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内容简介 ------------ 内容简介 ------------ 第一卷 ------------ 第一章 陌生的女人 ------------ 第二章 杜家村旧事 ------------ 第三章 红砖房 “为那些死去的人祝福吧 把他们埋了 把他们还给泥土 ……”1 离开医院,胡克被京京带到城郊。 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京京指着远处,一幢红砖盖的二层楼房。 那是你们的家。京京伤感地说。 胡克顺着京京指的方向,默默地横穿大道。两棵干瘪的杨树,树根部至一米处,被漆成白色,委靡地立在路边。犹如死人,被深深地埋在泥中。 胡克从它们中间穿过,走到田埂上。大雨之后的田埂,布满人与动物的脚印,深深浅浅,延伸至红砖房。京京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止不住的哽咽,这多么像当年他们走出人们视线的一幕。 只是,物是人非。 只是,物是人非。 他推开门,头顶漱漱地掉下灰尘。屋里散发出难掩的霉菌味,“咳咳”京京在身后咳嗽起来。虽然是白天,阳光普照,但屋内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四下空气,潮湿混浊。 京京走到窗前,哗—— 窗帘被拉开,光线源源不断的涌进屋子。胡克惶惶不安,一切是那么熟悉,一切是那么遥远。大风吹过荒野,他们面面相觑,哆嗦不已。胡克感到有什么,正从记忆深处排山倒海的涌来,一切不可抗拒。 “这房子好像空了很久?”胡克从桌上,轻轻沾起一抹灰尘,喃喃念道。 “数月之前,你准备去旅行,带着你的太太,回到你们久违的故乡。你说,那里才是你们的家。这座雨水之城,我们脚下的每一块土地,乃至整个世界都不属于你们。只有那里,只有那里那才是你们的家。你们离家太久,想要回去,可没人认得回家的路。 “春分之日,你们收拾好行装,匆匆离开住所,踏上归乡之途。你没有跟我道别,就像当年你们走出教堂那般,没有任何交待。你离去之后,白天渐长,黑夜渐短。这座城市,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我坐在在电脑前,查阅我们的聊天记录,常常悸动大哭。这样无声地散场,比任何亲友的离去,更令人悲伤。网络背后的人,你深爱的朋友,或者恋人,都是一个虚构的存在。我们没有对方的电话,没有对方的地址,甚至很多人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假若有一日,你发现一个你要好的朋友(网友),已经很久没上线。你很可能认为,他们已经厌倦网络,悄然而去。事实上他们有可能,已经遭遇死亡或突如其来的变故。这样无法预知的事实,是最残酷的。朋友(网友)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是恋人。日子一天天过去,你依然没有回来,我不得不设想,你们已经遇害或死亡。要知道那是多么难挨的一段日子……” 京京在床沿坐下,低垂着头,十指交握。 最终,忍不住饮泣,瘦弱的双肩不停抖动。 胡克脑子里恍惚记得那么一幕。 有一个女人,就坐在这张床上,坐在京京现在坐的位置。低垂着头,十指交握,隐隐抽泣。那时候的床单,是单薄的白色,无力得让人窒息。有如,那个女人的眼泪般的绝望。阳光从窗**进来,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晃动,苍白彷徨。 “我们……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他们紧紧拥抱,女人如是说。 “不——”记忆中胡克痛苦地想要挣脱一切。 “要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我多么寂寞……”女人的身子,因绝望而更加冰凉。 胡克突然将她,推倒在床上。他们犹如猛兽般,撕裂对方的衣物,撕裂对方的身体,撕裂一切记忆。他们在疼痛里,不顾一切地**……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 时至夏天 阳光那样刺人 敲起鼓 为那些即将死去的人祝福 等他们死后 依旧把他们埋了 依旧把他们还给泥土 ……”2 胡克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京京。 一如抱着那个令他无比绝望的女人。 京京突然起身,绝望透顶地看着胡克。这样的紧紧相拥,她依然感到寂寞。 蓦然,她怒目相视:“你不会爱上我的。你爱的是她……” “……”胡克默然无语,京京说得没错。虽说他去失忆,但在潜意识里,他清楚的知道,他与床沿上坐着的另一个女人,感情非浅。这个女人,很有可能会是他的妻子。京京于他是陌生的,迫使他有些恐惧。他更明白,他永远无法爱上眼前这个女人。 “她跟你来自同一个世界,你永远属于她,她也将永远属于你。可惜,她承受不了这个世界的冷漠,选择离开。在无人可知的地方,生老病死,永远的孤独下去…… “现在的你,一定迫切地想知道,你们过去的种种。呵呵……失去记忆的人,还真是可悲……其实,我可以骗你,利用种种手段,成功的取代她。并以合法妻子的名义,与你生活在一起。而这一切可以永远的成为秘密。”京京苦笑,透露着凄凉与无奈。 “但你并没有这样做。”胡克一直惊讶于这个女人的直白,从她在医院出现那一刻。以情妇地身份出现,却不断向他提及过往,一再重申,他爱他的妻子。从她一系列反常行为看来,她并非是一个单纯的情妇。但他相信这个女人,事实上他除了相信她,别无选择。 “我现在有些后悔了。”京京嘴角透出一丝冷笑。“不过,我更不想做她的替身。来吧——我带你去一些地方,你会看到跟你过去,相关的一些事物。说不准,你会慢慢记起以前的事来。这些地方,都是你在网络上给我讲述的,你们甜蜜的过去。起初,我以为是你信口胡诌的,后来转念一想,像你们这样奇特的人,难免不会做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京京走出房间,向田野迈进。背对着胡克,脸上紧绷的表情松弛下来,挤出一丝狞笑。 可是,记得以前的事,有那么重要吗? 这话京京没有问出口,只是在心里,暗自嘲笑。 这一切可都是你,口口声声想要忘掉的。 人,真是反复无常的东西。 注:1、2:杨黎《节日之一》(《小杨与马丽》,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 ------------ 第四章 故事之一 ------------ 第五章 水中影像 ------------ 第六章 少女之一 ------------ 第七章 坟地梦境 ------------ 第八章 树桠上的世界 ------------ 第九章 蜡人像 暗夜沉沉,万籁俱寂。 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满地凄凉。 胡克躺在一张双人床上,身旁空空如也。 他翻过日记的扉页,之后是空白页面。连翻数页,依然如此。 他不厌其烦地翻页,如同翻过一段空白的岁月,天荒地老,地老天荒。而他,在这些冰冷的岁月中渐渐老去,终将老去…… 最后,他在页末处停下。 一些细小的文字,出现在页面的中央。歪歪倒倒,笔画纠结。显然,写得很仓促。 “一切即将结束 果真,如你所言 以死亡的方式,或者其他 夜正长,路正长……” 胡克裹紧被褥。在暗夜里,沉重地叹息。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那样绝望,那样冰凉。整个世界,乃至宇宙都变得阴冷,或者,事实如此? “我不愿尸体腐烂 请将它完整保存 更不愿与他 或他们躺在一起 如果,你记性不错 记得来博物馆探望我 带一束白色茉莉 就够了……” 又是白色茉莉,胡克默然,头有些轻微地疼痛。 他又一次想起,穿着黑色斗蓬的女人。 是的,又一次。 往事渐远,他茫然不知。 在高低瞑迷的梦境中沉浮,不知东西。 起初,他梦到一座塔。暗夜中,塔顶闪烁着昏暗的灯光,忽明忽灭,犹如鬼火。周围海水澎湃,波浪起伏。海风从遥远的地方袭来,衣角翻飞。 一只乌蓬船,在水面摇曳。 而,另一只乌蓬船,也在水面摇曳。 它们驶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朝向灯塔,一个背向而驰。 不变的是一样的漂泊,一样的沧桑。 梦境迷乱,他上了其中一艘船,在大海中摇曳。 很幸运,灯塔在前方,灯火明灭,他不会迷航。他在扑面而来的海风中,分辨出茉莉的芬芳,甘甜迷离。 背向的船只,早已没入黑暗,渐行渐远。 灯塔渐近,彼岸渐近。 他的船只,缓缓漂行,一直漂行…… 始终到达不了对岸。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又退了下来。 他又看到那个男人,坐在礁石之上,一动不动,宛若雕像。海水打湿他的裤腿,面目模糊。远处跑来一群小孩,大声地喊对岸的男人——爸爸。 其中一个,跟他有些神似。在人群中特立独行,默默地走到男人身边,坐下。 像大人一样沉思,眺望远方,目光坚定无比。 男人起身,默默地爬上灯塔。那个孩子尾随其后,总是在重复男人的动作。 最后,他们熄灭灯火。胡克迷失在大海之中,迷失在梦境之中。 梦境断续,他又辗转到城市。 车水马龙的街口,他左顾右盼,似乎是在等人。 天黑了,他等的人也没有出现。各种各样的灯光,开始闪闪烁烁。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一对情侣经过他身边,狐疑地看着他,又怏怏离去。 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后来,街上来往的路人,驻足观望。他们假装不经意走过,事实上是为了满足好奇,而刻意三番五次走过他面前。 有个毛头青年,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动。 “先生!有事?”胡克问道。 “没……没……”那人似乎得到证实,灰头土脸地离去。 路人开始纷纷散去,并一路小声讨论。甚至有人,频频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胡克。 胡克茫然不知所措,他转身向一位路过的大婶询问。 “那个,阿姨。你们究竟在看什么?” “没……没……”又一个人,灰头土脸地离去。 后来,有个带红领巾的小朋友,毫不忌讳地指着胡克,对他妈妈说道。 “妈妈。这个叔叔,跟博物馆里那个叔叔,好像丫。”语毕,他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尴尬地离开街口。红领巾小朋友边走边被训斥,委屈至极。 胡克决定放弃等候。 他决定到博物馆,一探究竟。 沿途他又成聚众的焦点。 路人指手划脚,窃窃私语,乐此不疲。 胡克不予理会。 很快,他明白为什么博物馆内的那个人,会引起如此巨大的轰动。 近郊的广告牌,和抵达该处的汽车,车身广告,无不打出这样的标语。 “热烈欢迎西安高仿真蜡人像入驻本市博物馆!” “本市博物馆热烈欢迎西安高仿真蜡人像入驻!” 形色各异的蜡人像,呈现在海报上。 其中一个是他,照片被放大,放在首位。肌肤光滑如玉,容貌无异。只是蜡人像,更具有诡异感,带有死亡的气息。 就像她一样,与生俱来,就拒绝与人类为伍。 总是穿着黑色斗蓬,像个亡灵般穿梭在这座城市。 胡克终于记起,他要等的人,正是穿着黑色斗蓬的女人。 他们隐秘的相约,去博物馆找蜡人师。女人非常想为自己,塑一尊蜡像。于是,胡克利用职位之便,替她约见了刚从西安来的华师父。 他们约好上午十点,在人群拥挤的街口见面。 谁知,胡克一直等到天黑,她都没有出现。 直到此时,胡克决定独身前往博物馆。 或许,女人临时决定,一个人去见华师父。 他经过博物馆大门的时候,门卫的老头儿,正在看一出革命剧。 战场硝烟弥漫,横尸遍野。老头想起那个远去的年代,属于他辉煌的年代,已经结束。不禁热泪盈眶,悲伤不已。以至于胡克,经过窗口,他都浑然不知。 胡克径直走向展厅,大门紧锁。 女人坐在台阶上,彷徨张望,苦苦等候。将整个身体,瑟缩在斗蓬之中。 胡克徐徐往前,女人忐忑不安地站了起来。 “我等你,很久了。”女人微微叹息,缓缓将手从斗蓬中伸了,手中的茉莉已经凋零。 “我也等你,很久了。”胡克,如实说道。 “在哪儿?”女人皱起眉头。 “街口。”胡克掏出钥匙,开门。 大厅顿时,灯火通明,如同暖春。 此时,胡克与女人,心情跌落谷底。脸色惨白,久久颤栗。 华师父,死了。 就死在展厅内的一尊蜡人像旁。 乱刀砍过,血内模糊。 胡克感到灭顶绝望,开始在梦境里挣扎。 他不愿深想,不愿接近真相。 此时,他多希望京京,由梦外将他叫醒。 然而,这一切不可能。 京京已然在楼下的小床沉睡,没人会叫醒他。 没人…… ------------ 第十章 彻底告别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那是夏末之时,雨水泛滥。 胡克刚从部队转业归乡,从一个陌生的地方,辗转至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政府将他分配往大展中学任教,领些微薄的薪水,借以度日。 那时,暴雨总是突如其来,大片大片地打落在瓦砾上。 他坐在一张木板床上,翻看一些枯燥至极的文艺理论,愈是枯燥愈好。雨水时常打湿他的书,他的头发。必要之时,他只挪动一下位置,直到整间屋子,再无一处容身。 这是学校分配的宿舍,也是,一些死去僧侣的课室。几个污渍斑斑,年深月久的蒲团,在积水中上浮。如同船只,在大海中漂泊航行。 胡克打开门,让这些蒲团,这些船只,随着积水一同涌向门外。 他缓缓褪去衣物,只留底裤。一头扎进,高涨的洪水之中。他缓缓游过男教师宿舍区,楼上的教师们,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探出头来,目瞪口呆。 胡克不予理会,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那些蒲团漂浮在四周。 转过狭长的拐角,前方茫然漂来一些衣物。女人的内衣、内裤、丝袜、高跟鞋…… 胡克抬起头来,女教师们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打着雨伞排成一排,忧心冲冲。更有人因为他的**,而面泛红潮,扭头走进屋内。 “喂!”有人在楼上高声喊道。 胡克迎向她的视线,脸色惨白。 “请你把那件黑色蕾丝内衣给我拾起来。”女教师故意对他高声喊道。 胡克游了过去,默然拾起内衣,交还给她。内心又一次被刺痛,女教师狡黠地笑着。 一切不曾改变。 胡克奋力游向,高墙旁的黄桷树。 缓缓爬到树桠,大风吹过,雨水更加猛烈。 他哆哆嗦嗦,哆哆嗦嗦。 他在树上一呆,就是一月。 他不愿从树上走下来,不愿回到人群中去。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高墙,一望无尽,悲伤至极。直到有一天,教导主任在大树下,喴他:“胡老师!雨季已经结束了,您还是下来上课吧!” 胡克置若惘闻。依然望着那堵高墙,上面似乎已经长满青苔。 教导主任无可奈何地叹息,怏怏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室里传来琴声。阳光照射,树叶斑驳,大地晦暗。胡克悠悠地回过神来,大声地“哦”了一声。群鸟惊飞,花瓣凋零。 他缓缓地爬下树来,回到宿舍里。 屋里,四周长满霉菌,味道异常难闻。而他,不以为意。弓着腰在床下,翻箱倒柜,乒乒乓乓。当他找到,需要的物品时。脸上露出罕有的笑容,诡异而悲凉。 这是他退伍的时候,从一个士官手中得到的,一把白色手枪。 这些日子,他在树上构思了,无数的杀人方法。其中以枪杀,最为简便,并且极易隐藏。 很可惜,他还没有详细的计划,他还需要再周密一些。于是,每天除却上课外,他就爬到黄桷树上,呆呆仰望高墙。偶尔,他会低下头,用无限悲伤的神情,看着树下走过的人们。 他要挑选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人成为他——替罪的羔羊。 时光漫长,他在树上苦苦等候半年,也没人愿意从树下走过。他有些心灰意冷,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选,供他参考。最后,他不得不降低要求。 只要第一个开口,同他讲话的人,便是他的替罪羔羊。 有一个灰暗的黄昏,一个少女站在树下。与他对望良久。 突然,少女喃喃念道:“你真是可怜。” 他如遭电击,久久难以置信。胡克为少女,感到无比地惋惜。而此时,树下的少女茫然不知,正为树上这个奇怪的男人,悸动不已。 两人各怀心事地坐在树桠上,一语不发。 太阳照耀山河大地,却照亮不了,他们的内心。 又一个雨季到来,城市被雨水淹没。 天总是突如其来地变黑,与暗夜无异。人们躲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学校停课,几乎所有教师和学生,都收拾衣物回老家。只有少女不肯离去,久久在树下徘徊,等待胡克出现。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坐在那高高的树桠上。 雨水冲刷过的树木,有一种新生的味道。胡克望向高墙之外,太阳明晃。 “我要走了。”他淡淡地对少女说道。 少女久久沉默,内心纠痛难当,她的初恋呵,就要离去。她不能阻止,无力阻止。于是,她在风中扬起苍白的脸,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一些。 “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薇儿。” 胡克默然点头,无限感伤。 我们活在这世上,势必会辜负一些人。 我们活在这世上,势必会被一些人辜负。 音乐室里有人在弹奏伤感的曲子,时光在冰凉的琴声中老去。 他们面面相觑,噘叹不已。 胡克在心里,默默喊道:再见,薇儿! 此后,胡克果真离开了大展中学,再也没有出现在薇儿面前。 在附近的村子,找了个房子,居住下来。终日,坐在屋内,把玩白色手枪,等候一个最佳时机,一个最佳方案。终于,机会来了。一日,教导主任致电。要将一些年终奖金,提前分发给他,让他速回大展中学。 这天,他起得比往常更早。天色泛白,他就徒步赶往城市。沿途毫不掩饰,愉悦的心情,路人稀少。然而因为他的出现,路人更加稀少。 抵达大展中学时,已是下午四点半。 他没有去教导处,而是径直赶往音乐室。学生们正在上最后一节课。 薇儿坐在靠墙的位置,将头发高高盘起。张开嘴,跟着老师轻唱。茫然不知,有人在屋外注视着她。这时老师示意,他们停止歌唱。坐到钢琴前,如痴如醉地弹奏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序奏曲》。脸上一片祥和,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颇有深意地笑着。 突然,薇儿大喊一声。一只蜘蛛钻到她的私处,其痒难当。 老师暴努的揪住她,拉扯至钢琴边罚站。薇儿背靠着墙,那只蜘蛛,缓缓爬过她的身体。引起她阵阵颤栗。此时,有人从墙外扒开,一个小洞,递进来一只白色手枪。 这个人正是胡克。 彼时的薇儿,毫不知情。 当音乐老师狠狠刮她耳光时,她顺手举起白色手枪。瞄准她的心脏,手颤抖不已。突然,枪声从侧面响起,众人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奔跑。 薇儿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良久,她转身跑向暗道,发疯似地奔跑…… 胡克收拾好枪支,混在人群中,悄然离去。 胡克再次在心里,默默喊道:薇儿!再见。 这次是彻底的告别。 彻底。 ------------ 第十一章 被遗忘的姓名 ------------ 第十二章 ?梦幻泡影 ------------ 第十三章 黑色风衣 幽暗的黄昏,世界犹如墓穴,缓缓闭合。 胡克在残余的光亮中醒来,依旧是入睡前的大床,依旧空空如也。 京京坐在窗前,目光深远地望着田野。一群驯养的鸽子,悠然扑打着翅膀从窗前飞过。一眨眼间,天这就么黑了,他们措手不及。 “你醒了?”京京转过脸,脸色苍白。 “嗯。”胡克掀开被子,手背上的掐痕,又多了一道。 他轻轻地摩挲着手背,望着京京很是落寞的脸。四目交接,胡克微微一震。蓦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京京的长发没有像往日一样,高高盘起,而是随意垂在胸前,微微曲卷。赤祼的脚踝,隐现在黑色风衣之外,有种不可名状之美,令人窒息。 胡克久久地注视着她,一语不发。京京的样貌,一如往昔,没有变丑,也没有变得更美。他与她之间,始终陌生。那么,这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 思及此处,他又一次审视着京京,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京京看着有些失神的胡克,淡淡一笑。从窗台上站了起来,“啪”的一声,按亮屋内的灯。灯光不太强烈,似有若无地照着屋子。她走到床头,轻轻地转动着身体,一圈又一圈,犹如跳芭蕾。黑色风衣瞬间散开,如展翅的大鸟。 黑色风衣旋转,旋转,一直旋转。 衣角拂过胡克的脸庞,又是一阵轻微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紧闭双眼,并有些颤动。不知过了多久,京京终于停下来,连连喘息。 “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我很不一样呢?”京京突然出声问道。 胡克迟疑地点点头。 “其实,我没有变得不同。”京京有些失望,紧接着说道:“只是换了件外套,你感到新鲜而已。” “不。这样的你很迷人。”胡克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轻轻握起京京的手。 他们的手,一样的冰凉。京京更加惨然,悲凉地问道:“因为这件外套?” 胡克可否置地点点头,京京将手抽了回来。缓缓褪去大衣,走到床沿坐下。她仰起脸,看着一脸茫然的胡克,又轻笑了起来: “是她。一直是她。始终是她。” “她?”胡克喃喃重复。 “是的,她。”京京苦笑,仰起的脸,晶莹闪烁。“也就是你的妻子。这件风衣属于她,这样的迷人属于她,这一切的一切都属于她。” 胡克僵直着身子,呼吸痛楚。 “我以为时间的流逝,迫使你离那段时光愈来愈远。没想到……”京京注视着胡克,轻轻叹息:“你说,她喜欢在日落之时,坐在窗前。举目眺望,连绵的大山,和渐渐压抑的天空。一些不知明的鸟,在昏黄的光线里飞翔。她一坐就是很久,疲累的时候,就靠着窗户小睡。直到夜晚,凉风丝丝,她才悠悠转醒。” 胡克哽咽的转身,望着月光射过的窗台,目光冰凉。 “有一回,你下班回家。她就在这窗台上,沉沉睡去。你没有叫醒她,只是坐在这里很久,很久。夜更黑了,在天空的一声巨响中。你们双双回神,窗外五彩斑斓的烟火,瞬间已逝。她站了起来,面对着窗外,面对着大风。黑色风衣就这么张开,随风摆动。烟火变幻,你内心激荡不已。冲过去由身后,紧紧搂住你的妻子。” 胡克恍然明白,京京为何如此悲伤。原来,京京只是照着他的喜好,刻意的装扮。 “你们在风里久久拥抱,烟火渐泯。那一刻,你深深地感受到,你依然深爱着她。这种深刻包括,她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她对这个世界的报复。她在这个世界,始终孤独。尽管你一直陪伴她,尽管你们很相爱,孤独无可避免。” 京京停了下来,疑惑地说道:“我真不明白,既然这个世界不属于她,她为什么又不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她的世界,她真的就能够不悲伤?” “或许,正因为她知道,即使她回去原来的世界,一切依然无法改变,才如此绝望。毕竟,随着时光流逝,原来已经不是原来。”胡克淡然回应。 “那她可以选择更直接的方式,进行了断。” “生比死困难许多。她不愿这么放过自己!”胡克十分笃定。 京京有些吃惊,自胡克从医院醒来,一切都是疑惑不定的。如今反应激烈,不同寻常。 “你果然很了解她。”京京轻笑,把玩长发。“当初你不如现在笃定,还是被左右过。你终日见她郁郁寡欢,又总彻头彻尾的绝望。曾有过杀掉她的念头,你认为这是她最好的解脱方式。” “我杀了她?”胡克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你没有,你只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京京抓起胡克的手,紧紧握住。 “那我的妻子现在何处?”他内心隐隐不安。 “我不知道。”京京咬牙道。 “不知道?”胡克喃喃重复。 “是的。我不知道。我们约定见面的时间,是经过精心安排的。这段时间,她正好外出,归期未定。我曾问过你,她去哪里。你沉默许久后,敲下“不远”。喜欢你很多年,能够再度见面,我自然对这些小事避而不谈。直到,你发生意外,我们在医“正式”见面。” “这么说来,她会回来?”胡克期许。 京京沉默片刻:“幸许。” 胡克坐在床沿,默黙无言。 良久,京京有些生气,起身走出房门,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 很快,她又重新回来。 胡克依然坐在床沿,双手支撑着脑袋,陷入迷茫之中。 京京将手里的木盒子,递到他眼前。胡克放下手肘,忐忑不安地接过盒子。盒子上的小铜锁,锈迹斑驳。胡克轻轻握住小铜锁,久久迟疑。 “打开它。”京京命令。 胡克将眉头锁得更紧,有些颤抖。他明白京京的意图,但当他将要面对过去之时,他隐隐不安。或许,京京是对的,不记得一些人和事,是幸福的。 近段时日,在京京的描述下,在残破的梦境里。他切切感受到那个女人,留下天荒地老的冰凉与绝望。这个女人,总是绝望,总是让人恐惧。而他却不能否认,十分想念这个女人,即使他不记得一切,也迫切地渴望,与她重逢。 他必须起起她。 必须。 ------------ 第十四章 像具尸体般躺着 (上) 烈日和飞行的大鸟,令胡克想起一些远去的事情。 胡克在茫然的天际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日。一场风雨来临之前,他蓦然在旷野停下脚步。在压低的天空下,缓缓抬起头。 天空尚在,世界尚在,一切如旧。 狂风就这么刮来,他没有阻挡,也无力阻挡。 踌躇片刻,他又开始挪动脚步,逆风而行。 他追寻大鸟,在旷野里持久奔跑。离最初之地,愈来愈远。乘搭的那辆开往重庆的公共汽车,也没了踪影。这广阔的天地里,他不知该何去何从,又不愿停在原地。 天完全黑尽,风雨就快来临。 胡克逆风艰难前行。走过一段较为平坦的小道,他突然拐进了树林,沿着蜿蜒的山道,往高处攀爬。一些石子从高处,滑落下来,匝落在他身上,不痛不痒。他深知这些石子,无法杀死他,依然黙然前行。如果可以,他希望有更温柔的方式,让他死去。比如,这场大雨汇聚成水流,将他送往远方,人迹罕至之地。而他在这涌动的水流中,缓缓睡去。 大雨滂沱,噼噼叭叭,晌彻夜晚。 他沿着石壁,走进山洞之内。雨水已经大量聚集,湍湍流往洞外。头顶上的石壁,叭嗒叭嗒地滴下水珠,砸落到水流中。滴水声久久回荡,犹如年代久远的硬咽。 胡克心下一紧,蓦然,悲伤不已。 狭长的山洞中,他攀着石壁,淌着水流,徐徐前行。不久,脚下的水,愈来愈浅。空间似乎也比之前大了许多。他意识到,已至洞底,便找了一个平坦之地,躺了下来。 像具尸体般躺着,一动不动。 虽然他的意识清醒,但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会这么躺下来。 不在这里,就在别处。 恍惚中在人在喊,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更清晰。 胡克挣扎良久,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失望至极。 “终于,找到你了。”来人不由分说的,将胡克从石台上扶了起来。 胡克悲凉地注视着对方,良久,轻声叹息。 “我们还以为你,已经遇难。”杜雷紧皱眉头,停顿一下,又说:“幸好。” 胡克苦笑,站了起来,反问道:“我们?” “是的,我们。”杜雷肯定地点点头,“我本来是打算在龙潭镇,等这班车来,与你讲述第二个故事。孰料等了整整一周,这班车也没来。第二天,我便往回走,当天中午赶到丰都镇。那天是赶集,热闹非凡。我在一家面包店的长凳上坐着,等候班车。 “面包店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两人在屋里,对坐着打扑克牌,相互之间没有对话。两人都阴沉着脸,想必是因为生意萧条。那天的天气,十分奇怪。十点左右,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过一点,天突然阴云密布,像是快垮掉。夫妻两人,从桌侧缓缓起身,走到店门口,左顾右盼。两人的脸,更加阴沉。 “街边突然鼓锣打鼓,一行人从街尾走来。两夫妻脸色稍见好转,于是,两人开始谈论起来。据他们所说,这鼓锣打鼓,欢天喜地的队伍,是奔丧的队伍。他们当地的风俗,亲人死后,活着的人要庆祝,不能悲伤。好比通常的婚嫁,人人都要欢天喜地,如果大哭或者其他是忌讳。在丰都镇,奔丧一如婚嫁,悲伤和大哭都是忌讳。 “奔丧的队伍,缓慢而热烈地经过面包店门口。两夫妻向走在前排的亲人家属,致以祝福地微笑。待队伍远走,他们脸色重新暗淡下来。男人突然谈起死者,有些嘲讽。死者是花圈店的老板,镇上所有人的棺材都是他做的。半年前,他来面包店,买了些酥饼。说是要峨嵋山,找最好的木材,给自己做副棺材。谁知一去,音信杳杳。几天前,有人运送了一批木材到镇上,并带有口信,说老板已在返乡的车上,就快到家。亲人们眼巴巴,坐在门口的长登上等候。结果,他们盼到的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和一些上等的木材。死者所搭的汽车,在山道上滑了一下,险些翻落山间。死者当时,直接从车窗跳了下去,活活摔死了。” “他真不走运!”胡克感叹。 “不,他是故意跳下去了。”杜雷惊呼道。 “故意?”胡克有些疑惑。 “他突然发现,制作棺材的技法,已经被遗忘。悲愤之极,便跳出窗口。”杜雷叹气,接着说道:“其实他是不敢相信,长久的挣扎与努力,都是徙劳。” 胡克默然无语,眼神暗淡下来。暗想,又有谁不是徒劳? “我听闻这些事情,突然想起这里山高地湿,班车迟迟不来,莫不是出事了?于是,又匆匆赶往上一个小镇。”杜雷眉宇纠结,神情极为焦虑:“当时,我多么害怕,你会遭遇不测。” 胡克有些漫不经心,四处走动。手指拂过冰凉的石壁,一处又一处。 “果然,我找到班车时,你已经不在车上。车子就停在旷野,整整一车的人,就那么坐着等候。司机大叔说那天,你突然拍打车门,狂奔而去。他们就停在原地,一直等着你回去。你离去那天,正好狂风暴雨。他们猜想,你可能已经遇难了,或者是永远回不来了。” “那他们还等在那里?”胡克惊疑。 “是的。他们即使知道你不会回来,也这么等着。虽然他们也不明原因。” 杜雷很是落寞。 “就像当年,蓝蓝讲述的那个故事。” ------------ 第十四章 像具尸体般躺着 (下) “那天,你讲完故事后。蓝蓝枕着翼龙的脖子,平躺在地上。仰望着满天星斗,指着其中一颗说。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住在那里。 “在那里生活的人们,永远在阴冷和炽热的大地上行走。冬夏两季循环交替,夏天过去,又是冬天。深山里树木,以及壮硕的植物,进入休眠期,等待下一个夏季来临,周而复始。 “但,这是一个远离死亡与衰老的星球。人的生长期,在二十五岁停止。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繁衍子嗣,年复一年。蓝蓝出生那一年,山林、深谷、旷野,举目四望,都是密密匝匝的人群。经过数代的繁衍之后,亲人们分别重逢,再次分别,又再次重逢。以至于最后,愈来愈陌生。子孙遇到先祖,互不相识,匆匆擦肩。他们血脉相连,却始终陌生。 “蓝蓝家门口有条奔腾不息的河流,由南到北,没有尽头。她常常爬到河边的大树上,遥望远方。一坐就是一整天,起初父母会在大树下,喊她的名字。蓝蓝在树上置若罔闻,依然遥望远方。父母无可奈何地离去,从此不再喊她。于是,蓝蓝一直坐到深夜,甚至更久。直到下面传来,婴孩哭天抢地的叫喊,她才缓缓从树上爬下来。 “回到家里,蓝蓝坐在床边,轻轻地推着摇篮。嘴里哼唱着,一些不着调的曲子。内心渐渐冰凉,神情沮丧地抚摸着,婴儿的脸庞。蓦然,她变得面目凶狠,愤愤然的咒骂婴孩。她憎恨身边所有的人,厌倦一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父母、兄弟、夫妻、姐妹,这种貌似亲密的关系,事实上依然是由,陌生的两个人构成,互不相容。她迫切地想逃离,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踌躇良久,她深深叹息,转身而去。 “机会终于来临……”杜雷全力握紧拳头,笑得极为诡异。 “那是在炎炎烈日的夏季,蓝蓝坐在树桠上,目光落向远方。如往常一样,陷入自己的世界之中。蝉隐匿在树中,发出死亡般的惊叫。蓦然,人们在大地上疯狂地奔跑,极力呐喊。蓝蓝回过神来,观望从树下跑过的人们。他们极尽喜悦的跳到河里,一次又一次。死寂阴沉的星球,突然热烈起来。蓝蓝有些无所适从,她从树上爬下来,混在人群中,但不呼喊。人群推动着她,不断向前。一波波的呐喊,高呼着毁灭,极尽欢腾。 “远离死亡与衰老,使他们久久存在于世,犹如巨石、河流、大山一般。星球的毁灭,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一死。他们为这一死期许已久,如释重负。只有蓝蓝,只有蓝蓝,显得极为沮丧。她的生活尚未开始,却要结束。她恍恍惚惚,沿着河岸往回走。远远地,她看到父母并肩站在门口,父亲抱着婴孩。他们在向她挥手,喊着她的名字。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母亲突然伸出手,抚摸她的头,一遍又一遍。良久,父亲将怀里的婴孩,递给蓝蓝。大手搭在蓝蓝的肩头,眼神无比坚定。他说,带他走。 “蓝蓝茫然四顾,人们相互亲吻拥抱。在苍茫的天空下,伸长脖子,仰望太阳,犹如待死之将。有人预言,这颗星球,这个世界,会在砰然巨响中结束,一切成烟。永不轮回的人们,对此深信不已,他们迫切地需要死亡,需要毁灭。他们即使知道,这只是个预言,也这么期待和深信着。 “蓝蓝感觉有大风,在耳边呼啸。在炎炎夏日,这风是那么荒凉,令人感到沮丧。怀中的婴孩,睁眼看着人世,一筹莫展。蓝蓝再次抬头,父母已经走远,缓缓涌入人群。他们回头微笑,母亲张着嘴,说着什么。她想,大概是要她照顾弟弟,告别之类的话。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蓝蓝有些哽咽。她就要离开这里,如愿以偿,可她依然忧伤。婴孩似乎觉察到异样,号啕大哭,在蓝蓝怀里,极力挣扎。蓝蓝脚步踉跄,向前走去。只是,这太阳更阴冷……” 杜雷停了下来,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悲伤不已。 “很有意思的故事。”胡克莞尔,“我很喜欢。” “这么非凡的想象力,简直跟你如出一辄。”杜雷感叹。“而且,你们的故事极为相似。” “相似?”胡克问道。 “不知是蓝蓝,故意按照你的故事编造,还是你们真的不谋而合。”杜雷望着洞顶,遥想往事。“蓝蓝以为一切,会变得不同。谁知这样的变化,令她更加沮丧和绝望。起初,她过得十分愉快。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弟弟始终躺在摇篮中,身体依然那么小,吱吱呀呀,说不出半句话。蓝蓝终于明白,弟弟是无法长大的。而她,更是无法衰老和死亡。二十五岁,最后一天夜里。她躺在床上,身体渐渐缩小,愈来愈小。最终,变回婴孩初生模样。” “不必停留在二十五岁,对蓝蓝来讲或许是一种解脱。”胡克喃喃说道。 “解脱?”杜雷轻笑,“她是不必停留在二十五岁,可以重新开始人生。但,她一切的记忆,并未随着她还童,而消失殆尽。相反,她的记忆,将永远存在在她往后的生活里。” 闻言,胡克久久无法言语,忧心冲冲。 “不必感伤,这只是一个故事。”杜雷宽慰道, 胡克点点头。 “蓝蓝故事中的弟弟,正是你故事中小花的弟弟。不过,蓝蓝的故事,不如你的精彩。”语毕,杜雷嘿嘿低笑起来,在空荡的山洞内,显得极为诡异。 “走吧。”胡克沉沉地喊道。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 狭长的山洞内,只有长久的静默。 他们在洞口分别。 杜雷要赶到更远的地方,在那里等候胡克的到来。 这一次在龙潭镇的等候落空,十分遗憾。他决定重来一次。 胡克漠然注视着旷野,杜雷很快消失。 他蹲了下来,再也抑制不住。 彻头彻尾地大哭。 声音洪亮。 ------------ 第十五章 守候者 胡克与京京坐在床沿,面泛忧色。 木盒摊在胡克手心,他们望着小铜锁,一筹莫展。 他若有所思,望向窗户旁悬挂的铁锤。他很想使用暴力,将盒子敲碎。但想到他的妻子,就变得迟疑。握着小铜锁的手,愈来愈冰凉。 京京轻轻拖起胡克的手,对着木盒喃喃念道:“小东西。你可真不让人省心。”语毕,她看向胡克,微笑道:“或许,有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谁?”胡克疑惑道。 “锁匠。”京京懒懒地说道。 “锁匠?”胡克恍然大悟。 “是的。不过,据我所知,要十几里外才有市集。”京京将胡克的手,放回他的膝盖位置。 “是有些远。”胡克沉吟片刻:“那么,我们明早就动身。” “好。”京京应允,侧身躺下。 白净的月光,冷冷的照着屋子。胡克宽大的后背,在月光中格外阴冷。 京京望着他,很久很久。他们在狭小的房间内,再次沉默。她很想贴在胡克的后背,彼此依靠。可躺了很久,她都没有起身。她是知道的,他们的身体可以紧紧依靠,但精神上不能,永远不能。京京叹息着,很是悲哀。 不久,胡克缓缓起身,将衬衣的衣领,高高竖起。 关灯,下楼。 京京拉过被子,覆在冰凉的身体上。 她想,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 隔日,黎明时分,他们便出发。 天色微明,远处村落,在一片蒙雾之中。 他们小心翼翼穿过田埂与小树林,沿着公路的右侧,缓缓前行。 “我很久没像这样走路。”京京突然感叹道,“从前,我常常在屋子里,一呆就是一整天。然而,这一切终于还是改变了。” “改变未偿不是一样好事。”胡克安慰道。 “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京京喃喃说道,声音有些干哑。 “因为我?”胡克愣怔怔地注视着京京。 “你说在黄昏时,从屋里走出去。沿着一条道路,一直走下去。直到世界最后一道光线消失,才重新返回。这样像是死过一次的人,又重回来,生活将变得不同。”京京脸上淡然的笑容背后,总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胡克默然无语,只是徐徐向前走去。 “在那个夏季傍晚,我走出屋子,沿着大道走下去。天黑之后,重新回来。似乎真如你所说,有种不一样的感觉。”京京目光突然变得冰冷,“很可惜,夏季过去之后。我再也不愿走出屋子。” “为什么?”胡克有些隐隐不安。 “虚侫的希望,更令我沮丧。” 闻言,胡克停驻脚步,心情沉重。似乎被人勒住脖子,悬吊起来,久久不能呼吸。然而,京京发出的轻笑,让胡克更加悲哀。 “你看。”京京突然惊叫。 胡克随着京京手势望去,呆若木鸡。 他们正对面是高大的墙,延伸至远方。 墙上绘有原始森林,密密匝匝的树林与草从间,有恐龙撕杀、行走。广阔的天空中,翼龙扑打着翅膀飞过。这些恐龙冰冷的杵在那里,有一种腐旧的气息。宛若在另一个世纪里,漠然注视着行人。 “这是什么?”胡克看着这些恐龙,久久颤栗。 “恐龙。”京京喃喃地说。“集市就在恐龙博物馆附近,这些大概是宣传广告。” “我们走吧。”胡克转过身,轻轻拉起京京的手。 一路上,他们不再说话,各自沉思。 困倦的午后,人们纷纷散去。萧条的街道,徒留一些生意人,显得很冷清。 锁匠的小摊,在集市的末尾。胡克与京京找到他时,他正靠着柜子打盹,花白的胡子,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深褐色的脸上,纹理清晰。 “大爷。”胡克轻声唤道。 锁匠酣然沉醉的梦里。 胡克不得不提高嗓门,又一次喊他。 锁匠皱起眉头,依然没有醒来。 京京轻轻摇晃着老人的身体。 锁匠极不甘愿,从梦中醒来。但,终于还是醒来。他茫然地看着这个世界,良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大爷。”胡克再次喊道。 锁匠漠然不语,仰起脸庞,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 “我想打开这把锁。”胡克指了指,手中的木盒。 锁匠注视胡克的眼神,很是奇怪。但目光又没在胡克脸上,停留太久。只是从胡克手中,接过木盒。一把捏住小铜锁,用小铁锤敲打了几下。蓦然,他扯出一丝笑意,极为诡异。拿起细小的铁勾,对准锁眼通络起来。 胡克抬眼望去,几十米外,有幢红色建筑。样子十分古怪。远远看去,似乎死气沉沉。京京觉察出胡克的异样,惴惴不安地望向那幢建筑。 “你终于来了。”锁匠突然开口说道,声音粗嘎。 胡克心下一沉,转过身来。 锁匠停下手中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向胡克:“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胡克现次打量锁匠,脸色惨白。这张深褐色的脸,正是他在水池里,见过那张陌生的脸。只是眼前这个人更老,不易辨认。但胡克心里,非常笃定。这是同一个人。 “我真怕自己老死,不能等到你。”锁匠从位置上站起来,活动着僵硬的身体。 “你等我?”胡克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的。”锁匠面向胡克微笑,“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没有错。” “你是?”胡克颤声问道。 “你不记得我了?”锁匠瞪圆眼睛,看着胡克。 “很抱歉。我出过一次车祸,丧失了所有记忆。”胡克尴尬地说道。 锁匠的眼神暗淡下来,有些失望:“噢。没关系。” 锁匠又坐了下来,直直看着木盒发呆,遥想往事。 良久,胡克打破沉寂。 “你说在这里等我,是怎么一回事?” 锁匠叹道:“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博物馆里做门卫。你瞧。就在那里。”他指着那幢红色建筑,伤感至极。 “在那个小小的门卫室,一台彩电陪我度日。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安宁的一段时光。没有期待,亦没有失望。然而,有一天夜里,你形色匆匆从我窗前经过。不久,你又折了回来,趴在窗口喃喃念着,你一定会回来的。其实,你也不是在对我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 “当时,我竟然鬼使神差点了头。从那时起,我似乎再也不得安宁。像年轻时做卧底一样,有了新的任务,有了新的使命。我再一次的被人重视。我很是感激你,所以,决定等你。”锁匠说完时,眼里盈满喜悦的泪水。 锁匠摩挲着木盒,十分欣慰的笑着。 一阵风卷过街道,锁匠如枯木般,向地上倒去。 京京蹲下去,试探他的呼吸。 “他死了。”她声音哽咽。 胡克将锁匠扶起,安坐在椅子上。 拿起桌上的木盒,向锁匠深深鞠躬。 然后,拉起京京,向远处走去。 徒留锁匠,在萧条冷清大街。 微笑。 ------------ 待修改 ------------ 第一章 爸爸,爸爸 一连数日的大雨结束之后,阳光再次普照。 胡克脸上冰冷的泪水,渐渐蒸发。他缓缓起身,向公共汽车停驻的方向走去。 车窗上的雨水,干得不够彻底,正在缓缓流向内心深处。胡克靠在椅背上,想起当初搭上这辆车的情景。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在那个久久颤栗的黑夜,他不顾一切逃离。 良久,他闭上眼,紧紧搂住自己的身体,轻轻颤抖。 “嗨。”有人从后排起身,缓缓走到他跟前。 照射在胡克身上的阳光,被人影阻隔。他有些惶恐地睁开眼。 一个年轻的女子,低着头侧对他。齐肩的碎发,遮去她大半个脸,只露出淡紫色的唇瓣,很是性感。蓦然,她轻笑着,裂开的唇瓣,宛如夜里绽开的花朵,紧紧揪住人心。 “请问,我可以坐在你身边么?” 她扬了扬头,胡克看到她的眼睛时,有些失望。单眼皮女生,斜视他时,有一种凛冽的伤痛。胡克来不急细想,点点头。 “谢谢。”她又笑了,唇瓣再次裂开。 胡克有些窒息,侧过脸,不再看她。 “你从大山里来的?”女子好奇的问道。 “啊?”胡克茫然不知。 女子指了指胡克的鞋,又道:“我是看到泥土,又嗅到树木的气息。才这样猜想。” “你猜对了。我刚从大山出来。” 胡克扯动嘴角,像是一笑置之。 “真巧。我也是刚从山里来的。”女子蹬了蹬脚上的泥土,接着说道:“我很喜欢大山,并且居住在大山之内。山里静谧的气息,很适合喜欢孤独的人们生活。” “言下之意,你也是个喜欢孤独的人?”胡克问道。 “原则上是。但事实上,我又是个惧怕孤独的人。”女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垂下眼睑,自顾自地说道:“幸好一直以来有木木陪着我。” 这时,胡克打开车窗。泥土混合着水雨的气息,刺鼻的新鲜瞬间袭来。女子闭上眼睛,轻轻呼吸着这空气。良久,她靠在椅背上,喃喃开口:“很久以前,我跟爸爸就生活在大山里。石洞就是我们的家,爸爸把坚硬的石头,凿成床、桌子、凳子、衣柜、窗户、花瓶等生活用品。就像小时候看的那部动画片《摩登原始人》一样,我们完全生活在一个石器时代。可爸爸做的这些,远比动画片里艺术得多。木木就是最好的证明,它是爸爸创造出最棒的艺术品。” 说着说着,女子又变得忧伤起来:“可惜爸爸一直不太喜欢它。” “为什么?”胡克好奇地问道。 “因为它是一匹石头做的马。”女子轻轻侧脸,很是悲伤的说:“木木最大的悲哀,就是它是马。如果它是石头做的牛、老虎、野狼、驴之类的其他动物,爸爸就不会如此恨它了。” “嗯。”胡克实在想不出,马有什么可恨之处。 女子突然抚摸起自己的大腿,假想着那就是木木,动作很是轻柔。 “你们为什么要生活在大山里?”胡克想起自己躺在石洞里,面对着四周坚硬的石头,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冰凉。他其实是有些不寒而栗的,要在一个阴冷之地生活,并与世隔绝,那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闻言,女子突然愣住,瞪大双眼,眼泪缓缓流出。 “这一切都是因为爸爸,因为爸爸啊……”女子说到“爸爸”时,声音更加哽咽,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爸爸……爸爸……我爱你……” 胡克轻轻捏着女子的肩膀,算是安慰。 “不。不是这样。”女子突然悲怆地喊道:“我恨他,他是个懦弱之人。” “非常懦弱。”她喃喃重复着,喃喃地。 往事总是让人悲伤。 胡克皱起眉头,心里暗想。不知不觉,他的身体愈发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似乎缓过来了。 她将头发夹在耳朵后面,又扯开嘴角笑着:“很可笑吧?可那都是真的。他是在文化大革命时代,牺牲的一代人。年幼家境贫寒,只念过两天书。识字不多,就连自己名字,也写得歪歪倒倒。正是因为缺乏人类需要的知识与文明,他没能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相反,成了卑贱的搬运工人。在港口码头,如马匹般驮着沉重的货物与尊严,从清晨走到暮晚。他在人前抬不起头,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当我们还生活在城市的时候,他总是喝很多的酒。酒醉后把脸埋在手掌之中,谩骂着这个荒唐的世界,谩骂着身边的人们,更多的是感到屈辱。 “没人能够忍受他,亲戚们借钱给他渡日,背地里却偷偷地恨他,鄙视他。他是知道的,也是清醒的。唯一能够忍受他的人,是他的妻子。他时常骂她,动辄以死相威胁。但终于,他的妻子倒了下来,死在那个冷冰冰的床上。身体比脸上的笑容更为僵硬。他终于不再吵闹,变得沉默寡言。他终于接受自己卑贱的命运,不再为了麻痹自己而嗜酒。他也终于明白,只要他存在于这个世界,身边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他卑贱的生活与耻辱的过去。他只能到与世隔绝的地方,才能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那个夏日的午后,他抱起我,轻柔却充满希望地说,晓晓,我们去开始新的生活,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胡克惊愕道:“那不是很好么?” 女子沉思片刻,接着说道:“我想你是对的。要是爸爸能平和的对待木木,或许他就可以摆脱以前的生活。但他始终不能。木木成形那一天,爸爸陷入了一种焦灼状态。握着铁锤的手,不停颤动。他瞪大双眼,注视着这匹小石马。蓦然,他发疯似地,将铁锤狠狠砸在木木脑袋上。我大喊‘爸爸,我喜欢它’,他听见以后渐近平息,望向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绝望……” 胡克闻言,悄然变色。有什么东西,正梗在他的胸口。他很清楚晓晓父亲的绝望,正是因为他永远不能摆脱记忆。不论他是生活在杂闹的城市,还是隔世隐居,过去就是一道疤痕。总是有人或物,有意无意地撕裂它。他们总能这样。 “他是想起过去了吧?”胡克忍不住问道。 “是的。”晓晓很是忧伤。 她再次用手,温柔的抚摸自己的大腿。 就像抚摸一匹马。 ------------ 第二章 荒山养鸽人 (上) 那天,离开锁匠所在街道,胡克拉着京京走了很久。 他们走过街道,钻过密林,穿行在茫茫的原野之上。胡克愈走愈恍惚,凉风卷过树林,四周弥漫着尘埃。忽然之间,胡克似乎嗅到亿万前年,大地厚重的气息,宛如落叶在泥土里腐烂、消逝,所带来时光的气息。 他轻轻皱起眉头,紧握住京京的手。 他不得不承认,他记起那个日光绚烂,人世太平之日。沉寂的教堂,他与一个女人**着上身,手挽手地走进教堂。他们赤脚走在红地毯上,目光坚定地望向地毯另一端开启的门。他们缓缓地,缓缓地走出人们的视线。 他们沉默地走过街道,钻过密林,穿行在茫茫的原野之上。 天空高远,远离人间。不知何时,身边亲密挽着他的女子,他亲爱的人,悄然而去,杳无音信。唯余胡克在这苍茫的人世间,空旷的原野上,与影子为伴,孤苦无依。 胡克喉头一阵哽咽。 亲爱的人,你在哪里? 胡克在暮色中仰起头,望着远处出天空,大喊一声。声音穿透云层,穿越山野,进入到人们心里,久久回荡。人们纷纷沉下脸来,焦虑不安。 京京看着胡克在暮色中的剪影,一阵悲凉。她知道此刻,胡克不在这里,而她只能紧紧的拽住他的手,保持他们唯一的联系。 良久,那群被驯养的鸽子,再次从他们头顶掠过。 当他们抬头的时候,一眼就认出那群鸽子,也恰好看到天色尽黑。 “天黑了,我们可以去哪里?”京京有些担忧。 “嗯。”胡克沉吟一声,随即说道:“我们沿着鸽子走的方向走吧,或许,它们的主人住得不远。” 京京点点头,更加不安地拽紧胡克。 约莫走了一个钟头,前方隐隐约约,有灯火闪烁。 京京兴奋地喊道:“你瞧。前面果然有人。” 他们站在篱笆前,探头向里面张望。一盏四十瓦的电灯泡,萎靡地悬挂在屋子中间,十分诡异。胡克上前推开院门,灰尘仆仆,嘎吱作响。阁楼上的鸽群,咕咕叫唤。屋子中间突然出现人影,那人在屋内警剔地喊道:“谁,谁在外面?” “我们是过路人。”胡克回答道。 那人叹了口气,挨到窗口,打量了他们一阵。半晌,才将门打开,让胡克与京京进屋。他兀自走到桌前坐下,将桌上反扣的茶杯端起,缓缓斟茶。 胡克与京京,对望一眼,也走到桌前坐下。 “给。”那人将茶递给他们,双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谢谢”胡克与京京接过茶,忐忑地说道。 “我认得你。”那人突然指着胡克说道。 胡克有些惊愕,那人年纪与胡克相仿,剃个大光头,穿着宽大的t恤,活像一个囚徒。胡克久久地注视着他,努力地回想着与光头有关的一切。他不自觉地抬头,望着头顶的灯泡,顿时眼花缭乱。 那人拿起空茶杯,呷了一口。眯着眼睛,打量着京京:“你是他什么人?” “啊?”京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老婆?”那人接着问道,接着又摇晃着他的光头,看着胡克。 胡克看着他亮堂堂的头颅,更加眼花缭乱。于是,他转移视线,盯着眼前的茶杯。沉默良久,他幽幽开口说道:“我不认得你。” 那人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苦叹道:“时光果然能改变一切。”他停顿下来,忧伤至极地看着胡克,喃喃唸道:“那时,我们是那么要好啊。” “我们?”胡克很是吃惊地抬起头。 “是的,我们。”光头坚定地回答,眼光如头顶一般,闪烁着光芒。 “……” “大概在四五年前,我在部队服兵役,与你分配在一个班。那些年光景,你只是个清瘦冷峻的少年,没想到再见面时,你已成家了,还落得如今这个落魄样。”光头干笑两声。 胡克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脸,低下头看着茶杯中的倒影。从前,又是从前。 “那个时候,你在部队上,鲜少开口说话。一直特立独行,像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隐忍与忘却。对待战友、人们,就像对待世间所有存在之物一样,是那么那么淡漠,宛如游荡在人间的幽灵。眉宇之间的忧伤,总能深深地刺痛人们。起初,我也是疏离在你的世界之外。然而,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光头舔舔自己干裂的唇,再次呷了一口空茶。 京京听着这些,恍恍惚惚,心里泛起一阵轻轻的疼痛。胡克对待任何人都是这般疏离,没有人能够排除在外,没人。 “那天夜里闷热难当,集训之后,待战友们纷纷睡去,我才去澡堂洗澡。我羞怯于人前**身体,一旦有人注视着我,或者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我就不由自主的颤栗,惶恐不安。那天,我刻意避开所有人。当我快要洗完的时候,突然响起急切的脚步,不止一人。他们正风风火火地奔入浴室。我关掉水,用毛巾裹紧身体,躲进更衣室内。三分钟之后,来人不由纷说地争吵起来。其中一个,正是你。”光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胡克,很是狡黠。 “他们在争吵什么?”京京好奇地问道。 “其实,他们争吵很断续,内容很难组织起来。只听见另一个人非常邪恶地说,在你们的世界,他永远不会消亡,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而你们不能。你们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中。后来,你竟然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室内骤然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扬长而去,笑声不绝于耳。我推开更衣室的大门,你愣怔怔地站在浴室中央,非常,非常绝望的看着我。我很是尴尬,走过去拍了拍你的肩膀,算是给予一些安慰。” “……” “你突然蹲下来,低低地抽泣起来。那种抑制下的哭声,令人心碎。我们就那样,僵持了很久,很久。你似乎想起什么,又不再哭泣。望着我坚定地说道——我爱她,如同宣誓一般。我很困惑,你说的她代表什么。” 京京听到这里,心里一紧。似乎某些东西,马上要浮出水面。她热切的希望知道,然而,又在心里深深抗拒着一些事实。光头所说的“她”,其实,胡克与京京一样清楚。 她始终要来,无可避免。 ------------ 第二章 荒山养鸽人 (中) 正当光头准备谈起“她”时,悬挂在屋顶的灯泡,扑闪几下,砰的一声爆裂。屋内顿时弥漫着一股糊臭,京京紧挨着胡克,两人都显得有些惊恐。 黑不隆咚的屋内,响起光头干哑的笑声。 “不必惊慌。这里离城里很远,电压不稳,大概是灯泡烧了。” “哦。”胡克松了口气,隐约感到光头,在屋内来回移动。光头拉开了房间里的一个抽屉,唏哩哗啦地翻动着里面的物件,然后在角落里兴奋地喊道:“找到了。” “什么?”胡克问道。 “一个崭新的灯泡。”他一面说话,一面站到桌上,换起灯泡来。 胡克虽然看不见光头,但可以从他的举动中,感觉到他动作非常娴熟。蓦然,光头停下手中的动作,寂静的屋子里只听到光头一声叹息:“即便是这崭新的灯泡,再光洁明亮,也改变不了曾经黑暗的事实。” 说完,屋子又重新亮了起来。 胡克与京京紧绷的神经,松驰下来。新灯泡的瓦数,明显高了很多。先前萎靡的屋子,突然变得灯火明亮,悬挂在他们头顶的灯泡,一如圣洁般的光环。有那么一刻,胡克忘记自己的处境,忘记反复无常的痛苦,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那么地纯粹。 光头找了一块抹布,擦掉桌上留下的鞋印。他端起茶壶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当光头打开茶壶盖的时候,胡克看到泡得发白的茶叶渣子,粘满了茶壶。这茶应该是几天以前的。 光头脸上一阵尴尬,解释道:“我很久没去城里与集市,家里的茶叶用光了,也就将旧用了一周。虽说茶的味道已经很淡很淡,但总比喝白水好。” 胡克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光头冲好茶后,给胡克与京京各自倒了一杯。而他的茶杯,依然是空的。 “我们先前谈到哪儿了?”光头低头呷了一口茶。 “你说到她了。”京京凄怆地说道。 光头沉默片刻后,接着说:“虽然你自始至终也没有提过她是谁,但是从你对她的反应看来。十之**是你的恋人。因为那次浴室事件之后,你对我的态度明显转变,不再是那么冷漠,偶尔也会开个玩笑。在那不久之后,有天夜里,我见你躺在床上,仰望着满天星斗,久久出神。突然,你指着其中一颗星星说,她曾经住在那个星球。” “星球?”胡克很是惊讶。 光头指着窗外依稀可见的天空,不太确定地说道:“大概是那个方向。” “呵呵。”这次轮到京京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透凉彻骨。 “其实,我也不信他这一荒谬之说。”光头直盯盯地看着京京,又似乎是看向久远的往事。光头的笑容渐渐僵硬,取而代之是一脸惊惧与悲愤。良久,他回过神来,很是疲倦地说道:“很晚了,我们该休息了,明天再谈吧,我的朋友。” 光头说到“我的朋友”时,声音有些颤抖。 胡克与京京对视一眼后,点点头。 他们被安排在二楼最后一个房间,光头离去前再三询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不会打扰你太久。”胡克有些歉意,并且希望尽快离开。 光头有些失望,怏怏道:“这么快就要走了,真希望多留你片刻。”说完,他上前结实地搂着胡克,勉强一笑:“那好吧。晚安。” “晚安。”胡克淡然回应道。 二楼的床紧挨着窗户,卷起窗帘,月光就可以直接照射近来,很轻灵,很柔软。但在地板上躺着的胡克,却感到背脊发凉。这是一个让人惴惴不安的夜晚。 果然,在半夜三点时分。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胡克屏声静气,紧闭双眼。他很清楚,这个人就是光头。之前,他们在楼下谈话时,屋子一黑。光头便在茶里动了手脚,胡克早已有了防备。 光头按亮灯光,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先是踹了两脚睡在地板上的胡克,又走到床前拍打着京京的脸蛋。确信两人已经服用安眠药,沉沉睡去。他便放肆大笑,愈笑愈大声,以致于笼内的鸽子纷纷出巢,向远处飞去。 光头愈笑愈是悲伤,最后颓然跌坐在椅子上,隐怨啜泣。 “是你。”光头指着胡克喊道:“是你毁了我这一生。” 胡克对光头的指责,感到茫然。空寂的屋子里,光头的声音再次响起:“一直以来,我是多么渴望得到你的友善。结果,结果,你居然把我推向深渊。在今夜这个恰缝良机的时刻,在这个月色温柔的夜里,你可以不必知晓痛苦的死去。” 光头跪了下来,像清教徒式地向月亮跪拜。手中的短刀磨得锋利无比,月光从刀面折射到胡克脸上。他感到皮肤的疼痛,皱眉,睁眼。 迎上的却是光头忏悔的目光,与尖利的刀锋。 胡克捏住光头的手腕,一把把他甩到地上,刀脱落在几米以外。光头显得很吃惊,疑惑地问道:“你,你,你没有喝茶?” “不。我喝了。”胡克纠正。 “那你……” “在你换灯泡以前的茶,我全喝到肚子里了。但换了灯泡以后,我喝了茶,可没吞进肚子里。”胡克看着一脸错愕的光头,轻轻笑着。片刻后,他又面色凝重地问道:“我很想知道,什么原因使你非杀我不可?” 光头愣怔怔地看着胡克,又想起多年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僵持地对立着,不同是的旁边摆着的凶器不是刀,而是一把白色手枪。 光头有些丧气地说道:“这是多次讽刺的一幕?以前你做的一切,我尚且有诸多疑惑。该解开迷团的人是你。” “我――”胡克言语吞吐。 “不要告诉我,你因为某次事故,大脑受损,失去记忆?”光头有些鄙夷的说道,他痛恨这些陈词滥调。 “你可以选择不信,但你不得不说清事情原委。” “好吧。”光头依然不信,但他妥协了。 他跪了下来,再次朝着月亮礼拜,样子十分虔诚。 他决定从头说起。 从他印象深刻的源头说起。 ------------ 第二章 ?荒山养鸽人 (下) “那是个非常时期,大部份的士兵面临复员转业,或是留任部队。对家境窘困的我来讲,留任部队就等于有了保障,在部队服役的这几年,我一直表现得极为出色。上面也曾多次表示,我留下的可能性很大。然而,这一切终于还是改变了……”光头将脸,深深地埋进手掌之间。 胡克从地板上站了起来,紧挨着光头坐下,将手沉沉地搭在光头肩上。 “那天军务长找我谈话。我到他办公室时,门是虚掩的,屋内空荡荡。桌案上有一份摊开的文件,和一杯尚有余温的茶。想必军务长,走开不久。桌案上的文件,正是留任志愿兵的名单。我忐忑不安地在上面,找寻我的名字。” “名单上必定有你。”胡克喃喃低语,原本空白的脑子,好似被铁锤狠很砸下,很快有了裂痕。那些人们称之为记忆的东西,从那些缝隙中涌了进来。 “你大概是姓李吧?”胡克轻声问道。 光头缓缓转过头来,眼神隐约有些悸动。“是的,我姓李。那份名单上也确实有我的名字。但是,当我找在天台找到军务长时,我光明的前景,伟大前程,皆成泡影……”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光头低叹,说起话来哆哆嗦嗦。 “那天的风很大,呼呼列列地掠过天台。军务长站在天台边缘的小台阶上,地中海式稀疏的头发,随风扭动,像是挣扎着从那颗头颅上蹦脱。有人背对着我,用一把白色手枪指着军务长的脑袋。食指已经微微弯曲,像是准备随时扣动扳机。军务长远远地望着我,冷笑不语,犹如暗夜里鬼魅。那一抹冷笑,至今回忆起来,都能使我久久颤栗。” 说到这里,光头刻意地抖动着身体,以示恐惧。 “那人举着枪,手在大风中剧烈的颤抖,想必他也为之恐惧。不久,他将手缓缓放下来,枪口指着地面。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可以肯定他一定在挣扎。大风中,他的身影是那么荒凉。以致于我不敢靠近他们,只能呆在远处,不得动弹。 “蓦然,军务长对他喊道‘举起枪,别犹豫。不久,在你新的生活里,我们再度重逢’。他这一喊,我立即明白,军务长就是那天在浴室与你争执之人。那么,不难判断举着白色手枪的人就是你。”光头愤然说道,并且目光怨恨地看向胡克。 “哦。”胡克不以为意地回应。 “你绝望的呐喊之后,从容地举起枪,瞄准、扣动扳机,如释重负。动作熟练到夸张,像是伺机已久。砰的一声枪响之后,军务长从天台倒载下去。我冲出来,趴在护栏上看着军务长,宛如坠入大地的枯叶。着地那一刻,有血从他身上涌了出来。人们在楼下惊慌失措,纷纷仰起头来,一探究竟。恰好看到我探头张望。我赶紧将头缩了回来,转身与你对视。你满目悲凉,将那把白色手枪扔在一旁。我们沉默良久,你突然缓缓向后退去,一脸歉意地说‘再见,我的朋友’,‘再见,我的朋友’,并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胡克突然觉得有些冷,一把抓起床上的被褥,紧紧裹住自己。鼻尖与被褥触碰到一起,他嗅到一股腐朽的气息,淡淡的、很陈旧。 “后来呢?”胡克的声音更低沉了。 “后来?”光头冷笑一声,讽刺道:“我百口莫辨,被捕入狱。那一刻,一切光明与我背向而驰,并愈发遥远。母亲在老家听说我要蹲监狱,活活给气死了,死的时候也没能合眼。不久,我从监狱中逃了出来,偷偷地回到家乡。母亲的尸体,躺在那张大床上半月有余,肉体已经渐渐腐烂。那双眼睛依然瞪得又圆又大,凹陷在一堆腐肉中间。我用一床被褥裹起她的尸体,扛着她向深山走去。选了个荒草丛生的地方,挖了个坑将她埋了。没有墓碑,没有只言片语,只有那一个小小的土坡。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杀了你。” 光头又笑了,很是悲哀。 “可是,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有寻仇?”胡克很是不解,那股腐朽息,似乎愈发清楚。 “可能不寻仇么?只是我辗转多处,四处打听你的行踪,仍然一无所获。幸运的是,在你转业任教中学,得知你的住处。当时学校正在处理一宗枪杀案件,一个少女用一把白色手枪,杀死了她的音乐老师。又是白色手枪?我认为这件事情十分蹊跷,怀疑那把手枪的主人是你。于是,试着找到那名少女,了解真相。谁知,那名少女也离奇死亡。不得已,我只好逃到你的家乡,隐居在你住所附近。以养鸽过活。希望,我们某天能偶然相遇。这一等便是五年。” “但是,老天是公平的。”光头再次虔诚地朝着月亮礼拜。 胡克点头,默然不语。京京在他们身后,翻过身面向他们。胡克和光头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到京京依然沉迷在梦境,光头不再警戒。 “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胡克别过脸,眼光不知该落向何处,一切都使他不安。 “我本想你们喝了茶,就不必知晓痛苦的死在梦中。刀子刺入你们的心脏,有些疼痛,但你们会以为是一场梦境。没有挣扎、没有苦痛,有的只是一个希望,希望梦境过后,雨过天晴。像当初我希望杀了你,然后重新开始生活一样,虽然虚侫,但始终美好。” 光头站起身来,开始在屋内来回走动,焦燥不安。 胡克似乎想起那场大风,和那个残破的天台。一个年近五十的糟老头,始终对着他微笑。轻轻戳着他的痛处,使他隐隐不安。月光照在光头的头顶,反射出清冷幽噎的光芒。胡克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在那股腐朽的味道中迷失。 “这床被褥很温暖吧?”光头暗笑。 胡克置若罔闻。 光头继续说道:“它曾经裹着我母亲冰冷僵硬的尸体,走了很长很远的山路。它染满尘土、雨水与血渍,又裹着我的身体,行路万里,抵御严寒。而此刻……” 你已裹上你的尸衣。 ------------ 第三章 净重21克的灵魂 暗夜沉沉,汽车徐徐驶入又一座城市。 胡克望着车窗外的委靡的路灯,有些许小雨在微暗的光线中蹦哒着。他想起z城,想起那些大雨滂沱的夜晚,想起那座雨水荒凉之城,想起那些腐烂在路边昆虫的尸体,以及劫后余生植物新生的气息。 他打开车窗,深深嗅着这些气味。 随后,他万分沮丧的关上车窗。 一切与之不同。 身侧的晓晓已沉沉睡去,长长的刘海隐去右侧的脸庞。她在梦境中咧开嘴角微笑,一如既往地性感。胡克突然想起,自始至终晓晓右侧的脸庞,都是隐藏在黑发之中,甚至连同右眼也是忽隐忽现。此刻,胡克很想一睹芳容,他用手轻轻拨开晓晓的刘海,内心有抑制不住的恐惧。 在刘海完全被拨开时,晓晓睁开右眼。 一道触目惊心,丑陋无比的疤痕,如同烙印一般直摄人心。 胡克跌坐在椅子上,双手冰凉,目瞪口呆。 晓晓又一次勾起嘴角,唇瓣如绽开的花朵,淡淡地散发出泥土的气息。 “就知道你很好奇。” 胡克愣怔怔地看着她,默然无语。 “被吓坏了?”她轻笑。 良久,胡克缓缓抬起手来,指着晓晓右眼的伤疤问道:“怎么受伤的?” 晓晓在夜色中仰起脸,灯光照打在她脸上,宛如多年前的一张旧照,被时光定格。她眼神暗淡下来,不再嘻笑,很是悲哀地看着胡克,喃喃说道:“你忘了?” “我应该知道么?”胡克忐忑不安地问道。 “是的,你必须知道。”晓晓眼神闪烁不定。 胡克轻叹:“那么,请你告诉我。” 蓦然,晓晓指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道:“又下雨了。” 胡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雨比先前又大了些。 “也是那样一个下雨的夜晚,我看到你在公话亭里避雨,茫然不知所措。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静静地凝视着你,用双手轻轻触碰你的额头,抚摸着你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恐怕你永远无法体会。”晓晓扯出一笑容,淡淡地看着胡克。 “你在附近?”胡克记得当时只有他一人,在公话亭内抽烟。 “不。我就在公话亭内。”晓晓垂下头来,有些失落: “你是无法看到一个净重21克的灵魂。” “灵魂?”胡克吃惊地看着晓晓。 “是的。一个与肉体彻底决裂的灵魂。” 晓晓握着胡克的冰凉的手,手指与他紧紧纠缠在一起。这种沉实的感觉,让胡克难以联想到灵魂。 他们又一次紧握双手,晓晓轻轻叹息,如释重负,感到前所有的安宁。夜风吹起她的刘海,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让胡克的内心又一次刺痛。 “这是烫伤?”胡克轻轻碰触那个伤疤。 “嗯。”晓晓将他的手拿了下来,微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那个夜晚的意外重逢,我是多么渴望被你看到,期待你眼中那一丝惊喜。所以,才将灵魂寄居到一只飞蛾体内。” “你是说那只被我用烟头烫伤的飞蛾?”胡克惊呼。 晓晓很是悲凉地点点头。 “对不起。”胡克真诚地致歉,声音哽咽。 “没关系。”晓晓抿着唇瓣,平静地说道:“我能感受到你当时那种绝望与痛苦。一直以来,我以为你会生活得比我更好。曾经我很嫉妒你,嫉妒你这个远离厄运的人。直到再见你,才发现那恰巧是你厄运的开始。如果当时我们一同在深山死去,你就不必如现在一般痛苦了。” 胡克骇然,哆嗦问道:“深山?” “先前我隐瞒了一些事情。”晓晓松开胡克冰凉的手,接着说道:“当年生活大山里的人,除了爸爸,还有另外一个小男孩。他的沉默超乎他的年纪,很多时候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爸爸身边。在爸爸凿刻石器之时,他如一台机器似地递去一些工具。长年累月不曾开口说话。 “大山的脚下有一片海,偶尔,夜里爸爸会坐海边的礁石之上,远望那些迷航的船只。通常这时,小男孩都坐在他身旁,一样的沉默,目光坚定。良久,他们默默爬上灯塔,熄灭灯火,让那些迷路的人们,永远迷失在海洋之上,不必靠岸。每一次,小男孩都会给我带回一些贝壳、鹅卵石,这些都有海风的味道。他总是那么温柔,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用他被海风吹过冰凉的手掌,紧紧握着我的。那段日子是我唯一的幸福时光。 “后来,爸爸隔三岔五地变得疯狂,不可抑制的时候,他会狠狠得鞭打我们,连同那匹可怜的石马。有一天,他终于彻底的绝望,抡起铁锤将木木敲得粉身碎骨。摇晃着铁锤,朝我们走来。小男孩拉着我,不顾一切地逃离,爸爸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脊梁骨上,喀嚓的断裂声,让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蓦然,天空中一只大鸟向我们飞来,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不是大鸟,而是一只翼龙。所有人都惊呆了,爸爸也愣在那里,有个小女孩从大鸟身后探出头来,将小男孩带走了。 “他们愈飞愈高,远离人间。我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他却始终未曾回应。我明白在那广阔的天空之上,惟余那无边无际的蔚蓝,和一些漂移的云朵。再不见,我亲爱的人。就在我呆呆仰望苍穹之时,爸爸将那个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后脑上。我感到温热的血液,缓缓流向脸颊,或许还有泪水……” 晓晓再也无法说下去了,双手捂面,呜咽起来。 胡克伸过手,很是轻柔地搂着她,内心激荡不已。 待晓晓平息后,胡克才哑着嗓子说道:“其实,我就是那个小男孩吧?” 晓晓淡淡地“嗯”了一声,紧紧依偎在胡克怀里。好似又回到那个大山之中,胡克为她带回五彩斑斓的鹅卵石,他们在一起,又一次。 “如果我希望你现在永远与我一起,做为对这道伤疤的补偿,你愿意么?”晓晓抬头,露出那道伤疤。 胡克沉吟片刻,说道:“你想听实话么?” 晓晓皱眉沉思,但终于还是点头了。 “不愿意。”胡克冷静地说。 “为什么?”晓晓心有不甘。 “你存在在我过往之中,有这样一段荒凉的经历。就必定会时时刻刻提醒我,那些屈辱的过去。每每想起,我必然痛苦。在我心里,是希望永远远离你的。”胡克如实说道。 晓晓微笑,性感的淡紫色唇瓣,在这一刻显得极为荒凉。 良久,她幽幽开口道:“你跟爸爸真像。我亲爱的哥哥。” ------------ 第四章 请裹上你的尸衣 光头从地上拾起尖刀,缓缓走向床头,指着那床发霉的被褥狰狞大笑:“瞧。你已裹上你的尸衣。” 闻言,胡克抓紧被褥,忐忑不安地看向光头。被褥上散发出的股腐朽的气息,令胡克不自由主的颤抖。他明白这个静谧的夜晚,总有个人要死去。不是他,便是光头。但他实在对杀人,提不起任何兴致。如果光头所言属实,他很难想像自己当初是如何举枪杀人的…… 尖刀在光头颤抖的手上,闪着幽幽白光。那种月光与利器交接所发出的纯白光芒,一下就令胡克联想起那把白色手枪。 一切历历在目。 胡克像是中邪一般,霍然从床沿站起。原本紧附在他身上的被褥,如同烂泥般倒在他脚下。他面无表情地举起自己的右手,屈成枪状,瞄准光头的脑门。 光头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两人屏声静气,遥遥对望。 远处飞回一只落单的鸽子停在窗口。夜晚被鸽子的叫声,再次敲响。 砰―― 砰―― 砰―― 胡克极为诡异地模仿枪声。 三声枪响以后,他满意地发笑,并缓缓放下右手。 光头如遭电击,疯狂地扑向胡克。月光慵懒地照着屋子,一如既往的冰凉。大地上重叠的人影晃动几下,又渐渐分开。光头在胡克面前跪了下来,仰望明月的脸上,怔怔地流下清澈的泪水。 胡克神情突然得温和,轻笑着伸出手摩挲着光头的脸颊。泪水一如时光,冰凉的穿过他的手指,不知踪影。他与光头的惊恐不已,在这一刻戛然止住。胡克掩着自己灼痛的胸膛,坐回床沿。被血浸染的衣襟,盛开出硕大冷艳的花朵。撒开衣襟,血液正从伤口处缓缓涌出。 胡克心头一阵温热,涌动的血液仿佛是流淌在他体内,一条生生不息地河流,将他带往他处。恍惚之中,他眼前迅速流逝着他生活的断面,杂碎的画面中,有个女人坐在岸边喊他。身后是绵延的山川,他们住在山脚之下,门前有条小河流向远方。他的家是巨大的蘑菇房子,桌上的汤正正滚烫,香味从窗口逸出。床上的白色棉被煞是干净,并散发出柠檬的清香。床头笑容灿烂的合照,是他与蓝精灵――蓝妹妹的。他实在不喜欢那种蓝色的皮肤,看上去真像一个怪物。他愤怒地打破相框,冲出屋子,坐上木伐远行。身后的人,仍然在喊…… 胡克痛苦地呢喃着,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我明白了。”光头哽咽地说道。 胡克如梦初醒,看向光头。 光头凄然一笑:“复仇的快感,如昙花一现,终不能长久。” 胡克痴痴点头。 “如同电影中的连环杀手,他们需要不断地作案,不断地杀人,才能缓解他们内心的痛苦。”说到这里,光头停下来,走到窗前坐下。“我终于理解他们……”光头转过脸,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如天堂之光般圣洁。他扬起嘴角浅笑,淡淡道:“也包括你。” 胡克心存感激地看着光头,渐渐松开掩着胸口的手。 光头久久注视着胡克涌着鲜血的伤口,如梦呓语:“其实,我早就明白杀了你也于事无补这个道理。但是,我不能在失去至亲与前程尽毁的创痛中停留。复仇成为一种信念,逼迫着我不断挣扎,脱离当时的处境。现在想来,接下来我对将要面临的处境,却是一无所知的。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讲,除了死亡,无论欢愉还是痛苦都不能使我们停留。” “我们无法停留?”胡克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是的,不过不必担心,现在你终于可以一死。裹着你的尸衣,蜷缩在泥土之中。停止呼吸、停止思考、停止判断、停止一切的惴惴不安。而我却不知要躺在哪里,或者是要去往何处,一切的一切都仍然随着时间前行,无法停止。”光头有些沮丧地低下头来,沉默良久,他仰起头微笑:“不过,还是要祝福你,我的朋友……” 光头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而胡克逐渐失去意识,再也无法听得清楚。 胡克在夜里醒来,眼睁睁看着寂静的屋子,悲伤不已。他知道自己又一次,侥幸地苟活人世,一切尚未结束,一切不曾改变。 夜风骤然变凉,呼呼地穿透墙壁,穿透胡克的内心。他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白色绷带裹着的伤口,再次裂开。胡克浑然不觉疼痛,如果木偶一般,歪着头斜视着窗口,惴惴不安。 光头依然坐在窗台上,虔诚无比地凝视月亮,脸在月光下变得清寒。夜风裹着光头冰凉的气息,扑天盖地袭来。胡克紧闭双眼,淌下一滴温热的泪水。他恍恍惚惚裹着被子下床,之前坐在自己对面,说原谅自己的人,终于尸首僵硬。当他以朋友的方式去拥抱光头时,却只能拥抱一个死人的身体。如今,光头停止呼吸、停止思考、停止判断、停止一切的惴惴不安,再也不必为未知而恐惧。 如今,请裹上你的尸衣。 胡克将光头的尸体,横放在地上。扯下他身上的被褥,紧紧裹住光头。 月色正凉,夜风正凉,世界正凉。 胡克一语不发地扛起光头的尸体下楼,准备为他寻找一片安息之地。 后院的鸽棚盘在树杆上,下面有肥沃的土地。胡克选定此地之后,拿着铲子一语不发地为光头挖掘坟墓,修葺一个死人的温床。又或者是他的?胡克暗想,不知将来又是谁来杀死自己、埋葬自己? 四周篱笆上的九重角,枝角重生,歪歪倒倒朝坟地生长。红艳的花瓣,随夜风落下,犹如一声冰凉的叹息。鸽子惊恐不已地涌出鸽棚,盘旋片刻,毫不犹豫地飞向远方。胡克明白它们这一去,将永不复返。谁也不愿与死人为伍,而他只能把尸体交还给泥土。 埋葬了光头,胡克朝向月光,朝着光头无名的坟头,深深鞠躬,虔诚无比。 月光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晦暗无光地倒在坟地上,仿佛死去已久。 胡克转身,京京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被月光拉长身影。 他向地上的影子伸出手,京京望着胡克影子的方向,紧紧握住他的。 这个夜晚,他们需要相互温暖。 虽然世界更冷了。 “为那些死去的人祝福吧 把他们埋了 把他们还给泥土 ……”1 注:1:杨黎《节日之一》(《小杨与马丽》,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 ------------ 卷 一 寻找蓝蓝 ------------ 第一章 大雨滂沱的夜晚 这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在这之前,是另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凌晨三点,屋内宛如白昼。 胡克站在镜子前刮胡子,镜中人愁眉不展。 他知道,那个人不是他。 良久,他关灯,下楼,潜入黑暗。 雨水泛滥,城市犹如一条涌动的河流。 荒凉的街道上,他裹着黑色风衣茫然前行。雨水缓缓漫过他的膝盖,他一把卷起裤腿,把风衣裹得更紧。雨水早已打湿他的身体,他浑然不觉,只是努力朝前走去。 远处漂来的,人们遗失的物品,愈发遥远了。 胡克回头眺望,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残留三两盏路灯诡异地立在街道两旁。 一辆客车徐徐驶来,照明灯暗黄惨淡。 不知过了多久,那客车才到达他跟前。 售票员将车窗拉开一条小缝,身体蜷缩进黑暗中。 “年轻人,要搭车么?”声音哆哆嗦嗦,有些猥琐。 灯火熄灭以后高楼,每个窗口都像个巨大的黑洞。 他无法再去辨认自己家在哪里,那种吞噬的感觉在他心头挥散不去。 一阵夜风夹着雨水,混乱地朝他脸上打去…… 他终于拉紧黑色风衣跳上客车。 车门迅速关闭,风雨戛然而止。 旅客们昏昏欲睡,面容疲乏。 惨白的灯光悠悠地爬过这些人的脸庞,他们全然不知,仿佛死去已久。 他脱下风衣,挂在车门的栏杆上。 “到哪里?”售票员问道。 他转过头,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靠车门的位置,面容疲惫地望向他。 “阮家村。”他轻声道。 “噢!”售票员皱起眉头不悦道:“那么远,我们只到前面一个站,你得走路过去。” “我买到终点站。”他将钱递给售票员。 收好钱后,售票员指了指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示意胡克在那里落坐,前面的空位是留给短途的旅客,方便上下车。 车辆缓缓启动,他踉踉跄跄地挤到靠窗位置坐下。 邻座的男人用帽子盖着脸,迷糊中挪了挪脚,又无声睡去。 汽车在路上颠簸,窗外暴雨不竭。 眼前模糊的景象,迅速流逝。 像是厌倦沉闷的气息,司机打开收音机。 某某电台正在播放二胡曲,哀婉至极。一曲未终,仿佛岁月流尽。 可以肯定,在很久以前,胡克是听过这首曲子的。 他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呵呵。呵呵。呵呵……”邻座的男人低笑着,原本覆在脸上的帽子掉在地上。嘴巴一张一翕,似乎在说着什么。 胡克俯身替他拾起帽子,却听见男人喃喃念叨: 有一天 你会重新回来 穿着之前的 红色碎花棉袄 在黑夜中 推开紧闭的房门 …… 男人如梦呓语,紧皱眉头。 胡克无声地看着眼前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清瘦的脸庞透着一股锐气,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青春不羁的气息。那张脸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但是,当他伸手摸着自己日渐丰满的颊骨,突然就生出一种强烈的失落感。 良久,男人转醒,很是尴尬。 “呵呵。我经常做梦。” 胡克笑笑,将帽子递还给他。 “醒来后都不太记得梦的内容。”男人顿了顿又说:“听别人说,我说梦话的时候,会说出很多动人的句子。他们都以为我会成为一个诗人或者作家什么的。” “结果呢?”胡克问。 男人神秘地笑笑,附在胡克耳边低声道:“我成了化妆师。” “这个职业很好。”胡克笑道。 “我也这么认为。”男人骄傲地说。 “你呢?是做什么的?”男人紧接着问道。 “很抱歉。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胡克若有所思地说道。 男人皱起眉头,将信将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是的。我出过一次车祸,撞到这里。”胡克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 “撞到脑袋,你都没死,真走运。”男人颇有深意地感叹。 “是的。很幸运。” 男人突然不语,闷闷不乐。 胡克亦不语。 汽车已然辗转至一片农田,窗外黑咕隆咚。 雨水悄然划过玻璃,划过胡克的内心,划过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 第二章 阮家村旧事(上) “不管经过多少年,我依然记得那些日子。” 男人突然红着眼眶说道,百感交集。 窗外暴雨不息,男人的声音却格外清楚。 胡克转过头看着他,男人对着满脸困惑的胡克笑笑。 “有没有兴趣听听关于我家乡的故事?” “你的家乡?” “阮家村。”男人不好意思地看着胡克,接着说道:“其实,我刚才听到你跟售票员的对话,知道你要去阮家村。” “这么说来你姓阮?”胡克警觉地问道。 “不,我姓杜――杜雷。”男人伸出手,正式介绍自己。 “胡克。”胡克与男人握手,松了口气。 “你一直住在阮家村?” “不。”杜雷摇头。 “毕业以后,我就不在村里住了。” “哦。”胡克有点失望。 “但是,我一直很怀念在阮家村的生活。” “那是一段流云似水的时光,阮家村被绵延不绝的大山环绕,树木茂盛,景色壮阔。天空巨大而耀眼,白云浩浩荡荡地从我们头顶飘过。每当山风吹过,树木便会呜咽作响,悲泣不止。声音穿过田野、穿过山岗、穿过每一堵坚实的墙,穿过每一个人的内心。鸟儿拍打着翅膀从人们头顶飞过,田地里纷纷仰起虔诚的头来。他们想一些远去的事情,想一想现在的自己,想着想着,天就黑了…… 夜里的时光不属于人类,村民家家关门闭户,熄灭每一盏灯。无论能否入睡,都要装作已经入睡。遁迹山林的野兽,喜欢在白天窥视上山砍柴的人们。而夜里,它们也需要一个绝对的世界。幽暗狭长的山洞内,它们眨巴着绿莹莹的眼睛,纷纷涌出洞穴。在山林四周散步,三五成群…… 夜空巨大而孤独,星光璀璨。 犹如亿万年前的地球,世界一片祥和 一个夏日的夜晚,天气闷热难当。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月光漫过窗台,照进屋内,忧伤难以言喻。我悄悄爬起来,推开窗户,仰望满天星斗。空旷的原野上,各种各样的动物聚集在一起,场面壮观至极。它们三三两两地散步,交头接耳,相互亲吻拥抱,场景十分感人。 一只雷龙在远处的大树旁咀嚼树叶,用一种很细微的声音。它伸长脖子回过头来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之后,它朝向我走来,从容并且坚定。大人们常常告诫我们,不能去惊动那些猛兽,否则会被一口吞进它他的肚子里。我呆呆地望着朝向我走来的雷龙,吓得想大声叫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这只雷龙只是很安静地站在窗前,从高处俯下身子与我对视。它的眼神,一如月光般冰凉与忧伤,看上去相当温顺的样子。我很想抚摸它,但最终没有这样做。良久,它有些沮丧的转身离去,只剩下尾巴在窗前晃动,直到整个消失……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并且感到很悲伤……”杜雷缓缓低下头,神色黯然。 “雷龙?”胡克若有所思地念叨。 “是的。”杜雷非常确定。 “雷龙是食草动物。它们通常都很温顺,除非遇到攻击,否则它们是不会伤害你的。” 语毕,胡克内心突然一紧,感到不可思议。这些话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并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唯独对杜雷描述的情景,感同深受同。仿佛站在窗前,与雷龙一线相隔的人,是他,而不是杜雷。 “是啊。它是不会伤害我的,我一直都是知道的。”杜雷无限悔恨地说道。 “它每每到了深夜,都会在我家窗口徘徊。看向我的眼神是那样哀怨至极,又充满渴望。而我,每天抚摸着《十万个为什么》上的雷龙,一遍又一遍,仿佛摸到的就是那只雷龙……这种抚摸的渴望,越来越强烈。终于有天,日落之后,我敞开阳台上的窗户,等它一来到窗前。我便大胆地伸出手,在它身上抚摸,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结束,多年来沉积在我心里的渴望。” “月亮一点点升高,窗台上堆满忧伤的月光,而那只雷龙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在窗前等了整整一夜,它终究没有出现。天亮了,我失望至极,呆在屋里,拉上窗帘,制造夜晚。满心希望,我一拉开窗帘,它便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昼夜交替,日复一日,我却再也没见过那只雷龙。” “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 我们总是因为无知而失去。 又因为追悔莫及而失去更多。 ------------ 第三章 阮家村旧事(下) “在雷龙消失的前一年,有个神秘人来到村子。”杜雷眉头深锁。 “神秘人?”胡克颇为惊讶。 “是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儿。鼻梁塌陷得很厉害,像是被什么重物袭击之后,无法复原的样子。耳朵大得出奇,面相十分怪异。他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后山,那里有一幢废弃已久的教学楼。远远望去,只看得到广阔的蓝天与那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那面红旗非常陈旧,还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很显然与教学楼一样,它们都是大火中的幸存者,非常无辜的幸存者,如同你我。”杜雷停了下来,目光落向远处黑暗中的山巅,笑容诡异。 胡克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试图与杜雷隔开距离。 “夜晚来临,老头会点着一盏昏昏绰绰的灯,坐到喇叭前,读一些人的诗歌。声音从山顶传来,听来十分诡异,如同遥远的呼喊。有几回,我听到他在读完一些诗歌后,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像是在叫着谁的名字,但一直无从得知。直到有一次,我上山捡柴的时候。发现他倒在血泊中,没有呼吸,心脏也停止跳动。我以为他死了,吓得撒腿就跑。没过多久,我上山捡柴又一次见到了他。当时,他拿着一个已经裂掉的放大镜,在一棵大树下研究一群蚂蚁。他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又发出夜里广播中那种呻吟。我很恐惧,不停地往后退着,直到我撞到一个人……”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个老头儿叫的是‘蓝蓝――’。因为那天我一扭头就看到蓝蓝站在我身后,老头儿不是在对我微笑,而是蓝蓝。”杜雷说得有些云淡风轻。 “……” “不久,荒弃的教学楼里,突然多了一个少年。每天默默地跟在老头身后,从不与人交往,终日心事重重。他喜欢在夜里散步,眼神充满忧伤。只有他敢在夜里,外出散步。从山上缓缓走下来,默默经过斑马、老虎、狮子、狗熊等动物身边。月光拉长他的身影,动物们纷纷掉头,神情阴郁地跟在他身后,踩着他长长的影子,踩着他幽深的孤寂,跟随着他朝世界彼端走去……” “而老头儿的嗓音,总在他们快要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突然响起,在山风中不断呻吟着。少年总在这个时候折返,归来之时已不见那些动物。唯余他的身影在月光下,缓缓移动,孤独且清冷。他每天都要经过我家门口,当然也会经过蓝蓝家门口。在夜里看着少年,蓝蓝也在夜里看着少年,然而我跟蓝蓝却始终不能对上一眼。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却仿佛隔着亿万年的时光。蓝蓝始终不曾发现我,一直未曾发现我,永远不会发现我……” “我的存在变得毫无意义,我总在失望。”杜雷说当时他年纪小,不能承受失望的打击,而如今,他已习惯失望。但当他再一次热切呼唤“蓝蓝”之时,却忍不住潸然泪下。 “蓝蓝――” 这一声更为哽咽的呼喊,却是来自胡克的内心深处。 ------------ 第四章 陌生的情人 “蓝蓝――” 那是在四下阴冷的房间,他悲痛地喊着这样一个名字。 白炽灯的光线灼烧着他的眼睛,迫使他从昏迷中醒来。 窗外,大雨滂沱。 树影在窗外晃动,宛若癫狂的舞蹈。 树,一点点冷硬,在暴雨中折裂。 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握着,它们来自同样一种温度。 他试图活动着僵硬已久的关节,却只能艰难地动动手指。 “你醒了?”他的手再次被紧握。 身侧的女人穿着一条黑底红花的裙子,硕大的花朵在她身上绽开,连绵不绝。消瘦的身体被衬得更加单薄,长发垂在锁骨两侧。 他努力地把视线往上移动,却顶多只能看到她微启的双唇。 “你又做恶梦了?”女人又一次开口,嘴角的黑痣起伏摆动。 “……” “这个星期进入雨季以来,你反复做着同一个梦。”女人哀怨地叹息。 “……” “还有,你一直叫着她的名字。”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他艰难的张开干裂的嘴唇。 “蓝蓝――”女人似乎不太情愿提起这个名字,索性松开他的手,起身在床头倒起水来。 “蓝蓝……蓝蓝……”胡克重复着,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然而,一切都是徒然。 “怎么,你不记得了?”女人将水杯递给胡克。 胡克在女人俯下身来时,看见她清瘦的脸庞。 她脸上没有笑意,只有不动声色的静美,似月光下的白色茉莉,幽静而深邃,似曾相识。 “那你还记得我吗?”女人盯着他问道。 胡克茫然摇头,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嘴唇微微发痛。 “不记得也对,医生说你失忆了。”女人突然痴痴地笑了起来。 笑声如同暴雨打在玻璃上那般响亮,让人惴惴不安。 胡克不安地望向外面,又一根树桠在暴雨中折裂。 窗外,依旧大雨滂沱。 良久,女人重新坐回椅子上,郑重其事地说:“我叫京京,是你的情人。” “情人?”胡克有些惊讶。 “你是有妇之夫,我只是你的情人。”女人将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脖子,忧伤地说道:“而你在梦中反反复复叫的那个女人――蓝蓝,正是你深爱的妻子。” 京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胡克,目光如雨水一样冰凉。 “我爱她?”胡克不安的问道。 “是的,亲爱的,你爱她。”京京微笑。 “既然我爱她,为什么又会有你这样一个情人?”胡克双手撑着床沿,从床上坐了起,试图不在压迫之下与京京对话。 “谁又知道呢?”京京叹口气,继而说道:“你该问你自己的。” 他努力回首往事,遗忘成为一件非常龌龊的事情。 他在失去记忆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 “那她呢?”胡克忍不住问道。 “……” “这个时候坐在病床旁边陪护的人,不应该是你吧?”他紧盯着京京,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如果她不在了,我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难以解释的。”京京很快恢复悠然的神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徐不急地解释着。 “她不在了?”胡克不解。 京京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后起身,向他道别:“你休息吧,我得空再来探望你。” 语毕,她漠然转身,熄灭灯光,缓缓拉上房门。 胡克的叹息在黑暗中响起,京京的脚步倏地止住。 “亲爱的,你爱她,毋庸质疑。” “你爱她。” 那是一种没有温度的声音。 比冬夜的寒风更冷。 ------------ 第五章 司机的故事 夜色沉寂,暴雨渐止。 两个男人靠在椅背上,各怀心事。 胡克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声音模糊难辨。 他向车内张望,后排的车箱空荡荡的,旅客并不多。 售票员蜷成一团,躺在第一排的长椅上,头朝向过道。长发散开,诡异地垂到地面。 其他人也以各种姿势,沉沉睡去。只有他邻座的杜雷,从卡其色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本书。点亮一盏微型台灯,一本正经地阅读起来。 …… 夏天过去 又是冬天 为我们祝福吧 我们正走在路上 我们走得真快 …… 那压抑的嗓音,在车箱里低徊,如同苦痛的呻吟。 胡克感到喉道干得有些发痛,便起身朝车门旁的饮水机走去。 他怀疑在如此颠簸的路上,他真的能看见书上的文字。 更何况这还是在夜里。 胡克咕咚咕咚地喝着水,而杜雷幽咽的声音,挥之不去。 直到另一个声音,将其打破。 水终于漫过他的喉头,进入腹内。 “兄弟,坐下来。”有人在喊。 胡克茫然四顾,追寻声音的来源。 “兄弟,坐下来。”司机大叔别过头,眼带恳切。 “我太久没与人交谈,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胡克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忐忑地坐下。 司机欣慰地将注意力转回前方的道路上。 “我已记不起是从哪一年开始,我总这样驾驶着车辆,穿越一个又一个城市。马不停蹄,急急吼吼,旅客们达站后,我又驱车赶往下一个城市。起初,有人会在漫长的旅途上,与我谈话,以防疲劳驾驶。他们无话不谈,那些迷茫的过往,憧憬的未来,悸动异常。久而久之,我懒于开口,不想与人交谈。旅客们也渐渐安静下来,那曾经热烈而喧闹的世界就在窗外,只要他们开口喊停,他们就可以从车上走下去,回归于常。然而,他们只是漠然地看着窗外,直到抵达目的地……还有一些人,去而复返……” “在途中的他们,如同做了一夜长梦,醒来时总是恍恍然的。自始至终,人们被那不明所以的感伤所困扰,但是,除了漠然前行,他们什么也干不了。很多时候,我怀疑着他们是否存在,会不会是多年前的一些影子。而我不愿回首过去,更不愿与影子对话,那样会让我感到更加虚无,安静成了唯一的慰藉。直到,你与你的朋友,开始谈话。我毫无预警地想起一切,包括那些我曾以为,终生无法想起的琐事。”司机扭过头看着杜雷。 他恰好将书翻至下页,又开始阅读新的诗篇。 “在成为司机之前,我也喜欢看书。”司机大叔迷迷糊糊,有些怅然。 “那年,正值高考结束。我信誓满满呆在家等录取通知书。成天捧着《三国演义》,穿堂过巷,永不离手。一面阅读,一面标记,时常混淆里面的人物,但一直记得吕布。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书只看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大把文字,像是永远无法读完。然而,我们家大院里的槐树,于一个午后,因树叶落尽而枯死。我拿着书,站在树下,噘叹不已。仅仅一顿饭的功夫,这棵参天大树,面临了一场凋零。 “我难以置信,不敢相信,有什么正在眼前迅速流逝。天黑了,我也不愿回到屋里,坐在树下苦苦思索。曾经的梦想,变得如烟云般渺茫,我掩面哭泣。母亲从屋内冲了出来,大声喊着什么,样子十分痛苦。蓦然,我变得愤怒异常,痛恨这一切。从地上抠起一块泥巴,砸向我家的大门,口中乱七八糟的骂着脏话。母亲朝我走来,双眼中满是惊恐,然后,她倒了下去,倒在那棵槐树下,口中还翻着白泡,血色尽失。我转身就跑,愈跑愈远,愈来愈伤心…… “拐过一个山道,离我不远的前方,有两盏微弱的灯光,一明一灭,诡异至极。待我走上前一看,是一辆残破的卡车。车门未关,油火未息,像是刻意为我准备的。我鬼使神差地爬到驾驶室端坐,一脚踩下油门,向未知的未来奔去。而身.后的一切,离我远去……” 司机大叔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握着方向盘的手,不住地颤动着。 胡克有些唏嘘,拍着司机大叔的肩膀,安慰道:“幸好!你摆脱了过去。” “不……”司机大叔哑着嗓子喊道:“这恰恰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 他不再说话,神情专注的看着前方。 脸上叭嗒、叭嗒地滴下热泪。 于往事中流连忘返。 ------------ 第六章 死亡之诗 沉默良久,胡克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杜雷缓缓合上书,呻吟似的朗读终于停了下来。 一张蓝色便条从镶着金边的诗集里滑落出来,悠然飘到胡克跟前。 胡克弯腰拾起,字迹早已模糊难辨。他揣测这是杜雷刚刚读过的一些诗句,于是,他试着读出: …… 夏天过去 又是冬天 为我们祝福吧 我们正走在路上 我们走得真快 …… 闻言,杜雷有些失神,痴痴呆呆地盯着那张便条。 “这是诗歌?”胡克问道,并将便条交还给杜雷。 “是的。”男人接过便条,将其夹回到书内,无限感伤地说道:“蓝蓝最爱的就是诗歌,而诗人杨黎为她开启了一扇诗歌的门。这首诗谈不上极好的作品,但可谓是一首真正的死亡之诗。对死亡有着强烈渴望的蓝蓝,自然热爱此诗。那时候,我们正值年少,坐在阮家村最高那座山的松枝上,眺望远方。在山风大声吟诵这死亡之诗,松子纷纷颤栗地落下,村民们切实感受到死亡迫近,而更加热爱生活。” “但是……”杜雷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是什么?” “自从我和蓝蓝开始在山巅吟诵死亡之诗,那些野兽突然相继死去。如同染上瘟疫一般,死亡迅速蔓延开来。最先发现这些野兽尸体是那个老头儿,他在城里找来一辆大卡车,把那些动物的骨架运走。至今我还记得村民们恐慌的神情,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他们不仅畏惧死亡,更畏惧着热烈生活之后的徒劳,一切毁于一旦。 “有一天,放学以后。我拉着蓝蓝的手,爬到山顶。一如既往地攀上那棵松树,湖蓝的天空中白云连绵,而我们脚下荆棘密布。仅存的一只翼龙拍打着翅膀,在我们头顶盘旋,奄奄一息。我问蓝蓝是从哪里听来这首死亡之诗,她说是从夜间学校里的广播中听来的。不可否置,她听懂了那个老头儿莫名的呻吟。 “翼龙突然失去自己重量,如枯叶般飘向大地。那种轻灵的感觉,让我联想起一个人的灵魂。大多数时候,人们在谈到灵魂之时,总觉得高于一切,是集思想精华之大成。而我则认为,灵魂只是使人脱离肉体,更加会脱离思想,进入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 杜雷说得煞有介事,以至于胡克隐约感到,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也失去了自身重量。 “灵魂是很脆弱的,远不如肉体坚实,也远不如我们想象中那么强大。” 胡克默默无语。 “我跟蓝蓝从松树上爬了下来,翼龙就躺在一堆干枯的松果中间,旁边蹲着荒屋内的那个少年。他轻轻抚摸着翼龙的头,嘀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唯一可以判断的是他并无恶意。‘水’,他回过头来冲我们喊道,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蓝蓝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山下飞奔而去。归来之时,手中拿着盛满清水的矿泉水瓶。少年接过,将水喂给翼龙。蓝蓝站在他后面,痴痴呆呆地看着少年。我就站在少年旁边,她始终不曾看我一眼,目光一直追随着少年的身影,一直…… “直到天色尽黑,翼龙也没有醒来。对面山巅的广播里,又一次响起老头儿的呻吟。很奇怪的是,在那个夜里我亦听懂了老头所吟的死亡之诗。翼龙在我们身后轻轻飞起,愈飞愈高,愈飞愈轻,朝着对面山巅飞去,消失于黑暗之中。自那时起,我恍然明白从出生开始,我们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奔赴死亡。你我所谓的存在意义,都在为死亡做铺垫,意义愈.大,死亡愈丰满。” 汽车穿越隧道时,杜雷突然停了下来。 伏到胡克耳边,指着车箱内的人,诡秘地说: 我们正走在路上。 我们走得真快。 ------------ 第七章 山中石屋 胡克回头望去,来时之路,早已隐没在黑暗之中。 车子驶入隧道,微光、雨水在眼前一闪而逝。 这是一个时光混沌的夜晚。 胡克仿佛又看到阮京京穿着那条黑底大花裙子,站在大雨滂沱的路上,消瘦的身影在暴雨中微微颤抖。 坑坑洼洼的大道上,她光着脚站在泥地里,手指向远处半山腰的一座青石瓦房。 那是你们的家。京京无限感伤地说道。 胡克顺着京京手指的方向,默默横穿大道。从两排干瘪的杨树中间穿过,走到田埂之上。大雨侵袭后的田埂,布满脚印,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山脚。 “这个天气实在是不宜上山。”京京望着因大雨而晦暗的大山,颇为担忧。 “那些人呢?他们不也在雨天出行?” 胡克指向山顶亮起昏暗灯光的屋子与在露天游离的人影说道。 “他们已经习惯这样的雨季,雷雨交加与万里晴空并没有区别,那都只是一种微小的变化,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情绪。我们从钢筋水泥的城市而来,面对这样的山峦显得有点畏首畏尾。”京京解释道。 “我并不畏惧。”胡克回过头挑眉道。 京京愕然不语。 “我可以毫无疑虑地走向那屋子,失忆并不妨碍我的直觉。”胡克哑着嗓子说道,如果他曾经居住在这里,那么雷雨交加与万里晴空之于他而言,也应当是没有分别的。 胡克那不容质疑的口吻,证明他的失忆症并没有京京想象中那么严重。他走在京京前面,从田埂上拾起断裂的枝桠折去多余部份,将剩余粗硬的树枝当作拐杖,坚定地朝半山走去。 青石瓦房近在咫尺,京京的脚步却愈发迟疑。 遗忘总不会彻头彻尾,总有些蛛丝马迹可以让人有迹可寻。一个处心积虑要忘记过去的人,愈会留下更多线索以待日后的揭秘。 胡克正是如此。 他推开门,径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用手轻轻抖掉落在窗台上的尘土,推开紧闭已久的窗户。 一切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好似他不是失踪了几年,而是外出度假归来。 “这房子空了很久?”胡克拿起抹布,擦起桌上的茶具。 “三、四年。”京京坐下。 “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胡克若有所思地问道。 “几年前,你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你与蓝蓝,也就是你的妻子。**着身子走过红地毯,热烈地亲吻拥抱。你们向客人致意,高举红酒杯,一饮而尽。你说你们不需要祝福,而是你们要祝福他人。祝福所有幸福与不幸福的人们,终于要失去你们了。四周的宾客还在为你的话而思所之时,你们已经走向红地毯另一端开启的门。你们曾回头微笑,对人们挥手,渐渐消失在礼堂,走出人们的视野。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你们,而我也渐渐明白你所说的失去意味着什么。”京京说到这里停下来,低垂着头,十指交握。 “你是指我并没有打算再回来?”胡克问道。 “是的。在举行婚礼的数日之前,你在我面前轻描淡写地追忆你的故乡。那里有绵延的山林与硕大的云朵,那里没有普及的文明,有的只是人们身体力行的事实与经验。这座雨水之城,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乃至整个世界都不属于你们。只有那里的是你们的家,你忽然很想回去,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猜想你们一定想方设法要回到故里,中途几经周折,但依然还在坚持。我以为我对你的爱恋会在你们周折的归家之路上消失殆尽,未曾想过又迎来重逢的一天,可见人生的巧合并不亚于戏剧。” 京京轻笑,茉莉的芬芳弥漫在屋里。 那是一阵山风夹着雨水,夹着茉莉花瓣,一并吹入屋内,散落在地板上。 “这里有茉莉?”胡克突然快步走向窗前,就在窗台下一排茉莉树紧挨着盛放。 “这是你种的,你忘了?”京京走至窗前,与胡克并肩而站。 “但你与他们才是一体的。”胡克已分辨不出,是京京站在茉莉中变得静谧,还是茉莉因为京京的存在而沉寂。 暴雨迅速变暗了人世,天边仅有的一线光芒,照着窗前呆若木鸡的两个人。 他们既不说话,也不拥抱,如同两个陌生人一般并肩而站。 雨水狠狠砸落地面,正在唤醒一种痛苦。 ------------ 第八章 蓝蓝失踪了 暴雨在第三天早上停了,那是天色微明之时,胡克伸长僵硬的脖子,将头探出窗外。山风徐徐吹来,卷起凋谢的茉莉花瓣与京京垂下的长发。 当京京的长发随风抚过胡克的脸颊时,那冰凉的触感中,却有难以言喻的温情。他不自觉地朝京京伸出手,整理她凌乱的头发。两人之间默契的样子,一如在一起生活多年的人,彼此习惯对方。 日头高升,群山绵延。 广阔的天地间,一头老牛默默走下田埂。 人世如罪人般沉默。 对面山巅传来黑山羊诡异的叫唤。 胡克顺着黑山羊的叫声望去,北面山间散乱着一堆堆的荒冢。那些坟头已多年无人问津,通往那里的路径,已经是荒草萋萋。 “那些是祖辈们的坟?”胡克指着山间一处较为密集的坟堆说道。 “不是。村里的人都不葬在北山。”京京看着那些坟头,沉声说道:“那些都是城里人,他们宁愿将尸身腐烂进泥土,也不愿意躺进火炉子里。大抵是不愿人世到头,只余灰烬吧。” “没有墓碑,也没有人来扫墓?” “那些坟在那里很久了,从前的扫墓者,也都进入坟墓了。”京京满怀忧伤的说道。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地望着那些坟头。 黑山羊爬上其中一个坟,开始吃起了草。 “咩――” 黑山羊诡异的叫唤,在山间又一次回荡。 它望向他们,显得非常兴奋,两只前蹄不断扬起。 “它不会是在跟我们打招呼吧?”胡克不确定地问道。 京京笑笑,学起了羊叫“咩――”。 黑山羊很快安静下来,低头继续吃草。 “那只羊有没有让你有不一样的感觉?”京京仰望苍穹,眼睛如天空般空旷与孤独。 “有吧。” “那是蓝蓝的羊。” 京京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胡克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注视着黑山羊的眼睛,不觉得温柔了许多。黑山羊吃着吃着,草突然就在胡克的目光里变凉了。 胡克冷不防地想起,京京曾坚定地说:“亲爱的,你爱她。” 那声音比冬夜的寒风还要冷。 “在想蓝蓝的事?” 胡克默然无语。 “她一定知道你在想她。”京京又笑起来,茉莉的清香从她口齿间传来。 “她在哪儿?”胡克想了很久,终于决定还是问一问,虽然他并不确定能从京京口中知道答案。 “我也很想知道。”京京又是一笑。 “什么意思?” 京京喃喃说道:“或许没人知道她在哪里。自你们走后,我再也没见过你们。与你重逢时,你正躺在医院昏迷不醒。那时我很好奇,为何你出事那么久,却不见她的踪影。本想等你醒来,再问问你们之间的事情。可惜一你睡就是数月,而蓝蓝依然没有来看你。警察来过医院,说蓝蓝失踪了。” “失踪?” “警察说两年以前,你到警局报案说太太失踪了。事隔两年,依然音信杳杳,如今蓝蓝已经确定为失踪人口了。” 胡克陡然悲怆,听到这个消息他本不该悲伤。于他而言,蓝蓝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即使失踪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那个很久以前,现在几乎与他没有关联。可他就是感到莫名地悲伤,如同在医院醒来的那段日子,莫名其妙地盼望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甚至为了她的不曾出现困扰万分。 也许真如京京所说,他是爱她的。 在这里,除了大片大片的荒凉,没有一点蓝蓝的影子。 “蓝蓝――” 呐喊如冷风般刮过。 ------------ 第九章 熊家婆的故事 夜风带着往事的苍凉,吹过胡克的心头。 杜雷停下呻吟似的朗读,将书缓缓放回包里。 “你听过熊家婆的故事吗?”杜雷神色黯然。 胡克茫然摇头。 杜雷笑笑,接着说道:“那天夜里翼龙飞走以后,我们三个人蓬起火堆,围坐一团。山下夜色茫茫,老头的呻吟不断从对面山巅传来。蓝蓝显得很恐惧,将身子瑟缩在那个少年身后。我隔着火光与他们对望,霍然发现他们眼中有着同样的恐慌。过了一会儿,蓝蓝哆嗦着提议‘我们讲故事吧’。我要讲的故事一定要比他们都强,才能在蓝蓝面前显得比较威风。于是,我让少年先讲,自己边听边酝酿自己的故事。” “小小年纪就满腹心计?”胡克忍不住嘲笑杜雷。 “你懂个屁,这叫聪明。”杜雷不悦地反驳。 “那个少年讲的就是熊家婆的故事吧?” “是啊。其实那个故事我早就听过,不过由他的口讲述出来,我还是暗自吃了一惊。”杜雷脸上浮现赞赏的笑意。“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胡克靠在椅背上,示意杜雷继续。 杜雷眼神黯淡,无限感伤。 他又一次拉开他干哑的嗓子:“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小花的小女孩,自幼父母双亡,与弟弟相依为命。父母死后,她与弟弟投靠姑姑,住在村子西边。有一天,姑姑要出远门,告诫小花一个人在家万事小心。如果感到害怕的话,就对着东边喊家婆,住在村子东边的家婆就会赶来陪她。 “就这样,姑姑走了。暮色悄然降临,小花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缓缓摇着弟弟的摇篮。摇啊摇啊摇……弟弟在摇篮里睡得香甜,与世无争。小花望着黑漆漆的屋子,愈想愈害怕。她霍然起身,走到屋外对着西边大喊三声‘家婆,家婆,快来与我作伴’。喊完之后,小花站在门口焦虑地等待。不一会儿,一个体态臃肿,农村妇女打扮的老太婆,缓缓走向小花。小花将家婆领进屋里,想要开灯。家婆慌忙制止‘别开灯,家婆有眼疾’。小花只好摸黑端来凳子给家婆,家婆慌忙摆手‘家婆的屁股上生了暗疮,不能坐,站着就好。’ “小花默默地摇着摇篮,心里毛骨悚然,家婆的行为举止太诡异了。弟弟突然在摇篮里嚎啕大哭,任凭小花怎么哄他也止不住。良久,弟弟不再哭嚎。屋内再度宁静,坐在摇篮对面的家婆,发出卡卡的声响。小花小心翼翼地问‘家婆!你在做什么?’老太太哑着嗓子回答‘我在吃胡豆’ “小花拉开窗帘,月光照着屋子,只见一头村妇打扮的黑熊坐在摇篮边,两只爪子正捧着弟弟的手臂,吃得津津有味。卡卡……卡卡……摇篮里的弟弟,只剩下一个脑袋,瞪大双眼,仇恨人世。小花佯装不知,镇定地站起来,走到屋外。黑熊在暗处喊道‘小花,你要去哪里?’小花回答‘家婆,门口的桃子熟了,我去摘来给家婆解渴。’黑熊在屋内等了很久,也不见小花的身影。于是,抹抹嘴,蹒跚地走到屋外。小花躲在桃树上瑟瑟发抖,‘小花,快下来’黑熊在树下喊。‘我在摘挑,树上有很多大桃’小花回答。黑熊又等了一阵,不耐烦地对小花说‘再不下来,我就上来了’。黑熊一面说,一面往树上爬。由于体态臃肿的关系,爬到一半,又从树下摔了下来。小花见此,心下暗喜,于是假装好心建议‘家婆,碗柜里有猪油,拿来抹在树干上,你很快就能爬上来了’黑熊兴冲冲地照做。 “黑熊将猪油抹在树干上后,又试了几次依然未果,埋怨道‘怎么还是爬不上来’。小花又献计‘这样吧,家婆。你去把门背后的鱼叉拿来,我拉你上来’熊家婆再次依言照做,将鱼递给了小花。这时,小花突然得意地说道‘家婆,把嘴张开,我喂桃给你吃’,熊家婆刚刚张开嘴,就被鱼叉刺穿喉头,一命呜呼。” “小花是个聪明的姑娘。”故事讲完,胡克点评道。 “是很聪明,不过聪明到让人害怕。少年在讲完故事之后有一段让人惊心的话。”回忆这段话的时候,杜雷面色惨白:“其实,小花是故意对着西边喊家婆的。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村子西头有一头黑熊,专门冒充熊家婆,吃掉了很多缺乏大家看管的小孩。而她,想借熊家婆杀死她永远长不大的弟弟。” “听上去,这个故事貌似还有续集?”胡克笑笑。 “说对,其实也不对。这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杜雷有些怅然。 “另一个故事?”胡克兴趣盎然地问道。 “蓝蓝在听完少年的故事,兴致非常浓厚,紧接着讲出了她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就像是少年故事的延续,我们的故事最终成了一个接龙比赛。” 杜雷说完勾住胡克的脖子,眼睛望向窗外的天空。那时候,天色泛白,世界昏昏沉沉的。汽车驶进一座城市的中心,四周顿时鱼龙混杂。广场高架上张贴着巨型海报,广阔无限的宇宙里,有一颗距离地球非常遥远的星球,渺小得如同尘埃。 “再见,我的朋友。”杜雷松开胡克的脖子,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你要走了?”胡克有些失落。 “是啊。” “你不是回阮家村?”胡克疑惑道。 “不,我再也回不去了。” 杜雷怅然答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还回去做什么呢?” “……”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杜雷微笑。 “我们……”胡克欲言又止。 “我们会再见的。”杜雷像看穿胡克的心事一般。 汽车停在路边,杜雷背着包,匆匆下车。 车辆飞驰过他身边时,他郑重其事的对胡克点点头。 然后,一点点消失。 ------------ 第十章 少女 数日后的傍晚。 太阳再一次落下,潜伏于地面之下。 胡克望向暮色中的山峦,仿若望进回忆的余光。 山风吹得松树瑟瑟发抖,山路在归家者的脚下变得漫长。 杜雷走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走向深山,人迹罕至之地,颠簸前行。 一些动物默默地走在他身后,然后,在途中衰老与死亡。 远处山巅,岩石上坐着的女孩,化为一道剪影。他愈是前行,天色就愈加昏暗,眼前看到的景象也逐一模糊。黑暗里,他嗅到海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的还有那腐朽的气息。 醒来以后,他感到莫名的绝望,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 嘎吱―― 汽车一声急刹。 胡克恍然清醒,天色尽黑。 车停在一棵百年古树下。 古树在车灯照耀下,宛若银光闪烁。 一个少女缓缓从树干上爬下来,愉悦地跳上车来。 窗外,夜色迷离。 少女左顾右盼,瞄准胡克身边的位置,坐下。 “大叔――”少女轻声呼唤。 胡克摸摸自己的下巴,才发现已经很久没刮胡子。 “我看上去很老么?” 少女端详一会儿,咯咯娇笑:“不是你老,是因为我太年轻了。” 胡克缓缓侧身,打量少女,果然年轻。 马尾干净利落,五官白净,看上去是很年轻,甚至有些童稚。 “有事?”胡克漫不经心地问道,不悦少女提醒自己正在衰老。 “你知道大展中学么?”少女一边说话,一边把玩起自己的马尾。 胡克茫然摇头。 “谢谢。”少女有些失落。 “你可以问问其他人。”胡克有些不忍少女的失落,提醒道。 “没用的。”少女别过脸,合上眼睑。“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不知道大展中学。” “你要去那里念书?” “不。”少女纠正道:“我就在大展中学念书。” “哦。” 少女声音哽咽,如泣如诉:“大展中学有一堵坚实而高大的围墙,在围墙里面无论怎样踮高脚尖,也望不到头。墙侧有棵百年古树,每至夏季,树荫葱郁。年少之人,围着树干坐着聆听盛夏的声音,还有那佛堂大殿沉闷的钟声。” “佛堂?”胡克感到十分诧异。 “是的。大展中学曾是一座古老的寺院,建筑陈旧而腐朽。石灰从墙面剥落,能够清楚地看到里面的竹片。大块的青石板铺成道路,缝隙之间青苔幽绿。诵经的佛堂就是我们的礼堂,每周一校例会就在那里召开。入学之前,我曾听闻一些传言……”少女停下来,眉头紧蹙。 “什么传言?”对于少女即将讲出的传言,胡克显得兴致勃勃。 “据说寺院里的僧侣一夜之间集体自缢,原因不明。隔天去寺院烧香的人,发现百年古树上挂满亮堂堂的头颅,那些僧侣的尸体上尚有前夜的雨水滴落,场景凄凉。自此,寺里断了香火,居住在附近一带的人们,说是在阴雨绵绵看到那些僧侣撑着油纸伞在树下徘徊,便逐渐搬离此地。久而久之,寺院就荒废了,一年比一年残旧。但传言总会随着传言者的死亡与时光的变迁,而变得模糊难辨,甚至是遗忘。传言消停下来之时,有人在这里筑起高墙,建立学校,广招生源,寺庙变成中规中矩的学校。一切仿佛是新生的开始,百年古树从未有过的苍翠葱茏。大概是听过传言的关系,第一眼望见这学校的时候,我就觉得它死气沉沉的。一切生命的迹象,都像在宣告它的腐朽与颓败。” “既然那里死气沉沉,你为何又要前往?”胡克好奇地问道。 少女目光炯炯,大笑道:“学校可以寄宿,又可以远离父母,这恰好是我想要的。” “我觉得关键不在这里。”胡克猜测。 “是么?”少女呢喃,疑惑地看向胡克。 “关键在于传言。”胡克一语道破。 “怎么说?” “倘若我没猜错,你上车那里就是僧侣们集体自缢的古树。”百年古树在胡克脑中银光闪烁。 少女笑得狡黠:“难怪我一见你,就打心里喜欢,你果然没令我失望。” 胡克浅笑,他怎会不知少女亲近的意图? “念这所学校,是我一意孤行的结果。得知这个传言开始,我对那所学校充满了好奇,总觉得自己要去那里看一看。事情比我想像中顺利,我入学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干扰。还记得那天我拖着粉色的皮箱,站在围墙之下,一仰头就看到百年古树的枝桠从墙内延伸出来。那些苍翠的树叶,在日光之照耀之下,奕奕生辉。我下意识地想起那些亮堂堂的头颅,传言在脑中飞快流转,我有些恍惚……”少女说到这里,稍有停顿。“当我回过神,仰望古树。竟然真的看到一个亮堂堂的头颅,犹如日头一般高高挂起,照耀人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胡克唏嘘不已。 “不。那并不是我的幻觉。起初,我以为那不过是那众多死人头颅中的一个。后来,我渐渐明白,他是一道神采奕奕的光芒。” 少女轻笑,犹如沐浴圣洁之光。 ------------ 第十一章 古树上的世界(上) 天色渐明,车驶向更远的地方。 往事,远不可及。 窗外,植物壮硕,泥土芬芳。 静谧的晨光中,少女酣然入梦。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身侧的胡克自始至终不曾合眼,少女梦里溢出轻灵的笑声,总是令他惶惶不安。 窗外一只大鸟挥动巨大的翅膀,遮住他们头顶的天空时,一种近乎窒息的阴霾将其笼罩。胡克按奈不住,极力想要摆脱这种不适的感觉,如同想要摆脱少女娓娓道来的故事。 “停车――”他大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司机大叔缓缓降低车速,但没有停下。 “停车――”胡克再次急呼,摇晃着身子跨到车门前。 人们不愿从梦中醒来,但终于还是转醒。 他们神色交错,互相交头接耳,开始抱怨。 胡克置若罔闻,依然大力地拍打车门。 少女在这一阵纷杂中转醒,缓缓望向窗外。 大鸟远去,车停住。 胡克纵身跳下,大步奔跑,沿着大鸟飞行轨迹一路追逐。 少女漠然起身,紧随其后。 他们在茫茫的天际中奔跑,风无孔不入地在他们身体上流窜。前方没有尽头,而他们深知自己更加不能回头,只能让这奔跑继续。 他们越跑越悲伤,越是悲伤越是跑得快。 大鸟的影子,没入太阳,整个消失。 他们因身体的疲乏,终于停下来,无限怅然地望着那高升的日头。 巨大的金黄将他们紧紧围住,热量不断传递,而胡克感到世界在一点点地变冷。 “大叔――”少女喘息。 胡克仿若未闻,自顾自地低语:“从前,我总是追逐往事,现在往事如影随形。” 少女怅然,抬起头,久久凝视大鸟消失的地方,有感而叹:“往事,令人骤然变冷。” 胡克亦觉悲凉万分,喃喃而语:“我们认识吧?” 少女痴痴点头,终于娓娓道来。 “大展中学里有一个人,每天都要爬到古树的枝桠上呆坐。望向远方的双眼,有说不出的悲哀。人们从古树下走过,一仰头便可看到他在头顶,以无限悲伤的眼神看着他们。如同上帝之于人类的怜悯,人们突然感到一种无力感,无论置身何处,置身何事都会郁郁寡欢,绝望无比。日子一长,人们承受不住来自内心深重的负荷,他们宁愿绕路而行,也不从树下走过。他们拒绝悲伤与绝望。 “唯有我喜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每天刻意从树下走过。当我站在树下仰望他时,我豁然发现,他有一颗亮堂堂的头。那正是我入学时,看到的那个人。在我们长久的对视中,我竟然鬼使神差的说出‘你的头很美’。他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神色复杂地对我挥手,轻灵得如同鬼魂。我很犹豫,但最终还是爬到树上,同他并肩而坐。大风吹过,树枝摇曳,我在上面摇摇欲坠,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他则像无事人一般,气定神闲地望向远处。看着脚下绕道而行的人们,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要知道,我素来与人无怨,这仅仅是为了报复这个莫名所以的世界。” 少女沉入回忆,笑得灿若桃花。 胡克第一次发觉她的脸上,稍有血色。 “我喜欢与众不同。”少女呢喃。 胡克伸手轻轻摸着她的头,爱怜道:“你的确与众不同。” 少女微微一怔,恍然道:“他也曾这样摸我的头,谈起关于他的事情。那个时候,盛夏的风温和得不可思议。他从部队转业回来,被迫留在大展中学任教。除了在实验室教学生解剖以外,就是无所事事地坐在树桠上,聆听大风的声音,怀念远方的故乡。我曾取笑他,这完全是退休式生活。他则沉闷道,这棵百年古树曾吊死过无数坚定不移的信仰。当大风吹动树桠,我们就随着这些信仰一起摇摆。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远方。他的信仰则是要回到家乡,但他的信仰摇摇欲坠,濒临死亡。” 胡克怔住,迎风而立的身体,有些踉跄。 ------------ 第十二章 古树上的世界(下) “我很享受那段安宁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温和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甚至还未到夏季结束。雨季来临,整座城市的气候非常诡异。人人面泛忧色,疲惫至极。天总是突如其来的变黑与暗夜无异。人们点起灯火,躲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地观望。他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日子漫长得没有尽头。” “学校停课月余,允许学生自由出入。大部份的同学都收拾衣物回老家去了,只有我还一直留在学校,整整一个月没有与父母联系。”少女暗想往事,神情漠然。 “你为什么不走?”胡克好奇地问道。 “我喜欢与众不同。”语毕,少女微笑。 “是啊!”胡克无限怅然。“你是这么地与众不同。” “那天,我们依然坐在树桠上。雨水冲涮过的树桠,有一种新生的味道。他看着远方,那属于他的地方。‘我要走了’他喃喃念叨,言语间充满感伤。整整一天,我们坐在枝桠上,随风摇摆,任雨水淋湿我们。谁也没再开口说过什么。音乐教室里传来伤感的钢琴曲,时光在冰凉的琴声中老去。我们面面相觑,噘叹不已……”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说到这里,少女哽住喉头,极度悲伤地凝望太阳。 迷蒙之中,她好似又见到他指着太阳,无比坚定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 她一直不清楚,他所说的“我们”还包括谁,但她可以觉察出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大风吹过,如泣如诉。 这一久远的往事,如同心里年深月久的伤疤,轻轻一碰,便会彻骨疼痛。 少女转过身去,在风中握紧双手,不可抑制地痛哭。颤栗的身体像是暴雨中瑟缩的花朵,是那样的柔弱无力。 “我终于在多年后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喜欢与众不同。我不过是想引起他的注意罢了。当听说他就要离开大展中学,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见到他。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下古树,浑浑噩噩地与他道别。那个时候,我认为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挨的一段日子,殊不知一个月以后发生的事情,才真正将我推向了深渊。” “发生什么事了?”胡克从背后,轻轻拍着少女的肩头,想借此传递一些力量。 少女将手覆在胡克手上,那种冰冷的感觉迅速冻结他们两人。他们想要给予彼此温暖,但却只能令对方更加悲伤。 胡克知道自己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那时,我就坐在音乐室里,上最后一节课。老师坐在钢琴前,如痴如醉地弹奏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序奏曲》。我在下面与同桌小声地讨论,一只蜘蛛爬进了我的裤腿。它慢慢爬到我的私处,于是我大喊一声。老师仿佛从梦中惊醒,暴怒地把我揪到钢琴前罚站。阳光从屋顶的缝隙,照射进来,大量的尘埃在空中流动。老师再次紧闭着眼,开始弹奏另一曲。我紧紧地靠着身后的墙,那只蜘蛛,依然没有离开我的身体。有人在外面刨墙,墙上的石灰,开始剥落,露出泥巴和一些竹挑。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墙外面的人,将手伸进来。终于,有人从墙外伸出手,递给我一把白色手枪。同学们以为是我在搞怪,哄堂大笑。老师更加愤怒,转过身来,扇了我耳光。我举起白色手枪,抠动扳机……老师佯装镇定,轻轻地弹奏起,又一首抒情曲。须臾,她的脸抽畜起来,青筋暴起,一曲未终,便倒在钢琴上。同学们尖叫着冲出去,四周一片混乱……” “你杀了她?”胡克惊呼。 “最初,我也认为是这样的。”少女缓口气说道:“外界的舆论也是这样说的,这更加将一切强行植入我的意识中,产生意识混淆。让我深信不已,我杀了她。” “……难道你没有杀她……”胡克问道。 “是的。我并没有杀她。”少女坚定地说:“我是多年后,某一瞬间,唤醒当年的记忆。我举起白色手枪后,手颤抖不停。总瞄不准她的胸口,左摇右摆,迟迟不敢下手。我正准备抠动扳机,枪声从侧面响起。我环顾四周,同学们纷纷落慌而逃,当时,我被吓傻了。最后也冲了出去,奔跑在狭长的暗道上。意识也逐渐模糊,后来学校里的一些干事,将我绑在黄桷树上。面对他们的质问,我什么也不想回答,也回答不了。天黑了,又下起小雨,我呆呆地仰望苍穹,雨水打湿一切。有人在身边,为我撑起一把油纸伞,是一个年轻僧侣,手持佛珠,念念有词。他指着前方,一群僧侣们,纷纷走下台阶,没入黑暗。最后,他也走了,油纸伞掉在地上,我跟了过去……” “……”胡克突然感到有丝凉意,摩挲着双臂。 “这一切都是个阴谋。”少女愤恨道。“这是一场带我走向逃亡的阴谋。” “记忆是不可靠的。”胡克如实感叹。 “是,或许记忆是不可靠的,但是当我在逃亡的途中,绝望到想要自杀时……”少女自嘴里哼出一声自嘲的笑声:“我终于还是抠动了白色手枪的扳机,我发现……” “发现什么?”胡克追问。 “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 胡克如遭电击,久久无法言语。 很久以后,他在风中哆哆嗦嗦地呢喃:“谁杀了女教师?是谁?” “还用问么?”少女扬起嘴角,诡秘一笑。 胡克一阵晕眩,再度迷失在那遗失的记忆中。 天亮了,我总不会忘了老朋友。 天黑了,我总不会忘了新朋友。 ------------ 第十三章 白色手枪(上) 是夜,胡克醒来,正对着满天星斗。 头顶大片的光线被树荫遮去,树缝间的天空清澈而明亮。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棵树下。 仰头望去,少女正端坐在头顶一根巨大的枝桠上,马尾在她的后脑勺摆荡着。 当她垂下头来向胡克轻轻挥动着她纤细的胳膊时,马尾便倒立在她面前。 凌乱的头发,模糊的面容,轻灵的身体,这一切令胡克不寒而栗,他知道这棵百年古树便是僧侣们自缢的地方。 时光变迁,他们又回到原地。 一切不曾改变。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名男子坐在枝桠上朝他挥手,轻灵得如同鬼魂。 他还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男子那冷漠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他。 月光下那亮堂堂的头颅,奕奕生辉。 镜头缓缓拉近,缓缓拉近…… 男子的脸陡然清晰。 嗡―― 他的脑子像被炸开,记忆接踵而至。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那是夏末,雨水泛滥之时。 胡克刚刚从部队转业归乡,从一个陌生的地方,辗转至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政府将他分配往大展中学任教,领些微薄薪水,聊以度日。 那时,暴雨总是突如其来,大片大片地打落在瓦砾上。 他坐在一张木板床上,翻看一些物种起源以及宇宙探索等枯燥至极的书籍。 雨水沿着瓦砾滴进屋子里,常常就砸在书上,字迹晕染开来,如同模糊不堪的往事。 他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翻阅书籍。直到雨水滴到他眼睑上,模糊其视线,他才挪一挪位置。直到整间屋子,再无一处容身。 他因此变得沮丧,一直以来他以为只要自己学会容忍,很多事情就会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就像人们常说的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一样。他经常乐观的想,可是,他发现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如他这样无路可退,又不得安宁,又当如何呢? 这个荒唐的世界令他不胜其烦,他望着屋子中央的旧蒲团,一筹莫展。 他住的是学校分配的宿舍,也是那些死去僧侣的课室,里面留有他们用过的蒲团与木鱼。那些年深月久的蒲团,早已污渍斑斑,在课室的积水中漂浮荡漾,如同大海中漂泊行进的船只。 木鱼摆放在桌子上,快要被积水淹没。 他突然拿起放在桌上的水果刀,替自己削发。 那些脱离脑袋的头发,三千烦恼丝,在积水中漂浮着。 而他内心的痛苦并没有为此减少。 他苦笑着,打开课室的门。 让那些蒲团、发丝随积水涌出门外。 他褪去衣物,赤着身子,一头扎进高涨的水流中。 蒲团在前,他在后。 他们在洪水中涌动着,漂浮着,缓缓地游过男教师宿舍区。 楼上的教师们,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探出头来。 只见一个亮堂堂的头颅,在昏黄的洪水中漂浮着。 他们目瞪口呆。 他不予理会,依然不紧不慢地朝向游着,那些蒲团漂浮在他四周。 转过狭长的拐角,前方茫然漂来一些衣物。 女人的内衣、鞋袜,凌乱得不成样子。 他突然抬起头来,女教师们挤在二楼的小阳台上,打着伞站成一排,忧心冲冲。 更有人因他的**而面泛红潮,扭头进屋,心中无限联想。 她们想起一些有关僧侣的传说,为他的光头而感到惶惶不安。 隔了一会儿,所有人都折回屋子,厌恶起这样的联想。 “嘿!”有人在楼上高声叫喊。 他迎向她的视线,脸色惨白。 “请你把那件黑色蕾丝内衣给我。”女教师故意对他高声喊道。 他迟疑良久,还是游了过去,拾起衣物,交还于她。 女教师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狡黠地笑着。 他推开她,奋力游向高墙旁的古树。 他缓缓爬到树桠上,大风吹过,他哆哆嗦嗦地咬紧牙关。 往事骤然浮上心头,他无法拒绝,不愿面对,只能痴痴呆呆地坐在树上。一呆就是月余,成天咀嚼树叶度日。 他不愿从树上下来,不愿回到人群中。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高墙,一望无尽,悲伤至极。 直到有一天,教导主任在大树下喊:“胡老师!雨季已经结束了,你还是下来上课吧!” 他置若罔闻,依然望着那堵坚实的高墙,上面已苔痕累累。 教导主任莫可奈何地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室里传来琴声。 阳光又复照大地,树叶斑驳,大地生辉。 他悠悠地回过神来,大声地“哦”了一声。 群鸟惊飞,花自凋零。 他缓缓爬下树来,回到宿舍里。 屋子的四周已经生满霉菌,味道异常难闻,而他不以为意,弓着腰在床下翻箱倒柜。 是枪,一把白色手枪。这是他要找的,也终于在床下那堆垃圾中找到,一拎起来,里面还叭嗒叭嗒地滴水,臭哄哄的。但他脸上却露出罕有的笑容,诡异而悲凉。 这是他退伍前,在一个士官手中得到的一把白色手枪。 他需要它。 这些日子,他就坐在那棵古树上,构思了无数的杀人方法。 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这把白色手枪,跟随他多年,他们早已彼此习惯。 很可惜,他还没有周详的计划,杀人不难,善后才是最复杂的,他还需要再周密一些。 他就这样坐在树上,眼望高墙,各种杀人场面,在他脑子里萌生又熄灭,再萌生再熄灭,一直没有定准。偶尔,他会低下头,无限悲伤地看着树下走过的人们。 他在人群中挑选着,挑选着。 他需要一个助手。 时光漫长无期,他在树上苦苦等候半年,也没有人愿意从树下走过。 他有些心灰意冷,这个世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供他选择? 最后,他不得不降低要求。 下一个从树下经过的人,如果他或她愿意,他们就会成为伙伴。 亲密无间。 ------------ 第十四章 白色手枪(下) 一个灰暗的黄昏,他坐在树上,俯瞰世人。 或许他应该放弃,他绝望的想。 殊不知,他又一次迎来了人生的峰回路转。 一个少女站在树下,与他良久对望。 她眼神中充满渴望与艳羡。 突然,她喃喃念叨:“你的头很美。” 他如遭电击,久久难以置信。 他向她招手,邀她加盟。 树下的少女茫然不知,正为树上这个奇怪的男人,悸动不已。 她迟疑良久,但终究还是抗拒不了诱惑,爬上古树。 两人各怀心事地坐在树桠上,一语不发。 太阳照耀山河大地,却照亮不了他们的内心。 又一个雨季到来,城市被雨水淹没。 天总是突如其来地变黑,与暗夜无异。人们躲在屋子里,无所事事。 学校停课,大部份的教师和学生都收拾衣物回老家了。 只有那名少女不肯离去,久久在树下徘徊,寻觅他的踪迹。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坐在那高高的树桠上。 雨水冲刷过的树木,有一种新生的味道。 他望向高墙之外,阳光明媚。 “我要走了。”他喃喃地说。 少女久久沉默,内心绞痛难当。 她的初恋呵,尚未开始,就要结束。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去阻止,她也无力阻止。 自始至终,她便明白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于是,她在风中扬起苍白的小脸,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一些。 “记住,我叫薇儿。” 他点点头,无限感伤。 我们活在这世上,势必会辜负一些人。 也势必会被一些人辜负。 音乐室里传来伤感的曲子,时光在冰凉的琴声中老去。 他们面面相觑,噘叹不已。 他在心里,默默喊道:“再见,薇儿!” 此后,他离开了大展中学,再也没有与薇儿碰面。 他在附近的村子,租了房子,居住下来。 他终日坐在屋内,把玩白色手枪,等候一个最佳时机,一个最佳方案。 机会终于来了。 一日,教导主任致电。 要将一些年终奖金提前分发给他,让他回大展中学去领。 这天,他比往常起得更早。天刚泛白,他就徒步赶往城市。沿途毫不掩饰他愉悦的心情有,行人寥寥无几,见过他的人莫名的恐慌。 抵达大展中学,已是下午四点半。过去教导处后,他径直赶往音乐教室。学生们正在上最后一节课。薇儿坐在靠墙的位置,将头发高高盘起。张着嘴,跟着老师的节拍轻声和唱。她声音轻灵婉转,面容姣好,正值青春年华。胡克在墙外,微笑地看着这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并为她的美好而由衷赞叹。薇儿不知屋外有人下注视着她,跟着老师的指示,停止歌唱。老师坐到钢琴前,如痴如醉地弹奏贝多芬的《致艾丽丝》。女教师脸上一片祥和,阳光从天窗照射进来,静静映照在她脸上,她颇有深意的笑着。 突然,薇儿大喊一声。 一只蜘蛛钻到她的私处,其痒难当。 女教师突然从琴架前站起来,冲下讲台,暴怒地揪住薇儿。扯着她的长发,拉至钢琴前罚站。薇儿背部紧紧贴着墙面,紧张到打颤,那只蜘蛛,在她身体上缓缓爬行,引得她阵阵颤栗。 女教师面带怒容,双眼发狠地盯着薇儿。 良久,她又背过身去,开始又一曲子的弹奏。 此时,有人将墙扒开一个小洞,递进来一把白色手枪。 这个人正是胡克。 彼时的薇儿,毫不知情。 当女教师狠狠刮她耳光时,薇儿顺手举起白色手枪。瞄准她的心脏,手颤抖不已。左瞄右瞄,始终没有定准。突然,枪声从侧面响起,女教倒在钢琴上。 嗡―― 钢琴发出一声巨大的呻吟。 众人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逃走了。 薇儿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女教师从钢琴上滑下来,倒在地上,缓缓向她爬了过来。 腥红的血在地上蔓延开来,女教师表情没有痛苦,面带微笑,无力地说着什么。 良久,薇儿转身跑向暗道,发疯似的尖叫。 胡克收拾好枪支,混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悄然离去。 他再一次在心里默默喊道:“薇儿!再见。” 这次是彻底告别。 彻底。 ------------ 第十五章 梦幻泡影(上) 风浩浩荡荡的席卷而来,如同奔腾的海水。 薇儿在大风中,哆嗦不已,坐在树桠上单薄的身体摇摆不定。 胡克发出一声冰凉的叹息,失落无比。 他缓缓爬到树上与薇儿并肩而坐,伸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肩头。 用一种极为硬咽地声音艰难地呼唤她。 “薇儿――” 闻言,薇儿在大风中,久久颤栗。 那声哽咽的呼唤如同山巅高耸的水杉,刺痛她空旷高远的内心。 她在风中默默垂泪,隐忍多年,终于还是免不了的伤悲。 从前的泪水,现在是烟,渺茫云烟。 薇儿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失却了仅有的温度。 良久,她颤声道:“你终于想起来了。” 一片枯萎的树叶,悠悠坠落眼前。 胡克默默点头。 薇儿笑得凄怆,后脑勺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不停地来回摆荡。先是打在她脸上,又打在她的肩膀。最终,缓缓滑落到她的后背,静止不动。整个光洁的脖子,暴露在日光之下,闪着金色光芒。 胡克久久凝视着薇儿的脖子,在阳光下,是那样美妙,神圣不可侵犯。 直到薇儿侧过身,拨开头发,他才看到她后脑勺那个丑陋的伤疤。 “你……”胡克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这个伤疤怎么来的?”薇儿扎好头发,回首微笑。 胡克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痴痴呆呆地望着薇儿再次开启的双唇。 “那天我被学校的保安绑在古树上,不断回起着当时的场景,会是谁递给我那把手枪呢?结果毫无头绪。就在我漠然对着天光发呆时,天就这么黑了,又下起大雨了,令所有的人手足无措,无暇兼顾我这个罪犯。相隔不久,浇灌在我身上的大雨,忽然停止,我抬头望去,一位年轻的僧侣在我头顶撑起一把油纸伞。那把伞破破烂烂,隔着百代光阴带来腐旧的气息,一如僧侣眼中年深月久的悲哀般不可触碰。 “他犹自念颂经文,声音低徊。手中的那串檀木佛珠,铮铮坠地,随同雨水一并流向未知。他替我松绑,一面解着绳子,一面念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恍然醒悟。他缓缓转身向台阶处走去,我就这么跟了过去。台阶下面,除了茫然无际的黑暗和冰凉的雨水,什么都没有。他们的世界与我们身处的世界,真的没有什么不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怏怏地折回原路。 “远处人声喧哗,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围在古树下。绳子解开后,就散落在树下,不知被雨水冲向何方。人们转过头来看见我,年长的人表情嫌恶,年少之人眼中充满恐惧。我停下脚步,他们哇呀呀地在对面叫嚣。两个彪悍的保安拿着绳子朝我走来,我吓得拔脚就跑,他们在我身后扔着坚硬的石头,其中一颗正好砸在我的后脑勺上。鲜血汩汩而出,我的衣衫很快被血水染红。我拼命地跑到学校后门,用尽力气拉开那扇铁门,跳上了一辆卡车…… “从那时起,我终于明白我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逃离后,我发现身体渐渐坚硬,意识模糊,有什么正在我心里迅速腐烂。” 薇儿停下来指着自己的胸口。 胡克一怔,脸色惨白。 “这么说来,这些年来你一直在追查这件事情?” 薇儿点头,怨叹道:“待我醒来好心的卡车司机。那个尚算年轻的男人,将我送到一个附近的村落里养伤。伤愈后,我不停地追查这件事情。本来我是一无所获的,也没有人再议论这件事。之前,学校里还有人冠以其鬼怪说,久而久之,人们便不再提及。一个机缘巧合,我在所住的村子附近,碰到教导主任。他大汗淋漓地赶路,不停地看着手中的纸条。我猜大概是地址之类的,觉得有些蹊跷便跟上他。他走了很久,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屋子前停下。犹豫良久,他轻轻扣门,无人应答。他又重复数遍,依然无人应答。这时,隔壁屋的老太太走了出来,教导主任隔着一道土墙与她对话。老太太告知教导主任,有天早晨她看到他出门后,就再没回来过。老太太张口就准确无误的说出那是某年某月某日,教导主任很是奇怪,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为何记性如此之好。老太太笑容可掬地说,那天正好是她八十大寿,请了村子里很多人,一大早她就准备去敲胡克家门。结果看到他行色匆匆出门,手里拿着一把枪,就没敢跟他打招呼。教导主任唏嘘不已,从他恍然大悟的眼神中,我们都知道了谁是凶手。教导主任给了老太太一些钱,让她忘了这些事情……” “教导主任真是一个好人呐。”胡克由衷地感激道。 “他确实是一个好人。”薇儿不否认,进而笑道:“但是,那是于你而言。对我来说他简直罪大恶极,明明知道你就是凶手,也不愿意说出实情。正是他对你加以的仁慈,使我多年颠沛流离。” 胡克恍恍然,风如鬼爪般从背后推开,他险些从树桠上掉下去。坐定后,他往下看了一眼,望进那段荒凉的岁月。 “我不明白。”薇儿皱起眉头。 “什么?”胡克喃喃应声。 “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女教师?”薇儿冷冷地看着胡克,道出心中多年的疑问。 “如果我说之前我出过一次车祸,撞到头部。对以前的事情记得并不是很真切,对于你所说的一切也只是侥幸回忆起来,你信吗?”胡克转过脸面向薇儿幽幽说道。 “不信。”薇儿回答得斩钉截铁,她不允许多年来所受的苦楚,有这么荒诞的一个解释。 胡克扯着嘴角笑着,很是悲哀:“我也不信,但事实如此。” ------------ 第十六章 梦幻泡影(下) “我隐约记得,我从部队转业回乡到大展中学任教,以为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以为新的生活可以使我摆脱我憎恨的过去。未曾料到,在那个雨季淹没学校,我裸身游出课室开始,我的生活又被打回原形,一切不曾改变。我想要摆脱的种种过往,却如影随形。当我途经女教师宿舍区的时候,看到那位年轻的女教师时,我惊呆了。面对她微笑的容颜,我久久颤栗,内心无比恐惧。当她的手抚摸我的头颅,带来的回忆将我吞噬。我愤然推开她,游向古树,爬到上面再也不愿下来。自那之后,我终日坐在树上,冥思苦想如何结束这一切。这一想,便花去一个月的时间……” 胡克眼神突然黯淡无光,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结束这一切?”薇儿不解。 “有人在等我。”胡克举目四望,不知不觉,天已泛白,他与薇儿头抵着头,肩挨着肩。两人看似亲密,却彼此了解永远触碰不到对方。 “那时的我,不能死。”胡克坦言。 “所以,你就让我做你的替罪羔羊。”薇儿的心轻轻疼了起来,并一点点碎裂。 “很遗憾,到现在我依然无法回忆起,为什么要杀死那个音乐老师。只是觉得她的存在会使我每日如坐针毡,忐忑不安。如果她不死,我们就会大祸临头一般。” 他为何唯独想不起这行凶的动机呢? 薇儿又是凄然一笑,这些年过去了,她依然不知道,他所谓的我们还包括谁。 “可以肯定的是,我当时只是想让你引起混乱,完成杀人大计,却未曾想过你居然因此而逃亡在外,前程尽毁。”胡克愧疚道。 薇儿突然发现自己流亡多年,坚持复仇多年,可当她看到因失忆而痛苦不堪的胡时,她突然觉得预先绸缪好的报复,无从下手,荒唐可笑。 “对不起。” 这句道歉的话,在事隔多年以后说出,已经不具备任何意义。 薇儿心头的苦楚依然折磨着她,啃食着她,她的右手悄然松开树干,缓缓地朝胡克背后移去,颤抖着,颤抖着…… “如果你要报仇,千万不要犹豫。” 胡克的话语喃喃在她耳边响起。 “如今,我依然有未曾完成的事情。稍有差池,我会再度抗拒死亡。” 除了寻找蓝蓝,弄清楚生活的真相以外,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去偿还。 倘若真就这样结束了,也好。 薇儿缓缓放下手,撑在树干上。 “我该怎么办呢?”她边说边爬下古树,朝前走去。 胡克默默跟在她身后,他知道自己不论如何也无法弥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薇儿喋喋不休地低语,样子十分焦虑。 其实,她又能怎么样呢?报复的快感终不能长久,受过的伤害与侮辱,那是时间镌刻的印记,擦不掉抹不去。况且,面对这样一个已然失去自我的胡克,她终究是下不了手的。 薇儿悲叹着命运的无常,谁又能保证复仇后,她的痛苦会减轻一点呢? 她朝向天际走去,离胡克愈来愈远。 “胡克――”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你――” 胡克凝神倾听,薇儿欲言又止。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薇儿念叨着,看向胡克的眼神充满怜悯。 “我以为我会恨你很久,但是我没有,我不恨你了。” 薇儿明白原谅胡克就等于放过从前的自己。 “那你打算怎么办?”胡克很感激薇儿,她终究是放他一马了。 “不知道,或许继续流亡。”薇儿未曾想过自己会放他一马,也未曾想过杀了他以后的生活,更未曾想到放他一马后,自己接下来还有漫长一生要过。 “不想安顿下来吗?我在z城还有一套两居室,位置比较偏僻,适合你过些安宁的生活。” 虽然明知无法弥补这一切,胡克还是想要为薇儿做些什么,这也是为了令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不了。”薇儿笑笑。 “多年来,漂泊不定的生活,已使我无法再融入平常人的生活。我决定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一站又一站,一城又一城。还记得那个司机吗?他就是这样一站又一站,一城又一城的游走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我准备追随他。或许现在风声是不如从前那样紧了,事情也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去。说不定,有朝一日,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便会停下。不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的,人生总要向前才好。” 尽管她已无力向前。 “那你呢?你的生活又当如何继续?” “我妻子失踪了,我一直在找她。” “你……结婚了?”薇儿吃惊地问道。 “据说是,失忆后我只知道我妻子蓝蓝失踪了。” “蓝蓝?”薇儿更加吃惊。 “怎么?你认识她?”胡克满怀期待地问道。 薇儿摇头。 “当年,你开枪杀了女教师后,她满身是血的朝我爬了过来,口中一直念着谁的名字。她没有因身上的枪伤而感到痛苦,反而有解脱似的微笑。快要至我跟前的时候,我终于听清楚她喊的什么……” 胡克屏声静气,隐约知道女教师喊着谁。 “蓝蓝。没错,她喊的就是蓝蓝。当时,我以为她在对我说着什么,其实不然。她应该是知道你在墙外面,对你喊出蓝蓝的名字。” “这么说来,我与蓝蓝早就相识。”胡克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跟你的妻子――蓝蓝,有着怎样的过去,但是我还希望你找到她。” 薇儿从胡克怆痛的眼神中明白,他爱着她,只是此时的胡克全然不知。 “我要走了。”薇儿站在远处,时光的另一头。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勇敢地道别。 “薇儿――”胡克呼喊她,阵阵哽咽。 “你有没有爱……”薇儿几乎在同一时间问着他,但始终没能说出来。 “什么?”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胡克听得极不真切。 “再见,胡克。”薇儿在那头挥手,转身走进天光之中。 其实,胡克知道薇儿想问什么,然而薇儿却什么也没说。 这是胡克希望的,也是薇儿决定的。 如果不爱,请别说出来。 ------------ 第十七章 从前的样子 薇儿如同那只大鸟一样,消失在太阳的光影里,消失在茫然的天际中。 胡克呆呆地望着天边的一抹光晕,想起那两个高高地坐在树桠上的人影,陡然悲怆起来。他深知没有命运的再次巧合,他们是不会再相遇的。他们终会在漫长的人生中遗忘彼此,而时光远去他们却无法原谅自己。 他跌坐在百年古树下面,仰望高墙。 他无法分清在这时光交错的世界里,他身在何处。 以前的他是谁,而如今的他又当成为谁? 蓝蓝—— 唯有这个遥远又陌生的女人,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都清晰地存在着。 他在这个世界里如大海捞针般寻觅她的踪迹,亲爱的蓝蓝,你在哪里? 从他到石屋的第一天,阮京京便说他很快就会想起蓝蓝,因为他爱她。 在那个小小的石屋里,他遍寻她的痕迹,却发现自己始终一无所获。 阮京京陪他一同在那里住下,她说这样有助于他恢复记忆。他们每日早出晚归,同当地的村民们学习耕种,融入自给自足的生活。推开窗看到的不是钢筋水泥的高楼,而是绵延的群山,呼啸的山风以及广阔的天空。牛在田地里耕种,山羊在山坡上吃草,世界和谐而美好。 阮京京总是指着一处又一处的景物给他讲述,他与蓝蓝曾经的生活。两人如同隔世隐居般,不问世事,任凭时光流逝。 “想起来了吗?”阮京京常常这样问他。 他茫然摇头。 阮京京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略显失望。随后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起蓝蓝,嘴角的黑痣上下起伏。胡克对这张嘴的印象远过于她对蓝蓝的描述。 再后来,阮京京抿着嘴巴不再说话,沉寂如夜晚的茉莉花。 大概是厌倦了吧,他想。 光阴荏苒,他从未在记忆上有任何突破,倒是次年秋天,他们的田地收获颇丰。 某个黄昏的日落时分,他们安静地坐在后山巨大的岩石上,从高处俯瞰他们的田地。沉甸甸的稻穗在夕阳下美得妙不可言。 落日圆满,落霞映红了他们略显苍白的脸。 一只白鹤从他们头顶掠过,飞向远处的池塘。 “京京!”胡克眼望暮色,悲凉地唤道。 “嗯?”阮京京依然仰着小脑袋瓜,看着天空的流云聚散。 “从前的我是什么样子?”想了很久,他忐忑地问道。 “从前?”阮京京讶异于他的主动。 “人模狗样。” “我是说我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以前的我,可能有三只眼睛。为了符合人们的审美需要,而做过整容手术神马的云云。”胡克一面说,一面在自己的额头处比划第三只眼睛。 “你以为你是二郞神啊?”京京没好气地说道。 “说实话,过去的你是一束光,总是神采奕奕,精力旺盛。而现在,你总在纠结你的过去,为自己的一无所知而感到痛苦,精神大不如从前,虽然相貌依然英俊,但使人感到沉重。” 胡克垂首沉思:“我很想知道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 “……” “在医院这段时间,我总是陷入一个个荒诞怪异的梦中。那些梦像是电影里的片段,接踵而至,杂乱又迫切地逼我回望往事。梦中人影幢幢,其中一个存在于我的每一个梦中。他总是背对着我,坐在礁石之上,脚下是澎湃的海水。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势不可挡。有时候,海潮汹涌,一个大浪卷过来,似乎将他吞没。我准备走过去,拍打他的肩膀,让他离那些海水远一些。我的手就搭在他的肩上,他缓缓回头。我屏声静气,想要看清他的样子,然后……”胡克有些哀怨地停下来瞅着京京。 “然后怎样?” “没有然后了。” “你看到他了么?”京京不像往常一样三缄其口,略带紧张的问。 “我看到了——你。”胡克指着京京说道。“每当他要转身,千钧一发之际,你将我从梦中唤醒。”他停顿了一下,继续笃定地说:“每一次都是这样。你叫醒我时,他总在转头,像是卡带一样,不断重复。” “哦,真遗憾!”京京别过脸,不再正视胡克。 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后,她慢慢地朝山下走去。 “京京——”胡克在身后喊她。 她佯装未闻,依然徐徐向前。 “京京!你有事瞒着我,对吧?” 胡克终于在空阔的山间大声喊出。 胡克的话语在山间久久回荡。 每一次在山崖边激起的回音都令阮京京心惊不已,深锁眉头。 残阳如血,眼前霎时幻影重重。她站在原地,轻柔着快要爆裂的太阳穴。 胡克急急跑过来扶住快要昏倒的她。 “我没有故意要隐瞒什么。”阮京京仰起苍白的小脸,急于辩解。 “为什么我翻遍石屋的所有地方却没有一张我或蓝蓝的照片?”胡克依然不死心地问道。他们是夫妻啊,即使没有合照也该有一两张蓝蓝的照片吧? 阮京京顿时语塞,只能睁着杏眼望着胡克。 他的痛苦,她并不是没有察觉,她只是不太确定他是否真的希望想起一切来。 “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阮京京抿紧双唇,痛苦地问道。 “我很想知道我的过去。”胡克恳切道。 “那我又有什么好反驳的呢?”阮京京苦笑不已。 语毕,她便昏厥过去。 胡克背着她,默然朝下山走去。 ------------ 第十八章 坟地旧梦 是夜,月光漫过窗台,照亮整个夜晚。 阮京京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豆大的汗珠自她苍白的脸庞滑落。 迷迷糊糊中,她痛苦地抓住胡克的手,掐出一道弧形的血印。 胡克紧挨着她坐在床沿,他伸手抚摸着京京冰凉的脸庞,神色怅然。 蓦然,他抬起自己另一只搭在床边的手。上面有一个老印子,相同大小的弧形,两只手放在一起,正好形成一个圆。只是这印子,经年累月,早已结疤愈合,浅到已经快要辨别不出。 . 窗外,夜色迷离。 起风了,茉莉的气息再次袭来,宛若旧识。 他松开京京的手,发出无可否置的叹息。 漫漫长夜,他感到彻头彻尾的冰冷。 白日的生活像是梦境中的假象,宁静而美好,但远不可及。 他抓起一床被褥裹在身上,战战兢兢地朝客厅走去…… 他摩挲着手上的掐痕,老印子显然是多次掐伤造成的。 新鲜的印子正在散去,微微发疼。 他们……早就认识…… 早就认识了…… 阮京京总是很少谈起她的事情,话题始终围绕蓝蓝展开,以至于令胡克几乎快要忘记他们是情人这一事实。有时候,阮京京谈起蓝蓝就像讲述自己的过去一样。 他想不起关于蓝蓝的事情。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恍恍惚惚地坐到木摇椅上。 暗夜里,他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摇椅嘎吱作响,犹如一个人痛苦地呻吟。 他伸出食指在空中描绘着月亮的形状,然后,长久静默。 月亮高高挂在苍穹,透着诡异清冷的光芒,一如既往的冰凉。 日前,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一棵枯死的桃树,上面尚有刚成形的果实,尚未成熟却已腐烂,散发着恶臭。 前面是一方清澈的小池塘,周围是连绵的高山,山风呼啸地从他身边掠过。远处,有人捧着一束白花迎面走来。黑色的斗篷,紧紧裹着她的身体,宽大的袖口里盛满了呼啸的山风。 月亮就在他们头顶,诡异而凄迷。 她越是向他靠近,他心跳越沉重。 茉莉的芬芳迷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走吧!”女子在风中低唤,整个人卷缩在斗篷之中。 梦中的他,轻轻地牵起她的手,并肩而行。他们默默地走在山岗、荒野之上,远远望去好像两个轻灵的鬼魂。天色将明,他们涉水渡河。胡克弯下腰,卷起裤腿,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试出河水深浅后,转身。女子从斗篷中伸出素白纤细的小手,胡克紧紧握住。她的手心一片潮湿,散发着甘甜迷离的气息,饱含温情。他难以自持地将脸埋进她的手中,如同任性妄为的孩童。 “哎!”女子轻叹。“天快亮了,我们得快一些。” 胡克极度不愿自她手中离开,他莫可奈何地看着天色,蓦然驮起女子涉水渡河。女子自背后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头就枕在他的颈窝。冰凉的双手就搭在他的肩头,他一阵哆嗦。 “我多么不愿日子就这样死去。”女子在疼痛里轻声说道。 “明天总会来的。”语毕,他们已经跨上岸来,朝又一处深山进发。 “可明天不属于我们。”女子绝望的说。 胡克缓缓将她放下,心里莫名的悲伤。 “是啊。明天不属于我们。” 他们默默地穿越一个狭长的山洞,坑坑洼洼的地面,积水已至脚踝。 四周一片漆黑,他们小心地向前移动,积水哗哗啦啦,响彻耳畔。 当月亮重归于他们头顶时,他们已经抵达一座荒山,四周荒草萋萋,坐落着十几个坟包。女子走过去将手中的花束解开,一一插在这些没有墓碑的坟头前。 “正好十三朵。”女子放下最后一朵后又重头数了一遍。 “胡克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她,月光下这些花朵迅速枯萎了。 “来年,我将预备十四朵。”女子忧心冲冲地说道。 “不,不会的。一切都会结束的。”胡克急切的否定着。 女子凄然一笑:“不!一切将按照他的意愿发展。十三年来他从未离开过我们,不是吗?无论我们如何躲藏,隐蔽自己的身份,他总有办法找到我们。然后,以新的身份重新进入我们的生活。而我们,将又一次杀死他……” “一切即将结束,相信我。”胡克相当笃定。 女子迟疑片刻,点点头。 他们不再说话,紧紧拥抱。 女人柔软的身体不断散发着茉莉的芬芳,胡克难以自持,他的手滑进宽大的斗篷中,紧贴着女人的皮肤,女人亦狡黠地用腿缠住他。他们相互抚摸,亲吻对方,感受彼此的存在。终于,他撩起斗篷,女人修长白晳的腿滑落出来,呈现在月光下,令人欲望蓬勃…… 黎明到来以前,女人躺在地上酣睡,修长白晳的腿裸露在外。黑色斗篷覆盖住大腿以上的部位。他看着熟睡中的她,蓦然惊觉,自始至终,女人都戴着斗篷,他未曾看清过她的样子。梦中的他,虽然不清楚女人的面容,却自然地与其对话、行事。梦境之外的他,渴望看清女人的样子,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驱使他在梦中去摘下女人的斗篷。 她究竟是谁? 斗篷的一角被掀起,露出女人微薄的双唇。 再往上是她高挺的鼻梁。 再往上…… 他的身体被摇晃着,摇晃着。 他悠悠转醒,阮京京坐在床沿摇晃着他的身体,将他从梦中唤醒。 梦中的他显然是了解他与女人之间谈论的事情,以及他们所忧虑的事情。 梦醒后,他呆呆地躺在床上,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们将又一次杀死谁? ------------ 第十九章 蜡人像 暗夜沉沉,万籁俱寂。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满室凄凉。 胡克躺在木摇椅上,身旁空空如也。 往事渐行渐远,他在高低瞑迷的梦境中沉浮,不知东西。 这一夜,他梦到一座塔。暗夜里,塔顶闪烁着昏暗的灯光,忽明忽灭,犹如鬼火。四周海水澎湃,波浪起伏。海风从遥远的地方袭来,空气中弥漫着海盐的味道。一只格格不入的乌蓬船在水面摇曳,离它不远,另一只乌蓬船也在水面摇曳着。它们开始驶向不同的方向,一个朝向灯塔,一个背向而驰。不变的是一样的漂泊,一样的沧桑。 他在其中一艘船上,在大海中颠簸。 他隐隐约约看到前方的灯塔,灯火明灭,他不会迷航。 他在扑面而来的海风中,辨别出茉莉的芬芳,甘甜迷离。 背向而行的船只,早已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中。 灯塔渐近,彼岸渐近。 他的船只缓缓漂流,一直漂流着,始终到达不了对岸。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又退了下来。 他又看到那个男人坐在礁石之上,一动不动,如同雕像。海水打湿他的裤腿,而他面目模糊。远处跑来两个小孩,大声地喊着对岸的男人――爸爸。 其中一个跟男人很神似,默默地走到男人身边坐下,像大人一样沉思,眺望远方,目光坚定。男人起身,默默地爬上灯塔,小男孩尾随其后,总是重复着男人的动作。 他们熄灭灯火,胡克迷失在茫茫大海中,迷失在诡异的梦境中。 梦境迷乱,他又辗转到了城市。 车水马龙的街口,他左顾左盼,似乎是在等人。 天黑了,等的人也没有出现。 各种各样的霓虹灯开始闪闪烁烁,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一对年轻地情侣从他身边经过,狐疑地看着他,又怏怏离去。 街上来往的路人,纷纷停下匆忙地脚步来观望他。还有一些人因面子薄,假装不经意地走过,却在他面前走了三、四次。 一个胆大的毛头青年,伸出的在他眼前晃动。 “您有事儿?”胡克问道。 “没……没……”那人似乎得到证实,灰头土脸地离去。 路人频频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胡克,令他手足无措。 他拉住一位路过的大婶询问:“阿姨,你们在看什么?” “没……没……”又一个人灰头土脸地离去。 后来,有个带红领巾的小朋友,豪不忌讳地指着胡克对他妈妈说道。 “妈妈!这个叔叔跟博物馆里那个叔叔好像呀。” 他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尴尬地离开街口。 红领巾小朋友边走边被训斥,委屈至极。 明明就很像嘛。小朋友小声嘀咕。 胡克决定放弃等候。 他决定到博物馆,一探究竟。 沿途人们对他指指点点,他又一次成为众人的焦点。 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博物馆里那个人会引起如此巨大的轰动。 近郊的广告牌、抵达该处的班车的车身广告、沿途拉起的横幅,无不打出这样的标语。 “热烈欢迎西安高仿真蜡人像入驻本市博物馆!” “本市博物馆热烈欢迎西安高仿真蜡人像入驻!” 形色各异的蜡人像呈现在海报上,其中一个是他,照片被放大放在首位。肌肤光滑如玉,容貌与他无异。只是蜡人像显得很诡异,带有强烈地死亡气息。就像她一样,与生俱来,就拒绝与人类为伍,总是穿着黑色斗篷像个亡灵般穿梭在这座城市。 他终于记起,他要等的人,正是穿着黑色斗篷的女人。 他们隐秘相约去博物馆找蜡像师。女人非常想为自己塑一尊蜡像,于是,他们约见了从西安千里迢迢赶来的华师傅。他们约好上午十点,在人群拥挤的街口碰头。谁知他一直等到天黑,那个女人也没出现。直至此时,他只身前往博物馆。或许,女人临时决定一个人去见华师傅。 他经过博物馆大门时,门卫的老头儿正在看一出革命剧。 硝烟弥漫的战场,横尸遍野。老头儿想起那个远去的年代,属于他辉煌的年代已经逝去,不禁潸然泪下,悲伤不已。以至于胡克经过窗前,他都浑然未觉。 胡克径直走到展厅,门是锁着的。 女人依然穿着黑色斗篷坐在台阶上,彷徨张望,苦苦等候。 胡克徐徐往前,女人忐忑地站了起来。 “我等你,很久了。”女人微微叹息,缓缓将手从斗篷中伸了出来,手中的茉莉已经枯萎。 “我也等你很久了。”胡克如实说道。 “在哪儿?”女人皱眉。 “街口。”胡克掏出钥匙开门。 大厅顿时灯火通明,如同暖春。 此时,胡克与她心情跌落谷底,脸色惨白,久久颤栗。 华师傅死了,就死在展厅内一尊蜡人像旁,而那尊蜡人像正是胡克。 乱刀砍过,血内模糊。 胡克感到灭顶绝望,开始在梦境中挣扎,想要逃离梦境。 他不愿深想,不愿接近真相,更不愿又一次看到那个女人的绝望。 此时,他多么希望京京由梦外将唤醒。 然而,京京已经然在小床上沉睡,没人能唤醒他。 没人…… ------------ 第二十章 被遗忘的姓名 ------------ 第二十一章 黑色风衣 幽暗的黄昏,世界犹如墓穴缓缓闭合。 胡克在残余的光亮中醒来,依旧是入睡前的摇椅,依旧空空如也。 京京坐在窗前,远望田野。一群驯养的鸽子急急扑打着翅膀从他们窗前飞过,看样子像是在赶路。一眨眼,天就这么黑了,他们措手不及。 “你醒了?”京京转过脸,脸色苍白。 “嗯。”胡克掀开被子,手背上的掐痕,更深了一些。 他轻轻摩挲着手背,望着京京落寞的脸。四目相交,胡克微微一震,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京京的长发没有像往日一样高高盘起,而是随意散乱在胸前,微微曲卷。**的脚踝,隐现在黑色风衣之外,有种不可名状之美,令人窒息。 胡克久久地注视着他,一语不发。京京的样貌,一如往昔,没有变丑,也没有变得更美。他与她之间,始终有种陌生感阻隔着。那么,这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思及此处,他又一次审视京京,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京京对着失神的胡克淡淡一笑,从窗台上站了起来。 啪―― 屋内的灯亮了,灯光不太强烈,似有若无地照着屋子。她走到摇椅前,轻轻转动着身体,一圈又一圈,犹如优雅的芭蕾。 黑色风衣瞬间散开,如展翅的大鸟。 黑色风衣旋转、旋转、一直旋转。 衣角拂过胡克的脸庞,又是一阵轻微的疼痛。 他不由自主地紧闭双眼,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京京终于停下来,连连喘息。 “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我很不一样呢?”京京突然出声问道。 胡克迟疑地点点头。 “其实,我并没有变得不同。”京京有些失望,紧接着说道:“只是换了件外套,你感到新鲜而已。” “不,这样的你很迷人。”胡克从摇椅上站了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轻轻握起京京的手。 他们的手一样的冰凉,京京更加惨然,悲凉地问道:“因为这件外套?” 胡克不可否置地点点头,京京将手抽了回来。缓缓褪去大衣,走到摇椅前坐下。她仰起脸,悲伤地看着一脸茫然的胡克,随后又轻笑了起来:“是她。一直是她。始终是她。” “她?”胡克喃喃重复。 “是的,她――蓝蓝。”京京苦笑,仰起的脸,眼角晶莹闪烁。“这件风衣属于她,这样的迷人属于她,这一切的一切都属于她。” 胡克僵直着身子,呼吸痛楚。 “我以为时间的流逝,迫使你离那段时光愈来愈远。没想到……”京京注视着胡克,轻轻叹息:“你说,她喜欢在日落之时,坐在窗前。举目眺望,连绵的大山和渐渐压抑的天空。一些不知明的鸟,在昏黄的光线里飞翔。她一坐就是很久,疲累的时候,就靠着窗户小睡。直到夜晚,凉风习习,她才悠悠转醒。” 胡克哽咽的转身,望着月光射过的窗台,目光冰凉。 “有一回,你下班回家。她就在这窗台上,沉沉睡去。你没有叫醒她,只是坐在这里很久,很久。夜更黑了,在天空的一声巨响中。你们双双回神,窗外五彩斑斓的烟火,瞬间已逝。她站了起来,面对着窗外,面对着大风。黑色风衣就这么张开,随风摆动。烟火变幻,你内心激荡不已。冲过去由身后,紧紧搂住你的妻子。” 胡克恍然明白,京京为何如此悲伤。原来,京京一直以来的沉默、素净、装扮都是在模仿着蓝蓝,她同他一样也在追逐着蓝蓝的脚步。 “你们在风里久久拥抱,烟火渐泯。那一刻,你深深地感受到,你依然深爱着她。这种深刻包括,她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她对这个世界的报复。她在这个世界,始终孤独。尽管你一直陪伴她,尽管你们很相爱,孤独无可避免。” 京京停了下来,疑惑地说道:“我真不明白,既然这个世界不属于她,她为什么又不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她的世界,她真的就能够不悲伤?” “或许,正因为她知道,即使她回去原来的世界,一切依然无法改变,才如此绝望。过去吞噬现在,推动着现在前往未来。”胡克淡然回应。 “那她可以选择更直接的方式,进行了断。” “生比死困难许多。她不愿这么放过自己!”胡克十分笃定。 京京有些吃惊,自胡克从医院醒来,一切都是疑惑不定的。如今反应激烈,不同寻常。 “你果然很了解她。”京京轻笑,把玩长发。“当初你不如现在笃定,还是被左右过。你终日见她郁郁寡欢,又总彻头彻尾的绝望。曾有过杀掉她的念头,你认为这是她最好的解脱方式。” “我杀了她?”胡克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你没有,你只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京京抓起胡克的手,紧紧握住。 “那蓝蓝现在何处?”他内心隐隐不安。 “我不知道。”京京咬牙道。 “不知道?”胡克喃喃重复。 “是的。我不知道。我们在网上约定见面的时间,精心安排,计划周详。那段时间她恰好外出,归期未定。我曾问过你,她去哪里。你沉默许久后,敲下“不远”。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那个时候她已经失踪了,但当时的你执意要说她是外出,想必她是这么告诉你的。” “这么说来她有可能会回来?”胡克期许。 京京沉默片刻:“幸许。” 胡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默默无言。 京京霍然从摇椅上站了起来,走进卧室。 但很快,她又重新回来。 胡克坐到摇椅上,双手支撑着脑袋,陷入迷茫之中。 京京将手里的雕花木盒递到他跟前,他放下手肘,忐忑不安地接过盒子。 “这是什么?”他哑着嗓子问道。 “不知道,记得你说在池塘边的桃树下埋了很重要的东西。我去取了回来,就是这么一个盒子,上有锁不知道锁着什么东西。” “桃树?”胡克疑惑道。 “是。” “它不是死了么?” 梦境中颓败枯萎的桃树,如同冬日燃烧后的灰烬般冰凉,他一阵哆嗦。 “死了?”阮京京愣道。 “我梦到桃树枯死,果肉腐烂,漫天恶臭。” “有一度,它的确是快要失去生命的征兆。你们以为树枯死了,便不再施肥照料,抛弃了它。可是,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它突然发了疯似的生长,结出了你们一直希望有的果实,又大又甜……” 胡克恍恍惚惚地回忆着那棵桃树样子,目光却落在木盒上的小铜锁,锁眼已经被泥土赌住,锁身也是锈迹斑驳。他轻轻握住小铜锁,久久迟疑。 “打开它。”京京命令。 胡克将眉头锁得更紧,有些颤抖。 他明白京京的意图,但当他将要面对过去之时,他隐隐不安。或许,京京是对的,不记得一些人和事是幸福的。尤其是他刚刚梦到华师傅惨死,令他更觉得面对过去或许比他想象中还要艰难。 近段时日,在京京的描述下,在残破的梦境里。他切切感受到那个女人,留下天荒地老的冰凉与绝望。这个女人,总是绝望,总是让人恐惧。而他却不能否认,十分想念这个女人,即使他不记得一切,也迫切地渴望与她重逢。 他知道梦中穿着黑色斗篷的女人就是蓝蓝。 他必须起起她。 必须。 ------------ 第二十四章 蓝蓝的故事 “那天你讲完故事后,蓝蓝枕着一根枯木躺在地上,仰望着满天星斗。她指着其中一颗说,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住在那里。我们问她很久很久以前是多久,蓝蓝说久到你无法想象。我当时还嘲笑蓝蓝吹牛,她才多大啊,但是你居然说你相信她。蓝蓝听后感激万分,便不再理会我的嘲笑,开始讲起她的故事。”杜雷给村长女儿描完眉毛后说道。 “在那里生活的人们,永远只能在冰冷和炽热的大地上行走。冬夏两季循环交替,夏天过去,又是冬天。深山里的树木及壮硕的植物进入休眠期,等待下一个夏季来临,周而复始。但,这是一个远离死亡与衰老的星球。人的生长期在三十岁停止,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繁衍子嗣,年复一年。蓝蓝出生的那一年,山林、深谷、旷野,举目四望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经过数百代甚至上千代的繁衍之后,亲人们分别重逢,再次分别又再次重逢,以至于最后愈来愈陌生。子孙遇到先祖,互不相识,如同两个陌生人般匆匆擦肩。他们血脉相连,却始终陌生。” “蓝蓝家门口有条奔腾不息的河流,由南向北,没有尽头,至少蓝蓝没有看到它的尽头。她曾沿着这条河走了很久,想要找到它的源头却徒劳而返。她常常爬到她家对岸的大树上,遥望远方,一坐就是一整天。起初,她的父母会在河对岸喊她的名字,她在树上置若罔闻,依然呆呆地看着远方。父母无可奈何地离去,从此不再喊她。于是,蓝蓝一直坐到深夜,甚至更久。直到河对岸传来婴孩哭天抢地的叫喊,她才缓缓从树上爬下来,游到河对岸,回家。” “回到家里,蓝蓝坐在床边,轻轻地推着摇篮。嘴里哼唱着一些不着调的曲子,看着窗外的月光,内心渐渐冰凉,神情沮丧地抚摸着婴儿的脸庞。蓦然,她面目凶狠,愤愤然咒骂着婴孩。她憎恨身边所有的人,厌倦一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父母、兄弟、夫妻、姐妹,这种貌似血浓于水的亲情,无一不令她痛恨。这些人于她而言,依然是陌生人,她没有理由非得爱他们。她迫切地想逃离到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踌躇良久,她叹息着转身离去。徒留摇篮里的婴儿,安然沉睡。” “机会终于来临……”杜雷全力握紧拳头,笑得极为诡异。 “那是在炎炎烈日的夏季,蓝蓝坐在树桠上,目光落向远处,如往常一样陷入自己的世界之中。蝉隐匿在大树中,发出死亡般的惊叫。突然,人们在大地上疯狂的奔跑,极力呐喊。蓝蓝回过神来,观望从树下跑过的人们。他们极尽喜悦地跳到河里,一次又一次,相互之间泼水。死寂阴沉的星球突然热烈起来,蓝蓝有些无所适从,她从树上爬了下来混在人群中,但不呼喊。人群推动着她不断向前,一波一波的呐喊将她淹没。他们高呼着毁灭,极尽欢腾。” “远离死亡与衰老使他们久久存在于世,犹如巨石、河流、山峰、星辰般永恒不朽。星球的毁灭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一死,他们为这死亡期许已久,如释重负。只有蓝蓝,只有蓝蓝显得极为沮丧,她的生活尚未开始就要结束。她恍恍惚惚沿着河岸往回走,远远地,她看见父母并肩站在门口,父亲抱着婴孩。他们在向她挥手,喊着她的名字。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母亲突然伸出手,抚摸她的头,一遍又一遍。良久,父亲将怀里的婴孩,递给蓝蓝。大手搭在蓝蓝的肩头,眼神无比坚定。他说,带他走。那是蓝蓝第一次听到父亲对她说话,不觉得眼眶湿润。” “蓝蓝茫然四顾,人们相互亲吻拥抱。在苍茫的天空下,伸长脖子,仰望太阳,犹如待死之将。有人预言,这颗星球,这个世界,会在砰然巨响中结束,一切成烟。永不轮回的人们,对此深信不已,他们迫切地需要死亡,需要毁灭。他们即使知道,这只是个预言,也这么期待和深信着。蓝蓝感觉有大风,在耳边呼啸。在炎炎夏日,这风是那么荒凉,令人感到沮丧。怀中的婴孩,睁眼看着人世,一筹莫展。蓝蓝再次抬头,父母已经走远,缓缓涌入人群。他们回头微笑,母亲张着嘴,说着什么。她想,大概是要她照顾弟弟,告别之类的话。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蓝蓝有些哽咽。她就要离开这里,如愿以偿,可她依然忧伤。婴孩似乎觉察到异样,号啕大哭,在蓝蓝怀里,极力挣扎。蓝蓝脚步踉跄,向前走去。只是,这太阳更阴冷了……” 故事讲完的同时,杜雷已经替村长女儿化好妆了。 “很有意思的故事。”胡克莞尔,“我很喜欢。” “这么非凡的想象力,简直跟你如出一辄。”杜雷感叹。“而且,你们的故事极为相似。” “相似?”胡克问道。 “不知是蓝蓝,故意按照你的故事编造,还是你们真的不谋而合。”杜雷看着他,遥想往事。“蓝蓝以为一切,会变得不同。谁知这样的变化,令她更加沮丧和绝望。起初,她过得十分愉快。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弟弟始终躺在摇篮中,身体依然那么小,吱吱呀呀,说不出半句话。蓝蓝终于明白,离开那个星球弟弟是无法长大的,而她,更是无法衰老和死亡。三十岁,最后一天夜里。她躺在床上,身体渐渐缩小,愈来愈小。最终,变回婴孩初生模样。” “不必停留在三十岁,对蓝蓝来讲或许是一种解脱。”胡克喃喃说道。 “解脱?”杜雷轻笑,“她是不必停留在三十岁,可以重新开始人生。但,她一切的记忆,并未随着她还童,而消失殆尽。相反,她的记忆,将永远存在在她往后的生活里。” 闻言,胡克久久无法言语,忧心冲冲。 “不必感伤,这只是一个故事。”杜雷宽慰道。 胡克点点头。 “蓝蓝故事中的弟弟,正是你故事中小花的弟弟。不过,蓝蓝的故事,不如你的精彩。”语毕,杜雷嘿嘿低笑起来,在夜里显得极为诡异。 “走吧,今晚早些休息,明天我送你到镇上跟司机大叔他们汇合。”杜雷沉沉地喊道。 “你不走?”胡克从长登上站起身来。 “我还要到别的村子去,只能送你到镇上。” 杜雷收拾好化妆包,也从长登上站起来。 村民散去,他们一前一后地在空地上走着。 身后是一个死去已经久的女人,他的父母正微笑着为她整理衣衫。 这个遥远的小村落里,唯有长久的静默。 ------------ 第二十六章 荒山养鸽人(上) 离开锁匠所在的街道,胡克拉着京京着了很久,很久。 他们走过街道,钻过密林,穿行在茫茫的原野上。 胡克愈走愈恍惚,凉风卷过树林,尘埃弥漫。 恍惚间,他似乎嗅到亿万年前大地厚重的气息,一如落叶在泥土里腐烂、消失、再生所带来永恒轮回的时光气息。他轻皱眉头,紧握京京的手。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起那个日光绚烂,人世太平之日。沉寂的教堂,他与一个女人**着上身,手挽手地走进教堂。他们赤脚走在红地毯上,身边女人美丽的脚趾涂着妖冶的蓝色。他们目光坚定地望向地毯另一端开启的门,他们高举酒杯,与亲人、朋友,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碰杯,祝福他们终于要失去他们。他们缓缓地、缓缓地走出了人们的视线。 他们沉默地走过街道,钻过密林,穿行在茫茫原野上。 天空高远,远离人间。 不知何时,身边亲密挽着他的女子,他亲爱的人,悄然而去,音信杳杳。 唯余胡克在这苍茫的人世间,空旷的原野上,与影子为伴,孤苦无依。 想到这里,他喉头一阵硬咽。 亲爱的蓝蓝,你在哪里? 胡克在暮色中仰起头,向远处的天空大声呐喊。 声音穿透云层,穿越山野,穿过人心,久久回荡在这世间。 京京看着胡克在暮色中的剪影,一阵悲凉。 她知道此刻身边这个男人不属于自己,而她却只能不甘心地紧紧拽住他,保持着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唯一。 良久,一群鸽子从他们头顶掠过。 当他们抬头,一眼就认出那群鸽子,前一个黄昏他们一抬头就看到天黑。 此时,他们抬头也恰好看到天色尽黑。 “天黑了,我们怎么回去?”京京有些担忧。 “我们沿着鸽子的方向走吧,或许,它们的主人住得不远。”胡克沉声说道。 京京点点头,更加不安地拽紧胡克。 约莫走了一个钟头,前方隐约有灯火闪烁。 京京兴奋地喊道:“你瞧,前面果然有人。” 他们站在篱笆前,双双探头向里面张望。 一盏四十瓦的电灯泡,萎靡地悬挂在屋子中间,样子十分诡异。 胡克上前推开院门,灰尘扑扑而下,院门嘎吱作响。 刚一进到院子里,他们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儿,阁楼上的鸽子咕咕叫唤。屋子中间突然多出一个人影,那人在屋内警剔地喊道:“谁,谁在外面?” “我们路过这里。”胡克回答道。 那人叹了口气,挨到窗口,打量了他们一阵。半晌,才将门打开让胡克与京京进屋。 他兀自走到桌前坐下,将反扣在桌上的茶杯端起,缓缓斟茶。 胡克与京京对望一眼,也走到桌前坐下。 “给。”那人将茶递给他们,双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谢谢。”胡克与京京忐忑地从他手中接过茶,不安地回答道。 “我认得你。”那人突然指着胡克说道。 胡克有些惊愕,那人年纪与胡克相仿,剃个大光头,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活像一个囚徒。胡克久久地注视着他,努力地回想着与光头有关的一切。他不自觉地抬头,望着头顶的灯泡,顿时眼花撩乱。 那人拿起空茶杯,呷了一口。 眯着眼睛打量着京京:“你是他什么人?” “啊?”京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老婆?”那人接着问道,接着又摇晃着他的光头看着胡克。 胡克看着他亮堂堂的头颅,更加眼花缭乱。于是,他转移视线,盯着眼前的茶杯。沉默良久,他幽幽开口说道:“我不认得你。” 那人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苦叹道:“时光果然能改变一切。” 他停顿下来,忧伤至极看着胡克,喃喃念道:“那时,我们是那么要好啊。” “我们?”胡克很是吃惊地抬起头。 “是的,我们。”光头坚定地回答,眼光如头顶一般,闪烁着光芒。 “……” “大概在四五年前,我在部队服兵役,与你分配在一个班。那些年光景,你只是个清瘦冷峻的少年,没想到再见面时,你已成家了,还落得如今这个落魄样。”光头干笑两声。 胡克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脸,低下头看着茶杯中的倒影。 从前,又是从前。 “那个时候,你在部队上,鲜少开口说话。一直特立独行,像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隐忍与忘却。对待战友、人们,就像对待世间所有存在之物一样,是那么那么淡漠,宛如游荡在人间的幽灵。眉宇之间的忧伤,总能深深地刺痛人们。起初,我也是疏离在你的世界之外。然而,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光头舔舔自己干裂的唇,再次呷了一口空茶。 京京听着这些,恍恍惚惚,心里泛起一阵轻轻的疼痛。胡克对待任何人都是这般疏离,没有人能够排除在外,没人。 “那天夜里闷热难当,集训之后,待战友们纷纷睡去,我才去澡堂洗澡。我羞怯于人前**身体,一旦有人注视着我,或者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我就不由自主的颤栗,惶恐不安。那天,我刻意避开所有人。当我快要洗完的时候,突然响起急切的脚步,不止一人。他们正风风火火地奔入浴室。我关掉水,用毛巾裹紧身体,躲进更衣室内。三分钟之后,来人不由纷说地争吵起来。其中一个,正是你。”光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胡克,很是狡黠。 “他们在争吵什么?”京京好奇地问道。 “其实,他们争吵很断续,内容很难组织起来。只听见另一个人非常邪恶地说,在你们的世界,他永远不会消亡,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而你们不能。你们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中。后来,你竟然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室内骤然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扬长而去,笑声不绝于耳。我推开更衣室的大门,你愣怔怔地站在浴室中央,非常,非常绝望的看着我。我很是尴尬,走过去拍了拍你的肩膀,算是给予一些安慰。” “……” “你突然蹲下来,低低地抽泣起来。那种抑制下的哭声,令人心碎。我们就那样,僵持了很久,很久。你似乎想起什么,又不再哭泣。望着我坚定地说道――我爱她,如同宣誓一般。我很困惑,你说的她代表什么。” 京京听到这里,心里一紧。似乎某些东西,马上要浮出水面。她热切的希望知道,然而,又在心里深深抗拒着一些事实。 光头所说的“她”,其实,胡克与京京一样清楚。 她始终要来,无可避免。 ------------ 第二十八章 荒山养鸽人(下) “那是个非常时期,大部份的士兵面临复员转业,或是留任部队。对家境窘困的我来讲,留任部队就等于有了保障,在部队服役的这几年,我一直表现得极为出色。上面也曾多次表示,我留下的可能性很大。然而,这一切终于还是改变了……”光头将脸,深深地埋进手掌之间。 胡克从地板上站了起来,紧挨着光头坐下,将手沉沉地搭在光头肩上。 “那天军务长找我谈话。我到他办公室时,门是虚掩的,屋内空荡荡。桌案上有一份摊开的文件,和一杯尚有余温的茶。想必军务长,走开不久。桌案上的文件,正是留任志愿兵的名单。我忐忑不安地在上面,找寻我的名字。” “名单上必定有你。”胡克喃喃低语,原本空白的脑子,好似被铁锤狠很砸下,很快有了裂痕。那些人们称之为记忆的东西,从那些缝隙中涌了进来。 “你大概是姓李吧?”胡克轻声问道。 光头缓缓转过头来,眼神隐约有些悸动。“是的,我姓李。那份名单上也确实有我的名字。但是,当我找在天台找到军务长时,我光明的前景,伟大前程,皆成泡影……”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光头低叹,说起话来哆哆嗦嗦。 “那天的风很大,呼呼列列地掠过天台。军务长站在天台边缘的小台阶上,地中海式稀疏的头发,随风扭动,像是挣扎着从那颗头颅上蹦脱。有人背对着我,用一把白色手枪指着军务长的脑袋。食指已经微微弯曲,像是准备随时扣动扳机。军务长远远地望着我,冷笑不语,犹如暗夜里鬼魅。那一抹冷笑,至今回忆起来,都能使我久久颤栗。” 说到这里,光头刻意地抖动着身体,以示恐惧。 “那人举着枪,手在大风中剧烈的颤抖,想必他也为之恐惧。不久,他将手缓缓放下来,枪口指着地面。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可以肯定他一定在挣扎。大风中,他的身影是那么荒凉。以致于我不敢靠近他们,只能呆在远处,不得动弹。 “蓦然,军务长对他喊道‘举起枪,别犹豫。不久,在你新的生活里,我们再度重逢’。他这一喊,我立即明白,军务长就是那天在浴室与你争执之人。那么,不难判断举着白色手枪的人就是你。”光头愤然说道,并且目光怨恨地看向胡克。 “哦。”胡克不以为意地回应。 “你绝望的呐喊之后,从容地举起枪,瞄准、扣动扳机,如释重负。动作熟练到夸张,像是伺机已久。砰的一声枪响之后,军务长从天台倒载下去。我冲出来,趴在护栏上看着军务长,宛如坠入大地的枯叶。着地那一刻,有血从他身上涌了出来。人们在楼下惊慌失措,纷纷仰起头来,一探究竟。恰好看到我探头张望。我赶紧将头缩了回来,转身与你对视。你满目悲凉,将那把白色手枪扔在一旁。我们沉默良久,你突然缓缓向后退去,一脸歉意地说‘再见,我的朋友’,‘再见,我的朋友’,并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胡克突然觉得有些冷,一把抓起床上的被褥,紧紧裹住自己。 鼻尖与被褥触碰到一起,他嗅到一股腐朽的气息,淡淡的、很陈旧。 “后来呢?”胡克的声音更低沉了。 “后来?”光头冷笑一声,讽刺道:“我百口莫辨,被捕入狱。那一刻,一切光明与我背向而驰,并愈发遥远。母亲在老家听说我要蹲监狱,活活给气死了,死的时候也没能合眼。不久,我从监狱中逃了出来,偷偷地回到家乡。母亲的尸体,躺在那张大床上半月有余,肉体已经渐渐腐烂。那双眼睛依然瞪得又圆又大,凹陷在一堆腐肉中间。我用一床被褥裹起她的尸体,扛着她向深山走去。选了个荒草丛生的地方,挖了个坑将她埋了。没有墓碑,没有只言片语,只有那一个小小的土坡。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杀了你。” 光头又笑了,很是悲哀。 “可是,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有寻仇?”胡克很是不解,那股腐朽息,似乎愈发清楚。 “可能不寻仇么?只是我辗转多处,四处打听你的行踪,仍然一无所获。幸运的是,在你转业任教中学,得知你的住处。当时学校正在处理一宗枪杀案件,一个少女用一把白色手枪,杀死了她的音乐老师。又是白色手枪?我认为这件事情十分蹊跷,怀疑那把手枪的主人是你。于是,试着找到那名少女,了解真相。谁知,那名少女也离奇失踪。不得已,我只好逃到你的家乡,隐居在你住所附近。以养鸽过活。希望,我们某天能偶然相遇。这一等便是五年。” “但是,老天是公平的。”光头再次虔诚地朝着月亮礼拜。 胡克点头,默然不语。京京在他们身后,翻过身面向他们。胡克和光头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到京京依然沉迷在梦境,光头不再警戒。 “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胡克别过脸,眼光不知该落向何处,一切都使他不安。 “我本想你们喝了茶,就不必知晓痛苦的死在梦中。刀子刺入你们的心脏,有些疼痛,但你们会以为是一场梦境。没有挣扎、没有苦痛,有的只是一个希望,希望梦境过后,雨过天晴。像当初我希望杀了你,然后重新开始生活一样,虽然虚侫,但始终美好。” 光头站起身来,开始在屋内来回走动,焦燥不安。 胡克似乎想起那场大风,和那个残破的天台。一个年近五十的糟老头,始终对着他微笑。轻轻戳着他的痛处,使他隐隐不安。月光照在光头的头顶,反射出清冷幽噎的光芒。胡克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在那股腐朽的味道中迷失。 “这床被褥很温暖吧?”光头暗笑。 胡克置若罔闻。 光头继续说道:“它曾经裹着我母亲冰冷僵硬的尸体,走了很长很远的山路。它染满尘土、雨水与血渍,又裹着我的身体,行路万里,抵御严寒。而此刻……” 你已裹上你的尸衣。 ------------ 第三十章 爸爸,爸爸 沉迷往事,胡克悲伤得不能自己。 双眼望向车窗外的山峦,目光却无处停留。 清晨的山间还泛着一层薄雾,太阳的光芒尚未穿透云层。 他想要看得更远,眼中却一片空茫。 山风清冷的拂着他疲惫的脸庞,他眼睑一合,沉沉睡去。 “嗨!”有人从前排起身缓缓走到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初晨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很多。 胡克睁开眼睛,诚惶诚恐。 一个年轻女人低头侧脸对着他,齐肩的碎发遮去她大半个脸,露出淡紫色的唇瓣,既妖冶又性感。蓦然,她轻笑着,裂开唇瓣,紫色的花朵倏地绽放开来。 “请问,我可以坐在你身边么?” 她扬了扬头,胡克看到她眼睛时,有些失望。 单眼皮,斜视他时,有一种凛冽的伤痛。 “你不是已经坐下了么。”胡克没有拒绝,也知道即使他拒绝,女人也不会离去。 “谢谢。”她又笑了,唇瓣再次裂开。 胡克几乎窒息,侧过脸,不再看她。 “你从大山里来?”女子好奇地问道。 “啊?”胡克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指了指胡克的鞋,又道:“我是看到泥土,又嗅到树木的气息,才这样猜想。不过,你脚上的泥有不同地方的土质,瞧!上面还有鞭炮的红纸屑,你从死过人的地方而来?” “你猜对了,前几日去过深山,之后去过乡下!”胡克扯动嘴角,一笑置之。 “真巧,我也刚从山里回来。”女子蹬了蹬脚上的泥土,接着说道:“我很喜欢大山,并且居住在大山之内。静谧的大山适合喜欢孤独的人们居住。” “言下之意,你也是个喜欢孤独的人?”胡克附和道。 “原则上是。但事实上,我又是个惧怕孤独的人。”女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睑低垂,自顾自地说道:“幸好一直以来有木木陪着我。” 女子闭上眼,嗅着窗外清新的空气。 良久,她靠在椅背上,喃喃开口:“很久以前,我跟爸爸就生活在大山里,山洞就是我们的家。爸爸把坚硬无比的石头,凿成床、桌子、凳子、衣柜、窗户、花瓶等生活用品。就像小时候看的那部动画片《摩登原始人》一样,我们完全生活在一个石器时代。可爸爸做的这些,远比动画片里艺术得多。木木就是最好的证明,它是爸爸创造出最棒的艺术品。” 说着说着,女子又变得忧伤起来:“可惜爸爸一直不太喜欢它。” “为什么?”胡克好奇地问道,话刚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 “因为它是一匹石头做的马。”女子轻轻侧脸,悲伤的说:“木木最大的悲哀,就是它是马。如果它是石头做的牛、老虎、野狼、驴之类的其他动物,爸爸就不会如此恨它了。” “......”胡克实在想不出,马有什么可恨之处。 女子突然抚摸起自己的大腿,假想着那就是木木,动作很是轻柔。 “你们为什么要生活在大山里?”胡克想起自己躺在石洞里,面对着四周坚硬的石头,他有些不寒而栗。要在这样一个阴冷之地生活,并与世隔绝,那需要的不止是勇气,还要有颗残忍的心。 闻言,女子突然愣住,瞪大双眼,眼泪缓缓流出。 “这一切都是因为爸爸,因为爸爸啊……”女子说到“爸爸”时,声音更加哽咽,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爸爸……爸爸……我爱你……” 悲伤的泪水在她紫色的唇瓣上驻留,如同清晨花瓣上的露水,晶莹透亮。 胡克轻轻拍着女子的肩膀,以示安慰。 “不。不是这样。”女子突然悲怆地喊道:“我恨他,他是个懦弱之人。” “非常懦弱。”她喃喃重复着,喃喃的。 往事总是让人悲伤。 胡克皱起眉头,心里暗想。 他又想起了那些石头,身子愈发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似乎缓过来了。她将头发夹在耳朵后面,又扯开嘴角笑着:“很可笑吧?可那都是真的。他是在文化大革命时代,牺牲的一代人。年幼家境贫寒,只念过两天书。识字不多,就连自己名字,也写得歪歪倒倒。正是因为缺乏人类需要的知识与文明,他没能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相反,成了卑贱的搬运工人。在港口码头,如马匹般驮着沉重的货物与尊严,从清晨到暮晚,从深夜到黎明。他在人前抬不起头,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当我们还生活在城市的时候,他总是喝很多的酒。酒醉后把脸埋在手掌之中,谩骂着这个荒唐的世界,谩骂着身边的人们,更多的是感到屈辱。” “没人能够忍受他,亲戚们借钱给他渡日,背地里却偷偷地恨他,鄙视他。他是知道的,也是清醒的。唯一能够忍受他的人是他的妻子。他时常骂她,动辄以死相威胁。但终于,他的妻子倒了下来,死在那个冷冰冰的床上。身体比脸上的笑容更为僵硬。他终于不再吵闹,变得沉默寡言。他终于接受自己卑贱的命运,不再为了麻痹自己而嗜酒。他也终于明白,只要他存在于这个世界,身边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他卑贱的生活与耻辱的过去。他只能到与世隔绝的地方,才能忘记一切,重新开始。” “那个夏日的午后,他抱起我,轻柔却充满希望地说,晓晓,我们去开始新的生活,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胡克惊愕道:“那不是很好么?” 女子沉思片刻,接着说道:“我想你是对的。要是爸爸能平和的对待木木,或许他就可以摆脱以前的生活。但他始终不能。木木成形那一天,爸爸陷入了一种焦灼状态。握着铁锤的手,不停颤抖。他瞪大双眼,仇视着这匹小石马,想起从前屈辱的日子。蓦然,他发疯似地,将铁锤狠狠砸在木木脑袋上。我大喊‘爸爸,我喜欢它’,他听见以后渐近平息,望向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绝望……” 胡克闻言,悄然变色。有什么东西,正梗在他的胸口。他很清楚晓晓父亲的绝望,正是因为他永远不能摆脱记忆。不论他是生活在杂闹的城市,还是隔世隐居,过去就是一道疤痕。总是有人或物,有意无意地撕裂它。他们总能这样。 “他是想起过去了吧?”胡克忍不住说道。 “是的。”晓晓很是忧伤。 她再次用手,温柔的抚摸自己的大腿。 就像抚摸一匹马。 ------------ 第三十一章 疯狂的父亲 暗夜沉沉,汽车徐徐驶入又一座小镇。 胡克望着车窗外萎靡的路灯,有些许小雨在微暗的光线中蹦哒着。 他想起了z城,想起那些大雨滂沱的夜晚,想起那座雨水荒凉之城,想起那些腐烂在路边昆虫的尸体以及劫后余生植物新生的气息。 身侧的晓晓已沉沉睡去,长长的刘海隐去右侧的脸庞。她在梦境中裂开嘴角微笑着,一如之前的性感。胡克突然惊觉,自始至终她右侧的脸庞都被隐藏在黑发之中,甚至连同右眼也是忽隐忽现的。 他用手轻轻拨开晓晓的刘海,内心有抑制不住的恐惧。 当刘海完全被拨开时,晓晓突然睁开右眼,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如同烙印般烙在胡克心头。他跌坐在椅子上,双手冰凉,目瞪口呆。 晓晓又一次勾起嘴角,唇瓣如绽开的花朵,散发出淡淡的泥土气息。眼瞳中尽是那凛冽的伤痛。“就知道你很好奇。” 胡克愣怔怔地看着她,默然无语。 “被吓坏了?”她轻笑。 良久,胡克缓缓抬起手来,指着晓晓右眼的伤疤问道:“怎么受伤的?” 晓晓在夜色中仰起脸,灯光照打在她脸上,一如多年前的一张旧照,被时光定格。她眼神黯淡下来,不再嬉笑,很是悲哀地看着胡克,喃喃说道:“你忘了?” “我应该知道什么?”胡克忐忑不安地问道。 “是的,你必须知道。”晓晓眼神闪烁。 胡克轻叹:“那么,请你告诉我。”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习惯这样。总会有人提醒着他,逼迫着他回望往事。即便没有这些人出现,他依然想要回望,依然会在某天毫无预警地想起一切。他曾以为,他伤害过的人们总不能对他释怀所以痛苦,到后来他才发觉,真正不能释怀的人是他自己。 他以为回忆是藏在时光里的灰尘,每一次回忆,就像是掸掉身上这些厚重的灰尘一般。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浑身上下被这些积得厚厚的灰尘沾满,他每掸下一些旧的,就会诞生一些新的,呵,恶性循环。 “又下雨了。”晓晓指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道。 胡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雨比先前又大了些。 晓晓突然握着胡克冰凉的手,手指与他紧紧纠缠在一起。 这种沉实的感觉,令他们将手握得更紧。 晓晓轻轻叹息,如释重负,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夜风吹起她的刘海,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让胡克的内心又一次被刺痛。 “这是烫伤?”胡克轻轻触碰那个伤疤。 “嗯。”晓晓将他的手拿了下来,微笑道:“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四处寻访你的下落,我是多么渴望与你重逢。一直以来,我以为你会生活得比我更好。我曾经嫉妒你,嫉妒你这个远离厄运的人。直到再见你,才发现那恰巧是你厄运的开始。如果当时我们一同在深山死去,你就不必如现在一般痛苦了。” 胡克骇然,哆嗦问道:“深山?” “是的。”晓晓松开胡克冰凉的手,接着说道:“我同爸爸到深山的头一年,他在山崖边救起一个男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爸爸将他抱回家的时候,他满身是伤,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何小小年纪被遗弃在深山里。爸爸尝试着问他,他总是闭着嘴巴不说话,用手指点着广阔的天空,一看便是很久,直到脖子僵硬。他的沉默超乎他的年纪,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爸爸身边,在爸爸凿刻石器时,他如一台机器似地递去一些工具。” “大山的脚下有一片海,偶尔,夜里爸爸会坐在海边的礁石之上,远望那些迷航的船只。通常这时,他就坐在爸爸身旁,一样的沉默,目光坚定。良久,他们默默爬上灯塔,熄灭灯火,让那些迷路的人们,永远迷失在海洋之上,不必靠岸。每一次,他都会给我带回一些贝壳、鹅卵石,染有海风的味道。他总是那么温柔,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用他被海风吹过冰凉的手掌,紧紧握着我的。” “那段日子真是幸福啊。”晓晓莫名感慨。 “后来,爸爸又开始酗酒。隔三岔五地变得疯狂,不可抑制的时候,他会狠狠的鞭打我们,连同那匹可怜的石马,酒醒过后他又开始后悔,但从不道歉。有一天,我跟他爬到木木身上,开心地骑马。他正好喝完酒回来,将屋里的一切石具砸了个粉碎。他叫嚣着让我们从木木身上滚下来,伴随着他的怒吼,迎面飞来一只烛台正正砸在我的右眼上方。滚烫的蜡滴与尚未熄灭的火焰倒在我脸上,我哀嚎着、痛苦着从木木身上滚落。爸爸终于彻底绝望,抡起铁锤将木木敲得粉碎。他摇晃着铁锤,朝我们走来。他拉着我,不顾一切地逃离,爸爸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脊梁骨上,喀擦的断裂声,让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蓦然,天空中一只大鸟向我们飞来,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不是大鸟,而是一只翼龙。我们惊呆了,爸爸也愣在那里,有一个老头儿从大鸟身后探出头来将他带走了。” “他们在我的上空盘旋着,我向他发出求救的呼喊。他在翼龙背上迟疑着,迟疑着,那个老头儿伏在他耳朵旁向他说着什么,他把心一横,任凭老头儿带走了他。翼龙越飞越远,他们愈飞愈高,远离人间。我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他却始终未曾回应。我明白在那广阔的天空之上,唯余那无边无际的蔚蓝和一些漂浮的云朵。再不见,我亲爱的人。就在我呆呆仰望苍穹之时,爸爸将那个铁锤,狠狠砸在我的背上。我感到温热的血液溅出,缓缓流下来,我倒向山崖,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晓晓再也无法说下去了,双手捂面,呜咽起来。 胡克伸过手轻柔地搂着她,内心激荡不已。 待晓晓平息后,胡克才哑着嗓子说道:“我就是那个小男孩吧!” 晓晓淡淡地“嗯”了一声,紧紧依偎在胡克怀里。 一切好似又回到那个大山之中,胡克为她带回五彩斑斓的鹅乱石,他们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有时候,他会学大人的模样,抚摸她的小脑袋。 他们在一起,又一次。 “你内疚吗?当初没有带我走。”晓晓抬头,露出那道伤疤。 胡克痛苦地点头承认。 “你永远也补偿不了。”晓晓愤恨道。 “我知道。” 胡克喉头一阵哽噎。 ------------ 第三十二章 劫灰 又是一日天明。 天边泛起金色的光芒,不久天空无限蔚蓝,白云连绵。 世界美好得像从未令人失望过。 “瞧!”晓晓突然兴奋地指向窗外一处险峰。 胡克摇下车窗望了过去,那不是前几日他去过的那座山吗? “以前,我们就住在那里。”晓晓感伤地说道。 胡克伸长脖子久久张望,远处,山峰模糊到只剩下棱角。 “那座山里是不是有一个石洞,里面有许多分支,纵横交错?”胡克想起那个积水漫过的山洞,他曾躺在那些冷冰冰的石头上。之前,他还以为是那个梦里的山洞,他与穿着黑色斗篷的女人穿过的那个狭长的山洞,直到现在他才晓得不是。 “是。每一条分支都通往悬崖,山崖下面有一片海域。”晓晓回忆道。 果然。胡克暗叹。 “要不是这片海域,我早已粉身碎骨。数十年抑或是数百年后,有一群考古或是探险队员们发现我的骸骨,带回博物馆研究。他们会猜测为什么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会肋骨尽断,他们会请来很多专家,煞有介事地分析一通。然后,我会突然坐起来反驳他们,通通都是狗屁论。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研究,喜欢赋予物的意义。”晓晓眨巴着眼睛抱怨道。 “因为人们惧怕失去意义,没有意义他们就没有安全感,他们讨厌被否定的感觉。” “或许。” “你是怎么逃过一这劫的?”胡克关切地问道。 “从山崖上掉下去的时候,我也曾有过片刻飞翔的感觉。我试着想象我与你一样都是乘坐着翼龙翱翔在天际。我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是愉快的享受着片刻飞翔的感觉。之后,我掉到海里,海水四面八方涌来。我奋力地向上游着,不论我如何挣扎,却只能在冰冷的海水中打转。我想起你送我五彩的鹅卵石,你潮湿不堪的手掌心,还有温柔的海风,渐渐的我不再挣扎。海水愈来愈凉,愈来愈冷……”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宽大的帐篷内。身边躺着一个男人,三十来岁,面容俊朗。他在夜里睁开眼睛看我,眼眸如星月般明亮。他不说话,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替我梳理头发。我一下子便想起父亲精神正常那几年,他也曾有过如此温柔的眼神,也曾善待你我。那个男人是探险队的,他们那天正好驶着船从那座险峰下面经过。见我掉到海里,便尽力营救。他们曾经试图与政府联系,想要送我回去。我一直闭口不谈我的身世,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的脚。一直唤他爸爸。我明白只有这样我才能被留下来。后来,他一直把我带在身边,随他四处飘零,去往深山、戈壁开始了我真正的新生活。直到我再大一些的时候,流言四起,说我是他私生女的也有,说他是恋童癖的也有。探险队的人快要容不下他,而他亦不愿失去他珍爱的工作,他将我送回他的老家,由他妻子照料,供我读书。” “那样的生活对你来说,应该更稳定一些。”胡克并不认为晓晓一个女孩子,跟随着探险队艰难跋涉是明智的。 “可是他妻子一直不太喜欢我,总在他面前说我的坏话,哭着闹着要把我送去孤儿院。他总是温柔地反驳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因此更加恨我。有一次,在他离家数月后,我与他妻子大吵一架。他妻子终于道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虑。” “莫不是担心你勾引她男人?” “正是如此。” 果然,胡克唏嘘不已。 “那天吵完架后,我收拾了行李,只身一人前往探险地点找他。只是,我又不熟路,在那座大山里迷了路。天又下起雨,走了很久我才找到一个山洞避雨。我越往前走,眼前的景象越熟悉,儿时的记忆颤颤巍巍地向我走来。里面陈列的石具,手艺精湛,品种极多。我开始有所怀疑,直到走到石洞一处宽广的地方,我看到有个小女孩的雕塑。我确信自己是回到当年居住的山洞,震惊不已。” “不久,一个落魄老头儿拿着凿子,从另一条路走了出来。他的手不停地抖着。我没有给他机会说话,因为他想说的正是我不想听的,也是我接受不了的。我拿起他的做的石具,从杯盘碗盏,到镂空花瓶,再到石桌石椅,还有人物雕塑,全部给砸了个精光。最后,我看到那个小女孩的雕塑,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要阻止我的意思。我们都明白对方是谁,却谁也没有说什么。” 说到这里,晓晓颤抖着双手,停了下来。 “人生的巧合有时候不亚于戏剧。” 胡克突然想起京京说过的话。晓晓与父亲的重逢,他与晓晓的重逢,他与薇儿、与光头的重逢。一切就好像是安排好的一出戏剧,他尽力地扮演着一个失忆者的角色,有时候,他发觉自己并不是那么成功,记忆总能成功的俘获他。 “当我看着他憔悴又充满悔恨的眼神时,我原谅了他。我原谅了他的疯狂,于是乎,我在石壁的一角拿起当年他砸向我的铁锤,缓缓朝向他走去,他眼中没有恐惧,溢满温柔的湖水,澄澈而冰凉。我想起在探险队的那个男人,他一直用这样温柔的眼神对待着我,像是在我之后的生命中接替了父亲的角色。我已经分不清那张脸是谁的了。我走到他跟前拥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感觉到了他所期盼的。我举起铁锤,向他的脑袋砸去,血肉四溅。他如释重负的指着他刚刚步出的通道,然后倒了下去......” “当我转到那条通道,我便看到了木木,残碎的石片被一块一块地拼接起来。看到木木我就像看到了爸爸和自己,一样的满目疮痍。” 晓晓说到这时泣不成声,紧紧抓着胡克的手。 “我都明白。”胡克温柔一笑,他又怎会不懂她的痛苦。 “可我不后悔。” “我知道。”胡克抱着她,陷入沉思。 “在那之后,大雨又下了几天几夜。那个男人听闻我从家中逃出来找他,便四处寻找我。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在石洞找到了我。当时我痴痴呆呆地坐在木木身上,爸爸的尸体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散发着淡淡的尸臭。男人吓坏了,赶紧抱住我……”晓晓哽咽地停了下来。 “别说了。”胡克痛苦地说道。 “不!”晓晓喊道:“我非说不可。如果我不说,你怎会知道当年你抛下我,给我带来的是怎样的伤害?我亲爱的哥哥。” 胡克久久颤栗。 “男人将我从木木身上抱下来,放在石床上躺着,替我整理身上的血迹。他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一个劲儿的安慰我。看向我的眼神是那么,那么的温柔,令我深陷其中。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她妻子在远处叫骂着,说我勾引她男人。于是我,便真的那么做了。我知道男人爱上我很久了,拘于道德理教,他不能逾越。我吻了他,我们的唇都很冷,我们紧紧拥抱的身体也很冷。那上面全是厚重的灰尘,即使**分身也不能燃烧的劫灰,它早已在时光中冷却凝固。” “我们在心有余悸里**,旁边躺着父亲的尸体。他坐在石床上,看到我的落红缓缓流进石缝中。他靠着墙壁静静的抽烟,那双映着星月般明亮的眼眸,瞬间失去的光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怕又重见那日的伤痛......” “那一年我仅仅十四岁。” 胡克愈听愈悲伤,但他无力阻止。 在真相面前,人人都是受害者。 ------------ 第三十三章 事情的另一面 “对不起。”胡克在怆痛中说道。 “你永远无法补偿。”晓晓冷漠回绝。 “我知道。”喉头又是一阵哽咽。 “为什么,为什么......”晓晓在他肩头抽泣起来。 “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啊?”她紫色的唇颤抖着。 胡克任凭晓晓的泪水浸湿肩头,那种冰冷的感觉早就令他麻木。 他自知无法补偿她,也无法安慰她,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晓晓将伤口暴露在他眼前。如果当年他带走了晓晓,她不会失去哥哥的爱,亦不会对这个世界绝望。更不会那个男人只消一个温柔眼神都可以将她俘虏。她被孤立得太久太久,被所有人抛弃,被世界抛弃。但是,诚如晓晓所言,他无法弥补这一切,永远。 “你很恨我吧?”胡克喃喃开口,不敢直视晓晓。 “是。”晓晓回答得斩钉截铁,继而又说:“可是恨又能怎么样呢?” “我知道,我无法补偿你,也更加不会奢望你的原谅。但是——”胡克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我知道现在说这样的话,显得很无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胡克替晓晓擦去脸上的泪水,又说:“不要回到那个男人身边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 “呵呵——” 晓晓凄然一笑。 “我说过你永远也补偿不了。” “这不是补偿,我只是想让你尝试另一种生活。”胡克辩驳。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什么是新生活呢?抛开过去?谁不是成天嚷着向前向前,可往事又何曾放过了谁?且不说,你所谓的新生活是否适合我,既然当年你没带我走,如今又何必呢?本来已经是两个轨道上的人了,还要捆绑在一起,只不过平添彼此的伤痛罢了。”晓晓苦笑,目光落向远处的山峦。 “你应该回到一个正常的世界去生活。”胡克试图再次说服她。 “正常?这世界本来就很荒唐,我已经习惯了。”紫色唇瓣裂开,这妖冶的花朵又一次绽放,只马上又要枯萎。 “你爱那个男人?”胡克问道。 “不知道,爱有什么用呢?”晓晓侧身看着胡克:“你不是一样深爱着你的蓝蓝,可你的爱有什么用呢?改变不了任何事的。我不会去计较我与他之间究竟有没有爱,但是我可以毫无疑惑,坦坦荡荡地面对这个人。” “你知道蓝蓝?”风陡然吹过,胡克怔怔流下泪来。 “我不认识她。只是之前你在车上睡去后,常常唤着这个名字。我又听到那个男人跟你的谈话,猜了个十之**。自打你上车开始,我便把你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在眼里,更加明白你所遭受的痛苦不亚于我。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当年你为何明明看到我向你求救却还是走得那样决绝?” 胡克几次欲张口却只是动了动唇,并没有说话。 他可用失忆这个理由回绝任何人,但是他发现他敷衍不了晓晓。 更何况,他分明已记起了当年的事情。 “有一阵我老是梦到那片海域,爸爸就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我们在他身后的海滩上奔跑。你开心地喊着他,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望黑尽的天际,看着那些迷航的船只。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我当时虽然不太记事,可却能感受他身上那种阴霾。他自知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其实也很可怜——” “但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晓晓愤然说道。 “我想你可能对他有些误会,我还记得有一回,我跟他爬上灯塔的时候。他像是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曾经给了我一包老鼠药,让我出其不备的放在他的酒里......” “什么!”晓晓吃惊道。 “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已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怕会伤害到我们。可是,我一直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不想让你失去父亲,更不想令他失去手上的功夫。凿刻一直都是他生命的寄托,那些石器都是他所珍爱的,遗憾的是,他并不能忘记过去。他不在乎他能活多久,再次酗酒也不过是想加快生命的步伐。只是,连他也没料到,酒精已经导致其精神失常。他酒后又鞭打我们,我见你受不了伤痛,便犹豫了,我尚在犹豫该不该成全他时,那件事情就发生了。我记得我拉着你,在山洞里飞奔,他在后面追赶。蓦然,那只大鸟从天而降,老头儿伸出手,一把将我抓到翼龙背上。我在天空中呆呆俯瞰你们,想要带你走。老头儿却像是下了符咒一般,一直说着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带走你只会给你带去更多的厄运与痛苦。后来,我看到爸爸哀求的眼神,他也希望我带你走。他已经缓缓地放下铁锤,神情也渐渐正常。老头儿又说服我说,你瞧,他们已经没事了。我吵着闹着,让老头儿放我回去。他不肯,容不得我多想,我们已经飞了很高很远,远到再也无法看清你们......” “哥哥——”晓晓轻声唤他。 胡克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样的呼喊,很久。 “或许.......我没带你走是对的......”他吞吞吐吐地说着:“我前几日也曾去过那个山洞,见到了爸爸给你凿刻的石像,我就知道他活着必然是为了惩罚自己。你们两人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对彼此的约束,这终究也是好的。” “晓晓!跟我走吧。”胡克再次央求。 “不,哥哥。当年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今我们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与其这样,不如各自生活。”晓晓婉拒了他的请求。 “可是,我不想让你再过凄苦的生活。” 胡克一直很爱这个小妹妹,记得他在山洞内醒来的一刻,晓晓就在父亲身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笑,样子像极了一个人。他就是没来由地疼爱着她,从海边给她带鹅卵石与贝壳,握着她的小手,陪伴着她成长。然而,他终究没有做到,并且伤害了她。 “我知道。可是哥哥,最好的疼爱是让我去生活,让我去经历,让我去承受。你不会以为这些年来,我的生活中只有痛苦吧?虽然这些东西,一直影响着我,改变着我,但我也爱这个男人带给我温暖的感觉。是他教会了我去体验生活,我喜欢探险,也更喜欢大山的生活。这样我可以怀念你,也怀念爸爸。”晓晓微笑着,紫色的唇瓣又复张扬。 胡克自知多说无益,只是轻轻抚摸着晓晓的头,表示默许。 山风吹起晓晓的刘海,露出她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可是在他眼里,晓晓永远是那个任性而可爱的小女孩,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尽管许多事情已无法补偿,可是看到如此坚强的晓晓,他也算是稍得藯籍,进而更加自惭形秽。 晓晓拉住胡克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一年他带回来的五彩缤纷鹅卵石。 他的手上散发着淡淡的海风味道,她那如珍珠般光洁的笑容,延伸进时光中,再不复得。 ------------ 第三十四章 陌生的电话 回到石屋已有月余,胡克与京京仍未摆脱那日光头死亡的阴影。 他们常常心有余悸地想起那天,月光透着冷光照着他们大地上重叠的影子。 他们对彼此伸出的手,丧失了仅有的温度。 某天夜里,阮京京一声惊叫,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听见了吗?”她脸色惨白。 胡克望向窗外,痴痴点头。 那一群失踪的鸽子又出现在他们窗外,在月光下赶路。 “别怕。”胡克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 “那天是我开枪杀了他,是我……”京京垂首,凝视着颤抖着双手。 “你哪儿来的枪?” 胡克从未主动提起那一天的事情,更没有向京京询问光头是怎么死的。他隐约感到一些事情并非他想象中那样简单,如果阮京京不说,何必多此一问。直到这一夜,他又一次看到光头驯养的鸽子,想起那个说原谅他的――朋友,才忍不住开了这个口。 阮京京缓缓回头,目光一如雨水般冰凉。 “那天夜里,我本来因为吃了光头的茶,昏昏欲睡。事实上,那茶我也并没有吃下去,大概是嘴里残存的茶液发挥了效用。我曾有过短时间的意识模糊,我一直隐隐觉得有人在旁边说话,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楚。隔了一阵,药效开始退去,我能够听清你们之间的对话,于是,我翻身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脑袋突然被枕头下的东西咯了一下,迷迷糊糊中,我将手伸到枕头下面摸索。我骇然大惊,是一把枪。这时,光头已将尖刀刺入你的胸膛,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而你失去意识倒在我面前。我睁开眼睛看殷红的血,自你胸膛滚滚流出。我怕你会失血过多而死,于是,我拿出枕头下那把枪瞄准光头。此时,他以为你已经死去,正跪在窗前虔诚祷告,我开了一枪。他便倒了下去……” 说到开枪,阮京京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胡克下床给她倒了一杯水,压惊。 “给。” 阮京京颤颤巍巍的从枕头下摸出一把白色手枪递给胡克。 “你就是用它杀了光头?”胡克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的。”阮京京见胡克没有接过这把枪,便枪放在床头,痛苦地闭上眼。 “你好好休息,不要再想这件事了。”胡克扶着阮京京躺下,神色复杂的看着阮京京疲惫的脸庞。 那天夜里,他比阮京京更早的发现了枕头下这把枪。白色手枪最初不是放在枕头下,是他等京京睡去在光头的柜子里找到的。彼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把手枪的来历,只是隐约感到熟悉,拿在手中把玩许久。他拆过弹膛,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子弹。他刚想折回柜子前找子弹,光头突然推门进来。情急之下,是他将枪塞进了枕头下。 京京为什么要撒谎? 好几回,胡克试着去质问阮京京一些事情,却发现不论她如何回答,他都无法辨别真假。他现有的记忆都是阮京京赋予的,如果他质疑阮京京,等同于要面对又一次失忆。 这是他更不愿意接受的。 即便如今阮京京撒谎的证据就在眼前,他依然认为没有必要破坏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他只是轻柔地安抚着京京,自己却满带疑惑地睡去。 翌日清晨,他如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后,就绕到后山转转,顺便去给阮京京的苹果树施肥。此时,阮京京尚在熟睡,脸上残留昨夜的惊恐。 苹果树比去年略微长高了一点,在晨光之中散发出淡淡光晕,他宛如置身天堂。枝头粉色的苹果花,正开得灿烂。站在很远的地方,也可以嗅到苹果树清香的气息。 这树长得可真快啊,胡克忍不住感叹。 不知阮京京从哪里弄来的树苗,种下不过一年,居然已经可以开花结果。最令人诧异的是这棵树只在夏季开花,冬季结果,与其他苹果树的生命周期完全不一致。一树殷红如血的果子,挂满枝头,诱惑着来往的行人。但却没有人去碰那些果子,阮京京也从不吃这树上的果子。家里的苹果也是她从其他村民那里买来的。 他不解,村民们也不解。 苹果树与阮京京对他们来说像个谜团。 胡克松完土,空出一只手捶着有些发酸的腰。一抬头就看到对面那只黑山羊从田埂上走下来,隔着数十块农田的距离与他遥遥相望。 胡克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从c市打来的。 他刚准备按下接听键,但对方突然挂断了。山里的信号如幽灵一样飘忽不定,村民们已经练就一身捕捉信号的好本领,常常能够找准信号所在。他是最差劲儿的一个,基本上找不到信号来源。因为,除了阮京京外,几乎没人给他打过电话,他失去了熟能生巧的机会。 眼下的这个陌生号码,令他匪夷所思。 他如考古学家一样,把手机当成罗盘,在苹果树下绕圈。 黑山羊看着他古怪的举动,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电话又一次响起,他站定不动,小心翼翼的接起电话。 黑山羊趴在某个荒冢之上,静静地看着胡克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眼神空洞。 很久以前,它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就像冬日过去冷却在时光里灰烬…… 胡克陡然悲怆,缓缓放下手机。 这种冷如死灰的感觉,很久没有拜访过他。 他站在苹果树下,粉色的苹果花落在他肩头。俊朗的脸庞竟显憔悴,人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他伸手摸自己的脸,那些皱皱巴巴的纹路,比从前清晰了很多。 c市公安局的这一通电话,不动声色的掀起了滔天大浪。 他与阮京京正是这滔天大浪里,惶恐不安的两叶小舟,随时都有被风浪湮没的危险。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风浪来得如此之快。 他走下田埂,沿着蜿蜒的山路,朝山下走去。 日头在他身后渐渐升高。 ------------ 第三十五章 蓝蓝的新消息 八月毒辣的日头,欲将隐藏的伤口撕裂。 胡克盯着头顶炙热的天空,心头涌上一股无力感。 . 接过C市公安局那通电话后,他没有回家,没有回到那个四季阴冷的石屋中,更没有知会阮京京,而是独自一人前往C市。途中阮京京打来电话,问他为何一去这么久。 “我在前往C市的路上…..”他如是说道。 一向冷静自持的阮京京,急切道:“我马上过来。” 还未待胡克回话,她便匆匆挂掉了电话。 . 抵达C市公安局时,已是晌午时分。 正值吃饭空档,警察局的人很少。 他径直走向四楼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一个平头清瘦的民警正在吃饭。看到他推门进来,并没有站起来,而是指着桌子右侧的一个箱子说:“都在那儿。” 胡克迟疑地看着纸箱。 “我们在C市的一间小旅馆里,找到了一些你太太的东西。”民警一面夹菜往嘴里送,一面对他说话。 “C市?”胡克狐疑道。 “是啊,三年前这个线索还是你提供给我们的。”平头民警收好饭盒,替胡克和自己倒了杯茶。 “我给你们的线索?”胡克更加疑惑了。 “噢!我差点忘了,上次你在医院昏迷不醒的时候,阮小姐说你有可能会失忆。这不会是真的吧?”平头民警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递给胡克。 “不会抽,谢谢。”胡克婉拒。 “三年前你来警局的时候,双眼通红,不知道是长时间熬夜还是哭得太久。我们在场的同事都不太好意思开口问你,只询问了与案情有关的事情。那时候你一面说话,一面抽烟,一支接着一支,从未间断......”平头民警恍惚地回忆道。 “我也曾听闻阮小姐说过,我曾经来警局报案,说我太太失踪了。” “是啊,那天夜里正好是我值班,你来的时候样子落魄至极。蓬松着很久未理过的头发,白色工字背心,一条旧巴巴的短裤以及一双烂拖鞋。当时你直抓住我另一个女同事的手,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你太太失踪了。我的同事吓坏了,以为你精神有问题,可是我却相信你。”平头民警喝了口茶,微微一笑。 “谢谢。”胡克坐在民警对面的长椅上惶恐不安。 “因为我也曾爱过一个人,明白失去至爱的痛苦。”说着说着,民警将视线移向了办公桌上相框。 “是这个人?”胡克看着相框中清瘦干净的女子说道。 “是的。”民警恍然失神。 “你们在一起了吗?”胡克低头喝茶。 “没有,她被派去做卧底,已经失踪好些年了。” 胡克看着茶杯中的倒影,突然想起了蓝蓝。 . “很遗憾,我们还是未找到你的太太。根据你当年的线索,说你太太有一度不堪生活的重负逃离了你们生活的村庄,流连于一个又一个的旅馆酒店。贪欢于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所以你一再央求我们挨个旅馆寻找。可是,你是知道的,警局的事务也很繁琐,跟进这个案子的同事,找了一阵便倦怠了。我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你的案子,很偶然的一个机会,我在打听我失踪女友的消息时,偶然在一家名叫蓝天旅馆住客名单时,发现与你太太的名字,所以通知你前来确认一下,也不排除有同名同姓的可能。”平头民警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可真热心啊。”胡克感慨万千。 “同是天涯沦落人。”平头民警莞尔。 “我去了蓝天旅馆的310号房间,也就是你太太曾经居住过的房间,我猜测她在那里逗留的时间最长,她很有可能就是在那里失踪的。” “她在那里住了多久?” “半年。” “......” “310号房间号称是整间旅馆最整洁的,确如其名。这个纸箱就一直放在床头上,后来的住客们偶尔会翻一翻纸箱里的东西,但没有谁带走它。你不打开看看,你太太留了什么物件吗?这或许对你找太太有所帮助。”平头民警提醒道。 . 正当胡克想弯腰拾起箱子里,阮京京越过他将箱子翻了一圈,倒出里面的东西。 哗啦哗啦的声响,犹如莫名断裂坠地的珠子,令人惶惶不安。 . 胡克看着急急赶来的阮京京,正汗如雨下。 “是这样的,我之前听说你失忆,怕有些事情你追查起来不是那么方便。阮小姐一直跟你生活在一起,我想她也能够帮助你,。在给你打这通电话之前,我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可是她拒绝了。怎么阮小姐没告诉你?”平头民警尴尬地解释道。 阮京京气喘吁吁接不上话,只能瞪着平头民警。 胡克未曾理会这两个人,眼光落向一堆乱七八糟的旧书中。 一本摄影杂志夹在两本旧书中间,显得十抢眼。胡克从拿起杂志,封面上的女人很快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女人背对着镜头坐在窗台上,窗外一片模糊,身上穿的是阮京京那条黑底大花裙。 他缓缓回头看了阮京京一眼,她并没有穿那条裙子。 彼此的阮京京与民警忙于周旋,未觉察到他的异样。 “胡先生,这里还有一本你太太手抄版的诗集,我很喜欢。所以未经阁下允许,便翻阅了,希望你能谅解。”民警将镶着金边的一个蓝色笔记本递了过来。 阮京京挪了挪脚站到胡克身侧,腾出位置让他们对话。 胡克接过诗集,随手翻了几页。每一首诗下面都附有简短的评语,字句很短,但表达相当完整。 “胡先生,你对你太太的失踪有什么看法?”平头民警满怀期待地盯着胡克。 “看法?”胡克有些茫然。 站在一旁的阮京京,冷不防地打断他们的对话:“这位警察先生,我想你应该很了解胡先生的近况。两年来,他的失忆症并未好转,实在很难证实你的推断?” 平头民警瞄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阮京京,并不打算与她再次周旋。他从上衣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胡克:“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想起什么,请与我联系。” 胡克点头,接过名片。 “你太太是个非常有见解的人。” 平头民警指着胡克手中的诗集说道。 胡克将诗集夹在腋下,与平头民警握手道别。 “记住,我姓余。” . 阮京京替胡克收拾好纸箱后,便先一步离开了平头民警的办公室。 胡克与平头民警话别完毕,正准备离开时,平头民警突然附到他耳边小声询问。 “她有没有说你是怎么失忆的?” “车祸。” “她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难道不是?”胡克骇然大惊。 “我去见过你的主治医生,他说你是被重物撞击头部后造成的。至于你身上的擦伤,是因为你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闻言,胡克僵在原地,久久不语。 直到外面传来阮京京去而复返的催促声。 . “我总觉得这个女人古古怪怪的,你要小心她。” 平头民警再胡克离去前,再三盯瞩。 ------------ 第三十六章 蓝天旅店(上) 下午三点,烈日当空。 胡克与阮京京在一家快餐店,胡乱吃了些东西果腹,便搭上了回程车。 . “你的失忆不是车祸造成的……” “你被人袭击了头部……” “……你从楼梯滚了下去……” “这个女人古古怪怪的,你要小心她……” 胡克盯着放在脚上的纸箱,耳边却毫无预警地响起余警官的告诫。 阮京京坐在靠窗的位置,眼光流连在窗外景致上,不久便沉沉睡去。 胡克从箱子里拿出那本摄影杂志,沉默地看着阮京京熟睡的容颜。封面上的那个女人十之八九是阮京京,一样的沉寂,一样的消瘦,一样的目光深邃。他翻过扉页,一连数页都是她那条黑底大花裙子,她以各种姿态逆光而立,将脸转向观者的假设中去,一如未解之谜。 其实,不肖余警官的提点,他也早已觉察出阮京京的异样。只是,他依然相信阮京京不会害他,至于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掩盖真相。 她为什么要掩盖真相? “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他想起那个黄昏,残阳如血,阮京京痛苦地提醒着他。 或许,真相将令他承受更大的打击。 但,他除此别无他法。 . 回程车驶过C市繁华地段,驶向人烟稀少的路段。 这是C市的入口,笔直的公路两侧,盖满的旅馆、酒店与饭馆。 常年累月,来往车辆扬起的灰尘,已将屋顶、树木以及窗台上的植物覆盖。 远远望去,那些厚重的灰尘如同灰色的雪般变暗了世界。 . 一霎车尘生树梢,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 . 胡克在漫天尘灰中抬眼,一家景象衰败的旅馆,渐入法眼。 店门上方贴着的字歪歪倒倒,残破不堪。 “蓝——大——旅——店”胡克在一阵尘灰中,艰难辨认着。 名字这么奇怪? 蓝字草字头下面的两竖早已经不知去向,如果不仔细辨认,他连这个蓝色也要辨别不出。 蓝,蓝蓝的蓝。胡克在心里嘀咕着,不觉一阵好笑。他对蓝蓝的记忆也如这个蓝字般,剥落了重要的部分,但识字起码还能靠墙壁上的痕迹辨认。承载蓝蓝记忆的这面墙——阮京京,已经布满太多太多的污垢。 他早已无法从中辨认出更多关于蓝蓝的信息。 . “这蓝天旅店如今这番落败模样,想当年我们第一次到C市来的时候,那个辉煌的样子,令我们这些外乡人好生羡慕啊……” 前排一个七旬左右的老太太,挽着老伴儿的手感慨道。 “是啊,那可是第一家在这里建好的旅店。”老头儿朝向身后的车窗望去,似乎陷入久远的往事中。“我还记得,那时我们不顾父母反对,私奔到此。到达这里的第一个夜晚,我们X了七次,那时候还真不知道疲累啊……” “啊呀!死相,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知羞耻。”老太太甜蜜的责备着。 “怕什么,老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老头儿怅然说道。 “是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们抛弃了父母,与过去一刀两断了。”老太太伏在老头肩上,寻求蔚籍。 “但是我们依然相爱。”老头儿坚定的说道。 “嗯。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 胡克听闻两人的对话,恍然大悟。 先前那个旅店就是余警官所说的蓝天旅馆,天字因失去了上面的一横,令他误以为是大字。他就嘀咕怎么会有人取“蓝大旅店”这么奇怪的名字,原来,这就是蓝天旅店。这就是蓝蓝曾经呆过的地方。 他缓缓回头望去,蓝天旅店已经消失在漫天的尘埃中。 “停车——”他霍然从坐位上站了起来。 车急刹,停在漫天灰尘的路边。 阮京京因为熟睡身体失去重力,头撞到玻璃窗上惊醒了。 她睡意朦胧的抬眼,只见胡克抱着纸箱从车上冲了下去,向身后满是灰尘的大道奔去。 她亦起身,下车,追随他的脚步。 . 阮京京一路小跑,撵上胡克。 “你这是做什么?”她有些恼怒地问道。 “找旅馆。”胡克挨着大道,一家一家旅馆的辨认。 “你不回去吗?”阮京京在他身后愤怒的叫嚣着。 “不回去。”胡克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时间尚早。”阮京京又是一阵小跑,才撵上他急切的脚步。 “不想回去了。” “不回去,算了。” 阮京京突然停住脚,在漫天尘灰中站着,一动不动地望向他的背影。 “你为何如此愤怒?”觉察出阮京京没跟上来,胡克倏地旋过脚跟转身,定定地看着一脸怒气的阮京京。她何来的怒气?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吧。 阮京京站在尘灰中,如同住进时光的另一头,与他遥遥相望。 良久,她才拾回自己的声音,愤怒地喊道:“你为何要丢下我?” 接着,他朝她走了过去。 他们都看不清对方。 . 他双牵起了她的冰凉的小手,双双走向漫天尘灰中。 他不知道阮京京是否哭过,只是隐约感到她手心潮湿。 ------------ 第三十七章 蓝天旅店(中) 颓败的蓝天旅店门前,两人迎风而立。 他们在漫天尘埃中紧紧相依,呆若木鸡。 . 一个中年男子腋下夹着黑皮包,从店里走了出来。 他们与中年男子隔着漫天尘灰,互相打量着对方。 那男人手上戴一块俗里俗里的金表,满面横肉,身体肥硕。尚未走至他两跟前,便咧开嘴角开始陪笑。 “哟。小胡,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男人近身,露出暗黄到微微发黑的牙齿,浓烈的烟味儿自他口中缓缓飘来。 阮京京立即掩面。 胡克看着眼前素不相识的中年男人,微微一怔。 中年男人又打量了他们一阵,万分惊讶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忘了你头部受创什么也不记得了?” “呃——”胡克欲张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 “没关系,没关系。你刘哥又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不记得就不记得了。你来这是要住店呀,还是另投他处呢?”男人给自己点了根烟,意味深长的看了阮京京一眼。 “住店。”胡克忐忑答道。 “那快进来啊,这些个偏僻处就是灰尘多,卫生条件稍稍差了一些。” 男人引着他们走进店里。 . “小红,给客人安排最好房间。”男人对服务台的女招待吩咐道。 “经理,你看408号成吗?”小红翻桌案上的客户资料答道。 “可以。”男人爽快应答。 “等一等。”胡克叫住正准备转向离去的男人。 “嗯?” “我们想要住310号房间。” “310?”男人倏地止住脚步,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你确定?” 胡克坚定地点点头。 “好吧,小红给客人安排310号房,我上楼去睡一觉。昨晚打麻将打了个通宵,一直忙到现在才回来,得去好好补一觉,好困呐。”男人吩咐完毕,又对胡克陪笑道:“看样子你们也赶了很久的路,先上去歇一歇。晚上一起吃个饭。” “好。”胡克应承。 . 那个名叫小红的女招待,扭着腰肢,踩着十五厘米的高跟鞋从服务台后面走了出来。引着他们走在幽暗的楼道上。空荡的楼道,不断回响着小红高跟鞋的声音,犹如鬼片里突兀响起的脚步声。 胡克与阮京京顿生凉意,不约而同地望向后面的大堂。 空无一人,一只巨型吊灯,诡异的悬挂在空荡的大堂内。 阮京京有些害怕,便挨到胡克身边。 这家旅店规模尚算中等,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应该是算得数一数二的。只是后来更高级的酒店出现,替代了上一个时代的产物,所以它扎一堆新生事物中,显得是那样的阵旧与颓败。 “听人说,你们这家酒店从前生意很火,怎么落得现在这个模样?”胡克忍不住开口问道。 “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我才来一两年。不过,听老前辈们说,这家旅店在从前的确是门庭若市,就连C市的前任市长也曾慕名前来体验过几日。可是,后来新生的酒店业兴起,这种旅店的设施服务也就渐渐跟不上人们的需求了,毕竟还是曾经辉煌一时的旅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板从前挣的钱也够现任老板挥霍一辈子了。生意尽管惨淡,但偶尔还是会有旧时客人来这里入住,缅怀青春什么的,收入也可以维持在一个相当的水平。直到前些年,店里发了一起案件,来的人才渐渐少了.....” 言谈间,他们已经来到310号房间。 小红突然显得有些害怕,只是指着房门,将钥匙交到胡克手上。 “这里就是310号房间了。我先下去了,有什么吩咐的话,就打服务台电话。” . 阮京京跟胡克怅然望着,莫名远去的小红。 然后,两人对望一眼,胡克将钥匙插进门里。 两人推门进去,一阵霉菌味儿随之而来。 “这间房应该很久没人住了吧?”阮京京掩面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通风。 “好像是。”胡克转身关门,顺手将纸箱放在床头。 阮京京一语不发地站在窗户前,望着楼下来往的车辆。 胡克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也向窗外看了一阵。 漫天尘埃中,从眼前飞驰而过的车辆,如同奔赴进了远去的时光中。 上一秒他们尚在车上,与这里的一切无关。 下一秒他们站在这里,与车上的一切无关。 人生是多么的荒谬啊。 . “你看——”阮京京指着楼下。 漫天的尘埃中缓缓走来两个衰老的身影。 是先前车上的那对老夫妻,他们搀扶着,挨着滚滚风沙,从记忆中向他们走来。 “我们先前是不是这番模样?”阮京京痴痴笑着。 胡克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夫妻两越走越近。 “我很羡慕他们。”阮京京温柔地说着,声音空洞而柔软:“刚刚的一瞬间,我几乎把他们看成是几十年后的我们,从时光的另一头缓缓走来,回到这个蓝天旅店,重温旧梦。” “可惜事与愿违。”胡克提醒道。 “我累了。”阮京京转过身,靠在胡克怀中。 “我也是。” 语毕,两人双双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 第三十八章 蓝天旅店(下) 铃—— 铃铃铃—— . 胡克与阮京京被床头的电话惊醒。 两人看着床头不断响铃的电话,一阵忐忑。 他们看着对方,猜测着是谁打来的电话。 终于,对方失去耐心挂掉电话。 他们则长长舒了一口气,放松紧绷的神经。 在这个陌生之地,他们谁也不认识,也希望谁也不认识他们。 任何有可能有关系的人都能使他们如坐针毡,比如那个自称刘哥的中年男人,将带着胡克的往事像个告密者般戳穿他们的伪装。 他们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了起来。 . 月光如水般漫过窗台,静静映照着他们越发陌生的脸。 他们不再看着彼此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各怀心事,暗自沉思。 阮京京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脑袋,失神怅望着头顶如弯刀般的月亮。 胡克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目光停在床头台灯的灯罩上,一团血渍早已风干。 夜色沉寂,月光皎洁,四下悬浮着哽咽的气息。 盘桓在他们心里长久以来的巨石就要落下,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 咚—— 一声轻微的扣门声,令两人又迅速警惕起来,双双回望门的方向。 “胡先生,在吗?”一口不正宗的普通话,夹着浓浓的乡音,隔着厚厚的门板传了进来。 是小红,他们坐在床上,面面相觑,猜到她的来意。 “在——”胡克故意扯着嗓子吓唬小红。 小红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颤抖,他忍不住恶作剧。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刚我打过电话你们没接,刘经理已经在大堂预备好酒席,让我来请您下去共聚晚餐。”小红抖得更加厉害了,似乎退到更远一些的位置与他对话。 胡克与阮京京不约而同地想起先前她莫名惊恐的面容,两人捂住嘴,笑出声来。 “我们马上下来。”胡克应声道。 接着,楼道里响起噼里啪啦地跑步声,小红踩着那十五厘米高的高跟鞋在楼道上飞奔。他们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耳畔,他们才起身开门。 . 他们手牵手走在楼道上,隔着三五米的距离才有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 通道很长,他们从310号这一头要走到楼梯口,必需经过五个房间。每个房间门前都挂有一幅油画,除了310号房。胡克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的画。这些画虽然色彩浓郁,却只用了一两个色,看上去非常狂乱与压抑。 他越走越迟疑,越是迟疑越是往前走。 “我好像来过这里。”胡克突然呢喃。 “你想起来了?”阮京京惊呼。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里的环境我很熟悉,我见过这些画。”胡克指着墙上的画说道。 阮京京抬眼望去,大片深蓝覆盖着另一片深蓝,层层叠叠,非常抽象。 他们沿着这些画,一路往前走,下楼,再下楼,直到快到大厅的时候,灯光突然亮了八度。恍惚间,大厅竟给他们金碧辉煌的感觉,蓝天旅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属于它的辉煌时代。 那个自称刘哥的中年男人,换了一件青色长衫,端坐在一张圆桌旁,身上的金饰尽去,肥硕的身体被长衫遮住,脸上的横肉也收敛不少。举手投足间少了先前那股轻浮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沉稳与大气。胡克一下子就想到先前在楼道上看过的那幅画,一层覆盖着一层,那是大海的一次一次席卷而来的浪涛。 这个男人与之前判若两人。 . “小胡,坐。” 男人指着右手侧的位置,示意他们坐下。 他挽起袖子,亲自给胡克剥了一只虾。 “尝尝,你久违的招牌菜。” “谢谢。”胡克夹起送进嘴里,味道确实不错。 “你也尝尝,姑娘。”男人也给阮京京剥了一只。 阮京京以笑致谢,优雅地吃掉了那只虾。 三人一阵沉默,只是低头又吃了一轮菜,相互之间并没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男人拧开酒盖,咕嘟咕嘟地给胡克斟酒。 空荡的大厅里,唯余液体缓缓流动的声音。 酒溅到男人身上,湿了长衫。 . “刘哥喜欢穿长衫?”阮京京给他递去纸巾,故意找话打破尴尬的氛围。 “也不常穿,平日白天应酬多,还得穿得像个土气的老板。”男人搔首陪笑。 “意思您不是个土气的老板?”阮京京打趣道。 “我这个人口味比较轻淡,喜欢附庸风雅。”男人一面给他们两人夹菜,一面说道:“除却官方应酬之类的,平日里就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听听二胡曲什么的,收集些古玩字画。” “那你应酬为什么就得一派土气的打扮啊?”阮京京不解道。 “跟什么样的人就得说什么样的话,否则,你会伤害他们的。”男人跟胡克碰杯,两人又喝了一盅。“最重要的是,也会伤害你自己的。” “楼上的画是你收集的,不太像是名家手笔?”胡克一饮而尽。 “确实不是名家手笔。”男人突然低头沉思,显得有些失落。 “可是,那些画却狂野到令人触目惊心。”胡克又一次想起那幅深蓝海水的画。 “以画见心性,画者从前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男人感叹道。 “那现在呢?”阮京京也学他们的样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依然骄傲。”男人莞尔一笑。 “我还以为你会说,他经历了种种苦难,最终向命运屈服了。”阮京京兀自发笑。 “中途是有过曲折离奇,百转千回,但是命运没有击败他。”男人说起这话时,双目炯炯,神情激昂。 “难得。”阮京京赞叹道。 “可是,他被自己打败了。”男人感伤地说道。 “听你这话,有故事。”胡克主动与男人碰杯,想借着酒劲儿诱导他说出他想要说的事情,也是胡克想要了解的事情。 “说来话长,这还得从你们住的310号房间说起。” 男人突然走到柜台前,放了一首不知名的二胡曲。 悲凉的琴声自男人的方向,涌入金碧辉煌的大厅,久久回荡。 . “悲伤的故事要配悲伤的音乐,才显得足够悲伤。” 男人在悲凉的曲子里,如是说道。 ------------ 第三十九章 夜路重逢 暮色苍凉,天地间悬浮着哽咽的气息。 车在荒道上一个简陋的小站停下。 鸳鸯镇。金色的铁皮字在暮色下显得有些陈旧。 候车的白色长凳上,一个中年男子静静独坐。 . 胡克隔着车窗打量着他,皮肤黝黑而粗糙,蓝色的格子衬衫,袖口卷到手肘位置。脚上是一双卡其色的登山鞋,一个巨大的背包放在他身侧。手上的腕表如同精密的仪器。 他翘首以盼,似乎在等人。 眼见车在站内停了下来,他便坐不住地站起身来,走到车跟前向里面张望。 然后,四目相对,胡克看到了那双如星月般明亮的眼睛。 那种温柔而澄澈的神情,他永远也不会有,难怪晓晓为此痴迷。 想到这儿,他的心咯噔地沉了下去。 . 之后,他听到那个男人唤了晓晓的名字。 晓晓先是一愣,随即转头望向窗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男人站在车窗外没有动,向晓晓招手,警惕的看着胡克。 “我要走了,哥哥。”晓晓的声音很轻,像要飞起来了。 山风温柔的吹来,晓晓的刘海在风中飞扬,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如烙印般印在他们各自心头。胡克伸手摸着晓晓的头,轻轻摩挲着,欲言又止。 “再见,哥哥。”晓晓拥抱着胡克。 胡克搂着晓晓,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响。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拾回自己的声音道出离别,彼时,晓晓已下车。 他们隔着车窗凝望着对方,那个有着星月般眼眸的男人,从身后温柔地搂着晓晓。 然后车动了,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彼此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胡克知道自己失去妹妹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了。 只是,眼前分离的场景令这种感觉更加清晰起来。 他亦悲痛万分。 . 车急驰在山间,奔赴前路,决不回头。 胡克还未从分离的感伤中回神,车已然驶到终点。 他怅然望着快要落下的夕阳,一块标有地名破烂的招牌钉在一株大树上——大榕树。 果然是一株榕树,苍翠葱茏,夕阳映红它后面的天空,别样壮阔。 “兄弟,到站了。”司机大叔熄灭油火,从驾驶室出来对后排怅望夕阳的胡克喊道。 “这里离阮家村还有多远?”胡克也缓缓起身,盘算着自己的路程。 “那可远着哩。” “有多远?” “如果徙步的话,要走到明天早上。”司机看着天色也盘算着时间。 “这么远。”似乎比他想象中要远得多。 “可不是吗?你看看这天色,马上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你还是在附近找个农家借宿一晚吧。明天早些出发,要是运气好的话,可能会碰到运送货物去阮家村的卡车,到时候便可以搭个顺风车了。”司机见胡克下了车,便将车门锁好,拍拍他的肩膀,同售票员一同远去了。 . 胡克呆呆站在榕树下,不知何去何从。 天眼见就要黑尽,他又不熟路,也只能沿着大道往阮家村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久天就擦黑,公路一望无尽,四下都是田地,但不见农家。 他有些着急,摸黑又走了一阵,前方窜出一条野狗,吓了他一大跳。 那狗似乎也被吓到了,狂吠了几声,灰溜溜地跑开了。看到野狗狼狈的样子,他突然一阵好笑,又学起狼嚎,那狗跑得更快了,转眼,便听不到它的声音了。 这样的小插曲令他突然振奋起来,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可没走几步,他便真的听见狼嚎,一声大过一声,在空旷的山野,此起彼伏。 他心下一惊,有些慌,莫非这里真有狼?声音更近了,他立住不动,想要辨别声音的位置。眼前黑咕隆咚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屏声静气的呆在原地。 . “嘿!”有人窜到他身后,拍着他的肩膀。 他一震,心跳一拍快过一拍。 “我就知道是你。”来人不由分说地勾住他的脖子。 惊魂一定,胡克从声音辨别出来是杜雷。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没好气地问道。 “方才不是你扯着嗓子学狼嚎吗?”杜雷松开手,两人并肩在大道上又走了起来。 “你凭这个就知道是我?”胡克不可置信地问道。 “当然知道,这个把戏从前我们不知玩了多少回,那也算是我们之间的一个暗号了。” 杜雷打开手电筒,路面突然亮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胡克看到微光下杜雷的脸颊上渗出汗来。 “刚忙完一个活儿,从那里走来。”说着杜雷又回过身去指着无限黑暗的身后某处。“刚刚走到那个路口,看到一条野狗窜过,又听到狼嚎,想到是你,便小跑了一段路追上来。” “哦。” “你这是要去阮家村?”杜雷侧脸看他。 “嗯。” “这么急,赶夜路?” “我不识路。”胡克坦言。 “你还是去我那儿住一晚,明天我托人送你去。”杜雷建议。 胡克很是疲倦,也没有拒绝杜雷。 两人又走了一段,才从公路中间拐下田埂,往乡野处走去。 ------------ 第四十章 复仇者的眼睛(上) 在乡野小路走了半个小时后,杜雷引着胡克穿过一片竹林,进了一幢二层楼的砖房。 屋子很简陋,墙被刷得惨白,头顶的节能灯还未从黯淡的光线中缓和过来,冷冰冰地照着屋子。正对面的墙壁上挂有毛主席的肖像,下面放有一个脸盆架,上面搭着毛巾,放着香皂盒。 房梁上没有蜘蛛网,也没有尘灰,收拾得尚算整洁。 杜雷将化妆包挂在门后,径直走到脸盆架前,端起脸盆朝院落西角走去。 接着,胡克便听到抽水声,哗哗啦啦的在夜里格外响亮。 “洗洗脸。”杜雷殷勤地招呼道。 胡克也没多想,弓下腰洗脸。井水很凉,有一瞬间几乎夺走了他的呼吸,下一秒清醒过来又感到很舒坦,这种刺激神经的感觉令他感到万分亲切。 杜雷去了厨房生火,说是要给他弄些吃的。洗完脸他也摸索着来到厨房,杜雷刚好夹了两根木棍扔进灶堂生火,胡克就依着厨房的门,一语不发地看着杜雷忙活。 杜雷见他进来,有些窘迫:“村里本来已经通了天然气的,可是这些日子忙着手中的活儿,忘记去村长那里交费给停了。这才生火,恐怕你还得等上一阵子才有得吃。” “没关系。”胡克虽有些饿,但还能坚持。 “好久没生火都生疏了,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山里蓬着火堆,东拉西扯地讲故事。星空璀璨,世界祥和少年不识愁滋味。只可惜时光一去不复返。”杜雷用火钳拨了拨火,火势突然大了起来,只看到灶堂内火星四溅。天还有些热,少时,杜雷便满头大汗。 “你的故事还没有讲。”胡克望着锅,水开始冒起了热气,想起杜雷没讲完的故事。 “不肖你提,我也会讲。”杜雷笑笑,遥想往事。 . “那天眼见你们的故事这么精彩,我感觉我已经没有机会在蓝蓝面前展现我的机智了。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决定顺着蓝蓝故事的思路讲下去。蓝蓝不是说到她在二十五岁的最后一天夜里,会退化成初生婴儿的模样,带着记忆重新活过。有一度我认为蓝蓝是最可怜的人,要带着这样的记忆生生世世的活着。随后我又想,她那个永远无法长大的弟弟岂不是更加可怜,永远都只能睡在摇篮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莫名所以的世界,于是,我的故事便以弟弟为主角,巧妙地避开冲突。”锅里水煮沸了,杜雷将面倒了下去,用筷子捞着面,怕煮成一团。 “那天就在蓝蓝杀死熊家婆,抛弃弟弟之后。那个小婴儿瞪大双眼,仇恨人世。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抛弃他,他是如此地爱着姐姐啊。由于婴儿被熊家婆吃掉了躯体,只留下一个粉嫩的婴儿头呆在摇篮中嚎啕大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饿了就喝掉自己的眼泪。一直就这么哭哭啼啼的,好些年就这么过去了。某天,一群相约上山打猎的人,发现有一头黑熊死屋外的桃树下。尸身早已腐烂,只有皮毛还在那隐约难辨的血迹上。打猎的人很高兴,因为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一张熊皮。正当他们乐不可吱的时候,一个婴儿头从屋子里滚了出来。吓得他们屁滚尿流,裹着那张熊皮逃走了。只有一个人没有动,他就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婴儿头。婴儿头闭着眼,像是死去已久。当那个猎人伸手去抚摸他的时候,婴儿头突然睁开双眼,将他的仇恨倒映进猎人的眼睛。于是,那个猎人如同中邪了般,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一种莫名的复仇信念驱使着他去寻找蓝蓝……” 正当胡克沉浸在杜雷的故事中时,杜雷却停了下来,失神地望向胡克身后。 这时,胡克才发觉自己背后好像多出一个人,他忐忑不安,缓缓转头。 先瞄到的是白裙子的一角,女人? 没有脚,女鬼? 他陡然一惊,没有转过头去看她。 “是我女儿。”杜雷宽慰他。 闻言,胡克才旋过脚跟转身,看着离他两米外的小女孩。 女孩约莫十来岁,穿着大人的睡裙,裙摆已经垂在地面。人很瘦,是少女独有的那种清瘦。面容姣好,秀发飘逸,但却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胡克,毫不避讳。她的眼睛很美,水汪汪的但不大,是杏眼。胡克最喜欢杏眼,没有凤眼的娇媚,也没有大眼的突兀,很是合适。尤其是那双眼睛生在小女孩的脸上,更有种不可名状之美。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越看越熟悉。 女孩望着他的眼睛,像要望穿秋水。 两人就这么僵持地看了好一会儿,女孩突然转头朝楼道走去。 胡克突然一阵心悸,掩着胸口,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 杜雷见状连忙扶他到大堂坐下,并将面食递到他跟前,误以为他饿了。 只有胡克自己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双眼睛。就是这么不带情感,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一直看他…… 是谁呢? 胡克缓过来,端起面条吃了起来,但脑子里还是想着先前那个小女孩。 “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胡克狐疑道。 “还不是少不更事跟阮家村一个丫头片子玩野战,结果就有了这个女儿。那一年我也才十六岁。”杜雷跟着坐到他对面,也吃起了面条。 “那她妈妈呢?”胡克想着这双眼睛是不是遗传自另一个女人。 “淹死了。”杜雷面无表情地说道,好像并没有觉得很悲伤。 “哦。” 胡克见杜雷不愿提,也就没再多问,只是低头吃面。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杜雷小声嘀咕。 “她淹死的时候,丫丫还在她肚子里。” 胡克唏嘘不已。 ------------ 第四十二章 不是故事 乡野的夜安静得不可思议,杜雷的声音如猫头鹰的叫声般令人汗毛倒立,诡异的气氛在四周蔓延开来。 断线的记忆,像是烈火烧过的玻璃球,粉碎成万千的玻璃渣,裹在一起却并未完全分离。而此时的胡克的脑子正是这个被火融过的玻璃球,关于从前的点点滴滴被包裹在这颗头颅中,尚未脱离他的脑海。他直盯盯地望着那天上那轮圆月,星月斗转,场景变幻。一轮皎洁的圆月当空照着一座小坟场,十几座无名的坟包座落在山间,坟头的白色茉莉花渐渐枯萎。蓝蓝穿着黑色的斗篷,站在坟头前无声垂泪。冰凉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滴在他手背上,她绝望的泪水欲将他撕裂,血腥味儿沾了他一手,在月光下格外的腥噪。 他们又一次杀死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们在月光下忏悔,却无法摆脱杀戮的快感。 他们双手染满鲜血,洗涤心灵。 他们在风中紧紧拥抱。 . 蓝蓝—— 胡克在心里哽咽呼唤。 . “我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绝望。”胡克瞪着天花板,莫可奈何地叹道。 “你必定感同身受。”杜雷断言。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胡克喃喃念叨,思绪却游走得更远。 他明白自己杀死的女教师、军务长皆是婴儿头的幻影,他们背负着血海深仇,千里迢迢地赶来。他不屑搏斗厮杀,血流成河,他更喜欢用心灵去惩罚她的姐姐,让她永远活在他的影子中,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伪装成陌生人,死在姐姐的刀下,斧头下,枪口下。待事情过去,蓝蓝终会因为杀死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自责,愧疚,绝望。可是,为何后来他替代了蓝蓝成为刽子手? “杜雷!”胡克出声唤他。 “嗯。”此时,杜雷在他身侧躺下。 “你所讲的不是故事吧?” 胡克在夜里苦笑,脑中依稀想着三人年少时,围着火堆战战兢兢地面对着未知恐惧。夜里的山间,清冷肃杀的空气令他们忐忑不安。老头儿的嗓音从遥远的山巅传来,他们都听懂了那所谓的死亡之诗。 . …… 夏天过去 又是冬天 为我们祝福吧 我们正走在路上 我们走得真快 …… . 他隔着冉冉火光凝视着蓝蓝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翼龙在他们身后轻轻飞起,巨大的羽翼在黑夜中徐徐展开飞向对面山巅,飞向那面迎风招展残破不堪的五星红旗。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于茫茫色夜中,消失在天地间。松果纷纷坠地,树叶急速枯萎,整个世界在老头儿莫名的**中,缓缓步入死亡的阴影。就在他们以为自己也要相继死去的时候,老头儿的声音消失了,唯余下天地间长久的静默。 . “是的,这些都不是故事,都是我们的切身经历。”杜雷黯然伤神道。 “我们后来离开了阮家村?”胡克对杜雷的印象很模糊,除了山间蓬着火堆的场景,几乎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是的,那天夜里我们相互枕着彼此,在山间沉沉睡去。次日清晨,下了一场零星小雨,那些甘甜的雨水滴落在我沉睡的眼睑之上,我干裂的唇瓣上。我舔舔嘴唇却尝到一股腥味,赫然睁眼才发觉一直猫头鹰在我头顶上伫立着。它紧闭双目,胸口正汩汩流着鲜血,血液顺着树杆叭嗒叭嗒的滴了下来。待我回过神来,却发现你们不知何时早已悄然而去,身侧的火堆也只余灰烬。我举目四望山间遍地都是动物的尸体,麋鹿、斑马、野狼、灰兔、松鼠……浩劫之后的山林,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我踩着那些动物软绵绵的尸体下山。我一面走一面流泪,想起那只死在山脚下的雷龙,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哭了。我懵然不知,这种失去与丧失不仅仅是雷龙,还有那个我在夜里一直看着的女孩子……” “我和蓝蓝自那时起便消失了?”胡克吃惊地问道。 杜雷点点头。 “你如何知道我会回到阮家村?” “几年前,我回到阮家村修葺祖屋,意外与蓝蓝再度重逢。那时的她已经出落得婷婷玉立,只是更多了一种清冷的气质,我更加为她痴迷不已。我们又一次爬到那棵松树上,遥望阮家村湛蓝的天空,她谈起了你们的生活,谈起了她真正离开阮家村的原因,谈起了你们在外颠沛流离的生活,谈起了她的家乡,那颗在怦然一声巨响中灰飞烟灭的星球。她说她很想回去,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你知道蓝蓝在哪儿?”胡克哽咽地问道。 杜雷茫然摇头。 “我们重逢也仅仅几日的时光,我们在夜里听着老头儿在山巅**。那首死亡之诗跃然入耳,我与蓝蓝隔着窗户对望。她眼及之处皆是你从前走过的路,连我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从前从山上下来,那些动物默默跟在你身后,你们走向世界的边缘然后折返。月光温柔照耀,我看着蓝蓝走出屋子,沿着你从前走过的路,反向地往山上走去,她消瘦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杜雷回忆起来眼眶不觉湿润。 “她去找那个老头儿了?”胡克猜测。 “是的。蓝蓝消失在黑暗中不久后,广播中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但是传到我们耳中的时候却只是一阵混杂的**。那一夜蓝蓝没的折返,我在次日去了那个荒废的学校,老头儿独自拿着放大镜研究草本。斑驳的阳光从破败的窗口照着他饱经沧桑的脸,我质问他蓝蓝的去向,他只是微笑着说她很好,便不再理会我,继续伏案研究他的草本植物。而我,自那以后也没见过蓝蓝。” “哦!”胡克以为自杜雷口中便可得知蓝蓝的消息,然而一切也是徒然。 “那个老头儿还在阮家村。”杜雷看出胡克的失望安慰道。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阮家村的原因。” “睡吧。明天早晨我让人送你去。” 语毕,两人各怀心事。 隔了一阵,便都沉沉睡去。 ------------ 第四十三章 死亡的形状(上) 蓝天旅店大厅金碧辉煌,席间觥筹交错,时光混沌。 阮京京有些飘飘然,幽咽冰凉的曲子与灼热的酒精在她胃中翻腾着,她依靠着胡克的肩膀,恍恍惚惚地听着姓刘的男人讲述。 . “好些年前,310号房间住着一个年轻的画家,天赋凛然,稍欠名气。当然有许许多多的画家都是这样的,没有成名以前都是一文不值的,有些人的名气甚至是死亡换来的,因为只有死亡令人们无法复制他的辉煌。譬如梵高,死后画作的价格飙升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价位。那毕竟是个例,大多数人要么死于市场,要么死于清高。310号房的画家则是后者,过去他在C市开班授课小有名气,可是因为他的天赋与骄傲伤害着他的同行们。久而久之,自然遭到人们的排挤,生活状况一年不如一年。终于,有一天他在走投无路之下来到了蓝天旅馆,那时的蓝天旅馆红极一时,只要老板点头,他随便画上一画都可以糊口。他来碰运气,并且运气相当不错,老板很赏识他,收留了他很多的画,并将310号房间以最低廉的价格租给了他。” . “时光荏苒,光阴难觅。画家愈发穷困潦倒,最悲哀的是他的画也陷入瓶颈。他失去了信手捻来,我手画我心的灵感,需要酒精的不断刺激才能激发他的创作灵感。他终日立在310号房间的窗口,郁郁寡欢,酒不离手,不修边幅。老板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明白他生命中的痛楚,也未多加逼迫,只是用他的画抵他欠下的房租,酒钱。就在人们放弃他,他自己也放弃自己的时候,某个下午,阳光从窗口照着他已经发霉的身子,他双眼呆滞的望向屋外的漫天尘埃。忽然,他看见一个身影消瘦的女人,穿着一件黑底大花裙子从风沙中向蓝天旅店走来。她愈走愈近,他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酒瓶哐郎郎地散了一地。女人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便在漫天尘埃中抬起头来,哆哆嗦嗦地望着窗户前伫立的枯骨。隔了很久,她才发现那是一个人,一个形容枯瘦的男人。画家看着女人幽暗的双瞳,如无边沼泽般令其深陷,无法自拔。那一天,他打开了久违的房门走了出去。这离他上一次走出房门足足半年有余。” . “他踉踉跄跄地走在楼道上,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如风般掠过走廊。他不顾他人异样的眼光与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像个绅士一般彬彬有礼地站在蓝天旅店门前,迎接那个正在踌躇的女子。女人显然认出了他,没有犹豫便走进了蓝天旅店。画家央求着女人让他为她画一幅画,是她激发了他的灵感,眼下他的血液里煮沸了的欲望又蓬*来。女子答应了他的请求,与此同时也向他提出了新的请求。第一,他必须将310号房间让给她。第二,画作的内容必须有她来定。他们很快达成共识,女人顺利入驻了310号房。画家的状态一天比一天更好,仿佛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女人入驻蓝天旅店半年,画家创作了许多一流的作品……” “也包括楼上走道上的画?”胡克打断道。 “是。”姓刘的男人点点头。 “也包括那幅无尽深蓝的海水之作?”胡克继续追问。 “是。那幅画叫做——蓝。” 男人的声音如海水一波一波地向胡克涌来,层层叠叠地打在他冰凉的内心。 “那个女人是蓝蓝?”他痛苦地问。 男人点点头,又谈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终于有一天,蓝蓝对画家提出了画家的要求,她要求画家给他画一幅死亡的形状。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广阔的天空。她幽暗深邃的眼瞳,好似要把这苍穹望穿,画家看着她眼瞳中倒映着湖水般湛蓝的天空,连绵的白云,更深处的另一片宇宙。他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她所谓的死亡的形状该是什么样子的,自从听闻蓝蓝的要求后,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恍恍然,半个月就这么过去了,他不知该如何描绘死亡的样子。直到有一天,他误打误撞地进了蓝天旅店的厨房,厨子正在案板上剁鱼,鱼血四处飞贱,粘糊糊的贴在他脸上。他好似就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为了令蓝蓝更加深刻的体会死亡的感觉,他将310号房间当做画布,让蓝蓝躺在那张双人床上,他用血做颜料,诱哄着蓝蓝服下大量的安眠药,他将蓝蓝放在大床的中间,花了三天完成他的杰作。” 刘经理眼光闪烁,深深陷入当时的场景,样子十分亢奋。 琴声一曲接着一曲,在耳畔往复循环,胡克脑中想象着蓝蓝躺在310号房的大床上,双目紧闭,安详睡去的样子。她的脸一片模糊,就如同画上的海水,层层叠叠,深邃幽蓝。他亲爱的妻子,就躺在那张床上,不再恐惧,不再绝望,不再那样楚楚可怜。 之后,他在琴声中嗅到海水的味道。 ------------ 第四十四章 死亡的形状(下) “蓝蓝的死讯很快传开来,警察局也来过人,最后鉴定为自杀。”刘经理哽咽道。 “蓝蓝死了?”尚沉浸在悲凉琴声中的胡克,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经理。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刘经理饮尽手中的酒,接着道:“得到蓝蓝的死讯,旅店的人设法通知她的家人却无果。她的尸体就这样在310号房间停放着,旅店的客人听闻死了人,大多都搬走了。只有画家呆呆守候在蓝蓝床畔,他没有丝毫的悲伤,只是凝视着一屋子的杰作,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不久,有个男人追随蓝蓝的脚步来到蓝天旅店。” 刘经理停下来看着他们两人。 阮京京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那个人是我?”胡克恍然明白。 “是的。你一进店门就呼喊着蓝蓝的名字,从服务台女招待得知蓝蓝的房间号后,你径直奔向了310号房。那时的你风尘仆仆,形容憔悴,但当你走进310号房的时候,你一阵晕眩。蓝蓝就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中间,面容安详,而画家紧紧握着蓝蓝的手,也倒在床侧。一进门就看到两人双双死在房中,你悲怆欲绝抱着蓝蓝的尸首往楼下走去。你不敢相信躺在你怀中的蓝蓝已然死去,你爱怜的抚摸着她的脸,缓缓步下台阶。在二楼的楼梯口你碰到一个女人,你当时就愣住了,她与你面面相觑,望着你往下走去的背影。突然,她试探性地叫着你的名字,你正准备回头,她拿着楼梯口摆放着的花瓶从后面将你击晕。跟着你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被蓝天旅店里的工作人员送去医院……”刘经理停了下来,眼光投向已经伏在桌案睡去的阮京京。 胡克知道接下来要谈到的话题涉及阮京京,他向刘经理使了个眼色,起身将阮京京送回310号房。当他再次折返大厅时,刘经理又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两人一面喝着酒,一面谈论当日发生的事情。 “那天将我击晕的人是她?”胡克向刘经理求证。 “是。那天你前脚刚跨进蓝天旅店的大门,她随后就走了进来。也不向店员询问什么,只是跟着你悄悄地上了楼。当你抱着蓝蓝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正巧与她撞个正着。你不认识她,但她似乎认识你,但又不是那么确定,所以当她试探性唤你名字,你又转头的时候。她得到证实所以袭击了你。” “其实我也猜了个八九分。”胡克喃喃说道。 “当这场纷争过去,画家被救醒了过来,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老板告诉了他一切。老板说你与蓝蓝是夫妻,很久很久以前,你们两人途经此地,在310号房间住过些许时日。老板认得你们,而彼时的画家一心想要找到蓝蓝,老板却对他说蓝蓝没有死。在这出闹剧发生以后,蓝蓝的尸体消失了,在她步出蓝天旅店大门的时候,老板看见她搭上了一辆去往阮家村的客车。” “她去了阮家村?”胡克惊呼。 “是。”刘经理坦言。 “其实我们不认识,对吧?”胡克笑道。 “对。我就是那个落魄潦倒的画家。”刘经理不愿承认,但最终还是承认。“如今,我耻于在别人面前提起我曾经画画的事情,因为自从为蓝蓝描绘死亡的形状之后,我便觉得自己不可能再超越了,遂我才枯竭,从此不再画画。老板眼见这一出又一出的闹剧,已经闹得蓝天旅店沸沸扬扬,他也无心再经营下去。某一天早上,他拖着一个行李箱来到了310号房间,将保险柜的钥匙交给了我。他说蓝天旅店已死,他要去寻找新的动力,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于是,他与我话别,郑重其事地将蓝天旅店交给了我。那一刻,他抛弃了他过去尊贵的身份,又回到普通人群中去。而我,从一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变为了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讽刺,你愈不想成为某一类人,往往最终这一类人群才是你的归属。”刘经理语毕,眼眶呛泪,风一吹,便怔怔流进了酒杯,下肚,微凉。 “你既然不认识我,为何第一眼便知道我是谁?”胡克狐疑道。 “我不认识你,但也听蓝蓝说起过你。其实,我第一眼认出的不是你,而是你身边那个姑娘。关于当天你们在楼梯口发生的事,很多人都看到了。店里的老员工们,还时常谈论这些事情,在他们的流言中蓝蓝是个女鬼。他们用这一言论吓退过新进的员工,这个方法其实还挺不错的。”刘经理暗笑。 胡克终于明白小红的恐惧从何而来,并为之前的作弄,感到有些愧疚。 “你是怎么跟那个姑娘走到一起的?看样子你们还很亲密的样子?” “我从医院醒来,她就自称是我的情人,跟我讲了许多关于蓝蓝的事情。” “她怎么会知道蓝蓝的事情?”刘经理好奇的问道。 “我也不知道,醒来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胡克耸肩。 “她一定认识蓝蓝。”刘经理猜想。 “我也这么认为。”胡克想了想又说:“但是,她一直三缄其口,我无法从她口中分辨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就连她袭击我头部,导致我失忆的事情,我也是从你口中得知的。” “或许她没有恶意。” “或许。” “你应该去阮家村看看。”刘经理提议道。 “正有此打算。”胡克回答道。 “那她怎么办?” “别告诉她我的去向,让她自己决定去留。”胡克请求。 “好。祝你早日找到蓝蓝。” “希望如此。” 两人干了最后一杯酒,从大厅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 琴声、时光在这个夜里突然老去。 屋外,下起了滂沱大雨。 ------------ 第四十五章 寻找蓝蓝 凌晨三点,胡克靠着窗户看着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光芒的路灯,滂沱大雨自玻璃窗上滑落。模糊了来往车辆的样子,他蹙眉以望,心里有些许期盼。或许,他早该离开阮京京了。 他缓缓回头,阮京京就躺在蓝蓝曾经躺过的大床上,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他去寻找蓝蓝,胡克扯出一丝笑意,将京京送给他的手机放在床头。他要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尽管未知的前方,还令他有诸多恐惧与疑惑,尽管他还未有足够的勇气去接受过去,但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看着阮京京安睡的脸庞,想象着蓝蓝的样子。 亲爱的蓝蓝,我们会在阮家村相逢吗? . 大雨如注,铿锵有力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在这个大雨滂沱之夜,这条萧条冷清的大道上踽踽独行。 黑色风衣在风中展开两翼,在雨水与微光之下,如同展翅的大鸟。 雨水缓缓漫过他的膝盖,阻碍他前行的步伐。 他回头眺望,一望尽的黑暗中,残留两三盏路灯诡异地立在大路两旁。 . 一辆客车自他身后徐徐驶来,照明灯暗黄惨淡。 风雨之中,车也行得万分艰难,不知过了多久,那辆客车抵达他跟前。 售票员将车窗拉开一条小缝,身体蜷缩进黑暗中。 “年轻人,要搭车么?”声音哆哆嗦嗦,有些猥琐。 . 胡克忐忑不安地回头,蓝天旅店三楼窗口灯火幽暗,窗帘被风吹得隐隐颤动。 先前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大雨奔驰的车辆,游离在纷扰的世界之外。 前一秒他尚在犹豫,是否不应该就这样一语不发的不告而别,还想着之前他与阮京京从Z城的车上下来,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方寻找蓝天旅店。阮京京在他身后无声的眼泪,他是否应该相信她?而如今对着这天空地阔,茫茫人世,没有一点点蓝蓝的影子,他支离破碎的记忆已经不堪重负。如果不离开阮京京是不是就永远无法找到蓝蓝,永远无法知道他自己是谁,又应当身处何方? 下一秒,他只身闯入这大雨滂沱的夜晚,闯入这正在冷去的世界。只有这样的灭失与清晰的痛苦才能令他觉得自己的存在的必要性,他苟活茫茫人世,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与蓝蓝再度相逢。 一阵夜风夹着雨水,混乱地朝他脸上打去,痛苦愈加清晰。 他一阵哆嗦,拉紧黑色风衣跳上客车。 车门迅速,风雨戛然而止。 . 车上旅客们昏昏欲睡,面容疲乏,他亦如是。 惨白的灯光悠悠地爬过这些从尘世中走来的人们的脸庞,他们全然不知痛苦的根源,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这世界上一步一步地实践着自己,证明自己,寻找着自己。他们痛恨这一瞬间的大脑空白,观念尽去,他们痛苦地想着自己是谁的问题?他们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点点失去自己,然后又在接下来的一段漫长时光中寻找着自己。每个人都一样。 胡克怜悯地看着这些人,他们并未真正失忆,却也丢失了自我。那什么才是自我呢?做为一个失忆的人,或许不该想得太多。 胡克一面想着心事,一面脱下风衣,挂在车门的栏杆上,雨水流了一地。 “到哪里?”售票员不瞒洞悉世事的目光,嫌恶地问。 “阮家村。”刘经理告诉他的地名,他一直牢记在心,这是找到蓝蓝最后的希望。 买完票后,售票员还在说着什么,他浑然不理走到最后靠窗的位置坐下。 心里的忐忑一如这大雨滂沱的夜晚般,令其茫然不知所措。 . 车辆缓缓启动,在颠簸的路途上飞驰着,窗外暴雨不息。 雨水顺着车窗缓缓滑落,他转向车窗外的脸,一片模糊。 ------------ 第四十六章 谜底(上) 一辆残破的三轮车载着胡克,驶向那神秘而又未知的阮家村。 他在颠簸的路途上,略带心事地怅望沿途的景色。三轮车沿着公路蜿蜒而行,一条河流立在两行大山中间,上面漂泊着几只捕鱼的乌蓬船。 三轮车在一处茶馆门前停下,胡克下了车,司机给他指着茶馆旁边的小路说那里就是阮家村了。 他徐徐走向他的过去,步入一幅景色秀丽的画卷。阮家村果然如杜雷所说,群山绵延,流云似水,宛如人间天堂。他顺着小路往山里走去,沿途遇到不少人,他们互不相识,点头致意。田地庄稼长得极好,令他想起了他与阮京京呆在石屋的那些日子。每年的播种收获,令他们贴近现实,毫无嫌隙。日子过去这么久,又离蓝天旅店远去了这么长远的距离,阮京京是回到石屋了?还是在想方设法的找他?事情隔了这么久,加上沿途遇上的这些人。胡克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憎恨阮京京,离真相越来越接近,他就越来越体会到阮京京的话是对的。 过去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胡克摇摇头,甩开不快的情绪,继续在山路上走着。一些树叶从树上脱落,轻轻掉在他的肩头。他捻起肩头的一片发黄的树叶,突然意识到秋意逼近。离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已经有一个季节的时光了。他心中不免感叹,山林中的植物很快迎来秋季,漫山遍野的金色与萧,冬天来的时候,一阵风都可以令人们瑟缩不已。还有那面五星红旗。 他站在小路下,仰望着对面山巅那面残破的五星红旗。 它高高挂在山顶,如同失陷在无边天空里,一个人受伤的心。 那个教学楼腐旧的像随时要坍塌一般,之后,他见到一个佝偻的身影,在操场上出现,又缓缓折回教学楼里。他迈开脚向远处的深山走去,向那个大火中的幸存者走去,像那无边无尽的时空走去。 . 彼时,老头儿刚从操场上的井里打了些水,正准备做这一天的第二次实验。 他并不知晓,有一个正缓缓向他走来,并不知道有一个外出多人的人终于又归来了。 他将溶液滴进试管,点燃酒精灯,挨到窗口喝茶看天,瞅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向他走来。 没过多久,破旧的木门被推开,老头端坐在屋子中央的一把藤椅上背对着胡克。没等胡克开口,老头儿的声音兀自在空荡的屋子中响起。 “你终于回来了。” 胡克愣在原地。 老头从藤椅上起身,然后,转过他的脸。 胡克的脑子一片空白,额前泛起一阵阵痛。 老头儿鼻梁塌陷,像被什么重物袭击后无法复原的样子。 “是你。” “是我。”老头儿微笑。 “你还活着?”胡克惊讶道。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没人能够真正死去,这正是我们痛苦的根源所在。”老头儿先是苦笑,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这也是你们为什么会离开阮家村的原因。” “我们?”胡克喃喃重复。 “你,还有——蓝蓝。”老头儿低声道。 “蓝蓝。”胡克唤得苦涩。 “你们千方百计想证明给我看,你们可以改变一切,力挽狂澜,结果呢?”老头儿嘲笑道:“还不是又一一回到这个地方,去接受你们无能为力抗衡的命运。” 胡克哑然,无以反驳。 “当初我从那个酒鬼那里救下你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心怀怜悯之人,而是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同我一样都是那自那个不为人知的星球。你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曾经经历或者正在经历的一切。我无法改变它,但也想用我的方式告诉你,令你明白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但你是如此倔强,不听劝阻,蓝蓝比你还要倔强。”老头儿无可奈何地甩甩头。 “酒鬼?”胡克隐约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就是在那个山洞口拿着铁锤追赶你们兄妹的那个人。我可以任由你被他砸死,就像那个小女孩一样,一锤下去,你坠入大海。不久之后,尸体被打捞起,停放在岸边。还未等到警察来,你又突然活了过来。你的出现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也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所以带走你,是不想你败露我们这一类人的行踪,不想你的出现引来大批的记者以及科学家。”老头儿刚说到这儿,砰的一声,试验管爆裂,溶液溅得满屋子都是。 胡克脸色苍白地看着老头儿,颤声问道:“你是说我与蓝蓝的生命周期一样,在这里我们不会衰老与消亡?” “不完全是,每个人的身体的机能适应这里的环境不一样,就可能产生不一样的反应。比如,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可以衰老,并且持续衰老下去,但不会死亡。蓝蓝与我不同的是,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尚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她只能成长不能衰老,一旦到了二十五岁,她的生命周期就开始还原。还有,她弟弟来到这里时尚为一个婴孩,他的生命周期停止了,只能维持原有的状态,但他也不会死亡……”老头儿缓缓讲述着。 “那我呢?”胡克急切地追问。 “呵呵。”老头兀自发笑:“你的特征是最显而易见,并且最容易暴露的。” “为何?”胡克不解道。 “你看。”老头指着胡克衣服。 胡克的衬衣已经被溶液腐蚀,但其皮肤却似毫发无损。 “这——” “我们来做个试验。”老头儿诡秘一笑,走到实验台前拿来一个试管,缓缓将液体倒在胡克的手背上。溶液开始四散,胡克手背一阵灼痛,豆大的汗珠自他额头落下。 “你干什么!”胡克怒吼道。 “别急。”老头儿无视他的愤怒,只是拖着他的手。 正当胡克想推开老头的时候,却发现痛感消失,刚刚腐烂的伤口却自动愈合了。 他突然明白,为何阮京京一再令其远离利器,似乎是怕他发现自己这一身体特征。 原来,他与蓝蓝一样都是来自那个星球。 ------------ 第四十七章 谜底(中) 胡克失神地在老头儿的屋子里,来回走动。 屋子里的阵设颇为乏味,除了实验器具就是厚厚的百科全书之类的,了无生趣。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离开这里。”胡克突然喃喃低语。“离开这里后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我被人袭击了头部,忘记了从前的事情。也包括我们那个星球的事情。” “呵呵。”老头儿附和着。 “你是说我与蓝蓝一起离开阮家村的?”胡克停下脚步,旋过身子看着老头。 “是啊。”老头怅然回答道。“那天夜里就像是一场大屠杀,死了好多稀有动物。这些动物本早就应该灭绝,但却是随着我们一起来到这里的。我至今不明白什么原因使它们在一夜之间集体死去,当第二天我上山的时候,看到他们的尸体散落山间。我悲从中来,将他们一一掩埋,我失去了我与那个星球唯一的联系。我将他们的尸体运送到城郊的博物馆,有的骨架幸得保存下来。现在,一到深夜,我稍稍入眠都会听到它们喀擦作响,提醒我这一悲惨的事实。” 喀擦—— 喀擦—— 老头尚未说完,胡克便真的听到了骨骼喀擦作响。起初他以为是得幻听,声音愈来愈真切,他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一声比一声清脆响亮。 忽然,胡克抬起头来。 天花板上绑着一个翼龙的骨架,它双眼空洞地往下看着胡克。 恍然间,胡克竟觉得它在对他微笑。 “记得它吗?”老头笑着问道。“在那些动物相继死去的日子里,你们两个在山上蓬起火堆,一起谈论着那个星球的故事。那只你们企图救活的翼龙,经受不住死亡的诱惑,从黑暗中飞到这里,死在这片空旷的操场上。” 胡克想起自己将蓝蓝从山下清泉盛来的水,小心翼翼地喂給它喝。那个时候蓝蓝就在他身后,一语不发的看着他不曾离去。他们在山间蓬起火堆,仰望漫天星斗谈着各自的际遇,夜空孤独而美好。蓝蓝的脸一片模糊,但她的眼睛闪着莹莹光彩,在哪里见过呢?他回忆良久,却始终想不起那双眼睛的主人。在那个谈天说地的夜里,他为何对杜雷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说我们两人在山间蓬起火堆?”胡克疑惑道。 “是啊。我从酒鬼手中救下你,将你带来这里,同我一起生活。在这里,你遇到蓝蓝,同她一起坐在山上高高的松树上,看着白云浩浩荡荡地从你们头顶飘过。你们谈论诗歌,幻想着美好未来。那个已经消亡的星球好像从来没有给你们带来过任何伤害,有几回蓝蓝来学校找你,你们躲在学校后面的榕树上谈起你们未来的规划。你说你要做一个科学家,去探索无尽的宇宙。蓝蓝说她要做一个诗人,写出令人永不重复的绝唱。或许,你们一直这样相信下去,心怀期待会令你们更加幸福。但是,我却忍不住提前结束你们的童年,那天我走到屋子后面,看见你们两人高高坐在榕树上。我冷声以对的打破你们的美好愿望,告诉你们永远不会死亡的消息。你们两人哈哈大笑,无视我的话语。为了向你们证明这一点,我用猎枪射杀你们两人,你与蓝蓝双双中枪,从树上摔了下来。我将你们拖进屋子,并排放在桌子上……”老头转身指着靠墙的一张桌子说道:“就是那张桌子。” “午夜后,你们醒来,震惊不已,而你的伤口早已愈合。蓝蓝掩着灼痛的伤口,逃离了这所屋子。她比你更早到这里,也比你更早听闻这个事情,她一直反抗着,反抗着我。有一回,她在激动的辩驳之下,用镰刀割开了我的喉咙,她企图向我证明我们只不过是普通人,一样会经历伤痛后死亡。不久后,她上山砍柴又遇到我,她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为此,她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遇到你,你与她一样天真地相信会有一天能重返那个星球,又给她带来了虚妄的希望。那一夜之后,你们离开了阮家村,去寻找你们所谓的归乡之路。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们吃尽苦头会回到这里。呵呵。”老头鄙夷的笑着。 胡克愈听愈觉悲伤。 “果不其然,十五年后蓝蓝又回到这里。那时,她只身一人,出落得婷婷玉立。但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与清冷的气息,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不计前嫌又一次企图收留了她。我问她你去了哪里,你们为何没有在一起,对此,她只字不提。蓝蓝眼里的绝望就像当初的我一样,沉重并且无可逃避。可没住几天,蓝蓝留下一张字条便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老头耸肩,踱步走到床头柜前拿出一张发黄的纸条递给胡克。 纸条显得已有些年月,上面娟秀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上面写道: 有一天 我会重新回来 穿着之前的 红色碎花棉袄 在黑夜中 推开紧闭的房门 …… ------------ 第四十八章 谜底(下) 这是一首诗,胡克在搭上那辆客车的夜里,听杜雷缓缓念叨过。 那时,杜雷说那是他在梦中无意识地*,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诗人。他说他曾与蓝蓝一起坐在高高的松枝上,吟诵过死亡之诗。为何他所说的,与老头儿所说的出入那样大。 “我们走后,杜雷还一直留在阮家村吗?”胡克向老头儿询问。 “杜雷?”老头声音提高八度,万分惊讶。 “是的,杜雷。” “我看你真是失忆把脑子整糊涂了,你就是杜雷啊。”老头儿嚷道。 “我是杜雷,那个男人又是谁?”胡克暗自思索着。 “你的名字是我给你取的,为了掩人耳目,我让你跟了我的姓,在这里你就是我的儿子。”老头笑道。 “胡说,我叫胡克。”胡克反驳道。 “这也没什么冲突啊,你们两人颠沛流离在外,为了掩人耳目换了名字也说不准啊。”老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胡克无以反驳,老头儿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那蓝蓝呢?她出去以后一直没有改过名字吗? “蓝蓝在这里的名字呢?”胡克颤声问道。 “罗蓝。”老头儿想了想,又说:“据说她沿用了在那个星球上的名字,罗姓在那个星球上是大姓。” “罗蓝。”胡克喃喃重复着。 “我曾经见过一个男人,他说他叫杜雷来自阮家村与我和蓝蓝交好。”胡克突然觉得自己对杜雷这个人始终没有什么印象。 “在阮家村里,只有你与蓝蓝两个结伴交好。也只蓝蓝才肯与你呆在一起,当时跟你们同龄的小朋友都不喜欢你们这两个怪人,谁会愿意跟你们交好呢。再说,我从酒鬼那里将你带来的时候,你一直恨我没有救你那个可怜的妹妹,不愿意和我谈话。除了吃饭之外,你就到这里翻看我的百科全书,偶尔做一些试验。到了夜里,你就从山顶上缓缓走下去,月光照着你清瘦的身影。村民们都很怕那些动物,夜里关门闭户不敢出门,你就独自一个人在月光下漫步。走向未知,走向世界彼端,那些动物似乎受到你的感染,跟在你身后向地平线走去。我在广播中读一些你们喜欢的诗歌,希望借此能令你回心转意,你果然折返,但归来时已不见那些动物。蓝蓝在她家的窗户前,默默注视着你。一直看着你……” “那个男人会是谁?”胡克绞尽脑汁,毫无头绪。 “不知道。或许,是你们离开阮家村后认识的人吧。”老头儿安慰道。 “不可能。他对我在阮家村的一切了如指掌,对我与蓝蓝之间的一切了如指掌。正是他指引着我来到阮家村,来到这片荒芜废弃的学校找你的。”胡克显得有些激动。 “我真的不知道。”老头儿无辜地说道。 他会是谁?莫不是蓝蓝的旧识? 胡克莫可奈何,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空余枯骨的翼龙,它艰难地活动着自己的身体。骨骼清脆作响,它空洞的双眼看着胡克,似乎显得很悲伤。这些日子以来,胡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阮家村,希望当他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找到蓝蓝,就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有的惶惶不安,所有的绝望彷徨都在这一切终止。然而,生活总不肯放过他。之前的事情尚未理清,现在就连那个自称是杜雷的男人是谁也成为迷题。 阮京京一直欺瞒着他。 杜雷也欺瞒着他。 他亲爱的妻子蓝蓝,抛弃了他。 又一次。 想到这里,胡克眼中啪嗒啪嗒地滴下热泪。 那种天荒地老的绝望又一次击中了他。 他在这漩涡中央,愈是挣扎,愈是失陷。 “你不必太悲伤。”老头儿眼见他的痛苦,好心安慰。 “怎能不悲伤。”胡克哽咽道。 “蓝蓝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但她从未正真离开过你。从那里她回来时悲怆的神情中,从她终日的恍恍惚惚中,我看得出来,她十分思念你。更何况她留下便条,正是要告诉你,终有一日她会回来的。你可以回到你们曾经生活的地方去等她。” 闻言,胡克将手中揉皱的便条展开。 看着那一行行娟秀的字迹。 有一天 我会重新回来 穿着之前的 红色碎花棉袄 在黑夜中 推开紧闭的房门 …… 可能吗? 胡克悲哀地想,既然爱他,为何又要抛弃他。 他踉踉跄跄地步出屋外,穿过空旷的操场,往来时的山路走去。 此时,夜色正凉,漫天星辉洒在这样一个孤独的男人身上。 他痴痴呆呆地向前走着,万分疲惫。 老头儿在身后喋喋不休地话语,他仿若未闻。 老头儿眼前他消失在地平线,如十五年前的一去不返。 莫可奈何地摇摇头,折身进了屋子。 ------------ 第四十九章 黑山羊 辗转多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之久,他终于又一次回到那间青石瓦房。 缓缓步下田埂,大路两旁的白杨树树叶已然黄尽,他还记得刚从医院来到这里时,阮京京站在坑坑洼洼的大道上指着青石瓦房无限感伤地说道:“那是你们的家。” 可惜,他却对这个四面冰冷的硬壳没有一丝情感。 约莫一年光景,门前已经生了一层厚厚的苔藓,无人问津。 推开门,霉菌味道随之而,久远而熟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桌椅上落满尘灰,尤似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他毫无疑虑地推开窗,擦拭茶具。如今,他比起刚刚失忆那会儿显得更像是一个失忆者的样子。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阳光从他身后照进屋子。 微尘生成的颗粒在阳光下浮动,焦躁不安。 迟疑良久,他才走进屋里,推开窗户。 山风袭来,已经没有茉莉的芬芳,窗台上生出一些新鲜的小木耳,样子质朴可爱。山风中唯余深秋清冷的气息,冬季将至。 阮京京自蓝天旅店一别,也没再回来过。 他离去那天早晨,放在桌案上的木盒依然完整的放在那里。 那天,他与阮京京回到石屋,迫不及待地将木盒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一把铜钥匙后,两人都显得有些失望。他们拿着这把钥匙将屋子里的每一把锁通通都试了一遍,没有一个锁眼能够与之匹配。久而久之,他们也不再理会这把钥匙。 此时,再次见到这把钥匙时,胡克觉得当初大费周张的得到它,却无法破解其中的奥秘。 他苦笑着,想将钥匙放回木盒中。 咩—— 咩—— 熟悉的黑山羊的叫声在不远处响起。 胡克拿着钥匙走出屋子外,物是人非,黑山羊在半山坡上徐徐朝他走来。 他喜出望外地看着它,黑山羊好像老了许多,垂头丧气,奄奄一息。不知过了多久,黑山羊终于到达山上,眼巴巴地围着胡克打转。然后,又安静地伏在他脚下,随他一同眺望远方的山峰。 胡克感激涕零地抚摸着黑山羊,谁知黑山羊不知哪来的力气,咬中他手中的钥匙,发了疯似地朝山下跑去。隔了一会儿,胡克回过神来,跟着他朝山下跑去。他们跑了许久,到了山下,黑山羊突然又停了下来,将钥匙吐在地上。它别有深意地看了胡克一眼,便又恢复先前衰败的样子,缓慢地朝北山走去。每走两步,它便回过头看胡克有没有跟上来。 胡克从地上拾起钥匙,跟随着黑山羊朝北山走去。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黑山羊引着胡克进了一狭长的山洞。 石壁上缓缓滴着水,洞里面也淌着水,他好像来过这里。 黑漆漆的洞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黑山羊的脚蹄声。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它后面,听着水流哗哗啦啦地在耳畔回荡。他想起来了,在梦中他曾经驮着蓝蓝去往一坐小坟场。彼时的蓝蓝正穿着那件黑色斗篷,他们在月光下给死者致意,祝福。他们在那里倍感痛苦。他们曾在那里疯狂地交合,撕裂对方,求证彼此存在的意义。 在他遐想不已时,光亮从出口放向投射过来。 黑山羊在光线中,像个千年智者般,引领着他,为他指点迷津。 他们缓缓步出洞口,日光照耀人世,照耀山河大地。 照着他已不复完整的心灵。 光线刺眼,他不假思索地抬手,遮住头顶的光线,小心巡视四周的景致。与他梦中所见,分毫不差,十四座荒冢散落山间,荒草萋萋,无人问津。 蓝蓝走后,再也没有人送来过白色茉莉。 再也没有。 黑山羊甩着尾巴穿过那些荒冢,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他尾随其后,从那些他们曾经屠杀过的人身边走过。 山风无限苍凉,吹着这些已经死去和尚未死去人们的身体,他们一样的都是只余空壳,灵魂和心灵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他望见很远的地方有一棵大树。 远远望去,像个绿巨人般屹立云端。 从前,他总是朝这边眺望,却被云雾阻隔。他从未见过这样广阔而高大的树木,那些水杉树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不久之后,他便立在树下,重新仰望这株参天巨树。 他呆呆仰望,吃惊不已,一个粗实的藤条编制的楼梯挂在那里,深褐色的树干显得有些年月了。 黑山羊精疲力尽倒在树下,闭着眼休息。胡克顺着楼梯向上爬,山风一吹来,他便在藤条上左右晃动。好不容易爬到楼梯尽处,他意外地看了一个树屋,造型简陋,房间狭小。门是锁着的,上面挂有一把小铜锁。 摸着荷包里先前那把钥匙,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锁开了,他欣喜不已。 推开小树屋的门,他低着身子,进了屋内。 里面的陈设更加简陋,没有像样的床,只是一床被褥,一盏马灯和些许书籍。其中一本蓝色镶着金边的笔记本,正在他从余警官手中得来的。它为何会在这里? 他拿起诗集,抖落尘灰,翻开扉页。 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他将裤兜里老头儿给他的便条拿出来,一对比,是蓝蓝的字迹。 阮京京来过这里?在蓝天旅店分别以后?但诗集上面的尘灰又显得有些年月,并非是近段时日才产生的。扉页上有署名——L。 疲惫万分的胡克,倒在地上,背依着墙。 从头到尾读起了诗行,那些字字句句里,对死亡充满的渴望,使他又一次重新认识了他的妻子蓝蓝。怪不得,余警官会对他说:“你太太很有见解。” 读到一半,胡克突然听到黑山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 他急急从树上下来,黑山羊已经死了。 他就在大树旁边将黑山羊掩埋了。 ------------ 第五十章 归来 黑山羊死后,很长一段时间,胡克会在夜里突然醒来,默默爬到树下与黑山羊说话。说一说蓝蓝的事情,他每日早睡早起,耕种课读,体会着蓝蓝从前的生活。那种安宁的日子,使他第一次感到了内心的平静,也不再去想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也不再去想他与阮京京,与蓝蓝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突然想就这样,不问世事的过下去,以前如何不重要了。 这一切的生活现状,阮京京曾经试图给予,但胡克却拒绝了。 记忆就让他随风而去吧,他亲爱的妻子蓝蓝,如泣如诉的诗行,令他倍感亲切。 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了,他以为生活终于放过他了,殊不知当他决心甩掉记忆,重新生活之时,记忆却如影随形。 五年后的一天夜里,漫天大雪,他在石屋里围着炉火取暖。 坐在那把木摇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又一次无所事事地阅读蓝蓝的诗集。 一张便条从那本蓝色金边的诗集中掉落出来,皱巴巴的纸上写道: 有一天 我会重新回来 穿着之前的 红色碎花棉袄 在黑夜中 推开紧闭的房门 …… 冬夜最寒冷的时刻,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突然又读到这样的字句,胡克心下一沉,悲凉的感觉似乎无法挥去。 他真的忘记过去了吗? 没有,从来就没有。 夜更深了,炉火冉冉。 他摇晃着自己的身体,遥想往事。 嘎吱—— 漫天大雪涌入屋内,火光骤然熄灭。 在这个风雪之夜,有人推开了他紧闭的房门。 他知道,蓝蓝回来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卷二 蓝蓝归来 ------------ 第一章 爸爸,爸爸 1 ------------ 第二章 荒山养鸽人 (上) 离开锁匠所在的街道,胡克拉着京京着了很久,很久。 他们走过街道,钻过密林,穿行在茫茫的原野上。 胡克愈走愈恍惚,凉风卷过树林,尘埃弥漫。 . 恍惚间,他似乎嗅到亿万年前大地厚重的气息,一如落叶在泥土里腐烂、消失、再生所带来永恒轮回的时光气息。他轻皱眉头,紧握京京的手。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起那个日光绚烂,人世太平之日。沉寂的教堂,他与一个女人*着上身,手挽手地走进教堂。他们赤脚走在红地毯上,身边女人美丽的脚趾涂着妖冶的蓝色。他们目光坚定地望向地毯另一端开启的门,他们高举酒杯,与亲人、朋友,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碰杯,祝福他们终于要失去他们。他们缓缓地、缓缓地走出了人们的视线。 他们沉默地走过街道,钻过密林,穿行在茫茫原野上。 天空高远,远离人间。 不知何时,身边亲密挽着他的女子,他亲爱的人,悄然而去,音信杳杳。 唯余胡克在这苍茫的人世间,空旷的原野上,与影子为伴,孤苦无依。 想到这里,他喉头一阵硬咽。 . 亲爱的蓝蓝,你在哪里? . 胡克在暮色中仰起头,向远处的天空大声呐喊。 声音穿透云层,穿越山野,穿过人心,久久回荡在这世间。 京京看着胡克在暮色中的剪影,一阵悲凉。 她知道此刻身边这个男人不属于自己,而她却只能不甘心地紧紧拽住他,保持着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唯一。 . 良久,一群鸽子从他们头顶掠过。 当他们抬头,一眼就认出那群鸽子,前一个黄昏他们一抬头就看到天黑。 此时,他们抬头也恰好看到天色尽黑。 . “天黑了,我们怎么回去?”京京有些担忧。 “我们沿着鸽子的方向走吧,或许,它们的主人住得不远。”胡克沉声说道。 京京点点头,更加不安地拽紧胡克。 约莫走了一个钟头,前方隐约有灯火闪烁。 京京兴奋地喊道:“你瞧,前面果然有人。” 他们站在篱笆前,双双探头向里面张望。 一盏四十瓦的电灯泡,萎靡地悬挂在屋子中间,样子十分诡异。 胡克上前推开院门,灰尘扑扑而下,院门嘎吱作响。 刚一进到院子里,他们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儿,阁楼上的鸽子咕咕叫唤。屋子中间突然多出一个人影,那人在屋内警剔地喊道:“谁,谁在外面?” “我们路过这里。”胡克回答道。 那人叹了口气,挨到窗口,打量了他们一阵。半晌,才将门打开让胡克与京京进屋。 他兀自走到桌前坐下,将反扣在桌上的茶杯端起,缓缓斟茶。 胡克与京京对望一眼,也走到桌前坐下。 “给。”那人将茶递给他们,双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谢谢。”胡克与京京忐忑地从他手中接过茶,不安地回答道。 “我认得你。”那人突然指着胡克说道。 胡克有些惊愕,那人年纪与胡克相仿,剃个大光头,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活像一个囚徒。胡克久久地注视着他,努力地回想着与光头有关的一切。他不自觉地抬头,望着头顶的灯泡,顿时眼花撩乱。 . 那人拿起空茶杯,呷了一口。 眯着眼睛打量着京京:“你是他什么人?” “啊?”京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老婆?”那人接着问道,接着又摇晃着他的光头看着胡克。 胡克看着他亮堂堂的头颅,更加眼花缭乱。于是,他转移视线,盯着眼前的茶杯。沉默良久,他幽幽开口说道:“我不认得你。” 那人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苦叹道:“时光果然能改变一切。” 他停顿下来,忧伤至极看着胡克,喃喃念道:“那时,我们是那么要好啊。” “我们?”胡克很是吃惊地抬起头。 “是的,我们。”光头坚定地回答,眼光如头顶一般,闪烁着光芒。 “……”“大概在四五年前,我在部队服兵役,与你分配在一个班。那些年光景,你只是个清瘦冷峻的少年,没想到再见面时,你已成家了,还落得如今这个落魄样。”光头干笑两声。 胡克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脸,低下头看着茶杯中的倒影。 从前,又是从前。 . “那个时候,你在部队上,鲜少开口说话。一直特立独行,像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隐忍与忘却。对待战友、人们,就像对待世间所有存在之物一样,是那么那么淡漠,宛如游荡在人间的幽灵。眉宇之间的忧伤,总能深深地刺痛人们。起初,我也是疏离在你的世界之外。然而,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光头舔舔自己干裂的唇,再次呷了一口空茶。 京京听着这些,恍恍惚惚,心里泛起一阵轻轻的疼痛。胡克对待任何人都是这般疏离,没有人能够排除在外,没人。 “那天夜里闷热难当,集训之后,待战友们纷纷睡去,我才去澡堂洗澡。我羞怯于人前**身体,一旦有人注视着我,或者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我就不由自主的颤栗,惶恐不安。那天,我刻意避开所有人。当我快要洗完的时候,突然响起急切的脚步,不止一人。他们正风风火火地奔入浴室。我关掉水,用毛巾裹紧身体,躲进更衣室内。三分钟之后,来人不由纷说地争吵起来。其中一个,正是你。”光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胡克,很是狡黠。 “他们在争吵什么?”京京好奇地问道。 “其实,他们争吵很断续,内容很难组织起来。只听见另一个人非常邪恶地说,在你们的世界,他永远不会消亡,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而你们不能。你们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中。后来,你竟然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室内骤然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扬长而去,笑声不绝于耳。我推开更衣室的大门,你愣怔怔地站在浴室中央,非常,非常绝望的看着我。我很是尴尬,走过去拍了拍你的肩膀,算是给予一些安慰。” “……” “你突然蹲下来,低低地抽泣起来。那种抑制下的哭声,令人心碎。我们就那样,僵持了很久,很久。你似乎想起什么,又不再哭泣。望着我坚定地说道——我爱她,如同宣誓一般。我很困惑,你说的她代表什么。” 京京听到这里,心里一紧。似乎某些东西,马上要浮出水面。她热切的希望知道,然而,又在心里深深抗拒着一些事实。 光头所说的“她”,其实,胡克与京京一样清楚。 她始终要来,无可避免。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第二章 荒山养鸽人 (中) 1 ------------ 第二章荒山养鸽人 (下) 1 ------------ 第三章 净重21克的灵魂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