里,要寻一个人,谈何容易?而且,此事只能秘密进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程志武什么都没有对关起远说,只是答应关起远,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帮助他。 几天来,程志武思前想后的想到一人,田仓百合子。如果,她真的如关起远所说,是松田青木安排进玉府的,那么,事情就真的有眉目了。只是,要和田仓百合子接触,便无法绕过关起远和越女两个人,很多事情都需要和他们商量,并得到他们的协助。 北平城夏日的午后,蝉鸣之声不绝于耳,即使是在室内,也无法感受到一丝丝的清凉。程志武、关起远和越女,零散的坐在关起远的堂屋里,屋外嘈杂的蝉鸣声,使得屋内的闷热之气,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了, “程先生,您总要让咱们知道您的想法和做法,咱们才能配合您啊!” 越女受不住如此食人心的沉默,先开口说话了。 ------------ 第十八回程先生计救掌家女 有情?无情?情义两难2 更新时间:2013-01-10 程志武站起身子,看看越女,又看看关起远,语气平稳,态度坦诚的说, “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只能请求你们相信我。” “可是……” 越女轻蹙眉心,抬起头望向程志武,她还不能无条件的信任他。关起远打断了她的话,站起身子,走到程志武的面前,急切的问, “您确定,您的办法能救出姑奶奶吗?” “我只能尽量试一试。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们要绝对相信我。” 程志武与关起远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彼此打量彼此衡量,关起远的眼睛里写满了炽热的牵念,程志武的目光中闪烁着隐约的情愫。 两个男人的心里,想的是同一个女子的安危,他们彼此看懂了彼此的心。关起远在心里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笑了, “好吧,我愿意相信您!” “可是,田仓百合子要是不合作呢?” 越女焦急而不安的声音,回荡在蝉鸣声和闷热的空气中。关起远低下头,在越女的耳边轻轻的耳语了几句,越女蹙紧眉头,看着关起远,眼神里一丝惊讶一点怀疑,关起远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的对她点头,越女抿了抿嘴唇,吐出一口气, “好吧,我试一试。” 她转过身子,面对程志武,面色平和,眼神平淡,语气平静, “程先生,请您定出时间、地点。” “明日黄昏,姑奶奶的花圃。” 黄昏,天色渐暗,即孕育着夜晚模糊的浪漫,又依然可以触摸到白昼明亮的清晰。远处天边的云朵,如同竞走一般,彼此裹挟彼此纠缠,滚滚而来又匆匆而去。 黄褐色的空气里弥漫着花朵的芬芳,原本应该或清香、或淡雅、或浓烈、或魅惑的花香,如今却被笼罩在硝烟之下,变了味道。 程志武身穿一袭青灰色的长袍,背着双手,笔直的站立在花圃中,娇弱的花朵与伟岸的身影,组成了一幅奇妙的图画,吸引着刚刚进门的田仓百合子停下脚步,欣赏了片刻。 “程先生,您找我?” 程志武微笑着转过身子,儒雅淡定,彬彬有礼, “您好!在下有事相求。” 田仓百合子的笑意挂在嘴角,她注意到程志武对于如何称呼她有些尴尬,于是,她说, “请您叫我荷子吧,荷花的荷。您有事请讲。” 程志武思虑片刻,微笑不改,语气平稳,开门见山的说, “荷子夫人,我想找到松田青木的秘密住所。” 田仓百合子惊讶的抬起头,眼睛里是满满的讶异,她没有想到程志武会如此的直率,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不会的,他毕竟是个外人,玉玲珑不可能会告诉他。 程志武看出了田仓百合子心中的疑虑,但是,他没动没说话,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您能确定姑奶奶的失踪,与他有关吗?” “我可以确定。” 程志武的气定神闲,使得田仓百合子心情放松了不少,脸上的神情也跟着柔和起来, “我只能试一试,当时,我出入那里都是被蒙住双眼的。” “我相信凭您的本事,一定可以找得到。” 程志武温和有度的看着田仓百合子的脸,田仓百合子眯起眼睛,小心仔细的回望着他,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您相信我?” “也请您,相信我!” 田仓百合子从程志武的脸上移开目光,看向远方的天边,黄昏已经渐行渐远,夜晚已经来临。她的脸上浮现出舒心的笑容,完美而动人, “那么,我们开始吧!” 北平城德胜门大街东边的散子胡同,程志武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光的黑漆大门。为了寻找这一扇门,他和田仓百合子足足找了三天,他俩小心翼翼的避开玉府中的各种目光,避开日本人的巡逻兵,使劲浑身解数,总算是找到了这扇门。 程志武打开全部的感觉器官,仔细的感受着四周的动静,确定安全后,他慢慢的将外面的长袍脱下,藏在路边的大树上。从树上下来的程志武,已经换上了一身地道的日本和服。 他上前轻叩大门,三长一短,停顿,一短两长。大门应声而开,程志武向门内递进去一块木牌,大门随后关上。片刻,大门重新被打开, “主人有请。”说话之人用的是日语。 “谢谢!”程志武用的也是日语,很标准,标准的如同母语一般。 程志武被带到一个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陈设和装饰的房间里,身着黑色和服的松田青木正在等他。 空旷的房间里,两个穿着相同款式相同颜色和服的男人,彼此打量彼此戒备着,面对面慢慢的坐在榻榻米上。两个人的对话,用的是纯正的日语, “先生,如何称呼?” “您就叫我,武田一男吧。” 程志武气定神闲,面无表情。松田青木的身体却不易察觉的轻轻一颤。刚才侍卫递进来的牌子上就写着这个名字,也正是因为这个名字,松田青木才会亲自接见这个男人。 松田青木眯起三角眼,打量着程志武身上和自己同样的黑色和服,那是日本黑龙会本部统一的制服。松田青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个死人的名字。” “青木君在黑暗中呆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怕一个死人吗?更何况,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程志武调高了一边的眉毛,斜视着松田青木,他倒是要看看这只老狐狸能假装到几时。松田青木开始沉不住气了,他不想再兜圈子了, “说出你的来意。” “放掉玉玲珑,放过玉家。”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志武轻蔑的挑起一边的嘴角,没有说话,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放在榻榻米上,轻轻的推给松田青木。 松田青木的三角眼里放射着杀人的目光,警惕的看着程志武,他拿起信,看了看信封,脸色微变,他快速的抽出里面的信纸,打开。 程志武很满意的看到一向自视甚高,喜怒不形于色的松田青木露出惊恐的神情,拿着信纸的手也开始抑制不住的发抖了。 “这封信,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上?!” “青木君若喜欢,可以留下。” 松田青木如同触电一般,迅速的将手里的信封和信纸一起扔在了榻榻米上, “不必了,想必这封信是复制的吧!” “青木君,好眼力。不过,也不奇怪,哪有人不认识自己的笔迹。” 程志武悠闲的拿起榻榻米上的信封信纸,重新收入怀中,抬起头与松田青木对视,松田青木脏兮兮的目光里,透出杀人如麻的血腥。程志武只是觉得好笑,都这个时候了,老狐狸还死撑着。 “如果,你想活着走出这里,就告诉我,你是谁?” “你没有必要知道,你只需要按照我的话去做,就可以了。” 程志武忽然提高的声音,不容置疑的向松田青木下了命令。松田青木被触怒了,霍然站起身子,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锋利的刀便架在了程志武的脖子上,入肉三分。但是,程志武依然保持着悠闲的神情,没动。 “看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青木君,何必动怒呢!如果,我死了,那么,信的原件将即时送达宫崎家,以及军部。我很高兴在黄泉路上,有青木君的陪伴。” 程志武一边轻轻的推开架在脖子上的刀锋,一边似开导似劝解,更是威胁,他笑对愤怒的松田青木。松田青木瞪大了三角眼,直直的看向程志武,顷刻间,似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松开手中的佩刀,低下头,语气中彻底没有了底气, “说出你的要求。” “放掉玉玲珑,放过玉家。其实,您也不想看到宫崎家的后代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吧!” 程志武并没有咄咄逼人,反而放缓了声调,声音也平和了许多。松田青木收起佩刀,重新坐下,他需要程志武的一个保证, “如果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你能保证信的安全吗?” “我以武士的荣誉起誓,您和那封信将会永远的安全。” “好吧,成交。” “好,我敬候佳音。” 黎明时分,程志武甩掉了跟在身后的几个“尾巴”,回到了玉府私塾。他伫立在院子里,望着天边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色,才忽然感觉到,身上的衣衫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被露水湿透了,但愿,他的苦心没有白费;但愿,松田青木会遵守他的诺言;但愿,玉玲珑和玉家能够逃过此劫。 程志武拿出怀中的那封信,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封信的确是复制誊写的,但是,在这封信上有十八条人命,十八条屈死的冤魂呐! 信,是松田青木十六年前写给程志武的父亲,武田一男的。当年,武田一男是宫崎风的副侍卫长,在与玉家交换玉如意的前一天,松田青木派人交给武田一男一封信,信上威胁武田一男利用玉家的人除掉宫崎风,如果不能,便让武田一男亲自动手除掉宫崎风。不然,武田一男全家人性命不保。 武田一男感觉到大事不妙,遂将一块刻有自己姓名和黑龙会标志的名牌,以及松田青木的亲笔信托人捎回家中。之后,武田一男和当年宫崎风身边十七名侍卫,全部丧生在松田青木的刀下。 程志武是武田一男的独生子,原名武田志,母亲千辛万苦将他抚养成人,临终前,将父亲的遗物交给他,并叮嘱他千万不要步父亲的后尘。 抗日战争爆发后,武田志参加了日本共产党,后,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改名程志武,并加入(中国)共产党,用私塾先生的身份做掩护来到玉府。 程志武的任务是,利用玉府与日本人的特殊关系,和玉家玉器行的商业特别通行证,建立起一条输送物资和人员的通道,并保证通道的畅通。 自从那个自称武田一男的男人离开后,松田青木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他太知道如果那封信落入宫崎纯一郎,或者军部的手里,他会是个什么样子的结局。更何况,军部和黑龙会本部对于他最近在中国的表现很不满意,正找茬呢! 松田青木当年也是一时贪心,想独自拥有那件玉如意,才会出此下策。武田一男死后,松田青木曾经仔细全面的搜寻过那封信,武田一男的家里,他也派人搜过,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万万没有想到,那封信会在他内外交困,疲于应付的时候出现,而他手下的那帮废物又把人给跟丢了,他也不可能大张旗鼓的找人,思来想去,松田青木决定履行自己的诺言。 再说,那个男人有一句话说对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宫崎家的后代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 之后的几天里,松田青木动用自己在军部以及黑龙会本部的人脉,动了一点小手脚,轻易的将宫崎纯一郎调离了中国战场,调往朝鲜。 接到军部命令的那一天,愤怒的宫崎纯一郎拿着枪,就要去和军部的人拼命,松田青木一把抓住他拿枪的手,轻轻一转,夺下他的枪,顺势将枪重新放回宫崎纯一郎腰间的枪套里。然后,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顺力一推,宫崎纯一郎便跌倒在沙发里,松田青木的整个动作轻柔和缓,干净利索。 宫崎纯一郎挣扎着从沙发中跳起来,如同出膛的子弹一般,射到了松田青木的面前,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咆哮着, “我要带走她!” “不可能。” 松田青木的声音无波无澜,目光散淡,脸上的表情更是冷若寒冰。宫崎纯一郎的眼睛里胀满了血丝,继续如同困兽一般怒吼着, “我一定要带她走。” “没有可能。” 松田青木原地未动,依然面无表情,双臂抱在胸前。宫崎纯一郎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松田青木倒三角形的脸,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双拳紧握,仿佛下一秒钟,他的拳头便会打到松田青木的蒜头鼻子上。松田青木面对宫崎纯一郎的极度愤怒,依然无动于衷, “少爷,她不是你的,你得不到她。”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凭什么!” 宫崎纯一郎完全的失去了理智,仿佛有一把熊熊烈火将他的理智、矜持、聪明和教养,统统的付之一炬。松田青木将左手重重的按在宫崎纯一郎的右肩上,用力一捏轻轻晃动,语重心长, “想一想你是谁,想一想你的使命,少爷,不要再胡闹下去了。” “她是我的,我要她,她就只能是我的。” 宫崎纯一郎继续固执着,声音里却没有了怒火,更多的是孩子似的不服输。松田青木打铁趁热,抛出一道杀手锏, “少爷,你要冷静。别忘了,你和她是有世仇的。” 松田青木的话,一下子戳到了宫崎纯一郎的软肋上,他颓然倒退了几步,双肩垮着,后背微微的弓着,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他绕过松田青木,脚步迟缓而不稳的朝门口走去,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喃喃自语, “也许她不会介意的,或许她愿意和我走。” “少爷,别白费心思了,她不会和你走的。” 松田青木冷如千年寒冰的声音,在宫崎纯一郎的身后响起,他没有回头,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宫崎纯一郎没有看到松田青木脸上难得的笑容,一种嘴角向下,嘲讽般的笑容,松田青木并不是在嘲笑他,而是在嘲笑自己。他实在是无法理解,一个玉玲珑便彻底的摧毁了,他对于宫崎纯一郎十几年的培养和教育,他觉得整件事情荒唐得可笑。 宫崎纯一郎站在玉玲珑的房门外,目光直直的盯着这扇门,仿佛盯着不共戴天的仇人,突然,他飞起一脚狠狠的踹在门上,门应声倒地。 巨大的声响,吓了我一跳,我急忙走到门前,吃惊的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门,再看了看门框外站着的宫崎纯一郎,我已经足足有七天没见到他了。 宫崎纯一郎冲到我的面前,抓起我的手腕便向外走,我努力的克制着内心的忐忑和害怕,我满意的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而平静, “去哪里?是要杀了我?还是要举行婚礼?” “我要带你走。” “我不会跟你走的。” 我无法挣脱他的手,只能固执的停在原地,不肯动。宫崎纯一郎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我,目光中一点恼怒一丝疑惑, “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吗?” “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 我在心里偷偷的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目光毫不畏惧的直视着他的脸,平心而论宫崎纯一郎长了一张清秀而不失男人味的脸,如今这张脸上是满满嚣张和疯狂,而他的疯狂却让我的语调平缓,语气温和, “离开是为了获得自由,你,会给我自由吗?” 宫崎纯一郎迟疑的放开我的手腕,避开了我的目光,他微低着头,轻轻的摇了摇,又摇了摇头,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坚持, “不,绝不。” ------------ 第十八回程先生计救掌家女 有情?无情?情义两难3 更新时间:2013-01-11 他重新抬起头,眼睛里放射出野狼一样的幽光,双手用力的抓紧我的胳膊,前后摇晃着我, “但是,你必须跟我走!” 我奋力的挣脱他的钳制,退后一步。我的目光斜视着他,一边的嘴角高高跳起,轻蔑的笑了, “你在痴人说梦。” 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他和我能够听到。轻轻的一句话,却点燃了宫崎纯一郎的怒火,他开始吼叫, “你只能是我的,即使你恨我,你也是我的。” “我不恨你。” “你恨我!” “我不恨你。” 宫崎纯一郎更加困惑了,他眯起眼睛,一步一步的向我逼近,如同野狼在接近猎物一般。我一步一步的后退,感觉到自己的脚步虚浮,内心的害怕变成了恐慌,而声音依然保持着冷漠, “爱、或者恨,都是人心最强烈的情感,我对你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仅仅是厌恶而已。” “厌恶?仅仅是厌恶而已?” 宫崎纯一郎像是不太明白这句话,喃喃的念叨着,突然,他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的额头, “那我就杀了你,让你到地狱里再来恨我。” 此刻,我终于知道枪这个东西是谁创造的了,它是死神创造的,因为它的冰冷和死神的冰冷是一样的。我也发现,人在面对极度恐惧的时候,内心深处反而会异常的平静。 我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将它吐出去,我重新睁开眼睛,我笑了。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或许在下一秒便会扣动扳机的刽子手,我妩媚灿烂的笑了, “死在你的枪下,或许对你也是一种成全吧!” 宫崎纯一郎愣着了,旋即,他也笑了。他放下枪,转过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停住,再次转过身子面对我。宫崎纯一郎的小母手指,习惯性的梳理了几下前额的头发,皮笑肉不笑的盯着我, “我不需要这样的成全,我忽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忽然冲到我的面前,抓起我的右手,将左轮手枪硬塞进我的手里,然后,又抓起我的左手,按在枪把儿上,他的双手牢牢的握着我的手腕,将枪抵在了他的颈窝处,玩世不恭的说, “你杀了我。” “为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再也无法抑制的颤抖着,我快要崩溃了。 “没有为什么,要不你杀了我,要不我杀了你的全家,包括那个什么关起远。” 颤抖如同瘟疫一般,从我的五脏六腑迅速的向外蔓延,蔓延到四肢百骸,蔓延到眉角发梢,蔓延到被宫崎纯一郎紧握的手腕,以及拿着枪的双手上,无法抑制无法停止不受控制,我抖如筛糠。 我面前的这个人是个魔鬼,是我的仇人,他的父亲杀死了我的博雅二叔,现在,我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了,我…………做不到! 宫崎纯一郎伸出右手,抬起我的下巴,神情温柔平和,语调轻柔低缓,如同唱着催眠曲的妇人一般,对我说, “别害怕,看着我,我是一个日本人,就凭这一点,你杀我的理由就足够充足了。你看,保险我已经替你打开了,你只要用力勾一勾手指,‘砰’,我就会死去,然后,灰飞烟灭,这样,不好吗?来,看着我,扣扳机。” 他平伸双臂,突然对着我大喊道, “扣扳机!杀了我!” “啊!” “砰砰砰砰”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也可以如同野兽一般的嘶吼,我扣动了扳机,却不知道子弹飞向了何处,我彻底的崩溃了,轰然倒地,我将身体紧紧的蜷缩着,开始不分东南西北,无意识无节制的嘶吼着恸哭着,手里却还牢牢的握着那把左轮手枪。 宫崎纯一郎将整个身体严丝合缝的贴在墙上,神情萧索,脑子里一片空白。玉玲珑一共打出了四枪,没有一枪伤到他的,连擦破皮都没有。 宫崎纯一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他只能死命的抵住背后的墙,他发现自己哭了,满脸是泪, “要是没有这场该死的战争,该多好!” 平生第一次他有了抗拒战争的想法,可是,这样的想法他不能有更不该有。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舞台上的跳梁小丑,可悲可叹可怜可笑。 于是,他开始大笑,仰天狂笑出门去。宫崎纯一郎直接坐进了军部来接他的车子,离开了。 从玉玲珑房间里传出的枪声,并没有让松田青木惊慌,他很笃定宫崎纯一郎不会有任何的损伤,至于玉玲珑的死活他并不在乎。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玉玲珑送回去,他决定还是老办法,将她送回玉氏宗祠。 我筋疲力竭的在地毯上躺了一整夜,怀里紧紧的抱着那把左轮手枪,看着明亮的光一点一点的爬进屋子里,我脑子里想的却是如何才能保住这把手枪,我踉跄的爬起来,环顾四周我才发现,那扇被宫崎纯一郎踹倒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重新的站立在它的岗位上了,这对于我是有利的。 我把手枪放在梳妆台上,脱下旗袍,将裹胸衣撕下来一条,用布条把手枪牢牢的绑在腋下,然后,仔细缓慢的穿上旗袍,将丝帕小心的别在襟口遮挡一下,对着镜子认真的观察。虽然,很不舒服,也可以看出破绽。但是,这是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也只能赌一回了。 我被蒙住双眼送进了玉氏宗祠,这次我是清醒着被送回来的,能活着回家我很庆幸,但是,使我不安的是,既然我被清醒的送了回来,那么就意味着送我回来之人并不在乎我的感受,也就是说我和玉家的处境更加危险、艰难了。 我唯一的收获是一把左轮手枪,我仔细的研究了很久,最终掌握了如何使用它的方法。 我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睡觉,不分昼夜的睡着,醒了睡,醒了再睡,一直到再也无法入睡为止。第二件事情是吃饭,将我喜欢和不喜欢吃的食物,只要是厨房里有的能做的,统统吃一遍。 之后,我在小楼的正厅里,分别见了越女和关起远,从他俩基本一致的叙述中,我后知后觉的发现程志武是个人物,而且不是一般的人物。 而我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找出田仓百合子口中的“大姐”,即便不能马上将此人除去,也要让他呆在我能够控制的范围中,减少他对玉家的破坏。 我需要和田仓百合子好好的谈一谈,于是,越女将她请进了我的西小楼。面前的田仓百合子已然一副标准的中国少妇的样子,比我上次见到她时,面色更加红润,身材稍稍有些发福,她已经习惯将头发梳理成中国式的发髻,习惯了穿连身旗袍,习惯了喝茶,我不得不佩服她的适应能力。 “我听说,程先生称呼你为‘荷子夫人’,这个称呼不错,‘合’‘荷’同音,也难为他想的出来。” “我也很喜欢这个称呼。” 田仓百合子微笑着放下手中的茶盏,开心得像个孩子,一脸的阳光。我盯着她的脸,也笑了,能高兴总是好的, “既然如此,我吩咐下去,以后就这么称呼吧!” “谢谢姑奶奶。” 田仓百合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我行了一个福,然后,重新坐下。我抽出襟口的丝帕,悄悄的擦了擦手腕上的玉镯,抬起眼睛扫过她的脸,故作轻松的问道, “关于那个‘大姐’,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仔细的想过了,他进入玉府许多年了,应该不是端茶打扫的小丫鬟。” 田仓百合子脸上孩子般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换上来的表情是严肃成熟的,我有些眩惑于她的这种变化。听得出来,她的话是经过反复思虑的,我点了点头,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 “这么说,应该是某个主子身边的大丫鬟,甚至是贴身丫鬟啦?” “可能性比较大。” 我开始头痛了,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但是,我必须把他找出来,躲在暗处的这个“大姐”,让我感觉如芒刺在背,如鲠在喉,浑身的不舒服。不过,事情也有好的一面,如此一来,范围便缩小了,或许,我会很快的找到他。 “姑奶奶,如果,可以请程先生帮忙,就更好了。我觉得,对于日本,他比我还要熟悉。” “熟悉日本?” 我低声自言自语,蹙紧眉头,眯起眼睛,心中没来由的惊慌起来。我猛地抬起头,直视田仓百合子娇俏的脸庞,对着她真心的笑了,我明白,她是有意在提醒我,她的这份情,我领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吧!我会想到办法的。” 田仓百合子在即将买过门槛的瞬间停住了,迟疑的回过身子,目光直视我的双眼,声音有点吞吞吐吐的, “您……相信我?” “不是绝对信任,但是,我知道,你并无伤害玉家之心。” 田仓百合子很满意我的回答,笑容灿烂,转身离开。我却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沉思中,内心一丝慌乱一点惆怅,一丝叹息一点清醒,一丝无奈一点冷静。 黄昏,又是满天的落霞,我很羡慕落霞,它总是很自由很执着很随意,想来的时候就来了,该走的时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关起远陪着我,慢慢的行走在逐渐清冷的空气中,身边花木扶疏,满眼绿色,生机盎然。 大自然真好,它有自己的脾气和脚步,任尔东南西北风,任世事变迁岁月更替,它还是自己的脾气,自己的脚步,不悲不喜不老。 “起远,你说,我要是将家里所有的丫鬟都召集起来,挨个辨认,是不是太大张旗鼓了?” 关起远歪着脑袋看着我,笑而不语。我撅起嘴巴,瞪了他一眼,愠怒, “你笑什么,再笑,我生气啦!” 关起远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微微仰着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片刻,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我的脸上,声音温柔平和, “我知道,你在说气话,你不会那么做的。” “嗯,不会怎么做?不会召集丫鬟?还是不会生你的气?” “都不会!” 我低下头,悄悄的对着自己笑了,知我者关起远也。我的耳边轻轻的拂过他的叹息声,他低声的说, “玲珑,其实,我们可以设一个局。” “设一个局?” 我抬起头,迷糊的望着他,可是,我的心里明白,他一定是有了一个周全的法子了。关起远温柔的望着我,郑重其事的对着我点头,温和的说,“对。” “如何做?” 我的心里忽然就不那么乱了,他的主意一定会是个好办法。关起远小心翼翼的观察了四周,悄悄的靠近我,在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耳语, “还记得二爷做的那批赝品吗?可以引他上钩。” “如若他不上当呢?” “我们可以事先做好准备,让荷子夫人把功劳抢过来。即便到最后,我们没能找出他,也会让他在他的主子面前,颜面尽失。抬高荷子夫人的地位,对我们是有利的。” 这个办法关起远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反复斟酌反复完善,反复思考它的利弊得失,今天,他觉得时机成熟了,便在玉玲珑面前和盘托出。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喜欢看着他信心满满的样子,想着他的话,我笑了,真的是个不错的法子, “对,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便可以一箭双雕了。” “最少也可以让他在主子面前,失宠。” “可是,如何让荷子抢功呢?” 我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田仓百合子能胜任吗?整个计划里她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如果,她不行,整个计划便没有了意义。 “你可以让越女教她如何开启翻板,到时候,再让她见机行事。我想,凭她的本事,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本事?她能有什么本事啊?” “玲珑,她们到玉府之前,都应该受过某种专门的训练,不可小觑啊!” 关起远察觉出我的疑虑和轻慢,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有些着急的提醒我,目光和语气中是满满的关心和担忧。 我看着他的眼睛,深以为意的点头。是我把田仓百合子把整件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松田青木怎么会真的派一个娇小姐到玉府来呢!我和关起远又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说出了我的另一个疑虑, “起远,今儿,她说程先生很熟悉日本,我很是担心。”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一些不会错的。” 关起远没有看我,微低着头向前走着。他的语气和缓,握着我的手迟迟不愿意松开,我任由他握着,跟着他向前走,淡淡的询问他的意见,“那你说,让不让他参与进来呢?” “前期设局的时候,不要。后期辨人的时候,可以让他参与。” 美丽的黄昏多姿多彩,使人眩惑。然而,黄昏却是短暂的,夜静悄悄的漫过它,覆盖住了大地。如同女子的青春一般,再娇艳如花,再飘逸如仙的容颜,最终也不过是一个老妪。谁还会认识你的娇艳如花?谁还会记得你的飘逸如仙? 经过几天的协商和安排,一切已经就绪,从田仓百合子那儿传来的消息,她已经通知了“大姐”。现在,我可以静等着松田青木上门了。 接到“大姐”报告的松田青木欣喜若狂,他对于玉府的收藏早已经垂涎三尺,急不可耐了。遗憾的是,无法确定这批宝藏里会不会有那枚玉如意。 松田青木原本打算偷出宝藏,将它神不知鬼不觉的占为己有。可是,此时黑龙会本部传出消息,要把他调出中国,调回日本本部接受质询。 这个消息让松田青木改变了主意,他必须尽快将宝藏弄到手,一部分上交本部,算是他这些年在中国的一点交代;另一部分用来打通上下的环节,以确保他能够顺利的过关。松田青木最终决定闯玉府,直接拿。 北平城的秋天永远那么短,开始得没头没脑,结束得也没头没脑,昨天还是秋高气爽,今天便是寒风凌厉了。 今年的秋天,更是短得不曾察觉它来了,它便走了。树上的叶子还没有变黄,一片一片绿色便落地了,花朵还没有来得及枯萎,新鲜的花瓣便离开了花托,变成了尘土。 松田青木带着两个随从,大摇大摆的闯进我的议事厅,面对他的傲慢和嚣张,我很配合的给了他一个吃惊且愤怒的表情。今天,松田青木没有穿军装,他身后的两个随从和他一样,穿了一整套标准的日式黑色和服配木屐,感觉上应该是某种表明身份的装扮。 我吩咐越女上茶,然后,站起身子,绕过书桌,与松田青木对面而坐。我面带三分笑,态度客气有礼,语言中却暗藏嘲讽, “不知,松田先生如此私闯民宅,所为何事?” ------------ 第十八回程先生计救掌家女 有情?无情?情义两难4 更新时间:2013-01-12 “您不要误会,我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面对玉玲珑在语言上的不敬,松田青木的心里有些不快,但是,他的表现绝对是有礼有节的,他对着玉玲珑低头行礼,真诚而文雅。 我在心里轻蔑的“哼”了一声,如此看来,松田青木此人的城府极深,明明是心急如焚,表面却斯文闲适。我的表情和语气保持不变,小心的应对着, “松田先生求人的方式,一贯如此特别。” “我听说,贵府有一批玉石精品,我想趁着天皇陛下的寿诞之日呈上,为了玉府和您表示一下对于天皇陛下的忠心。” 这是松田青木早就想好的借口,他的语气是商量的语气,但,事实上,根本就是在下命令。松田青木抬起一双三角眼,细心的观察着玉玲珑,他非常不愉快的看到玉玲珑满脸的不屑,满眼的轻蔑。 我真想当着他的面,大笑一场。如此荒唐的借口,也亏他想得出来。不过,他肯费心的编借口,已经很给我面子了。我收起脸上客气的三分笑,冷若冰霜, “笑话,天皇是你的天皇,与玉府何干?” “您如此的不合作,对您对玉府没有半点好处!” “你在威胁我,我平生从不受任何人的威胁。” 我站起身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内室。一边走,一边不耐烦的吩咐,“越女,送客。” 几乎是同时,我的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松田青木气急败坏的将茶盏摔碎在地上,瓷片四溅,他咬牙切齿,肆无忌惮的叫嚣着, “玉玲珑,我告诉你,一郎不在此地,我再也不必投鼠忌器,我随时都可以踏平玉府,你最好识相些。” 我愣住了,没动没转身,他说的一郎是谁?宫崎纯一郎和松田青木是一伙儿的,我从来没有把两个人联系起来想,此刻,我开始后知后觉的想到,他俩一个是承德三哥的同学,另一个是承德三哥的恩师,他俩同在中国,虽未同时出现过,但,都经常出入玉府。我真是蠢啊! 松田青木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气急,将他和宫崎纯一郎的关系点破了。不过,转念一想,也无所谓,反正玉玲珑早晚都会知道的。看着玉玲珑呆愣的背影,他认为他的威胁奏效了。于是,他继续, “玉玲珑,与我合作,对你对玉家都没有坏处。再说,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眼下,还是保命要紧。” 我转过身子,故意避开他的目光,装腔作势的开始大笑, “您说的话,我真的没有听懂。” “少废话,带我到你祖父的书房去。” 松田青木的一个随从举着枪,顶住我的后背,我只好顺从的向门外走去,在跨出议事厅门槛的时候,我瞄到越女悄悄退进内室的身影。内室有一扇门,直接通往后院,她是去通知其他人了,我的心里瞬间安定了。 一路上,丫鬟小厮都惊慌失措的躲开了,也有几个胆子大的,远远的看着。 松田青木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玉玲珑,他满意的看到,玉玲珑的情绪越来越紧张不安,脸色逐渐开始泛白,她紧紧的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其实,我的紧张不安不是装出来的,只是,跟松田青木的理解有些偏差而已。 我来到祖父的书房门口,伸出手,轻轻的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墨香味儿,丝丝缕缕的绕鼻而来,屋内,纤尘不染。我知道,莫言每天必来打扫,因为,这里也是父亲的书房。 松田青木迫不及待的走到倚墙而立的多宝格跟前,兴奋得两眼放光,此时,他才发现,他根本不会开启多宝格背后隐藏的密室。他想都没想,抽出佩刀,转身直接架在玉玲珑的脖子上, “去,把它打开。” “我不明白您的话。” “找死!” 松田青木加重了手劲儿,刀锋紧紧的贴着我的喉咙,我有些喘不过气了,我依然固执的咬牙坚持着,“即便您杀了我,我还是不明白。” 一张倒三角形的脸,在我的眼前一点一点的扩大,松田青木欺进我的脸,眯着眼睛,盯着我。忽然,他笑了。他的笑很特别,嘴角向下,笑得很难看。 “拆墙。”松田青木没有表情没有语调的下达了命令,他却看见在他的命令出口的一瞬间,玉玲珑眼睛里闪过一丝轻松,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开口阻止,“等等。” 正要动手拆墙的一个随从,困惑的停了下来。沉默,无边的寂静,我听到自己不规则的呼吸声,松田青木已经收起佩刀,此刻,他正绕着多宝格琢磨呢! 门外,负责把守的另一个随从,急切而大步的走到松田青木的身边,用日语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同时,递给他一张纸条。松田青木看过纸条之后,脸上露出得意而诡秘的神情。 我在心里偷偷的松了一口气,我知道,老狐狸上当了。在我悲凉的哭声和越女不知所措的喊叫声中,松田青木搬走了密室里所有的赝品,得意洋洋,绝尘而去。 之后,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田仓百合子的消息喜忧参半,她获得了直接向松田青木汇报的机会,得到了嘉奖和赏识,而“大姐”从她的上级,变成了她的下级,只是,松田青木依然没有让她知道,“大姐”的真实身份。 最让我高兴,也是最让我担忧而束手无策的,是程志武带来的消息, “府内,的确有一个丫鬟比较可疑,经关总管确认,她是老姑奶(奶)房里的云莲。” 我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几步走到程志武面前,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话了。我如同一只被热锅煎熬着的蚂蚁,没头没脑的转悠着,忽然,我停了下来,重新走到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根据,你的根据是什么?” “日本的女子和中国的女子不同,她们从小便穿着和服,穿和服走路时,大腿不动只有小腿动,长此以往便养成了习惯,无论穿着任何服饰,都会如此走路。” 程志武的情绪并没有被我的焦躁忐忑影响,他的神情淡然,声音平稳,认真仔细的对我解释着。我听明白了,可是,我还是不甘心的追问,“云莲是如此走路的?”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认真观察还是可以发现的。” 松田青木来的那天,关起远领着程志武远远的躲着,逐个观察在祖父书房外出现的小厮、丫鬟,程志武因此才发现了云莲。而他的发现却让我彻底没有了头绪,云莲、云莲,怎么会是她呢?我不愿意相信,我又不得不相信。 现在,必须在云莲的身边安排一个人,关于人选,我和关起远、越女反复的斟酌商量,最后决定,让田仓百合子以照顾无痕姑母的名义,监视云莲的一举一动。如此,即可以考察田仓百合子,又可以有效的控制云莲。当然,在我还没有完全信任田仓百合子之前,越女便成了我最后的防线。 可是,我忽然想到,程志武怎么会如此熟悉日本的风俗,他究竟是谁?我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心里,重新又阴云密布起来。 正是,身陷绝境魂不安,谁家舍身救风尘? 不是慈悲不是难,无是无非疑云生。 ------------ 第十九回 无痕悲离魂为玉碎 天地红血染女儿醉1 更新时间:2013-01-12 宫崎纯一郎走了,松田青木也走了,在这个战火纷飞,硝烟四起,民不聊生的乱世,玉家竟然得到了两年多的平静。云莲受到了田仓百合子的制约,又暂时失去了松田青木的支持,循规蹈矩的蛰伏着。 但是,乱世终究是乱世,玉家玉器行已经基本处于停业的状态,而承智二哥坚决不肯辞退工人,我也没有辞退玉府中任何一个佣人,如此庞大的开销,全靠着之前积攒下来的家底,和承德三哥截长补短的军票艰难的维持着。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军需物资,粮食、蔬菜、药品、布匹、日用,等等等等,全面受到管制限制。还算幸运的是,宫崎纯一郎当年为了对玉家示好,为玉家玉器行开出了一份,长期有效的商业特别通行证,凭着这份特别通行证,承智二哥,关起远,包括程志武才能千方百计的弄到粮食,以及各种生活必需品。庞大的玉家举步维艰,而我却全无良策。 玉家内院佛堂,无论外面如何风雨飘摇,风起云涌,这里永远宁静安详,与世无争,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檀香味,只需呆在这里片刻,衣服上,发丝里,甚至皮肤上都会沾染上檀香的味道,干净而清新。 云莲静悄悄的站立着,不动声色的看着跪在佛龛前,专心礼佛的玉无痕。听府里的老佣人说,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任何男人看到都会心襟动摇,不能自制。可惜,红颜总是薄命,她为了她那个素未谋面的丈夫,为了玉家守了一辈子的活寡。 云莲没有见过年轻时候的玉无痕,她见到的玉无痕便已经是个老妪了,多年的相处,云莲自认为还是很了解她的,在玉无痕的心里除了玉家和玉玲珑,便没有其他的人或者事情,可以值得她抬眼一看的。 云莲一直没有动玉无痕,一是因为,没有接到主人的命令;二是因为,的确也没有动她的必要。但是,如今不同了,田仓百合子使诈阴了她一回,让她在主人面前颜面尽失,主人对她强烈不满,并威胁将不带她回国。云莲的手里只有玉无痕一张牌,她只能背水一战了。 “老姑奶奶,奴婢听说,最近府里发生了许多事儿。” 这一天,在搀扶玉无痕从佛堂回西小楼的路上,云莲试探性的开口了。玉无痕干瘦无光的脸上,神情纹丝未动,数着念珠的手节奏依旧。玉无痕的反应在云莲的意料之中,她看出玉无痕没有说话的打算,便自顾自的接着说, “您,不打算帮帮姑奶奶吗?奴婢觉得姑奶奶挺难的。” “不需要,会越帮越忙的。” 玉无痕语气纯净浅淡,浑浊的目光里透出一丝无奈的光。玲珑丫头如此苦心的将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瞒着她,她哪会不知道啊!如今,她能做的便是照顾好自己,不让玲珑丫头为了她分心。耳边,云莲继续念叨着, “奴婢听说,前些日子,日本人从咱府里抢走了不少宝贝呢!” “嗯,财去人安乐。” 对于云莲的多话多事,玉无痕并没有半分反感。云莲正值青春,却要天天守着她这个朽木之人,她的寂寞玉无痕是知道的。所以,云莲平时愿意管闲事,愿意不停的说话,玉无痕都无可无不可的搭着话。 “奴婢还听说,姑奶奶曾经莫名其妙的,失踪了许多天呢!” 云莲用眼角余光迅速的扫过玉无痕,她发现玉无痕拿着念珠的手,停顿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复正常了。云莲知道,她的话,她听进去了,于是,云莲继续心无城府的说, “后来,又莫名其妙的回来了。” “回来就好。” 云莲小心翼翼的搀扶着玉无痕上了楼梯,回到卧室中,她将玉无痕安顿在卧榻上,蹲下身子,轻轻的为她捶腿,嘴里自然也不闲着, “老姑奶奶,府里现在就剩咱们这儿还有白米白面吃了。” “其他人吃什么?” “杂合面啊!” 玉无痕依旧斜靠在卧榻上,微微的闭着眼角,似睡非睡,只有手里转动的念珠没有停止。云莲谨慎的一点一点接近目标, “咱们府里算是不错啦,奴婢听说,城里已经饿死人啦!” “唉………” “老姑奶奶,您说,日本人干嘛非跟咱们府上过不去啊?” “为财为权为色。” “咱就不能想个法子,破财免灾吗?” “怕就怕,即使破财也免不了灾。” “依奴婢看,那是烧香找错了庙门,烧错香啦,自然就不起作用啦!” “你倒是说说,哪个庙门对啊?” “奴婢听说,日本人和咱府里过不去,其实,就是为了那件玉如意。” 玉无痕霍然睁开眼睛,腾的坐直了身子,目光死死的盯着云莲的眼睛,似乎马上要将她吃掉一般。云莲没有料到玉无痕的反应如此之大,她毫无防备的坐到了地上,吃惊的看着玉无痕, “老、老、老姑奶奶,您、您怎么了?” 云莲坐在地上没敢动,她一边咽着吐沫,一边深呼吸。想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云莲没有见过玉无痕如此狰狞的表情,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先冷静下来的是玉无痕,她伸手扶起云莲,轻轻的为她掸掉衣服上的尘土,拉着她的手,安慰着, “摔疼了吧!都怪我,没打招呼就坐起来了。” “没事,没事。” 云莲不得不佩服玉无痕,可见玉府的女掌家可不是摆设,胆识心智都非常人可比。不过,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可画蛇添足。 云莲撅着嘴,若无其事的将玉无痕,重新安顿在卧榻上,站在一旁沉默着。玉无痕柔和的笑了,语气浅淡的说, “你下去吧!我累了,想休息。” “老姑奶奶,您没生奴婢的气吧?” “没有。” 在玉无痕清浅温柔的笑容里,云莲欢天喜地的离开了房间。门外,云莲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悄悄的擦去额角的汗珠。门内,玉无痕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坐起身子,陷入了沉思。 临睡前,我总要到无痕姑母的房间里坐一坐,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有时候我会与她聊天,有时候什么都不说;有时候我会帮她捶腿揉背,有时候什么都不做;有时候我会静静的听她诵佛,有时候呆坐着出神。 今天晚上,无痕姑母的精神特别好,吃了半块我带去的绿豆糕,还喝了大半碗的银耳羹。我怕她存食,便坐在床边与她聊天,无痕姑母也是好兴致, “这些东西,怕是费了你很大的劲儿吧?” 她指了指桌子上摆放的绿豆糕和银耳羹,轻轻的叹气,轻轻的摇头,对着我安安静静的笑着, “你的心意,我领了。以后,不要了。” 我顺从的点了点头,可是,我以后还是会千方百计的,找些她喜欢吃的东西来,我想,这一点,她也是清楚的。无痕姑母的手,轻柔缓慢的滑过我的脸庞,将我耳边的一丝乱发别在耳后, “玲珑,你怎么也有白头发了?” “早就有了,姑母,我已经不是小女孩儿了。” 我想,即使我到了八十岁,在无痕姑母的眼里,我恐怕还是那个喜欢荡秋千,喜欢高声大笑,玩得满头是汗,额前贴着湿发的小女孩儿。无痕姑母宠溺的瞪了我一眼,愠怒的拍着我的手,笑了,浅浅的试探着问我, “想过让芳菲掌家吗?” “暂时不行,芳菲的个性过于急躁。我倒是觉得玲玲合适,只是害怕误了她一生。” 无痕姑母的脸上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似释然似不舍,似痛非痛,似苦非苦。我低下头,将无痕姑母的手握着掌心里,轻轻的(揉)搓,她的手已经不再白皙柔韧,变得枯黄干瘪,仿佛一夜之间,无痕姑母就老了,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妇人。 ------------ 第十九回 无痕悲离魂为玉碎 天地红血染女儿醉2 更新时间:2013-01-13 “姑母,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您要一直陪着我。” “好,姑母一直陪着你。” 有时候,我觉得造物主真是奇怪,他用岁月夺走了女子美丽的容颜,却将她们动听的声音留了下来。无痕姑母的声音,依然浅淡柔和,若春风拂面, “玲珑,他们真的是冲着玉如意来的吗?” 无痕姑母的话锋忽然一转,我猛然意识到,这才是她今晚要与我说的主题。既然她问了,那便是瞒不住了,我索性痛快的说了实话, “是。” “交出去,如何?” “绝不!” 无痕姑母轻轻的握了握我的手,又握了握我的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对着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倦了。我扶她躺好,帮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帏。正要转身离开,无痕姑母的声音,在耳边温柔的响起, “玲珑,不怕,姑母在。” 我舒心甜美的笑了,眼睛里却点点滴滴涌起泪水。许多年了,许多年里我谁也没有,我只有我的无痕姑母,而她也只有我。 民国三十三年,公元1944年,旧历甲申年。 离开了两年的松田青木,和宫崎纯一郎同时回到了北平城,面对宫崎纯一郎,松田青木多少有些心虚,他暗暗吃惊,宫崎纯一郎能如此之快的调回北平,看来他的羽翼已经丰满。 被调到朝鲜战场的宫崎纯一郎,冷静下来之后,将整件事情反复思考,他发现,最有可能也有能力将他调离的人,是他的授业恩师,松田青木。 于是,他趁着松田青木在日本黑龙会总部接受质询,自顾不暇的时候,频繁的与军部的人接触,利用宫崎家族的影响力,将自己又调回了中国,重返北平。 “一郎,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吗?” “您放心,我回来不是为了娶她的。您不是一直想要玉家的玉如意吗?我来帮您。” 松田青木上下打量着宫崎纯一郎,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宫崎纯一郎不一样了,哪里变了呢?他一时还说不清楚,他不喜欢人或者事情脱离他的掌控范围,他开始恐慌。 同时,松田青木决定要除掉玉玲珑,他觉得,如果他能够顺利的除掉玉玲珑,而不被宫崎纯一郎怀疑,那么,他将重新获得掌控权。 初春的玉府,一片生机盎然,满眼翠绿。植物花草真好,它们都有自己的脾气,自己的样子,愿意发脾气的时候,便发发脾气,脾气发过了,照样开花结果。无论轮回多少寒暑,它们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样子,从不改变。 我的议事厅里,我端庄大方的看着一同出现的松田青木,和宫崎纯一郎,心里再一次的笑话着自己的蠢笨。 “不知二位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玉如意。” 宫崎纯一郎的直白,让松田青木小小的吃了一惊,他没想过要开门见山,不过,转念一想,也无妨。对于宫崎纯一郎的直白,我倒是很习惯,他在我面前一向如此。 “我看,您是想明抢吧!” “有何不可?” 我哑口无言,强盗已然揭开伪善的面纱,此时,我为鱼肉他为刀俎,何辞为! 松田青木眼神轻浮,态度严肃的沉默不语,他没打算把自己卷进去,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宫崎纯一郎对玉玲珑的态度如此强硬,他忽然有了看好戏的心态。 但是,关起远没有打算沉默,也没有看戏的兴致。面对宫崎纯一郎的嚣张,他觉得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关起远保持着表面的冷静平和,缓和的语气中带着嘲讽, “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宫崎先生,斯文的面具带的再久,也改变不了您强盗的本性。” 关起远一边说着,一边潇洒的坐进我身旁的椅子里,我的目光痴痴的黏在他的脸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关起远了,他的声音沉稳而洪亮,他的目光清澈而锐利,他的神情轻松而坚定,他的脊背宽厚而挺拔。 我的神情引起了宫崎纯一郎强烈的不满,他端出高高在上的样子,想用身份迅速的压垮关起远, “即便我是强盗,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管家,来品头论足。” “您说得对,不过,您也许忘了,您现在可是在我的家里。” 关起远不为所动,今时今日,他不会再为身份介意,是矛盾是彷徨,是他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所以,关起远依然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你的家?” 宫崎纯一郎提高了声音,他斜视着关起远,一边的嘴角高高翘起,目光中是满满的鄙视与嘲笑, “关总管,你似乎很擅长‘反认他乡是故乡’啊!” “哈、哈、哈哈哈,的确的确!” 关起远肆无忌惮的笑着,他的表情和态度都毫不掩饰,他对宫崎纯一郎无比的厌恶和鄙视, “不过,宫崎先生,您似乎和我有一样的爱好啊!只是,我比您要幸运得多啦!” 我感觉关起远是有意要触怒宫崎纯一郎,仿佛要和他决斗一般,我的手心里开始冒汗了。 我的目光直直的看着宫崎纯一郎的脸,他的神情愣住几秒钟,似乎没有太听懂关起远的意思,随后,他竟然笑了,来自地狱的最深层,冰冷冰冷的笑。宫崎纯一郎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快速的从腰间拔出手枪,“呯呯”两枪,一左一右打在关起远的脚下,紧贴着关起远黑色布鞋头儿的地上,出现了两个弹孔。 我惊跳了起来,屋里的小丫鬟尖声叫着跑了出去,我才发现,越女不在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 屋里的三个男人,谁都没动。松田青木似乎没有听到枪声,依旧面无表情,目光散淡,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样子。 宫崎纯一郎将手枪扣在旁边的茶几上,发出“啪”的声响,和它的主人一样,洋洋得意,嚣张跋扈。 关起远的手指狠狠的抠着椅子的扶手,发出“吱吱”的声响,他的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里血丝密布,呼吸粗重,仿佛是下一秒钟便会扑向猎物的猛虎,异常凶狠。 我的惊慌失措全部变成了对他的担心担忧,我紧张得鼻子尖直冒汗,恨不能冲过去,将关起远直接推出去。此时,关起远却忽然全身放松,抖了抖长袍的下摆,翘起了二郎腿儿, “银样蜡枪头,摆样子,吓唬人呐!”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关起远骂人,骂得好像还很贴切,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呵……” 我的笑声深深的刺激了宫崎纯一郎,他站起身拿着枪,毫不犹豫的用枪指着关起远的脑袋,我把身体插进了枪和关起远中间,斜视着宫崎纯一郎,皱紧眉头。宫崎纯一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边挂着冷冷的笑, “总是躲在女人身后的阁下,似乎也不比我强嘛!” 关起远优雅的站起身子,从背后揽住我的腰,一回身,把我从他和宫崎纯一郎中间挪开,伸开手臂,反将我护在他的身后。 他和他终于面对面了,一个手无寸铁,一个手持凶器,同样的桀骜不驯,同样的怒目而视,同样的凶猛无惧。我嗅到空气中浓重的火药味,我听到导火线被点燃后,“嘶嘶”的燃烧声,危险一触即发。 “好了,都坐着吧!” 门口传来一声清浅柔和的声音,所有的人看着跨过门槛走过来的无痕姑母,都呆住了。无痕姑母走到关起远和宫崎纯一郎中间,停住了,她先对关起远说, “起远,不要逞一时之快,保命要紧。” 然后,她又转头对宫崎纯一郎说, “要么,你打死他,要么,你把它收起来。总举着,怪累的。” 无痕姑母的态度平静安详,语气随和浅淡,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她继续向前走着,我狠狠的瞪了一眼从我身边走过的云莲,恨不能咬死她,一定是她捣鬼,不然,无痕姑母怎么会到这儿来!我小声的责问越女, “怎么回事?” “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 “你为什么不阻止?” “小姐,老姑奶奶的脾气您知道,我哪阻止得了啊!” 我还想责问她,却听到无痕姑母说, “玲珑,别嘀咕了,是我自己要来的。” 无痕姑母气定神闲的坐在首座上,各人各归各座,我注意到松田青木的目光放出野狼一般的绿光,让人毛骨悚然。 松田青木的目光不是因为无痕姑母,也不是因为面露得意之色的云莲,更不是因为门外进退维谷的田仓百合子。他的目光是因为无痕姑母手中拿着的紫檀木盒子,一个即精致又年代久远的紫檀木盒子。 我的心猛烈的抽搐着,我糊涂了,一时之间无法确定无痕姑母手中的盒子,是真是假? “两位先生,不远万里而来,并且,多年以来一直十分关心玉家,想必就是为了老妇人手中的盒子吧!” “老姑奶奶,您明鉴。” 松田青木急不可待的开口回应着,垂涎三尺的目光,牢牢的粘在紫檀木盒子上,贪婪之像令人作呕。 “敢问松田先生,您要它何用?” 松田青木没有想到,玉无痕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何用?当然是收为己用。但是,面对苍老而干枯的玉无痕,他还是感觉到了压迫感,这样的压迫感使得他,无法无所顾忌的直抒胸臆,所以,松田青木的语气,不由自主的加着客气和小心, “您不要误会,在下,只为一观而已。” “只为一观?” “只为一观。” “好,松田先生爽快,玲珑” 我应声走到无痕姑母的身边,无痕姑母将手中的紫檀木盒子交给我,吩咐着, “将此物给松田先生一观。” “是,姑母。” 我稳稳的拿着盒子,现在,我清楚了,因为,我对这一切太熟悉,无论是玉如意,还是包裹她的盒子。我略显紧张的来到松田青木面前,轻轻的打开紫檀木盒子。 松田青木觉得一团绿色的清凉迎面而来,感觉仿佛穿梭在夏日青翠的竹林里。他低下头痴痴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玉如意,选材如此精美,做工如此精致,整件玉器如此妙不可言,他被完全的征服了。 站在一旁的我,也和松田青木一样的惊奇,如此精美绝伦的仿品,依时间上推断,应该出自博君三叔之手。 “嗯哼,” 身后,无痕姑母的一声轻咳,提醒我收起玉如意。我将玉如意收好,重新交到无痕姑母的手里,听到无痕姑母轻柔和缓的声音, “玲珑,替我送客。” 玉无痕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子向门口走去。松田青木犹如大梦初醒,急忙起身阻拦, “慢着,您要去哪儿?” “回房休息。” “您还不能走。” “为何?” 玉无痕并没有看站在她身侧的松田青木,神情不卑不亢,语气冷淡平静。松田青木反而感觉到了久违的紧张感,他缓慢的放下拦着玉无痕的手臂,声音低沉缓和, “准确的说,您要走是可以的,只要您留下您手中的玉如意。” “松田先生,您不是看过了吗?” 玉无痕扭头直视着松田青木的眼睛,目光清透寒冷,唇边挂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仿佛早已经看透了他的内心。松田青木不愿意让自己在一个老妇人面前发窘,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不妨与您明说,玉如意,在下势在必得。” “松田先生,实话虽然难说,但是,老妇人还是喜欢听实话。” 玉无痕微微低着头,稍稍的点了点头,又无奈的摇了摇头,动作轻微雅致。她转身,往回走。松田青木望着玉无痕的背影,有点晕头转向了,他实在想不明白玉无痕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是妥协了?还是另有打算?松田青木无法猜透。 “松田先生,您对此玉势在必得,想必,也了解此玉的来龙去脉吧!” 重新坐到首座上的玉无痕依旧神情平和,态度冷静,语气冷淡。松田青木似乎也不那么着急了,他对玉无痕轻轻的点头,语气诚恳, “愿闻其详。” 玉无痕便将那个古老的传说,那个遥远的年代娓娓道来,她不止说着玉如意,她更说着曾经拥有玉如意的掌家女儿们,凄美而坎坷的一生。 连松田青木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竟然有如此耐心,听一个老妇人的絮絮之语。玉无痕的声音凄清而苍凉,淡淡的冷冷的, “玉石有灵,玉石有魂,玉家世代的掌家女儿们,便是玉如意的魂魄。” 玉无痕将玉如意拿在手里,温柔的抚摸着,如同母亲抚摸着自己粉妆玉砌的孩儿一般,轻柔慈祥。突然,她将玉如意高高举过头顶,奋力砸向地面,玉如意瞬间破碎,如同秋天的花朵一般,凋谢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同时,一声枪响划过我的耳畔,松田青木的手里握着冰冷的手枪,无痕姑母的胸前涌出滚烫的鲜血, “魂已死,玉必亡。” 无痕姑母的声音依然清浅冷漠,她的身体已经缓缓的滑向地面,我无法顾及其他,冲过去,将无痕姑母紧紧的抱在怀中, “玲珑,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颜色吗?” 我茫然无措的摇着头,傻愣愣的看着怀中的她,无痕姑母的脸上干净透明,她在对着我笑, “我最喜欢茜素红,耀眼美丽。” 无痕姑母慢慢的闭上了美丽的眼睛,雅致的嘴角缓缓上扬,血色迅速的离开了她精致的脸庞,她停止了呼吸。我后知后觉的狂叫起来, “起远,起远,快找于大夫。” 关起远将我密密实实的揽入怀中,紧紧的抱着我和无痕姑母,沉默不语。此时,屋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越女正缓慢而不着痕迹的接近松田青木,刹那将他腰间的佩刀抽出,对着他奋力刺去,松田青木躲闪不及,腹部被拉出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越女调转刀锋,利用腰背的力量,再次横着扫向松田青木的脖子,松田青木踉跄后退,却被椅子绊住了步伐,眼看着越女手中的刀离他的脖子越来越近,又是一声枪响,越女手中的佩刀应声落地。宫崎纯一郎有些惊慌的看着,慢慢倒在他脚下的越女,他还没有如此近距离的杀过人,他感觉背后冷汗直冒。 我轻柔的放下无痕姑母,跪着爬向越女,我听到关起远困兽一般的嘶吼声,我下意识的紧紧拽住他的衣角, “起远,不要!起远,求你!” 我抓住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我感到他的身体因为愤怒在微微的颤抖,我一手牢牢的抓着关起远的衣角,一边爬向越女, “越女,别离开我!求你!” 越女对着我笑了,鲜红的血不断的从她的嘴里涌出来,她被呛得咳嗽着, “小姐” 她费力的取下手腕上的翡翠手珠,这串手珠是醉梦斋地下室的钥匙,我一直让越女保管着, “来世,越女愿意做一颗翡翠珠子,让小姐您戴在身上,时刻不离。” 她将翡翠手珠放进我的掌心,恋恋不舍的闭上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 第十九回 无痕悲离魂为玉碎 天地红血染女儿醉3 更新时间:2013-01-14 原本应该嚎啕恸哭的我,却没有一滴眼泪,心,痛到了极致便有了一种异样的平静。我踉跄的爬起来,费力的站直了身子,走到正在为松田青木止血的宫崎纯一郎面前,呓语般的对他说, “你,爱我吗?” “爱!” 宫崎纯一郎也晕头转向了,他停下为松田青木止血的手,直起身子,愣愣的看向玉玲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听着他的回答,我觉得愤怒而凄凉, “家破人亡,你的爱,让我家破人亡。你满意吗?” “如果,你们合作一些,一切便不会发生啦!” 宫崎纯一郎面对玉玲珑的指责,强词夺理,连自己都感觉底气不足,他躲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继续为松田青木止血。我困惑的望着他,心底的悲凉慢慢涌起,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再也无法控制的说了出来,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这儿不是你的国,更不是你的家,你、你们为什么要来?” 我感觉胸中有烈火在熊熊燃烧,所有的愤怒、困惑、恐慌、仇恨、痛苦,疾风骤雨般的喷涌而来。然而,我却不能嘶吼不能喊叫,我无法毫不顾忌,咬碎银牙,我也只能愤恨不平, “家破人亡的悲剧,你制造过多少?你有什么权利随意践踏别人的尊严?你凭什么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看着这样的悲剧,你会快乐吗?践踏别人,你很高兴吗?剥夺生命,你感觉兴奋吗?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听着玉玲珑声声血泪的控诉,听着她一句一句“为什么”的质问,宫崎纯一郎选择了沉默。 如果,没有经历过如此多的变故,他会理直气壮的告诉她,为了(大)东亚共荣。如果,没有过内心的挣扎与动摇,他会心安理得的告诉她,为了天皇陛下。但是,时至今日,宫崎纯一郎选择了沉默。 受伤的松田青木虚弱而暴躁,他自视甚高,无法容忍一个小女子伤了他,虽然,伤他的女子已经为此而丧命,松田青木的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玉家活着的人身上, “一郎,把他们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师父,我看还是您的伤要紧。” “不,把他们统统杀光!” 松田青木的咬牙切齿并没有影响到宫崎纯一郎,他示意手下将松田青木抬走,之后,他的命令是, “封锁玉府,所有人,不得进不得出。” 宫崎纯一郎封锁玉府的命令,让原本捉襟见肘的家,更加艰难了。但是,现在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要陪无痕姑母和越女好好的走完最后一程。 我将家里所有的红色绸缎、衣料、布料都找出来,集中起来,大多数是宫崎纯一郎为婚礼准备的,这回派上用场了。我吩咐关起远守着无痕姑母和越女,除了我,谁都不许碰她俩。我将云莲囚禁在佛堂,叮嘱田仓百合子看住云莲,不许她出佛堂半步。 最后,我请来莫言、玉芳菲和关玲玲,我要亲手为无痕姑母和越女做寿衣,以及打点一切。望着满床满地的红,莫言、玉芳菲和关玲玲三个人,面面相觑,迷茫之色彼此皆同,看着强打精神,装作忙碌的玉玲珑,谁都没敢将疑问说出口。她们默默的坐下,按着玉玲珑的图样和吩咐,低头干活。 整整一天一夜,我们四个人赶制出来无痕姑母和越女的寿衣,里外三层新,层层都是茜素红。 无痕姑母旗袍的领口、袖口、衣襟前、腰间以及下摆处,都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朵朵绽放的冷香菊,脚上穿的绣鞋上是两朵开放的紫花野菊。 越女旗袍的领口、胸前、下摆用白色的丝线绣着一串串小小的勿忘我,脚上穿的绣鞋上是两朵含苞的杜鹃花。 我亲自为她俩净身、梳洗、打扮、穿衣,不用任何人帮忙,不许任何人插手。 “姑母,您一生凄苦,苦海浮沉,甘苦自尝。心心念念的只为了这个家,您放心,我为您守着这个家。” “越女,你一生磊落,相伴左右,不离不弃。失去你,我便失去了全部,来世,你做小姐我做你的丫鬟。” 我翻开《女儿醉》,在无痕姑母的那一页上写道,“卒年,民国三十三年甲申年;享年,六十六岁。” 我放下笔,拿过来一个干净的墨盘,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一把短刀在手心上划了一刀,瞬间,血,鲜红而滚烫的血,便积满了墨盘。 我用丝帕紧紧的勒住伤口,在墨盘里加入少许的墨汁,调拌均匀,将笔端浸泡其中,提起笔写下,“玉无痕,为家为家人,慷慨赴死,女中丈夫也。” 翻到写着我的名字的那一页,我写下,“越女,吾之知己姐妹,忠肝义胆,不惧强权,有女如此,吾之幸,玉家之幸也。” 我再次饱蘸血墨,分别在两个牌位上,用瘦金体楷书工整的写着, “玉府掌家女儿玉无痕之灵位” “玉府女儿越女之灵位”。 我要为她们办一个红色的葬礼,我要用火红火红的血色,陪她们走完这最后的路。我将府中所有能动用的红色,全部用上,玉府主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屋脊上,屋檐下,窗棂里,游廊中,假山、草木、桌椅、幔帐,极目可望的一切,皆为红色,没有缝隙没有转折没有空白。 程志武走在这样一片饱满得令人窒息的红色中,他觉得头晕目眩,他停下脚步,闭了一会儿眼睛,睁开眼睛,他继续向玉玲珑的议事厅走去。 红颜色实在是太容易使人的神经紧张而兴奋,使人的精神极端的高涨,而又极度的疲惫。程志武开始怀疑,玉玲珑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了。 宫崎纯一郎和松田青木来的那天,程志武没有出现,因为他不能出现。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是,他无法无视战友们的安危。程志武还暗暗的庆幸,那天,玉明不在府中,不然,一旦玉明冲动行事,后果不堪设想。 玉府正堂议事厅里,从头到脚一身全黑的玉玲珑,让程志武的眼睛和神经适应了好一会儿,远远的看过去,此时的玉玲珑,黑白分明,干净纯粹,飘渺虚无,仿佛来自冥府的绝色女鬼。 她的身旁站着同样一身黑色的关起远,沉默如山。玉玲珑的声音,仿佛从天边的云朵里飘出来,听在程志武的耳朵里,时而大时而小, “程先生,您请坐。今儿请您过来,有事相商。” “有事您尽管说,我一定尽力。” 程志武文雅的坐在玉玲珑左手边的椅子里,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的收敛心神,集中精神。此刻,我却产生了一丝错乱,似乎我与他已经相识了很多年,我和他经常如此闲适的闲话家常。 “是孩子们的事情,我想,他们不能再留在家里了,却不知道他们的出路在哪儿?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虽说眼下兵荒马乱,出路也并不难寻,主要要看您的态度。” “参军,对吗?我同意,只是如何将他们送到军队里呢?” 程志武愣住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看似柔弱的玉玲珑会为玉家的下一代,选择一条从军的路。这样也好,免了他许多唇舌, “可以利用老姑奶奶出殡,先将他们送出城,找个隐蔽的地方藏秘几天,风声过后,再图打算。” “起远,你说呢?” 我抬起头询问关起远,他看着我的脸,对我点头,眼神里是浅浅的温柔, “可以先到醉梦斋,就对宫崎纯一郎说,最近城里太乱,乡下安稳些。” 其实,关于孩子们的出路问题,我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今天请程志武来,是想借助他的渠道,使得孩子们能够顺利的脱身。我相信,以程志武的办事能力来看,他的身后应该会有一个严谨严密的组织。 “程先生,您是否知道,在成都有一所军官学校。” “知道,您是想……” “我想送达信和达勇去学习。” 这个想法我很早就有,我认为身为男儿,就应该从军报国,驰骋疆场,才不枉堂堂七尺之身。只可惜,我是个女儿身,不然,我也会上阵杀敌的。 程志武也觉得军校是个好去处,至于以后,玉达信和玉达勇会走一条怎样的路,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我可以想一想办法,您还有什么想法?” “我想让芳菲和玲玲做一名战地护士,救死扶伤。” 程志武彻底的迷惑了,他想不明白玉玲珑的这些想法从何而来?她生活在一个封建并且封闭的大家庭里,她不懂得什么主义什么革命,而她的想法却是开明而豁达的。 程志武开始对玉玲珑感到好奇,他想知道她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让今天的她变得如此的与众不同。 “我可以安排,您请放心。” 程志武起身告辞的时候,关起远找了一个借口,跟了出来。程志武感觉关起远有话要对他说,似乎又不太好启齿,于是,他先扯开了一个话题, “府中的这一片红色,很是令人费解呐。” “是有些匪夷所思。我很担心她。” “担心?为什么?” 程志武很坦然的面对关起远,对于他话中的“她”,程志武并没有装糊涂的明知故问。程志武的态度让关起远的神经放松了不少,近几日,他实在是太紧张了,紧绷得他都快坚持不住了。 “从老姑奶奶和越女忽然离世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表现的异常平静和清醒。” “您害怕她会有撑不住,突然爆发的时候?” “是的,我怕她过不了这一关。这几天,我白天守在她身边,晚上,守在她的房门口,就怕她会出事。” 关起远的焦急和担忧是有道理的,他太知道玉无痕对于玉玲珑的意义了,他每天看着她那么有条理的,打点着葬礼的一切事宜,不许任何人插手,不听取任何的意见,他知道,她撑不了多久了。 程志武想起,刚才在路上,自己也曾经怀疑过,玉玲珑此时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现在看来,不容乐观, “嗯,我也觉得她太过于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平静。” “您能不能去开导开导她,或许,她会听您的。” “她的心和头脑,如今是关闭着的,怕是劝不动的。不过,我愿意一试。” 关起远全身一松,差点坐到地上,程志武眼疾手快的扶住他。两个男人在一片耀眼炫目的红色中,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前一段时间,玉明很矛盾很烦躁很混乱,他尽量不呆在玉府中,大部分时间他都守在玉器行里。 于芸香嫁到玉家已经快两年了,开始的时候,他和她相处的挺正常的,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于芸香的一颦一笑,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他都会不自觉的想起,连她手帕上绣着的花样,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玉明真的慌了,这样的事情,他没有经验,也不可能对任何人诉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抓破头皮,他甚至扇过自己耳光,但是,思念却如同泛滥的洪水一般,无孔不入。 玉明没有想到,一块小小的玉环,便将他从如此水深火热的情况下,解救了出来。那天,玉明手里拿着环,听着玉玲珑说着它的来龙去脉,他的心里产生了很强烈的归属感,他第一次明确的感觉到,这个深宅大院是他的家。 直到今天,我还能够清晰的想起,玉明望着我的眼神里欢快、痛楚、迷惑和释然都混合在了一起。 玉明对于芸香的特殊感情,我是有所察觉的,当我发现,他俩是相互喜欢的时候,我的担心与日俱增,夜不能寐。但是,他俩是善良的孩子,都不愿意伤害玉达仁。我曾经听到过一段他俩这样的对话, “你好吗?” “好。” “他对你好吗?” “好。” 停顿,沉默,寂静无声,良久, “如果,我要你跟我走,你会吗?” “你会要我跟你走吗?” “不会。” “我不会伤害他。” “我也不会。” 所以,他俩彼此回避着,也彼此痛苦着。我将一切看在眼里,我很同情,却无能为力。我也很佩服他俩,小小年纪便能将自己的情感,处理得如此冷静谨慎, “玉明,我希望你能将此环好好保存,将来传给你的孩子。” “您放心,我会的。” “其实,你应该叫我姐姐。” 玉明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对着我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真心的笑。他透过玉环中间的圆孔,淘气的看着我, “姐,这个玉环真好看,透亮透亮的,像满月。” 在无痕姑母和越女出殡的前一个晚上,我将玉芳菲、关玲玲、玉达信和玉达勇,请进了我的西小楼。原本,我是想开宗祠举行一个仪式的,但是,眼下的情况不允许,安全起见,一切还是要秘密进行。 望着整齐的跪在厅堂中央的四个孩子,我平静温和将四块和阗白玉制成的环,分别交到他们的手里。此环,一共有六块,出自同一块玉石原料,经过承智二哥的精心打磨而成,无任何雕饰花纹无任何文字,干净清白,浑然天成。 其余的两块,我已经交给了玉达仁和玉明。 “明天,你们就要离开家了,乱世之中,人如蝼蚁,命运如何,只看天意。 你们手中的环,是出自同一块玉石原料,同族同根。希望你们能够温润如玉,坚韧如玉,为人亦如玉般坦率真诚。 环,是一个完整的圆,而圆是我们祖祖辈辈对于美好生活最深切的追求,希望你们能够保住这个圆。 从此之后,惟愿苍天护佑我玉家儿女,驱除鞑虏,强我中华。” 我伸出手,扶起玉达信和玉达勇,亲手将环挂在他们的脖子上,“军校一定会很苦,你们兄弟要互相照顾,互相提携,知道吗?” 玉达信,今年十八岁,玉承祖的儿子,玉芳菲的同胞弟弟,眉目清秀俊俏,身材修长挺拔,极像他的父亲,冷峻的气质中夹杂着一丝不羁,唯一与玉承祖不像的地方,便是眼神,玉达信的眼神纯粹透亮,仿佛日光下溪水中的小石头,清澈而棱角分明。 “姑母,您放心,男儿理应自强不息。” 玉达勇,今年也是十八岁,玉承智的儿子,玉达仁的同胞弟弟,鹅蛋脸,杏核眼,合中身材,宽肩膀,像他的母亲杨柳的地方多些,静悄悄的气质,让人如沐春风。他是一个懂得藏拙的孩子,目光中的温和总是将尖锐藏秘在背后。 “姑母,您要保重身体,不要过分操劳。” 我抬手示意玉芳菲和关玲玲站起来,看着她俩默默的将手里的环挂到脖子上,我苦涩的笑了, “芳菲,玲玲,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恨,有些事情我不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你们理解最好,不理解也罢。只要记住,这个地方是家。” 玉芳菲,今年二十岁,下一代的玉府掌家女儿,肌肤微丰,中等身材,仿佛坠入人间的精灵一般,活泼灵动,聪明机敏。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两道浓眉使她看起来,颇有几分男儿气概。 “我想,我不会再回到这个家的。” 关玲玲,今年也是二十岁,准确的说,她和玉芳菲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关起远的独生女儿,长眉细目,身材单薄,仿佛飘渺在天际的一朵孤云,沉默少语,聪慧冷漠。加上常年的白衣素装,使她看上去多少有些不真实。 “出去走走,也好。” 无痕姑母和越女出殡的那天,天空乌云密布,黑云压顶,天际雷声隆隆,犹如山雨欲来,却又欲哭无泪。 玉府的大门中走出一队红色的出殡队伍,仿佛从天边缓缓而来,吸引了众多好奇而猜疑的目光。红色的丧服,红色的丧幡,红色的纸钱纸马纸人,红色的绸缎覆盖在棺材之上,没有撼天动地的哭声,没有高亢凄凉的招魂声,没有絮絮不停的诵经声,安静而沉默的缓缓而去。 正是,花容凋零碾作尘,月影凄清神孤单。 红尘梦断浮华尽,玉碎魂散香如故。 ------------ 第二十回 掌家女疯癫青木亡 黑夜尽头曙光乍现1 更新时间:2013-01-15 深夜,我独自一个人来到无痕姑母的房间,打开所有的窗子,让月光倾(泻)了一地。我静悄悄的站在昏黄的月光里,闭上眼睛,我还能够感受到无痕姑母的温度和气息,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她衣角裙摆的窸窣声,她走路时细碎的脚步声。 “姑母,姑母您还在,是吗?您舍不得我,是吗?” “玲珑,不怕,姑母在。” 我猛然转过身子,瞪大了眼睛,我的无痕姑母安静的站在昏黄的月光里,温柔的对着我笑,她穿着我亲手为她缝制,茜素红的旗袍,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我傻傻的向她伸出手,犹如迷路的孩子看到了母亲一般,喜悦得无法置信, “姑母,别离开我,求您!” “玲珑,姑母要走啦!” 无痕姑母的身体散发出暗黄色的光晕,渐渐的朝门口退去。我急坏了,伸出双手,快步向她跑去,大声的呼喊着, “您要去哪儿?带上我,好吗?” “好啊!我们一起到月亮上去,走吧!” 无痕姑母回过头,笑着对我说。我清晰的看到她眼中流动的光彩,仿佛天边那一泓灿烂的霞,流光溢彩。无痕姑母在前面轻快的走着,我在后面痴痴的跟着,她走,我走,她跑,我跑,她跳,我跳,她笑,我也笑。 我俩来到秋千架旁银杏树下,一道月光直直的将银杏树笼罩其中,月亮甩下一条长长的梯子,无痕姑母踏上梯子,回过头,向我招手。 我想跟着她一起走上梯子,可是,随着无痕姑母向上走的脚步,梯子在她身后逐渐的消失,我无法上去。我急得大哭,在树下团团转,我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墙边上靠着一架梯子,定是前几天佣人在屋脊上挂红布时,遗忘在此地的。 我跑过去拿起梯子,将它牢牢的靠在银杏树树干上,好奇怪,那么大那么沉的梯子,我今天搬动起来,却毫不费力,轻松自如。我看到无痕姑母在前面对我微笑向我招手,我再不犹豫,踏上梯子,一步一步的跟着无痕姑母。 我俩要到月亮上去,那里美好而宁静,没有纷争没有仇恨,那里安详而和平,没有战争没有血腥,那里明亮而柔软,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月亮,我们来了。 当关起远看到玉玲珑站在,高高的银杏树树杈上的时候,他惊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他今天晚上在程志武那儿,商量如何让四个孩子脱身的事情,说完事情,程志武想同玉玲珑谈一谈,开导开导她,才发现她不见了。 关起远想起每次玉玲珑不开心的时候,都会在秋千架上呆坐着,于是,两个人找到这里,却看见眼前的一幕。 “玲珑,你站着别动,我上去。” 关起远大声喊叫着,就要冲上去救人。程志武上前一把揽住关起远的肩膀,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起远,你冷静些!你看,她现在犹如灵魂出窍,惊动了她,她真的会掉下来的。” 关起远昂头看着树上的玉玲珑,她的脸笼罩在银白的月光里,圣洁而朦胧,神情天真欢快。关起远六神无主的望着程志武, “怎么办?” “你从背后悄悄的接近她,我在树下观察她,分散她的注意力,你要冷静,动作一定要轻,千万别惊着她。” 关起远做了几个深呼吸,蹑手蹑脚的上了梯子,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靠近玉玲珑,树下的程志武紧张而谨慎的盯着树上的玉玲珑。 我在离月亮很近很近的地方,遇到了程志武,我非常高兴,愉快的和他打招呼, “程先生,您好!” “姑奶奶,您好!您这是去哪儿啊?” “月亮里。” “哦,您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方便吧?” “我不是一个人,我和姑母一起去。” “那……您路上小心啊!” 我对着他甜甜的笑了,快乐渗透到我的每一个笑纹里, “我会的,姑母会陪着我的。” 我转过头,随着无痕姑母继续向月亮里走去。 在程志武和玉玲珑说话的时候,关起远紧贴着树干,一寸一寸的往前挪,大气都不敢喘出来。关起远听到他俩的对话,突然想起,玉玲珑曾经有一次,也是要到月亮里去,要将秋千荡到月亮里,他真的不是很明白,月亮里到底有什么,会如此吸引着玉玲珑。 我又看到了关起远,好奇怪,今晚好多人都在哦! “起远,你也在这儿,你是来送我的吧!” “你要去哪儿?” “月亮里。” “为什么?你不要这个家了,你要离开我吗?” “我要跟姑母在一起。” “可是,她已经去世了。” “没有,她就在我前面。” “在哪里?我看不到。” “就在前面,” 我伸出手指着我的前面,我要向关起远证明,无痕姑母就在这儿,她要和我一起去月亮里。但是,无痕姑母不见了,月亮上的梯子也消失了,那一束笼罩着银杏树的月光也没有了, “姑母,姑母,姑母别丢下我!姑母!” 我彻底的慌了,脚步凌乱跌跌撞撞的寻找着我的无痕姑母。 关起远一个箭步上前,牢牢的抱住玉玲珑,但是,平日里柔弱温柔的玉玲珑,此时已经变得疯狂而暴躁,她奋力的想挣脱关起远的怀抱,对他又抓又咬又踢,关起远紧紧的将她护在怀里,任由她又抓又咬又踢。 我无法挣脱,眼睁睁的看着无痕姑母走进月亮里,而月亮也收回了它的梯子,我开始歇斯底里的嘶吼,狂躁的叫喊,毫无顾忌没有节制的恸哭。 玉玲珑和关起远在树杈间狭小的空间里撕扯扭动,看得树下的程志武一身一身的冷汗直冒,他悄悄的活动开身体,提起一口气,准备随时接住玉玲珑和关起远。 突然,急于挣脱的玉玲珑一脚踏空,带着关起远直直的落了下来,关起远将玉玲珑密密实实的护在怀里,提着一口气,猛地转动身体,将自己置于玉玲珑的身下,两个人急速的坠下。 程志武提气跳起,用双掌快速击打关起远的背部,减缓两个人的下坠速度,然后,将二人护在胸口,落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停下。 关起远急忙查看怀里的玉玲珑,她满脸泪痕的闭着眼睛,安静而乖巧,不知道是累得睡了?还是晕厥过去了?还好,玉玲珑浑身上下完好无损。 关起远翻身起来,看到他身下的程志武一脸惨白,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知道他受伤了, “你伤到哪儿了?” “应该是左腿。” “能动吗?” “不行,可能骨折了。” “我先将她送回去,你在这儿等着我。” 程志武艰难的点了点头,看着关起远抱着玉玲珑飞快的消失在眼前,他才感觉到左腿上的伤,疼得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索性躺倒在草地上。 关起远将玉玲珑抱回西小楼,差小丫鬟请来莫言,莫言不放心马子服,也将他带来了。也好,一起有个照应,马子服虽然痴傻,但并不疯癫,完全可以自理,不需要太多的照顾。 关起远安顿好玉玲珑,急忙奔回后花园,将程志武背回私塾,遣小厮连夜请来于逢春大夫为其救治。 忙完了一切,安顿好了玉玲珑和程志武,疲惫不堪的关起远才发现,天边已经微微的泛白,他疲倦的靠在银杏树的树干上,望着一点一点亮起来的东方,睡着了。黎明已经来临,曙光照耀着大地。 那一夜之后,玉玲珑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与平时一般无二,糊涂时便要到月亮上找寻她的无痕姑母。而且,她坚持将莫言称为越女,无论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 玉玲珑糊涂的时候,只听关起远一个人的话,所以,关起远只好日夜守护。而府中的大小事情,也要他的主意,关起远是忙碌不堪,分身乏术。正当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宫崎纯一郎再次到访, “宫崎先生,府里的情况您也看到了,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关起远实在是累到没有精力与他周旋客套了。宫崎纯一郎看着脸颊消瘦,眼圈发黑,神情疲倦的关起远,笑了。他开门见山的说, “松田青木死了。” “什么?怎么会?” 关起远的精神为之一振,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开始精力集中,他的目光牢牢的黏在宫崎纯一郎的脸上,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他的话。宫崎纯一郎的面部已经没有了表情,声音平板低沉, “医生救治的时候,为他打了一针麻药,他便开始发烧,最后,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烧死了。” “你说的是真话?” “我有必要专程跑来骗你吗?” 关起远下意识的感到宫崎纯一郎没有说谎,再说,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有必要说谎。所以,他强打着精神,很客气很文雅的起身送客,宫崎纯一郎迟疑着,缓缓的站起身子,一边低头向外走,一边轻声的问, “她还好吗?” “不好,神智一直不是很清醒。” “要不要看看西医。” “谢谢,不必。” 宫崎纯一郎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沉默的离开了,他撤销了对玉府的封锁令。关起远为玉玲珑请来的名医无数,却全无效果。 这期间,玉明成了关起远的左膀右臂,府里行里,每一件事情他都会尽心尽力。玉明的头脑灵活思路清晰,渐渐的,关起远将府里的事情都交给他打理,自己则安心的看护着玉玲珑。 玉明全面接手管理玉府,便会经常在府里各处打理,难以避免的会碰到于芸香。这一日,风和日丽,天高云淡,春阳高照,玉府内院的抄手游廊中,玉明和于芸香不期而遇。 于芸香今年十七岁,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风姿绰约了。与几年前的小丫头无法同日而语。浅棕色的皮肤,润泽细腻,原本就如秋水般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更增加了几分妩媚,眼角眉梢风情万种,她在玉家得到很好的照顾,特别是玉达仁,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从嫁给玉达仁的那一天开始,于芸香便仔细的将关于玉明的全部记忆和爱恋,收藏在心底深处,瞒住别人,更想瞒住自己。 今天,又见到了他,剑眉朗目,英气勃发,宽宽的肩膀仿佛能担当起天下。深邃的目光,让她想起久远的快乐时光。 “你好吗?” “好。” “很忙吗?” “嗯。” 似乎再没有可说的话了,两个人静悄悄的站着,低着头,不看彼此的脸,谁都不开口,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玉明看见于芸香挂在衣服外面的玉环,和玉玲珑给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个环,是他的吧?” “嗯,你也有?” “有,你看。” 玉明从衣服的领口里,拉出挂在脖子上的环,放在掌心,给她看,于芸香凑近细看,笑意盈盈, “我听达仁说过,一共有六个一样的环。达仁说,让我将环传给我们将来的孩子。” “玲珑姐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春日温暖的阳光下,清风拂面,他和她相视而笑,坦然而自在。将彼此放在心灵的橡木桶里,经历岁月,会酿出一杯苦涩中带着甜蜜的美酒。将彼此放进记忆的仓库里,经过时光,会提炼出比黄金还要珍贵的情义。站在远处,看着你,只要你欢喜,我便喜欢。 被囚禁在佛堂多时的云莲,开始焦躁不安。当她从田仓百合子的口中得知松田青木的死讯之后,她彻底的绝望了,她满心满脑便只余下一个念想“回家”。 当初,云莲潜入玉府的时候,所有能够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全部被松田青木毁掉,主要是为了确保云莲的安全;其次,也是松田青木过于自信的表现,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会如此莫名其妙的送了命。 云莲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田仓百合子,假如田仓百合子能够在宫崎纯一郎那里证明她的身份,也许宫崎纯一郎会允许她回国的。而田仓百合子也愿意帮助云莲离开中国,如果,云莲离开中国,那么她会在玉家更加长久。 然而,宫崎纯一郎却对此事完全没有兴趣,他告诉田仓百合子,他不会允许一个寸功未立,窝囊无用的间谍回国去,这样的人会丢尽宫崎家的脸。 此路不通,云莲又想到了玉承德,他是玉家人,而且他有把柄握在她的手上,或许他能帮助自己立功,到时候,宫崎纯一郎会看到她的价值,便一定会允许她回国了。可是,她现在的行动受到限制,该怎么办呢? 这几天,云莲发现田仓百合子对她的看管松懈了许多,从丫鬟小厮的窃窃私语里,她推断有可能是玉玲珑出事了。这是个机会,她脱身的机会。 于是,她表现的更加温顺更加颓废更加的魂不守舍,使得田仓百合子对她越来越放松警惕。何况最近,关起远同意田仓百合子以三奶奶的身份,协助玉明处理玉府内宅事物,她也有些忙得顾不上云莲了。 云莲开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佛堂,如同搜寻猎物的猎犬一般,四处打探、查看蛛丝马迹。她发现玉府中少了四位少主人,敏锐的间谍嗅觉,让她闻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现在,她急需和玉承德见面,她需要玉承德查明四位少主人的去向,她静下心来伺机而动。 阳光真好,暖融融的挂在头顶,我站在我的花圃里,扬起脸,正对着太阳,太阳无奈的呆在天上,像有什么东西,将它和天空捆绑在一起似的。太阳挣脱不了天空的束缚,就变得跟刺猬一样,浑身上下冒着刺,扎得我的眼睛生疼。 一朵云走过来,抱住了太阳,它的脾气立刻变得温和多了。云上有许多仙子在翩翩起舞,我的耳边响起仙乐飘飘。 “小仙子,你们见过我的无痕姑母吗?她在月亮里。” “仙子在哪儿?仙子在哪儿?” 马子服挤到我的身边,好奇的四下张望,他抓着我的胳膊轻轻摇晃,对着我讨好的笑。我故作神秘的调高了眉毛,抿着嘴唇,不说话,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我指着天上的那朵云, “在那儿呐!你看到了吗?” 马子服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着,一会儿,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孩子般欣喜的笑容,他蹦跳着,拍着手, “看到了,看到了,好多小仙女啊!是来看我的吗?” “不,是来看我的!” “你怎么那么肯定啊!” “一定是无痕姑母怕我寂寞,送给我的礼物!” 莫言静悄悄的站在一旁,听着两个人的对话,越听心里越发慌,一个玲珑小姐就够她焦头烂额的了,马子服又掺和进来,莫言的心里有些害怕了。 刚开始的时候,玉玲珑叫她越女,她不是很习惯,常常要反应一会儿,才知道是在叫自己呢!现在,她逐渐习惯了,还暗自庆幸玉玲珑把她当做了越女。 ------------ 第二十回 掌家女疯癫青木亡 黑夜尽头曙光乍现2 更新时间:2013-01-16 莫言许多年不在她的玲珑小姐身边了,她和她的距离被时间、空间拉开得太大了,彼此的变化都是意料之外的,彼此心里的结,恐怕也是很难消除的。莫言用越女的身份呆在玉玲珑的身边照顾她,她和她之间便没有了隔阂,没有了怨恨,仿佛她和她一直都是姐妹,从未改变。 今天,玉玲珑的情况不是很好,而关起远又偏偏不在府里,莫言便带着她和马子服到花圃里转转,分散分散她的精力。没想到,她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说的没错,是无痕姑母牵挂我才派小仙女为我歌舞的,因为,无痕姑母出现在那群小仙女中间,我的无痕姑母,我一眼就认出她了。 “姑母,您是来接我的吧!我来啦!” 玉玲珑疯狂的四下寻找着什么,她愤怒的抓起能抓到的东西,然后,又将它们摔在地上,砸个粉碎。她横冲直撞,拳打脚踢,歇斯底里,漫无目的的寻找着。莫言冲上去紧紧的拉着她,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小姐,您不要这样,小姐您要什么?” 可是,此时的玉玲珑已经不再是那个教养出众,得体文雅的大家闺秀了,她变成了一个极度疯癫极度暴躁,完全不受控制的疯子。 莫言极其轻易的便被玉玲珑甩开,摔倒在地,她爬起来再去阻止她,再被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马子服躲到了一边,默不作声,轻轻的如同孩童一般的哭了起来。 莫言一边试图拉住玉玲珑,一边高声的叫喊,院子外面的两个小厮应声而入。虽然,有了帮手,但是,他们都害怕伤到玉玲珑,又怕玉玲珑伤到自己。一时之间,彼此周旋着、纠缠着。 于是,春天午后的玉府中,鸡犬不宁,鸡飞狗跳,所有的人都来帮忙,人人束手无策,筋疲力竭。最后,还是关起远赶回来,才算让疯狂的玉玲珑安静下来。看着关起远抱着玉玲珑走出花圃的背影,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各自回房休息了。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忙碌到窒息的下午,云莲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见到了玉承德。 云莲在松田青木那里受训的时候,最擅长使用一种暗器,是一种拇指般长短,绣花针般粗细的银针,针头上淬毒,有的针头上是麻醉剂,有的针头上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那个下午,她用带有麻醉剂的银针,麻倒了唯一留下来看着她的小厮,给他穿上她的衣服,将他放在她的床上,然后,云莲溜出玉府,来到玉承德的大和贸易商行。 玉承德困惑的望着大大咧咧坐在沙发里,丫鬟打扮,态度却傲慢嚣张的陌生女人, “你是谁?” “你在日本的时候,去过北海道吗?” 玉承德微微一愣,这个陌生的女人在说一种接头暗号,是松田青木教给他的, “去过,并且住过几天。” “可曾见过棕熊出没?” “你记错了吧!北海道没有棕熊,只有黑熊。” 玉承德记得,松田青木教给他暗号的时候说,如果有一天有人在他面前说出这个暗号,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松田青木亲自派去的。但是,如今,松田青木已死,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你查清楚,府里四个少主人的确切去向。” “你在命令我。” “对。” “我想知道,你凭什么?” 云莲站起身子,反背着双手,一步一步的朝玉承德走过来,态度居高临下,脸上没有表情。玉承德从她的步伐中看出来,眼前的女人是个军人,准确的说,是个间谍军人。 “凭我知道你的底细。” “愿闻其详。” 玉承德的自在和不在乎,倒是出乎云莲的意料,来此之前,她认为玉承德不过是一介书生,好对付的很。看来,玉承德没那么简单,她加了几分小心, “你在近六七年的时间里,为松田青木以及各级日本军官,运送物资和人员无数,其中不乏价值连城的国宝,和许多间谍人员。” “人人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 “好,那我就说点是秘密的。玉府中藏秘着一批宝藏的消息,其实,是你第一个透露给松田青木的。” “对,当时,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还有别的吗?” 玉承德的心放松了不少,这个女人对他似乎构不成任何威胁。云莲心里渐渐明白,她只能孤注一掷了。她慢慢的转过身子,离开玉承德的办公桌,缓步走回沙发,坐下,背部深深的靠近沙发靠背里, “你认为战争还会持续多久?” “不知道。” “总会结束的。” “是啊!” “你希望谁赢?” “战场上,没有真正的赢家?” “假如,我是说假如,帝国战败。你认为,一个战胜国会如何处置,自己国家里的敌方间谍人员呢?” 云莲的目光牢牢的盯着玉承德的眼睛,她看到了他的目光有瞬间的闪躲,他害怕了。玉承德迅速的平复着心底的恐惧,他提醒自己,那件事情只有松田青木一个人知道,就算是这个女人知道了,她也没有证据,不怕不怕。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好吧!我直说吧!我这里有你运往日本本土物资的清单,上面有你的亲笔签名。我这里还有一份你加入黑龙会的时候,填报的表格,那上面可都是你的亲笔啊!” “你威胁我!我不信!” 云莲的表情变得轻松自在,她高高的翘起二郎腿,手里高高的举起一个信封。玉承德急忙绕过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冲到云莲面前,一把抢过她手中的信封。 玉承德抽出信封里的东西,一页一页的仔细观看,越看他的手越发抖,越看他越觉得身上的冷汗直冒。玉承德真想把这些纸统统烧掉,一根儿纤维都不留。但是,他清醒的知道,这些文件是复制的,至于原件,他恐怕是永远都看不到的。 “如果,我办好了你的事情。你能不能把原件给我?” “可以。” “说话算数?” “一言为定!” 云莲起身离开,却听到背后的玉承德大声提着条件, “还有,你必须告诉我,你是谁?” 云莲头都没回,一边向前走,一边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 “云莲,玉府老姑奶奶生前的,贴身大丫鬟。” 接下来的几日里,玉承德有意关注着府中的动静,他发现,玉芳菲、关玲玲、玉达信、玉达勇四个人的确不在府里,而在乡下的醉梦斋里,这件事情,似乎在宫崎纯一郎那儿是过了明面的,奇怪的是,宫崎纯一郎竟然没有派一兵一卒进行监视。 几天里,经常出入醉梦斋的,除了关起远,还有玉明,好像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虽然如此,但是,玉承德还是犹豫着要不要对云莲说。 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云莲究竟想做什么,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如果,出现任何差错,他以后还怎么面对家人、父母?所以,面对云莲的一再催促和威胁,玉承德依然保持沉默。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醉梦斋里住进了几个陌生的青年,而且是小心翼翼的极少外出,他才感觉到,事情真的不对。 云莲听着玉承德的汇报,她也有些糊涂了,有许多地方是不对,可是,又无法确切的说出哪里不对。 “你是怎么想的?” “我反复的想过,觉得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玉玲珑将他们送到醉梦斋确实是为了躲避战乱;第二,醉梦斋里有什么东西,需要他们保护或者处理;第三,以我的观察,醉梦斋似乎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云莲的身体一直隐藏在巨大的阴影里,玉承德无法看到她的表情和动作,他只能感觉到暗影里有东西在来回的移动,云莲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在一片静寂的夜里,很清晰, “第一,如果只为躲避,没有必要做的如此隐蔽;第二,他们能处理和保护什么,几个孩子。根据种种迹象,第三种的可能性最大。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你打算怎么做?” “继续监视,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为什么不让宫崎插手呢?” “现在不行,我要给他一个绝对确定的消息。” “好吧!” 玉承德觉得谈话应该结束了,他要转身离开,却听到云莲忽然说, “我要夜探醉梦斋,你给我带路。” 玉承德有些意外,愣在原地,他不知道云莲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但是,他意识到或许他可以把握这一个机会, “事成之后,那些文件,你是不是可以还给我?” “此事一成,我就可以回国了,还要你那些文件干什么?” “一言为定?” “嗯,你放心!”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很快便淹没了两个远去的身影。然而,暗夜里,却瞪着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闪动着忧心的目光。 她是玉承德的母亲,一个无限依恋儿子,想和他多呆一会儿,想多听儿子说一句话的母亲。她慌里慌张的回到家中,语无伦次的将刚才她看到和听到的和玉博君说了。玉博君听了半天,才明白发生的事情。 “你确定那个是承德吗?” “我再糊涂,自己的儿子总不会认错吧!” “你听他提起宫崎啦?还说,要让宫崎插手?” “是啊是啊!我对菩萨发誓,我听得真儿真儿的。” “起远为了给玲珑养病,已经带着她去醉梦斋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我是担心咱儿子,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情,以后会在这个家里抬不起头来的。” 玉博君沉思了一会儿,便拿起外衣,穿戴整齐,一边向门口走着,一边嘱咐妻子,“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下。”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外面要下雨啦!” “我去阻止他,不能让他去!” “我和你一起去!” 玉博君和妻子一前一后走出房门,黑如浓墨的夜空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一丝光亮。玉府的红漆大门外,玉博君夫妇拦着了正要开车离开的玉承德。 “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来了?” “承德,你和我们回去。” “父亲,我的事情,您不要管。” “儿子,母亲求你了,你不要去!” “母亲,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正在双方坚持不下的时候,云莲笑着走过来,在玉承德耳边低语, “带上他俩,别浪费时间。” “不行!” “你想要活的还是死的!” “你…………好吧!” 玉承德不由分说的将父母二人架上车,自己回到驾驶座上,汽车缓缓开动,静悄悄的经过寂寞的小巷,逐渐的加速,急匆匆的掠过长街。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霍然划开前方的道路,黑夜瞬间亮得刺眼。一声闷雷隆隆的从天外而来,如同阵阵天鼓敲击着人心,考验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由于玉承德的特殊身份,和宪兵司令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车子顺利通过了戒严的城门,来到了醉梦斋。 原本玉承德想与父母一同留在车上,云莲没有同意。玉承德下车前,千叮咛万嘱咐,让玉博君夫妇无论如何都不要下车。 醉梦斋的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西厢房里还亮着微弱的光,云莲轻巧的来到窗下,听到屋子里的人断断续续的对话, “人送走了?” “放心,都已经安全抵达。” “余下的这几位呢?” “今天凌晨出发。” “那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儿是中国红的最耀眼的地方。” 窗下的云莲轻手轻脚的离开,她默默的站在院子中央,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撕裂天地的闪电,在她的眼前幻化出一幅美丽的图画,家乡、亲人。轰轰的雷声,是为她送行的礼炮。 她要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宫崎纯一郎,抓住这批反日的青年。如此绝对的大功一件,会让她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 玉承德清晰的看到云莲眼中极度兴奋而疯狂的目光,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嗖嗖”地冒冷汗。 “快,去找宫崎。” “不能去!” 一声怒喝盖过了震耳的雷声,玉博君手拄拐杖笔直的站立在肆虐的闪电中,威严而神圣。 “父亲,求您了!” 在云莲发怒之前,玉承德冲到父亲面前,试图将他拉走。而一生文弱的玉博君,此时却变得无比强大。他愤怒的举起拐杖,劈头盖脸的向玉承德打下去。 玉博君从来没有打过儿子,就是儿子错的再离谱,他都没有打过他。今天,他真的愤怒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帮助侵略者来迫害自己的同胞骨肉。 玉承德险险的躲开父亲的拐杖,玉博君的拐杖打在地上,断成了两截,他的身体因此而失去了重心,向前扑了出去。玉承德急忙上前一步想要扶住父亲,由于重心不稳,脚下一滑,也向前扑了出去。 悲剧总是发生在猝不及防的时候,两个都失去了重心的人,撞到一起,玉博君手里剩余的半截拐杖,狠狠的刺穿了玉承德的胸膛。玉承德还没有来得及惊讶,便失去了生命。 玉博君惊愕的看着倒在身下,血流如注的儿子,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的事情,便觉得颈后一凉,很快就没有了呼吸。 云莲迅速的将插入玉博君颈后的银针拔出,一脸不屑和鄙夷,不耐烦的嘟囔着, “真麻烦!” 她转身举步正要离开,背后却传来一声枪响,云莲感觉一阵剧痛袭来,她费力的站稳身子,张开嘴巴使劲的呼吸着,她踉跄的转过身子,无法置信的看着举着枪,傻站着的玉玲珑。 云莲猛的张开双臂,双手十指向内弯曲着,恶狠狠的扑向玉玲珑,如同要挖出她的心肝一般。但是,她没有能够向前半步,便直直的倒在地上。玉玲珑没有听懂云莲最后用日语说的话,她在说,“我要回家。” 倾盆大雨和着电闪雷鸣一同降临,密密匝匝的雨幕,疯狂嘶吼的闪电,震动大地的雷声,齐齐的降临在人间这个很普通的四合院里,一个凄风苦雨的夜。 我痴傻的愣在狂风暴雨里,一动不动。眼前的情景强烈的刺激了我的神经,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日子,我的无痕姑母和我的越女离开我的日子。我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从未有过的清醒。 我看到田仓百合子冲到我的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查看我,满脸焦急的问, “您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对?啊!有没有?” “没有。你怎么来的?” “我是发觉云莲不对,藏在车子的后备箱里跟来的。您真的没事吗?” “没事。” 田仓百合子将我拉到屋檐避雨处,又认真仔细的检查了一遍,确认我没事之后,她大大的呼出一口气,解释道, “云莲最擅长暗器,一种淬了剧毒的银针。看来,她是没有来得及发射,真是万幸啊!” ------------ 第二十回 掌家女疯癫青木亡 黑夜尽头曙光乍现3 更新时间:2013-01-17 关起远和玉明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一时之间,面面相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田仓百合子相对冷静许多,指挥着他俩做该做的事情, “先把三老爷和三爷抬进屋吧!四爷,你和我来,将云莲的尸体掩埋好。” 田仓百合子一把将我手里的左轮手枪夺下来,脸对着脸,认真的说, “不能留着它,会惹祸的。” 黎明时分,藏秘在醉梦斋里的几个青年学生,随着玉明踏上了属于他们的旅途。玉明只是需要送他们一程,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便要赶回玉府。 那一场豪雨下了整整一夜,铺天盖地的闪电和雷声也伴随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时分,雨停了,阳光晴好,仿佛睡了一个好觉一般,神清气爽。 随后,田仓百合子在承德三哥的车子里,发现了三婶母,她疯了,痴痴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认识,却听话的像个孩子。她的眼睛里透出惊恐不安的目光,时时刻刻仿佛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胆小的想躲藏起来。 我想,我们谁都没有注意,昨天夜里,悲剧发生的时候,她一定是在场的,所以,她疯了! 我的忽然清醒所带来的喜悦,似乎部分掩盖了悲剧所带来的伤痛,关起远一整天都寸步不离的跟着我,脸上分不清楚是惊讶还是喜悦,是伤痛还是庆幸。我想,连他自己也无法分得很清楚吧!而我的心里却有一话,永远无法说出口, “我杀人啦!无论她是谁,一条生命在我的手里烟消云散了。” 我不能说,因为,事实已成,没有一丝挽回的机会了。说出来也只会让他人徒增烦恼,我将它放在心底,让时光,让岁月,让我的心,一点一点的去消化,一丝一丝的去磨平。 田仓百合子和玉明将云莲埋在山谷里,陪着她的是一把完结了她生命的左轮手枪。我想,关起远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玉明说了,因为,他离开时对我说, “姐,不怕,都会好起来的。” 伫立在无痕姑母的墓前,我的心里很静,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不见一丝波澜,不是深井一般空洞而黑暗的静,是一种释怀之后,真正的平静。我知道,我已经接受了无痕姑母离去的事实。 我慢慢的坐在墓碑前的地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席地而坐, “姑母,您再陪我一会儿吧!以后,不知道我能不能常来看您。松田青木死了,死得很奇怪,不过,他的确是死了。善良如您,听到这个消息,也会额手称庆吧!姑母,我想您!我不和别人说,我只悄悄的和您一个人说。姑母,您在月亮上好好的照顾自己,等着我。” 天边的云朵含着斑斓的霞光,滚滚而来。仿佛一条流动的大河,婉转穿行,游走峡谷,冲出隘口,霞光万丈,铺陈天地。 落霞将金红色的光线撒落在地上,把一块块矮矮的墓碑的影子拖得很长,蓝莹莹的,晃来晃去。伴随着风飞过树梢的声音,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在瑰丽炫目的天,和暗淡无波的地之间,是无从解脱无法释怀的人。关起远静悄悄的看着,坐在玉无痕墓碑前的玉玲珑。 他和她之间,似乎从来如此,他永远只能如此距离的看着她,看着她经历苦难,听着她诉说伤痛,体会她心里的苦衷,然后,将她的每一个变化,每一个伤心,每一个笑颜,都小心仔细的收藏在心底。 关起远曾经内疚过,曾经不甘过,曾经矛盾过。但是,当那天,玉玲珑不顾一切的抓住他的衣角,乞求他不要和松田青木动武的霎间,他终于不再挣扎,他终于认命。他和她之间,只能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无法相依,只能相伴。” 风,滑过云,穿过树,吹起了衣服,吹乱了发,吹散了地上的影子,苍茫天地间,关起远如同一棵孤独无依的枯树一般,凄凉而悲苦,欲说无言,欲哭无泪。 我没有回到玉家主宅,对于我已经不药而愈的事情,也严格的封锁消息,博君三叔和承德三哥的葬礼,由关起远和玉明全权处理。顺便为田仓百合子造了一座假坟,对外宣称三奶奶殉情而亡,与三爷玉承德合葬。 田仓百合子暂时留在醉梦斋里,与我为伴,等到关起远重新为她报上户籍之后,她便可以以玉荷的身份,留在玉家了。 我所担心的是,宫崎纯一郎是否能够善罢甘休。无所谓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醉梦斋的一片浓荫之下,我和玉荷闲话家常, “对于我的安排,你有何想法?” “谢谢姑奶奶成全!” “闲来无事,和我说说你吧!” “父母的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都是普通淳朴的渔民。至今,我依然可以想起家乡的那一片海,还有光着脚丫在沙滩上疯跑的时候,沙子在脚底滑过的感觉。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的日本,只是记得一觉醒来,我已经不在家里,身边的人陌生而凶恶。那一年,我五岁。 松田青木网罗许多和我一样大的小女孩,接受间谍训练,并且不断给我们洗脑,告诉我们,我们是日本人,要求我们仇视中国。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一直没有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 当他要将我嫁给玉承德的时候,我高兴极了,因为,回到中国,我便可以寻找我的父母,我的家啦!之后的事情,您都是知道的。” 我听着她简单得没有一丝修饰的叙述,我发觉玉荷是个很乐观的人。完全难以想象,异国他乡,那么恶劣的环境中,一个孩子要长大要活下去,会经历怎样的磨难!怎样的坎坷!我知道,太多的苦难她都没有说出口,我想,留下她,我真的是做对啦! “等战争结束了,我一定帮你找父母。” “其实,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是,最艰难的日子,我是靠着这个希望活下来的,人总得有个念想吧!” “对,希望活着,人就活着。”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愿意相信,或者说,我害怕相信。认为,只要不去相信,便不会被伤害。于是,我抱着凡事怀疑的态度生活,活得压抑而窒息。 如今,玉荷的简单乐观犹如救了我一命,我的心豁然开朗,神清气爽。所有的痛苦就让它藏在心底吧!不想它不碰它,它便不会再疼了。是的,我愿意相信,哪怕最终会为了相信而付出代价,我也依然愿意相信。 “玉荷,以后,家里的事情你要多费心啦!” “您放心,我会的。三老夫人就由我照顾吧!虽说,我与玉承德只是挂名夫妻,但是,我终归叫过她一声‘婆母’。” 有人离开了你的生活,有人走进了你的生命,原来,这个世界一直没有变过。善良的人愿意相信善良,邪恶的人害怕相信善良,原来,这个世界一直没有变过。悲伤中总能浮现喜悦的模样,喜悦中永远掺杂忧伤的情绪,原来,这个世界一直没有变过。变了的,只有人心而已。 正是,黑白颠倒人疯癫,意乱情迷月中游。 凄风苦雨悲凉夜,雨过天晴曙光现。 ------------ 第二十一回 程先生告别玉府邸 掌家女祸起汉奸名1 更新时间:2013-01-17 宫崎纯一郎站在玉府的大门外,已经很长时间了,他感觉腿都站麻了,人也站木了。天皇陛下在五天前,宣布无条件投降,战争已经结束。宫崎纯一郎奉召回国,他想再见玉玲珑一面,或许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了! 我的议事厅里,我客气有礼的接待了宫崎纯一郎,日本已经战败,我们取得了艰难而彻底的胜利。我没有为难他或者冷落他,不是因为不恨他,而是因为,从小到大我受到的教育是遇强不弱,遇弱不强;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宫崎纯一郎的变化很大,原本齐肩的长发已经变成了寸头,威武的军装、笔挺的西装,也换成了一袭长衫。他灰白色的脸上,死气沉沉,只有眼神中还残存着一点点昔日凌烈的光。 我和他对坐在议事厅两侧的椅子上,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微皱着眉头,静静的直视着我的脸。我始终没有动,也没有看他,默默的坐着,我感觉着他的目光盯在我的脸上,而我却不想再看他一眼。 寂静,隔开了全世界,也隔开了彼此的存在,我和他仿佛存在于两个不同的时空里,彼此毫不相干。 “你……要活着。” 我舒缓而倏然的打破了寂静,宫崎纯一郎的身体明显的颤动了一下,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的眼,我没有躲避,迎着他的目光,却依然面无表情。许久,他低声沉重而清晰的说, “我……活着。” 至此,我和他再也没有说话,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我的眼前。 “为什么……要他……活着?” 身后,关起远有些迟疑的话语里,夹杂着一丝困惑。 “所有的罪与罚,他都必须活着承受。” 我回过头,目光轻轻的从关起远的脸上滑过,嘴角微微的上扬,迈开脚步,缓缓的走在回廊里。少许沉默之后,关起远的声音里多了一点了然, “难道,他想自杀?” “至少,现在不会啦!” 我和关起远一前一后在回廊上信步游走,没有交谈,忽远忽近,不远不近。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后,响起关起远低沉而略显暗哑的声音, “早知道……便不让孩子们离开家了。” “孩子们大了,总要离开的。” “不打仗了,让他们都回来吧!” “不可。” 我停下脚步,与他面对面,关起远微低着头,没有看我的样子,如同孩童没有拿到心爱的玩具,却不肯放弃的可爱一般。我无奈的笑了,我知道,他想关玲玲了,毕竟她是他唯一的女儿。 “起远,你是最清楚的,这几年,家里早就空了。” “只要太平了,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关起远的性格很安静很平稳,但是,一旦倔强起来,便是天底下第一固执的人。我了解他,所以没有打算去说服他,我只是苦笑着,轻轻的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口中喃喃自语, “他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一种和你、我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忽然顿住脚步,猛然回头直视关起远。我的目光粘着在他的脸上,一动不动。直到把关起远看得开始手足无措了,我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收回目光。 我伸出手,温柔的在空中画出关起远脸庞的轮廓,却并没有真实的碰触到他。收回我的手,我对着他安静而妩媚的笑了,笑意完全扩散到我的眼角眉梢, “其实,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你是想和他走,才与我找这样的理由吧!” 关起远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收回目光,他别过脸,不理我。粗重的呼吸声出卖了他内心的焦躁和不安,这次,他是真的害怕啦! “走?” 我的神情由惊愕渐渐的变成了哭笑不得。我明白关起远话里的“他”是谁,我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 “起远,我哪儿都不会去。” 我和关起远对视良久,他的眉头紧紧的蹙在一起,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中的苦辣酸甜都纠缠在一起,神情迷惑得如同一个找不到答案的学生, “我不明白!” “我乱说的,你别太在意。连我自己也不甚明白。” 话题就这样中断了,我没有深说的原因不是怕关起远接受不了,而是,我的内心也是千头万绪,一时无法理得很清楚。 我忽然意识到,或许程志武说的是对的,选择哪一种生活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权利。而关起远的生活从来不是他自己选的,自他来到玉家,便完全没有了自由,生活的重心只有玉家。我只是不知道,时至今日,他还愿不愿意重新拥有选择的权利。 不过,自由是什么?选择了就真的会不同吗?如果,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玉家怎么办? “你觉得程先生,怎样?” 我正在自己的思想里打转转,听到关起远的问题,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沉默着,他却没有放弃, “程先生是个好人,你说呢?” 我继续沉默着,有些累了,我慢慢的坐在回廊内侧的栏杆上,抬起头,默默的望着他, “起远,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对程先生的看法。” 关起远平静的坐在我的身边,低头看着自己穿着黑色布鞋的脚。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的将它吐出,开口之前,我转过身子,看着关起远的侧脸,我的语气尽量的保持中和、平稳, “程先生的身上有一种气质,应该算是某种力量吧!让人不知不觉的愿意相信他,和他说一些不那么容易说出口的话。仿佛所有的困难,只要告诉了他,就会迎刃而解了一样。但是,对于我来说,他只是程先生,我很尊重他,仅此而已!” 关起远的目光依旧看着他的脚,他的手却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他的头低得更低了,声音闷闷的,好像是打在地面上,反弹回来似地, “玲珑,我是不是太自私啦?” 我知道,关起远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我抬起头,极目望去碧空如洗,透明的蓝色里点缀着朵朵白云,仿佛蔚蓝色的海面上,泛起的朵朵浪花,温暖干净。我任由他紧握着我的手,紧得有些疼。 关起远认真考虑了许多天,他决定找程志武谈一谈。而程志武却接到了上级组织的撤离命令。原因有二,一是,组织认为,玉明已经完全有能力接管玉府的工作;二是,玉府私塾已经中止授课,以程志武的身份,不再适合继续留在玉府工作。程志武将被派去完成新的任务。 关起远的登门拜访不在程志武的意料之中,但是,他很快的调整了状态,没让惊讶和疑惑露出半点痕迹。 两个男人对面而坐,关起远坐在主座――授课先生的位置,而程志武坐到了学生的位置,彼此沉默着、打量着、衡量着。 程志武眼中的关起远,平头、长衫、黝黑的脸庞,闪亮的双目,鬓边的白发隐约可见。这个男人是稳重可敬的,程志武真心的尊重他。 关起远眼中的程志武,分头、长衫、端正的五官上露出斯文的神情,儒雅的举止中透着一丝猜不透的神秘。这个男人是稳重可信的,关起远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带她走吧!或许,您能给她幸福!” 对于关起远的开门见山,程志武有些摸不到头脑。看着关起远脸上壮士断腕般的神情,程志武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他的心里非常明白,他的要求他做不到,虽然他很愿意去做。他不自觉的低下头,他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情,他沉默以对,关起远却步步紧逼, “您不愿意? 为什么? 您……不喜欢她吗? 还是……您有别的顾虑?” ------------ 第二十一回 程先生告别玉府邸 掌家女祸起汉奸名2 更新时间:2013-01-18 面对关起远一句紧跟一句的追问,程志武的方寸有些乱了,他不能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内心深处对于玉玲珑的情感是他一直极力回避的,他不想面对,更加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今时今日,程志武需要直视的不是关起远,也不是玉玲珑,而是他自己。 “或许,您觉得我的请求很唐突,但是,我只是希望她能够幸福,她……一直想离开,却总是阴差阳错的未能如愿。或许,我想……您可以给她一份希望。” 程志武的沉默让关起远看到了真相,他相信他会珍惜她、照顾她、给她一个全新的世界,为她打开一扇通往自由的门。 关起远不再追问,他站起身子,走到程志武的面前,深深的鞠躬,面带着微笑、轻松以及一丝不舍,离开了。 程志武却无法自拔的陷入了沉思,进退两难的和自己的内心做着斗争。所有的情感都纠结到了一起,难舍难分,剪不断理还乱。程志武的理智在对他说:“你要牢记组织的纪律。”而他的感情却对他说:“去吧!去带她离开这里。” 缺了一边的月亮挂在天边,很遥远很遥远,懒懒的散发着昏黄的光,如同沁满了茶渍的杯子一般,浑浊得不那么清爽。 我的秋千架旁,银杏树下,站着欲言又止,神情紧绷的程志武。我有些奇怪,在我的印象里,他一向都是儒雅从容的,今晚,他有了少许的不同。为了不让他继续紧张下去,我舒缓的坐在秋千上,轻松的对他说, “这儿,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坐在这里看月亮。” 程志武随着我的目光抬起头,看向天边的月亮,口中轻声的和着, “是啊!今晚的月亮真、真……高啊!” 我低下头,偷偷的笑了。今晚的月亮即不大也不亮更不圆,难为他找得到这样一个词来形容。 程志武凝神静气的看着玉玲珑的笑颜,如雾中花如水中月,美丽动人却又飘渺得如在遥不可及的彼岸。他的心中渐渐的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悸动,这是他一直回避着的心动。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挺奇怪的,不知道我能不能问。” “问吧!” “您在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么执着的要到月亮上去?” 我将头轻轻的靠在秋千绳上,身体缓缓的晃动着秋千,目光呆呆的落在黑暗中,似呓语般的低吟,说出我从未与人说起过的秘密, “月亮上有一个梦,温暖而安静。梦里有一个世界,没有苦恼没有纷争。那是属于我的月亮我的梦。” 程志武能够体会到玉玲珑内心的多情和思念。他的脑海中倏然闪过这样两句诗,“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或许无论近在眼前,还是远在天边,他与她之间总还有一轮明月可以相共吧! 程志武抬眼远望,显得不那么精神的月亮,已经躲进了云朵里,他在心里偷偷叹了一口气,轻声的说, “或许,不用去月亮上,您的梦就能够实现。” “或许吧!不过,不是现在也不会是明天。” 我抖擞精神站起身子,微笑着看向程志武。昏黄的月光笼罩下,他显得比平时更亲切更温和,只是,神秘的色彩更加的浓烈了。与程志武不多的相处中,我对他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的依赖感,也许是因为,他在我的心里如山一般坚实安全! “程先生,今儿,您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我要离开了。” 我定定的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正常思维。他要走了,我心里的感受很复杂,惊讶不舍苦恼茫然,或许还有一点点留恋,情绪在身体里千回百转,最终说出口的,却是, “希望您以后,一切顺利、平安!” “您不问?” “不问!我不喜欢问‘为什么’,每个人的决定都有自己的道理,而能够说出口的理由,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不问!” 程志武抬起半遮的眼帘,月光下的玉玲珑直直的映入眼睛里。暗紫色的旗袍嵌在昏黄的光线里,仿佛森林中出没的精灵。晚风悠悠拂过,她脖颈后的散发随风飞舞,在充满迷惑的夜里,飘散着一丝丝暗香。 “同我走,好吗?” 程志武是在这一刻才下定决心的,或许,他给不了她相伴的幸福,但是,他能为她打开通往一个新世界的门。程志武希望玉玲珑走出封闭的家庭,投身到火热的时代中,他愿意她同自己有相同的信仰,走在同一支队伍里。 听到这句话,我应该感到惊讶的,我却没有。我应该感到欢喜的,我却没有。我应该感到憧憬的,我却没有。那么久的期待,那么多的失败,那么刻骨铭心的伤痛,终于让我等来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没有激起一丝的涟漪。 我默默的站着,静静的倾听自己的内心,我的心告诉我一个事实,甜蜜而苦涩的事实。 “起远找过您,是吗?” “是的。” “唉……这个傻子!” “您……不想离开?” “不!我很想离开。就在这儿,我曾经分别请求过两个男人,请求他们带我离开。我也曾经为了能够离开,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玉玲珑的平静无波,使程志武心里的紧张一点一点的在加深,他把背在身后的双手拿到胸前,互相(揉)搓着,然后,又重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互相紧握着。他的语气里不知不觉的多了一份小心和不确定, “现在呢?不想啦?” “是的,现在,我已经无法离开啦!” 程志武无法理解,一个如此陈腐如此没落的家庭,为何还要如此眷恋?一个如此聪慧如此坚强的女子,为何非要为它殉葬?不,他不会让她留下来,他要将她扯进阳光里。 “玲珑,时代已经开始变迁,你为什么不投身其中呢?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你还要守着这四面墙,你还能守多久?” “我守着的不是这四面墙,而是一个家,一个无论他们需不需要,都必须存在的家。” 程志武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却显得亲切自然,仿佛从过去到现在,他一直都是这般称呼我的。程志武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玲珑”,因为,他在心里已经如此称呼她很久很久啦! “那么你呢?你会被时代抛弃的。” “创造历史,改变历史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人是从历史的夹缝中走来,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行。迟早有一天,玉家将会被改变,事实上,玉家已经开始改变了。” “玲珑,你不要太固执,你听我说……” 程志武的话突然中断了,原因是我。我轻轻的将身体靠在他的怀里,静静的将头放在他的肩上,默默的站着。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臂, “不,别动!就这样陪我站一会儿吧!” 程志武迟疑的垂下手臂,同我一起相依却不相亲的站着。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只是依从了心的向往。我想从他的身上汲取一些力量,使我能够坦然的面对以后。 男人在危难的时候,会排除一切牵绊,赤条条奋力的去闯过难关。而女人在危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俯下身子保护身边的所有。 “我知道,你会给我一个新世界,那里一定充满了希望和阳光。可是,我无法丢弃现在的一切,特别是那个为了我,几乎失去了一切的男人。请,不要怪我。” 程志武很安静很安静的站着,身外的世界已经不见了,心是疼的,仿佛是被胀满了很疼很疼,又仿佛是被掏空了很疼很疼。他终于知道,他和她永远只能属于两个不相交的世界。 天边,慵懒的缺了一边的月亮,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奇迹般变得又大又圆又亮,高傲的俯视着脚下。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旧历乙酉年。 秋风冷冰冰的扫过庭院,落红还没有来得及腐烂成泥土,便被风带到了不知名的远方,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仿佛从来不曾来过一般。 局势并没有如想象般好起来,而是越发的混沌一片,让人更加无所适从啦!先是玉家玉器行被化为“敌产”,遭到了查封。后又将玉家主宅征为官用,玉家人都住进了后院的东西小楼和跨院里,出入后花园的侧门。 唯一的好消息是,于芸香有喜了。玉家在风雨飘摇中,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生命和希望。 “莫言,你去看看起远回来了没有,让他来一趟。” “小姐,您心里着急我知道,可是,我、不是刚回来吗?” 莫言站在书桌边上,迟疑的偷偷的看向我。由于我的议事厅被征用,我将议事厅改在了西小楼的堂屋里。此时,我和莫言正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面对面怔忡的看着对方。 “你刚回来?” “是啊!” “哦,我是有些着急了。” 今天,承智二哥去军事管理处就玉家玉器行是否“敌产”一事接受质询,我让关起远同他一道去了。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两个人都去了一天啦!我的心里渐渐的涌起不好的感觉,心神不宁,六神无主起来。 一阵儿急速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关起远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见过他这个样子,我吃惊的张着嘴巴,一时之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二爷被扣啦!” 关起远劈头盖脸的说出这么一句,之后,他“呼呼”的大力的吸气呼气,口里喷出的热气,似乎要将秋日黄昏湿冷的空气,搅成炎热的夏季。 我没有反应过来,脑子里是木的。我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他,嘴里重复着他的话, “二爷?被扣啦?” 关起远冲着我拼命的点头,用力的咽着吐沫。好不容易才把这口气儿顺过来啦! “不过,您也别太着急了,我已经让玉明去打听消息啦!” 我微低着头,站起身子,向门外走去。莫言赶紧将一件披风交给关起远,关起远跟了出去,而莫言留了下来。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我喜欢的那个金黄色的秋,到哪里去了?怎么满眼只剩下一个枯黄而无力的秋?萧索得让人想流泪。关起远从后面为我披上披风,我停下脚步, “二哥为什么被扣,他们扣人总要有个理由吧!” “说是,抗战期间玉家玉器行与日本人做过生意,最重要的证据,是玉家玉器行有日本宪兵司令部开具的特别通行证。” 可不是嘛!理由,只要愿意找,又怎么会找不到呢?更何况,这也是事实,他们那群人是不会管事情背后的真相的。理由有了,那么目的呢? “起远,你觉得他们想达到什么目的?” “玉家,整个玉家的产业以及所有的家产。” “什么?胃口如此之大?他们吃得下?” 关起远的回答让我吃惊不小,我相信他的判断,或者说,在某些时刻,我依赖于他的判断。看来,平静的日子又过不成了。关起远为我紧了紧披风的领口,担忧的看着我, “北平城里,已经有因此而倾家荡产的人家啦!” “打日本人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如此用心过,如今,对付起自己国家的百姓来,倒是用心得很呐!” 我冷笑着,心里急起而上一份愤怒和反感。我不由自主的蹙紧眉头,脸上的冷笑更深了。关起远松开为我整理披风的手,微微的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似有数不清的心疼藏在里面。 “玲珑,我们该怎么办?” “不办,静观其变。” “可是,二爷还在人家手里呢!” 我沉默着,继续向前走。我的银杏树已经到了最美丽的时候,满树金黄满树光,满眼秋色满眼辉。仿佛眼前的秋天里,玉府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中,只余下了这么一点点的美丽。 我的心绪不宁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去处,慢慢变得顺从服帖了。我闭上眼睛,轻扬起头,听到风与树叶在轻轻的交谈。我睁开眼睛,看到一直默默守护着的关起远。我相信,和从前一样他会为我守住这个家的。 “起远,我们越是安静,他们就会越着急。玉家的财产没有到手之前,他们是不会难为二哥的。扣住二哥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也是要逼我们就范。无论我们作何反应,都会先输一局。所以,我们不反应,等着他们上门。” “我怕他们会,狗急跳墙。” “不怕,有我在!” “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会拿你开刀啊!” “起远,如果我们被逐出玉府,你要想方设法带走这块秋千的坐板,切记切记啊!” 关起远的担心很快就成了现实,三天后的午后,一队士兵大摇大摆的闯进了西小楼的堂屋里。领头的军官嚣张得鼻孔朝天,根本没看我和莫言,用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声音,问, “谁是玉玲珑啊?” 莫言很自然的拦在我的前面,傲慢而不失客气的问道, “您、何事?” 领头的军官对着莫言,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绕在眼前恼人的苍蝇, “到底谁是玉玲珑啊?” 看他的样子,如果再找不到我,他怕是要大吼起来了。我轻轻的绕过桌子,坐到书桌后的椅子里,拿起毛笔,一边写着小楷一边说, “您,何事?” “你是玉玲珑?” “正是。” “来人,带走。” 我一直没有抬头看他,直到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声,我抬眼看去,一个小兵的胳膊被莫言轻易的拆了下来,脱臼了。因为,他要伸手来抓我。此时,莫言身后的另一个兵,举起枪托要砸向莫言的后脑。我猛然站起身子,手掌重重的拍在书桌上,高声的喊道, “放肆!!” 举着枪托的兵愣了一下,莫言急忙移动身体,躲开了。我扔掉手里的毛笔,绕过书桌,走到领头的军官面前,轻蔑的垂下眼皮,也用鼻腔里哼出来的声音说, “走。” 一个兵走过来,要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带出去。在他还没有碰到我的时候,我猛地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正手、反手、正手、反手……十几个耳光打完,他已经面红耳赤,双腮红肿起来。 领头的军官和屋里的其他士兵,齐刷刷的将枪口对准了我,莫言和刚刚赶到的关起远都冲过来,护在我的身前,我轻轻的拍了拍他俩的肩膀,示意他俩让开。我再次对领头的军官说, “走。” 于是,一整队的士兵举着枪,跟着手无寸铁的我,而我却如同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站在一旁看着这样的情境,我无法分清楚是我比较可怜,还是这些举着枪的士兵比较可笑。我回头对着关起远和莫言温柔的笑了,关起远和莫言同时对我说, “姑奶奶,您放心!” “小姐,您放心!” 我被关押了之后,玉家人被赶出了玉府主宅,住进了乡下的醉梦斋。 ------------ 第二十一回 程先生告别玉府邸 掌家女祸起汉奸名3 更新时间:2013-01-19 这间牢房我认识,宫崎纯一郎曾经将我关押在这里三天。值得庆幸的是,这是一件相对干净而且通风良好的牢房,虽然,我依然能够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恐怖。 昨天,审问我的是抓我的那个领头军官,我保持着沉默,一语未发。他倒是滔滔不绝的说了很多,我才知道,原来,宫崎纯一郎对玉府的封锁和监视,可以被解读为“保护”;宫崎纯一郎对我的威逼利诱,可以被解读为“有情”;玉家被强行搜走的玉器古董,是“孝敬”了所谓的“主子”。 我终于知道,事实是一个怪兽,随时随刻都可以变化出不同的形态,不同的样子。我做出的唯一的反应是,冷笑。最后,我对他说, “让你的主子来和我谈,你、不够资格。” 于是,今天,他的主子来到我的面前,趾高气扬的谦虚着, “只要你承认做汉奸的事实,我还是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的,当然啦,会有一些条件地。” “告诉我,您是谁?” “鄙人薛斯文。” 在他说出名字的一瞬间,我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为什么他不敢说出他的职务和部队番号,这不正是他炫耀的资本吗? 我的目光第一次直落在薛斯文的脸上,他长的并不难看,四十岁上下,头发中分偏长,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五官端正,身材挺拔,派头十足。可是,我心里涌起的却是一份难以抑制的恶心和反感。 我细细的观察着,琢磨着,我终于发现,我对他的反感来自于他的眼睛,一双不那么明亮却很漂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总在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看人,薛斯文的猥琐由此而来。 薛斯文被玉玲珑看得是浑身上下不自在,玉玲珑的眼神太过干净,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神仙手中的照妖镜。薛斯文强压住内心的不安,他清楚,他需要速战速决, “只要你肯交出玉如意和玉家的宝藏,我就放了你和玉承智,让你们平安回家。” 他急不可耐的态度,让我心里的怀疑扩大了,也清晰了。我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轻轻的从腋下抽出丝帕,擦了擦鼻翼两侧,慢条斯理的说, “薛长官,其实,您想要玉家的家产也不难,只是有一点不好办……” “哪一点?你悄悄的告诉我。” 薛斯文犹如狗嗅到了骨头的味道一般,伸长了脖子将耳朵靠近我的嘴,贪婪的样子让人作呕。我在他耳边故作神秘的小声说, “下辈子投胎的时候,记得要投到玉家来,成为玉家人。不过,我们玉家不收您这样的猥琐小人,所以,您想得到玉家的家产,门儿也没有。” 薛斯文的脸色从青白色一点一点的变成了绛紫色,愤怒得两眼冒火,甩手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我轰然从椅子上摔倒在地上,嘴里充满了血水的腥味。我大笑着从地上爬起来,用丝帕慢慢的擦去嘴角的血。我听到薛斯文的怒吼声,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的眉心, “臭娘们,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好啊!我很高兴在黄泉路上,阎王殿前有薛长官作伴。” “你、你、你什么意思?” “滥用职权,动用私刑来牟取私利,即使我没有当过兵,也大概知道什么叫军法从事。” “你怎么知道的?” 薛斯文颓废的放下枪,用眼睛上方的半个眼珠惊愕的看着我。我再也无法抑制的冷笑出声,说他是笨蛋都太委屈笨蛋们了,薛斯文根本是一个真正的蠢货。 “是您自己刚才告诉我的。” 第一回合,薛斯文彻底败下阵来,他不甘心,那么一大笔财宝放在眼前,他一定要得到。不是他贪财,而是以后用钱的地方太多。 这些年,他暗暗的投在军统这颗大树下,靠着自己逢迎拍马的本事,和出卖同事同志不眨眼的狠劲,好不容易混了个少校参谋。 他是个一枪未发的抗日英雄,他需要很多很多的金钱,去保住自己的性命,以及买通自己的前程。所以,他不可以放弃。 早听说玉玲珑难对付,没想到会如此难缠,薛斯文决定改变方式方法和主攻方向。 薛斯文要设一个局,他将一种迷幻剂加入到玉承智的饮食里,每次只放一点,药性慢慢的发作。免得玉承智因为身体感到不适,而有所警觉。 之所以,没有加到玉玲珑的饮食中,是因为玉玲珑太过谨慎,每次送去的饭菜都要用银簪子试过,确认无毒才吃。而且,每天只吃一餐,保证不饿死为准。薛斯文找不到下毒的机会,他怕再等下去,事情会有暴露的时候。 薛斯文先提审玉承智,由于服药的时间有限,药量有限,玉承智的神智并没有完全被迷幻剂控制。虽然如此,薛斯文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玉先生,说吧!” 薛斯文尽量让自己显得高高在上,想给玉承智一些心理压力。而玉承智完全没有感觉,一如既往的心不在焉, “什么?” “说一说,你是怎么成为汉奸的,过程要详细。” 玉承智一脸茫然的傻看着薛斯文,完全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薛斯文避开玉承智的目光,心虚的嘀咕着,“玉家人真讨厌,特别是这双眼睛尤其讨厌!” 过于清澈的眼眸和如玉般润泽的气质,仿佛是玉家人不二的特质,无论何种处境何种身份,只一眼,便可以确定无疑。 薛斯文心里的优越感,渐渐的被耗损着,他感到了内心极大的空虚,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强撑着,这一局,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输。 “装糊涂是没有用的,想蒙混过关更是不可能的。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交代吧!” “我真的不知道您想知道什么!不然,您问问题,我来回答,如何?” 薛斯文为之气结,玉家的“玉痴”果然名不虚传啊! “好吧!我问你,有没有和日本人做过生意?” “有!” “有,就是汉奸!” “不能如此划分吧?当时的北平城被日本人占着,不和他们做生意,全家老小要饿死的。再说,蒋委员长不是也和日本人有来往吗?” 薛斯文哑口无言,恼羞成怒,拍案而起。超高音的喊叫声将地面上和空气里的灰尘搅动起来,混合在一起,然后,又各归各位啦!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时候,别说我没关照过你!” 玉承智依旧满面茫然,他弄不清楚,对面的这位长官为什么发怒?他说的都是实话,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实话发怒?玉承智忽然感觉到困了,想睡了。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神智逐渐的远离,所有的声音也渐渐的变得遥远。 薛斯文注意到了玉承智神情的变化,他心里暗喜,看来迷幻剂开始起效了。 “玉先生,虽然你毫无诚意,但是,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请你见一个人。” 薛斯文引领着陷在迷幻剂中的玉承智来到一副竹帘前,他诡异的笑着,得意的一把拽下竹帘。玉承智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人,他惊得连连后退,身上冷汗淋淋。一个地狱深处,带着凌厉寒风的声音在耳边刮起, “想知道她是谁吗?玉府掌家姑奶奶。你不想救她吗?” 玉承智疯了一般冲过去,是的,他看清楚了,是玉玲珑,是那个一直最护着他最信任他的玲珑妹妹。玉承智真的疯了,他不顾一切的要触摸她抱住她,解救她。他对着阻拦他的人又踢又踹又咬,使出浑身解数,他要救她。 薛斯文悠闲的站在一旁,美滋滋的点上一支烟,深深的吸上一口,狠狠的吐出来,似乎要将这几日来的闷气一并吐出。 “用你的巧手来救她吧!” 薛斯文犹如毒蛇“嘶嘶”的吐着毒信子,听到玉承智的耳中是透彻心肺的冰冷。他停止了撕扯和挣扎,全神贯注的盯着薛斯文, “什么意思?” “将你双手的大拇指切下来,我就放了她。” “当真?” “嗯。你肯吗?” “好,我切!” “把刀给他。” 一个小兵将一把磨得非常锋利的匕首,颤巍巍的交到玉承智的手里,眼睛里藏着一丝卑微的怜悯。 玉承智大步走到摆放在审讯室地面中央,宽大而肮脏的桌子前,右手紧紧的反握着刀柄,左手静静的舒展五指,贴紧桌面。他将刀尖狠狠的扎在虎口前的桌面上,右手松开刀柄,轻轻的抚摸着左手的拇指,如同母亲轻抚着怀中初生的婴儿一般,温柔而甜蜜。突然,玉承智高高的举起匕首,直直的切向左手的拇指。 刀锋已经深入皮肤,血,迟疑的爬上刀刃,钢刀与骨头互相碰撞,“咔咔”作响。地狱之门笨重的开启,刺骨的寒风伴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冲入人间。 此时,玉承智的耳边却响起了无比亲切,如同春风拂面一般的声音, “二哥,您看一块儿多好的玉啊!您琢磨之后,一定要送给我,好吗?” 刹那,玉承智仿佛被神仙使了定身法一般,僵住了,一动不动。他困惑的看着眼前完好无损,笑容甜美的玉玲珑,糊涂了。 薛斯文斜叼着香烟,不慌不忙的走到玉承智面前,玩世不恭,语气笃定的说, “她在骗你,她不是玉玲珑,喏”他用下巴指了指竹帘方向,“那个才是真的玉玲珑,你不是想救她吗?快动手啊!” 玉承智转过头来,迷茫的看着薛斯文,完全糊涂了,继续僵着,不动。我从承智二哥没有焦点的眼眸里,和他刚才的行为中以及薛斯文挑逗的言语中,推断出,承智二哥的神智已经混沌不清了。我的头脑快速的旋转着,搜索着与承智二哥最深切的回忆, “二哥,明天就是我的齐笄礼了,您送我什么礼物啊?” 我如同小女孩一般,嗲嗲的撒着娇,娇憨的对着他伸出手。承智二哥扔掉手里的匕首,双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对着我傻笑, “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了,没有带在身上,明天一定给你,保证你会喜欢。” 我急忙上前一步,紧紧握着承智二哥受伤的手指,用丝帕仔仔细细的包裹好,血,妖娆而鲜艳的血,很快的浸透了丝帕,好在刀口不深,问题应该不大。 “玉承智,你是个懦夫,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救,你贪生怕死!” 薛斯文如同困兽将死一般怒吼着,高强的声音里透出丝丝的恐惧和不安,他已经看到了失败,他不甘心,他要最后搏一搏。 我轻柔的握着承智二哥的手腕,在他的耳边低语, “那个人是个骗子,他的话,您一句都不要相信,记住啦!” 玉承智认真的用力的点了点头,如同一个最乖最听话的孩子一般。他的目光斜扫过薛斯文的脸,没有做一秒钟的停留,而薛斯文却真切的感觉到,玉承智将“鄙视”二字,清清楚楚的刻在了他的额头上。 我从容高傲的走到薛斯文的面前,替他轻轻的掸去肩膀上的浮尘。薛斯文身体一僵,随后,立刻退后一大步。我掩口而笑, “薛长官,您不就是想要玉家的宝藏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您别忘了,我才是玉家掌家人,只有我知道玉家的宝藏,让我二哥回去休息吧!” 我轻轻的绕过薛斯文,平和平静若无其事的坐了下来。目视前方,一丝笑意挂在嘴角。 “哦,对了,别忘了为我的二哥疗伤。” 薛斯文头上冒着青烟冲到我的面前,弯下腰,怒火勃发的盯着我。片刻,他直起身子,点燃一支香烟,身体靠在我面前的墙上,眯着眼睛,吞云吐雾, “你凭什么在我的地盘上,命令我?” “不可以吗?”我挑高了一边的眉毛,斜视着他,唇边挂着一抹轻蔑的微笑, “薛长官,眼下,似乎是您有求于我吧!” 薛斯文顿时语塞,他烦恼的抽着烟,透过烟雾,他静静的打量着,正在四处走动巡视着这间审讯室的玉玲珑。 薛斯文的心里恶毒的想着,“要是能够痛痛快快的给玉玲珑上刑就好了,保证她不出半刻,一定乖乖的交出玉家的宝藏。” 可是,薛斯文不敢,他无法判断玉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下,会不会出现能够掌控他命运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行动是瞒着上级的,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最先死的一定是他这只小蚂蚁。 “薛长官,您今天的这出戏演的太蹩脚了。您无非是想利用玉承智来要挟我,现在看来,怕是又让您失望了。” 我在审讯室里走动着,显得很随意很无聊,神情里也是满满的闲适和无所谓。我的目光没有一秒钟停留在薛斯文的脸上,可是,我全身的感觉器官都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我有些不明白,难道,非如此不可吗?” 我重新坐回椅子里,挺直脊背,双手叠握着轻轻的放在膝盖上。我抬起头,看向薛斯文,他将手里的香烟狠狠的仍在地上,用脚踩在烟头上,死命的碾碎。 薛斯文看都没有看我,扬声忽然高喊, “送她回牢房,请军医过来给玉承智疗伤。” 说完,大步急速的离开了审讯室。望着薛斯文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涌起一丝忐忑一点希望。理智上我很清楚,此事未完。然而,听到他为承智二哥疗伤的吩咐,我心中存了一丝幻想,希望他能够有一点点的良心发现。 事实上,薛斯文之所以匆匆离开,和良心发现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离开是为了让自己冷静的思考。他觉得自己犯了两个错误,急于求成和轻敌,他必须将此事从头仔细想一遍,以便能够更好的对付玉玲珑。 财,究竟是什么?于有的人真的如同生命一般的重要吗?对于从小衣食无忧的我来说,很是无法理解。我没有资格看不起贪恋钱财之人,因为,我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也从来没有受过寒冻,更加没有过因为没有钱而受到歧视和侮辱的经历。 但是,古语有云,“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强抢别人的钱财,无论是在哪个国家在哪个朝代都是犯罪。财,真的有如此大的魅力,让那么多的人宁愿犯罪也要去拥有它吗?而我的无法理解在他人的眼里是清高、是不屑、是他们恨我的一个理由。 夜一点一滴的深了,风静悄悄的穿过树梢,冷冷的吹进牢房,匆匆的与我擦身而过。我木然的坐在风中,倾听着风的细语,风彷佛在对我诉说着一个古老而新鲜的故事,我静静的笑了。我在等待,等待着意料当中的一个时刻、一个人的到来。 门,谨慎的响起,一串轻微的脚步声,从我的身后来到面前。我抬起头,无意识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是谁,也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身后一轮清亮清亮的月光。 ------------ 第二十一回 程先生告别玉府邸 掌家女祸起汉奸名4 更新时间:2013-01-20 薛斯文打量着月光下玉玲珑的脸,他好玩的发现,玉玲珑虽然对着他,目光里却没有焦点,整个人显得冷漠而迷糊,玉玲珑此刻的脸上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感觉,一种他从来不曾看见过的干净,极致的干净。薛斯文拿过一把椅子,默默的坐在玉玲珑的对面,忽然很有兴趣的想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 “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我在听风说话。” 薛斯文皱起眉头,心里恼怒,他认为玉玲珑是在戏耍他,因为他从来不知道风是会说话的,这个女人一定是在藐视他,况且她一直都在藐视他。薛斯文正要发作,转念一想,何必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呢?他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办。玉玲珑脸上的神情很安静很柔和,她似乎说的是实话,并无戏耍之意。薛斯文接着开始怀疑玉玲珑的精神是否正常啦! 在一片静寂中,我突兀的开口了,“对于您来说,我基本上算是不正常的。” 我斜视着薛斯文,轻蔑的挑起一边的嘴角,像他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得我在说什么,他是那种眼睛里只有钱这一样东西的人。从心里我是非常看不起这种人的,如若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恐怕我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薛斯文大吃一惊,惊讶得来不及掩饰。他无法理解玉玲珑如何能看透他的思想,她不会是传说中的女巫吧!薛斯文向来是不敬神明,却害怕鬼怪的人。他干瞪着双眼,微张着嘴巴,瞅着倏然显得有些诡异的玉玲珑。 我看到他脸上那种见鬼了的表情,心里的轻蔑更加泛滥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到今天这身官衣的,或许有些人就是不怕神明,怕古怪,特别是那些亏心事做得太多的人。 “您大可不必惊讶至此,我在许多人的眼里,均属于不正常的人。” 薛斯文的神情忽然让我的心情大好,其实这样的表情我是看习惯了的,所以,并没有感觉到半点冒犯。而今天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一个敌人的脸上,我心中大笑起来,原来我会有让敌人害怕的本事啊! 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轻轻的落到铁窗外的天空上。那一片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清亮清亮的月光滑过,遥远而混沌。“姑母,您在月亮上过得好吗?我多庆幸您不用再为我、为玉家无限度的付出了。姑母,我想您!” “你真是个非常奇怪的女人,也好,我也算长见识了。” 薛斯文用双手拍打了一下膝盖,缓缓的站起身子,绕过身后的椅子,背对着我慢慢的踱步。片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语重心长的说, “为何不破财挡灾呢?玉家那么有钱,还是财去人安乐的好,你说呢?” “钱财从来无法挡去灾难,否则,我也不会呆在此地了。” “何苦为难自己,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你好我也好啊!” 我苦笑着低下头,心里涌起一股厌恶,明明是一个强盗,却非要装扮成一个君子。看来,我似乎低估了薛斯文,此人能够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可见还是有些城府的。 “薛长官,抢夺他人的财物是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有趣谈不上,需要而已。” “抢夺,是为了需要?嗯,似乎有些道理。” 薛斯文是面对我的所问非所答的时候,最冷静的一个。直到此时此刻,我承认我真的是错看了他,或许,他之前的愚蠢是故意表演给我看的,让我认为他愚蠢而轻视他或许正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薛斯文重新与我面对面的坐着,神情平和,看不出任何情绪, “对于我的行为,我感到遗憾。但是,非常事情要用非常的手段,还请你谅解。” “我可以谅解,但是,绝不接受。我不能让你毁了我辛苦支撑的家。” “你能够确定在如此情况下,你还能支撑多久?” “您永远都不会看到,我支撑不下去的那一天。” 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人,我感觉我紧绷了几天的心,稍稍的放松了一些,整个人也跟着轻松起来,我换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继续看我的月光。 薛斯文忍耐的盯着玉玲珑,心中的怒火渐渐的烧到了眼睛里,渐渐的燃烧到了全身。富贵人家真是越有越抠,他不过是求财而已,钱财对于玉家是剩余物资,对于他却是救命的良药。难不成非要等到鱼死网破,玉家才肯拿出宝藏吗?!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啦。” “薛长官,我从来不与任何人作对。” “那么,宝藏你交是不交?” 薛斯文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我不能触怒他,我虽然握着他的把柄,可是,我却陷在他的手里。我快速思考着,或许,我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许,我可以先和他谈条件,让他释放承智二哥。或许,我还可以与他拖延时间,等待变化。 “让我相信,您是有诚意的。” “好,我立刻释放玉承智。” 薛斯文心中大喜,看来,玉玲珑也不是刀枪不入。此事应该还有回转的余地。薛斯文的心里忽然放松了不少,他站起身子,高兴的搓着手,脸上的神情也是喜滋滋的, “就是嘛!你求平安,我求财。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 “既然如此,薛长官,何必急于一时,你我好商量嘛!” “好,有商量就好。你何时交出宝藏?” “待我确定二哥和全家人平安之后,立刻便交。” “一言为定,不可反悔。” “只要您守信用,我一定履行承诺。” 薛斯文洋洋得意又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我却陷入了从没有过的恐慌中,我对于目前的处境完全失去了掌控。薛斯文是不会轻易放过我、放过玉家的,破财,我不怕,但是,目前的玉家已经到了无财可破的地步。接下来要怎么办,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正是,悲喜人间泪无痕,冷暖人生笑无眠。 聚散无常情依依,离合有时天可鉴。 ------------ 第二十二回 莫姨娘探监知真相 马子服误食莲子羹1 更新时间:2013-01-20 接下来的几天里,薛斯文没有露面,我与外界完全隔离,音信全无。我强迫自己冷静,开始思考对策。 原本我想,承智二哥一旦被释放,就让全家人一起逃离北平城,但是,冷静的想一想,此法并不可行。先不说玉家老的老小的小如何逃离,就说眼下的局势动荡混乱,如此一家人能够逃到哪儿去啊! 我甚至在绝望的时候想,干脆把古董玉器交给薛斯文算了,财去人安乐嘛!可是,我的心里清楚,也就是如此一想而已,现实中,就算是让我死,也不会给他一分一厘。 最后,我决定,给他编一个故事,玉氏宗祠后面最大的那座山是被挖空了的,山里有个洞,只有玉家人才能找得到,洞里有一条暗道,机关重重,擅闯者死。洞中有玉氏几代人积累下的宝藏,富可敌国。 编来编去都把我自己编笑了,如此荒诞不禁的故事,只有私心杂念太多,贪婪太过的人才会相信。 之后,我要来了笔墨纸砚,开始绘制一张藏宝图。图纸是根据我看过的历代封建帝王的陵寝平面图,以及加上我的想象绘制而成。 我力求逼真,所以改了又改,我的心里期盼,这个故事和这张图,能够尽可能的拖住薛斯文,使我可以等待时局的变化,而带来的转机。 正当我辛苦制图的时候,监狱里来了一位我的老相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见到的――李淑媛。这次,我和她正对门。 李淑媛被关进来的时候是个黄昏,她的神情沮丧,头发凌乱,身上月白色的旗袍被蹭上了几块污渍,显得皱皱巴巴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狼狈不堪的她,惊讶之余,有些幸灾乐祸。似乎已经忘记了我自己也同样身陷囹圄。 “淑媛大嫂,很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被关得太久,精神上便会异于常态,我带着挑衅的语气,与她打着招呼。 李淑媛木然呆立在牢房中央,意外的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神情呆滞的转动着头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犹如生了锈渍的机器,笨拙而迟钝。当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在我的脸上聚焦的时候,她的神情明显的一震,仿佛从无底的深渊中,重返人间。 难怪在自然界中,所有的动物都有天敌。因为只有敌人的存在和出现,才会使得我们不敢怠慢不能松懈,全神贯注的对待生活。 “你来这里做什么?专程来笑话我的?” “我可无此闲暇,如今,我和你是一样的。” 李淑媛对周围的环境刚刚开始有了真实的感觉,她同时发现,我也被关在监牢里。她倏然整个人直扑到牢房的铁栅栏上,目光犹如两把利剑一般,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打量着我的牢房。然后,歇斯底里的狂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你、我真的是上辈子的冤孽啊!” 另一个世界里的狱卒不耐烦的警告着,声音似乎从头顶传来, “别笑了,你以为家里唱堂会呢!再闹就有你好受的!” 李淑媛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却一直贼溜溜的粘在我身上。我轻蔑的“哼”了一声,目光斜着扫过她显得脏兮兮的脸,不屑一顾的哼着, “淑媛大嫂,您也是大家出身,看一看现在您的样子,与疯妇何异?” 李淑媛浑身打了一个寒颤,马上松开紧握的铁栅栏,后退几步,借着狭窄的窗口斜射进来微弱的光,她低着头左右上下的打量着自己。她慌里慌张的想掸掉月白色旗袍上的污渍,但是,收效甚微。她的目光在牢房中四处搜寻,却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她颓废而失望的一遍一遍的看着牢房里灰黑色的墙。 她的神情使我忽然感觉到一种,物伤其类的心酸,我走到桌子前,将一把梳子放进盛满水的碗里,从牢房铁栅栏的空隙中递出去。我尽量将碗递送的远些,但也只能到达牢房之间走廊地面的中央,我想她应该可以拿得到了。 李淑媛身体僵直神情木然的站着,目光却追随着我的动作而起伏。当她看清楚我放在地上的东西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奇怪而可怜,她的嘴角挂着轻蔑而骄傲的笑,眼角却挂着一滴亮闪闪的泪珠。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她,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身后,片刻的安静之后,我听到了瓷碗轻轻碰撞地面的声音。我没有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当月光爬进牢房的时候,我听到她说, “梳子,还你!” “你留着用吧!我还有。” “还你,我不需要!” 我转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李淑媛,她拿着梳子正要扔过来。我猛地转过身子,全无表情的直视她的脸, “何必意气用事,难为自己。” 李淑媛的动作停住了,一秒钟之后,她将梳子狠狠的插进,已经梳理整齐而光滑的发髻上,有些泄气的坐到牢房中的横条板凳上,抬起头,呆呆的看着只有月光没有月亮的窗子。 两个女人两间牢房,同样粘稠的月光同样的姿态。我和她呆坐在灰暗的牢房里发呆。一声轻叹之后,李淑媛说话了,声音真实直白,带着一点寂寞一点无所谓, “说说话吧!” “说什么?” “是啊!我和你早已无话可说了。” “没想到还会遇到我吧!” “嗯,活着总有意外。” 我轻轻的笑出声音,难得她在如斯环境下,还有如此急智。我站起身子,缓步走到窗子下,抬起头向天空寻找月亮。 “你做什么呢?” “想看看月亮。” “我最讨厌你现在的样子!” 我回过头,看着她在月光下朦胧的白色影子,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药草田里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倏然想起,我还没有机会问过,她为什么会如此恨我?我轻蹙眉头,迟疑、不解,但清晰的问着, “为什么?” “仿佛只有你是干净、纯粹的。你高高在上,俯视着身边的人和事。讨厌至极!” “哦!仅仅只是讨厌吗?我以为会更强烈些呢!” “对,不是讨厌,是恨!我恨你!” 我从窗子下走向她,直到我和她隔着宽而阴暗的走廊面对面,她在月光下发着光,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我倏然羡慕起她来,可以将爱、恨如此分明的表达出来,一定是件十分痛快的事情。 “那就恨吧!我接受。” “你还真是与常人有异啊!有人恨也高兴吗?” “是啊!爱是可以淡忘的,但,恨会凝结于心底。” 昏暗的光线里,李淑媛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亮着,声音格外的柔和温暖, “你呢?” “我?无爱无恨,心如枯槁。” 片刻的停顿之后,骤然响起李淑媛放肆的笑声,笑声回旋在静寂沉默的牢房中,不断撞击着墙壁,不断的回响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算了吧!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看看你的眼睛里,充满的梦和欲望,连傻子也不会相信你无爱无恨,心如死灰的。” 男人眼中的女人和女人眼中的女人是截然不同的。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永远都隔着轻烟薄雾一般,如梦如幻,似假还真。就算是睡在身边一辈子的枕边人,也一样无法清晰明了。 而女人看女人,总是清楚明白的,犹如不需要照镜子,便可以将胭脂在脸上涂抹均匀一样,谁能比自己更明白自己? 我的心偷偷的叹气,轻轻的摇着头,脸上却对她释然的笑了, “明白就好,何必点破?” “谁都无法预测是明天先到,还是死亡先到。” “哪一个先到,我都接受。” “我不接受死亡,我心有不甘!” 我和李淑媛同时转身回到床边,面无表情的继续呆坐,这样的夜晚是无法入睡的。月光从粘稠渐渐的变得清亮,让我想起关起远的眼神和他脸上憨憨的笑,心底霎时(盈)满温暖和勇气。 “起远,我固执的将你留在玉家是我的自私与胆怯,我害怕,我无法想象一路上没有了你,我该何去何从!或许,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该让你离开,让你去寻自己的路。” 闭上眼睛,我已经看到未来孤单的路上,独行的我。身后,不再有关起远明亮的目光,和温暖的笑容。心,一点一点的被撕裂,有冷冷的风吹过,寒彻肺腑。 明天比死亡先来了,东方的鱼肚白映在眼底还依然鲜活,阳光便已经挤满了牢房。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总是让我没有来由的想笑。站在阳光里,扬起头闭上眼睛,微微的笑着,身上暖烘烘的,心也跟着轻松许多。 “小姐。” 我睁开眼睛,转过身子,许多的小亮点在莫言的脸上和身上跳跃着。我有一时的恍惚,是不是昨夜的梦还没有醒? “小姐,我来接您回家。” 莫言冲到我的面前,紧紧的握住我的胳膊,轻轻的摇晃着我。 ------------ 第二十二回 莫姨娘探监知真相 马子服误食莲子羹2 更新时间:2013-01-21 泪悄悄的在她的眼中聚集,带着小小的金光,在她的脸上闪烁。与我昨夜梦中的一模一样,我对着她朦胧的笑了。 “小姐,我们回家!” 我傻傻的点头,傻傻的跟着她,这个梦真好,但愿我永远都不要醒来。莫言拉着我的手,走出了牢房,她不时的回头看看我,仿佛一不小心,我就会凭空失踪似的。 李淑媛随着我和莫言的走向,在她的牢房里移动,却最终被铁门挡住去处。她用力的拍打着铁门,焦躁得如同被困在笼子里,找不到出路的野兽一般,呲牙咧嘴,青面獠牙。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凭什么放她不放我!” “放我出去!” 一声比一声更加急促,一声比一声更加声嘶力竭,一声比一声更加绝望。我停住脚步,无意识的望着她,如同望着失去理智的疯子一般,怜悯而轻蔑。 或许是我不屑神情激怒了她,或许是无人应答的尴尬触怒了她,更或许是失去了一个相同处境的人,使她感到了绝望。李淑媛望着渐渐消失在目光中的我,突然,放肆而挑衅的叫喊着, “莫姨娘,我知道你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李淑媛的声音凄厉而疯狂,带着刺耳的“呲呲”声,震动着我的耳膜。莫言呆呆的站着,没有回头,没有表情,没有说话。只是她握着我的手瞬间变得冰冷而僵硬,她的脸霎时失去了全部的颜色,苍白如死。 时间艰难的前行,犹如一个困在沙漠中,濒临死亡的人,向着前方可能的水源地,用尽全力的爬行,却发现根本无法移动半分。一分钟长如一百年。 莫言猛的拉起我的手,大步向门口冲去。她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我的掌心,很疼。我任由她拽着,跟着她急促而杂乱的步伐,经过一个个牢房,一排排铁窗,一个个狱警,一双双眼睛。 灿烂的阳光下,一切都安详如昨,静悄悄的盯着我,仿佛要开始一场预谋中的审判。 望着玉府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我的心稳稳的落回原处。不仅是我摆脱了牢狱之苦,玉家人也重新的拥有了全部的玉府主宅,玉家玉器行再一次重新开张。虽然,有些理不清头绪,也有些惶恐不安,但,玉家的确又度过了一场劫难。 我不吃不喝,也没有梳洗沐浴,倒在我久违而亲切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天。醒来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屋子亮丽的阳光,我的感觉似乎再世为人一般。 呆坐了许久,不见有人进来,我轻轻的唤了两声“莫言”,进来的却是玉荷。 “姑奶奶,您醒了。莫姨娘有事出去了,不在府中。” 我茫然的点了点头,心里却非常明白莫言的去处。空白一片的脑海中,唯一存留了一句话,“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我的沉默并没有影响到玉荷,她前前后后,进进出出的忙碌着。待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我已经梳洗打扮完毕,早膳也已经丰富整齐的摆放在我面前,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哦,我饿了! 当我将早膳一点不剩的吃到肚子里之后,抬头看见玉荷干净而美丽的脸,感觉鲜血和生命又重新流淌在身体里,活着真好! “三婶母好吗?最近家里多事,她怎样?” “您放心,婆母挺好的,想吃的时候吃,想睡的时候睡,不哭不闹,像个孩子。” “但愿她能永远如此,没有烦恼没有悲哀。” “她已经躲进一个安全无忧的世界里,她不会离开那儿的。” 玉荷的话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一根神经,我千方百计在寻找的,一直想要拥有的,也是一个安全无忧的世界。也许清醒理智的时候,我是无法得到的,但是,我也不愿意只在疯癫的时候,才能拥有它。 “姑奶奶,莫姨娘今天有些奇怪。” “哦,如何奇怪?” 我费力的将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拔出来,望着一边说话,一边把窗子打开一条缝隙透气的玉荷。玉荷的观察力是值得信任的,因为,她自小便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成长,观察力是她生存的必需条件。 “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烦躁而又期待,悲伤而又兴奋。神情当中仿佛藏着壮士断腕的悲壮。与平时的莫姨娘一点都不一样,我的心里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我想,你的预感是有道理的。” 玉荷干脆麻利的收拾好桌子,没有赘言,端着餐盘退出了房间。我在房间里无意识的来回走着,摸一摸窗幔,摸一摸妆台,摸一摸桌子、柜子、椅子,原来熟悉如手指一般的东西,也会让人倏然感到陌生。 最后,我停在了镜子前,记不清我有多久没仔细的看过自己了,三十六岁的容颜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鱼尾纹爬上了眼角,皮肤失去了光泽,只有眼睛还闪烁着光芒,证明我曾经的年轻。 李淑媛的话闪进我的脑海,她说,我的眼睛里满是梦和欲望。我贴近镜子,直视自己的眼睛,我没看见梦和欲望,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新归还的玉家主宅,需要重新装修和整理。新开张的玉家玉器行,需要重新整顿和打理。这两件事情着实让我忙碌了一阵子。 第一场冬雪飘然而至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冬天来了。口中呼出的哈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我伸出手,却无法接住那瞬间消失的白色。我再呼出一口哈气,再伸手去接,依然没有接到。 我如同孩子发现了一个好玩而单调的游戏一般,不断的重复着。我被自己的行为逗乐了,傻乎乎毫无心机的笑了,笑出一弯好看的新月。 匆匆而来的关起远,呆呆的停下脚步,痴痴的望着玉玲珑的笑颜。他喜欢见到她的笑容,每一次看到她发自心底的笑,他的心总是能泛起无数涟漪,(盈)满亲切的温柔,她的笑就是他永远的精神家园。他愿意看着她的笑颜,直到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起远,找我有事儿吗?” 玉玲珑的轻声问询,将关起远拉回到现实世界。他立刻把她的笑颜收藏进心底,恢复常态,走到她的身边, “姑奶奶,有客人求见。” “哪一位?” “一位女客,看着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拜帖上怎么写的?” “只写‘北平市政府,魏拜’。” 我点了点头,向议事厅走去,心里起了一丝戒备,但愿来者是善的。 议事厅内,背对着门站着一位女客,乌黑的头发梳成整齐光滑的圆发髻,身穿一件米黄色毛呢长款收腰大衣。听见我的脚步声,她优雅的转过身子,她看上去四十岁上下,齐平的刘海垂在眉上,小巧的悬胆鼻,艳艳的红嘴唇,圆圆的下巴,一双长眼中,是阅尽沧桑后的平淡从容。米黄色的大衣没有系扣,里面着一件墨绿色高领长款棉旗袍,脚下穿一双墨绿色牡丹绣花鞋。 关起远说的对,这位女客看起来是很面善,但,我也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她对着迈过议事厅门槛的我,温和的笑了,身子微微一福, “少奶奶一向可好?” 她口中对我的称呼让我愣在原地,我仔细的打量她,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着蛛丝马迹。她静静的站着,笑而不语。电光火石之间,我认出了这个笑容, “半夏,您是半夏。” “少奶奶,好记性好眼力。我是半夏。” 半夏快步走到我的面前,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我和她面对面的看着,一点一点在对方的脸上找寻着当年的影子。越看越像,越看又越不像。 “姑奶奶,您二位还是坐下说话吧!” 半夏松开我的手,走到关起远的面前,微微一鞠躬。关起远身子微侧,抬手一扶, “您这是……” “谢谢关总管当年的相送之恩。” 关起远礼貌微笑,客气的请半夏入座。然后,退了出去,掩上议事厅的大门。 议事厅内,我和半夏对面而坐。我心中的戒备并没有完全放下,虽然,半夏是故人,又曾经帮助过我。但是,她出现的太突然,况且,拜帖上“北平市政府”的字样,让我无法松懈。 “少奶奶,您对于我的忽然出现,很戒备,是吗?人之常情,我理解。乱世之中,防人之心是不能没有的。” “实在是因为最近玉家发生的事情太多,您又以如此面貌出现,我不能不好奇啊!” “其实很简单,少奶奶一定还记得我有一个弟弟吧?” “记得。” “离开于家之后,我们全家在一位英国牧师的帮助下,去了英国。弟弟在英国学有所成之后,因为父母思乡心切,所以举家回到国内,弟弟在南京政府供职,近日才被调职北平。父母在两年前,相继离世,如今,我与弟弟弟媳相依为命。” 半夏的语气轻柔平和,目光真诚温暖,谈吐文雅从容。我看不出来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同时,我对她刮目相看,她与当年的丫鬟半夏,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了。就算李淑媛也无法从她的身上寻到丝毫当年的样子。 “您这次来,不是只为叙旧吧?” “我想请玉府出面,帮助政府稳定北平的工商界。” “玉家怕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您别急着拒绝,请您再考虑一下,好吗?” 我静静的望着她,脑子里迅速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及显得有些突兀的虎口脱险慢慢的联系到一起。我似有所悟, “如果您方便,可不可以告诉我,您的弟弟在政府中所居何职?” “南京政府特派专员,魏耀祖,主要工作是尽快恢复北平的经济秩序。” “玉家和我能够度过危机,是您和您弟弟的帮助吧?” “少奶奶,您对我对我们全家有恩,帮您是应该的。” 我缓缓站起身子,对她深深鞠躬。半夏急忙起身阻止我,将我扶到椅子前,坐下。她慢慢的蹲在我的身边,双手搭在我的大腿上。半夏抬起头,眼中泪光闪动, “少奶奶,您是好人,我也知道您的难处。我只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半夏,您真是个好姐姐。” 半夏微低着头,我看见她的头顶已经有了白头发,我轻轻的握着她的手,感觉她的掌上指间有粗糙的老茧。我的心渐渐的平静柔软,对她的戒备也放下了许多, “我会考虑的。半夏,苦难总是会过去的。” 半夏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扭转身子,向前急走了两步,停下。她的胸口大幅度的起伏,双手互相交织在一起,情绪激动,声音颤抖, “但是,制造苦难的人必须受到惩罚!” “您在说李淑媛,是吗?” 半夏猛然转过来,直视着我的脸。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始终倔强的不肯落下,神情庄严犹如审判庭的法官。我慢慢的站起来,将手帕递给她, “您……打算如何?” “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让她知道恶有恶报。” “半夏,放过她,忘记仇恨。” “您为什么替她说话?是她害死了二少爷!少奶奶,我对您真失望。” 半夏对我慢慢的摇头、再摇头,眼中的泪水终于宣泄而下,肆虐在脸上,点点滴滴都是苦难的记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却一时无法调整,只好转身匆匆离开。 望着半夏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陡然(盈)满了酸苦,我明白,善良如她,即便看到李淑媛受到了惩罚,半夏也是不会快乐的。这件事情,我不该管,可我又必须管。不为半夏不为李淑媛,只为于逢春。 还没有等我去找半夏,于逢春已经登门拜访了。 岁月很奇怪,不知道是有情还是无情,它在剥夺了你身上的某一件东西的时候,总会顺手抛下另一件东西给你。 眼前的于逢春,被岁月剥夺了年轻挺拔的身躯,和烁烁闪动的目光。却多出了一份沧桑的稳重,和度尽劫波后的平静。 “姑奶奶,我是来求您的。” 他的态度从容不迫,神情淡然平和,语气不急不缓。不似求人,倒像是被求者。于逢春的一声“姑奶奶”,叫得我好不尴尬。我压抑住内心的情绪,迅速武装起强大平静的外表, “于大夫,我已经知道您的来意,我会尽力而为的。” “谢谢!” “慢走,不送。” 于逢春在门口缓缓的站住,回头看着我,他的目光仿佛在说“玲珑,保重!”我欣喜的迎着他的目光,心里对他说“逢春大哥,对不起!” 一瞬间的目光交错之后,于逢春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能够再次拥有他如此真诚的目光,我已经心满意足。很多时候,瞬间的温暖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半夏的拜帖上有详细的地址,所以,找到她并不困难。我站在两扇宽大高耸的镂空铁门前,铁门上的图案精致唯美,但是,有些抽象,我看不出来它们是什么,仿佛一只只展开等待飞翔的翅膀。 阳光,透过镂空铁门照射过来,我的视线穿过金黄色和亮紫色混合成的光线,看到院子里占地广阔的花圃和大片的绿色之后,是一栋红顶白墙的三层尖顶洋房,清水砖砌出的线脚和壁柱,砖拱券加外廊,木结构的角檩架。每一个窗子上都飘动着白色的窗纱,每一个窗台上都盛开着娇艳的花朵,每一扇玻璃都接受着阳光热烈的拥抱,星星点点如遥远的银河一般。 这里,让我想起了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或许在如此雅致的花木扶疏中,也会有一个“无计留春住”的伤心人吧!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按下了门口的电铃。不一会儿,一个十七八岁、衣着干净、眉清目秀的小女佣跑了出来,隔着镂空铁门客气的问我, “太太,您找谁?” 真有意思,她叫我“太太”,这个称呼对于我,过于西式过于新鲜,我有些不太适应。她稚嫩的声音中挂着的一丝童音,让我放松下来,我对她微笑, “我找魏半夏。” “哦,您找我们家大小姐啊!您请进!” 她打开铁门一侧的小门,请我进来,并在前面替我引路。我走在她的后面,用眼角的余光匆匆的打量着里面的光景。里面,比我刚才在镂空铁门外看到的更大更宽敞,最让我好奇和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冬季里开得依然绚烂的夏花。 “太太,您请坐,我去通报。” “好的,谢谢你。” 我慢慢的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环顾四周,高大而上下通透的房顶,好像通向天堂,静静的撒了一屋子的阳光,白色木质的旋转楼梯,从天而降,仿佛那晚月亮上抛下来的云梯;屋子里的家具都是西式的,看起来舒适而精致,还有许多新鲜的东西,钢琴、留声机、还有电话,我独自猜测着,如此雅致的屋子里会住着怎样的人呢? ------------ 第二十二回 莫姨娘探监知真相 马子服误食莲子羹3 更新时间:2013-01-22 忽然,一扇敞开的宽大的木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为,门内是成排的书架,架子上是满满的图书。我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径直走进那扇门中。天啊!这就是一家小型的图书馆嘛!许多的书,许多我没有见过的书,我兴奋的走在一排排书架中间,指尖轻快的跳跃在书和书之间,忘情的笑着,几乎忘却了身外的世界。 倏然,我停了下来。愕然的看着站在我眼前的男人,他大概三十岁上下,细高的个子,相貌平平,穿着白色衬衫棕色马甲,黑色西裤和皮鞋。他站在窗子边上,身体轻靠在背后宽大的窗台上,双腿交叉,双手插在裤兜里,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阳光从他的背后为他打上一层银白色的光。 我愕然不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是,他身上的感觉与马子服非常的相像,不是相貌不是外表甚至不是表情,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我知道的心的感觉。 “对不起,我是不是闯入了您的私人领地?” 我极力掩饰内心的错愕和惊讶,维持着表面的礼貌和冷静。他笑着,走过来,仿佛从天边飘过来一般, “我知道您是谁?” 从这个女人第一步跨进他书房大门起,魏耀祖就清楚的知道她是谁。虽然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很奇怪,他就是肯定的知道,她一定是姐姐口中的玉府姑奶奶――玉玲珑。 她的发式衣着都土气得可以,魏耀祖没想到,今时今日的中国还有人做如是装扮。但是,他承认这些都非常的适合她,也只适合她,如此土气过时的打扮,使她显得更加与众不同,以及不食人间烟火。 从玉玲珑的脸上和气质上,魏耀祖无法看出她的年龄。他还记得刚才,她犹如小女孩一般,闪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书架中间开心而毫无心机的笑。 魏耀祖有些糊涂、有些不明白了,她与他想象中那个古板守旧,而不苟言笑的掌家姑奶奶是不一样的。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总这样傻站着盯着她看, “您是来找我姐姐的吧?” “哦!您是半夏的弟弟。您好!” “姑奶奶,您好!” 魏耀祖习惯性的伸出右手,玉玲珑却对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客气的解释道, “对不起,我不太习惯西式的礼仪。”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唐突了。” 他不好意思的搓手挠头的样子,使我对他温柔的笑了。我还没有对一个外人如此笑过,只是,他让我感觉很亲切,如弟弟一般的亲切。我跟着他来到客厅,对面而坐,他问, “您是喝茶还是咖啡?” “咖啡吧,我想尝一尝。” 时间不长,佣人端上两杯咖啡,魏耀祖猜到我是第一次喝咖啡,他体贴的替我加了奶,用小勺搅拌均匀后,递给我, “可能会有些苦,您可以加点糖。” 我端起杯子,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的确很苦。但是,苦味散尽之后,齿颊之间竟是浓的化不开的香。我有些喜欢这个味道了。我轻轻的托着做工细致的咖啡碟,转动着精美的咖啡杯,似有意似无意的问道, “半夏,最近好吗?” “姐姐的心里有个死结。” “李淑媛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也正为此事发愁呢!” 我的目光轻柔的扫过魏耀祖苦恼的脸,不语。我和他端着杯子,各自喝着苦的奇特也香的奇特的咖啡,没有再说话。 “太太,大小姐请您房中一叙。” 小女佣的回禀声打破了沉默,我放下杯子,站起来。 “谢谢您的咖啡,再见。” “您能解开姐姐心中的死结,对吗?” “我尽力而为。” “谢谢您!” 我向楼梯走了几步,停下回身走了回来,我低垂眼帘,压低声音对他说, “我想和半夏一起见一见李淑媛,还请您周旋。” 说完,我径直走上楼梯,拾阶而上。身后,魏耀祖的声音焦急而无奈, “姐姐是不会去的。” 我站定身子,手扶楼梯扶手,迟疑片刻,我缓缓转身对他安慰的微笑, “是结总要打开,即便无法完全释怀,最少不要再恨。” 对着空空的楼梯,魏耀祖彻底的发着呆,连妻子走过来他都没有察觉。 “她就是玉府姑奶奶啊!真是不错呀!” 魏耀祖望着妻子单纯而激动的神情,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留下的是一双时而亮晶晶孩童般纯净,时而轻柔柔和风般温和,时而淡淡如水般平静的眼睛。“男人啊!但愿一辈子都不要遇到这样一双眼睛,如此生活便可以平静无波。可是,遇不到似乎也太过遗憾了。”魏耀祖稀里糊涂的胡思乱想着。 对于见李淑媛一事,半夏十分抵触,我没有做过多的劝解,只是将我自己的体会和她说了, “恨,会如同枯枝藤蔓一般在你的血脉中肆意滋长,最后,牢牢的困住你的灵魂,使你无法顺畅的呼吸,不得自由。” 三天后,魏耀祖亲自开车,带着我和半夏去见李淑媛。监狱的会客室里,三个女人面面相觑。魏耀祖今天是专职司机,等在门口。 李淑媛用愤怒而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半夏的脸,一寸一寸的看着,犹如在用目光咬食她, “小贱人,命挺长嘛!” 李淑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那样子仿佛要将半夏活吃到肚子里,方能解心头之恨。半夏的目光摇晃在李淑媛的脸和面前的桌子之间,双手紧紧的搅在一起,紧得手背的血管凸起,指节惨白, “你、您没有资格如此咒骂我,我不再是您的丫鬟。” 半夏的声音悲愤而带着一丝胆怯,泪悄悄的凝结在眼底。李淑媛重重的拍着桌子,站起身来,身体前倾,嚣张大叫, “我骂了,我骂的就是你,小贱人、小贱人!” 半夏猛然站起身子,想都没想,狠狠的给了李淑媛两个耳光。耳光响亮之声,震得我的耳朵发麻。不肯善罢甘休的李淑媛挥动着两臂,想要还击,却被狱警及时阻止,不甘心的喘着粗气。 我站起身子,不看她俩,直接向门口走去, “少奶奶!” “你干嘛?” 这次她俩倒是挺合拍了,我回头无奈的看着她俩,语气清淡如云, “两个疯妇撒泼,我留此何用?” “她把我害成这样,我骂几句都不行啊?我……” 我的目光淡淡的扫过李淑媛的脸,仿佛在说,“想不想出去,您随意。”李淑媛看懂了我的表情,硬生生将余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她是个很识时务的人,知道哪儿轻哪儿重。 “半夏,对不起!我道歉!” 半夏眉头轻蹙,轻轻的咬着下嘴唇,无助的望着我,犹如迷路的孩子。我坐回她的身边,将她的手缓缓的握紧。半夏的目光终于勇敢的聚焦在李淑媛的脸上,她眼底的泪已经干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悲苦, “小姐,我再叫您一声‘小姐’,我八岁就是您的卖身丫鬟,人人都说您温婉贤淑,伶俐可爱,只有我看得到您的另一面,乖张跋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是在您的打骂声中长大的,为您做所有的坏事,为您担所有的骂名,您却依然是那个标标准准的大家闺秀。今天,我只想问一句,您,可曾有过半点悔意?” 我的心里长叹一声,半夏啊半夏,人都是自私的,都会轻易的原谅自己,都认为自己没有错,错的是别人。此时此刻,你如斯问她,她怎会真的有悔意呢?半夏啊!你太善良了。 此时的李淑媛完全平静下来,闺秀的教养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的目光长时间的停留在半夏的脸上,静悄悄的。之后,她长出一口气,目光看向阳光中的窗子,神情索然,语气平和, “半夏,我不会请求你的原谅,我承认我对你不好,亏欠你了。但是,今天你打了我,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咱们扯平了。” 我再次站起身子,轻轻的拍了拍半夏的肩膀,拉着她的手离开了会客室。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至于半夏的心结能否打开,全看她自己的修炼了。 我将半夏交给门口的魏耀祖,转身又回到会客室。我客气的对狱警说, “我想单独和她说几句话,可以吗?” 狱警的脸上并没有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很显然,她已经得到了超乎她想象之外的好处,而且,她知道,这好处来自于哪里。她虽然面无表情,但,也不失礼貌的退出房间。 李淑媛却显得很不耐烦,紧抿着嘴唇,斜视着我,不说话。我不急不缓的坐到长条凳子上,整理好衣服,目光状似无聊的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 “莫言来过,是吗?” “怎么,你害怕了?” “我有些奇怪,您怎么知道她的身份的?” “哼,猜的。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还能叫你‘小姐’。” 我忽然想起曹雪芹的《聪明累》,聪明累!是她?还是我?我轻轻的叹气出声,微低下头。片刻,我站起来,想要离开。李淑媛倒是不着急了,她悠然的坐好,从眼底看着我, “莫姨娘真是个单纯的好人啊!” “对,但,你不是好人。” “哈,你也不是好人。” 恐怕只有我和她有资格如此直白如此一针见血的指责对方,而对方只能用沉默来接受。因为,我和她都清楚的看见过彼此的罪恶。 只是,好、或者坏,要如何评判?在半夏的眼里我是好人,在李淑媛的眼里我不是好人。或许她们都对,或许她们都错。想来也无妨,我知道我是谁,足矣! “要是害怕可以说出来。” “害怕什么?” “她会杀了你的。” “那不是正和了您的心意吗?” 我和她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目光直视对方,目光交汇之处没有火焰没有仇恨没有火药味,只有静悄悄的防范和猜疑。 “对,你死了不必通知我,我是不会去的。” “好,没问题,我死的时候会吩咐下去的。”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有一种想大笑的冲动。在我忍了又忍的时候,会客室里却响起了李淑媛放肆而无所顾忌的大笑声。我苦笑着坐进车子里,离开。 恨,很容易,快乐,却很难。身在茫茫红尘,改变不了过去,适应不了现在,掌握不了未来,能够给自己的不过是一点点,稍纵即逝的快乐。但愿,我和她们都能够明白。 带着满身的疲惫,我神情倦怠的坐在我的议事厅里,久久、久久对着门外亮紫色的夕阳余晖发呆。莫言穿过我停滞的目光,走到我的身旁, “小姐,喝点莲子羹吧!精神会好一些的。” “好。” 我撑着椅子扶手,坐直身体,接过莲子羹,无意识的用瓷勺搅动着,心不在焉。莫言在一旁轻轻的催促着, “小姐,快点喝吧,凉了就有腥味了。” “嗯。” 我盛起一勺,刚送到嘴边,马子服蹦跳着进来了。他也许是玩儿累了,经过这里,闻到了莲子羹的香气便跑了进来。他愉快的对着我撒娇,“给我吧!给我吧!” 我微笑着将莲子羹递给他,莫言却劈手夺了过去,很生气的样子, “不行,这是给小姐的。” “莫言,给他吧!反正我也没胃口。” “不行就是不行。” 莫言今天有些奇怪,往日她是很护着马子服的,凡是他要的她都给,今天她怎么啦? 还没等我将满肚子的疑问问出口的时候,马子服便趁莫言不备,将她手里的莲子羹抢了过去,并且三口两口的吃到肚子里,然后,胜利者一般的对着莫言傻笑。 望着一脸气急败坏的莫言,我正想开口安慰,却见马子服一脸痛苦的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我惊跳起来,跑到他的身边,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满脸是汗的来回翻滚着,束手无措, “子服、子服,你怎么啦?你哪儿不舒服啊?” 马子服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很痛苦的望着我,紧紧的按着肚子, “莫言,快、快请于大夫!” 莫言傻傻的站着不动,神情恍惚,嘴里念念有词, “没用的,没用的,人算不如天算啊!” 我气急攻心,大声对着她喊,“去请于大夫,快呀!” 莫言如梦方醒一般,冲了出去。我将马子服紧紧的抱在怀里,却不知道怎么做,他才能好过一些。马子服的嘴角缓缓的流出了鲜血,妖艳而刺目的血,蔓延在他的嘴角我的胸前。我的泪夺眶而出,这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呢? 渐渐的,他好像不那么难受了,在我的怀里对着我笑了,他的手慢慢的抬起来,想要抚摸我的脸,却停在了我的发梢,他轻柔的抚摸着我的发梢,一往情深的望着,平静而清楚的对我说, “感君恩重许君命。玲珑,好好活着。” 说完,马子服的手慢慢下滑,全身一松,闭上了眼睛,他狰狞的脸上还保持着最后的笑容,那笑容一如天使的容颜。我拼命的摇晃着他,泪肆意的流淌在我的脸上,我无声的哭着,他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去,我不许,不许! 于逢春赶到的时候,马子服早已经呼吸全无,身体也开始变得冰冷。我牢牢的抓着马子服的遗体,仿佛抓着我一部分的生命一般,绝不放手。当于逢春和关起远合力,将马子服从我的怀中抱出的时候,我依然跪在地上,慢慢的仰起头,猛然大喊一声,“啊――――” 犹如母狼失去幼狼一般的嘶吼声,使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震惊而怜悯的望着我,我便在众人如此的目光里,缓缓倒下。 深夜,我的房间里漆黑一片,我清醒的陷进思想最深处。马子服临终的两句话,如此清醒如此豁达,他,究竟是无意间救我一命?还是,原本知道了什么,有意替我赴死?我已经无从知晓,我只知道,他去的时候,平静而释怀。 透明的黑色里,夜与晨的朦胧之间,我知道,她来了,她在这儿,就在我的床前。想着马子服,我已经不再害怕,心里平静而柔软, “你想杀了我,是吗?” 寒夜里、寂静无声, “子服是替我死的,对吗?” 凉薄的夜里、轻轻的叹息声, “为了你的孩子,是吗?” 浓重的暗夜里、重重的喘息声, “要杀我,很容易。不过,前提是,你要活着。” 晨的微光中、抑制不住的抽涕声, “此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依然将你留在身边。” 晨曦中、寂静无声, “记住,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杀我。” 晨的薄雾散开、离开的脚步声、关门声。 善良者,也会狠心报复,然,善良者,却无法从报复中获得解脱和快乐。报复之后,善良者无法成为胜利者,内疚和悲哀会代替一切欢呼,成为终身的梦魇。 善良的半夏,还是释放了李淑媛。善良的莫言,却注定被内疚纠缠一生。我将马子服葬进了玉家的祖坟,我不想让他成为孤魂野鬼。 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旧历丙戌年,夏天。 玉达仁和于芸香的大儿子出生了,按着玉氏宗族的排行,起名,玉朴茂。小东西粉嫩粉嫩的一团,便会哭、哭得惊天动地,会笑、笑得春暖花开。会撒娇也会愤怒,伸展着小胳膊小腿儿,努力的要长大。 不知道是不是老了,一向不喜欢孩子的我,对着他也心生一份快乐之心,仿佛在暗色调的生活中,凭空多了一道亮丽绚烂的彩虹一般,柔软而温暖。 正是,情之一字终难解,萦绕一生结千结。 觅心石上将心来,菩提无根结自解。 ------------ 第二十三回 关玲玲战地遇修和 玉芳菲情奔天涯路1 更新时间:2013-01-23 “砰”的一声枪响,惊破了无数好梦,坠落成天亮前最后一颗星星。黑暗中,一双黑白分明的亮眼睛,闪着清冷的光。 关玲玲的心头一紧,汗水瞬间湿透了全身,醒了。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起身,一动不动的仰面平躺在床上。她双手紧握成拳,平滑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很疼很疼。关玲玲心里明白,她又做噩梦了,这个梦已经纠缠了她四年。今夜,特别是今夜,这个梦是必做的。 关玲玲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醉梦斋洒满月光的院子里,黎明前的月光,显得格外的清冷,带着难以言说的寒冷气息,关玲玲不由自主的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就在这个院子里,关玲玲目睹了曾经的惨剧。四年来,枪林弹雨,风餐露宿,世事更迭,沧海桑田。而当年的那一声枪响,却如梦魇一般,始终萦绕在她的心间。 月光下,关玲玲平伸开手掌,迎着月亮,细细的打量着自己的双手。手指细长而有力,手掌宽大,一双天生外科大夫的手。这双手曾经触摸过无数无法分辨的肢体和器官,它们曾经救过很多人,也送走过很多人。 已经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大夫的关玲玲,经历了太多的惨烈。为了保住婴儿,从血肉模糊的母体中取出孩子的手术她做过。为了留住生命,切除残肢的手术她也做过。她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习惯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她甚至可以在一边行军打仗的情况下,一边冷静自如的动手术。 在战士和同事的心目中,关玲玲是一尊冰雕的观音菩萨,虽然冰冷得难以接近,但是,关键时刻,绝对可以救苦救难。 关玲玲一直想不明白,已经经历了如此之多的苦难,为什么那一声枪响,却犹如钉子一般,牢牢的钉在她的记忆深处,无法忘记。或许,她忘不掉的不是枪声,而是那一双眼睛里,透出见惯了生死的冷漠和见惯了血腥的平静,四年来关玲玲在最害怕最难熬的日子里总会想起那一双眼睛,他始终都无法想清楚,她是哪里来的勇气和经验啊! 四年前,离开北平之后,关玲玲和玉芳菲被送到延安大学深造,玉达勇和玉达信则被送进成都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学习。 一年之后,关玲玲和玉芳菲从延安大学毕业,又进入晋察冀军区卫生学校学习,短期培训之后,被组织安排在晋察冀军区野战医院,担任救护和管理工作。 自此,关玲玲和玉芳菲,两个从小就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开始体会真实的人生百味,世间百态。 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旧历丙戌年,春寒料峭的时候,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不请自来。这样的天气里,关玲玲总是会想起那个寒冷的初春和那间简陋得无以复加的手术室,因为那是她第一次主刀,独立完成一台大手术。 原本手术是为了修补患者破裂的脾脏,但是,打开腹腔之后才发现脾脏破裂已经无法修补,只能做摘除手术。关玲玲一边及时的改变了手术方案,一边在心里对此刻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他甚至还在手术前对着她虚弱的笑了,轻声的对她说“谢谢”。 手术很成功,关玲玲站了一整天,水米未进,很累但是很高兴。脾脏的摘除手术本身并不复杂,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如此,摘除比修补容易,破坏比建设容易,摧毁比挽救容易。可是,病人的身体实在太虚弱,再加上其他脏器也需要修补,所以,手术变得复杂起来,其间,关玲玲还为病人输入了400cc自己的鲜血。 此时,躺在宿舍“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关玲玲疲惫的闭着眼睛,浑身无力,大脑却极端的兴奋,无法平静下来。 22岁的关玲玲从今天起,从此刻起,就再也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啦,她是个有用之人啦,她可以治病救人啦!关玲玲安安稳稳的躺着,不说不动,一滴清泪悄悄的从她的眼角滑落,说不清道不明是喜是悲。 “呦!关大医生,外面都欢天喜地的称赞您呐,您怎么这儿哭上啦!” 关玲玲依然闭着眼睛,没动没说话,只是轻轻的拍了拍身边的床,挪开身体,空出位置,同时,唇边绽放出花儿一样灿烂的笑容。玉芳菲轻快的绕过床边,轻轻的躺在关玲玲的身边,低声而轻柔的说, “累吗?” “嗯,累,但是很快乐!” “嘿!千古奇闻啊!你竟然也会快乐啊!” 玉芳菲用手肘轻轻的杵了一下关玲玲的腰,关玲玲立刻怕痒的躲开了,玉芳菲马上改用双手去搔她的痒,关玲玲也不示弱,翻过身子,也(来)搔玉芳菲的痒。伴随着两个人开心的笑声,身下的木板床也尽情的“吱嘎”响着,快乐将寒冷远远的赶出了屋子。 “我求饶、我求饶!玉大主任,如今你可是要注意形象啊!” “我才不怕呢!谁爱说就说呗!” “我一直很羡慕你的性情,只是我……唉!” 关玲玲翻身坐起,脊背笔直的坐着。玉芳菲侧坐在她的身旁,无言轻抚着她的后背。良久,关玲玲回头看着玉芳菲,浅浅的笑着, “姑母的花圃里,还会不会一样的姹紫嫣红呢?” “会,一定会的。” “下盘棋如何?” “不下,总是输给你。” 玉芳菲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子,整理着衣服。 “你呀!一流的棋艺,二流的记忆,三流的耐心。” “你呀!说话越来越像姑母啦!” 关玲玲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玉芳菲,忽然,笑出声儿来。玉芳菲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别笑了,说,笑什么?” “我和你,两个口口声声最恨她的人,每天的话题却无法离开她。” 玉芳菲整理衣服的手,停了下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悄悄的看着关玲玲的眼睛,眼神中写着无奈、寂寞、眷恋与不舍、爱和恨, “恨如何?爱如何?对于她,又怎是一个爱恨能够说得清楚的!” 关玲玲望着玉芳菲离开的背影,心底涌起无数细小的浪花,酸甜苦辣咸,所有的喜怒哀乐瞬间(盈)满心头。她低下头,轻轻的自言自语, “她一直希望我们相亲相爱,彼此友爱,可是,我和你就是不肯表现给她看,就是要让她伤心,让她着急,让她更加记挂着我和你。” 冬天紧紧的裹挟着春天,不许她自由的生长。春天则顽强的想打破冬天的封锁,最柔弱的一棵小草,绿了。最不起眼的一朵小花,开了。春天用一丝一缕的消息,告诉大地,春,来了! 一场战役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起伏,一次相逢能改变三个人的人生轨迹。世间的奇妙,未来的传奇,都集中与此。 关玲玲这几天很忙,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吱嘎”木板床了。白天与黑夜不停的轮回着,而关玲玲已经对此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她的世界似乎缩小成了一张窄窄的破旧的手术台。 凌晨,天光未明。筋疲力竭的关玲玲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她一只手扶着手术室外面的墙,一只手扶着腰,慢慢的挪动着步子。心里朦胧的不着边际的想着,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当年家中的秋千上,有佳人笑的时候,墙外是不是会有一个‘多情却被无情恼’的行人。傻子,我肯定是累傻了,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是啊!我想家了。终于承认那儿是家了吧!如今,真的想家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云雾,透过冰冷的空气,透过破碎的玻璃,温柔而腼腆的照射在关玲玲的脸上,将她完美的侧影打印在土墙上。 关玲玲转过头,将整张脸对准阳光,迎着太阳走去,站在空地上,停住脚步,仰起头,闭上眼睛,静静的体味着阳光轻抚脸庞的惬意,为她带走多日的疲倦和不安。 一只冰凉的手,颤抖着爬上了关玲玲的脖子,用力扼住了她的喉咙,一阵窒息的感觉袭来,她猛然睁开眼睛,一声喊叫让她硬生生的吞回到肚子里。关玲玲小心的调整呼吸,让空气能够顺畅的进出,让声音能够平静平稳的发出, “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俺,俺要找人。” 关玲玲从声音上判断,手的主人应该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东北口音。他很紧张,声调有些不稳,手也在抑制不住的哆嗦,鼻子中呼出的热气,一股一股不均匀的喷在关玲玲的耳朵后面。 “你要找谁?你的身上有伤吧?我是医生……” “闭、闭嘴,俺没有伤,俺很强壮。你、你再啰嗦,俺就掐、掐死你!跟俺走!” 关玲玲顺着他的手劲儿向左后方退了几步,他停了下来,关玲玲也跟着停了下来。实际上,他已经无路可退,他们的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野战医院的医生、护士。 “都别动,俺真的会掐死她的。” 随着他的叫喊声,关玲玲又感到了一阵窒息,他的手虽然还在哆嗦,却越来越紧的扼住她的喉咙。关玲玲听到士兵拉开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她拼命的挤出声音, “别、别开枪,他、他有伤。” “关医生,我们得救你,顾不了那么多了。” 警卫班的赵班长举起右手,握成拳头,“都有了,注意不要伤到关医生!” 士兵们稳稳的端起手中的枪,瞄准,寻找最佳的射击点,准备射击。关玲玲有些着急,手的主人更加紧张了,她的身体随着手的主人不停的向左向右,忽左忽右。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在关玲玲的耳边呼啸而过。此举激怒了手的主人,他双手紧紧的掐住关玲玲的脖子,怒吼着, “不许再开枪,否则,俺就杀了她。” 关玲玲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力的摇动着双手,希望士兵不要开枪。见此情景,赵班长赶忙挥动手臂,对着士兵高喊, “全体把枪放下!” 然后,他两眼喷火,紧握双拳,对着手的主人怒吼, “小子,你要是敢伤关医生一根汗毛,老子就把你撕成一条一条的,喂狗!” 双方僵持不下,关玲玲命悬一线,一个声音高远而清晰的响起,“萝卜,你在干什么!还不放手!” “连长!连长,俺在找你!” “放开她!” “俺不!他们不会放过俺们的。” “我命令你,放手!” 关玲玲觉得脖子上的压力一松,空气瞬间涌进呼吸道,她用力的呼吸着宝贵的空气,一边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穿着整齐而可体的国民党军官服,阳光在他的背后伸展,好看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没有焦点,轻轻的滑过她的脸,整个人看起来既玩世不恭,又略带真诚。 “对不起,您没事吧!” 他伸手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关玲玲,赵班长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只手扶住关玲玲,一只手抓住他的手, “来人,把他俩都带走!” “慢着,赵班长,他俩身上都有伤,应该留下来医治。” “不行,太危险!我必须保护你和其他医生的安全。” “我是医生。” “我是警卫班班长。” “赵班长,咱们解放军是优待俘虏的,对吗?” 赵班长盯着关玲玲的脸,看了好一阵子,最后,点了点头, “好吧,把他俩留下来医治。但是,为了保证安全,一定要有我的战士在一旁保护你。” 关玲玲对着赵班长轻轻的笑了,嘴巴弯成好看的月牙型,轻声说, “谢谢赵班长。” 关玲玲的笑容使得赵班长和站在他身边的俘虏连长都出神了,赵班长想, “平时那么冷静严肃的关医生,笑起来挺好看的嘛!” 俘虏连长想, “好熟悉的一张脸,似曾相识呐。” 关玲玲带着一脸柔和迷人的笑容,走到被称为“萝卜”的男孩儿面前,柔声细语的问,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害怕了?还是想家了?” “都不是,俺在找俺地连长,可是,没找到。情急之下,就、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萝卜抬起头,瞅着关玲玲,看到她的脖子上,他留下的手印已经开始红肿变色了,感觉很内疚, “医生,对不起!” “傻孩子,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吗?” “报告长官,俺不是孩子,俺、俺屁股疼。” “哄”,四周的士兵和医护人员都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息一扫而空,众人也都笑着各自散开,工作去了。 经过检查,萝卜的伤势不重,弹片擦伤了表皮,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伤口已经感染化脓,需要清洗伤口中的脓液。俘虏连长的伤势相对来说要重一些,他的左胳膊大臂骨折,以及左胸口一根肋骨骨裂,应该是炮弹爆炸后形成的爆炸波所震裂的,好在没有伤到内脏,没有造成生命危险。 关玲玲熟练而有条不紊的处理好两个伤兵,她和颜悦色,语气轻柔的对萝卜说, “你要记住睡觉的时候要趴着,不要碰到伤口,伤口不能碰水,按时来换药,记住了吗?” 萝卜咋牙咧嘴的答应着,“是,长官,俺记住了。” 关玲玲对萝卜柔柔的微笑,当她转过头面对俘虏连长的时候,神色和语气自然而然的镀上一层冷漠而疏远的气息, “于先生,您的伤需要卧床静养,希望您听从医嘱,静心养伤。” “您认识我?” 关玲玲低下头整理病案,不再说话,她的心里苦笑,“未婚夫,我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未婚夫呀!” “您认识我?您怎么知道我姓于?” 于修和不屈不挠的追问着,关玲玲不屈不挠的沉默着。最后,还是赵班长替关玲玲解了围,将不停追问的于修和带了出去。 于是,关玲玲除了多了两个伤兵患者,每天也多了一项额外的工作——应付于修和变化多端的追问。 “于修和,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大混蛋。” “玉芳菲,就算我现在是俘虏,你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你竟然问自己的未婚妻,她是谁?她是不是认识你?你说,你不是混蛋,是什么?” 三天后,从军区开会回来的玉芳菲,终于告诉了于修和答案,而这个答案让于修和瞠目结舌的彻底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答案——关玲玲,轻烟薄雾一般从眼前飘过,关玲玲是去教萝卜认字的。 “她、她、她……我、我……” 正准备离开的玉芳菲听到于修和结结巴巴说出的几个字,回过头来,目光晶莹闪动,忽然,莞尔一笑, “你认不出她,却认出了我,很奇怪,不是吗?” “我、我……你、你、你……” 望着玉芳菲远去的背影,于修和依然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心里懊恼极了,可是却只能够尴尬而落寞的,不知所谓的傻站着。 ------------ 第二十三回 关玲玲战地遇修和 玉芳菲情奔天涯路2 更新时间:2013-01-24 从萝卜的口中,关玲玲知道了,萝卜是个父母双亡,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孤儿。因为本姓罗,所以村里人就叫他萝卜。不知道年龄,不知道生日,没有家乡,没有亲人。于修和的部队经过萝卜的村子时,将快要饿死的他带走,做了自己的勤务兵。 “难怪你会那么不顾一切的找他。” 关玲玲有些出神的喃喃自语,萝卜没有听懂她的话,睁着两只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她, “关医生,啥叫‘不顾一切’?” 关玲玲回过神,温柔的对他笑了。她发现自己真心喜欢这个满口东北话的小弟弟,她想帮助他, “萝卜,我想认你做弟弟,你愿意吗?” “啥?” “我想认你做弟弟,你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愿意啊!” 萝卜点头如捣蒜,关玲玲开心的笑出声音。阳光怒放着扑进屋子,满满的装了一屋子的光明。萝卜突然蹲在关玲玲的面前,神情庄严, “关医生,你没和俺开玩笑吧?你当真要认俺做弟弟?” 关玲玲伸出右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庞,温柔慈爱的看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很认真的说, “绝对不是玩笑,只有你答应我两个条件,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亲人就是你的亲人。” “你说,就是有一百个条件,俺都答应。” “第一,你要和我站在同一支队伍里,和我穿一样的军装。第二,你要如同对待亲姐姐一样的对我。” “俺发誓,俺要和姐姐一样当解放军!俺一辈子都会对姐姐好!” 关玲玲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萝卜,轻轻的为他掸掉裤子上的灰尘,拉起他的手,走到书桌旁, “你原本姓罗,我送你一个名字,” 一边说,关玲玲一边在纸上用毛笔写出“布衣”两个字, “从今天开始,你有名有姓,你叫‘罗布衣’。” 萝卜伸出粗糙的手,轻轻的抚摸着纸上‘罗布衣’三个字,笑得眼中泪光闪闪, “姐,啥叫‘布衣’啊?” “布衣就是老百姓,无论以后,你做什么都不要忘记,你是一个军人,要把老百姓放在心里。” “嗯,俺知道了。姐,俺有名字啦!俺有名字啦!!” 看着蹦跳在阳光中的罗布衣,关玲玲的心便如同春回大地一般,明媚清新,舒畅而带着万物复苏的喜悦。 罗布衣的伤好的很快,并且非常顺利的成为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员普通士兵。望着整装待发的罗布衣,关玲玲仔细的收藏起对他所以的牵挂和不舍, “布衣,这块玉环你带上,记住,它就是家,就是团圆,一定别弄丢了。” 关玲玲将自己的玉环仔细的戴在罗布衣的脖子上,轻声的吩咐着。罗布衣用力的点着头,小心的将玉环放进领口,让它贴着自己的肌肤。 “好漂亮的一块玉啊!小子,你有福啦!” 一个男人大大咧咧的拍着罗布衣的肩膀,开着玩笑。他有一口特别白特别整齐好看的牙齿,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黝黑的皮肤,明亮而柔和的眼睛。他是关玲玲的第一个病人,虽然脾脏被摘除,但是,依然生龙活虎,冲锋陷阵的罗才英。 “罗团长,您也回部队了?” “是啊!关医生,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的这位小本家的。” “谢谢罗团长。” “关医生,别和我说谢,我的身体里还流着你的血呢!” 罗才英爱慕的目光,无遮无拦的投射到关玲玲美丽的脸上。关玲玲没有刻意避开,也没有迎上去。神情中自然多出一份疏远,浑身散发出一种让人摸不到猜不透的飘渺。 罗才英烦恼的挠了挠前额,他最近全部的心思,都用在琢磨这位让他琢磨不透的关医生身上了。他越琢磨越糊涂,越琢磨越找不到方向。不过,回到部队就好了,一打起仗来,他就神清气爽了。 送走了罗布衣的关玲玲,又回到了日常的轨道上生活。面对于修和的时候,关玲玲的内心很平静,他们是未婚夫妻,但,他们也只是未婚夫妻而已,他对她没有感情,而她对他的全部期待,也都在他逃婚的那一天,全部丧失殆尽了。 当玉芳菲很刻意的无意中问她的时候,关玲玲就是如此回答的。营地里的火光跳动在玉芳菲的脸上,映在她的眼底,两簇火苗一点一点的在她的眼底燃烧起来, “你怎么可以如此冷漠?我真想知道,你的心是热的还是冷的。” 关玲玲低下头,片刻,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玉芳菲的眼睛。瞬间的对视之后,玉芳菲带着她的火焰,移开了目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伴着关玲玲半明半暗的声音, “你的矛盾让你显得很奇怪。” “我有什么矛盾?我不矛盾!” 关玲玲从她的脸上移开目光,抬起头,看着半溶解的月亮,轻轻的笑了,如同母亲望着熟睡的婴儿一般,安静而祥和, “你我一直心意相通,你何必为难自己!” 玉芳菲烦恼而焦躁的蹙着眉心,来回踱步,如同一只热锅上正在受着煎熬的蚂蚁。她用力的(揉)搓着手心,停下脚步,狠狠的吸进一口气,再狠狠的吐了出来,仿佛做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一般。 “我喜欢他,我要和他在一起。” “那是你的事情,不必向我报备。” “你真的放弃?” “从未得到,何谈放弃?” “他应该是你的。” “他从来不是我的。” “我要他。” “请自便。” 玉芳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泪光闪动,目光胶着在关玲玲飘渺在一团雾里的面容。她刚刚发现她的眼球不是纯黑色,而是深褐色,她的眼白也不是纯白色,而是浅蓝色,犹如一弯淡蓝色的月光。 “玲玲,你像极了姑奶奶,典型的古代仕女图中的人物。” 淡蓝色的月光里,波澜不惊。关玲玲的双手习惯性的插入外衣口袋里,努力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在心底最深处, “我还要去值班,你早些休息吧!” 望着关玲玲离开的背影,玉芳菲突然大声喊道, “玲玲,你会不会恨我?” 听着她声音里充满着热情的担忧,关玲玲心生羡慕。回过头,她对她笑得明媚灿烂, “傻瓜,你说呢?” 远处的山脉迷蒙成一条连绵而不整齐的线,向明亮处伸展而来,一层一层的变幻着颜色,绮丽而神秘。仿佛连接着命运,连接着你和我之间的那条线,脆弱而坚强。 于修和若有所思而苦恼的盯着,戴着口罩只露出双眼的关玲玲。他发现她的眼白是浅蓝色,使人能够平静而顺服的浅蓝色湖水。 关玲玲认真的在为于修和查体,刻意的忽略掉他的目光,用完全的职业性的语气,表情以及态度,问, “今天感觉怎么样?呼吸的时候还有没有疼痛感?” “感觉好多了,小心呼吸就不会疼。” “你现在还是要多多卧床,不可心急。” “嗯。只是,总是躺着很难受的。” 关玲玲侧过脸,对身边的护士小声的叮嘱了几句,走向下一个病人。于修和在心里对着自己翻白眼,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如此听话过,此刻,却在一个女子面前心甘情愿的顺从着,乖巧得犹如犯了错误,而努力讨好大人的孩子。 “于先生,回魂吧!” 眼前浅蓝色的湖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亮眼睛。于修和忽然“嗤”的一声笑出来, “总觉得你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很奇怪。” “你少见多怪而已,我可是堂堂野战医院的内科主任。” “失敬失敬,玉主任有何贵干?” 于修和的话从鼻子里哼了出来,目光没有焦点的扫过玉芳菲的脸,露出典型的无所谓的神情。玉芳菲收起笑脸,换上一脸的公事公办。她小心的注意了一下四周,神情严肃,故意压低了声音, “我想和你单独谈一谈。” “我是战俘,时刻有人监视的。” “我会想办法的。” 准确的说,玉芳菲的行为没有出乎于修和的意料,似乎只有如此,她才是她。真正让于修和困惑的是关玲玲,他困惑于她的冷静平和,困惑于她的专注专业,更加困惑于她沉默的美丽。 于修和是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他内心感谢解放军救他一命,却并无加入之意。于修和计划着逃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安静安稳的养伤,就是为了更顺利的逃离。 人们常说“世事难料”。如今,于修和对这句话体会得最是深刻。从被俘的那一天起,所有发生的事情全部出乎意料。得到救治和礼貌对待是出乎意料的;遇到被他逃婚的未婚妻关玲玲,并且救他一命也是出乎意料的;依赖着他、忠诚于他的小勤务兵萝卜,参加了解放军更是出乎意料。唯一让他觉得意料之外,却不那么难接受的是与玉芳菲的重逢。 近来,于修和的思绪乱如麻团。他实在想不清楚,他对于关玲玲,对于玉芳菲的心里感受。关玲玲带给他的直观感受是,惊讶、困惑、茫然、如坠雾中,找不到方向。而玉芳菲给他的感受则是,亲切和安心的,似与家人相聚。 两个女子在他的心中各占一半,安静沉默的关玲玲,烧灼着他。热情敏感的玉芳菲,温暖着他。于修和不知道,如此优秀又如此不同的两个女子,同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是幸?还是不幸?或许,命中注定,幸,则是大幸!不幸,就一定是大不幸! 今天,原本应该关玲玲为于修和检查身体,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玉芳菲。于修和偷偷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涌起些许的失望。不愿意被玉芳菲看穿心事,于修和故作轻松的笑了笑,耸了耸肩膀, “玉主任,有何贵干?” “你心里有她,是吗?” 于修和一愣,女人啊女人!要么你有第六感,要么你就真的会读心术。望着站在面前,一身白大褂,双手插在兜里的玉芳菲,于修和有几秒钟的错觉,玉芳菲幻化成了关玲玲,然后,两个人的脸在他的眼前交替变换,到最后,谁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于修和彻底糊涂了,但是,他还是清楚明白的说, “对,有。” “那么,你娶她,如何?” “别开玩笑了,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娶我,如何?” 玉芳菲的声调平稳浅淡,她面无表情的紧紧盯着于修和的脸,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块表情肌的运动。她听见她的心如擂鼓一般的响着,她疑心自己过重的心跳声已经被他听到。 “我现在是战俘,自己何去何从还不知道呢!” “你可以参加解放军,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不可能!” 沉默不请自来,如同一个自大而不自知的不速之客,使人局促却无法拒绝。玉芳菲的头脑中快速的运转,“他的坚决是他信仰的坚决。那么,我呢?我该怎么办?”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玉芳菲思考,如何来取舍信仰和感情,她必须抓住重点, “娶我,你愿意吗?” “愿意。” 于修和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是,“只是,你不会有机会嫁给我的。” 机会,总是等在你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你的路径没有错的话,那么,机会是不会错过你的。当然,能不能够抓得住,就要看个人的功力深浅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轰炸,成了关玲玲和玉芳菲的诀别。如同蝗虫一般的敌机,呼啸着向野战医院俯冲而来,投下一枚一枚罪恶的炸弹之后,又呼啸而去。 赵班长组织战士们在高处架起机枪,进行阻击。院长组织医护人员疏散病人,以及抢运医疗器械。关玲玲穿梭在一枚又一枚的炸弹中,身边不断的有人倒下,耳边的爆炸声、机枪声、战友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此刻的关玲玲却格外的冷静,出奇的平和,她已经发现在如此的环境下,她的内心总是非常平静。仿佛更加知道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去做。 人在目标明确的时候,总是显得放松平和,以及与众不同。 一只手突然拽住她,将她扯到一堆瓦砾的背后。此时,一枚炸弹在身边不远处炸响,关玲玲急忙蹲下身体,将身边的人紧紧抱在怀中。危险暂时离开,关玲玲松开手,对玉芳菲说, “你小心,我去忙了。” “等一下,我有事情跟你说。” 玉芳菲攥紧关玲玲的手腕,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似的。沉默片刻,玉芳菲压低声调,神情坚决的说, “玲玲,我要和他走,这是个好机会。” 关玲玲瞪视着她,沉默着。 “我知道,这样是逃兵,是背叛,可是,我已经顾不了许多了。” 关玲玲瞪视着她,沉默依旧。 “玲玲,请你原谅我。” “你不后悔?” “我不知道!” “你认为值得?” “我不知道!” “你……爱他?” “对,我爱!” 玉芳菲松开攥着关玲玲的手,黑白的大眼中泛着清澈的浪花,她紧紧的咬着下嘴唇,鼻翼一张一合的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关玲玲抬起手腕,由于她握得太用力,她的手腕上已经清晰浮现出红红的手指印。 蓝色的月光对着黑白分明,彼此的瞳仁里,映现出彼此的模样。关玲玲忽然浅浅的笑了, “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玲玲,为我、为姑母、也为你自己,守住那个家,好吗?” “保重!” “再见!” 望着远去的玉芳菲的背影,关玲玲的口中泛起浓浓的苦涩味道。她那么清晰的看到未来路上的荆棘和坎坷,可是,她不能躲避无法逃开。 大轰炸之后,玉芳菲和战俘于修和的失踪,很快被发现了。查找过一切的可能,而没有结果的时候,关玲玲成了主要的审查对象,她被停止了所有的手术,她的入党预备期也被无限的延长了。 关玲玲平和平静的接受着各种审查、质疑,甚至某个别人的刁难和排挤。她所有的态度只是沉默而已,她心甘情愿的做着打杂的活儿,沉默不语。 因为事情久查无果,上级派来了调查组,罗才英是调查组的组长。调查组来到野战医院多日,查看了医院内部调查的档案,包括关玲玲的检讨书。与相关的人员都谈了话,只是还没有与关玲玲正面接触。 罗才英望着一脸祥和宁静,正在打扫走廊的关玲玲,心疼不已。每次看见这个女子,他就觉得昏头转向,完全失去方向感。从个人角度,他愿意相信她。但,从组织角度,他不能盲目的相信她。他的任务是要把事情调查得清清楚楚,保持队伍的纯洁,保护党的利益。 这是一间干净整洁,阳光充足的房间。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张木质写字台,写字台的内侧摆放着两把椅子,写字台的外则不远处,放着一张木头凳子。 ------------ 第二十三回 关玲玲战地遇修和 玉芳菲情奔天涯路3 更新时间:2013-01-25 此时,罗才英和他的副组长,坐在内侧的椅子里,关玲玲脊背挺直,面色柔和的坐在外侧的凳子上。 “群众反映,玉芳菲和战俘于修和来往密切,非常可疑。你是她的亲戚,是战俘于修和的主治医生,不会不知道吧?” 说话的是李副组长,此人脑袋奇大,脖子奇短,面容慈祥,犹如一尊弥勒佛。关玲玲抬起头,坦然的看着他的脸,沉默着。李副组长继续说着, “你已经提交了入党申请书,党组织正在考验你。一直以来,你的工作出色,野战医院里上上下下对你的反映都很好。你不应该对组织有所隐瞒,对吗?” 阳光映射在关玲玲的眼睛里,那里是一片宁静美丽淡蓝色的湖水。罗才英仿佛觉得连经过她眼前的阳光,都变成了淡蓝色。而关玲玲依然沉默。 “有什么委屈,你可以说出来,相信组织会对你负责的。我们的原则是,不放走一个坏人,更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关玲玲侧过头,把脸庞对着阳光,明媚的光线使她的眼睛微微的眯成一条缝。转过头,她轻轻的笑了,如同春光中初出绽放的花朵一般,清新明朗。 “我爱这个国家,爱身边的战友,因为他们如此可爱。我相信组织,忠诚于党,因为我相信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 “好吧,你先回去想一想,我们还会找你谈的。” “可不可以请组织考虑恢复我的工作?” “我会向上级汇报,很快可以答复你。” 关玲玲站起身子,沐浴在阳光里的她,如同白杨树一般,挺拔修长。她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迈着军人的脚步离开。 此次谈话中,罗才英一言未发,只是他的目光没有片刻离开过关玲玲。一个想法从朦胧到肯定,在他的心中逐渐的形成。 罗才英将调查报告形成文字,提交上级党组织。很快有了回音,由于没有查到关玲玲在此次事件中有重大过失,她本人表现良好,工作积极,所以,恢复关玲玲的工作。但是,入党问题,延后再议。 关玲玲对如此结果感到非常满意,她相信“日久见人心”。她相信,终会有那么一天,她将成为这个朝阳一般,蓬勃而起的政党中,最忠诚的一员。 而与罗才英的一番谈话,又搅乱了她的思绪,打乱了她平静的内心世界。 那一天,正午的阳光正浓,每一缕阳光都毫不吝惜的抚摸着大地,田地农舍,远山近水,都被照耀得清晰明亮。关玲玲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罗才英直截了当的直抒胸臆, “关医生,如果你同意,我将向组织递交我和你的结婚申请。” 关玲玲瞠目结舌的愣住了,她一时想不明白,眼前这位她十分尊敬的战斗英雄,怎么会突然向她提出如此请求。而罗才英似乎已经习惯了关玲玲的沉默,自顾自的说下去, “你救过我的命,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等一下,罗组长,我没太明白您的意思。” “关医生,我是个战场上拼杀的军人,习惯于直截了当。所以,请你不要认为我唐突,我是很认真的。” “我知道您的认真,但是,我还是觉得太突然。” “你能不能直接答复我,你同意和我结婚吗?” “我、我……” 有生以来,关玲玲第一次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而她又知道,她必须回答。她沉默着,走廊外正午的阳光,晃得她眼花头昏。 关玲玲偷偷的深呼吸,再深呼吸,她渐渐的冷静下来,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她更加清楚的知道,她不会嫁给他。虽然,罗才英是个英雄,是个优秀、坦率而可爱的男人。虽然,关玲玲承认他的身上有很多优点,这些优点也使她心动,但是,她还是不能嫁给他。 “罗才英同志,我不能和您结婚。原因不在您那里,而是我……我无法给您幸福。我知道,我这么说,您很难理解。但是,我诚心诚意的请您相信,我绝对没有要伤害您的意思。而且,我心里清楚,您是在帮我摆脱目前困难的处境。正因为如此,您是个好人,是个好男人,您更加应该得到幸福。而我,我是无法给您幸福的。请您原谅我!” 关玲玲的目光中映射出碧蓝的天空,宛如世间最纯净的湖水一般,透彻无波。罗才英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喜欢她,非常非常的喜欢她。 如果说,之前,他的确是想通过结婚为她摆脱掉困境的话,那么,到了此时此刻,如斯想法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了。幸福,他――罗才英的幸福就在她――关玲玲的手里。 “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我绝不放弃!” 关玲玲望着面前山一般坚定,石头一般顽固,胡杨树一般伟岸的男人,她知道,他会使她幸福,他会给她一直想要的安全感,他会给她一个温暖实在的家。可是,她害怕了,害怕会伤害他,害怕宿命会再一次被应验,更害怕终有一天会失去他。关玲玲仰天长叹, “玲珑姑母,您的心情,我体会到了,可我却不想明白不愿意面对。” 日子在腥风血雨中,在阳光明媚中,在风餐露宿中,在平和安详中,急速的滑行。没有开始没有结局,忙碌的人们感受不到它的前行,暮然回首,日子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时间的无涯中。 战斗越来越激烈,斗争越乱越残酷。鉴于斗争的需要,上级党组织决定将刚刚入党一个月的关玲玲派往北平工作,充实北平地下党的力量。与她谈话的是时任华北军区组织部副部长的罗才英, “回到北平,你的主要任务是通过你和玉家的关系,尽量多的为组织排除障碍,做好迎接北平解放的准备工作。你是独立工作,不与北平地下党其他成员发生横向联系。稍后,会有人告诉你,你的情报传递的方式,与紧急情况下,该和谁联系以及联系的方式。” “是,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关玲玲经过几年的历练,已经成长为一名标准而出类拔萃的军人。罗才英与关玲玲的关系始终不远不近,毫无进展。原本,罗才英想请求组织帮助,但是,思前想后,觉得关玲玲的性格和成长环境与其他人不同,似乎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 罗才英慢慢的踱步到关玲玲面前,面色平和温柔的看着她,关玲玲全身放松,抬起脸,对着他浅浅的笑。罗才英汹涌澎湃的心里,瞬间风平浪静, “虽然是回家,也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嗯,我会的,你放心。” “我会等你回来。” “我希望你幸福,你幸福,我便安心。” 罗才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直觉上她总是想逃开他,却似乎对他有某种依赖。罗才英心里明白,不能逼得太紧,否则,她就真的跑了。他轻松的吐出一口气,笑意挂在眼角眉梢, “任务要完成,你也要平安,能答应吗?” “是,一定,我保证。” 出发的前几天,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闯进了关玲玲的生命。那时,她正在接受秘密的封闭式的地下工作训练。罗布衣通过层层的组织关系,终于找到了她。 “布衣,你怎么来啦?” “姐,你看一看这个玉环。” 罗布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一片纯白的玉色荡漾开来。关玲玲大吃一惊,玉环是玉芳菲的,她猛地抬头盯着罗布衣的脸, “你哪里得来的?” “三个月前,俺的部队经过一个村庄,部队在村子里的教堂修整。就是在教堂中,俺发现了一个男婴,玉环是戴在他身上的。俺向神父打听过了,男婴是在教堂里出生的,父亲是一名国民党军官,母亲在生产的时候难产死了。男婴的父亲要行军打仗,就将他寄养在教堂里,玉环是男婴的母亲临死前,亲手为他挂上的。” 关玲玲紧紧握着玉环,眼泪无法抑制的奔流而出。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一阵阴暗而冰冷的龙卷风将身体里所有的感觉一并带走,只留给她一具空空荡荡的躯壳。心被一次又一次反复的撕裂着,三魂七魄已经游离,飘荡空中,不知所踪。 关玲玲没有哭出声音,她用双手将玉环紧握,贴在胸口,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因为咬得太过用力,以至于咬出血来而不自知。她的脸上血泪纵横,苍白如死。 “姐,你别这样,你别吓唬俺呐!” 罗布衣被她的样子吓到了,说话的声调都叉音了。关玲玲缓缓的摇了摇头,背过身子,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泪和血。转过来,抬起头,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眸更加的清亮清冷,“孩子呢?” “俺交给医院的人了。” “布衣,谢谢你!” “姐,你咋跟俺说这呢!” “布衣,他是你的外甥,等他长大了要叫你一声‘舅舅’的。” “姐,俺咋越来越糊涂了。” 关玲玲小心的收起玉环,走到罗布衣的面前,目光轻柔的一寸一寸的抚过他黝黑的脸,双手轻轻的抚摸着罗布衣的肩膀, “黑了,瘦了,结实了,长大了!” “嘿嘿,姐,姐,嘿嘿!” 罗布衣不好意思的挠着后脑勺,脸色微微的泛起了红晕, “你给俺的玉环,俺一直贴身带着呢。俺记得你的话,它就是团圆就是家。” “布衣,为了我,你要活着,知道吗?” “是,保证完成任务。” 两个人在葱郁的大树下,在清新的旷野中,在啾啾鸣叫的鸟鸣里,相视而笑。 关玲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的向党组织汇报,经过一再努力,和党组织的认真研究,同意关玲玲将男婴带在身边,一同回到北平玉家。关玲玲为男婴取名,玉青囊。 民国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旧历戊子年的春夏之交。关玲玲带着一岁半的玉青囊,回到北平。玉玲珑为玉青囊按照玉氏宗族的排行重新取名“玉朴玉”,母子住进醉梦斋中。 正是,铁马冰河寻常事,血雨腥风独往来。 朱颜玉容迎风展,寒梅怒放苦雨中。 ------------ 第二十四回 关玲玲设计诱敌入 薛斯文命丧荒野林1 更新时间:2013-01-25 关玲玲带回了玉朴玉,也带回了玉芳菲的死讯。关起远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没有一点动静。关玲玲急得在我面前来回的走动着,走过去的时候看看我,走回来的时候再看看我。目光中是焦急、是祈求、是询问、是无声的求助。 “让朴玉去叫一声吧!” “叫什么呢?外祖父?” “叫姥爷好了。” 关玲玲飞似地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便抱着玉朴玉回来了。小朴玉有点惊着了,两只小手紧紧的抓着她的衣领,大眼睛迷迷糊糊的望着我,眼睛里有强忍的泪水盈盈。 “玲玲,你吓着孩子啦!” 关玲玲一边努力喘顺了气,一边看了一眼玉朴玉的脸色。她紧忙坐下来,将玉朴玉放在膝盖上,用手轻轻的拍抚着他的背,柔声细语的说, “朴玉乖,你还记不记得,娘说,朴玉是男子汉,男子汉要如何啊?” “天不怕地不怕,乐于助人。” 玉朴玉奶声奶气而口齿清楚的说着,同时高举起握成小拳头的右手,仿佛宣誓一般。关玲玲将他轻轻的揽入怀中,笑得如此自豪如此欣慰。 小朴玉的一声稚气十足的“姥爷”,抵得过千言万语。我望着将外孙子扛着肩膀上,乐颠颠儿去买冰糖葫芦的关起远,心底涌起无尽的酸楚。我真想大哭一场,为了几乎守护了我一生,到头来,却失去了一切的这个男人。 “您放心,我知道我是谁,朴玉也会知道他是谁的。” 关玲玲在耳边的低语,使得我全身一震,回头看着她平静美丽的脸,我的眼神里有了慌张, “你是一直都知道吗?” “不是一直,不过,知道很久了。” “芳菲呢?” “也知道,她最后对我说‘玲玲,守住这个家’。” 我的心里有了一种痛,这种痛一点一点的加重,最后变成了浑然一片。命运和情感始终无法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仿佛它有它的脚步和生命,它活着,支配着所有已经发生过,和即将发生的事情,支配着所有的生活轨迹,任谁都无从改变无法逃脱。 第二天,在我和关起远照例巡视玉家玉器行的时候,承智二哥神神秘秘的将我俩请进经理室,确定左右无人之后,谨慎的关好门,满面愁容的对我说, “玲珑,你……你能不能和玉明谈一谈?” “二哥,您想让我和他谈什么?” 我歪着头瞪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承智二哥很犹豫,先是在屋内不停的踱步,片刻,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坐到我的面前,神情严肃而紧张, “玲珑,我觉得玉明在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我已经和他谈过了,不起作用。所以,请你和他谈一谈,尽量阻止他。” “二哥,您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呢?” “他在玉器行里私藏了一批西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旦被发现,是要被杀头的呀!” 承智二哥的焦虑显而易见,我抬起头看了看关起远,他的脸上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我便明白了,玉明的事情关起远一直是知道的。其实,玉明的身份我也已经猜出几分了。 “二哥,他是不会一个人做这些事情的,您不要太担心了。” 我轻言细语的开导承智二哥,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无计可施的低下头,不停的用手拍打着膝盖,沉默了。关起远背过身子,面对窗口,也沉默着。我呆望着窗外一点一点涌上来的暮色,心里装着满满的无奈和苦涩, “时局动荡,国不国家不家,达信和达勇同时捎信回来,一个说即将驻扎城里,一个说即将驻扎城外,怕是亲兄弟要兵戎相见了。偏偏这个时候,玲玲带着芳菲和修和的儿子回来了,朴玉一直将玲玲当做亲生母亲,而他的生身父亲和他的母亲却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这一切,我都无能为力。除了死守着这个家,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起身离开,我累了想回家。关起远不远不近的跟着我,身后响起承智二哥急切而不甘心的声音, “玉明的事情,怎么办?” “随他吧!您去和他说,药品是救命用的,我可以沉默。但是,枪支弹药是绝对不可以的,让他好自为之。” 我在门口忽然站住,差点忘了一件大事,我回头严肃的对承智二哥吩咐着, “还有,将雇员们的薪水改为十天一发,多发粮食和肉食,现在物价飞涨,还是发粮食实在些。您看着物价再涨下去,便可以改为七天一发,甚至五天一发。总之,要让玉家的雇员们吃饱肚子。” “好的,一定照办”。 承智二哥粗声粗气的回答我,我知道他对我如此处理玉明的事情,很有意见。 ------------ 第二十四回 关玲玲设计诱敌入 薛斯文命丧荒野林2 更新时间:2013-01-26 关起远微低着头,替我打开房门,我静悄悄的看了一会儿他的侧脸,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有了许多的白头发,眼角和额头有了些许的皱纹,好在,眼神依然明亮犀利。 我一边走一边轻声的对他说, “起远,多多注意他的安全。明天,你去将玲玲和朴玉接回主宅,兵荒马乱的,我不放心。” “好,我知道了。” 起远,你不知道,你在身边有多好!你对我有多重要!我不会告诉你,我会慢慢的疏远你,直到你离开我离开玉家的时候,我依然不会告诉你。我希望,当你转身的那一刻,便将我彻底忘记,而我会将你放在心底,如同你从不曾离开一样。 夏天来了,北平的夏天明媚灿烂却少了一份平和,来势汹汹的阳光,肆无忌惮的释放着它仿佛永不枯竭的热情。天气的燥热,人心的躁动,局势的动荡,使得北平这个酷热的夏天格外的难以忍受。更加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坐在我面前的薛斯文。 薛斯文的出现太突然,仿佛从地狱里突然爬出来的幽灵一般,使我毛骨悚然,措手不及。笔挺的美式军装已经换成了斯文的西服西裤,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换成了彬彬有礼的面貌,没有变的是一双猥琐的眼睛。 “薛长官,您亲自到访,有何吩咐?” “姑奶奶,鄙人早已脱掉军装,弃武从商了。战场上打打杀杀的没意思,还是自食其力的养家糊口来的实在。” “噢,难得薛先生有如此领悟,实在佩服得很呐!” 薛斯文的一双贼眼前后左右的扫过屋里屋外,脸上始终挂着谦卑的笑容,屁股只坐了椅子的一角,竭尽全力的想改变他在我心中的印象, “鄙人此次冒昧拜访,一是真诚的向您道歉,希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接受我的歉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我鞠躬,只差一点点,他的头就可以碰到地面了。随后,他起身重新坐下。见我并没有相扶的意思,也没做任何表示,薛斯文的脸上闪过一丝咬牙切齿的愤怒。再次开口的时候,依旧一腔谨小慎微, “二来,我也想跟您讨教一两招经商之道。” “薛先生十二万分的诚意,我已经感同身受,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至于经商之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会懂这些,薛先生恐怕是要失望了。” “姑奶奶,您千万不要谦虚,北平的商界谁人不知道您玉府掌家姑奶奶啊!” 此时,门外响起玉朴玉奶声奶气的欢笑声,和关玲玲柔声细语的呵护声。薛斯文仿佛闻到了鱼腥味的猫一般,一步窜到门口,扒着门框向外张望。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因为,他很失望。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又绷紧了一些,我打算尽快打发他走, “薛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么……” 我做了一个请出的手势,薛斯文却置若罔闻,慢悠悠的坐回椅子,用右手来回的搓着下巴, “刚才的女人和孩子,不知道是府上的什么人?” 我的怒气瞬间顶上脑门,又瞬间冷静下来。老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薛斯文是典型的小人,如今乱世,还是要忍耐,我平和的淡淡一笑,貌似随意的说出我早已经准备好的说辞, “她是玉府总管的独生女儿,刚刚新寡,回娘家小住几日。” “如今玉家玉器行里的年轻后生,和您又是什么关系?” “我看,薛先生此来不是讨教为商之道的,倒像是再次私设公堂,审问于我呢!” 我将手里的茶盏直接丢在地上,目光斜视着他,脸上挂着一丝假笑。看来,我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今时今日他依然只是只小蚂蚁, “想来是薛先生商运亨通发了大财,不然就是靠上了哪棵大树,可以不把玉府小门小户的放在眼里,肆意而为了!” 薛斯文听出来我的话中有话,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后背挺直,态度全变,堆起一脸的媚笑,慌忙告辞, “鄙人打扰多时,真是不知进退,言行若有不当之处,还请您海涵、海涵。我告辞、告辞,不送、不送。” 我眯起眼睛蹙着眉头,望着跳梁小丑一般谢幕的薛斯文,心中的疑虑和不安在不断的加深。他在打探什么?他想知道什么?或许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起远,你可见过此人?” 关起远刚刚进来,站在我的身后,依旧一身长衫布鞋打扮,依旧笃定沉稳的声音平静的响起, “见过,最近他经常到玉器行来,不是在店里转悠,便是在门外溜达,眼睛一直盯着店里的伙计,和来往的客人,有时会问东问西的。” “都问了些什么?” “什么都问,很杂。” “你的感觉?” “此人非善类。仿佛玉府和玉器行里有什么东西或人,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我感到了危险。” “他刚才问起玲玲和玉明。” “是不是将玲玲和玉明叫来,一起商量商量?” “不可,况且也商量不出什么来。他俩会对我们守口如瓶的。” 我站起来转过身子,面对关起远,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眉、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脸,仿佛所有的烦闷终于找到了一片阴凉的去处,全体消失了。关起远迎着我的目光,也同样的看着我,我知道,他的烦躁也都不见了。 “去提醒一下他俩吧!还是得辛苦你,密切注意。” 关起远走后,我又想起来一个人――魏耀祖,或许他可以帮我调查出薛斯文的来龙去脉。 我将魏耀祖约到了东交民巷的一家咖啡馆里,玉荷事前替我观察过,那儿的环境还算安静,并且洋人居多,说话会方便一些。但是,在玉荷看来,我还是不适合一个人去赴约,她将三婶母交给莫言,坚持陪我赴约。 玉荷让我一个人坐在咖啡馆临街的窗边等待魏耀祖,她在附近转了两圈,回到咖啡馆,坐在我的邻桌,斜对着我,正对着门。 魏耀祖如约而至,身穿灰色条纹翻领衬衫,一条暗灰色的西装裤,裤线笔直,脚上一双白色皮鞋,一尘不染。三七分的头发,一丝不乱,他笑着坐到我的身边,叫了两杯蓝山咖啡,依然体贴的替我在咖啡里加好奶,搅拌均匀,推到我面前, “真高兴能再次见到您!” “我是有事相求。” “希望您有许多事情求我!” “噢,为什么?” “哦,没什么!您有何事?” 我温柔的笑了,笑意写在眼底眉梢,我静悄悄的看着他,我喜欢看他,在我的心里他像一个弟弟。我用手指整理着耳边的碎发,同时压低了声音,将我的来意告诉他,他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之后,我和他轻松的聊起天,魏耀祖是个幽默自信,谈吐风趣的人,很平常的事情从他的嘴里说出,便让人觉得生动形象,仿佛活生生一幅画,放在面前一样。他给我讲他在英国的奇异见闻,英国糟糕的天气,和英国人古怪的风俗和脾气。我很少插言,细心的听着,开心的笑着。那个午后,云淡风轻的天上,有一朵懒懒的云飘过,自由自在。 回家的路上,玉荷盯着我,总是神秘的笑,我假装生气, “不许笑了!你笑什么啊?” “我要是说了,您不许生气。” “你要是再不说,我真的不高兴了。” “那个男子,他喜欢您!” “不许胡说。” “真的,您看他的打扮,很明显是用了心思的,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他对您的态度,体贴温柔,看见您笑了,他似乎比您还要开心,他绝对是喜欢上您了。” 我愣住了,心里陡然升起慌乱的心悸,我的生活里不能再出现这样意外了,我已经承受不起任何情感的意外了。我苦涩的望着玉荷,我得谢谢她告诉我这些, “玉荷,谢谢你!” 玉荷收起笑容,对我微微的摇了摇头,我听见了她心底的叹息声。我倏然意识到,她也是寂寞的。 “玉荷,等时局稳定了,给你找个好婆家吧!” “您就别替我操心了,除了玉家,我哪儿都不去。” 几天后,魏耀祖将他查找到的资料给了我。我前前后后看了几遍,薛斯文的确已经脱离军队,由于魏耀祖的关系,他也没能在政府里谋得差事,如今,他真的是在做小生意,以维持生计。可是,唯一令我不安的是薛斯文曾经的军统身份。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去找关玲玲。 关玲玲和玉朴玉如今住在东小楼,那儿原本就是她的家。迈进东小楼,前尘往事扑面而来。那个时候的我,如此倔强而不通情理,竟然会发誓今生今世永不再踏入这栋小楼。而今,世事更替,沧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而藏在心底的伤痛却时常的涌上心头。 我与关玲玲谈到很晚,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的说给她听,她认真的听着,没有做任何反应,也没有只言片语。我很理解,起身准备离开。 “姑母,谢谢您!” “丫头,很久没有听到你叫我‘姑母’了。” 关玲玲微微扬起头,小丫头一般的撒着娇。我的手指轻轻的抚过她额前的刘海儿,她的眼睛和无痕姑母的眼睛真的很像。 “如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姑母,我知道。” 关玲玲认真的分析了玉玲珑所说的情况,感觉薛斯文此人不能留,但是,要如何除掉他,除掉他之后会不会有更大的麻烦,关玲玲无法确定。同时,她将情况汇报给上级组织,组织的意见是,此人危险,必除!具体方案,请北平城内同志研究实施。 关玲玲很清楚,如今在戒备森严的北平城里,她是几个极少还能和上级保持联络的人,她不能冒险,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她的责任重大。玉家玉器行的同志也不能露面,否则后患无穷。 她思前想后考虑再三,此事,只能借助玉玲珑。 我起了一个绝早,独自一人从西角门走出了玉府主宅。我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农妇模样,粗布的短衫,粗布的长裤,粗布的鞋,头上还带着一块暗蓝色的粗布头巾。我的行踪诡秘,尽量不引起路人的注意。在一个行人罕至的小胡同里,我坐上了一辆事先定好的黄包车,在城门刚刚开启的时候,直奔玉氏宗祠而去。 在玉氏宗祠的后山上,我逗留了大半天,傍晚时分,我筋疲力竭的回到玉府主宅。 之后,每隔三五天,我便如法炮制一回。这是关玲玲利用薛斯文的贪婪定下的一计,目的有二,一、短期内达到转移薛斯文注意力的目的;二、请君入瓮。 至于关玲玲请薛斯文入的是什么瓮,她没说,我没问,我只是依计而行。 “姑奶奶,这些天您好辛苦啊!” 薛斯文地狱恶鬼一般的声音,终于出现在我的身后,恶形恶状的击碎了我身边翠绿色的空气,和穿过树梢黄绿色的光线。我大惊失色的转过身子,惊慌失措的面对笑得一脸得意而诡秘的薛斯文, “薛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我是特地来探望姑奶奶的,不过,你这一身儿打扮,倒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哦,我出来散步,自然穿得轻松一些了。” 薛斯文踱着方步走进我,背着双手,在我的身前身后转圈,不停的上下打量着我,嘴角挂着掌握一切的奸笑, “和您说实话吧!我跟着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到底来此地干什么?” “薛先生是在审讯我吗?” 薛斯文停下脚步,猛地回头,脸对着脸直视着我。嘴边的笑意不见了,他换了一张阴险狠毒脸孔,慢慢的从怀里掏出手枪,将枪口指着我的额头, “我没工夫陪你玩儿,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您不必吓唬我,没用的。” “这里不是你的玉府,你最好放聪明点。” 我调高了一边的眉毛,斜视着他,目光里充满着不屑和轻蔑。看着他瞪得发红的双眼,我忽然莞尔一笑,目光轻柔的扫过他的脸,小心翼翼的移开他顶在我额头上的手枪, “薛先生,有的时候,枪这个东西只会坏事,您说呢?” “好吧,我也不是很喜欢用枪。” 薛斯文将手枪别在后腰上,抬头看了看天,他点上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从鼻子里挤出了一些声音, “奶奶的,你们家老祖宗,还真他妈的会选地方啊!” “薛先生,请您自重!” “别废话了,说正题。” 他烦躁的连吸了几口烟,吐出来的烟雾挡着了他的脸。我低下头,努力的调试着自己的情绪,并且努力让自己相信,此情此景是真实的,而不是什么计谋,否则我会露馅儿的。 “好吧!我在找宝藏。” “什么宝藏?” “玉家的宝藏。” “骗鬼呢吧!玉家的宝藏你会不知道?” “玉家的宝藏是真实存在的,而几代的玉府掌家都曾经找过,没有结果。” 薛斯文将烟头用脚狠狠的踩灭,歪着脑袋,死盯着我的眼睛,沉默着。我把所有的情绪与情感都隐藏起来,只留下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给他看。他眯起眼睛仔细的衡量着,该不该相信我的话。 “为何迟迟找不到?” “年代久远,地理变迁,记载或许也有所偏差。” “你能找得到?” “差不多吧!” 薛斯文本能的感到玉玲珑对答如流背后的危险,然而,宝藏对于他的诱惑是无穷的,无论真假,他都不可能放弃。再说,玉玲珑每次都是一个人来,说明她是连家人也隐瞒着的,他薛斯文,对付一个娘们儿还是富富有余的。 “我学过测绘,我可以帮你,条件是一半儿的宝藏。” 我心里暗笑,一半儿的说法恐怕只是权宜之计吧,他心里想的一定是全部。 我立刻表现出惊讶和被逼无奈的神情,我故意沉默着,表示我很犹豫。薛斯文双臂环抱胸前,完全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他已经觉得势在必得,料想我也只能就范了。 “好吧!一旦有消息,我会通知您。” “好,姑奶奶爽快!在下就敬候佳音啦!” 薛斯文对我抱拳为礼,昂首阔步神采飞扬而去。 玉府,我的卧室,我累到了极致,头脑里一片空白,和衣倒头便睡,一觉睡到第二天的正午。我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看到一脸歉疚的关玲玲,我摇了摇头,尽情的伸了一个懒腰,打算起床。 关玲玲一边服侍我梳洗更衣,一边抱歉的说, “姑母,辛苦您了!对不起!”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接过毛巾,把它敷在脸上,片刻,拿下来,感觉这回是真的清醒了。关玲玲将毛巾放在水里,轻轻的(揉)搓着, “我想,请您借给我一个人。” “嗯,你去和她说吧!” ------------ 第二十四回 关玲玲设计诱敌入 薛斯文命丧荒野林3 更新时间:2013-01-27 “我知道她的身份,您不问?” “不问,只是,请你保密。” 关玲玲服侍我更衣,她帮我挑了一件白色带红色花瓣底纹的夏季长旗袍,丝质的面料,半高领半长袖。替我梳理好头发之后,她端起水盆, “姑母,您像我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掌家了吧?” “是的。刚开始掌家,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呢!” 关玲玲柔和的笑了起来,脂粉未施的脸上,如同盛夏绽放的花朵一般,怒放着美丽和娇艳。她离开我的房间许久之后,我的脑海中依然是她的笑颜。那么年轻那么美好的女子,应该有属于她的归宿,她值得最好的男子一生的挚爱与呵护,她不应该被埋藏在这个深深庭院中。 正当我焦急的等待着关玲玲与玉荷的消息的时候,却等来了另一个意想不到,于修和登门拜访。他是玉达信的顶头上司,如今正驻扎在北平城内,玉达信探家,他便也一同来了。 两个军人同时站在玉府的正厅里,我闻到了一股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硝烟的味道,不算浓烈,但也清晰可辨。 玉达信的变化很大,离开家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如今穿着一身笔挺干净的美式军装的他,是一个男人,或者更准确的说,他已经是一名标准的军人了。玉达信将手中抱着的小女孩小心翼翼的交给我,神情里是为人父的眷恋不舍, “姑母,她是……她是、她是我的女儿。玉家的长房长女。” 我伸出双手,稳稳的将她抱在怀中,一个属于我,不,属于玉家的女孩儿。我低下头,仔细的看着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人的怀抱,没能使小女孩惊慌害怕,她瞪着黑亮的眼睛,好奇的四处打量着,灵动的目光跳跃在房间的陈设与我的脸之间,并且给了我一个甜腻腻的笑容,表达她对我的观感。 “姑母,她快一岁了,还没有名字。” “哦,看她笑得好像太阳底下的向阳花似的,叫……玉向阳,如何?” 玉达信的双手揪着军帽,用力的点了点头,神情里有骄傲有沮丧还有一丝欣慰, “全凭姑母做主。” 我低下头,瞅着小女孩温柔的笑了,轻柔的对她说,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玉向阳,你喜欢吗?” 小女孩儿眨了眨精灵一般的大眼睛,眉开眼笑的回答了我。遗传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玉向阳像极了我,甚至比玉芳菲还要像我几分。此刻,她在我的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甜甜的无所顾忌的睡着了。 “达信,你放心吧!” 玉达信望着安静的睡在玉玲珑怀里的女儿,一颗从进门起便开始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找到了一个平稳的去处。他似乎才想起来同来的于修和,急忙向玉玲珑补充介绍着, “姑母,这位是……” “我知道” 我不客气的打断了玉达信的话,我不愿意听到某某某精锐之师的某某长官之类的话, “于长官,您请坐吧!” 我将怀里熟睡的玉向阳,小心的交给莫言,莫言轻柔的把她抱在怀里,如同怀抱着这个世间唯一仅有的珍宝一般。我轻声的吩咐着, “向阳由我亲自带,你把她抱到我的卧室里,仔细照顾着。” 看着莫言的背影,我忽然感到一丝光明和轻松。很长一段日子,她的背影总是阴冷而忧郁的,今天,她的背影却给了我一种温暖而安心的感觉。或许因为,她怀抱着一个小天使吧!感谢上苍!感谢神灵!用如此神奇的方式,赦免了我的罪。 收起目光中的快乐,我静静如水一般的望向于修和, “于长官,一向可好?令尊令堂可好?” “多谢您惦记,家父家母都很好。” “不知于长官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我……” 于修和使劲抿着嘴唇,左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握成拳头,右手不停的上下搓着大腿。他紧张的轻轻咳嗽了几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了几口吐沫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再次开口, “我想知道,犬子是否在贵府中。” “原来您是为了这个,是的,在。” 于修和愣住了,他没想到玉玲珑如此爽快,他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教堂的神父只说,孩子是被一个也带着同样玉环的解放军带走了,他猜测带走孩子的人就算不是玉家的人,也是与玉家有紧密关系的人。总算、总算让他找到孩子了, “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恐怕不行。” “我是他的父亲,我有权利……” “于长官,” 我高声打断了于修和的话,看着发愣的他,我心里有些不忍,毕竟,也不是他的错。我的声音转而恢复正常,浅淡而冷漠, “为人父者,应该首先为孩子着想。眼下,只能暂时维持现状,等以后再说吧!” “您能告诉我,孩子是谁带到玉家的吗?” “无可奉告。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孩子的名字,他叫玉朴玉。” “他该姓于的!” “来日方长,于长官,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于修和神情沮丧的离开玉府,来时挺拔的身姿,去时却矮了许多。原本挺括合身的军装,此时也显得皱皱巴巴的。 我暗自打算在玉朴玉的身上做些文章,或许,他能够将关玲玲和于修和这样两个不同精神世界里的人,集中到一起。为了关玲玲,为了玉朴玉,更为了完成无痕姑母的心愿,我决定一试。 关玲玲和玉荷带着伤回来了,好在,都是些擦伤。我担心的查看着两个人的伤口,还好,都没有伤到筋骨。 “姑奶奶,您放心!一切都办妥了。” “玉荷,你平安就好。” 我帮玉荷处理好她的伤口,便让她回去休息了。房间里,只留下了我和关玲玲,我一边为她的伤口涂药,一边将今天的事情同她说了一遍,之后,我安静的等待着她的反应,眼睛里写着问号。 关玲玲的目光越过玉玲珑,停在床对面的白墙上,往事一幕一幕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被压抑了很久的爱恨,如同决堤地洪水一般,霎时淹没了她。 关玲玲费力的将自己从记忆的底层,扯进眼前的现实中。她垂下眼帘,掩藏起内心的不平静,唇边笑出一弯温柔, “姑母,给我点时间,好吗?” 怎能不好,可是,我知道,时间帮不了她。她的伤痛,我感同身受。她的彷徨,我无不理解。她的矛盾,我都知道。站起身子,向门口走去,蓦然回首,却如同看到了昨天的自己。 “能告诉我,薛斯文的下场吗?” “葬身荒野。” 我浑身一震,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从关玲玲漂亮艳红的嘴唇中,冷冰冰吐出的死亡,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死亡,一件一直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一个我从未接受过的现实。它总是在仓促之间降临,用它诡异的双眼,兴高采烈的看着被打击得晕头转向的我。之后,它将自己黑色斗篷的一角,留在我的心底,任意的在任何时候,将斗篷的阴影扩大或缩小。 我把全部的冷漠和光明,压在死亡的黑色斗篷上,作为我全部的抵抗和反击。 于修和为了见儿子一面,陆续拜访了几次玉府,都被玉玲珑淡漠的回绝了。他并没有将此事同家人说,因为,自从童年起,于修和便朦胧的感觉到母亲对于玉玲珑的敌意,他不想将事情复杂化,他打算事情有了进展的时候,再与家人细说。 虽然,他猜不透玉玲珑的心思,但是,他能够感觉到玉玲珑对此事似乎另有打算。她的态度和说辞让他觉得,儿子迟早会回到他的身边的。接下来的局势更加紧张,何去何从,成了他要考虑的最大的难题。 此时,关玲玲接到上级指示,让她尽力争取于修和所部起义,为北平的和平解放奠定坚实的基础。 关玲玲决定和于修和面谈。最安全的地方,依然是玉府。接到玉玲珑口信的于修和来到玉府后花园的银杏树下,关玲玲的出现让他吃惊不小。联想起玉玲珑对他的态度,于修和暗暗在心里笑自己太迟钝了, “关大夫,别来无恙。” “于先生,我救了您,您却不告而别,与您的教养不符啊!” “请您原谅,情非得已。” 风静悄悄的吹过树梢,树抖动着身体,叶子沙沙的响起。金黄色的银杏树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灿烂耀眼。树下的两个人,站立对视着,心思各自不同。 “请告诉我芳菲在哪儿,我要带她回家。” “就在那家教堂后面的墓地里。她已经安息,何必再打扰她。” “她该回家了。” “你真固执。” 深秋的北平,少了一份急切,多了一丝从容,平和的目光中,(盈)满了度尽劫波,历尽沧桑后的宽厚与了然。秋色中的两个人,站立对视着,何去何从。 “你信仰(三)民主义,我信仰共产主义,芳菲是个爱情至上者。似乎命中注定,我们三个人相近却不会相亲。” “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照顾朴玉。” “你弄错了,我没有帮你,我在帮我自己。” “什么时候可以让我见见他?” “等你下定决心之后。” 内心的海风起云涌,表面依然波浪不惊,暴风雨前的平静最深沉最恐惧也最让人窒息。风浪中的两个人,站立对视着,衡量进退。 “你在利用朴玉要挟我。” “你的蒋委员长是不是(三)民主义忠实的信徒,你比我看得清楚。” “不需要你来教训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光明已现,新世界的大门已经打开,为什么你还执迷不悟?” “信仰是终身不渝的,怎能轻易放弃?” “我没有让你放弃你的信仰,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你信仰的真实所在。” 地动山摇之后,一个时代的分崩离析。信仰,是永不坍塌的神像,是永不磨灭的光明,信仰,可以摧毁一个时代,更可以重建一个时代。信仰中的两个人,站立对视着,信仰不死。 “修和,告诉我,你是谁?” “军人,我是一名军人。” “军人的职责是什么?” “保卫国家,保护百姓。” “修和,告诉我,你认为你尽职了吗?” “我、我……我有点糊涂了。” 关玲玲的内心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望着高大接天的银杏树,一颗孤独而执着的树,她开始明白玉玲珑喜欢它的原因了,它站立着,在风中飞扬,在泥土中沉默,从不迷失,从不依靠,从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总是坚强,永远乐观。 “我一直希望看到,朴玉在和平的阳光下,背着小书包高高兴兴的上学去,不再担心战争,不再经历我们的伤痛,希望他能平安、健康、快乐的长大。” 于修和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的冷静的思考。当一个人太在意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一件事情的时候,会忽略掉许多身边的人和事,其实,他想要的,身边的人已经做了给了,只是没有用他的方式而已。 平津战役打响的第二天,魏半夏来到玉府与我辞行,魏耀祖刚刚接到南京电报,让他即日启程回南京述职。她来之前,我已经接到魏耀祖的便签,约我在上次见面的咖啡馆里,再见一面,我原本是要拒绝的,但是,魏半夏的话让我改变了主意,决定准时赴约。 “少奶奶,不知道今生我们还能不能见面了,您要保重啊!” “半夏,我会想你的。” “少奶奶,我真舍不得走,真的。” “总会见面的,别难过。” “不过,我的心结已经打开,人也轻松多了。谢谢您!” “你帮帮我,我再帮助你,大家不都是如此走过来的嘛!” “我会记得您的,保重,告辞。” 我牵着魏半夏的手,一直将她送出玉府。冬天的寒风里,她的影子长而悲哀的拖在身后,我的心疲惫的开始思念。 与魏耀祖的见面,我只问了一句话, “不走,可以吗?” 他愣了一会儿,轻轻的摇了摇头,看了我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无奈和离愁写在他满是血丝的眼底。 离别,我不喜欢离别。我从不去车站码头送别,是因为我无法面对离别,我束手无措,无处排解离别给我的忧伤。古人笔下的离别或浪漫“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或豪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或凄美“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或洒脱“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我喜欢古人诗词中的文字,喜欢那些美丽的风景和令人向往的爱情,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喜欢那里的离别,更加无法习惯现实中的离别。 面对玉达信的离别,我还是忍不住傻乎乎的问了一句, “不走,可以吗?” 玉达信紧咬牙关,默默的低着头,神情倦怠无光,声音暗哑晦涩, “我的岳父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已经抵达台湾,我的妻子与他同行。我不能不去,她还怀着我的骨肉呢!” “向阳呢?你带走吗?” “不!她是属于玉家的。姑母,您保重!” 玉向阳已经一岁多了,会说简单的话,会走路了,像一只会走路的毛毛熊,可爱极了。她高兴的抱着玉达信的脖子,奶声奶气的叫着“爸爸”。我看见玉达信的泪水静悄悄的流淌在脸上,又被他静悄悄的擦掉了。 “向阳,爸爸去执行任务,你要听姑奶奶的话,知道吗?” “嗯,我很乖哦!” 玉达信将小向阳紧紧的抱在怀里,静静的汲取女儿身上的气味,一遍一遍亲吻着女儿稚嫩的小脸蛋,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啊! 我轻轻的从玉达信的怀中抱出玉向阳,将玉家玉环从她的脖子上摘下来,交给玉达信,我看着他的眼镜对他说, “玉环你带走吧!记着,家总是会团圆的。” 玉达信走了,魏半夏和魏耀祖也走了,于修和却留了下来,他率部起义之后,卸甲归田,秉承了父业,从此,玉家又有了新的家庭大夫。 1949年1月31日,北平宣告和平解放。 程志武带着他的女儿程小希回到北平,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担任重要职务。玉明离开了玉家玉器行,也被派到军管会工作。关玲玲重新回到了她的岗位上,继续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军医。玉达勇回家报平安之后,便随着部队继续南下。 古都北平仿佛新生了一般,处处都是亮晶晶,喜气洋洋,勃勃向上的。红墙碧瓦的北平,饱经沧桑的北平,度尽劫波的北平,历史悠久、文物古迹众多的北平,今天被完整的保存着,应该说是一个奇迹,一个属于共产党人的奇迹。 我一直都在想,我或许可以为新生的北平,新生的政权做一点事情。更重要的是我觉得我所要终身守护的玉家,或许也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了。 正是,硝烟未散风云起,漫漫前路风雨骤。 度尽劫波盼重逢,洗尽铅华古都新。 ------------ 第二十五回 掌家女义捐玉器行 起风波源来玉如意1 更新时间:2013-01-28 我认真的计算过了,玉家现在的人口,不用住玉府主宅如此大的宅院。我想捐出主宅,保留醉梦斋,这一件事情,是我可以做主的。 另一件是玉家玉器行,我也想将它交给政府打理。但是,玉家玉器行是祖业,还要同大家商量。 其实,这两件事情是我在有心试探,最终的目的,是要帮我的古玉姐妹们,找一个好归宿。她们不会说不会动,但,她们一样有灵有魂有血有肉,我要为她们找一个,能够平淡安全的度过所有静好岁月的好去处。 我召集家人,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对于我要捐出玉府主宅的做法,大家都没有意见。可是,关于玉家玉器行的前途,便有了意见分歧,关玲玲和玉明支持我的做法,还说,政府欢迎像我这样的人,从剥削阶级变成劳动人民。玉承智和玉达仁反对,玉家玉器行经历了多少代,是玉家人的心血和命脉。对于剥削阶级一说,玉达仁嗤之以鼻,他说, “咱们玉家做生意,向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何来剥削?咱们对雇员也是一视同仁,绝无欺诈。我在做学徒的时候,也一样拿学徒的薪资,没受过半点优待。” 我也不是很明白,玉家,何时就成了剥削阶级了?我抬起手,示意玉达仁坐下,对玉明说, “这方面的事情,还是你去问一问政府吧!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要留用所有玉器行的雇员,包括玉承智和玉达仁。” 玉明很严肃的点了点头,眼中闪着欢快的光。我转头对承智二哥说, “二哥,世道怕是又要变了。我知道,您不舍得,想为玉家留住这份产业,可是,如果有政府的支持和介入,或许,玉器行的生意会更长久呢?至于您和达仁,有本事咱就不怕饿着。” 之后的事情进展的非常顺利,玉家主宅收为国有,政府给了一定程度的补偿,还要举行一个捐赠仪式。玉家玉器行也收为国有,但是,仍然保留玉家的经营权,算是皆大欢喜了。 与玉明一起来到玉府,和我商量主宅捐赠事宜的,是我的老朋友,程志武。同来的还有他的女儿,她很年轻,看起来大概刚二十出头,黑黑的头发编成两个发辫,整齐的梳在脑后,没有刘海。宽宽的额头下,两条浓密齐整的处女眉,又大又黑的黑眼珠,使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皮肤细腻,但不是很白,穿着双排扣小翻领的苏式军装。 当她瞪着眼睛东看西看的时候,粉嘟嘟的嘴唇便会跟着翘起来,脸上就显出了一种很委屈很无辜的神情。如同一个偷糖吃被发现的孩子,用如此的表情让大人心软一样。 我让玉明带着程小希到府中的各处走走看看,我发现她看着玉明的目光中有浓浓的欣喜和崇拜,而玉明也十分宠着她。 “我现在才真正理解,您守着的是一个家,而不是一所大宅子。” “我没有您说的那么高尚,我只是想让孩子们少一些依赖和束缚,能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 我抬起头与程志武对视,他没怎么变,只是在斯文儒雅的气质中多了一些坚定刚毅。 程志武视线中的玉玲珑,一点都没有变,和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一般无二。依然是那个站立在银杏树下,飘逸而难解的迷。 “您今后,有何打算?” “眼下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再说吧!” “依然守着?” “也许吧!” 岁月无意的向前流动着,我们都已经离开了当初分别的路口。回首之间,也只能遥遥相对了。 “善待他人的时候,也别忘了善待自己。” “我会的,也许我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希望您能够快乐。” “谢谢!” 仿佛我和他之间,再无话题可说。我低下头,轻轻的整理着耳边的碎发。玉明和程小希的适时出现,打破了可能的尴尬, “玉明,你们家真大,漂亮极了。” “你走了还不到一半呢!后花园里的银杏树才是最漂亮的。” “真的,你怎么不早说啊!” “还有机会的,下次,一定带你去看。” 玉明和程小希一边欢快的走进来,一边轻松的对话,阳光温柔的铺在他们的肩膀上,朝气蓬勃。 程小希如同小鸟一般,高兴的扑腾着翅膀,飞到她父亲的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的叙述着她见到的一切。 “爸,这儿真好,我真喜欢!” 程志武微笑的看着女儿,目光里(盈)满了宠爱和温柔。我的心中一阵凄凉,如果我能有一个女儿,她也一定会漂亮聪明。如果我能有一个女儿,她也一定会活泼健康。如果我能有一个女儿,她也会抱着我的胳膊,在我的怀里撒娇。如果我能有一个女儿…… “姐,军管会的首长说,什么时候捐献,捐献仪式要怎么办,都由您决定。” 玉明坐到我的身边,拿起桌子上的茶盏一饮而尽。我笑着替他擦掉鼻头上的汗珠, “大冬天还出这么多汗,小心着凉。” “都是她,不肯好好走路,连跑带颠的,疯丫头一个。” 程小希一下子窜到玉明面前,皱着鼻子叉着腰,不依不饶的, “我不是疯丫头,你要敢再说,我就咬你。” “哈哈哈,好好好,小生求饶啦!” 玉明夸张的打躬作揖,不亦乐乎。我的心里忽然高兴起来,看来玉家又要办喜事了。 “玉姐姐,我能不能参观一下您的玉如意?” 我的神情一紧,猛地站起身子,手里的丝帕紧紧的绞在手指间。难道他们也是为了玉如意而来?难道他们也要得到玉如意?难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心里打着鼓,七上八下的。 望着程小希无辜而好奇的表情,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扯动着嘴角,勉强的笑了, “噢,你知道玉如意?” “是啊!每个人都知道,大家都在议论呐!” “都说些什么呢?” “说什么的都有,反正……” 程志武轻声而连续的咳嗽声打断了程小希的话,玉明也用目光狠狠的瞪着她,警告她不许再说下去。程小希就不信邪,脖子一梗,还是把话说完了, “反正就是说它很神奇了。” 程小希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三个人,她的直觉告诉她,气氛不对,赶紧撤。她有些心虚的回到父亲身边,微微的低下头,抿起嘴唇,不再说话。 “程先生,等我与家人商议后,再做决定,您看可好?” 程志武听到了一个陌生而不失礼数的声音,也听出了玉玲珑话中送客的意思,他在心里缓缓的叹了一口气, “好的,我等您的消息,告辞。” 三个人走出玉府,程志武沉默不语,他下意识的感觉到事情不妙。玉明却无法沉得住气,对着程小希大喊着, “你可真行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被他吼得莫名其妙的程小希,眼泪汪汪的向父亲告状, “爸,玉明又欺负我。” “我欺负你?你说话前,能不能先用用脑子啊!” “我怎么啦?我……” 程志武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阻止两个人争吵下去, “好了!小希,以后不要乱说话。” 然后,他转向玉明,很认真很严肃的说, “你看,事情可会有变?” “我哪儿知道啊!您没看见姐姐的脸色都变了,玉如意是她的死穴,一碰准坏。” 玉明依然气鼓鼓的,他的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似乎程小希的一句话,让玉玲珑动摇了某一个决定。 “我怕,她会开始怀疑政府的诚意。” “我总觉得,姐姐是在试探。玉府主宅和玉器行只是试探的一部分,可是,她具体要做什么,我也猜不透啊!” “天啊!如此下血本的试探,她要干嘛?” 拼命咬着舌头,警告自己不再说话的程小希,听到玉明的话,实在是忍不住了,瞠目结舌的问道。 “要不是你多话,今天,或许我们就知道了,现在,没办法了。” 玉明又狠狠的瞪了程小希一眼,看着委屈的撅着嘴的程小希,玉明心中的气,便全体不见了。他轻轻的叹气出声, “算了,事已至此,咱们打起精神,从头再来。” 程小希仰起头对着玉明甜甜的笑着,目光里装满了阳光和崇拜,用力的点着头。而程志武却没有玉明那样的信心,他低着头独自走在前面,心思依然绕在玉玲珑身上。 玉玲珑是个极其纤细敏感之人,往往爱钻牛角尖。对于身边环境的变化有着常人不能及的敏锐,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迅速的做出相应的反应。 对于身边的人,她更是观察入微,就像玉明和程小希之间的关系,程志武也是最近才看出来的,而玉玲珑却能马上感觉到。 玉玲珑的疑心已起,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弄清楚她要做什么,关键问题是要打消她心中的疑虑。程志武思考着对策。 关玲玲将玉朴玉送回于家后,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身体的一部分已经缺失,而疼痛却依然存在。她是趁着玉朴玉熟睡的时候,离开于家的,现在,她的心里不停的在想,朴玉醒了吗?会不会哭着找她?朴玉吃了吗?于家的饭菜他吃得惯吗?衣服穿的暖不暖?于家的人喜不喜欢他? 问题、担心、担心、问题,关玲玲觉得她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她拼命的工作,二十四小时不停的工作,或许累到极致的时候,她可以睡一个不梦见玉朴玉的安稳觉。 罗才英心疼的看着和衣睡在办公室沙发里的关玲玲,她紧紧的抱着自己,双腿弯曲抵在胸口,睡姿紧张睡得很累。罗才英脱下军大衣,轻轻的为她盖上,拿过一把椅子,坐在关玲玲的身边,静悄悄的看着她。 关玲玲在罗才英的心中始终是个迷,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关玲玲对于他的依恋,但是,每次当他提出结婚的请求时,都被她温和的回绝了。罗才英想不明白,他与她之间并不存在任何障碍,而关玲玲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欲言又止,她的矛盾从何而来? 月光轻柔的铺在关玲玲美丽的脸上,她的内心究竟藏着怎样的痛苦。以前,罗才英会不停的告诫自己要耐心,要等待。现在,他终于明白,他不可能无限期的等待下去,他无法忍受与她如此不分冷暖不分远近的等待下去。 罗才英这次来是要与她摊牌的,做不成夫妻,那就做一辈子的好同志吧! 睡得很累的关玲玲,小心翼翼的伸展着酸疼的身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张无奈而决绝的脸,映入她的视线。她心里的某一根弦,猛然间,断裂了。她既害怕又有所期待的那一天,还是来了。 关玲玲缓缓的坐起身子,不由自主的将盖在身上的军大衣,轻轻的拥在怀里,一股温暖而干净的气味,充满了她的嗅觉。 “我先去洗把脸,然后,我们一起吃早饭。” 罗才英沉默的点了点头,接过关玲玲递过来的军大衣,大衣上沾染了关玲玲特有的,混杂着来苏水味的体香。 早饭过后,罗才英正踌躇着如何开口的时候,关玲玲先他一步将事情点破, “可不可以,你什么也别说,我什么都不问?我想,你和我会是一辈子的好战友好同志。” “我对不起你,希望你能谅解我。” “把我放下,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会记得我吗?” “我祝你幸福!” 关玲玲站起来,伸出右手,罗才英也站起来,紧紧的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愿意放开。关玲玲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也任由眼底的泪一点一滴的流淌在内心深处。 望着罗才英挺拔威武的背影,渐渐的消失在眼前,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关玲玲的口中泛起浓浓的苦涩,她扬起头,风从脸上徐徐的抚过,她闭上眼睛,体会着冬日里的阳光那一点点的温度。 才英,我从来不曾如此称呼过你,今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才英,我会将你珍藏在心底,冰冷的战场上,你给了我真实的温暖,我如此依恋你,今后,我会时时刻刻的温习你给的温暖,它将永不褪色。愿你永远幸福、安康。 告别了罗才英的关玲玲,失魂落魄的回到玉府,迎接她的却是玉朴玉稚嫩而委屈的喊声, “娘,我乖,您为什么不要我了?” 关玲玲拥抱着玉朴玉软软的暖暖的身体,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奶香味儿,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眼前哭得如此委屈的关玲玲,让我和于修和莫名其妙的面面相觑。想劝都不知道如何劝起, “玲玲,修和说,他看着朴玉想你想得可怜,便把他送回来了。” 关玲玲哭着抬起头,泪眼模糊的望着于修和, “修和,谢谢你!可是,你怎么办啊?” 于修和苦笑着,望着满脸是泪的关玲玲,他心里反倒释然了。原来,她也是女人,她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我和家中二老商量过了,等朴玉再大些吧!” 说完,于修和转身离开,我起身相送。跨过门槛,于修和犹豫着转过身子,对关玲玲说, “我想给朴玉改姓,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关玲玲仔细的擦去脸上的泪,牵着玉朴玉的手,走到于修和的面前,平和的说, “如果姑母同意,我也没有意见。” “我自然是同意的,朴玉原本就应该姓于呀!” “谢谢!” 我将于修和送出玉府,沉默良久,我还是想撮合他与关玲玲。 “修和,今后,你要常来看看朴玉,让他和你熟悉起来。” “谢谢您,我会的。” “你想没想过,这件事情其实是可以两全其美的。” “您的意思是……” “履行你和玲玲的婚约,你可愿意?” “我、这个……太突然了。您容我想一想。” 我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看来,此事有希望。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行或不行,还要看关玲玲和于修和的缘分深浅了。 于修和认真考虑过,也和父母仔细商议过,觉得玉玲珑的提议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不过,事情不可操之过急,在正式提亲之前,他希望能与关玲玲建立一种,比较亲密的关系。 于是,每天到玉府报到,然后,隔三差五的领着于朴玉去接关玲玲下班,就成了于修和近期的必修课。 我没有参加为玉家玉器行公有制而举行的庆祝仪式,理由是,玉家玉器行一直是玉承智和玉达仁在打理,况且,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便抛头露面。 不过,我已经开始做搬离玉家主宅的准备了。醉梦斋已经开始修缮打理,主宅里的东西,能用上的都搬往醉梦斋,用不上的便典当的典当,送人的送人了。 一批从日本军舰上缴获的玉器,被发现整理出来。这使为了让玉玲珑打消疑虑,而绞尽脑汁的程志武看到了一线曙光。 ------------ 第二十五回 掌家女义捐玉器行 起风波源来玉如意2 更新时间:2013-01-29 程志武 看着眼前对自己更加客气的玉玲珑,心里猛地吸了一口气,微笑还是挂上了嘴角,他努力的保持着一种介乎于公事公办和老朋友之间的语气,对玉玲珑说, “我此次前来是想请玉承智先生为我们鉴别几件玉器,不知可否?” 我停顿了一下,转身对身边的玉荷低声吩咐, “去请二爷。” 玉荷领命而去,堂内只留下我和程志武,他静悄悄的喝着茶,似乎没用攀谈的意思,而我也不想干坐着,于是我走到八仙桌前,仔细的打量着桌子上的几件玉器,认真的看了一会儿,我轻轻的笑着说道‘ “或许不用承智二哥,我就可以告诉程先生这些玉器的来历。” 程志武马上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他用手指着这些玉器,高兴的问我, “您知道它们的来历吗?” “是的,我知道。” “可否赐教?” 我犹豫了一下,对他说,“还是等承智二哥来吧!我现在想知道,程先生打算把这些玉器作何处理呢?” 程志武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正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如果有主,自然要物归原主,若是无主,那么就存放在博物馆。” “博物馆?”我轻声的自言自语着,我对程志武口中的博物馆很感兴趣,等到有时间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的了解一番。正在这个时候,承智二哥走了进来,他还是一身的长袍马褂,看着他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都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呢?还是需要做一些迎合时代的改变呢?” “玉先生,我是特地来请您赐教的。” 程志武从正在愣神的玉玲珑身边走过,他下定决心不再去猜想她的心思,因为他发现自己对于玉玲珑的心思越猜越不对,所以,他决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或许这一次他能够扭转她的想法。 玉承智糊里糊涂的和程志武握了握手,说,“程先生您客气了,有什么事情您尽管说好了。” “我们有一批玉器,想请您给鉴定一下。” “好啊!我非常乐意。” 承智二哥一听到与玉石有关的事情,便会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变得神采奕奕。他随着程志武来到八仙桌的旁边,绕着摆放玉器的桌子转了一圈,目光烁烁闪动。承智二哥小心的拿起玉器一件一件的仔细察看摩挲,然后,承智二哥放下手中的玉器,坐下来沉思了片刻,抬起头看着我笑,轻轻的呼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一件很重的心事。 “玲珑,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对他点了点头,说:“原本我只是在猜测,不过看了您的表情,我就可以确定了。” 程志武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只是微笑的站在一旁,没有发问。玉承智走到他的身边问, “程先生,我能否知道这些玉器的来历呢?” “应该是缴获的战利品。” 承智二哥转头对我说,“玲珑,这下就都对上了,这些玉器就是我仿制的。” 我只对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接下来承智二哥耐心的对程志武解释着来龙去脉。我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仿佛在听一个故事,醉梦斋的阳光,越女的笑容,地库中的交谈,还有那些过去了的岁月,过不去的时光。 原来回忆是可以美化过去的,回忆里的苦涩越来越少,美好越来越多,于是我的回忆似乎都是彩色而阳光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别人都和我一样,但是,有许多时候我都会刻意的去忘记一些不愉快的记忆,让我的回忆中总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我用手轻轻的触摸着桌子上的玉器,问承智二哥, “二哥,您能确定吗?” “非常确定。当时,你让我在每一件玉器上做个记号,还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你来看,” 承智二哥拿起一件白玉笔洗,走到我和程志武的身旁,认真的在笔洗内边缘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将笔洗放在桌子上,推到我的面前说, “你们都可以摸一摸,里面藏了一个字。” 我伸手仔细摸索,里面果然是有一个字,我看了看程志武,他也摸到了, “好像是个‘王’字。” “对,玉少一点便是王,而缺了一点的玉,便是假玉。当初,我藏得很小心,不过,只有认真找,还是不难辨认的。” 程志武听了承智二哥的话,放下手里的白玉笔洗,将桌子上的玉器都认真的摸索了一遍,然后用兴奋的声音对承智二哥说, “玉先生,太谢谢您了!我代表军管会正式邀请您做我们的顾问,帮我们来整理这批玉器,不知您意下如何?” 承智二哥几乎是立即回答,“我没有意见,非常愿意为您效劳。” 在得到承智二哥的首肯后,程志武又转向我,“姑奶奶,既然这批玉器是日本侵略者从玉府掠夺去的,那么,等我们整理之后,一定完璧归赵的。” 我愣住了,小心翼翼的问道:“程先生的意思是要将这批玉器归还玉府吗?” 程志武笑着对我说:“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程志武看着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的玉玲珑,心里反而放松了下来,他知道玉玲珑的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 承智二哥高高兴兴的跟着程志武去整理他的玉器了,我却陷进了不辨真伪的困境中。上一次程小希口口声声说着玉如意,不能不让我疑心他们也是为了玉如意而来,只是变换了一种方式而已。这一次程志武却要归还玉家被掠夺的玉器,而且诚意十足,不由得我不相信。我有些混乱了,我的判断也失去了方向。 “起远,告诉我你的想法。” 我有这个习惯已经很久了,只是最近自己才有所察觉,我随时随刻都会叫关起远的名字,与他说话,无论他在不在我的身边,而我的每一次呼唤都会得到及时的回复,从未落空过,就像现在一样。 “自从他们进城以来,我没有发现可以质疑的地方。更何况,程先生是你、我都信任的,没有理由凭空怀疑。” “我是多疑了,但是,这件事情对我太重要了。” “我明白,不过,其他的商户也都说他们好。” “你、让我再想一想吧!” 沉默,让关起远不安的沉默又一次不请自来。他最近变得非常的敏感,特别是和玉玲珑在一起的时候。实际上他一直能够体会到她内心的情绪变化,只是最近他有些害怕和她的单独相处,想要逃避可是又不自觉的跟随她。关起远定了定神,找了一个话题想和她闲聊一会儿, “你知道玲玲有一个习惯,特别像你吗?” 我的目光跟随着关起远的走动,从身后一直到他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他不是那种能够伪装的人,尤其是在我的面前,听着他故作轻松的找着话题,我心酸的配合着。我打起精神,表现得很热心的问, “哦?什么习惯?” “在和别人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所答非所问。” 关起远的目光搜寻着我的目光,而我垂下了眼帘,躲开了他的目光,同时也密密的遮挡住自己的目光。我想把我的的情绪变化藏起来,可是我也知道在关起远的面前,我是无从隐藏什么的。我听到自己有口无心的声音,不知所云的在说, “哦,是吗?” “嗯。” 关起远的声音很小很沉,却重重的打在我的心上,一阵心痛让我倏然烦躁起来,我猛然站起身子,用背对着他,双手紧握在一起,狠狠的绞动着手里的帕子,狠狠的咬着嘴唇,直到我的嘴里有了一丝的血腥味。 似乎正是这样淡淡的血腥味驱散了心里的烦躁,我慢慢的让自己放松下来,轻轻的用帕子擦去唇边的鲜血,狠狠的咽了几口吐沫,慢慢的转过身子,再次坐了下来。 关起远在玉玲珑坐下来的一瞬间,感到了内心深处的紧张,他下意识的感到玉玲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让他和她都会痛苦的决定。所以他不想让她开口说话,于是他开始语无伦次的说话, “其实玲玲像你的地方很多,比如说她喜欢裤装,喜欢秋天,喜欢花花草草的,喜欢吃蛋和青菜,不喜欢吃鱼类,说有腥味。对于喜欢的人很认真很热情,对于不喜欢的人半句话都没有。还有……还有……” “起远,你听我说好吗?” 关起远像我刚才一样,猛地站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声音提高了许多,像是要与我争辩,“你什么都不要说,你让我再想一想,玲玲像你,她真的很像你!她、她……” “起远,你别这样好吗?” “我说了,你别说话,我要再想一想,她像你、像你……” 我心疼的望着如同困兽一般不停走动的关起远,我第一次非常清楚的感受到他内心的撕裂和绝望,我恶狠狠的将涌到眼底的眼泪又咽回到肚子里。我知道我是残忍的,我是无情而自私的,但是我必须这样做,而且必须马上这样做。 我的心里也害怕,害怕一旦犹豫便会失去勇气,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用一种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语气,对他说, “起远,你应该为你的以后打算了,玉府……很快就……不需要、总管了。” 说完,我咬紧牙关疯了一般的冲出门外,我要在泪水决堤之前离开这间屋子,离开终于停住脚步,傻愣愣的盯着我的他。然而泪水还是模糊了我的双眼,出门时,我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没有等到身体站稳,我就拼命的逃走了,我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关起远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背影,有些无奈有些糊涂有些清醒,他蹙着眉头苦涩的笑了。有些事情在没有说出口的时候会让人害怕,甚至恐惧,而当说出口的一刹那,整个世界都会随之平静,因为心已经被掏空了,不见了。 关起远明白玉玲珑对他的刻意疏远和冷漠,他早已经心里有数,并且在不断的增加自己的心理准备。他的情绪从震惊、痛苦、食不下咽,到开始面对、接受,再到开始思考。 这对关起远来说是一个非常漫长、艰难而痛苦的过程,他不停的追问着,他认为自己已经可以从容的面对了,然而,当一切真的来了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这就是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曾经有过千万次的问千遍,如今也只有仰天长叹,可叹苍天无语啊! 关起远曾经因为此事去找过程志武,他相信程志武的智慧和心胸,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丝启示一丝开悟。程志武没有给他答案,也没有太多的赘言,只是对他说起了一首古老的诗歌, “蒙古族最古老的诗句中,有一句是这样说的‘到河对岸去看看’。起远,到你的河对岸去看一看吧!或许,换一个角度一切都会有所不同的。” 关起远静悄悄的站着,朦朦胧胧的想着,任由泪水从滚烫的灵魂中涌起,在涌出眼眶的瞬间变得冰冷无比,然后带着绝望的寒气在脸上爬行着。残阳的光辉已灭,天空为大地招来无始无终的黑暗,关起远却从这样的黑暗中明白了一件事情,已经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就在关起远的人生陷入一片黑暗的时候,于修和的人生却迎来了一个曙光,于朴玉终于开口叫他“爸爸”啦!小朴玉的一声“爸爸”,让于修和失眠了一个晚上,他真心的想为儿子做一些事情,思前想后,于修和有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关玲玲收到了于修和的一封信,信上是这样说的, “玲玲你好!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这样称呼你,也请你允许我这样称呼你。首先,我要向你道歉,为我的年少轻狂给你带来的伤害,说一声对不起!或许你会觉得我的这一句‘对不起’来的太晚,也太不合时宜了,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至少请你相信我的歉意是真诚的。 其次,我要感谢你,再对你说一声‘谢谢!’你善良无私的抚养了朴玉,让他远离战争远离伤害,真的谢谢你!虽然我知道你需要我的感谢,但是除了这一句‘谢谢!’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够对你说些什么,所以,也请你相信我的谢意是真诚的。 最后,我要请求你,请你嫁给我!为了让我有机会弥补我的过错,也为了让我有机会表达我的谢意,更是为了让朴玉有一个完整的家和爱他的爸爸、妈妈,我请求你嫁给我! 我是一名军人,不太会做这样的表达,特别是对于感情来说,我更是非常的笨拙,但是,我相信聪明而善解人意的你,能够明白和了解我未能表达完整的意思,而且也请你相信我,我的请求是非常认真,非常真诚,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我等待着你的回答! 于修和即日” 关玲玲将于修和的信细细的读了几遍,她没有想到于修和能够如此直白而细腻的表达一种感情,她承认她被打动了。然而,她不能接受他的请求,不是因为不心动,而是因为内心深处对于某一件事情根深蒂固的恐惧。 关玲玲给于修和的回信简单至极,没有称呼没有落款,一张雪白的纸上用毛笔写着漂亮的蝇头小楷,写的是一首苏轼的《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关玲玲的信让李淑媛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虽然李淑媛对于玉家的女人怎么都无法喜欢起来,但是这一次看在儿子和孙子的面儿上,她还是做好了接受关玲玲的准备。况且,这些年,玉家的人对自己的女儿于芸香还是不错的,那样兵荒马乱的年代,要是没有玉家的保护,于芸香的命运还是个未知数呢! 所以,当李淑媛手里拿着关玲玲这封信的时候,她不停的、心急的追问着儿子, “儿子,你说说看,她这、这算是个什么意思嘛?玉家的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真是、真是奇怪!” 于修和的心里略一思量,便苦笑了起来,他对母亲说, “她的意思就是在告诉我,‘你表错情啦!’” “啊!这、这玉家的女人就是奇怪!” 望着拿着信唠唠叨叨、喃喃自语的母亲,于修和有些灵魂出窍了。如果说之前他对于关玲玲的感情多半只是为了于朴玉的话,那么从这一刻起,于修和的心彻底的被关玲玲俘虏了。他不会再放开她,他要和她纠缠一辈子,纠缠到底。 于修和的心里对于感情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与玉芳菲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被动的,他和她之间总是她决定、他跟随。 ------------ 第二十五回 掌家女义捐玉器行 起风波源来玉如意3 但是,于修和知道他是爱玉芳菲的,否则也不会总是让她牵着自己的鼻子走。现在他对于关玲玲的感情似乎不仅仅只是爱情而已,这种感情比他对玉芳菲的感情要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实际上,于修和对于自己的感情也无法准确的下一个定义,但是他非常清楚的知道,他要和这个叫做关玲玲的女人一起走完下半辈子,不管她还要拒绝他多少次。 想到这里,于修和的脸上挂上了一丝不羁的笑容,他在心里对关玲玲说,“关玲玲你可以继续拒绝我,我不着急,反正我们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可以耗着呢!”可不是嘛!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又是一个黄昏,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黄昏的,只记得我喜欢站在黄昏里,看着天边的落霞一点一点的隐没在黑暗的尽头,白天绚丽多彩的世界就从此时开始安静开始魅惑,而我的心也会从白天的喧嚣中,回归到原本的心平气和,黄昏是最让我感到放松的时刻。 我又站在了黄昏中,这或许是我最后一个站在我的花圃中倾听花开的黄昏了,明天我就要按照约定将玉府主宅交付出去了。我拒绝了政府的表彰,也没有参加捐赠大会,我对程志武说了,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我只是希望玉家的人能够不再为家族所累,能够过一些自己喜欢的日子而已。 我知道对于我的行为有赞的、有骂的,有说我思想先进的,也有说我哗众取宠的,总之府内府外又是一片哗然,外加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好在这样的日子我早已经习惯,不知道今后没有了这些来自于背后的声音,我是不是还会不习惯呢! 眼前艳红的落霞消散在遥远的天际,夜幕静悄悄的站在了我的身边。我坐在我的花圃中,最后一次弹起《十面埋伏》,最后一次在这里迎接第二天的黎明。 第二天黎明时分,玉府主宅的老老小小就开始忙碌起来,但是没有人来打扰我。因为他们都知道要去的地方,也都明白事情的无可逆转性。于是一瞬间,热热闹闹的玉府主宅就都搬空了,浩浩荡荡的玉家人也都走空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游走在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楼阁之中,回廊甬道之间,这一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了。 曾几何时,我为了要离开乞求过、哭闹过,也陷入过无底的陷阱中,而最终我还是回到了这里。这一次,我想我不会再回来了,这一次,是我带着自己离开的。 我最后一次来到我的银杏树下,将秋千的坐板取了下来,我轻轻的按动机关,木板两头的活塞自动弹了出来。衣袂翩翩的绿衣女儿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曾经有无数人为她魂牵梦绕,无数人为她疯狂、贪婪,而她一直静静的生活在我的银杏树下,过着与世无争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她是我的一颗定心丸,只要有她在,我就不是孤独的。我笑着对她说, “我们走吧!去过一些属于我们自己的日子。” 她优雅的点头微笑,静静的挽住我的手,与我相伴相携。我轻轻的拿起她身边的那一串翡翠手珠,轻轻的抚摸过每一颗温润珠子,轻轻的说, “越女,我们终于可以像我们曾经希望的那样,过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日子了。” 自从越女离开我之后,我就让这串翡翠手珠与玉如意相伴,因为我相信越女已经化作了翡翠手珠里的玉石魂,她守护着我,守护着那一个秘密。越女,但愿你守护着的那一间密室,再也不用开启,但愿你守护着的那一个秘密,再也没有揭开的必要。 我将木板紧紧的护在胸口,站在高大的银杏树下,呆呆的看着直达天际的树冠,天空宁静而晴朗,宽阔而空旷,我轻轻的叹息,轻轻的微笑着说, “再见了,我的青春!再见了,我的爱恨!再见了,我的花圃,我的秋千架!再见了,我的玉玲珑。” 琢器堂前我遇到了关起远,原来他还没有走,原来他一直都在等我。望着他消瘦而挺拔的身影,我的心里苦笑着,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大幸还是我们两个人的大不幸。关起远消瘦却并不憔悴,我的目光抚摸过他的脸,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情缘尽断的夜晚。 我和他面对面的站着,心里的波涛汹涌早已经化作了一池平静的湖水。我和他之间横隔的不是岁月,不是世俗,而是无从选择的身份,无从回避的往事。这些天,每一个人都在对我说忘记过去,重新开始,而只有我最清楚,过去无需忘记,因为我们都是带着过去的印记走到今天的,一句重新开始是无法让我们重生的。 关起远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他在为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做最后的努力,而我依然残忍而自私的拒绝了。 “玲珑,外面是另一个世界,我们……” “不,不要说出来。” “可能……” “不,没有可能。” 关起远双手在背后握成了拳头,紧紧的咬着牙,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在燃烧着,他知道他没有希望,他只是在不甘心的挣扎,他忽然明白了玉玲珑的感受。 记忆是一个无孔不入的东西,它会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提醒你曾经的不幸,它还会在你最快乐的时候提醒你曾经的罪孽,它更会在你最悠然自得的时候提醒你最放不下的心结。或许她是对的,反正他已经惯了对她的思念,再多也不过如此了。 关起远目不转睛的看着玉玲珑,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在说, “玲珑,我要走了。” “把你的小石头留给我,好吗?” “不,我只剩下它了。” 关起远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但是我想要,那是关于我的爱情唯一的鉴证,我要在今后的岁月中,靠它来告诉我,我的爱情不灭。我低下头轻轻的咬着嘴唇,一步一步的走近关起远,我抬起眼睛调皮的看着他,关起远有些慌了,他很久没有看到我这样的小女儿神态了。我抬起头仰起脸,将左手轻搭在他的肩膀上,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边印上一个吻,我在他的耳边呢喃, “我用它来换,可以吗?” 关起远怎么都没有想到玉玲珑会有这样的举动,他对她是非常熟悉的,似乎她已经长在了他的身体中。然而,这个湿湿的、温润的吻却让关起远体会到了另一个玉玲珑。她那么软那么香那么近,关起远静静的闭上眼睛,他要将这一刻永远保留在心底。 时间停止了,世界停止了,眼泪在眼底聚集,而泪珠却倔强的不肯滴落。我等待了仿佛一个世纪,关起远终于睁开眼睛,缓缓的从背后伸出右手,慢慢的摊开手掌,躺在他手心里的小石头,依然如同星星一般闪烁。 我小心翼翼的从他的手心里拿起小石头,小心翼翼的将它收好,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我的身影,模糊又清晰。而我的心里有他的一切,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 直到如今,我依然无法清楚的解释我和关起远之间的感情,因为玉家我和他注定是要相遇的,然而,也是因为玉家我和他注定是无法相守的,这样的缘分是深还是浅?这样的情感是缘还是孽啊? 空气中,已经可以闻到初春的气息,淡淡的花儿香,淡淡的小草芬芳,北平城的春天总是先弥散在空气中,然后在某一天的清晨或者黄昏,忽然间就开在你的窗前、屋檐下和庭院中,不由分说却亲切和蔼。 关起远努力收拾着乱成一团的心情,狠了狠心猛地转身,大步向西角门走去。却听到了身后玉玲珑在喊他, “起远,你等一下。” 关起远的身子停顿在原地,没有回头没有动。我放下手里的木板,小跑到玉府那两扇常年关闭着的朱红色的大门前,拼尽全身的力量将门闩取下,再费力的将两扇大门全部敞开。 我微微的喘着粗气站在门边,关起远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茫然,倏然间,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关起远进府的时候走的是角门,在他离开的时候,我想让他堂堂正正的从大门离开,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有这个资格。 关起远的脑子里是混沌的,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掸了掸衣袖,整了整领子,挺直脊背扬起头,迈着不急不缓的方步,走向玉府的大门,在跨出门槛的一刹那,他停住了。 关起远直直的站立在玉府的门槛外,而我伫立在门槛内,一道小小的门槛便将我们两个人分隔成了他、我,从此后千山万水或许不再重逢,从此后他是他,我是我,心在一处,人却远离。 我的心在祈祷, “起远,求你,不要回头。” 我听见他的心在说, “玲珑,保重!” 关起远不回头的走下青石台阶,走过石狮子,走向街道的尽头,走进阳光里。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泪终于夺眶而出,滑过脸颊滴落在唇边。眼里的味道让我甜苦难辨,可我的心是笑着的,我的眼是笑着的,我是笑着的,我用含泪的声音轻轻的咏诵着, “但从相见便相知,相见争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如此难舍,您又为何?” 关玲玲了解而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同样的听到了她心底的难舍。她在这个已经空了的宅院里凭吊了什么,留恋了什么,或者她有她的不舍,她的回忆吧!我转过身子温和的看着她,平静的说, “他该有属于他自己的日子。” “他的日子里为什么不能有您呢?” “他的心里对玉家,对我的责任太重,放下这些责任他才有自由的机会。” “可是,姑母,如果他不想要这样的自由呢?” “那就让他自己来选择吧!” 关玲玲伸出手把我的手握在她掌心里,暖着我冰冷的手指,眼泪在眼底打转,她心疼的问我, “姑母,没有人间烟火熏着,您不冷吗?” “那么,你呢?” 关玲玲低下头,小小的贝齿咬着下嘴唇,我听见她颤抖着长出一口气,长长的睫毛上就有了几滴晶莹的泪珠在闪动,在她抬起头的一瞬间,晶莹的泪珠就化成了一弯美丽的虹。她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 “姑母,我害怕,真的害怕。” 我用手指轻轻的颤动,为她梳理着额前的刘海儿,努力的对着她笑,声音里是慢慢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这一次,我没有对她说,“不怕,姑母在。”这一次,我对着自己的心说, “我也,害怕。” 我猛地转过身子,背对着关玲玲,我不愿意让她看见我的泪水。关玲玲将额头轻轻的抵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泪,滚烫的落下,贴着我的皮肤,渐渐的变得冰冷。 秋风宜人,秋色正浓,不知不觉中,北平城的秋又来了。我的醉梦斋中几株菊花开得正浓,我坐在午后静怡的小院中,侍弄着我的花草。玉荷如同报喜鸟一般,冲散了我的静默,她欢快的叫喊着, “姑奶奶,好消息,好消息啊!” “什么好消息啊?你喝口水,慢慢说。” 我递给玉荷一杯茶,温和的看着她红润的脸。玉荷将茶水一饮而尽,好歹是顺过来这口气,她兴奋得手舞足蹈,大眼睛里亮亮的闪着光, “姑奶奶,咱们不是要把玉氏宗祠改建成小学校吗?今天,村长领着全村人给咱们的学校义务劳动来了。连政府都派人来了,说咱们玉家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等学校建好了,政府还要请您做小学校的校长呢!” 一株白菊在阳光下对着我笑,今天的阳光真好,笑容慢慢的爬上了我的嘴角,我似乎很久没有如此开心的笑过了,我自言自语的说, “起远,还真的是一个好消息呢!” 身后却再也没有了回应,我有些惆怅,却并不悲伤,或许他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日子,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玉荷敏锐的体察出玉玲珑的情绪变化,赶紧另找了一个话题,轻松的问道, “姑奶奶,今儿,您又去博物馆了吧!” 玉荷的这一招果然有效,她成功的转移了玉玲珑的注意力。我听到玉荷提到博物馆,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说不出来的喜悦, “嗯,去看看我的古玉姐妹们,和她们说说话,听听别人称赞她们漂亮、完美。” “您哪一天再去,带上我,好吗?” “好啊!我把你介绍给她们认识认识。” “谢谢姑奶奶,我去看看婆婆。” 现在的醉梦斋里只住着我、玉荷、三婶母和莫言,还有我的小向阳,自从三婶母疯癫了之后,一直是玉荷在照顾她,而莫言已经把小向阳当成了手里的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 如今的醉梦斋中是一个单性的世界,我曾经托媒人为玉荷说了几户人家,可是她就是死活都不同意,甚至我要为她找寻她的父母都被她拒绝了,她对我说, “姑奶奶,您别费心了,我既然是玉家的女儿,那么我就老死在玉家,我哪儿都不去。” 听了玉荷的话,我也没有再勉强她,至于我们的生活来源,也不是问题,我已经被聘为玉家玉器行的荣誉总经理,每个月都有一定数量的津贴,玉荷也找到了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关玲玲和其他的孩子每个月也都给我一些生活费,如今,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说上一句,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莫言抱着玉向阳走过来,边走边哄着。玉向阳刚睡醒午觉,一边用手揉着眼睛,嘴里一边念叨着, “呜呜……乌奶奶、乌奶奶……” 她发“姑”这个音的时候,一直不标准,总是发成“乌”,莫言很着急,教了许多次。我倒是觉得顺其自然,再大一些,自然就会好的。 “来,乖,乌奶奶抱啊!” 玉向阳立刻赖在我的身上,把鼻涕眼泪一股脑的蹭在我的身上。我将她揉着眼睛的手拿下来,用手帕把她的小脸擦干净, “向阳,做恶梦了吧?” “嗯,向阳怕!” “乖,向阳不怕!姑奶奶在呢!” 玉向阳用嫩嫩的手臂,紧紧的圈住我的脖子,我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轻轻的摇晃着身子, “向阳,你看。” “霞,好漂亮的霞啊!” 我将玉向阳端正的抱在膝盖上,她的小手张开着,像是要到天边撷取一片霞光似地,我抬起头,看向天边,静悄悄的说, “孩子,那不是霞,那是红云,那是一个新世界向我们敞开的大门。” 今天是1949年10月1日。 结尾诗 大江东去泪长流,两心相许复相求。 谁说春闺梦已老?女儿一醉到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