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1被扔到雪地里 夜深月沉,淮南侯端坐在主位,望着下首跪着的两个女儿。 一个哭得泪眼楚楚,扯着他的衣角求饶。另一个只抿着唇不说话,眼中却透着股倔强来。 他心下有了分辨。 于是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清月,既然是你伤了镇国公世子的鹦鹉.....” 孟清月的身形猛地一晃。 虽已有心理准备,可及至亲耳听见父亲要把自己推出去顶罪时,她仍是不可抑制的含了分苦涩,“可是父亲,伤那鹦鹉的人明明是.....”” “究竟是谁并不重要。” 淮南侯的语气和缓,却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重要的是你姐姐与镇国公世子定了亲,若此事由她认下,惹得世子爷一怒之下退了婚,这后果可是你我能承担的?” 所以,她便要替孟长乐背了这黑锅么? 孟清月觉得荒谬,可偏偏她又无话可说,毕竟这三年来,次次都是如此。 她也曾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姐,只因当年侯府亲女走失,她便被收作了养女,多年来亦是视如己出,百般疼爱。 直到三年前,孟长乐被找了回来。 她现在还记得当时淮南侯一家是何等欢喜与激动,抱着孟长乐就如同稀世珍宝,唯有她局促的缩在角落里,看着相拥而泣的亲人们,第一次隐隐认识到,自己像是个外人。 而之后的三年里,淮南侯府对孟长乐珍若明珠,补偿她多年在外受的苦楚。 而欺压鸠占鹊巢多年的孟清月,似乎也成了他们向孟长乐表态度的一种手段。 可今日的事情,却又有些不一样。 孟清月深深垂下头,死寂的眸亦泛上几分凄楚,“父亲,听闻那镇国公世子跋扈无情,姐姐伤了他的鹦鹉,他都能毫不留情提出退亲,若是换成我.....” 话音未落,就被一旁的孟行舟不耐烦打断,“正因世子爷跋扈,才要你来替长乐顶罪——你占了长乐十二年的人生,也是时候该还她的恩情了!” 孟清月抬眸,怔怔的看着眼前清风明月般的男子。 这是她的兄长——不,确切的说,是孟长乐的兄长。 在孟长乐回来之前,孟清月觉得孟行舟是世上最好的阿兄,他会翻墙给她买果子吃,会攒钱在她生辰宴上放烟花,会在冬日里把自己的碳火全部搬到她屋里来,还信誓旦旦说男子汉不怕冷。 可是自从三年前孟长乐归家,他便只是孟长乐一人的哥哥了。 还孟长乐的恩情? 可孟长乐对她有什么恩情? 她不是被抱错的孩子,更不是鸠占鹊巢的假小姐,而是堂堂正正被父母接过来,疼爱了十二年的养女。 思及此处,她稍稍有了几分底气,“世子纵然要与姐姐退亲,可到底还有商量的余地。若是此事真由我认下,万一世子爷盛怒之下打死了我....” 她想问问阿兄,问问爹娘,究竟是她的命重要,还是孟长乐的婚约重要? 可是答案显而易见。 孟行舟轻嗤一声,“若你死了便能换来世子爷松口,也算你命有所值!” 孟清月怔然半晌,忽的竟是笑了,只是这笑凄苦无比,含着淡淡的泪珠,倾洒而下。 淮南侯夫妇对视一眼,虽也觉得儿子说话有些过分,可细想却也不无道理—— 清月代替长乐享了十二年的荣宠与疼爱,如今只是顶个罪而已,又不是真要了她的命。 哪就那样矫情了。 于是淮南侯斟酌片刻,先开了口,“清月,你背后到底是淮南侯府,世子爷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 “清月,听话,你便替长乐认了罪吧.....” “清月....” 一声比一声严厉,一声比一声压迫,没等下一句“清月”出口,孟清月便俯身,答应下来。 毕竟早答应晚答应,到最后都是要答应的——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养女。 在一家子骨肉至亲面前,她根本没有辩驳的余地。 “那我明日便去国公府.....” 孟清月说到一半,便被孟行舟蹙着眉打断,“不必等到明日了。” 他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再回过头来,语气寒凉犹胜飞雪, “趁着现在天黑下雪,你去国公府前头跪着,这样才能彰显了咱们侯府的诚意。” 他此番言论,既是出于继承人的身份为侯府筹谋,也是出于兄长的身份为妹妹孟长乐打算。 唯独丝毫没有考虑过孟清月,这个他也曾疼爱多年的妹妹,单薄的身子是否经得过漫天风雪侵袭。 淮南侯和夫人略一思忖,迟疑的目光只略过孟清月一瞬,而后便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此法甚佳。” 淮南侯的语气如释重负,“我侯府的女儿雪夜下跪请罪,这下,纵使镇国公府有天大的火气,也该平息了!” 说着便朝外头吩咐:“来人——” 孟清月惶然的跪在原地,屋外狂舞飞雪,她的神色终还是有了几分无措与惊慌。 她自知父兄都不会帮自己,于是求助的目光悲切望向侯夫人,“母亲.....” 这样大的雪,会活活冻死人的! 她从小就怕冷,那时候母亲总把她揽在怀里,再在她手中塞一个手炉,生怕她受了冻。 孟长乐回来那一天,也只有母亲注意到她的局促,哭着把她抱在怀里,信誓旦旦保证她照样是自己的掌上明珠。 可面对孟清月恳求的目光,侯夫人只是心虚的别开了眼, “清月,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做得了主.....凡事还是得听你父亲和哥哥的.....” ------------ 2孟长乐是她,那她是谁? 孟清月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小厮架着,只因孟长乐一句“若是穿的越少,那咱们的诚意便越足。” 天寒地冻的雪夜,她就这么被剥去了外衫,粗鲁的掷在镇国公府前。 寒风侵袭,摇摇欲坠。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等到一个采买回来的小厮要进府。 她拖着僵硬的双腿扯住他,一开口,声音竟都有着几分嘶哑, “劳你通传一声....淮南侯二小姐求见.....” 那小厮被忽然窜出来的手吓了一跳,待看清眼前的女子时,不由得惊呼,“苍天——哪来的这么个雪人!等着,我这就去给你通传。” 小厮进去了,孟清月心中缓缓升腾起一股希望。 临走之前,孟行舟尚冷漠的告知她,“世子最是护短,你伤了他的宝贝鹦鹉,他决计不会善罢甘休,让你跪上一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总之,得不到世子爷的宽宥,你就莫要踏进侯府大门!” 孟清月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可心寒犹胜天寒,她细碎着哀泣,想父母,想阿兄,旋即却又咬着牙吞掉血泪,告诉自己别再想了! 他们早不是自己的父母,也不再是自己的阿兄了! 她忽然生出几分茫然来,人人都说她占了孟长乐的人生,那她自己原本的人生呢?又是被谁给占了? 孟长乐是她,那她又是谁? 诸多心酸委屈被打碎血泪吞入腹中,再一睁眼,面色只余无尽的苍白。 与此同时,镇国公乔家的正厅。 烛火暖黄,炭盆烧得旺盛。 那位纨绔世子爷捧着舅父寄来的信,几乎难掩神色激动。 再抬头,眼中都闪烁着泪花:“父亲!母亲!妹妹有下落了!” 一语未毕,泪水横流。 当年年仅三岁的妹妹在上元灯会走失,多年来杳无音讯,父母族人皆是牵肠挂肚。 不想今日忽然收到舅父来信,说已打听到妹妹下落。 只是有些许细节有待确认,得一月之后他回京了再做定夺。 饶是如此,也足以让思女心切的镇国公夫妇老泪纵横。 “羡儿,速速给你舅父回信,让他尽早回京!” 国公夫人连声催促着,一向端方的贵妇人,此刻竟也显出几分激动与无措来。 乔羡更是忙不迭点头,胡乱的抹着眼泪,喜极而泣。 正当其时,外头有小厮匆匆来报,“老爷,夫人——淮南侯府的二小姐求见,眼下在屋外头跪着,说要.....” 话音未落,就被乔羡重重打断,“没见着我与爹娘在议事么?滚出去!” 小厮一时想说那姑娘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可犹豫片刻,到底惧怕乔羡素日的威风,只得退下了。 好冷啊..... 孟清月双臂无力的抱住身子,饶是如此,仍觉得寒风侵袭着五脏六腑,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那位小世子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啊.... 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乔羡正兴致勃勃和父母说着,妹妹的寝殿要怎么布置,要提前准备哪些衣裳料子,首饰头面,最后又苦恼着怕自己准备的妹妹不喜欢,所以还是决定等妹妹回来了亲自带她去挑。 一转眼,才发现那小厮仍然候在廊前,于是蹙了眉,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那小厮都等得快睡着了,得了乔羡的令,连忙走上前,一五一十的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镇国公夫人端坐一方,闻言不由得蹙眉:“如此说来,那孩子现在还跪在外面?” 说着便催促乔羡快出去瞧瞧。 乔羡却是纹丝不动,只冷笑道,“雪夜下跪?呵,不过是淮南侯做出的苦肉计罢了。母亲,你莫要被蒙骗了过去。” 镇国公夫人却是摇了摇头,“就算是苦肉计,那孩子却也是实打实受着冻,都是姻亲,何必闹得那样难看 ——况且那孩子我曾远远见过一次,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若你妹妹还在,约莫也是这岁数。” 乔羡双臂一抱,本打定了主意绝不会理那女子,直到听见母亲后半句话,他微微一怔,到底还是拧着眉答应下来。 撂下一句“看就看,反正死了也不与我相干。” 旋即抬脚出去了。 谈及失散多年的妹妹,再纨绔的世子也难免生了几分慈悲心肠。 冷, 钻心的冷, 冷得孟清月眼前都快出现幻影了, 不知是不是临死前的错觉,孟清月发现自己盯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大门,似乎在动。 她使劲睁大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乔羡一出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冰天雪地,衣不蔽体,单薄的女子就这么跪在国公府前的雪面上,浑身早已淋成了雪人。 见他出来,那女子迟钝的抬头,一张脸都显出不正常的红晕。 下一秒,便直愣愣栽倒在了雪地里。 ------------ 3谁稀罕这婚约 乔羡眉头紧拧,回过头去,对着小厮便唾道,“淮南侯真是不会办事儿,把他们家姑娘放在这里,冻死了算谁的?” 小厮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乔羡冷眼看着不远处那团黑糊糊的人影,心下愈发不耐,只觉得大冷天被寻了晦气。 小厮在一旁小心翼翼觑着他的脸色:“世子爷,可要给孟姑娘寻个大夫?.....” “她亲爹亲娘都不在意她的死活,咱们又何必去操那闲心。” 乔羡冷漠的转身,余音洒落在缥缈的夜:“拖进去,别让人死了就成。” 次日,孟清月昏昏沉沉的醒来,只觉脑袋疼得快要裂开了。 国公府的小厮笑得客气而冷淡,“我们世子吩咐了,鹦鹉的事情他不会再计较,但也请姑娘转告令尊,莫要再行此无谓之事,惹人心烦。” 孟清月温顺应下,小厮又催,“姑娘若是无事了,请自便吧!”便是下了逐客令。 孟清月的双腿被浸了半夜的寒风,足足坐了一炷香时间,才终于强撑着起身。 国公府自然是不可能给她准备马车的。 她就这么拖着僵硬酸痛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如灌了铅一般沉重的身子行在雪面之上。 回到淮南侯府的时候,日头已经正中了。 远远的,便看见正厅之内,淮南侯夫妇的脸色都算不得好看。 她黑天白日冻了不知道多久,此刻脑子都有些迟钝了,却也下意识循着正厅里暖融融的炭盆过去。 刚一进屋,淮南侯的面色甫的一沉,“跪下!” 孟清月膝盖一软,就这么跪了下来。 实则脑子仍是发着昏的,莫说是因何而跪,她甚至连父亲脸上的怒色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机械的说道,“父亲息怒。” 淮南侯冷笑:“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孟清月自然不知。 她现在只想快些回屋,在炭火暖和的床榻上好好睡一觉,可淮南侯摆明了是不让她如意,“若是不知,那就好好在这里跪着,跪到知道为止!” 还是淮南侯夫人叹了一口气,到底妇人心肠柔软,她在一旁轻声提醒着, “清月,你父亲是想问你——为什么最后是小世子亲自接你进去的?” 为什么是小世子接她进去的? 孟清月尚有几分茫然,孟行舟怒气冲冲的声音便砸在她脸上,“还能是为什么!她抢了长乐的一切,如今自然也眼红长乐能有这样显赫的未婚夫!” “她分明就是存心的,存心晕倒在雪地里,晕倒在小世子跟前,刻意做出一副柔弱模样,好哄得世子爷的怜惜!” 孟行舟满脸嫌恶,嘴一张一合,就这么给孟清月定了罪。 昨夜风雪骤狂,孟清月险些冻死在雪地里,竟都比不上此时此刻浑身肆虐的寒意。 可她再一抬眸,却见得淮南侯与侯夫人都只是冷眼瞧着她,显然是认同了孟行舟那番话。 认同了,她是故意晕倒博同情,就是为了让什么狗屁世子爷救自己进去。 孟清月忽然就生出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他们如此关注此事,连是世子接了自己进去都能打听到,竟都不肯留心派人去问一问,昨天的夜晚究竟有多冷。若是人不穿外衣,在冷天里究竟能撑上几时几刻。至于跪了足足三个时辰才晕倒,又究竟是不是矫揉造作的装可怜。 可他们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关心。他们只下意识觉得,孟清月又要来抢孟长乐的东西了。 极致的失望与可笑,孟清月竟是忽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父亲与阿兄是觉得我不该晕倒?还是不该让世子爷接了我进去?” “自然是都不该!”孟行舟怒视着她,鄙夷的眼神从头到脚把她审视了一遍,愈发觉得孟清月从头发丝儿都散着算计的意味。 孟清月揉了揉僵硬的膝盖,缓缓从地上站起,眸中却是翻涌起滔天的冷意,“去镇国公府告罪,非我本意,是你们扒了我的衣裳,把我扔在雪地里,让我去承担孟长乐犯下的错。” “父兄若是觉得我晕的不对,那便让孟长乐也去雪地里跪上三个时辰——不,甚至都不需跪着,让她好生坐在凳子上便好,然后扒了她的外衣,看看她究竟能撑到几时!” 孟行舟眉头都拧的打了结,眼中怒意更甚,正欲开口,却被孟清月冷冷打断,“你不必再说孟长乐与我不一样,说都是我欠了她的,我纵使欠了爹娘的养育之恩,却从来不亏欠她孟长乐一分一毫!” ”所以你们到底要我怎样?是该如同铁人铁壁一般,跪了三个时辰也若无其事,顺便还能求了世子爷的原谅,然后看都不要看他一眼,自己在雪夜里走回侯府,告诉你们,女儿圆满完成了爹娘的交代,是吗?” 胸口剧烈的起伏,孟清月的语气终于还是染上几分戾气,“至于世子爷为什么接我进去......是啊,连那纨绔世子都生怕我死在了雪地里,生了怜悯之心带我进府......” 后面的话孟清月并未再继续说下去,可是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连那素昧平生的世子都生了几分慈悲之心,可是她的父母,她的兄长,第一反应却是来指责她要抢孟长乐的婚约! 满屋的人都沉默了。 侯夫人的眼眶很快就红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女儿的疏忽,可是思绪堵在心口,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泪眼汪汪看着孟清月:“清月.....” ------------ 4刚罚跪,又落水 孟清月别过了脸去,满腹伤悲尽数湮于眼底, 再一抬头,神色竟显出几分自嘲:“你们放心,世子只是远远看了我一眼,连台阶都不曾步下。” “所以世子并非中意我,我也绝不会抢了孟长乐的婚约,你们大可把心放回肚子里!” 侯夫人泣不成声,觉得自己冤了女儿,一时间又气又悔,当下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孟行舟抿抿唇,终于也是无话可说,只在见到侯夫人的眼泪时,才蹙眉看了孟清月一眼,有几分淡淡的不满,“那你早说不就行了?我们又不是存心要冤枉你的。” 是啊,他们当然不是存心冤枉自己的。 只是在她抗过肆虐风雪,顶住滔天怒火,终于捡了一条命回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 “跪下。” 孟清月在这一刻,终于还是彻底对所谓的家人失望。 孟长乐在一旁咬着嘴唇,踌躇半晌,还是上前去扯孟清月的衣袖,“妹妹,对不住,若非是我伤了世子的鹦鹉,你也不会....” 孟清月猛地甩开她,眼中的嫌恶再也不加掩饰, “若你当真觉得对不住我,就去外头也跪上三个时辰!否则就莫要在此惺惺作态,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眼见着孟清月如此咄咄逼人,孟行舟原有的几分愧悔很快便被对孟长乐的心疼所取代,“你对长乐凶什么凶?孟清月,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行了行了,都吵什么吵!” 淮南侯面色不善的开口,“此事到此为止,行舟,清月到底是你妹妹,你言语委实过分了些。 清月,世子爷是你姐姐的未婚夫,以后警醒着些,莫要再惹人闲话。” 淮南侯各打五十大板,显然是没有再要追究下去的意思。 孟清月也不在意了,哀莫大于心死,都不重要了。 她苦笑着起身,拖着一瘸一拐的双腿,却又被淮南侯叫住,“清月。” 他意味深长看她一眼,随即不轻不重敲打着,“清月,你的婚事为父另有打算,只是国公府那样的门第,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你明白么?” “女儿明白。”孟清月静默颔首,转身离去。 许是在雪地里冻了太久,入夜天气骤凉,孟清月发起了高热。 迷迷糊糊的,难受得哼唧起来,翠儿红着眼给她换水敷额头,愈发心疼起了自家姑娘。 于是咬了牙,吩咐小侍女,“去,把姑娘生病的消息告诉侯爷,侯夫人,少爷,挨个通知一遍!” 她就不信,这些所谓至亲——眼见着姑娘生病,还真能一个个的都不闻不问不成! 一刻钟....一炷香....一个时辰过去.... 足足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等来孟行舟,门帘掀开,带进满室风雪,“清月怎么了?” 翠儿上前,含着哭腔:“公子,我们小姐自从替大小姐罚跪回来,就病得卧床不起,眼看着都说起胡话来了.....” 孟行舟蹙眉,行至床前,果见孟清月面色苍白虚弱,如今这样安静的躺着,倒是显出几分乖顺来。 从前她在自己面前素来如此温顺,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性子竟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乖戾, 若她还能如从前那般懂事,他又何至于狠心把她扔到雪地里不闻不问? 思及此处,孟行舟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接过了药碗,一口一口喂与孟清月喝下。 眼见着公子对姑娘这般细心,想必到底还是顾念着兄妹情的,于是翠儿欲言又止,还是鼓足勇气说道, “其实原本夫人也是要过来的,却因大小姐忽得了风寒,便只得赶着去照顾那边了......” 翠儿刻意咬重了“忽得风寒”这四个字。 她眼巴巴看着孟行舟,神色愤愤不平,话中深意不言自明。 孟行舟淡淡瞥她一眼,有些不悦:“主家的事,莫要议论。” 翠儿只得不言语了。 孟清月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总之她一睁眼,迎面对上的便是孟行舟充满血丝的眼。 她愣了,旋即便是不可置信,她病着的这几天,竟是阿兄在这里照顾她么? 望着孟清月略有些感动的双眸,孟行舟微微抿唇,却是说,“今晚镇国公府的人会来用膳,是以我先来告知一声,待会儿你见着了世子,能避远便避远些,莫要再打他的主意。” 孟清月先是一怔,而后擒了分苦涩的笑,答应道:“好。” 孟清月的声音很轻,也并没有赌气,可不知为何,孟行舟总觉得她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她到底有没有认真听他说话? 于是语气不自觉含了几分严厉,“清月,我说这些也是为你好,你若执意要高攀国公府,那么也只会惹得世子厌恶,爹娘失望,如此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孟清月仍然垂着头,嗓音却有些嘶哑,“阿兄,我本来就已答应了,你无需再说这么多。” 孟行舟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明明是从小闹到大的亲密兄妹,却也终是到了相顾无言的地步。 天色渐暗,彼时的侯府正厅,燃着暖暖的炭盆,一大桌子人围在一起其乐融融。 这些天,镇国公逢人便说自家女儿即将要回府一事,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言罢,还感慨的补了一句,“从前见你们家两个女儿,委实是把我羡慕的不行,现下终于也要有自己的女儿了。” “那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淮南侯最通人情练达,当即高兴的跟自家女儿找回来一样,连声恭贺起来。 旋即话锋一转,说道,“既如此,不如喜上加喜,把两个小儿女的亲事也趁早办了....” 镇国公微微蹙眉,正欲说话,乔羡便抢在他之前开了口,“世伯,我妹妹回府是咱们家眼下的头等大事,必须先等她回来,然后我再娶亲。 一番话,说得淮南侯府的人面子都有些挂不住。 他妹妹回家是头等大事,言外——娶长乐就不是头等大事了? 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孟清月慢吞吞换了衣裳,又往自己脸上打了些胭脂,确保自己面色并不苍白之后,她扶着小翠的手出了屋。 夜色渐凉,她身子还没好全,此刻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却见得前方小道上过来一个小厮,毕恭毕敬道,“二小姐,侯爷怕你寻错了地儿,特意遣奴才来知会一声,今晚家宴在凝晖堂。” 孟清月点了点头,旋即便换了个方向,往凝晖堂去了。 越走越偏,越走越暗,及至见到空空荡荡的凝晖堂,孟清月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当即转了身,极快的便要离去。 下一秒,便感到一阵重重的推力朝自己凌风袭来。 “扑通”一声,孟清月就这么砸落湖面,落进了冰冷的荷花池中。 ------------ 5咎由自取 为着到底是先办婚事,还是先接妹妹回府,乔羡被一干人闹得不痛快,便自己出来溜达散心。 走着走着,也不知是走到哪了,忽然听见一阵艰难的女子呼救,“救命.....” 乔羡脸色一变,循声寻了过去,竟见得结了冰的湖面上有一个大窟窿,里面赫然是一女子在挣扎求救。 “救命....救....” 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俨然是被呛了一肚子的水,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挣扎。 乔羡环着双臂,在岸上看了好一会儿,才眯着眼问道:“你就是上次跪在我家门口那个?” 孟清月自然是答不了他的,莫说是被呛得口鼻堵塞,光是寒冷的湖水冻都能把人冻死。 见着她这般狼狈模样,乔羡只是不紧不慢的寻了块石头坐下,“我乔羡也不是那等见死不救的人,只是———” 他的神色是十足的轻佻,“这大冷的天,我要是贴身下来救你,难保不会有人说闲话——孟清月,我是你姐姐的未婚夫,若再与你有了肌肤之亲.....” 他意味深长的笑:“不如你姐姐为正,你为妾,你们姐妹俩一起嫁进镇国公府?” 孟清月的脑袋都快昏沉的不行了,及至闻听此言,她仍是用尽浑身最后的气力,朝着岸上狠狠“呸”了一声,“混蛋!” 乔羡却是哈哈大笑,而后环顾四周,见时候差不多了,若是再不去救人,只怕孟清月真的会死在这湖中。 于是这才不紧不慢的脱下外衫,而后奋身一跃,鲤鱼打挺般窜进水中。 “滚开!!” 未曾想,他刚游到孟清月身边,就被女子发了狠一般重重推开。 乔羡被推了个趔趄,旋即整个人都惊了,“你推我做什么!?当真不要命了么??....” 说着,他便又要去捞人,却不想竟再次被狠狠推开。 乔羡何曾如此憋屈过,当即怒吼出声,“你疯了是不是!” 女孩儿的声音都低微的断断续续起来,却是坚决而执拗着,“你是我姐姐的未婚夫,若是被你救上去,我爹娘不会饶我的.....” 乔羡怒极反笑。 “是命重要,还是你爹娘饶不饶你重要!” 当然是命重要,孟清月浮浮沉沉的,心里却还想着,但若是爹娘不肯饶她,那必然能想出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若真到了那时候,还不如现下就溺死在这荷花池里,一了百了。 乔羡哪里肯听她的。 寒冬腊月,他若是再折腾下去,只怕自己都快捱不住了,于是不管不顾的强硬带了孟清月上去。 两人狼狈的爬上岸时,正巧镇国公府和淮南侯府两家匆匆赶到。 见得两人衣衫不整的抱在一起,孟行舟当即就变了脸色,“孟清月,我下午与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是吗!” 孟行舟死死瞪着孟清月,眼中俨然是滔天的怒火。 他从未如此愤怒过! 明明他都与她说了,让她莫要再接近乔羡,到时候他自会为她另寻良人,可她为何就是不听呢! 如今更是想起了故意落水的法子,这样便能失了身,引小世子去救她! 这厢,乔羡正对着淮南侯催促,“世伯,快去请大夫,二小姐她.....” 下一秒,便见得孟行舟大步踏来,而后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甩了孟清月一个耳光。 “你装什么装!孟清月,给我起来!” ...... 一巴掌下去,孟清月直接失了声息。 所有人都看呆了,就连拥着姜清月的乔羡都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这是在闹哪一出。 孟行舟怒容未消,还要去拽姜清月起来,“你莫要再赖在世子怀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一个姑娘家还要不要.....” “行了!” 却是淮南侯低喝一声,打断道:“去请大夫!”说罢,暗暗警告着瞪了孟行舟一眼。 就算孟清月的死活无关紧要,可一同落水的还有世子爷呢! 人家是什么身份?天寒地冻的,把人冻坏了怎么办? 孟长乐早已扑到乔羡跟前哀泣,满是紧张与心疼:“阿羡,你没事吧?好端端的怎么落了水呢?” 嘴上说着好端端的,目光却如毒蛇般阴冷的定在孟清月身上。 没想到这贱人竟这样好的运气,没被淹死在这湖里,反而叫阿羡路过救了她! 她心下嫉恨,面上却仍是一派哀戚的模样,“这并不是去宴席的路,怎么妹妹偏偏就走了这里呢?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叫众人都变了脸色。 听出她话中深意,镇国公夫人淡淡瞥了未来儿媳一眼,神色喜怒难辨,只说,“这样冷的天,谁会存心落水?” 孟行舟在一旁冷笑,“伯母有所不知,清月素来与长乐不睦,她这次是瞧见长乐觅得贵婿,心有不甘,这才用起了这样下作的法子!” “如此说来,倒是咎由自取?” 镇国公夫人有些诧异,微蹙了双眉,这才犹疑的往姜清月看了一眼。 只是见这姑娘满身泥泞,一张脸白得几乎不见血色,实然看不出她究竟是不是心机叵测。 于是收回了目光,不欲再揣测他人家务事,只淡淡道,“既如此,那也合该叫她涨些教训。” ------------ 6不伦 孟清月自然没能吃上这顿团圆饭。 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昏黑了,屋里空荡荡冷嗖嗖的,环顾四周,只有一个翠儿守着她。 她一开口,呛了水的喉咙有些嘶哑:“镇国公府的人走了么?” 翠儿一愣,而后连忙点了点头:“现下约摸还在用晚膳,晚膳吃过便会走了。” 孟清月点点头:“那就好。” 省得淮南侯府再如跳梁小丑般团团乱转,粉墨登场,随时便把自己推出去作为表忠心的祭品。 虽是才落了水,可她脑中此刻却是难得的清明,就连孟行舟的掌风触到肌肤那一刻的凌厉,似乎都还在脸上火辣辣的痛着。 真....痛啊..... 望见孟清月眼角缓缓渗下的泪,翠儿吸了吸鼻子,随即也抹起了眼眶:“也不知公子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从前那样疼你,可是自从大小姐回府,他就变了个人一般......” 孟清月却是恍惚起来, 因为她清楚的记得,孟行舟对她冷淡,其实并不是从孟长乐入府开始的。 而是更早一些,大约在这半年前,他便已经不爱搭理自己了。 莫非是从那时起,他便知晓她不是他亲妹妹了么? 可,可十多年的兄妹情谊,难道真就能因此彻底抹杀么?就算心有芥蒂,又为何要处处针对自己呢? 孟清月想不通,也不愿想,她早已对孟行舟死了心,如今也只是觉得疲累,从未如此想好好睡一觉。 夜色渐深,长辈们在屋里酒过三巡,长廊下,孟长乐却扯着孟行舟的衣袖满目哀求。 “阿兄,今日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孟清月的心思昭然若揭,她分明就是想高攀阿羡,借此成为国公府的少夫人.....” 面对自己的亲妹妹,孟行舟总是很耐心的,“长乐,此事只是个意外,世子救她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莫要多心。” 可孟长乐不能不多心。 她的眸色染上几分哀求:“就算世子对她无意,那她对世子呢?阿兄,孟清月人前装得一副温顺谦卑的模样,可她背地里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最清楚不过!” 孟行舟意识到什么,抬眼,望着她。 孟长乐心一横,眼一闭,干脆说道:“她从前能对你这样,那如今便也能对旁人这样!阿兄,你莫要被她迷了心窍!” 孟行舟的神色冷了下来。 他转过身去,竟反常的不再安抚孟长乐,只撂下一句“慎言”,而后便径自进了屋。 望着他冷漠转身的背影,孟长乐几乎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 她三年前归府,只觉府中人人都待她亲厚,待她愧疚,甚至因着那份愧疚,常常薄待了那位养了数十年的女儿孟清月。 而孟行舟便是其中最过分的一个。 他每每帮着她欺负孟清月,似乎只有看着孟清月吃瘪他才能高兴,才能解开他心中某些郁结。 最初孟长乐也以为兄长是怜惜自己的缘故,直至后来阴错阳差,她竟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至此,疑虑得解,她再也没有问过阿兄“为什么这样厌恶妹妹?” 只是日复一日的看着孟行舟作践她,而自己乐得糊涂,推波助澜。 夜色渐深,孟行舟被请去正厅,抬眸一望,屋里众人齐聚,唯独不见孟清月。 上次她跪了一夜回府,照样逃不了爹娘的审问,今日如此,自然不可能是因父亲心疼她落水之故。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父亲有意支开孟清月。 不出所料,淮南侯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在孟行舟疑惑的神色下微微一顿,旋即移开目光,缓缓开了口,“长乐即将嫁进国公府,紧要关头容不得半分差错。今日之事是清月巧合也好,意外也罢,终究是扰了两家情义。” 孟行舟隐隐猜到了淮南侯要说什么,他眉心微动,却又有些不可置信。 于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清月过了年便满十六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我这几日会尽快为她择一户好人家,等把她嫁出去,便不会再扰了长乐的亲事。” 孟长乐在一旁感激动容,眼泪汪汪:“多谢父亲,如此为女儿考虑周全。” 眼见着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俨然是把此事定下了,孟行舟当即出声打断:“不可!” 淮南侯平视着他:“为何不可?” 孟行舟眉头都拧得打了结,迟疑半晌,终于想到一个理由:“清月并不是侯府亲女,她的亲事自然也该由亲生父母做主才是,怎么轮得到我们插手?” 此话一出,淮南侯不由得笑了:“傻话,清月虽不是我们亲生,但到底养了十二年,况且——上哪去寻她的亲生父母?难不成她一日没找着亲父,便一日不嫁人么?” 孟行舟也知晓自己没道理,却仍然是执拗着拒绝:“就是不行!” 淮南侯脸色沉下来了:“行舟,你莫要胡搅蛮缠,女大当嫁,你不让清月嫁人,那她的后半生你来负责么?” 孟行舟竟是沉默下来,孟长乐微不可闻的蹙了蹙眉,于是上前:“阿兄。” 孟行舟心乱如麻,一回头,孟长乐楚楚可怜扯着他的衣袖,“阿兄,清月她.....是你的妹妹......你就算舍不得她,却也留不住她一世。” 她这话说的古怪,淮南侯夫妇对视一眼,似乎觉出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 孟行舟却骤然被戳穿心事一般,双颊涨的通红,可是半晌,脑中风云变幻,最终却也只是无力的垂下了手。 他看着孟长乐,仍然不愿松口,软着态度劝道:“就算清月真有什么心思,可世子爷那般天人之姿,也未必看得上她.....” 话音未落,就被孟长乐哽咽着打断,豆大的泪珠簌簌落下,“纵然是我心胸狭窄,可清月自小养在侯府,有父母阿兄宠爱,容貌才情皆胜过我百倍,如此种种,叫我如何安心?” 此话一出,说的孟行舟是心都软了,眸中也不自觉含了分愧疚:“长乐.....” 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荒谬,明明长乐才是自己的亲妹妹,他怎么又因为外人失了分寸呢? 于是心下对孟清月的气恼与厌憎,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愈发重了几分。 侯夫人早已哭着上前,把孟长乐搂进怀里:“是爹娘对不住你,对不住我可怜的长乐。” 事到如今,孟行舟自然还是没什么话好说。 只是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么清月的婚事,由我来寻。” 见着儿子如此袒护姜清月,淮南侯倒是欣慰的笑了笑:“你们兄妹俩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最深和睦,你向来都是不舍得她受委屈的。” 孟行舟垂了眸,并不作声。 孟长乐心里冷笑,并不戳穿,面上却仍是哀哀的模样,催促:“那阿兄一定要快些留意此事,早些把清月嫁出去才好。” ------------ 7并蒂海棠步摇 先是雪夜下跪,又是寒冬落水,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孟清月这几日都起不得身,直至晌午暖阳渐起,她正想好好睡一觉,偏偏又来了个嬷嬷传话, “姑娘,府里新得了些料子,夫人让您去正厅一趟,选些自己喜欢的拿去。” 翠儿有些不高兴:“我们姑娘还病着呢,有什么要紧的料子,非得今日去挑.....” “翠儿。” 孟清月艰难的起身,却是打断了她,而后转过头望着嬷嬷:“劳你费心,我换身衣裳就过来。” 对于母亲,她始终是存了一份幻想的。 幼年记忆模糊,她只知道从记事起,便是母亲把她捧在手心呵护着长大。 就连孟长乐回府之后,一夕之间她成了所有人的公敌,也唯有母亲会抱着她说我们的月儿不哭,会真心担忧心疼她之后的处境。 至于许多事情,她知道母亲也有自己的难处,因此她不愿非得事事究个明白,日子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便也是了。 不然她就这么一个家,一个娘,难道还真能受了委屈便赌气一走了之么? 到了正厅,见得案几上一溜儿摆着的华美首饰与料子,孟清月确信今日当真只是来选料子,并不为别的,于是心下又软了几分。 “给母亲请安。” 孟夫人笑着,却是歉意的说道:“清月,那一排是我挑好了准备送去镇国公府的,你和长乐都别动。” 对上孟清月诧异的神色,孟夫人含笑:“他家小姐还有一月便要回府,乔夫人没养过女儿,怕自己挑的孩子不喜欢,便托我替她挑些。” 孟清月缄默了眼眸,再次望向那一堆璀璨的珠宝时,眼底忽然就生了几分艳羡。 国公夫人....待女儿真好.... 竟连这样微末的细节,都提前为她想得这般周到。 她自知欠了侯府的养育之恩,可此刻却不受控制的羡慕起那位得娘亲疼爱的国公小姐来。 孟夫人眼波微转,而后取下一只并蒂海棠步摇,笑着招招手,“清月,过来。” 孟行舟本在一旁安静看书,闻言抬起了头,目光落向那步摇上并蒂成双的海棠时,微不可闻蹙了蹙眉。 母亲这是要做什么? 孟夫人把步摇簪在孟清月鬓间,不错眼的盯着她:“清月,这只步摇你喜欢么?” 望着母亲殷切的双眼,孟清月抿了抿唇,说:“女儿很喜欢。”而后心中缓缓溢出几分动容与欢喜。 孟夫人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寓意成双成对的并蒂海棠,是清月喜欢的。 那么她若是要给清月说亲,想必她也是不会拒绝的。 孟夫人嘴角擒了一抹幽微的笑,而身侧的孟行舟眉头都拧的打了结,目光落向孟清月鬓边那支比翼齐飞的珠钗之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孟清月这个蠢的,她究竟知不知道,母亲是在借此试探她的心意,想给她说亲? 他心下烦乱,于是在见着孟清月脸上的欢喜神色时,那分不悦愈发躁动郁结了起来。 上前,呵斥:“今日是给长乐选珠钗首饰,你又来凑什么热闹!长乐要成亲了,你也要成亲了么?把步摇取下来,还给长乐!” 孟清月方有了几分喜色,却猝不及防被孟行舟打断,不由得愣了,“可是母亲说这支步摇与我相配.....” “与你相配?” 孟行舟讥笑,高傲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眸中嘲讽不加掩饰:“是不是但凡长乐有的,你皆要抢过来,然后再借别人的口说一句与自己相配? 孟清月,你何时变得如此虚荣!” 孟清月觉得自己今日出屋便是最大的错误。 便是泥人也有了三分脾气,她冷笑:“是母亲让我过来挑首饰,也是母亲为我簪上步摇的,若阿兄有什么不满,尽可去找母亲主持公道!” 她说话间,鬓边步摇轻摇晃动,孟行舟愈发觉得那并蒂海棠亮得刺眼,于是利落上前,狠狠打掉她头上的步摇。 “啪“的一声,步摇落地,发出清脆一声响。 孟清月的满头乌发也在重力下散落,凌乱的撒在颈间背后。 孟行舟气犹未消,觉得孟清月实在是不明白自己的苦心,若真由了母亲仓皇之下给她说亲,她以为能寻着什么好人家? 于是愈发口不择言起来:“你少拿母亲来激我!孟清月,你一个亲爹亲娘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凭什么如此心安理得?这簪子是长乐的便只能是长乐的,你今生今世都不配用这样好的东西!” 野种。 孟清月轻轻咀嚼着这个词,忽的竟是笑了起来,半晌,她狠狠憋回满腹委屈与眼泪,冷漠开口:“是,孟公子所言有理,我自然是不配用的。只是可笑我这样的野种,你却也是实打实唤了十二年的妹妹!” 他到底,也是叫了她十二年的妹妹。 怎么就能如此翻脸不认人,大庭广众下便给她这样的难堪与羞辱呢? 孟清月心都钝痛起来。 与至亲的争执本身便是极其可悲的,输了会难过,赢了却也不会欢喜。 直到孟清月落寞的背影远去,孟夫人才不轻不重斥了一声, “行舟,你说你好端端的,又与你妹妹置什么气?” 她显然有些不悦。 一直安静旁观着的孟长乐却在此时开口,娇娇柔柔的语气, “母亲,阿兄也是关心则乱,再说清月身为小妹,难道阿兄说她几句,她还真要往心里去么?” ------------ 8强制搬家 孟行舟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觉得妹妹果然贤良体贴。 于是在这样的对比之下,他心中愈发厌憎起那个女子。 “母亲,清月与我们本就不是骨肉血亲,安知她到底安了什么心思。 况且自从长乐回府,她便无一日不与长乐争风吃醋,如此阴险之人,母亲莫要被她蒙骗了去!” 见着儿子义愤填膺,孟夫人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她倒不认为清月能有什么坏心思,毕竟自己养大的女儿,她对清月的秉性还是很清楚的。 但行舟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清月到底不是这个家的亲生骨肉,有些事情,她便不能不多几分戒备。 这样想着,她望向孟长乐的目光愈发慈爱了几分,这才是他们侯府的亲女儿啊! “长乐,这些时日在宫中聆训,可还习惯么?” 孟长乐之前流落乡野多年,三年前才被找回来,却礼仪粗疏,学识浅薄。 淮南侯一家觉得耽误了女儿,愈发满心愧疚。可真到了要嫁人的时候,婆家却是不乐意的。 因此镇国公夫人委婉提出,自己与宫中贵妃交好,让孟长乐婚前每日进宫,在贵妃处学习礼仪。 “嗯...挺好的.....”孟长乐嘴上说着挺好的,语气却低落起来。 孟夫人敏锐的意识到了不对劲,“怎么了?是贵妃娘娘待你不好么?” 孟长乐摇摇头:“贵妃娘娘很是和顺,待我也很好,只是.....” 她语气落寞:“只是我夜里睡不好,白日便总是打瞌睡,贵妃娘娘便有些不满.....” 孟夫人惊诧:“这是为何?” 孟长乐却吞吞吐吐不肯说,直被孟夫人逼问得急了,她才怯怯开了口,“我的屋子临近后院,夜里总有鸟鸣聒噪,吵得人不能安枕。” 她抬起头,鼓足勇气说道:“府里唯有清月的屋子是最安静的,若是能把清月的屋子给我住,想必此事便迎刃而解了.....” 孟夫人闻言,不由得沉默下来,有些为难的看了孟行舟一眼。 孟行舟亦是淡淡蹙了眉,“如此说来,清月岂不是得去住客房.....” 孟长乐可怜巴巴的,“也不过就一两月的功夫而已,现下家中都以我的亲事为重,难道妹妹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帮忙么?” 见孟行舟仍然不出声,她重重一吸鼻子,哀泣出声, “罢了,我知晓阿兄担心清月,毕竟她也是你的妹妹,你自然是不愿让她受委屈的,只是阿兄,你待清月可真好......” 不得不说,孟长乐是很会拿捏孟行舟七寸的。 此话一出,孟行舟当即变了神色:“我哪里有担心她?我怎么待她好了?”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似是为了掩饰某种慌乱,随即竟一口答应下来, “一间屋子而已,给了便给了,我这就去找她说!” 夜深。 孟行舟到了孟清月的屋子,叩门,进屋。 简短的说了一句,“搬。” 翠儿原本正在给睡下的姑娘掖被角,还说着姑娘寒气侵体,今晚得多盖几床被褥。 下一秒,便见得孟行舟闯开了门,还带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小厮。 “这是做什么?”翠儿急了,孟清月也从床上坐起身,皱了眉头。 孟行舟淡淡开口,“长乐要借你的屋子一用,你今晚就搬出去吧。” 孟清月一脸荒谬的看着他, “孟行舟,你三更半夜闯进我的屋子,就是为了让我给孟长乐腾地方么?” 孟行舟也蹙起了眉,两人虽非亲兄妹,但皱起眉头的疏离模样却是如出一辙。 “注意你的措辞,孟清月,你不过只是一个养女而已,侯府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你的?” 孟清月抿着唇,却发现自己竟反驳不得。 她只穿着贴身的寝衣,穿堂风刺骨,她低低打了个寒噤,却没来由生出几分难堪来。 真是,自取其辱啊。 “那明日再搬可以吗....现下天色有些晚了....” “不可以。” 孟行舟的语气依然冷漠,“长乐的事情耽误不得,你莫要再故意拖延了。” 说着,便吩咐小厮动手搬东西。 孟清月攥着锦被,只觉心头陡然生出一股凉意,她低低叹了一口气,终还是一寸一寸松开了手,不再多言。 直至看见小厮粗鲁的从柜子上摘下一个瓷娃娃,忽而这才慌了神, “住手!”她惊呼。 孟行舟有些不耐,示意小厮不必理会,孟清月不由得愈发情急,当即掀被便要起身, 小厮眼疾手快,孟清月心急如焚,两人拉扯争执不下,随即“啪”的一声, 瓷娃娃滚落在地,碎成一堆瓷片, 孟清月失了支撑,重重跌落在地,手掌按到了碎裂的瓷片之上,缓缓渗出血来, 可,她却感不到一丝疼痛。 从娃娃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死了。 ------------ 9乔羡怎么又来了 翠儿当即扑上前护住孟清月,旋即惊呼一声,“这不是姑娘十岁生辰那日,公子送的陶瓷娃娃么!” 孟行舟怔了怔,这才低头,看向那一堆破碎的瓷片。 果然....是他五年前送给她的生辰礼。 所以她方才那样情急,是怕小厮掷坏了他送她的娃娃吗? 孟行舟神色有些复杂了,他迟疑着去看孟清月,在接触到她的视线时,却陡然间一愣。 女子披头散发,毫无形象的趴跪在地上,一身单薄的寝衣愈发衬得她面无血色,眼中只余死寂的伤悲、与绝望。 望着那样的眼神,孟行舟忽然就意识到什么,慌了神,“清月,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日再去集市给你买一个新的,好不好....清月...你别生气.....” 他小心翼翼,要拉她起来,却被孟清月缓慢而坚定的推开。 她自嘲的笑,笑得凄美而无望,“碎了便碎了吧,留着本来也没什么必要了。” 没必要了。 都没必要了。 这边,翠儿用身子挡住小厮的视线,为孟清月披上一件外衣,“姑娘,夜里风大,你可千万不能再受寒了,不然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 说着,瞪向孟行舟,“公子,你把我们姑娘赶出来,那她今晚住哪?” 态度不怎么恭敬,说的话也不怎么客气。 孟行舟眉心微动,视线不经意落向孟清月微敞的领口上,隐隐可见春光乍泄, 原本话到嘴边的那句“客房”就这么生生咽了回去。 而后开口,“清月,你今晚可以先在我的侧屋将就一晚。” 孟清月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不必,我睡客房就好。” 孟行舟有些不悦:“客房地处偏僻寒凉,你的身子本就单薄.....” “翠儿,走吧,咱们去客房。”孟清月已然起了身,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过翠儿。 孟行舟也恼了,冷笑一声,索性不再理会她。 小厮把被褥和行囊一溜儿的扔到了客房里。 天寒地冻,屋里没有地龙,也还没来得及生碳火,翠儿冻得直跺脚。 孟清月就更不必说了,自一进屋,一张小脸便是煞白的冷。 她有些歉疚:“翠儿,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翠儿心疼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姑娘可别说这话,唉,奴婢先去寻些碳火来,姑娘先睡吧。” 说是睡觉,可屋里冻的逼人,孟清月上了床,一双足尖到了夜半还是冰凉着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昏昏沉沉的,第二日一早,竟觉得身子似乎轻松了许多。 “以毒攻毒,以冻抗冻?” 她自嘲的笑了一声,嬷嬷来请她去正厅用早膳,她想了想,还是去了。 只是一去就后悔了。 因为她发现围桌而坐的,除了淮南侯一家,竟还有乔羡。 她现在真是对乔家人畏之如虎。 慢吞吞踱步进去,见得一个空位临着孟行舟,另一个空位临着乔羡。 她不假思索便坐在了孟行舟身侧。 小命要紧,她是不敢再跟乔家人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了。 可她这番举动落在孟行舟眼中,却是变了味道。 明明前日孟清月还妄想攀上世子爷的门第,可今日她却选择了坐在自己身边。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在她的心里,自己比世子爷更值得选择? 这边,孟长乐因着心上人在身旁,连吃饭都是小口小口着极其淑女, “我今早与阿羡一起去国公府,乔伯母赠了我一双玉手镯,说是特意留给乔家儿媳妇的.....” 孟长乐说着,脸都红了几分。 乔羡倒没什么感觉,只是碍于场面,也敷衍着说了一句:“嗯。” 淮南侯夫妇顿时喜笑颜开,连声夸着长乐真是有福气。 孟长乐也笑,一转头,看见安静吃饭着的孟清月。 她温温柔柔的:“妹妹,我那双玉手镯着实好看,等会用完膳你要不要去我屋里看看?” “不必了。” 孟清月面无表情,只想快些用完膳便赶紧走,“姐姐高兴就好。” 孟长乐大度的笑笑,说道: “乔伯母没有女儿,待我这个儿媳就如亲女儿一般疼爱,我也真是幸运,能有这样好的两个母亲,有些人,却是一个母亲也没有呢.....” 淮南侯轻咳一声,眼神示意孟长乐住嘴。 当年孟长乐一走丢,三月后侯府便收养了孟清月,因此关于孟清月的身世一事,除他们之外并无人知晓。 淮南侯心里门清儿,若想利用女儿攀一个好姻缘,那么清月便只能是侯府的亲生女。 孟长乐回来之后,他们便称她是自小在庄子休养。因此对外,旁人都以为淮南侯府有两个亲生女儿。 孟长乐自知失言,悻悻然住了嘴。 这厢,乔羡与孟家人没什么好聊的,于是又说起了近日里说烂了的话题,“我妹妹就快回来了,我母亲很快就要有女儿了......” 孟长乐当即柔柔接话:“等妹妹回来,我们做兄嫂的一定要好好疼她,方能弥补她这些年受的苦楚,阿羡,你说是不是。” ------------ 10同时掉下去,会救谁? 孟清月微微有些诧异。 孟长乐竟....似乎在讨好乔羡? 但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了,连宫里的贵妃都与乔夫人交好,乔家钟鸣鼎食的程度,不言而喻。 也难怪孟长乐这样高傲的性子,竟肯这般伏低做小了。 桌上和乐融融的说着话儿,无外乎是说乔夫人有多么喜爱孟长乐,而孟长乐与乔羡又是多么的天作之合。 忽然“砰”一阵巨响,把几人都吓了一跳。 不知是谁家临院放了鞭炮,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孟长乐借机顺势倒进乔羡怀中:“阿羡,我好怕......” 情意绵绵,楚楚动人。 孟行舟眉心微动,双臂抬起,在袖中犹豫到僵硬。 一转头,却见身侧的女子眉目恬淡,半分也没有害怕的模样。 于是失落的,放下了准备揽向她的手臂。 有些人,注定是可望而不可即。 明明,明明她就坐在他身边,他却无法拥她入怀。 用完膳,孟清月放下筷箸便要回屋,淮南侯却开口,“清月,趁着今日天晴,你兄姊说要外出玩玩,你也一同去。” 孟清月一点也不想和他们一起玩,更何况今日还跟了一个乔羡,当即回绝了。 孟行舟看着孟清月,定定的,忽然开口:“我们今日打算去的地方,是猿壁岭。” 孟清月微微一愣,迎面对上孟行舟复杂的目光。 她想到什么,眼眶忽然有些酸涩,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这一趟猿壁岭之行,险些让孟清月送了命。 也,彻底断送了他们两人的兄妹情谊。 猿壁岭,以奇山异水,悬崖陡壁闻名,绕山一片湿润鱼潭,最适合安寨游玩。 孟行舟和乔羡去寻扎营之地,孟清月百无聊赖的坐在石壁上,欣赏着下方云雾缭绕的美景。 “妹妹。” 见孟长乐过来,孟清月十分警觉的起身,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这样的绝壁死地,她可不想被孟长乐一个“不小心”给推下去。 孟长乐自是意识到了她的防备,意味深长的笑,“听说我还没回府的时候,你便与阿兄一同来过此地?” “嗯。” 孟清月几乎已经退无可退,孟长乐却仍然步步相逼,她蹙着眉头,便想换个方向绕过去。 只是她没想到,孟长乐竟然疯到这个地步。 男子闲谈的声音隐约被微风送来,只见孟长乐颇为古怪的勾起一抹笑,“妹妹,我还没回府的时候,便常听闻说阿兄待你这个妹妹极为钟爱,珍若明珠。” “你说——若我们同时掉下去,阿兄他,会救谁?” 孟清月脸色一变,似是意识到孟长乐想做什么,她急急偏了身子便要躲开。 却,终究是慢了一步。 风声呼啸,天旋地转。 “长乐!” “清月!” 两声凄厉近乎破了音的男声,孟清月的小腿狠狠撞上乱石,耳边风声刮脸。 她与孟长乐一同坠在绝壁下方三寸的石台上。 脚被藤蔓缠住,胳膊被石壁刮出长长血迹,两人皆是狼狈不堪的砸落在石台上, “你....疯了....”孟清月牙齿都颤栗起来,脚下是万丈深渊,随时都可能送命。 孟长乐其实也畏惧紧张到了极点。 可她强装着镇定,笑得阴森森,“孟清月,你占了我十几年的人生,如今我回来了,可爹娘好竟然不肯把你送走.....呵呵.....你受人白眼凌辱又如何,那都是我从前那些年都尝了无数遍的。” “孟清月,我要你死!只有你死了,我才笑得出来!” 她面目扭曲着,已然是对孟清月恨到了极点。 死亡的恐惧与失重感汹涌覆上孟清月的心头,她紧紧攀住藤蔓,止不住的打起颤儿来,没想到五年过去,她竟然再一次折在了这个地方! 脚步声越来越近,孟行舟和乔羡都赶过来了。 “长乐,别担心,我这就救你上来!”孟行舟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哪怕见不着他的脸,都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焦急。 乔羡看见未婚妻遇险,自然也是焦急万分,两人一心救着孟长乐,及至女子蚊蝇般的嗓音传进耳膜,“救命.....” 他们终于看到了孟清月。 看到了另一方石台上,姿势比孟长乐更加狼狈,更加凶险万分的孟清月。 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阿兄,救我。”孟清月紧张得已经发不出来完整的音,一双眼泪水盈盈,满是乞求的孟行舟, 那样惊惶无措的眼神,就如绝望的小鹿,似乎要把人都化进去。 孟行舟生平最恨她这般眼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原先还在犹疑的神色竟一瞬间冷了下来, 留下一句,“你等着,我们救了长乐就来救你。” 乔羡欲言又止,想了想,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两人齐心协力,搬掉孟长乐上方阻着的石头与树枝, 本就松动的碎石簌簌直落,狠狠击在孟清月的鼻子,脸,肩膀,让她身形都摇晃起来。 她却如同不知道痛一般,只是满心期盼着看着缓缓移动的藤蔓, 等孟长乐被救了上去,她就也能得救了。 “行舟,不对。”此时却是乔羡出了声,颇为担忧的看着孟行舟一眼。 孟行舟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紧锁着眉,目光一寸一寸偏移,落在下方满眼期盼着的孟清月身上。 轻轻开口,“清月,你和长乐的藤蔓缠在了一起,她现在上不去.....” 孟清月愣愣的,“那怎么办?” 孟行舟看了她一眼,很快便低下头去,旋即言语却是残忍到近乎冰冷, “只有把你的藤蔓砍掉,才能救下长乐。” ------------ 11万丈深渊 孟清月的心凉了一大半。 意思就是,只有她死,才能换来孟长乐的生? 可事实分明不是这样!她僵硬着身子,飞快往四周望了一眼。 而后急急开口,“阿兄,我与阿姊的藤蔓虽缠在一起,可是藤蔓柔韧,你强行把阿姊救下也是无妨的....” 她以为自己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却见下一秒,孟行舟蹙了眉,冷冷望向她,“强行救长乐固然使得,可是若万一出现意外呢?这个责任你担得起么?” 他说:“长乐的性命,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 孟清月愣住了。 她从未如此迟钝过,似乎就连耳畔的风声都渐渐隐去,只余满身的寒凉刺骨。 可,生死攸关,容不得她伤怀从前的兄妹情深。 “五年前我拿命救过你一次,那么这一次,我要你拿命来还给长乐,这很公平。” 孟行舟一字一句,彻底击碎了孟清月最后一丝幻想。 她怎么也没想到,孟行舟会拿出五年前的事情来压她。 孟清月的脸色一寸一寸惨白下来。 因为,她还真欠了他一条命。 五年前,她十岁,就在同一个地方,同一处悬崖。 那天她见着石头缝里一朵小花,犹犹豫豫就要伸手去摘,却不料踩空了一处石头。 千钧一发之际,是孟行舟飞奔而来扯住了她的衣角。 然后,两个人一起掉了下去。 所幸下方是一处湿润鱼塘,两人被摔得七荤八素,却未受到致命伤。 落地的那一瞬间,孟行舟把她托举在上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做肉垫。 女儿身子柔弱,被痛得不敢动,孟行舟怕山野里晚上有狼,于是顶着重伤背她起来,一步一步,走出猿壁岭。 那样黑,那样冷,连月色都被雾气遮挡,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两个孩子举步维艰,完全辨不出东南西北。 悠悠的,竟飞出几只萤火虫,而后笼在一起,越来越多,竟为他们指明了回家的路。 她趴在孟行舟的背上,带着哭腔:“阿兄,这些萤火虫是地母娘娘派来救我们的么?” 孟行舟彼时已经失血失焦到近乎迟钝,完全是凭着意念在背她往前走。 闻言,艰难的扯出一抹笑,“是啊,是地母娘娘救了我们。” 两个半大的孩子,相依为命,跌跌撞撞,竟真还走出了猿壁岭。 回了府,她望着满身绷带的阿兄,哭成泪人儿,“我下次再去猿壁岭,一定要好好感谢地母娘娘!” 可,没想到五年后再来,竟又栽在了同一个地方。 孟行舟决绝的嗓音在空中飘荡,“孟清月,一命还一命,这很公平,你便权当是报了我五年前的恩,没什么可委屈的!” 没什么可委屈的。 孟清月听着听着,竟是笑出了声。 是啊,她有什么委屈的,一个外人,能得他侯府公子相救一命,眼下人家让她还了这条命,她又凭什么说不? 她绝望的闭上了眼,心知自己今日是绝无可能获救了。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乔羡犹疑着开了口,“要不咱们试试,看看能不能两个一起救了?” 眼见着六道视线齐刷刷朝自己看过来,乔羡摸了摸脑袋,迟疑着开口: “事关孟清月一条性命....行舟....你这决定下的也太草率了。” 况且....他舔了舔嘴唇,只觉得孟行舟也当真是决绝,明明掉下去的两个都是他妹妹,他竟然能狠心只救一个。 若换作是他的妹妹,他就算是死,也绝不能让妹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那个三岁的时候,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叫阿兄的小屁孩,便是他今生最大的软肋。 孟行舟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毕竟孟清月本来就不是自己的亲妹妹。 就算....就算他对她....可有时候,这份情愫反而是加速她死亡的借口。 乔羡叹了一口气,人家亲哥哥都这么说了,他一个外人还能如何? 说到底,这是孟行舟的妹妹,不是他乔羡的妹妹。 只是在对着崖下那道略显绝望的目光时,他心里莫名有着几分难受与酸涩。 总觉得,不太得劲。 孟行舟已经提起了剑来,不知怎的,竟忽然有些下不了手一般,顿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动作。 见状,孟长乐哀哀的开口,“阿兄,你别这样....清月的命也是命,况且你与她一同长大,情分深厚,你怎么能为了我而放弃她呢.....” “阿兄,我知晓你心里还是念着清月的,莫要为难自己了,把剑放下吧.....” 话音未落,孟行舟便手起剑落,直直斩断了孟清月攀着的藤蔓。 深渊。 深不见底。 ------------ 12命悬一线 耳边呼啸的风声刮得脸生疼,巨大的失重感铺天袭来,孟清月紧紧闭着眼,泪汹涌落下,转瞬便被半空中的疾风沥干。 “妹妹别怕,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阿兄你看,是萤火虫!是地母娘娘来救我们了!” “妹妹,我有点累,你抓紧我的肩膀噢。” 那样温柔的话语,那样勇敢的阿兄,画面一转,却成了冷冰冰的斥责, “长乐的性命不能有丝毫闪失,孟清月,你怎么这么自私?” 天旋地转,她的嘴角几乎沁出血来,心里却猛的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恨意。 好,好,孟行舟救了她一次,也杀了她那一次。她的命,今日便还给他了。 往后,她再也不欠他任何。 生死无尤,两不相干! 落地,无踪,无迹。 “长乐,你没事儿吧?”孟长乐被两人拉着胳膊救起,一落到平地上,孟长乐瞬间浑身瘫软。 命悬一线之际,她心里自然也是极害怕的。 好在..... 她余光瞥了瞥身后那万丈深渊,暗暗舒了一口气。 好在那个祸害,总算是被自己除去了。 确认孟长乐无恙后,孟行舟遽然起身,匆忙便往山后小路跑去。 他要去找清月!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诶哟”,孟长乐捂着头,看上去似乎极其痛苦。 孟行舟的脚步生生一顿,孟长乐满目哀切的扯着他的衣袖,“阿兄,我头好痛....估计是刚刚被吓着了.....” “阿兄.....” 孟行舟只犹豫了一瞬,就对乔羡说,“走,咱俩先带长乐下山。” 说罢,目光不受控制往悬崖边看了一眼,但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罢了,反正清月掉都掉下去了,他早一刻钟救晚一刻钟救,也没什么区别。 两人护送着孟长乐下了山。 一回府,见是乔羡抱着孟长乐回来的,淮南侯夫妇都有些诧异:“这是怎么了?” 孟行舟简短的把今日之事讲了一遍。 孟夫人花容失色:“清月她....清月.....”却是淮南侯还算镇定,沉下脸色吩咐,“速速派人,去把二小姐找回来。” 孟夫人吓得瘫软在椅子上,眼泪簌簌直流:“当年,当年行舟和清月就险些死在猿壁岭,没想到今日竟又....” 孟行舟沉着声:“我这就出去与家丁一起找,那地方摔不死人,母亲不用担心。” 这也是他为什么,当时毫不犹豫就放弃了姜清月的原因。 死不了的。 孟行舟匆匆离去,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孟长乐在听见那句“摔不死人”的时候,脸色一寸一寸变得阴冷。 孟行舟在山下整整找了两个时辰。 天色都昏黑下来,可孟清月的影儿都没见着。 远处传来隐隐的狼嚎声,孟行舟听得心惊胆战,愈发焦急起来。 对着满地乱转的家丁怒吼:“找!给我死命的找!若是找不到二小姐,我回去就砍了你们的脑袋!” 另一边,镇国公府。 乔夫人听乔羡回去,说了今日之事,不由得蹙眉,“那小侯爷竟如此狠心,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见死不救?” 乔羡回忆了一下,却觉着孟行舟之后似乎也是极为焦急的。 于是很公平的说了一句,“砍掉藤蔓的时候是真的无情,之后救人的时候也是真的上心。” 乔夫人是上了岁数的人,看事情明白许多,“人掉都掉下去了,他做那些无用功给谁看。” 说着,想了想,又道:“到底是姻亲,他们家的女儿丢了,我们也不能不闻不问,你去派些人找找吧。” 乔羡问,“派亲卫还是普卫?” 乔夫人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道:“又不是咱们自家的女儿,派些普卫去找找,做了面子功夫便也是了。” 乔羡应下了,乔夫人忽而想到一事,又问,“你舅父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么?” 乔羡答:“舅父说他归期已定,最迟下个月便会回来。” 乔夫人很是惊喜,于是急急便催促乔羡与她一起去收拾收拾屋子,等女儿回来了便能直接住进去。 天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孟清月落到了裸露的河滩上,之后又被水冲去了江面下游。 她费劲的睁开眼,夜色已经极深极暗了,远处,似乎还有狼嚎声。 她强忍着心里的恐惧,一站起身,全身五脏六腑似乎无一处不痛。 她站在原地张望,凭着白日的记忆往前走去。 若她没猜错,现在应该是有人在找她的,只要她寻到了白天坠崖的地方,很有可能遇见淮南侯府的人。 她猜的没错。 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便见得前方有隐隐的亮光,口中还隐约呼唤着“二小姐”, 是侯府的人!他们来找她了! 孟清月心中一喜,急急便要朝前行去,却没注意脚下,“砰”的一声,她被乱石绊倒,狼狈的摔落在地。 与此同时,那几个举着火把的家丁从她身边绕过去, “大小姐说了,只要咱们先找到了二小姐,人就归我们了,嘿嘿嘿。” 另一个粗犷一点的男声,年岁听起来大些,搓搓手,很是期待:“爷还从来没玩过官家的小姐呢,啧啧啧,等会要是找着了人,让爷先上。” 孟清月全身都扑在草丛中,脸颊被粗糙的鞭草硌得生疼,她紧紧捂住嘴,身子都颤抖起来。 ------------ 13公主亲自护送 一直到那几个家丁远去,孟清月才艰难的从草地里站起身。 恨,滔天的恨,山谷的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她的衣裳领口,却不足以抵消心头万分之一的凉意。 她终于彻底看清,自己叫了多年的阿兄阿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孟家兄妹,简直不配为人! 她胸口剧烈的起伏,心中不觉后怕起来,若方才不是阴错阳差被绊了一跤,她眼下只怕是.... 正想着,脚踝处忽然攀上一只手,冰凉凉,阴森森。 荒郊野岭,险些把孟清月吓得半死,借着幽微的月色,她战战兢兢的蹲下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血污遍布的脸,看不出男女,更看不出身份。 “救....救命...”似是察觉到了孟清月的存在,那人微弱的开了口,断断续续。 是个男人。 孟清月心头有片刻的挣扎,她抬头,望着周围恐怖阴冷的山谷,她认命的叹气,死命把人扶起。 方才若非是被他绊倒,焉知她现在是何境况。 权当是一报还一报吧。 只是孟清月受着伤,那男子更是半昏迷状态,死沉死沉的,她拖着他才走了几步路,便累得瘫在地上。 不知过去多久,再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没找到?” 孟长乐卧在榻上,紧紧蹙着眉。 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赫然便是方才找孟清月的那两个家丁,“不止是奴才们没找到,公子也没找到,乔家人也没找到.....” “这二小姐受了重伤,也不知道能逃到哪儿去.....” 家丁战战兢兢,孟长乐却是意味深长一笑:“无妨,找不到便找不到吧,孟清月一夜未归,就算是活着回来,名节也是不保了。” “无论生死,孟清月她此次,在劫难逃。” 不只是孟长乐这么想,很显然,淮南侯夫妇也有同样的担忧, “若这孽障今晚还找不回来,就算明日回来了,也该乱棍打死才是!”淮南侯气得胡须乱颤。 孟夫人红着眼,却是着实担心女儿:“你说的还是人话吗?女儿生死未卜.....” “生也好,死也好,只要给孟家丢了人,就别怪我不认她这个女儿!”淮南侯咬牙切齿。 孟行舟找了半夜,才一回来便听见父母的争论。 他二话不说,转身,继续去找人。 次日清早,孟长乐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问,“孟清月回来了吗?” 侍女朝她摇摇头。 孟长乐脸上陡然浮出得逞的笑意,似是万事无忧了,心满意足往床上一靠, “现在还没回来,看来孟清月这次是死定了,啧啧。” 足足过了日中。 淮南侯夫妇的脸色已然阴沉的结了冰,就连孟行舟一夜未睡,此刻布满血丝的双眼都是颓然神色。 一夜未归..... 清月她....完了..... 正厅里默默许久,忽的,淮南侯拍案而起,“来人,上家法!等那个孽障一回来,我就亲手打死她,以正门楣!” “侯爷要打死谁?”一阵笑吟吟的女声传来,满屋的人都变了脸色。 待看见来人是谁,淮南侯夫妇面面相觑,随即“扑通”一声跪下, “参见承安公主!” 气度高华的承安公主款款走进,嘴角和煦如春风, “听闻孟家丢了女儿,本宫原以为侯爷与夫人该是心急如焚,却不想竟是这般的大动肝火。” 淮南侯摸不准承安公主的意思,只得陪笑着答,“小女顽劣,自己跑丢了,连累侯府门楣,自然是她的不是。” 想了想,还是战战兢兢的问道,“不知公主今日驾临,所为何事?” “是么?”承安公主神色淡了下来,随即往屋外唤了一声,“清月,这话你都听见了么?” “听见了。” 清清浅浅的女声走近,赫然便是失踪一夜的孟清月。 淮南侯夫妇俱是一愣,孟行舟最先反应过来,当即疾冲上前,“清月,你去哪了!?” “我昨晚找了你整整一夜,清月,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他说着,喉头竟有了几分哽咽。 孟清月不动声色的后退,撇开他的手,“是啊,只是不知是否如了公子的意,总之我平安回来了。” 孟行舟脸色顿时白了下来,“清月,你在怨我.....” 若说昨天夜里,山谷风声,群狼环伺之际,孟清月确实是怨他的。 可是死里逃生之后,她却也看明白了许多人与许多事儿。 于是笑得客气而疏离,“公子言重了,我并不怨你。” 孟行舟的神色有些受伤,却是淮南侯开了口,逼问,“清月,你昨晚去哪了?为何你阿兄找了一夜都没找到你?” 他等着,只要孟清月说自己在外面过了一夜,那么他便决计不会手软! 却不想,孟清月淡淡一笑,并不说话,而是承安公主开了口,“昨晚本宫夜经猿壁岭,偶遇了令千金,便将她带回府中医治,今早亲自送回——” 承安公主笑着,笑意却有些冷淡,“所以淮南侯大人,你还有什么疑问么?” 一直到承安公主离开之后,淮南侯夫妇仍是面面相觑。 可想了想,却实在想不出承安公主之尊,怎么可能去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孟清月? 思来想去,便也相信了此事的内情。 唯有孟长乐得知孟清月是被承安公主亲自送回来的时候,气得脸都变了形, “谁大晚上经过猿壁岭!?承安公主分明就是在帮孟清月开脱!” 她气得要命,却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于是霎时间住了口, 孟行舟进屋的时候,脸色是显而易见的失落,他问:“长乐,你身子好些了吗?” 孟长乐眼睛一转,便猜出了孟行舟应该是为着孟清月的事情不高兴。 于是柔柔一笑,眼中是无尽的感激与崇敬,“阿兄英明神勇,救长乐于生死攸关,长乐不敢不好得快些。” 一席话,把孟行舟的心都抚平了。 望着如此体贴懂事的孟长乐,他心下动容,而后不由得叹了口气, “若清月也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 他昨晚找了她整整一夜,她回来后没有半分感激便罢了,竟还给他脸色瞧。 当真是半点也不如长乐。 孟长乐宽怀着他:“阿兄别往心里去,清月到底不是我们的骨肉血亲,你待她再好,她也是不知感恩的。” ------------ 14昭王已有未婚妻 此刻,孟行舟亦是坚定不移的如此认为。 非我至亲,其心必异,他今日才算是感受到了。 他待长乐好,长乐便如此体贴他,可他待清月好,清月却十足是一个小白眼狼,竟丝毫不知感恩! 他不禁愈发庆幸起来,还好自己当时毫不犹豫选择了救长乐。 孟清月这样的人,就不值得他救! 一直到行至孟清月的屋门口,孟行舟脸色仍然不好看。 他从袖中拿住厚厚一匝药方,这些都是他快马去寻大夫开的, 想到等会儿把药方给清月时她必然感激的神色,孟行舟的眉头这才舒展了几分。 他抬起手,便要叩门。 屋里头,隐隐约约传出翠儿的声音,“如此说来,那男子身份必然不同寻常.....” 哪个男子? 孟行舟狐疑,正要贴近去听,下一秒,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翠儿抱臂站在门口,神色似笑非笑,“公子来了,有失远迎——” 孟行舟抿抿唇,进了屋,见孟清月还在床上躺着,他张口便问,“清月,你们方才在说哪个男子?” “与你无关。”孟清月的面容冷漠。 孟行舟有些烦躁了,为什么每次跟她说个话都这么费劲? “我也是关心你,你非要这样处处摆脸色吗?” 孟清月冷笑,“若小侯爷口中的担心,就是把人逼得坠崖后再装模作样去找一找,那你的担心我委实消受不起!” 孟行舟皱着眉,觉得孟清月有些小题大做,“猿壁岭那个地方我们俩都知道,掉下去也根本摔不死人的——你看,你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孟清月险些被气笑了。 因为摔不死人,所以就能如此心安理得,毫不犹豫砍断了她的生路? 她冷眼看着孟行舟,嘴角讥讽,“既然摔不死人,那你怎么不让你那好妹妹摔下去试试?” “孟清月!”孟行舟到底还是忍无可忍。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清月竟然变得如此乖戾,非得跟他一句顶一句? 明明他也找了她半夜,明明她也安然无恙回来了,她现在到底是在较个什么劲? “府里为你的事儿担忧了一晚上,你没有一句感恩便也罢了,现在竟还在此处咄咄逼人!” 他说着,愈发觉得孟清月面目可憎,就连手上千辛万苦为她寻的药方,似乎都成了一纸笑话。 “啪”的一声,他重重甩出厚厚的药方单子。 雪花般的纸片,被疾速甩出的戾气撞到孟清月的脸上,头上,落了满身。 明明不痛,可脸上就是火辣辣的灼热。 望着怒气冲冲的孟行舟,她的心中忽然就生出几分疲惫来, “孟行舟,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救了孟长乐便救了,我又没与你多说什么,你为何非要觉得是我在生气呢?” “你若真觉得自己行的端做得正,又为何会认为我会生气?” 孟行舟冷笑,却仍是不肯罢休,“好,此事暂且不提,那我问你——你们方才说的到底是哪个男子?” 孟清月不知道他为何一定要纠结这个问题。 哪个男子,关他什么事? 见孟清月不言,孟行舟嘴角忽然就擒了嘲讽的笑, “我就知道,孟清月,你又勾搭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是不是——啧啧,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说到一半,却被孟清月陡然冰冷下去的神色硬生生逼停。 “说够了么?” 孟清月的神色冷若冰霜:“说够了就给我滚出去。” 她从未如此厌烦过孟行舟,明明从前也算是个清风明月般的男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日里除了栽赃她又与哪个男人好上了,便再也没有别的话题了。 厌烦,厌烦至极。 ———— 飞檐斗拱,丹楹刻桷,孟长乐正在专心默诵着宫规。 上首的华服女子看着她,忽的,含笑开了口,“长乐,进宫聆训这些日子还习惯么?” 孟长乐回过神来,忙应道:“臣女有幸在贵妃娘娘座下听训,不胜欢欣。” 心里不由得很是激动,毕竟自己在贵妃宫中这么久,还从未与贵妃娘娘搭上话过, 宸贵妃望着孟长乐,神色浮出几分思索,“你家中,是不是还有个年岁相仿的妹妹?” 孟长乐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但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恭敬应道,“回娘娘的话,臣女小妹清月,年方十五。” 宸贵妃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旋即踌躇半刻,竟说, “本宫这里有一些上好的伤药,你晚些回府的时候带回去,赠与令妹吧。” 孟长乐回到府中的时候,绣帕都要被自己搅烂了。 “母亲!”她一见到孟夫人,就忍不住扑到她怀中,随之眼泪也落了下来。 孟夫人吓了一跳,旋即有些疑惑,“怎么了,你不是去宫里聆训了么?怎么哭了?” 孟长乐把今日之事与孟夫人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孟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不由得失笑,“那也算不得大事儿,贵妃娘娘若是喜爱清月,那也是看在你的面子。” 才不是呢! 孟长乐心中有着另一个担忧,她犹犹豫豫的开口, “母亲,我听闻宸贵妃膝下有一子,极得陛下喜爱,早些年封了昭王,眼下...眼下也不过十七八的年岁....” 她含了几分哭腔,“贵妃娘娘是不是看上了妹妹,想让妹妹做她儿媳?” 此言一出,不由得把孟夫人也吓了一跳。 贵妃儿媳?皇子正妃? 天爷啊!她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当即极快打消了孟长乐的念头,“你莫要多心,咱们家的门第,怎么可能配得上皇子.....” 可孟长乐不能不担心,她进宫数月,今日是宸贵妃第一次主动和她搭话。 一开口,竟就是问孟清月那个贱人! 若真让孟清月得了贵妃青睐,那她日后...岂不是就矮了孟清月一头? 眼见着孟长乐都快哭出来了,孟夫人环顾左右,终还是压低声音说道, “你这孩子,说了别多心你偏要多心,那昭王殿下早就有了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只待那家小姐归来,便会三媒六聘娶她为妃!” ------------ 15乔夫人探望孟清月 一席话,把孟长乐说愣了。 她吸了吸鼻子,问:“真的吗....那是哪家的小姐?”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孟夫人神秘莫测的笑,却并未再多说。 当天下午,镇国公夫人听闻孟长乐受了惊,便特意带着乔羡来孟府探望。 几人说着话,镇国公夫人忽而想到今天自己进宫时,一向高华的贵妃娘娘竟对孟家二姑娘赞美不绝,想了想,便说,“长乐,听闻你妹妹也受了伤,我去瞧瞧她。” ..... 孟长乐气都有些不顺了,却还是强撑着笑意,“好。” 乔夫人和乔羡一离开,孟长乐脸色猛的一沉,唤来了侍女, “去!给我查!孟清月坠崖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侍女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的下去了。 前有小厮引路,乔夫人带着乔羡一路行去,见得地段越来越偏僻,不由得疑惑, 小厮老老实实答,“因大小姐聆训要紧,这些时日二小姐都住着客房。” 乔夫人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让自家小姐住客房,这是什么规矩? 乔夫人进屋的时候,孟清月兴头已好了许多,此刻正在与翠儿说笑。 主仆两人聊到高兴处,翠儿笑得在榻上打滚。 乔夫人见状,轻轻咳了一声,翠儿立身站起,恭恭敬敬俯身行礼。 孟清月也从床上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乔夫人便面色不善的开了口,“二小姐,主仆地位有别,你与丫鬟这般亲厚,岂非惹人非议?” 孟清月的神色淡了。 她“嗯”了一声,“多谢伯母教诲。” 乔夫人自然瞧得出孟清月的不耐,眉头蹙的更紧了,随即目光落到她苍白的脸色上,才记起了自己今日是来探病的,“听说你坠崖受伤,身子可好些了吗?” 孟清月颔首,“多谢伯母记挂,我好多了。” 客气,疏离,冷淡,半分也没有长乐平日对自己的温顺与贴心。 乔夫人心中有了比较,心下愈发不耐,只是在接触到孟清月的目光时,才微微一顿。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这孩子。 容貌倒是出挑,神色温顺静默,只是眉宇间却有股化不开的戾气。 这厢,乔羡百无聊赖的坐在榻上,一进屋就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他不经意眼一瞟,发现书架上赫然是一本《律法录》。 他的眼睛亮了,“清月妹妹,你平常也爱看《律法录么》?” 听乔羡叫的这么亲切,孟清月有些不习惯,点了点头:“嗯。” 乔羡却愈发惊喜起来,他素日便是个心大的,孟清月伤了她的鹦鹉,他便讨厌她。孟清月喜欢他也喜欢的《律法录》,他便自然而然待见起她来。 “能不能借我看两天?”他眼巴巴的看着孟清月。 “可以。” 孟清月没忘记,前日孟行舟毫不犹豫就要放弃她的时候,正是乔羡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乔羡闻言果然更欢喜了,捧着《律法录》爱不释手。 “多谢妹妹割爱,下次来孟府我就还给你。” 消息传到孟长乐处的时候,她惊得整个人都从榻上站了起来, “世子当真是这么说的!?” 小侍女紧紧低着头,不敢看孟长乐的脸色,“是的,而且世子还说他下次来,要好好与二小姐谈一谈这本《律法录》......” 孟长乐颓然的坐下,目光在狠厉中一寸一寸变得清明。 孟清月还真是好手段,阿羡不过去了她屋里一次,就能把人勾成这样。 她终于彻底坐不住了。 乔家人一走,她便去了孟清月所在的客房。 “妹妹好雅致,都伤成这样了,还有闲心看什么《律法录》呢。” 孟长乐一开口,孟清月就知道她是因何而来了。 不由得叹气,这孟家人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孟长乐自顾自坐在了榻上,见孟清月还在服药,笑,“说起来,妹妹也真是命途多舛呢,只是我也没想到——世子和阿兄竟都毫不犹豫选择救我而抛弃你,妹妹,可当真是委屈你了。” 翠儿在一旁眼睛都气红了。 孟清月拉一拉她的衣袖,旋即看着孟长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 “不委屈。” 见孟清月如此乖觉,孟长乐倒是满意,而后阴森森开口, “妹妹,我奉劝你一句,乔家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若你再敢打阿羡的主意——” 话音未落,便被孟清月打断,她看着孟长乐,神色是深深的疑惑, 她委实是不解,想在今日问个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你们都如此铁了心觉得我对乔羡心思不轨?” 究竟是为什么,孟长乐和孟行舟都不约而同的这样揣测于她? 可她明明,连句正儿八经的话都没跟乔羡说过。 孟长乐又何必如此坚决的把自己视作心腹大患? 见她神色是真切的不解,孟长乐古怪的笑了笑,“谁知道呢,有些人连那等龌龊的事都做得出来,现下又焉知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这话说得愈发莫名其妙了。 她做了什么龌龊事儿了? ------------ 16眼不见为净 见孟清月不理会自己,孟长乐厉声冷笑,疾步上前,“啪”的一声打落孟清月的药盏。 滚烫的汤汁溅在孟清月的手背上,被褥上,激起细细密密的灼热,滴水成冰的时节下热意很快冷却,随即焊在棉质的被褥上,隐隐散出难闻的苦味儿。 孟清月端坐在床上,依旧平静,看着眼前盛气凌人的孟长乐,忽然就笑了, “孟长乐,看你如今的模样,还真是半点也寻不见三年前的影子了。” 还记得三年前孟长乐刚回府,那样小鹿般无措的目光,见人就低头,见人就胆怯,见人就下跪,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受气包。 那时候孟清月被父母阿兄娇养着长大,见着这位素未谋面的真千金,心中五味杂陈,却还是按规矩上前,唤了她一声,“长乐.....” 却不想当时的孟长乐便猛的往后踉跄几步,就地蹲下身来,双手捂着头,“别打我,别打我.....” 父母兄长当即就流下了眼泪。 再然后,看向孟清月的神色也不善起来,“长乐才回来,你不许针对她!” 一群人簇拥着孟长乐离去,唯有孟清月在原地茫然,她方才明明什么也没做啊。 却就这么,被堂而皇之打上了针对孟长乐的标签。 而当时的孟清月并不知道,之后整整三年,日日如此。 用膳的时候她碰巧坐在孟长乐身边,孟长乐便会立马弹起,躬身道歉,“都是我不好,清月你先坐。” 有一次两人看上了同一匹料子,孟清月还没说话呢,孟长乐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清月,我不知道你也喜欢这匹,我不是故意跟你抢的,求你原谅我.....”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太多,太密,几乎隔一日就会在府中上演。 是以,孟家人防孟清月就如防豺狼虎豹一般,生怕一个不留心,心肝儿孟长乐就被她欺负了去。 可,孟清月何曾欺负过孟长乐? 她只能日复一日的沉默下去,整日里看着孟长乐费劲儿耍宝,让孟家人的心一点一点,最后终是彻底偏向了她。 孟清月嘴角讥讽,看着眼前珠翠华丽的孟长乐,笑, “若母亲与阿兄知晓你现下是这般模样,三年前便也不必日夜担忧,怕你性子过**卑柔顺,被人欺负了。” 无视孟清月话中讥嘲,孟长乐“呵呵”一笑,“三年前你是孟府的掌上明珠,我却初来乍到没有立足之地,自然要夹起尾巴做人,才能博得母兄怜悯,只是现在么.....” 她轻蔑的看了孟清月一眼,目光高傲如睥睨一只蝼蚁, “现在.....孟清月....你拿什么和我争?你自己放眼侯府整个侯府,可有一人是真心待你么?” 孟清月双手紧紧攥着锦被,被这话戳得心脏都钝痛起来, 原来连孟长乐都知道,侯府早就没人真心待她了。 所以她那一群所谓的父母,兄长,到底都在自欺欺人些什么? 见孟清月的神色苍白下来,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孟长乐得意一笑,正要再次开口,忽然听见外间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她心念一动,而后动作极快的俯身跪下, 孟清月原本还沉浸在悲切之中,见状不由得怔愣,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孟长乐就已然哀泣出声, “妹妹,就算你再怎么厌恶我,却也不能这样怨恨阿兄!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阿兄,你怎能如此污蔑他?” 孟长乐的声线本就偏软,此刻这般哀哀切切,梨花带雨的模样,真是把人的心都看化了。 “你又是在整哪一出.....”孟清月蹙着眉,话音未落,屏风后便冲出一个人影。 “长乐!”孟行舟心疼的扶起孟长乐,而后转过头,望着孟清月目眦欲裂,“你有完没完!长乐都这样做小伏低了,你就一定要处处针对她吗!” 没错,就是这样。 孟清月盯着孟行舟一张一合的嘴唇,心里如是想着,这三年来每一次都是这样。 接下来,孟长乐就会持续煽风点火,把孟行舟的火激到最盛。 再然后,不出意外的话他就该动手了,就算不动手,应该也会罚她跪祠堂或是跪抄经书。 对于三年来这兄妹二人乐此不疲的套路,孟清月已经相当有经验了。 果然,下一秒,孟长乐嘴巴一撇,眼泪就落了下来:“阿兄别怪妹妹,她见我嫁了世子,难免心有不平....说到底,还是我们做兄姊的考虑不周到。” “阿兄,我们为清月寻一桩亲事吧?这样她心里好受些,便也不会来处处找我的茬了....”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孟清月还疑惑孟长乐怎么转了性。 及至把话听完,她才明白过来,皱眉,“孟长乐,你到底有完没完,我连乔羡的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过,不是全天下女子都把你家男人当个宝!” 孟长乐哭得更大声了,靠在孟行舟怀中抽抽搭搭,“阿兄,你瞧她口口声声男人男人的,姑娘家这样不知羞,可不摆明了就是恨嫁么!” 见孟长乐如此哀切的模样,孟行舟原先准备拒绝的话如鲠在喉,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忍心见宠爱的妹妹如此伤心? 可....若是真给孟清月寻了亲事.... 他心乱如麻,一转头,却见得孟清月桀骜着语气,“寻亲就寻亲,若真能打消了孟大小姐的日夜疑虑,倒也是孟公子的功德一桩!” 孟长乐闻言猛的一喜。 她拉一拉孟行舟的衣袖,楚楚可怜:“阿兄,清月她答应了....” 孟行舟的脸色微微一白。 孟长乐继续火上浇油,“阿兄,妹妹都说了她想嫁人....你身为兄长,再舍不得也不能误了妹妹亲事.....” 孟行舟长舒一口气,正要说话,便被孟清月冷笑着打断, “他舍不得我?那你还真是多心了,只怕我的好兄长巴不得我早些嫁出去,眼不见为净呢!” ------------ 17要我嫁哪一个? 孟行舟对孟清月彻底失望透顶。 再加上孟长乐的煽风点火,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罢了,既然她不知好歹不知死活想嫁人,那他就成全她! 翌日一早,孟府便接连来了几名男子, 孟夫人原本还不解,直至听孟长乐说了内情,她沉默下来,思量片刻,到底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一上午,孟府便来来往往了四名男子。 名义上是来拜访孟家公子,实则人人都知道,这是来与孟清月相看的。 因此午膳时分,众人围桌而坐,孟夫人迫不及待的问道,“清月,今日来的那些公子,你可有中意的么?” 就连淮南侯也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只等着孟清月羞答答开口,说她今日看上了哪家的公子。 “没有。”孟清月答得干脆。 孟夫人噎了噎,又问,“那...有好感的呢?” “没有。” ......孟夫人与淮南侯对望一眼,颇有些欲言又止,淮南侯却是没有那样好的脾气,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 “清月,给你说亲事,是我与你母亲都答允了的,还有你兄长亲自为你把关,可你如今这般作态,是做给谁看?” 孟清月放下了筷箸,有些无奈。 孟夫人忙打起圆场,“先吃饭,先吃饭,别的事儿等会再说....” 可淮南侯显然是不悦到了极点,再次开口,语气也有了几分严厉,“清月,我虽不知你亲生父母是谁,但孟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的亲事还是做得了主的。” 孟夫人扯着丈夫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 满桌子的人都在,如此这般,岂不是叫清月没脸面? 可压抑在淮南侯心中许久的话,此刻却是不吐不快,“就算你自觉不是孟家亲女,因而不愿与我们亲近,可你母亲,你阿兄都是真心待你,难道你真就如此冷心冷肺吗?” “你阿兄辛辛苦苦为你寻的郎婿,你究竟又是哪里看不上?难道是非要与你姐姐那样,嫁了高门贵婿才是好?” “我再说得直接一些,你姐姐是侯府的亲生血脉,可你呢?清月,你一个无父无母的野孩子,难道还想进宫嫁皇子不成?” 孟夫人急得不行,只觉得丈夫说的话也太难听了些! 又怕清月心存芥蒂,于是急急便要与她解释, 孟长乐却是拉过母亲的手,“父亲说的没错,我们全家人都对妹妹这样上心,可她是怎么对我们的?母亲,你莫要再惯着妹妹了。” 孟夫人急了,“你这孩子,你妹妹还小,她懂什么....” 见着丈夫和大女儿一条心,她无奈,只得去一个劲儿的推孟行舟,“行舟,快去劝劝你父亲和你妹妹,让他们别吵了!” 可是极其意外的,一向总冲在最前的孟行舟此刻却一言不发,即使被孟夫人重重推着,也只是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地。 似是,在心虚。 淮南侯却是失了耐心。 他的眉头都拧成了一团,望着孟清月,冷冷开口, “你已经到了及笄年岁,迟早有一天要嫁出去,若是你对我们的安排不满意,大可以回你的亲生父母家,我绝不拦着你! 可你既然在我孟家一天,便由不得你任性!” 孟清月长长一阵叹息,心里不由得想,又来了。 又来了,这三年来每一次她与孟长乐起争执,淮南侯便只有这一句话, “你若不满意,大可回到你的亲生父母身边去。” 可,谁人不知道,她孟清月是被侯府一家收养的,根本没有亲生父母? 他们这么说,无非是笃定自己除了侯府之外,再也无处可去。 于是从前每每此话一出,她便惊惶的认错,生怕自己真的被赶了出去。 可整整三年,便是泥人也有了几分气性,孟清月止不住的抽痛,心里忽然就在想,若自己的亲生父母还在,那该多好啊! 就算他们是布衣平民,就算与他们在一起食不果腹,但起码,不必时刻仰人鼻息,看人眼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孟夫人看着女儿被丈夫骂成这样,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和稀泥不成,于是拉过孟清月的手,催促道:“清月,你快答应你父亲啊!就说你愿意嫁,快呀!” 她只想快些让场面和平下来,可,孟清月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母亲,你还没看出来吗!”一向在父母面前温温柔柔的孟长乐,此刻冷笑着开了口,“妹妹她心比天高,看不上阿兄为她找的夫婿呢!” 孟夫人顿了顿,旋即还是迟疑的,失望的,放下了女儿的手。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 难道他们身为父母,还会害自己的女儿不成? 还有她兄长,听说要给清月寻亲,非得坚持着由自己来找人家,就是怕委屈了清月毫分。 他们孟家人一个个都这样真心诚意的待她,她到底在倔强些什么,委屈些什么呢? 孟夫人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一句“养不熟的白眼狼”。 无论怎么对她好,都是没用的。 眼见着孟家四人都紧紧盯着自己,眼中或是怒气,或是失望,或是心虚,或是得意,一个个豺狼虎豹般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 孟清月忽然就生出几分疲惫。 她反问了一句,“辛辛苦苦为我寻的郎婿?” 她的神色莫名无奈起来,随即唇角讥诮扬起,一字一句,轻轻缓缓,嗓音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今日一共来了四名男子,只是不知父亲与母亲口中‘辛苦寻来的好郎婿’是指那个跛了腿,走路都要人扶的呢?还是指那个年岁比你还大,我叫祖父都使得的的呢?亦或是那个张口就说上一任妻子是被他活活打死的,预计塞我去做填房呢?还是最后一个已有妻室儿女,连妾室都纳了十三房,让我过去做第十四房姨太太呢?” 她一字一句的说完,而后在几人目瞪口呆的眼神下,讥嘲一笑, “所以,父亲的意思是,让我答应哪一个?” ------------ 18这次真相到好的了? ..... 淮南侯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即狠狠瞪了孟行舟一眼。 让他给清月找夫君,他找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就算不为着清月,这竖子难道连也侯府门楣也不顾及了么! 孟行舟抿抿唇,自知心虚,不发一言。 孟夫人哭着推搡了儿子一把,“你妹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就算再不上心,也不能这样委屈她!” 见孟夫人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孟行舟的刻意为之美化成了“不上心”,孟清月无声叹了口气。 对于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孟家人,她已是无言可说了。 沉默的回了屋,不出一刻钟,就见孟夫人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清月.....”孟夫人的脸色讪讪,小心翼翼望着女儿,似是生怕她不高兴。 孟清月到现在,仍是做不到对母亲冷言相待的。 只是到底还是生了几分嫌隙,她侧了侧身子,示意母亲进屋说话,神色却始终是淡漠着的。 孟夫人自知理亏,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旋即摩挲着女儿的手,叹息道:“我方才骂过你阿兄了,他也真是,唉,这孩子自从长乐回来,委实是变了许多.....” 孟夫人说着,顿了顿,没来由的想起当日坠崖一事,行舟亦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救长乐。 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也难怪清月如今这样委屈。 于是眼下对女儿的愧疚更甚,“你阿兄心疼长乐,难免疏忽了你,你莫要难过,在为娘这里,月儿永远占头名。” 孟夫人说着,眼眶都红了几分。 这些时日这孩子的冷淡她看在眼里,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女儿,她身为人母,又哪有不心疼的? 许是感受到了孟夫人言语中的真挚,孟清月到底还是有了几分动容。 孟夫人见状,顺势把女儿拉进自己的怀抱,感受到母亲身上的温暖与柔软,孟清月终还是卸下了盔甲,喉头有了些许哽咽。 “母亲.....” 孟夫人轻轻的拍着女儿的肩,就像小时候那样,温柔而怜惜,一下一下,满是柔情。 孟清月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压抑与委屈,伏在母亲怀中哭泣出声。 被扔在乔府罚跪的胆怯,被推下湖面的慌张,坠崖时的恐惧,千万种思绪汹涌袭来,她紧紧抱着母亲,哭得不能自已。 出于天生的孺慕之情,她总是能很轻易就原谅母亲,哪怕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拥抱,似乎就能抚平这些天这样深的伤口。 这可是她的母亲啊! 从小就爱她疼她护她,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珍爱的母亲啊! 无论父兄如何待她,可母亲心里始终是有她的,她赖在母亲怀里,贪恋着这般久违的温暖,迟迟不愿起身。 孟夫人见状不由得笑了,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只是清月,你一日不嫁人,你姐姐的心就一日悬着,你若是看不上今天来的这些人,那母亲明日给你挑更好的,好不好?” 孟夫人说着,见孟清月颤抖着的肩忽然顿住, 而后便缓缓从她怀中起身,定定的看着她。 “怎么了.....” 许是孟清月的眼神过于陌生,孟夫人不由得有些心慌。 于是只得为自己找补,“清月,我也是为你好,你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孟清月的泪珠还挂在眼睫上,一开口,语气微冷, “你为了让孟长乐能安心,就要早些把我嫁出去,是么?” 孟夫人觉得这话有些别扭,本想反驳,可想了想,却竟又说不出话来。 似乎潜意识里,她就是这样想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她索性愈发做出一副正气的模样,“清月,你这话就不对了,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你这样推三阻四,岂非是忤逆?” 一旁嬷嬷听得心都飞到嗓子眼了,拼命眼色示意夫人——忤逆可是朝中重罪,怎么能这样说二小姐! 可是很显然,孟夫人并未注意到她的提醒,仍然一味地倒着苦水, “我虽没生过你,可这么多年对你视如己出,就连长乐回来了也照样还是允你住在府中,清月,人非木石,要懂得感恩才是。” 听着孟夫人苦口婆心的劝告,孟清月的脸色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原先那些尚存的侥幸与幻想,终还是在这一刻彻底幻灭。 原来....就连母亲....也早已不是她的母亲了。 心脏沉甸甸的似是连痛觉都失去了,麻木,遍体生寒的麻木, 极致的失望之下,孟清月反而释怀了几分,她看着孟夫人,说,“好。” “你别说为娘偏心,你与长乐我是手心手背一样疼.....”孟夫人原本还在絮絮叨叨着,不想孟清月竟忽然就松了口, 她反而愣了,旋即便是巨大的惊喜,“清月,你答应了?” 见孟夫人眉宇间显然易见的喜色,孟清月叹了一口气,再次“嗯”了一声, “您说的对,我早晚都得嫁人。若真能了却母亲一桩心愿,也算是做女儿的尽孝了。” 孟夫人的脸色讪讪起来,尤其是在见着女儿了然的神色时,她到底还是觉出几分难堪来。 就像是,隐秘的心思骤然被戳穿的尴尬。 一直到出了屋,她仍是沉沉叹息着的,和嬷嬷吐起苦水来,“清月这孩子,我是越来越看不透她了....唉....”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可她怎生就次次都要兴风作浪呢?我们孟家哪里对不住她?她姐姐又哪里对不起她?” 孟夫人说着,还是下定了结论,“到底隔着那层血脉亲情,清月哪里能真正体谅我们?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收养了她这个女儿!” ------------ 19谄媚 孟夫人的效率很快,眼光似乎也很准,因为翌日一早,府中便来了一个翩翩如明月般的美男子, 据说这位陈公子八岁就中了秀才,是真真正正的才貌双全,见着孟清月,亦是客气有礼的颔首,“二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孟夫人笑得褶子都出来了,把身后的孟清月往前一拉,推她到跟前, “你们聊,好好聊,你们年轻人投缘,肯定要不少体己话要说。” 这才第一次见面,能有什么体己话? 孟清月听在耳中,面上古井无波,到底还是没驳了孟夫人的面子。 只是不得不说,孟夫人这次眼光着实不错, 孟清月与这人聊了一上午,竟是意外的合拍,她说什么他必然能接上话。 一来二去,孟清月唇角倒是有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到了午膳的时候,两人便已经熟络了许多, 出于待客之道,她正要招呼他落座,陈公子却被屏风旁的白玉花樽吸引了注意,朝她摆摆手,“清月,你先坐,我马上就来。” 孟清月笑笑,便自己先坐了。 最先进来的是孟行舟,他被母亲传令务必来与“未来妹夫”一同用午膳,本就憋了一肚子气。 一进屋,又见得这般场景,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孟清月,素日府上就是这样教导你的么?客人都没坐,谁让你坐的?你懂不懂规矩?有没有教养?” 连珠炮似一番质问,直砸的孟清月脑子都懵了。 反应过来后,她飞快起身,知晓自己确有不妥之处,于是微红着脸,下意识便要解释, “我不是.....” 孟行舟冷笑一声打断,“不是什么?你与陈公子初次见面,便这般不懂礼数,是诚心要堕我侯府门风吗?” “还是你觉得你相看了夫婿,有能耐了,有出息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 孟清月从未如此尴尬过, 被劈头盖脸一通指摘,尤其今日还是当着陈公子的面,任谁都会挂不住面子。 她不指望孟行舟如别的兄长那般给她撑腰,可他怎能如此毫不顾忌下她面子? 孟清月紧紧低着头,却仍觉得一阵阵难堪上涌,就连脸颊都火辣辣的烧起来。 平心而论,孟行舟这番责问是有几分私心在其中的。 他方才还没进屋,便远远听见里面欢声笑语,那是孟清月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放松。 憋着一肚子气进来,这股火自然而然便撒在了孟清月身上。 他语气严厉,却含了隐隐的示威之意,似乎当着姓陈的面骂清月,这样就能昭示一些莫须有的主权似的。 “清月,你是我妹妹,自然也该听我的话,你自己说——今日之事我说的对是不对?” 孟清月垂头丧气,正要说话,便见得一阵旁观此事的陈公子走过来,挡在她前面, 随即淡淡一笑,开了口,“我觉得,不对。” 他望着神色骤然诧异的孟行舟,语气分毫不让,“孟公子,清月从前是你妹妹,如今却是我未婚妻子,如何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 孟行舟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就连孟清月听得那句“未婚妻子”也是蹙了蹙眉,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 毕竟陈公子是在为她撑腰,她若是在此时驳了他的话,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 这番情景,落在孟行舟眼中,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冷笑,“我竟不知我的妹妹何时成了你的未婚妻!?孟清月,才一个上午,你就与他私相授受,难道就这般急不可耐吗!” ...... 孟清月紧紧攥着双拳,告诉自己,眼下还有外人在,千万忍住一时之气。 饶是如此,望向孟行舟的视线仍旧不善起来, “陈公子本就是母亲寻来与我相看的,如何担得上你这声‘私相授受’?阿兄慎言!” 她冷冷的瞪着他,虽当着外人面还是叫着阿兄,可眼中却只剩无尽的冰凉与失望。 察觉到孟清月的情绪,陈公子轻抚她的衣袖,而后与她并肩而立,语气泠然,“公子口口声声说清月不懂礼数,那么公子眼下对我冷言相待,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 孟行舟何曾如此憋屈过。 可,见着眼前的男女比肩而站,容貌气度俱是出众,恍如一对璧人般和谐。 他忽然就觉出几分可笑来, 他们小两口和和睦睦,而自己这般狼狈不堪,究竟是为了谁?又是做给谁看? 他生平第一次生出几分挫败感来。 不是因为没吵赢陈公子,而是无论吵不吵的赢,他似乎.....都输了心。 输了孟清月的心。 离开之前,他深深望向孟清月的那一眼饱含着太多情绪,还不等孟清月看清楚那其中的千丝万缕,孟行舟就收回了目光。 转身,离去。 孟夫人和孟长乐在不远处的长廊下目睹了全程。 孟长乐挽着母亲,笑,“我就说吧,陈生是个极好的男子,待清月更是真心实意。” 孟夫人原先见孟长乐自告奋勇给清月寻亲,原本还心存了疑虑,及至眼下见到陈生这般维护清月,心也就放下去了大半, 于是颇为欣慰的拍拍长乐的手,“也难为你有心,这样念着你妹妹。” “母亲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自然该互相帮衬。” 孟长乐语气温温柔柔的,“虽说前些年清月对我有些误会,私下里总是悄悄使绊子,可女儿相信真心换真心,只要我待清月好,她总是能看见的。” 一番话,说得孟夫人心都软了。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将女儿揽进怀中,沉沉道,“若清月也有你这样懂事,为娘也不必这样操心了。” 两人一同走进正厅的时候,孟行舟已经被陈生气走了。 淮南侯今日在宫中理事,因此孟夫人和孟长乐落了座,人便算是到齐了。 桌上,陈公子殷勤的为孟家人布着菜,对孟清月尤为热络,“清月,听伯母说你爱吃鱼,来——” “这道糖醋果盘最是开胃,尝尝——” 见得陈公子一口一个清月叫得亲切,孟夫人笑得褶子都出来了,俨然是把他当成了未来女婿看待, “小陈啊,你府上有几口人?是做什么营生的?” 陈公子笑容滞了滞,目光微不可闻往孟长乐看了一眼,随即恢复一贯的温和,“也不算什么大户,比不得侯府尊贵。” 话锋一转,看着孟长乐,语气有几分钦佩:“听闻大小姐即将嫁给国公世子,乔府煊赫盛极,在下先行贺过。” ------------ 20能否劳烦清月帮我擦干净 这话说的突兀,孟清月难免觉着有些奇怪。 可见孟夫人与孟长乐似乎都没什么反应,她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于是低下头来,专心用着膳食。 只是她很快就发现,这位陈生陈公子似乎热情过了头, ——对孟长乐。 只要是孟长乐开口他必然很快接腔,若是孟长乐咳了一声他便吩咐人上茶水,哪怕孟长乐夹个菜,他都要在一旁说大小姐夹菜的姿势当真贵气,一看便是世家贵女的教养。 一来二去,孟清月终于还是嗅到了不对劲。 这俩人,是不是之前就认识? 她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了出来,孟长乐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着,“倒也算不上认识,只是略有几分交情罢了。” 陈生很快接话,依旧谄媚,“在下无福,哪里配与大小姐这样的金枝玉叶相识。” 若说孟清月之前或许存了那么几分斟酌,那么眼下,她看向陈生的脸色就有些不好了。 “陈公子......”她生硬的叫他。 不论她与他是何关系是何身份,可名义上,他都是孟夫人寻来与她相看的公子。 “好好用膳吧。”她面无表情,已然决定等用完膳,便与陈生撇开关系。 陈生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孟清月的不高兴。 摸了摸脑袋,讪讪坐下了。 孟长乐笑而不语,见着桌上的氛围僵硬起来,她淡淡开口,看向孟清月,“妹妹,你身边那道燕窝牛乳看起来不错,能否给我尝尝?” 孟清月淡淡蹙眉,“你自己不是有么?” “可我就想尝尝你的,清月,难道你的东西我便碰不得吗?” 孟长乐意有所指,笑得更是十足挑衅,针尖对麦芒般不肯相让。 孟清月有些不耐,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当真是吃顿饭都不得安生! 不过是一碗燕窝牛乳而已,她并非不能让,也没什么让不得。 可眼下,她明知孟长乐的真实意图,若再一味忍让下去便难免窝囊了。 更何况方才在孟行舟那里受了气,她心里本就不痛快着,于是冷冷开口,拒绝了, “我的就是我的,你若这么喜欢别人的东西,不如把陈公子那一碗给吃了,想必他也愿意给你。” 一席话,说的两人俱是有些尴尬。 陈生是不知为何清月莫名就动了怒,孟长乐则是冷笑着,觉得大庭广众下丢了面子。 一个来历不明的贱民之女,也敢这样对她? 孟长乐当即冷了神色,“清月,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姐姐,你如此不通礼数,爹娘素日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孟清月心里想,这俩人还不愧是亲兄妹,就连训起人来都是一模一样的。 可,这燕窝是她的就是她的,她若不想给,任何人都不能从她手中强要了过去, 饮食如此,人亦如此。 下一秒,孟清月身前一阵阴影投下, 不等她反应过来,再然后,就见那道燕窝牛乳挪了个地儿, 陈生双手捧着碗盏,恭恭敬敬递给孟长乐,笑容里竟掺了几分谄媚, “大小姐金口,清月岂有不应之理,我便代她做主,把这碗燕窝牛乳端给大小姐了!” 孟清月的双眸霎时间染上怒意,她紧紧瞪着陈生,可陈生却是笑嘻嘻回过头,“清月,你说好不好?” 他还专门冲孟清月使了个眼色。 似是想让他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算了。 可他在她这里有什么面子?孟清月一张脸紫了青,青了紫,偏偏孟长乐还在此时幸灾乐祸的笑出了声, “妹妹啊,瞧瞧,你这未来郎君都比你懂得尊重阿姊呢。” ..... 孟清月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起身,拂袖便要离去。 却被孟夫人紧紧拉住,她眼中满是恳切,就差没开口求女儿了,“清月,你这是做什么,小陈还在这,你要去哪儿?” 孟清月依然冷漠,“有姐姐在这里陪客便好,要我做什么?” 孟夫人见状,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笑着拉过她的手, “你莫要计较,我这女儿素来就是这样,在家中是任性惯了的,都是我和她父亲把她宠坏了。” 陈生本来被孟清月弄的颇有几分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闻言,忙松了一口气,接话道,“无妨,无妨,等清月以后嫁人了成家了,自然便懂事了。” “你说的有理。”孟夫人含笑, 而后不动声色的把孟清月的手笼在袖中,坚决拉她坐了下来。 人虽被强留了下来,可孟清月是决然不肯开一次口了。 她埋着头,只吃着自己跟前的菜,不与桌上的人有任何交流。 好在,似乎并无人把她的态度放在心上。 陈生一个劲与孟长乐聊得热络,尤其在孟长乐每次不经意间说起自己与乔羡即将成亲时,陈生言语中的溢美几乎不加掩饰。 “也唯有大小姐天人之姿,才配嫁进国公府这样的高门世家,要是换成清月,哪里知晓这许多讲究?” 陈生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孟清月的筷子都快被掰折了,心里却是狐疑起来,陈生为何要这样讨好孟长乐? 纵然孟家大小姐艳名在外,可陈生与她非亲非故,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不过很快,陈生就解开了她的疑惑。 孟长乐一勺一勺舀着陈生从孟清月处夺来的燕窝牛乳,吃的高贵而优雅。 陈生看在眼中,心下焦灼几分,想了想,还是斟酌着开口, “当年我父亲得蒙恩惠,在乔老国公麾下做了佐领,这些年,都仰仗了国公爷福泽庇佑.....” 孟清月的动作一滞。 随即略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完全没想到陈生与乔家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所以,他才要处处讨好着孟长乐? 陈生眼下却是丝毫顾不得孟清月的脸色,他前几日因父亲贪墨被问责一事,急得苍蝇般乱转,眼下好不容易借着二小姐,攀上了大小姐这根高枝,他自然要把握机会。 这边,孟清月的神色已然彻底冷了下来,陈生却是眼巴巴看着孟长乐,想等她松口, 孟长乐笑而不答,依然仪态万千吃着燕窝牛乳, 忽的,从碗中飞出一滴白色牛乳,轻轻溅落在裙角,孟长乐眉头皱了皱。 一抬头,见陈生还一脸期盼的看着自己。 孟长乐眼睛转了转,随即意味深长一笑,“这条裙子我极其珍爱,弄脏了委实可惜,不知.....能不能劳烦清月帮我擦擦?” 牛乳溅落的地方,是孟长乐的裙角,已近脚踝之处。 换句话说,孟清月需要蹲在地上,卑微捧起她的裙子,才能擦拭干净。 一时间,桌上的气氛似乎都凝固了几分。 ------------ 21闹崩 若说孟清月之前还是不悦,那么此刻,她便是顿觉荒谬了。 她明明都已经松了口,相看便相看吧,她退步便是了。 可孟家母子,先先后后都是给自己找的些什么人相看? 还是说在他们眼里,自己就只配嫁给这样的人? 不论这陈生究竟是谁找来的,可她就不信孟夫人丝毫不知内情。 在母亲心中,她到底算什么? 眼睛酸酸的胀痛,她总是下意识为疼爱自己多年的母亲找借口,可是这一次,她却似乎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眼见着孟清月不说话,陈生皱眉,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她, “清月,你杵在这里做什么?大小姐还等着呢!” 孟清月抬头,见着笑里藏刀的孟长乐,还有一旁....沉默得近乎心虚的孟夫人。 她的眼眸深深被刺痛,再一开口,语气只余无尽的冷漠, “陈公子,这是我家,至于我做与不做什么,想必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她是彻底不想再顾及什么待客之道了,当即语气微冷,面带讽刺。 陈生不由得有些下不来台。 孟夫人想了想,原本准备说什么,可斟酌一番,便也还是住了口。 陈生愈发无措,可眼见着孟清月僵硬的坐在原地,纹丝不动,显然是绝不可能去帮孟长乐擦裙角。 他心一横,眼一闭,念着父亲的仕途要紧, 于是干脆自己蹲下身来,拿了帕子,捧着孟长乐的裙角擦拭, “大小姐莫要见怪,清月不懂事,我替她给大小姐赔罪.....” 八尺男儿,跪在地上卑微至此,这人还有可能是孟清月未来的夫婿。 孟长乐的虚荣心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心中暗念着国公府少夫人的名头果然好用,愈发笃定一定要紧紧攀住阿羡,绝不能让这桩婚事落空。 于是面上愈发开怀的笑着,不得不说,陈生这般捧高踩低之行,极大取悦了孟长乐。 她轻飘飘瞟了陈生一眼,随即施恩般开了口,“倒是挺有眼力见儿的,回头我与阿羡说,让他升你爹的官。” “多谢大小姐!多谢大小姐!”陈生大喜过望。 随即如释重负的坐下,一转头,却见孟清月的脸色黑如锅底,俨然是极其不满。 孟长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 “清月,也亏得你这未婚夫拿得下身段,他仕途坦荡,以后你嫁进去做夫人,自然也是能沾光的。” 孟夫人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般,连忙接话, “此话不错,小陈是镇国公的麾下,清月,等你以后嫁进陈家,你姐姐还能多多提携帮衬着你们,岂不是美事一桩?” 孟长乐意味深长的笑,刻意咬重了音,“我自然是要多帮衬些妹妹妹夫的。” 陈生喜上眉梢,连忙接话,“等清月进了门,我们定会一起尊重大小姐,未来的少夫人!” 眼见着这几人旁若无人的交谈,俨然就是把自己的亲事定下了,孟清月的神色愈发冷了些。 “我何时说过我要嫁给他?” 此言一出,孟夫人和孟长乐的眉头都狠狠一皱,尤其是孟长乐,当即就不高兴了, “清月,客人还在这呢,你说的是什么话?” 这是想趁着陈生在,想尽快把此事敲定下来,这样自己便再无反口的余地了。 孟清月心里明镜似的,于是一直到午膳罢,陈生离去的时候,她仍旧是那样模棱两可的态度, “陈公子先请回吧,此事容后再议。” 陈生自然瞧出了孟清月的不乐意,面子不由得有些挂不住, 于是嘟囔一声,“人家娘子都是张罗着帮衬自己夫君,二小姐倒好,方才席间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一碗燕窝而已,让了便让了,你就那么缺一口吃的? 还有大小姐的裙角,你帮忙擦了又能怎样,难道还能掉块肉不成?” 送走了陈生,孟清月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过。 偏偏孟夫人还期期艾艾上前,“清月,你看陈生怎么样?” 孟清月似笑非笑,“母亲觉得他怎么样?” 孟夫人愣了愣,而后笑道,“陈生相貌好,人也懂规矩,懂尊卑礼仪,我看着是个好孩子。” 懂尊卑礼仪? 孟清月几乎快要笑出来了。 孟夫人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可孟清月就是梗着脖子回绝,“不嫁!” 孟夫人噎了噎,有些不高兴了,“昨日你阿兄找了那些人,你看不上便也罢了,可今日陈生又是哪里配不上你?” “清月,做人要知足常乐,难道你还真想进宫嫁皇子不成?” 孟清月听在耳中,却是心念一动。 下一秒,双唇微合,轻轻说道,“母亲,不是我不愿嫁陈生,而是女儿已有意中人。” 门外台阶上,一只正要踏进的脚微微一滞,随即手中紧紧攥着的一个瓷娃娃被捏的险些变了形。 孟夫人狐疑,“什么意中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清月,你莫要为了推拒这门婚事,就随便编出个什么意中人来!” 孟清月万般无奈,却也不得不努力做出一副娇羞模样, “母亲,那日我坠崖昏迷,偶然与他结识....那天便是他救了我.....” 话音未落,门外便大步走进来一个人影,含了淡淡的怒气, 孟行舟铁青着一张脸,给孟夫人请了安,而后回转身,对着孟清月便斥了一句, “孟清月,你又在此处瞎说什么?就你这副德行,有谁看得上你?” 孟清月不知道他好端端的又是在发什么无名火, 于是耐着性子,说道,“我没瞎说,那天晚上我一夜未归,就是.....” “砰”的一声,清脆一阵声响,孟行舟手中重重掷出一个什么东西, 力道之大,声音之响,孟清月还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便成了满地的碎片, 于是顿时也被激出了几分气性,“孟行舟,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你要这样针对我?” “先前陈生在这里,你对他不满意,好,现下我不嫁他了,我喜欢上别人了,你还是不满意,孟行舟,你到底想怎么样!?” ------------ 22不如你娶了清月? 孟行舟盯着孟清月一张一合的双唇,双拳紧紧攥在袖中, 尤其听见那句“喜欢上别人了”之后,他胸中那股无名火越演越烈,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怎么能喜欢上别人? 这么多年,他待她珍若明珠,几乎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处处以她为重,以她为先。 她却喜欢上了别人?她怎么能喜欢上别人? 孟行舟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那一堆瓷碎片上, 原本怒火上涌的眼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 铺天盖地袭来的无力与失落,似乎做什么都没用,付出再多也入不得她的眼, 明明自己这几天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集市,只为找到一模一样的瓷娃娃, 明明自己欢喜的跑来想送给她,可一进屋,听见的却是“女儿已有意中人。” 那他呢?他究竟算什么? 自嘲,叹息,讽刺,无奈,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再一抬眼,他眸中是死寂的冰凉, “真是孟家惯着你了!来人,把二小姐关进柴房!” “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去看她!”孟夫人自然是犹犹豫豫的上前劝阻,“行舟,你妹妹身子还没好全.....” 实则她心里却是隐隐担忧,因为清月说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 那日公主亲自把人送回来,她原本就有些狐疑,若真是孟清月因此结识了什么贵人,那...便也顺理成章了。 可孟行舟梗着脖子,坚持认为孟清月是在扯谎, “公主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就算公主纡尊降贵送她回来,她还真把自己当碟子菜了?” 在孟行舟的坚持之下,孟清月就这么被关了柴房, 其实孟夫人原本是可以拦下的,却因孟长乐一句,“若清月再不答应嫁人,叫女儿该如何自处”便无奈的应了下来。 罢了,关就关吧,总之关上三天,清月松了口便也是了。 夜里,淮南侯回了府,听说此事之后并无什么反应。 “亲疏有别,既然行舟和长乐是一条心,咱们自然该向着亲生儿女。” 孟清月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命犯太岁。 不然为什么,她这几个月以来,几乎就没过过安生日子? 柴房的夜,冻得要命,她紧紧蜷缩着身子,却还是觉得一阵一阵的寒意上涌。 冻得昏昏沉沉,饥寒交迫之际,也有小厮来询问过,“二小姐,老爷问你到底嫁不嫁?” 孟清月用尽全身气力,狠狠把墙边的木桶朝人砸了过去,“不嫁!” 正厅里,淮南侯一家俱是愁眉不展。 孟夫人先是叹了口气,“唉,这孩子....委实是太倔了些,都是我们这些年太惯着她了。” 说着,又想起女儿现下还在柴房里受着冻,于是眼眶不由得更是红了几分。 “她就算答应嫁给陈生,又能怎样呢?以后她姐姐能为她夫家保驾护航,这样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孟夫人言语中是深深的失望,只觉得是自己教女无方,如今才惹得一家人都为此烦心。 淮南侯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一转头,见着一直出神着的孟行舟,“行舟,你妹妹素来与你感情好,不如你去劝劝她?” 孟行舟缓缓抬起头,眼中还有来不及收回的茫然,“劝她什么?” “自然是劝她嫁给陈生。” 淮南侯皱皱眉,觉得这兄妹两人最近都古怪得很,“清月是必须要嫁人的,眼下陈生便是她最好的选择,她不嫁陈生,还能嫁谁?” 还能嫁谁? 孟行舟口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脑中杂乱思绪让他已然彻底失了章法,夜幕渐沉,他失魂落魄的回屋,却被身后淡淡的嗓音叫住, “阿兄。” 孟行舟回过头,见是孟长乐。 女子柔婉的声线掺了分清冷,她看着他,忽然便开口,“阿兄,你想不想娶了清月?” ..... 孟行舟震惊的看着她。 孟长乐恍然未觉,只一步一步走近,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嗓音,轻轻开口,说道, “清月的心牵在阿羡身上,我始终是难以安心,可她偏偏又眼高于顶,竟连模样清俊的陈生都不放在眼中。” “我想着,阿兄你才貌双全,文武皆通,若你娶了清月,也不算辱没了他。” 孟行舟愣愣的听着,起先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察觉,不免有些慌乱。 及至听得孟长乐说完,他才松下一口气来。 还好还好,长乐只是因着自己不放心的缘故,病急乱投医,这才想到了自己罢了。 于是摸摸她的头,笑:“傻话,清月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娶她?” 孟长乐却是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期待与动摇。 于是意味深长一笑,旋即再次开口, “反正清月也不是我们亲妹妹,没有那层血缘亲情的束缚,你们男未婚女未嫁,又有何娶不得?” 孟长乐的背影渐渐消弭在夜色中,孟行舟仍然盯着她离开的方向,眼中波涛汹涌。 娶清月? 他原先连想都未曾想过。 明明是午夜梦回萦绕于心的念头,明明是日思夜想可望不可即的意中人。 可,他却始终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只觉得自己龌龊至极,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甚至就连见到清月,他都能想起自己的不堪来,于是只能冷着脸,待她不假辞色,待她冷血无情。 似乎这样就能骗过自己,他并不是那等兄妹阋墙的**之人。 可今晚孟长乐的一席话,却是句句都戳在了他的心上。 是啊,他与她又不是亲生兄妹,他需要顾及什么? 他们男未婚女未嫁,他有何娶不得? 与其让一个见利忘义的陈生做清月的夫婿,那....那他孟行舟为何就做不得? 眼中渐渐坚定,原本郁结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心情愉悦了几分,抬头,望着漫天星辰,明亮而柔和。 “二小姐,这是公子派人送来的膳食,他还让人带了话,说一定会救你出去,叫你放心。” 孟清月接过食盒的时候,饿的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 23 听说是孟行舟让人送饭来的,她心里并无甚反应。 她从来都不是那等面子大过天,因为赌气就绝食折磨自己的人,于是当下接过饭盒,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日子已经够苦了,何苦帮着别人来糟蹋自己。饭送都送来了,不吃白不吃。 腹中有了食物,身子也渐觉暖和了些,孟清月蜷在墙角,盯着窗户缝透出来的那一点亮光,心中浮出莫名的悲哀来。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另一边,觥筹交错,空气里都弥漫着淡淡的醇香酒气。 酒过三巡,孟行舟有了些醉意,推推身边的乔羡, “乔兄,你就要娶我妹妹了,高兴不高兴?” 今日几个世家子弟凑在一起寻欢作乐,乔羡便喊了即将成为自己大舅子的孟行舟作陪。 闻言,瞥了孟行舟一眼,“都是父母之命罢了,谈不上什么高兴不高兴的。” 不过是孟长乐长得漂亮,人也还算温柔,他娶了便娶了,仅此而已。 孟行舟无谓的笑笑,并不计较乔羡对自己妹妹的态度, 反而是幽幽叹了一口气,语气竟有几分羡慕, “父母之命.....我到底是没有乔兄这样的好福气......” 乔羡蹙了蹙眉,觉得今日的孟行舟似乎有些古怪,又见他满脸通红,估计是喝醉了。 正要唤人送一碗醒酒汤来,下一秒,孟行舟忽然紧紧攥住他的胳膊,眸中竟有股莫名的哀伤, “乔兄,我有一事不解,还想请乔兄赐教。” 乔羡并没放在心上,摆了摆手,“你说。” “若爹娘不答应你与心上人的亲事,你会如何?” ...... 乔羡颇为古怪的看了孟行舟一眼,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有喜欢的姑娘了?” “嗯。”孟行舟却承认得颇为痛快。 乔羡诧异的挑了挑眉,问,“谁?” 孟行舟不说话了,脑中挥之不去那抹娇俏的身影,似蹙非蹙,宜喜宜嗔,只肖站在那里,便是旁人及不上的风华模样。 他忽然就笑了,就连自己也没注意到的温柔神色,“若我有朝一日能娶她为妇,到时候再告知乔兄。” 乔羡什么时候见过孟行舟这样认真的模样,当下也正襟危坐起来,给好兄弟出起了主意。 “倘若要伯父伯母同意你与她在一起,其实也不算什么难事儿。” 孟行舟眼睛亮了,“请乔兄赐教!” 乔羡往周围瞅了瞅,见四下无人,示意他附耳过去,悄悄说了几句话。 孟行舟的嘴巴可以塞下两个鸡蛋。 他震惊的看着乔羡,“这...这个办法是不是....太....太荒谬了些.....” “你就说有没有用吧!”乔羡笑眯眯看着他。 孟行舟沉默了,平心而论,乔羡出的这个主意虽然荒唐,但的的确确.....是个好主意。 “我知道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下一寸一寸变得坚定。 量小非君子。 无毒不丈夫。 是夜,孟长乐从宫里聆训回来,满身疲惫的坐着轿子回府,远远的,便见得前方两抹身影。 她仔细看了看,其中一个竟是孟行舟。 她喊了他一声“阿兄”,下一秒,孟行舟竟触电般往墙面紧靠,似是生怕被人发现似的。 孟长乐心下狐疑,于是第二日,还特意去找了孟夫人询问。 她去的时候,正逢御史夫人来找孟夫人说话,于是她只好按捺住满腔疑惑,在一旁坐下。 “唉。”那位珠光宝气的御史夫人叹口气,说道,“我儿子现在是越来越不叫人省心了,你猜怎么着....昨天竟被我和他爹撞见,他偷偷去青楼!” 孟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直抿口水,“果真有这样的事情?” 世家子弟纨绔些便也罢了,可青楼楚馆却是万万碰不到的。 这位御史夫人委实是家门不幸。 两人又足足聊了大半个时辰,终于送走了御史夫人,孟长乐这才急急开口, “母亲,阿兄这些时日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孟夫人原想说没事,可是细细一想,发现这几日行舟似乎都没怎么回过府。 陡然间又想到方才御史夫人的话,心下不由得一个激灵, 于是急急便唤来孟行舟身边的小厮石头,“公子这几日有什么异常吗?” 石头对自家主子的行踪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正因如此,他愈发心虚起来,紧紧低着头,“没有....什么异常都没有.....” 孟夫人和孟长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意味深长。 于是石头一走,孟夫人就沉下了神色,“来人!” 孟行舟今日照常出门,如以往一般迈过石街小巷,可每次一拐弯的时候,余光似乎总能瞥见一抹影子。 他心下有了思量。 而后唇角轻轻勾起,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 七拐八拐,孟夫人派来跟踪孟行舟的小厮累得气喘吁吁,忽然间,却见公子的脚步似乎慢了些, 就像是在刻意等着他一样。 小厮未做他想,只一鼓作气的继续跟着,他记着夫人的嘱咐,今日一定要搞清楚公子这些天到底去了哪! 又拐了几个胡同巷子,前方匆匆行走的身影终于顿住了脚步。 四下看了看,而后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只留外头的小厮在原地茫然,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当即震惊的死死捂住了嘴巴。 公子他..... 他竟然.... 小厮生平从未受过如此的震撼,足足在原地愣了一一刻钟,这才如梦初醒般掉转身,飞奔了回去。 意外得知这样惊天的秘密,小厮几乎是连滚带爬,一溜烟跑回了孟府。 一见到孟夫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嗓音含着哭腔, “夫人,不好了!” 淮南侯此刻也回了府,与妻女正在说笑,见小厮这样飞扑进来,不由得不悦,“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下一秒,小厮凄厉的声音响彻,惊呆了屋里的每个人。 “公子他!好男风!” ------------ 24 在孟家三人震惊的目光下,小厮飞快的把今日所见所闻讲了一遍。 末了,胆战心惊的补了一句,“奴才看得真真的,公子一进去,马上就有一名小倌儿凑过去.....那模样...真是比咱们公子生得还俊.....” 眼见着爹娘都快要昏过去了,孟长乐连忙低低呵斥了一句, “住嘴,谁让你说得这样详细了!” 小厮连忙噤了声,这厢,淮南侯夫妇却是搀扶着双双踉跄,脚步虚浮,亏得身后的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两位老人家。 “侯爷节哀,夫人节哀.....” 孟夫人似乎这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失焦的双眼慢慢凝聚,似是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往椅子上一坐,便崩不住痛哭出声, “造孽啊!造孽啊!我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儿子啊.....” 淮南侯到底见多识广些,可此刻却也是实然的不可置信,他的面色青了紫,紫了青,半晌,才低低吐出一句, “来人,把这孽障给我带回来!” 不出半个时辰,孟行舟就被客客气气“请”回了孟府。 当得知孟行舟被几名小厮寻到楚馆之时,怀里搂着一个俊俏小生,大腿上还坐了一个白净男倌儿。 淮南侯当即便大怒,信手掷落一个花瓶,“孽障,你还敢回来!” 孟行舟刚进屋,迎面一个花瓶飞过来,他侧了侧身子,躲开了。 而后踌躇着走上前,“给父亲请安,给母亲请安。” 又是一个花瓶砸过去,“请安?有你这么个逆子,我和你母亲如何能安!” 孟夫人早已哭成了泪人儿,眼下见着自己的儿郎长身玉立,如松如翠的模样,更是死活也想不通他究竟是何时长歪的。 当即哭着扑向孟行舟,拉着他的衣袖扯着他的胳膊,“儿啊,你快告诉娘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母亲,这就是真的。” 孟行舟简简单单一句话,霎时间又点燃了正厅的怒气,孟夫人被气得几欲昏厥,颤着手指向他,“你是存心气死你老子娘吗!孽障....孽障.....我生你不如生个王八...” 孟长乐也快急死了,她怎么也想不出阿兄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于是一个劲推搡着他,“阿兄,你快告诉爹娘,就说你以后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 孟行舟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随即回转身,看着淮南侯夫妇,嗓音不大不小,却如平地起了惊雷,“父亲,母亲,我与双双情投意合,我要替他赎身!把他接来孟府同住!” “咚”的一声,孟夫人直直栽倒在地。 淮南侯好些,却也瘫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正厅里顿时忙作一团,又是请大夫,又是给孟夫人掐人中,好半晌,孟夫人悠悠醒转过来,忆起方才的事情,顿时又是一阵哭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 她原先还可怜御史夫人不成器的儿子流连花丛,却没想到自家儿子竟然更甚三分。 人家去的好歹还是青楼,可...可行舟去的....那叫什么地方! 孟夫人这样想着,便也这样哭喊了出来,孟行舟心念一动,问,“母亲,你的意思是,我去青楼便使得了?” 孟夫人一愣,原想说青楼同样也是去不得的!可转念一想,行舟都堕落成了这般模样,若能把他掰正,去青楼又有什么要紧? 总比去楚馆找牛郎强吧! 于是一咬牙,干脆说道,“你若真能戒掉你这...你这怪癖....哪怕是带回来一个青楼女子,我都允她进门!” 果然如此。 孟行舟如释重负的笑了。 当初乔兄告诉他,如果要让对方答应自己开窗,那么就要先把屋子拆了的时候,他原本还有些犹疑, 现在看来,此法果然甚佳, 他若是直接提出求娶清月,父亲母亲碍于纲常伦理,或许还会不答应。 可若是他先表明自己好男风,爹娘病急乱投医之下,自然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眼下,母亲连从前最看不起的青楼女子都肯松口了,那清月她....总比青楼女子要更容易让人接受吧? 一时间,孟行舟似是卸下一桩心事一般,心情很是愉悦。 他这边已经没问题了,接下来只需要再处理掉清月那边的花花草草,自然便再无什么可顾虑了。 天时地利,只待时机。 孟夫人被孟行舟气得卧病在床足足两日。 有交好的夫人来探望她,也被她一概回绝,只觉得府里出了这等丑事,委实是羞于见人。 直到小厮捧了一张烫金请帖过来,她这才避无可避了, “贵妃娘娘设宴相邀?”她狐疑的接过帖子。 一旁的孟长乐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她的绣帕都快被自己攥烂了,仍是想不通,“为什么贵妃娘娘还特意指明了要邀请清月?” 小厮自然不知。 这厢,孟夫人却是忽然想起来清月还被关在柴房里! 急急便吩咐了人放她出来,又吩咐裁缝进府来给她裁些衣裳。 “你妹妹瞧不上陈生,若是宫宴上能有什么好人家,看对眼了也是好的。” 孟夫人安抚着孟长乐,却没注意到女儿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宫宴?那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才会出席,孟清月何德何能,她也配? 想了想,回屋之后便吩咐身边的侍女,把今日的话传到孟行舟处。 翌日,外头的裁缝进了侯府, 适逢侯爷夫人不在家,便来请示公子,要给两位小姐裁后日入宫的衣裳。 孟行舟静默半晌,似是思索着什么,忽而竟是笑了。 他唤来其中一个裁缝,附耳说上几句。 那裁缝愁眉苦脸,问:“公子,可是若奴才裁的衣裳在宫宴上出了差错,那.....” 孟行舟冷冷的:“无妨,有什么错自有我顶着,你按吩咐去做便是。” 裁缝犹豫半晌,一时不知这位侯府公子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妹妹,可及至见着那赐下的五十两白银时,便也住了口。 ------------ 25宫宴 一晃,便到了宫宴的日子。 镇国公府的马车一早便来了,说是接姻亲同去赴宴。 孟清月抬眼望了一圈,见有三辆马车候在府外。 约摸着最前头的马车定然是淮南侯夫人与镇国公夫人,于是她并未多想,抬脚欲往第二辆马车行去。 却听得背后孟行舟幽幽的嗓音, “这辆马车是世子的,你这样急哄哄凑上去,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么?” 孟清月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外观一模一样的三辆马车,她委实不知是世子在里面。 于是转了方向,上了第三辆马车。 心里却在猜测,孟长乐应该是要跟世子一起的,孟行舟想必也不愿与自己同乘,说不定最后这马车还真只有自己一个人。 只是想着想着,车帘轻动,一双指节分明的手伸了进来,竟是孟行舟。 孟清月微微有些诧异,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略侧了侧身子,往旁边让了一让。 孟行舟一眼扫去,见她几乎退到了最角落里。 似是.....把自己视作洪水猛兽一般退避。 他淡淡看她一眼,径自坐下了。 一路晃晃荡荡,两人并不搭话,各坐各的一边,相安无事。 不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倒像是闹了别扭的小情人。 半晌,竟是孟清月先开了口,她似是有些犹疑,但似乎又实然是不吐不快,于是还是问了出来,“阿兄,府中近日的流言.....是真的吗?” 孟行舟瞥了她一眼,“什么流言?” 孟清月却是为难起来,低下头,有些难以启齿,也是怕伤了阿兄的面子。 只是想到翠儿那天匆匆忙忙跑回来,对她说公子好男风的时候,心里却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 可转念又一想,阿兄这么多年身边从未出现过任何女子,似乎觉得又说得通了。 只是到底存了几分疑惑,因此话还没问出口,脸就先红了一半, 孟行舟自是知晓孟清月想问什么,他微微侧过头,看着脸若云霞的女子,不由得晃了晃神。 天外日光透过窗户缝洒在孟清月脸上,肩上,他逐着光点,目光贪婪的落上她红润的唇,细腻的脖颈....视线再往下.... 他骤然打了个激灵,而后如梦初醒一般,暗暗懊恼了一声,扭过头,有些不自然。 想了想,还是问,“清月,若换作是你,你会如何?” “什么我会如何?” 孟清月尚有几分懵懂,孟行舟一咬牙,心一横,干脆问道,“若是...你想与之长相厮守的人.....不得父母祝福,不得大白于天光之下,你会如何?” 孟行舟咽了咽口水,紧张的看向孟清月。 孟清月早已是呆若木鸡。 她原还想过会不会只是传闻而已,却没想到,阿兄竟真的是爱上了男人! 还想和他长相厮守! 甚至求助都求到她这里来了! 一时间,心情倒委实有了几分复杂,再度抬眼,只见孟行舟的眸中是热烈的殷切。 她愣了愣,压抑住心底那股异样,斟酌着开口,“钟爱即是钟爱,凡事两情相悦最要紧,倘若阿兄真心喜欢他,他也真心恋慕阿兄,又有何不可?” 钟爱即是钟爱。 两情相悦最要紧。 孟行舟只觉胸膛中波涛汹涌,望着眼前柔婉似水的女子,他几乎要压抑不住心中的热切。 气息急促起来,他张了张嘴,便要开口,“清月....其实我.....” “公子,小姐,到了!” 轿夫的嗓门粗亮,打断了轿子中的莫名氛围,正巧孟清月本也有些不自在,当即如释重负的起身,“阿兄,咱们快些下去吧。” 千言万语堵在喉中,孟行舟抿唇,到底还是止住了话头。 他先行跃下,而后回转身来,向孟清月伸出手。 天光云影恬淡,映得眼前人眉目如画,孟清月晃了晃神,旋即在孟行舟复杂的目光下,她轻轻一笑,躲开了。 孟行舟的手僵硬在半空,竟平白显出几分寂寥。 今日,是宸贵妃娘娘的千秋宴。 “贵妃娘娘保养得宜,风姿倾城,望之只如二十许人,这满园的花儿见了娘娘也是要自愧不如的!” 御花园里,众贵女们簇拥着,叽叽喳喳的夸赞。 孟长乐因在宸贵妃宫中聆训多日,自诩关系比别人亲厚,于是说起好听话来也更是不遗余力, 宸贵妃款款而行,一颦一笑仪态万千,“数长乐嘴甜,只是本宫儿子都年近弱冠了,又哪里还担得起这句人比花娇呢?” 一句话,围着的贵女们竟都脸羞红了大半。 只因宸贵妃的爱子昭王殿下,丰神俊朗,如松如翠,是京中无数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 更重要的是,昭王尚未娶妻,连妾室都不曾有过。 眼下这些贵女们围在宸贵妃身边,难免便怀了这心思,于是有胆大的先行发问, “贵妃娘娘千秋,想必昭王殿下也是会来的....?” 宸贵妃不说话,神色却淡了。 见着那发问的贵女战战兢兢,孟长乐只是含笑,不语,心中却清楚其中原委。 她前日在贵妃宫中聆训,无意间见得素来温和从容的贵妃娘娘竟大动肝火,只因贵妃心尖上的宝贝儿子,竟险些被人勾引了去! 那赵家四小姐也是胆大的,痴恋昭王多年不成,竟直接在一次宴席之上,趁昭王酒醉之时爬上了他的床。 若非昭王身边的嬷嬷匆匆赶到,只怕还真就让这赵四小姐得了手。 饶是如此,仍是叫宸贵妃气的不轻,因此眼下对待垂涎昭王的女子,她心里自然也是不待见的。 孟长乐心知肚明此事,于是只随意与贵妃聊着寻常话,一派温温柔柔的模样。 宸贵妃看在眼里,倒是生了几分赞许之心,“长乐如今越发端庄了,比之从前果然大有进益。” 孟长乐双颊微红,“都是娘娘教导得好。” 宸贵妃颔首,又问,“对了,本宫当日给淮南侯府两位千金都下了拜帖,怎么现下不见你妹妹?” 孟长乐不动声色的攥紧了衣袖,面上只是和煦的笑着, “妹妹也来了,只是她今日头一回入宫,眼下臣女也不知道妹妹在何处闲逛。” 宸贵妃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一行人缓缓而行, 不多时,冬日的暖阳渐升,日头晒久了却也有些受不住,宸贵妃携着贵女们在湖心亭坐下,隔水赏笛。 “假山前头那个女子是谁?”宸贵妃眯起了眼,日头晃得她有些看不清楚。 孟长乐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及至见到背转身蹲在地上的碧衣女子,却是狠狠蹙了蹙眉。 孟清月?! ------------ 26 她好端端的,怎么闲逛到这里来了!? 莫不是知晓贵妃会途径此处,特意来讨好卖乖的不成? 孟长乐满是忌惮与狐疑,全然忘了自己一进宫就凑在贵妃跟前讨好的行径。 “贵妃娘娘,这女子...臣女似乎认识.....” 见宸贵妃还在张望,孟长乐轻轻柔柔的,便开了口,“若臣女没看错,她应是督尉赵家的四小姐。” 宸贵妃愣了。 赵四小姐? 那日来去匆忙,她并未看得清勾引自己儿子的狐媚子是何模样,此刻眼见着孟清月蹲在地上,削肩细腰,乌发如瀑,竟.....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宸贵妃登时气都不顺起来。 她一生唯得了昭王一个儿子,自是爱逾珍宝,这小蹄子敢把主意打到昭王身上,还做出那等下作行径,眼下竟还敢进宫来招摇? “李嬷嬷!”她厉声道,“派人过去,把她请过来,本宫有话要问她!” 孟长乐却是急急阻止,“娘娘,赵四小姐是什么身份,您见她,岂不是污了您的眼?” 实则却知若真传了孟清月来见,到时候一报家门,岂非露了馅? 于是眼睛一转,便想出一个主意来,“湖面上的金盏花开的最是好看,娘娘不如让赵四小姐去为娘娘摘一簇来赏玩?” 晚冬时分,凉风阵阵,金盏花只盛开于湖心的位置,除非乘船,否则根本过不去。 宸贵妃不动声色的看了孟长乐一眼,只觉得乔家这未过门的儿媳妇,倒真是聪明得很。 看出了自己对赵四小姐的不满,便出谋划策来为难赵四小姐,以此在自己跟前讨个好, 只是有时候太聪明,就显得精明了。 她笑笑,并不拆穿孟长乐这些小把戏,毕竟赵家小姐她本就是非惩治不可的。 于是只淡淡合了眼,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孟清月蹲在假山前头数蚂蚁,见得它们围绕着一粒米来回打转,心中倒觉得甚是有趣。 下一秒,身前一阵阴影投下,她抬头,面前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奴婢请姑娘的安,姑娘,我们贵妃娘娘说想寻一簇金盏花来赏玩,劳烦姑娘寻得。” 贵妃娘娘?宸贵妃? 孟清月起身,有些犹豫,忽而又想到之前自己坠崖受伤,宸贵妃特意派人送了伤药来。 想了想,便应下了,“好。”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宸贵妃待她亲厚,她就算为贵妃寻一簇金盏花,也是应当应分的。 只是真到了要做的时候,却犯了难。 金盏花,在湖面正中的位置! 此处无人,无舟,无桥,她要如何过得去? 似是看出了孟清月的心思,李嬷嬷淡淡开口,语气却含了股冷意, “贵妃娘娘说了,事愈难,便愈能看出姑娘的诚意,姑娘若真是个有心的,便是跳下湖去寻来又如何?” .......... 孟清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观这嬷嬷的言行,分明是刻意为难她。可以宸贵妃专门赐她伤药的举动,她却又想不通贵妃为什么要为难她? 眼见着孟清月在原地踌躇,李嬷嬷不耐烦了。 一个勾引殿下的下贱坯子,眼下又在此处招摇露面,真是看着便让人生厌! 一记眼色使过去,小太监马上会意。 无声无息的上前,随即裤腿重重一掀,凌厉疾风便冲着孟清月奔了去。 “扑通”一声,孟清月便被踹下了湖中。 冰冷的湖水湮没身体的那一刻,孟清月脑中还是发着懵的。 及至四面八方的寒意席卷全身,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她又被推下湖了! 若说上一次她还能隐隐猜出原因的话,那么这一回,她便只余了浓浓的怒气! 她,又招谁惹谁了? 好好的蹲在地上看个蚂蚁,都能被人这样找事儿? 通身的怒气,湖水侵入骨髓的寒意,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和挣扎,旋即都被一阵艰难的求救声所掩盖,“救命........” 宸贵妃此刻已然带着一群人来到了湖前。 见着孟清月在水中挣扎扑通的模样,宸贵妃连日以来积攒的怒气这才稍稍平缓了几分。 其他贵女们不知内情,虽不知宸贵妃为何要如此针对赵家小姐,但也乐得看热闹。 孟清月就在一众人的围观之下,在水中扑腾求救,及至最后连声音都染上几分哀求。 到底也不是个心肠硬的人,见那女子脸色都冻得有些苍白了,宸贵妃挥了挥手,朝太监示意,“行了,把人捞起来吧。” 太监“嗻”了一声,便要上前。孟长乐却在此时忽然扭过头,问,“臣女仿佛略有耳闻,那赵四小姐这些时日时常有惊人之语,说什么自己要嫁皇子,要生皇孙之类的话......还让众人都称她王妃娘娘.....” 说罢,似是为了印证自己确实是无意中听来的,还专门补了一句, “想必是这赵四小姐到了待嫁的年纪,偶有妄想也是正常的。” 偶有妄想? 宸贵妃气得脸色都铁青了起来。 旁人不知内情,她难道还能不知么!只怕这赵氏女子根本不是妄想,而是真存了做皇子妃的心! 一时间,宸贵妃的面色阴晴变幻,逼视着湖中挣扎呼救的女子,眼中是掩不住的滔天怒意。 “不必救了,正好让她在水里头清醒清醒,也好看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 宸贵妃素来宽和,如此,俨然是动了真怒。 孟长乐意味深长一笑,隐于一众贵女之中,深藏功与名。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 浑身湿透的孟清月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然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了。 她被两个小厮架起来,而后重重掷在冰冷的地面上,脸颊与砾石狠狠摩擦,瞬间便擦出几道血印子。 宸贵妃望着她的脸,目光如同淬了毒,“这下,本宫看你还怎么仗着一副好模样便勾引男人!” ------------ 27 另一边的长廊下,亭台轩昂,两名男子并肩而行,远望气度俱是出众,只一个桀骜不驯,一个温文尔雅。 “阿羡,听说你与孟家大小姐即将成亲,本王先行贺喜。” 两人显然是关系极要好的,说起话儿来也随意,“同喜同喜,昭王殿下,待一个月之后我妹妹回府,你与她的亲事便也该定下了!” 昭王的神色淡淡一滞,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对于这桩指腹为婚的亲事,他竟表现出一瞬的迟疑, 乔羡本就是为了自家妹妹特意来探口风的,见状,不由得蹙眉:“殿下这是何意?” 他面色有些不善,纵然昭王是天潢贵胄,可若真敢辜负他妹妹,他这当兄长的也绝不能坐视不理! 许是看出了乔羡的紧张,昭王温和的笑了笑,“待令妹归来,本王与母妃必亲自登门相贺。” 贵妃与皇子之尊,亲自登门能是为着什么事儿,答案几乎是不言而喻。 乔羡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无论是谁!都不能欺负他妹妹!就算是宫里头的娘娘公主都不行! 两人一路闲话着,便行至御湖前的水榭亭中,远远的,见得一群人簇拥在一起,却不知是在做什么。 倒是乔羡眼尖,一眼看出那地上跪着的湿漉漉的女子,当即叫出了声,“孟二小姐!” 一声大喊,在场所有人都愣了愣,宸贵妃更是拧起了眉,“你说什么?” 什么孟二小姐? 乔羡正要开口,却见孟长乐忽然从人群中越出,匆匆扯住他的手臂,撒娇道,“阿羡,你怎么来了...听说御花园风景如画,你陪我去逛逛园子可好?” 说着,孟长乐紧张的看着乔羡,心都提到嗓子音了。 乔羡有些疑惑,张了张嘴,下一秒,却只觉身侧人都快出了重影,“母妃,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怎的把人伤成这样!?” 昭王大步行至孟清月跟前,见得女子已然不堪虚弱瘫倒在地,当即怒声质问。 宸贵妃原本平息了的怒气登时又被激出了三分,“你还好意思来问我?凌舒止,这女子如此勾引你,你竟还帮着她说话!?” 被气得直冒火,宸贵妃也顾不得给儿子留体面了,当即口不择言起来。 昭王觉得母妃简直荒谬。 他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你说她勾引我?母妃,你莫是糊涂了不成!” 若非在场贵女众多,他险些都要质问出声,当日清月在山崖下拼死救了自己一命,明明母妃还夸过这女子心善机敏,怎么如今便成了她勾引他? 昭王通身凌厉维护孟清月的模样,几欲把宸贵妃气到昏厥, 她捂着胸口,连连踉跄后退了几步,素日里最是体面从容的妇人,此刻竟当即哭出了声,“作孽啊,本宫生出如此逆子!真是无颜面对皇室列祖列宗!” “你三岁上书房,五岁延请名师,谁承想书竟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个爬床的狐媚子你竟百般维护,还不惜打本宫的脸,凌舒止,你是不是非得逼死你母妃不可!” 一直听到这里,昭王才隐隐听出些端倪。 什么爬床的狐媚子? 母妃是在说谁? 可还不等昭王把其中原委想清楚,便见得早已是怒火中烧的宸贵妃当即大步上前, 因被气昏了头,落下的那一巴掌也是极响亮,极干脆,直把孟清月打的整个人都匍匐在地,竟就此再也没了声息。 所有人都惊了。 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昭王脸色一变,原本疑惑的询问这么堵在口中,他撂下一句“母妃如此行径,当真是忘恩负义了些!” 而后便众目睽睽之下,把孟清月打横抱起,任凭宸贵妃在后头千喊万唤,脚步也未有丝毫停顿。 “阿羡,你听我说啊....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众人呈鸟雀状散去,宸贵妃一脸伤悲的回了席,而御花园中,乔羡对孟长乐却是失了好脸色。 他冷冷的,“宴席快要开始了,孟大小姐切莫误了时辰。” 孟长乐喉头哽咽,一双秀眼溢满了泪,楚楚可怜的解释道, “阿羡,你怪我没有为清月说情,可是宸贵妃千金之尊,她的决定岂容我来置喙......” 乔羡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女子,眼中竟缓缓显出几分失望来,“你觉得我是在因为孟清月怪你?长乐,我只问你一句——你方才为什么不与贵妃明言,这女子到底是谁?” 乔羡虽然去的晚,却也理清楚了大概,知晓宸贵妃是弄错了人。 可,纵使宸贵妃不认识孟清月,纵然满座贵女都不认识孟清月。 她孟长乐也不认识吗? 她哪怕是有一丝一毫念及姐妹之情,只肖与贵妃明言这是孟家二小姐孟清月,难道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么? 可她为什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她到底安了什么心? 孟清月的死活与他无关,可他即将要娶进门的夫人,却决然不能是这等冷酷无情之人! 孟长乐愣愣的看着乔羡,终于还是从男子冰冷的目光中后知后觉意识到了恐慌, “阿羡,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这才没反应过来....阿羡.....” 孟长乐都要哭出来了,可乔羡却是没心软毫分,就这么拂袖而去。 “你醒了?” 男子温润的嗓音传入耳膜,孟清月迟钝的睁开眼,尚未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何事。 见孟清月不说话,昭王只当她有心结,于是颇为歉疚的低下头,“对不住....这次的事情....约摸是母妃将你错认成了别人...” 说着,却又觉得她在冬日的湖水中浸泡了许久,自己一句轻飘飘的对不住似乎显得诚意不足。 于是想了想,再次开口,“我库房里有一些父皇之前赐下的首饰和珠钗,你若是喜欢,我晚些派人送到你府上。” 他自知母妃这事儿做的不地道,却也委实不知该如何与孟清月赔罪, 估摸着,这些小玩意儿应该是女儿家喜欢的,御赐之物,想必她也看得上。 一旁的小厮却是眼疾手快的接话,“王爷,那些东西陛下说了,是赐给未来王妃的.....” ------------ 28 话音未落,便被昭王不悦的打断,“王妃还没个影儿呢,孟姑娘对本王有救命之恩,难道还配不上这些首饰?” 小厮吐了吐舌头,不做声了。 孟清月脸色微红,只作听不见,旋即却是扭过了头,“多谢殿下好意,但是赔罪就不用了,那日若非是承安公主将我二人一同带回,我也未知能不能脱险,所以你并不欠我的。” 实则心里却知晓,当今陛下身子不好,储位之争激烈,而颇受圣眷的昭王忽然浑身是血倒在荒郊野岭之中,其中内情,不言而喻。 之后昭王特意拜托了皇姐承安公主送她回来,其实也是含了保护之意。不然若是叫旁人知道是孟清月救了他,难保不会牵连到她。 见孟清月推拒,昭王只觉得她是出于客气,正欲再劝,却见女子温婉而坚决的开口,“并非我固辞不受,只是男女内外有别,若收了外男之物,只怕我爹娘要责我家教不严了。” “还请王爷莫要叫我为难。” 昭王也是从皇姐处隐隐听说了她家人对她的态度的。 于是叹了一口气,只好作罢。 御湖水浅,孟清月一剂姜汤服下,身子倒是暖和了不少。 回了席,她慢吞吞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只是她方才与昭王一同过来,却还是落在了不少人眼中。 孟清月一落座,便有王家的姑娘按捺不住开了口, “孟二小姐,听说你前些日子伤了镇国公世子的鹦鹉,还被罚跪了大半宿?” 孟清月抬头,看着她。 见孟清月不说话,那位王姑娘愈发咄咄逼人起来,“只可惜——孟姑娘费尽心思,世子爷却是看你一眼也嫌多余——你这样攀着国公府的门户,是真把自己当成侯府真千金了么?” 这话说得刻薄,席间已有不少贵女窃窃私笑起来。 孟清月看了孟长乐一眼,见她装模作样的坐在那里,嘴角是压不住的幸灾乐祸。 她忽然就笑了一下,“是啊,是我伤了世子爷的鹦鹉.....” 说着,转头望向孟长乐,意味深长,“姐姐,你说是不是?” 孟长乐一愣,见孟清月的眼中隐有逼视,她心虚的低下头,还是不得不开口为孟清月辩解起来, “清月她.....她也是无心的....况且阿羡并未怪她,都要是一家人了....我的妹妹自然也是阿羡的妹妹.....” 她硬着头皮说完这番话,却不想那王姑娘竟仍旧咄咄逼人着,只是这次的对象却是换成了昭王, “当年贵妃与乔夫人交好,两人指腹为婚,孩儿一落地,性别定下来了,婚约便也定下来了。” “只是国公千金年少走失,这桩婚约才被耽搁至今,只是我前日听说——千金似乎要回府了。” 说着,话锋一转,嗤笑道,“人家昭王殿下已有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孟姑娘这样上赶着,也不怕国公府的乔姑娘一朝回府,与你过不去么?” 孟清月委实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能拿着男女绯闻来说事儿? 同为女子,难道脑中除了裤裆下那点子事,便再无旁的关注了? 不过所幸,话题转到昭王身上,总是有很多贵女接茬的, 其实众人都是心知肚明,以孟清月的门楣,做昭王侧妃都是高攀,因此根本不屑和她废话。 只把全副注意力都对准在了与昭王有婚约的乔家千金身上。 “如此说来,王爷与乔姑娘岂不是好事将近?”发问的女子的语气酸溜溜的。 “也不一定呢!” 连王姑娘都有些含酸捻醋:“两人又没见过面,未知那乔姑娘现下是何等模样,说不定王爷看不上她呢?” 倒是孟长乐淡笑,对自己未来小姑是准王妃一事,倒是乐见其成,“王爷的心思有什么难猜?且看他如今对国公夫人这般敬重,便大致知他心意。” 王姑娘心下愈发不痛快,正要呛声,席间便开始了表演才艺。 宸贵妃膝下唯有一子,于是这些年清闲恣意,极爱给小儿女们配对,于是就连今日的才艺环节,都特意吩咐了要男女搭配。 抽签到昭王的时候,满座皆是屏声静气,姑娘小姐们更是眼巴巴的盼着。 “昭王——对孟家二姑娘孟清月。” 此言一出,孟清月顿觉席间无数道针扎的视线朝自己刺来。 她叹了口气,循着那最凌厉的视线看过去,竟是孟行舟。 她苦笑,想必阿兄是又觉得自己存心出风头,又要说她不配了。 她硬着头皮起身,行至昭王身前,轻轻行了一礼:“殿下,您吹箫,我作舞可好?“” 她无意去争个高低,只想快些把任务完成便好。 昭王淡淡开口:“好。” 两人配合得极佳,轻摇舞动,步步生辉,饶是孟清月打定了主意不出风头,却仍是赚足了一众贵女们的艳羡与嫉恨。 意外总是来的如此之快。 正当一舞接近尾声,孟清月渐渐松懈了几分的时候,忽然闻得“嘶呀”一声布帛撕裂声。 而后腰腹处忽的一凉。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得三寸之远处,正在吹箫的昭王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脱下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昭王动作太快,因此席间几乎无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事。 待他们反应过来,便见得昭王以一种颇为暧昧的姿势,把孟清月环在了臂中。 淮南侯夫人给镇国公夫人陪了一路的脸色。 “亲家母,此事委实是意外,我也不知清月的衣裳为何好端端就.....” “侯夫人多虑了。”镇国公夫人的神色却是冷淡:“你家好姑娘做的事儿,不必与我解释,她既有心攀附昭王,你又何必特意央到我面前为她说亲。” 镇国公夫人素来是个极为妥帖的妇人,如今这样说,可见是真动了怒。 侯夫人自知理亏,毕竟人家女儿还没归家,自家女儿便惦记上了她的未婚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于是一咬牙,狠心说道:“清月卑贱之躯,怎比得上令千金尊贵无比,她就算真有那个攀附之心,昭王也是断然不肯正眼瞧她的,亲家母放心,今日之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镇国公夫人冷眼听着,原本只当侯夫人托辞,及至闻听后半句,她才冷笑着开口:“那就且看侯夫人如何表现了。” ------------ 29 她并非是要为难谁,只是自己女儿的东西,她绝对要拼尽全力为她护着! 侯府正厅,孟清月一人枯坐着,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如同一桩失去生机的木雕。 及至侯夫人被孟长乐搀扶着进来,她才堪堪有了些反应。 艰难的抬起头,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母亲。” 孟夫人如今看向这个昔日最疼爱的女儿,眼中只余失望。 深深的失望,掺着不加掩饰的怒与怨,孟清月心脏几乎都要被刺痛。 她忍住鼻头酸涩,开口,“母亲,阿兄在何处?” 孟夫人还未说话,孟长乐便已然按捺不住含了哭腔开口。 “妹妹,到这时候了你还指望阿兄来救你么?你做下这等事情,是铁了心要丢尽我侯府颜面,要毁了我的姻缘不可么!?” 孟清月徒劳的张了张嘴,她摇头,试图与母亲解释。 可,孟夫人只是别过脸去,狠下心不看她,“清月,你当日在府中落水引世子相救,这我不与你计较。可今日昭王之事呢?难道又是意外不成?” “你的衣裳好端端的,竟自己破了不成?还不偏不倚是在昭王身边破的,清月,你真当你娘是傻子么?” 侯夫人原本还对女儿存了分怜惜,狠不下心去罚她,及至孟长乐这句“断了她的姻缘”,她这才如梦初醒的反应过来。 先是世子,后是昭王,难道都是巧合不成? 还是说....清月真起了攀龙附凤之心,才在今日做下这等有辱门楣之事? 若真如此,那么她决计不会手软! 孟清月眼神有几分凄凉,她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旋即,开口,“孟行舟在何处?” “你找你阿兄作甚?”孟夫人冷冷的看着她,心中对孟清月最后一丝怜惜也消耗殆尽。 “我有话要问他。” 孟夫人沉了神色,“有什么话也不急在这一时,眼下最重要的是乔夫人动了怒,此事咱们总得表个态度出来,不然若妨到了你姐姐的婚事.......” 孟清月觉得有几分可笑。 淮南侯府与镇国公府门楣相去甚远,才这般紧紧攀着国公府不放,生怕一丝一毫惹得亲家不痛快。 可,这样卑躬屈膝求来的亲事,当真便是长久之计么? 换句话说,倘若日后乔羡是个混账的,孟长乐在夫家受了委屈,难不成也要与娘家一起忍气吞声么? 孟夫人显然不会知晓孟清月这些思量,她现在只满心想着怎么讨得才能乔夫人的宽恕,“若让你父亲知道此事,免不得要责罚你,趁着他还没回来,你快些去乔家请罪,求得国公府原宥,这样你父亲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孟清月定定的看着孟夫人,“母亲到底是怕我被父亲责罚,还是怕误了孟长乐的亲事?” 孟夫人蹙了眉,有些不高兴了。 “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你们都是我的女儿,我自然是一样疼的。” 孟清月忽然就笑出了声。 把人逼到了这地步,却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一样疼。 她怎的从前便没有看出来,孟夫人竟是这般伪善? 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她不再说什么,只又问了一遍,“但是赔罪之前,我要先与孟行舟见一面,我有话要问他。” “你莫要指望你阿兄来救你!他心疼你,处处护着你,可我却容不得你这样胡闹!” 孟夫人泠然开口,孟清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母亲到底是在怕什么?你为何不许我见阿兄?到底是怕阿兄护着我,还是担心此事波及到了你最疼爱的儿子!” “啪”的一声。 孟夫人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语气也含了几分哭腔,“你这孽障,你是存心要气死你娘么!”孟夫人胸口一喘一喘的,俨然是气狠了。 孟清月双颊迅速红了一片,掺杂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她捂着脸,声音低了下去,却仍然固执的问道,“今日不见到孟行舟,我绝不离开。” 国公府,“你表兄当真是今日回京么?” 乔羡颔首,安抚着欢喜近乎激动的乔夫人,“舅父知晓母亲思女心切,于是特遣表兄先行回京,告知妹妹下落。” “约摸最多两个时辰,他的车马便到了。” 乔夫人不言语了,随即捂住心口,眼眶都红了一圈。 “天可怜见,那咱们便等上两个时辰再睡!” 夜色临近,乔大人,乔夫人,乔羡三人守在正厅,双眼都直勾勾盯着大门。 却有小厮急急来报:“大人,夫人,公子,淮南侯府二小姐求见!” 乔夫人见小厮进来,原本眼睛都亮了三分。 直至听见来人是谁,她不由得失望透顶,旋即冷笑一声,“她竟还真敢来!” 乔大人并不知晓宫宴一事,闻言不由得纳闷:“夫人怎么了,这孟清月是哪里得罪了你么?” 镇国公夫人沉下脸色,把宫宴上的事情讲了一遍。 闻言,乔大人的脸色也不由得淡了几分, “一个好好的小姑娘家,怎的做出这样不入流的事情,真是有辱斯文.....” 乔羡原本因孟清月被宸贵妃误罚一事,还对她存了分怜悯,可自从孟清月在宫宴上使计破了衣裳之后,他对她便又恢复了最初的厌恶。 敢抢他妹妹的未婚夫,简直是不要命了! “让她进来!”乔羡声音冷若冰霜,决意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几分颜色看看。 孟清月被小厮请进国公府的时候,尚存了分疑惑。 毕竟上一次,她可是足足跪了三个时辰。 怎的这回还不足一刻钟,她便被放进去了? 怀着几分忐忑局促,她随小厮行至国公府的正厅,远远的,便见乔羡面色黑如锅底。 那股萦绕在心头的不安愈发重了几分。 ------------ 30 到了正厅,她俯身,恭敬请安:“清月见过伯父,伯母,阿兄。” 乔羡与孟长乐定了亲,孟清月是合该唤他一声阿兄的。 乔羡却是勾了唇,讥笑:“二小姐折煞我了,您如今都摸到了昭王府的门第,我如何敢受你这一声阿兄?” 孟清月绞着帕子,知晓自己今日来便是要受辱的,于是缄默了眉眼,诚恳开口:“世子误会了,今日之事实属意外,我衣裳破了是因为.....” 她顿了顿,见三人六只眼睛都齐刷刷看向自己,等着下文。 “是因为裁缝手艺不精.....” 此言一出,乔羡最后那点子犹疑也消弭殆尽,“孟清月,我原本念着你是长乐的妹妹,不欲与你计较——可你是把我和爹娘当傻子糊弄是么!” 皇宫宴饮,侯府门下,裁缝再如何手艺不精,又怎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孟清月无措起来,“真的是因为裁缝,不然我.....” “孟二姑娘。” 一直安静着的乔夫人淡淡开口,打断:“我也是有女儿的人,本不欲与你为难,只是你上次落水引羡儿相救,这回又在宫宴上破了衣裳,由昭王解围。这一桩桩一件件,在你口中莫非都是巧合不成?” 乔夫人一开口,语气便是隐隐的凌厉。 她逼视着孟清月,心下已然对这姑娘厌到了极点。 好好的女儿家,何故行此下作之举,平白让人看低了去。 孟清月都快哭出来了,可乔家人俨然没有要听她解释的意思。 “咚”的一声,孟清月跪倒在地。 语气也含了几分哭腔:“伯父伯母,此事因我而起,晚辈合该承受,任打任骂,只求你们宽恕!” 孟清月这般行径,落在乔夫人眼中愈发不悦起来。 她想到四个字。 奴颜媚骨。 论理淮南侯也算是世家,怎的教出来的女儿竟如此小家子气? 她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 见孟清月跪在下首手足无措的模样,倒是乔大人起了几分恻隐之心,“哎呀,我说淑云啊,其实咱姑娘也不一定就真的喜欢那昭王,若是这孟姑娘真与昭王有缘分.....” 乔夫人泠然开口:“无论女儿喜不喜欢,但是她的便只能是她的,纵然不喜欢也得她说了不要,才有别人挑拣的份!” 她的女儿已经够苦了,她这做母亲的自然得为她多筹划着,为她护好一切属于她的东西。 乔夫人冰凉的眼神落下,却见得孟清月望向自己的眼神中竟隐隐有着艳羡,她蹙眉:“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孟清月低下头去,慢吞吞的,“伯母待令千金真好。” “我的女儿,我自然视若掌珠,容不得任何人欺负。” 她面无表情的开口,随即便下了逐客令: “孟姑娘,你请回吧,以后无事不必再来了,国公府不欢迎你。” 孟清月急了:“可若是求不得伯母原宥,我爹娘不会饶我的.....” “你爹娘饶不饶你,与我有何干系?” 乔夫人的目光比屋檐下的冰碴子还冷: 乔大人犹豫着劝她:“淑云.....” 乔夫人一记冷眼扫过去,面色不善的开口:“你莫要在这打圆场,此事本就是他们孟家姑娘下作在先,我还说不得了么?” 孟清月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自己今日走这一趟,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苦笑着,跌跌撞撞起身,转身的一刹那,适逢外头有一个小厮疾驰着几乎是飞奔进来, “老爷!夫人!” “舅老爷家的车马到了!表少爷他,回来了!” “人在哪!?”乔夫人遽然起身,嗓音都扬了几分。 “就在府门口呢!已经往正厅来了!” 孟清月没有回头,却也听见身后乔夫人喜极而泣,乔羡激动不已,乔大人连声的阿弥陀佛。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 满屋烛火暖黄可亲,屋里是别人家的父母,别人家的阿兄,正满脸欢喜,满心期盼。 盼着,他们家女儿归来。 她苦涩一笑,转身离去。 乔羽步履匆匆行于暗沉夜色中,远远的,看见正厅里蹒跚走出一名女子。 他未做他想,只在擦肩而过的一瞬,加快了脚步,“姑父!姑妈!表弟!” 镇国公一家欢天喜地的迎上来。 “羽儿.....”乔夫人急不可耐,张口便要询问,却被乔羽笑着打断, “姑妈莫急,此事原有些曲折,听我细细与你道来。” 表妹年幼失散,原是族中亲人皆悬挂于心的大事, 前些日子,他父亲,也就是乔羡的舅父忽然闻听了表妹踪迹。 只是他们都知晓表妹在镇国公夫妇一家的份量,因此他回京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此事宁晚些,决计错不得,不能叫他们空欢喜一场。 况且,表妹自幼失散,未知对亲生父母这边是什么心思。 倘若她心中有怨,不肯相认,岂不是更叫姑父姑母伤心? 因此他此番回京,是要先与表妹取得联络,万事无虞之后再认亲。 几人愣愣的听完,终于明白了乔羽的意思, “你说的也有道理。”乔大人沉声:“此事非同小可,晚些都使得,却一点要确保无虞。” 乔夫人却心急:“可是女儿她如今就在京中,却母女不得相见.....” “姑妈放心。”乔羽笑着宽慰:“我今晚便给表妹寄信过去,如何?” 孟清月回到侯府的时候,月色已上了中天。 翠儿早已担忧的候在门口,迎上前:“小姐.....” 及至见得孟清月凌乱的鬓发,浸血的脸颊,她生生住了口,旋即眼眶也红了起来。 孟清月浑不在意,只一双眸冰若利刃,抬脚便往前行去。 翠儿一愣,见姑娘的方向似乎并不是回屋的路。 孟清月脚步极快,眸中藏着汹涌的怒色,翠儿不敢多问,只一溜烟跟在姑娘身后。 止步,扣门。 “咚咚咚。”无人响应。 孟清月冷笑,再敲。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孟行舟一身月白素衣,蹙眉看向她:“有事?” 孟清月静静的看着他。 眼前清风明月般俊朗的男子,是她曾最敬爱的兄长。 他曾把她扛在肩头看烟花,也曾绕城三十里给她买糕点。 她从前最引以为傲,最幸运最幸福的事情,便是有一个这么这么好的兄长。 哪怕后来因着孟长乐他待她渐渐生疏,她也从未真正怪过他。 可,她究竟做错了有什么,他竟要这般待她?非把她逼上绝路不可? 孟清月眸中翻滚着滔天的恨意,嘴角几乎沁出血来,下一秒,她抬手,“啪”的一声,狠狠扇在孟行舟脸上。 ------------ 31 空气似乎都静止了。 响亮,清脆。 孟行舟的脸上浮出五个清晰的巴掌印。 翠儿张大了嘴,下意识惊呼出声,却见孟行舟平静开口:“翠儿,你先下去。” 翠儿踌躇着退下了,孟清月狠厉了眼神,冷笑着刺向孟行舟, “怎么,孟公子行此龌龊之事,原来也怕旁人知晓么!” 孟行舟并不言语,只是眸光复杂的盯着她脸上的血印, “你可知晓,爹娘这些时日已在给你相看亲事?” 孟清月气急,觉得两人真成了冤家一般,竟是一个说东一个说西, “孟行舟,我问的是宫宴之事!大庭广众之下,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她狠狠瞪着他。 孟行舟固执的重复:“你知不知道,爹娘要给你说亲?” 孟清月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忽而竟是笑了,含着浓浓的讽刺与恨意, “所以,你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只是怕我嫁了出去?孟行舟,你有病吗?” 孟行舟敛眉,默不作声。 孟清月长吸一口气,再抬眸,眼中只余无尽的冰冷, “孟行舟,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你不再是我的兄长,我也受不起你这声妹妹。” “今日,这一巴掌为界,你我恩断义绝!” 孟清月是真的发了狠。 一直到她步履蹒跚着回屋的时候,心中都仍然是痛着的。 翠儿红着眼服侍她漱口净面,又用药膏小心翼翼敷了伤疤,这才骤然一拍脑袋,想起来, “小姐,半个时辰前,有人来侯府送了一封信!” 半个时辰前? 那便是她从镇国公府离开不久。 孟长乐接过信封,抖落素白宣纸。 信中注明,约她明日戌时在天香酒楼一叙,落款是....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 孟长乐震惊的瞪大了瞳孔。 镇国公府为何要约孟清月一叙?他们有什么关系? 种种猜测与嫉妒涌上心头,她手轻轻一抖,信纸顺势落入烟台之下,被火焰吞噬了踪迹。 翌日。 孟清月自从与孟行舟以那一巴掌为界,便再也足不出户。 对侯府,对父兄,她已是死了心。 不如不见。 与此同时,天香楼。 乔羽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百无聊赖的望着楼下的风景,心下却是隐隐有着几分紧张。 此次与表妹会面一事,是父亲暗中嘱咐了他的,并未让镇国公夫妇知晓。 只因父亲有言,如今未知表妹是何等境况,若骤然告知二老,恐惹得他们烦心。 所以,便遣他暗中先与表妹相认,待时机合适再行定夺。 大约过了一刻钟。 包厢的屋门轻轻一响,旋即款款走进一名女子,锦衣华贵,仪态端方。 乔羽的眼睛亮了。 因为他分明清楚的见到,这女子上身穿藕荷色,裙衫是碧沙蓝。 正是昨日他在信中说明让她穿的服饰,以便相认! 一时间,乔羽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他起身,紧张的搓搓手,迎上去, “姑娘.....” 两人屋门一关,足足谈了两个时辰。 从日暮到天黑,孟长乐推屋而出的时候,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她脚步略有几分虚浮,经过门槛的时候险些被绊了一跤,身侧侍女连忙小心翼翼扶住她,颇有几分担忧的问道,“大小姐,怎么了?” 孟长乐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府!” 一直到见着淮南侯府的牌匾,遒劲煊赫,孟长乐紧绷烦乱的心这才略略松缓了几分。 今日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太密,太乱,以至于她险些失了心神,及至到现在她骤然抽回思绪,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淮南侯府的小姐。 是啊,她再怎么说也是淮南侯府名正言顺的大小姐! 可即便这样安慰着自己,孟长乐的眼眶仍然不受控制的一酸。 绣帕被自己紧紧攥住,孟长乐只觉她活了今岁十六年,也从未如此不甘不平过。 凭什么? 凭什么孟清月代替自己享了十余年的荣华富贵,现在好不容易被自己压在了脚下,却忽然跑出来一个什么国公爷的侄儿来告诉她,孟清月竟然是国公府的骨肉? 是乔家失散多年的千金小姐?是阿羡的亲妹妹!? 孟长乐的嘴角几乎呕出血来,她紧紧扶住车辕,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究竟是凭什么? 她从未有过如此一刻觉得上天何其不公! 眼见着孟长乐神色可怖,在原地站着又哭又笑,小侍女也有些害怕了,“小姐,你是身子不舒服么.....世子还派人约你明日同游呢.....” 孟长乐这才缓缓回过了思绪。 听得这声“世子”,她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旋即唇角扯起一股淡淡的,阴寒的笑。 好在,苍天是公平的。 纵然孟清月家世煊赫又如何?谁叫她慢了一步,叫那封密信落在了自己手里? 天时地利不如人和,只慢了这一步,那么今日乔羽带回国公府的消息,那传说中的真千金,便是她孟长乐! 一步一步,温吞的回了府。 却不防淮南侯夫妇竟都还没睡,坐在正厅里说着话儿。 孟长乐见到他们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心虚。 她低下头,掩住眼底慌乱,慢吞吞走过去,“父亲,母亲,怎么还没睡?” 一向和颜悦色的孟夫人,此刻却是止不住的皱眉,“还不是为了清月,哎,虽说国公夫人面上说了无妨,可谁知她究竟介不介意?若真妨碍到了你跟阿羡的婚事.....” 说着,孟夫人一咬牙,狠狠说了一句,“若真妨碍了你们的婚事,我绝不会轻饶了清月!” 淮南侯亦是在一旁叹息着家门不幸,好端端的,竟养出了一个这样的孽障。 “只可惜这孽障眼下身世未知,咱们也不能把她丢出府去,不然,合该让她滚回她亲生父母处!” 孟长乐直勾勾看着淮南侯,忽然问道,“父亲,你可知道清月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淮南侯眼下正烦乱着,闻言,不由得没好气的搭腔,“凭他是谁,既然生出清月这样不识好歹的孽障,必然不是什么好人家!” 孟长乐并未再多言。 只是神色愈发复杂起来。 她福了福身,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 32 翌日,孟家人齐聚正厅。 见着姗姗来迟的孟清月,孟长乐先是担忧的问道,“妹妹怎么来得这样晚,是昨夜没睡好么?” 想了想,又叹了一口气,“也难怪妹妹夜不能寐,昨日出了那样大的事儿,爹娘亦是为你操心得一夜没睡,清月,你说你,也不心疼心疼爹娘。” 孟长乐嗔怪着,言语亲切,倒委实像是一个打圆场的和善长姐。 孟清月淡淡瞥了她一眼,旋即转过头,果然见得孟夫人眼下的黑圈都成了核桃。 她抿了抿唇,俯身行礼,“给父亲请安,给母亲请安。” 淮南侯冷哼一声,却是说,“她要是知道心疼我们,便不会在宫宴上做出那等下作之事,平白给我侯府蒙羞!” 淮南侯夫妇眼下并不知道此事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 他们只觉得孟清月是刻意为之,算好了时辰地点,好在昭王面前演出这样的大戏。 淮南侯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清月是决然不能再留在闺中了! “来人。” 他面色阴沉如水,唤来小厮,吩咐,“速速派人送信给陈生,就说侯府愿以十里红妆陪嫁,许清月为陈家妇——只一点,亲事要在三日内办成!切莫耽误!” 小厮得了令,飞快的去送信了,孟行舟却是勃然变了脸色,“父亲......” 他斟酌着,欲言又止,开口,“清月并不喜爱那个陈生,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若清月嫁过去了不幸福.....” 落在任何人眼中,都会觉得这是个极疼爱妹妹的好兄长。 姜清月冷冷看着他。 怎么,是终于良心发现,自觉此事愧对于自己,所以才破天荒为她说了句话么? 但是很显然,气头上的淮南侯压根不把孟行舟放在眼里,“你又不是清月,怎知清月不喜爱陈生?况且就算清月不喜爱他,难道便喜爱你?” 说着,他一甩袖子,“哼”了一声,“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孟夫人倒也有几分迟疑,本想说些什么,可看了一眼花骨朵般娇美的女儿长乐,便也还是硬下了心肠。 罢了,十个手指头还有长短,她哪里能人人都对得住呢? 眼下,保住长乐的亲事才是最要紧! 只要清月嫁出去,乔夫人那边的疑虑自然便迎刃而解。 孟清月望着这些素日里一个一个口口声声说疼爱自己的亲人,心头不由得浮起一股讽刺来。 还真是....亲人啊。 从前她始终是狠不下心去恨他们的,侯府允她一地栖身,给她一口热饭,她已经很感激了。 未生而养,百世大恩。 所以即便孟长乐回府,他们那些赤裸裸的偏爱她也只当做瞧不见。 偏爱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在无事发生的时候都是乖乖女儿,可若到了二选一的时候,那么她孟清月便永远会是被最先抛弃的那一个。 次次如此,从未有过例外。 就连眼下唯一为她说话的人,竟然还是孟行舟——甚至就连孟行舟,其实也并非是出于为自己考虑的缘故。 他帮自己说话,不愿让她嫁给陈生,是因为他心虚,他愧疚。 他为了给好妹妹孟长乐出气,这才亲自设计让她当众出了这场丑! 现下看见父亲为此要强硬为她找夫家,这才激起他些微的那么一丝内疚之心! 仅此而已! 孟清月安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思绪百转千回,神色风云变幻,有伤悲,有自嘲,有释然,有无望,却始终不见半分慌乱。 就好像,马上要如同货物一般被嫁出去的人不是她一样。 连孟行舟脸上的焦急与紧张都比她多。 很快,去陈家传信的小厮便回来了,只是去时形色匆匆,回来时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淮南侯夫妇皆是殷切的迎上前,问,“陈家怎么说?” 小厮垂头丧气,“陈公子拒绝了。” 孟夫人蹙了蹙眉,觉得似乎不应该啊,陈生之前不是还对清月很热情么? 于是追问,“陈生究竟是怎么说的?你一五一十道来,不许有半句遗漏!” 小厮迟疑着看了孟清月一眼,到底还是迫于夫人的威压,慢吞吞开了口。 “陈公子说我们家小姐当众与昭王拉拉扯扯,不清不楚,不是贤妇所为....甚至还当众破了衣裳,这都叫那么多人给看光了....哪怕是送去给他当妾都不配......” “陈家人还说了....说这样水 性 杨 花的女子....京中是没人会要她的....让侯爷与夫人莫要再枉费心思,着急找人接盘了....” 小厮复述着陈生的话,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及至说完之后脑袋都埋在了胸前。 毕竟连他一个奴才都知道,这些话实在是不好听。 果不其然,淮南侯夫妇俱是脸色涨红,气得胸口都一喘一喘起来,“岂有此理!”淮南侯拍案而起,震得紫檀木桌都颤了三颤。 “他们陈家简直欺人太甚!” 望着震怒的淮南侯,孟行舟倒是难得的十分好气色,“父亲息怒,陈家不愿娶便不愿娶,咱们清月这样好的姑娘,难道还愁嫁不成?” 孟行舟说着,此刻嘴角都要压不住了。 收买裁缝,让他在清月的衣裳动了手脚,是他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这下全京城的男子都知晓,清月大庭广众下被人看了身子。 至于究竟有没有被看身子,又有什么要紧? 反正现在清月没人敢娶,那么他这事儿就做的值得! 一时间,连心情都舒畅了几分。 淮南侯却是冷笑,“你没听见陈家人说的么?眼下此事人尽皆知,清月声名狼藉成这般模样!谁还敢要她?” 说着,不由得愈发气恼,直道自己养出个丧门星来,非得把侯府折腾垮了才肯罢休! 望向孟清月的脸色,也莫名阴冷起来。 反正她也不是他们孟家的血脉,眼下妨到了他的亲骨肉,连带着孟家的门楣都为她所累.....他凭什么还好吃好喝的继续供着她? 孟清月脸色些许苍白下来,似是意识到什么,心中隐隐有了几分不安。 她嗫嚅着,张了张口,“父亲.....” 却听得下一秒,便听得沉稳无情的男声刺入耳膜。 “来人——把二小姐的头发绞了!送她出家!当姑子!” ------------ 33 所有人皆是面色剧变。 孟夫人再怎么狠心,却也在此刻慌了神,扑上前挡在孟清月身前,哭道,“侯爷,你疯了不成!我如珠似宝养大的女儿,怎么能去庙里做姑子!” 就连孟长乐在一旁劝慰,也被她拂袖甩开,只一意攀着淮南侯的衣袖哭求,“清月是我的女儿,再怎么样你都不能这样对她....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她用袖子狠狠抹着眼泪,几乎哭到失语,孟清月看在眼中,心绪是实然的复杂。 为何每次都在她彻底死心的时候,母亲便又跳出来护着她,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母亲究竟是爱她还是不爱她? 她怔怔的看着孟夫人的后背,一如她小时候那般温暖而踏实,思绪百转千回,电光火石间,她忽然就开了口,“母亲。” 孟夫人转过头,愣愣的看着她。 孟清月笑了笑,既然母亲这样心疼她舍不得她,听说她要去做姑子便伤心成这般模样,那么,也应该是很愿意听到这个消息的吧。 “其实此事的罪魁祸首,是孟行舟。” “是他吩咐裁缝在我的衣裳上动了手脚,这才在宫宴上闹出了这茬,父亲,母亲,这件事都是孟行舟做的。” 她说完,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此事她本就不打算帮孟行舟背黑锅,只是一直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 眼下若再沉默,她便真要被绞了头发做姑子,那么自然不能再坐以待毙。 淮南侯夫妇闻听此言,皆是震惊的僵在了原地。 如同一记惊雷般狠狠撞入他们脑中,两人面面相觑,就连孟夫人都止住了哭声,一时间竟失了语。 “行舟...当真么?”半晌,却是孟夫人艰难的开了口,不可置信的问向孟行舟。 孟行舟低头,沉默。 孟夫人忽然就含了哭腔,她推搡着孟行舟,几乎是哀求的语气,“我问你是不是真的!孟行舟!是不是你害了你妹妹!” 可,孟行舟仍然是紧握着双拳,冷汗却从额角流下。 孟夫人什么都明白了。 她颓然的瘫坐在椅子上,眼泪簌簌落下,良久,喉咙里忽然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哀嚎,“啊!!” 孟长乐吓得扑到她怀里,“母亲,您消消气!阿兄想必也不是有心的....他素日最疼爱妹妹,如今这么做定然有他的理由.....” 孟夫人却是如梦初醒一般,骤然回过了神,狠狠一开口,“谁说的?谁说这事儿就是孟行舟做的?谁有证据!?” 她死死攥着衣袖,明白此事一旦由行舟认下,那么他的前程,他的仕途,他这辈子就完了! 串通裁缝陷害自己的亲妹妹,一旦传出去,必然为天下人所不齿! 几乎是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她强自直起身,重重喘了好几口气,旋即开口,却是冷若冰霜,“清月,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死不悔改,甚至妄图攀污你阿兄!” “我是护不得你了!既然如此,那便听你父亲所言!你即日起便落发出家吧!” 孟夫人咬牙说完这番话,而后眼一闭,心一横,便再也不去看孟清月。 孟清月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自膝盖蔓延至全身,狂风暴雨般侵袭至五脏六腑,她的身子都颤抖起来,如同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她几乎支撑不住要瘫倒在地。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母亲只是在能爱她的时候,才爱一爱。 原来连自己最初的几分感动与心酸,竟都是如此可笑。 她从前总觉得母亲是个善良的糊涂人,这才总是被孟长乐撺掇了去,但是心里还是有她的。 可,眼见如今这番情形,母亲哪里是糊涂呢? 她分明清醒的很,聪明的很! 以至于如此当机立断的就做出了对她,对侯府最有利的决定。 身边一个个皆是她孟清月的至亲,可是竟无一人可依靠,无一人可指望。 她从未如此绝望过。 明明所有人都对真相心知肚明,可却依然不妨碍最终被推出去的人是她孟清月。 只是谁也想不到,孟清月马上就要被送去庙里做尼姑,心如死灰的当口,竟是一直沉默着的孟行舟出了声,“父亲,母亲。” 他平静的看着他们,平静的近乎有那么一丝诡异,“清月说的不错,此事就是我做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清月皆是受我所累。” 淮南侯气结。 反应过来后,他怒不可遏,一脚踹在孟行舟胸口,“竖子!” “你是失心疯了不成!你这样做,是存心逼死你妹妹,逼死我们淮南侯府么!” 见孟行舟认了罪,孟夫人的态度亦是转换的极快,当即扑到孟行舟身上,怒声哭着打他,“你平素不是最疼爱你妹妹么?眼下如此这般又是要做什么!?” “清月一个姑娘家,当众破了衣裳,以后谁还敢娶她?她的后半生谁来负责?!” 孟行舟的胸口隐隐泛着疼,他一言不发,任由孟夫人责打怒骂,只被打得狠了,才梗着脖子说一句,“我负责就我负责!” 孟夫人哭得更大声了,“你负责?你照顾得了你妹妹一时,难道还能照顾她一世么?你拿什么负责!?” 入夜。 孟清月疲惫的回了屋,倚在榻上,似是用尽了全身气力。 翠儿红着眼打来洗脚水,而后褪下姑娘的鞋袜,手下轻轻按捏。 捏了许久,见姑娘脸色稍稍红润了些,翠儿这才抽抽噎噎的开口,“侯爷与夫人狠心,却没想到最后竟是公子幡然醒悟,不然.....” 翠儿想想就后怕,鼻头酸酸的,得出结论,“公子有这份心,其实心里还是念着小姐,不忍心见小姐被送走的。” 孟清月苦笑,却不知该如何接话,旁人都觉得孟行舟替她认了罪,是真心心疼她这个妹妹,不忍她去庙里受苦。 可,此事本就是他孟行舟做下的,谈何认罪不认罪? 他设下这般毒计,逼得她现下做了尼姑,只需最后一刻悔悟,便是待她孟清月好么? 只是她确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到了最后一刻,孟行舟忽然就把此事认下了。 也难怪翠儿会觉得他是念着自己了。 于是随口敷衍道,“是啊,他估计也是怕有个做尼姑的妹妹,丢了他的人吧。” ------------ 34 另一边的国公府,鸡飞狗跳不输侯府。 乔夫人嘴皮子都磨破了,可乔羡就是摆明了态度,“你们要去孟家赴宴你们去,反正我不去!” 乔夫人急了,“你这孩子,明明你才是孟家的姑爷,现下孟家宴请,你不去算什么道理?” 乔羡冷笑,“又没正式拜堂,我算他们哪门子姑爷。” 乔夫人没辙了。 她并不知当日在宫中孟清月被贵妃罚的内情,眼下见乔羡连孟府都不肯去了,不由得满腹狐疑,“怎么,是不是你与长乐吵架了?” 乔羡依然冷笑,却不做声。 孟长乐那些小心思和伎俩,没必要告诉母亲让她烦心,他自己知道就成了。 可乔夫人自然想不到这一层,只觉得两人都快成亲了,怎么还总是闹这般小儿女脾气? 于是好言好语的劝道,“长乐是个好姑娘,眼下她要嫁你为妻了,你更应好好待她才是.....” 说着,还拉来乔羽统一战线,“阿羽,你说姑妈讲得对不对?” “不对。” 清清脆脆的男子嗓音,乔夫人和乔羡都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乔夫人狠狠蹙了蹙眉,“什么不对?” 乔羽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在两人紧紧的目光中,慢吞吞开了口,“孟长乐其实也不算什么好姑娘,不过是模样出挑了些,性子还算温柔而已,哪里配得上我们阿羡?” 乔夫人笑了。 “你这孩子,什么配不配得上的,阿羡和长乐都快成亲了.....” “一日没成亲,便一日做不得数!”乔羽的语气忽然生硬起来,他提高了嗓音,在两人怔愣的神色中再次开口,“我偶然与孟长乐见过一次,那女子实非阿羡良配....看上去也不像是个贤惠好生养的,不妥不妥,阿羡绝不能娶她为妻!” 说着,乔羽便摆起脑袋来,满脸都是对这桩亲事的不赞同。 乔羡意识到什么,他迟疑的去看乔羽,一切他总觉得这个表哥傻愣愣的,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洞若观火。 就连孟长乐并非良人,甚至都不算是个好人的事情,都能一眼看出。 对着自家姑妈不善的神色,乔羽亦是有苦说不出。 他也是几日前才知道,原来那位孟家大小姐孟长乐,便是姑妈与姑父一直在寻的亲生女儿。 可,孟长乐和阿羡不是有婚约在身吗? 他们俩是亲兄妹,怎能做夫妻? 想通了这点,乔羽不由得冷汗涔涔,兄妹**,那还了得? 他为这事儿愁的好几日睡不着觉,却委实不知该如何与姑父姑母开口,于是索性自己先跳出来找茬,“孟长乐看着就不像个好人,反正阿羡不能娶她!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见他如此坚决,乔夫人倒是疑惑了,“依你之言,孟长乐品性竟坏到了这地步?” 乔羽反而又踌躇起来,觉得自己只是想破坏婚事,可若是真妨碍到了乔夫人和孟长乐的母女情分,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于是想了想,铁青着脸,憋出一句,“其实.....品行也还好.....就是....不适合当妻子.....适合当别的.....” 许是自己也意识到这番话的荒谬之处,他干巴巴坐下来,脖子一梗,说道,“反正不管怎么样,这桩亲事!我不同意!” 他言之凿凿,说罢,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估计我父亲也不会同意。” 乔夫人眼下,却是真有些不悦了。 她还以为乔羽真是有什么孟长乐的把柄,如今看来,竟是信口胡说而已。 她自然不会与晚辈多计较,可是乔羽这话委实也太过分了些! 长乐都要成他们乔家的儿媳了,他当着自己的面说她不是个好姑娘,这不是存心叫人不痛快么? 直到行至孟府时,乔夫人的脸色仍然是有些不好看的。 身后乔羡和乔羽两人如小鸡崽一般,焉头巴脑跟在乔夫人身后。 自从乔羽那番话惹怒了乔夫人,被当堂骂了一通之后,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乔羡是不敢再闹腾了。 一进正厅,孟长乐便一脸笑的迎上来,乖乖巧巧的请安行礼。 乔夫人特意看了一下乔羽的脸色。 却不想方才还言之凿凿的乔羽,如今却堆起满脸笑,望向孟长乐的眼中甚至有着几分柔和,“长乐妹妹。” 就如同是看自家妹子一般。 乔夫人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入了座。 孟府此次设宴,一是为宫宴一事给乔家赔罪,二是借此商议小两口的亲事。 镇国公与乔夫人本来也是中意孟长乐的,加上近日亲事多舛,于是便也意欲早些结了亲,安下心来。 一拍即合,直接便定下了下月初六的好日子。 乔羽闻言急了。 却又不好在桌上表现得太明显,于是想了想,问,“听说长乐妹妹前些日子坠崖受了伤,眼下身子还要紧么?能撑着办完亲事么?” ..... 两家人都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 孟夫人讪讪,“不妨事,长乐的伤已经不要紧了,劳烦乔公子挂心。” 乔夫人也瞪了他一眼。 一计不通,乔羽又生一计,“长乐妹妹,亏得你不嫌弃,说起我这表弟啊,着实是个风雅人,平日里得了空便去听些戏啊曲的,和那些乐倌舞姬们关系都可好啦。” 说罢,在众人复杂的面色下,他又问,“长乐妹妹,这你也不介意么?” ..... 孟长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当日冒领了孟清月的身份,自然便是决定做乔家女而非乔家媳。 可就算要退亲,却也不是用这样的方式! 这不平白打了两家人的脸么? 见着朝自己挤眉弄眼的乔羽,孟长乐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淮南侯夫妇脸色亦是不好看,未来女婿和歌舞伎走得近,他们该说介意还是不介意? 若说介意,亲家的脸面往哪搁? 若说不介意,一则违心,二则,倒像是他们孟家上赶着求着要嫁给乔家似的! 乔夫人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重重放下筷箸,望着乔羽面色不善,“你吃饱了出去散散步吧,等我们走的时候再着人叫你。” ------------ 35 就这样,乔羽被轰出了正厅。 他百无聊赖的在孟府后院走着,越走越烦心。 得想个法子,退了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亲事才是。 可能有什么法子呢? 阿羡现如今瞧着对长乐倒是诸多不满,可似乎也不至于真到了到退亲的地步。 他烦闷的不行,只觉得自己任重道远,而其他人都不理解自己! 不理解他一番苦心,只为了避免一桩丑事的发生。 沉沉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从长计议,脚步沉重的往回走,路过假山时,却隐隐听得里头似乎有人在说话。 乔羽下意识贴过去。 “清月,我与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心的,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焦急的男声过后,紧接着便是仓皇的女声传来,似是身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般,嗓音都在打着颤儿,“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让开.....我要回席用膳了.....” 女子语无伦次,显然是急得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乔羽愈发满腹狐疑起来。 这是怎么了? 什么真心的?又是什么不明白? 他眉头都蹙的打了结,下一秒,假山后惊雷般的男声炸响在耳边,“有什么听不懂的?清月,我说我要娶你!你现下被爹娘逼得那么紧,只要你嫁给我为妻,这些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么!?” 乔羽惊的险些跌倒在地上,旋即,只见假山后跑出来一个模样清丽的女子,捂着嘴,毫无停顿的飞快逃离。 再然后,便是同样迅捷的男子身影,利落如风,一路追随女子而去,口中还不停焦急的呼唤着。 乔羽只觉得天都塌了。 他从未想到偷听墙角竟然还能听到这般密辛! 孟家的兄妹两人,竟然有私情! 而且都在谈婚论嫁了! 他们可是亲兄妹啊!! 孟行舟怎能对自己妹妹做出这样丧尽天良之事! 浑浑噩噩,几乎是麻木的抬脚往前走着,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如今的乔羡与孟长乐不也是这样么? 明明是骨肉至亲的两人,却莫名其妙马上就要做夫妻。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乔羽觉得自己的大脑似乎都不够用了,可他很明确一点,亲兄妹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 孟家的事情他管不着,可乔羡与孟长乐这桩亲事,他是绝对不能坐视不理的! 原先本来还没有头绪,眼下见着孟家兄妹二人,倒是意外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路。 既然孟家亲兄妹不能在一起,乔家亲兄妹也不能在一起,那不如....给他们打乱组合试试? 让孟行舟和孟长乐成亲,让乔羡和孟清月成亲,那不就得了? 这样一举,便解了两个家庭的难题。 乔羽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换作旁人,谁能有他这般巧思? 男女亲事是一辈子的大事,更是两个家族的大事。 他乔羽这样做,既保全了乔府名声,还顺带着帮了一把孟府。 真可谓是功德无量。 许是乔羽的神色实在太满足,太自恋,太幸福,以至于他回了正厅,乔羡疑惑的瞅了他半天,问,“表兄,你出去散了趟步,怎么散得心情这样好?” 乔羽笑得神秘莫测,却不答。 一直到晚宴结束,淮南侯一家人送着亲家回府的时候,他才冷不丁开了口。 “孟伯父,孟伯母,多谢你们今日盛情款待,来之前姑父姑母还说呢,请三日后你们阖家来乔府小聚,以表姻亲之间的心意。” 无视镇国公夫妇逐渐诡异的眼神,他笑得客客气气,“还请孟伯父和孟伯母务必赏光,携上令公子和两位千金,一同出席。” 淮南侯夫妇亦是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 论宴请,就算不是镇国公夫妇主动提出,也该是乔羡来说。 怎么倒是乔羽一个做侄子的开口? 于是不由得有些迟疑,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旋即却见乔夫人堆着满脸笑,“亏得羽儿提醒,我都险些忘了与亲家说此事。” 这边算是定下了。 回府路上,乔夫人盘问了乔羽一百遍,可乔羽就是坚称,“来而不往非礼也,难道我们只吃孟家的饭,不让孟家来吃我们的饭吗?姑母,你也忒小气了些!” 乔夫人瞪了他一眼,知晓这个侄子与自己儿子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混不吝。 眼下更是不知为何,竟自作主张便替她宴了客。 当着孟家人的面,话自然不能再收回来,她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口。 但,乔羽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因为只要孟家一家人来了乔府,那么,他便自有天衣无缝的妙计。 能把乔羡和孟清月撮合成一对儿,把孟行舟和孟长乐结为连理的妙计。 万事俱备,只待孟家人来也。 入夜。 晚冬的风,凛冽中渐渐掺了几分暖意,透过没糊紧的窗户缝钻进来,吹的人凉嗖嗖,昏沉沉的。 翠儿歪在外面的榻上守夜,眼见得都快要三更天了,可屋里头姑娘的叹气声就没断过。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似乎自从晚宴结束之后,姑娘的状态便一直有些古怪。 耳畔又是一阵悠长的叹息,翠儿想了想,还是隔着锦帘问了一句,“姑娘,您有什么心事么?若是睡不着,可以和翠儿说说话。” 锦帘之内静默了半晌。 似是里面的人也在迟疑,该不该把今日的事情与小侍女讲一讲,权当解烦。 可,千万种思绪缠绕心头,孟清月最终还是咽下了话头,旋即沉沉开口,语气含了分幽微的苦涩:“没什么,翠儿,我先睡了。” 屋外头渐渐没了声响,孟清月瞪着大大的眼,却是注定今夜无眠。 一直到现在,她的心绪仍然是沸腾着汹涌着的。 似是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她甚至都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 可假山后那样真切的触感,那发了狂的男子把自己禁锢在怀中,若非自己躲得快,只怕他的唇便落下来了。 哪里是梦?分明就是真的。 可,这怎么能是真的? 她孟清月,怎么能被自己的哥哥爱上? ------------ 36 孟清月这一夜都没怎么睡好。 浮浮沉沉间,一闭眼,便是那个男子声嘶力竭摇着她的肩膀质问,“陈生可以,乔羡也可以,凭什么我不可以?” “你是怕爹娘不答应么?没关系,清月,只要你一句话,我必当为此事赴汤蹈火而不辞!” “清月,只要你说一句你爱我....我把星星都捧到你跟前来.....” 回应他的,是孟清月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满含无尽愤慨,“你疯了!孟行舟,你就是个疯子!” 她当下落荒而逃,逃出此生最狼狈的步伐。 天光大亮。 孟清月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起身时,把翠儿都吓了一大跳,“姑娘,您这是一整晚都没睡么?” 孟清月无声的摇摇头,翠儿见状,只好不再多问,转而说起了另一桩闲话,“今日大小姐非嫌咱们侯府给她准备的嫁妆不够气派,哭着闹着一上午,死活不肯依呢。” 孟清月却是无心管孟长乐的闲事,她的嫁妆气不气派,关自己什么事? 可翠儿似乎倒是很感兴趣,喋喋不休道,“夫人说嫁妆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当时也是给大小姐过目了的,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大小姐忽然就不同意了呢——姑娘,您猜大小姐怎么说?” “怎么说?”姜清月顺口接话。 翠儿笑得神秘兮兮,而后开口,压低了嗓音,“大小姐说她如今要嫁的人今非昔比,嫁妆自然不能按以前的规格准备,不然等她嫁去夫家,会被人嘲笑!” 闻言,孟清月倒是纳闷了。 她缓缓转身,疑惑的歪了歪脑袋,“要嫁的人今非昔比,这是什么意思?” “她和镇国公世子不是早就定了亲么,怎么听她的意思,竟是要换夫君似的?” 翠儿自然也是一头雾水,“奴婢也不晓得——大小姐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好端端的,哪里有夫君给她换?” 孟清月略略一思忖,犹豫片刻,还是宽衣去了正厅。 果真是闹得不可开交。 地上有一堆凌乱的花瓶碎片,屏风被推倒了,装嫁妆的檀木匣子也被掀翻在地,里头的金银珠宝咕噜噜滚了一地。 而孟夫人正坐在那里抹眼泪,却是怎么也不肯松口,“长乐,你莫要说为娘不疼你,可你这般狮子大开口,侯府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钱!” 孟长乐站在三寸远之处,眼眶通红,“母亲到底是拿不出银钱,还是要留下银钱给阿兄娶妻?有些话不妨说个明白!” 此言一出,孟夫人顿时气得心肝疼。 她直指着孟长乐,手指都哆嗦起来,旋即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呜呜哭泣,“原还说你懂事,比你妹妹乖巧,却没曾想眼下一个两个的,都是这般不省心!” “你阿兄娶妻?你阿兄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他娶什么妻?他要真能娶妻,那我可该阿弥陀佛了!” 孟清月自动无视了那番关于孟行舟究竟娶不娶妻的宏论。 她只是觉得古怪,孟长乐自回孟家三年,一直都是安分守己的乖顺模样,从未在爹娘面前有过半分忤逆。 今日,这到底是怎么了? 为了一点子嫁妆,竟这样顶撞孟夫人? 况且孟长乐原先的嫁妆本就不少,乔家煊赫,孟家自然不能薄待了女儿的嫁妆。 所以她口中那今非昔比的夫婿,到底是何等家底?难道竟钟鸣鼎食,犹胜国公府么? 孟清月心下狐疑,虽不解其中内情,但她知晓绝不是因为孟长乐失心疯了。 可,至今未见有人登门过府,交换庚帖,更遑论请期下聘了—— 所以孟长乐何以这样笃定,自己一定会嫁今非昔比的夫家? 甚至不惜这样大吵大闹,就怕自己的嫁妆被夫家看轻了去。 近日之事一一闪过眼前,孟清月似乎抓到了什么,可是太快,太繁,只略略在脑中飘忽而过,便消失了踪迹。 还不等她想明白,上元佳节便到了。 孟家一行人应邀去乔家赴宴,用完晚膳天色尚早,乔羽提出大家一起去逛元宵灯会。 元宵节,自然要看灯,因此这一次乔夫人倒没有异议。 只是走之前瞪了乔羽一眼,警告他不许再生事! 乔羽吐了吐舌头,只是在乔夫人扭头过去的一瞬间,神秘莫测的一笑。 若是不生事,今日这一场好戏,可不就白费了么? 万人空巷,摩肩擦踵。 水面波光粼粼,祈福的灯笼在天上悠悠飘荡,花灯在水上浅浅摇晃,好一幅盛世好河山,人间好光景。 孟清月身处其中,只觉连日以来的压抑一扫而空。 街上大半都是卖面具,灯笼,和糖葫芦的,其余便是五花八门的首饰发簪。 一转头,见得孟夫人和乔夫人簇拥着孟长乐,在给她选首饰。 “长乐皮肤白,戴红色的发簪最相宜。” “这支蓝色的也不错,衬得长乐稳重大气。” 两人一左一右,笑眯眯给孟长乐戴着发簪,眼中皆是一般无二的疼爱。 孟清月定定的看了许久。 就如同孟长乐始终耿耿于怀自己代替她享了十多年的荣华富贵,她也常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可,却无一人是真心待她? 而孟长乐似乎轻轻松松,就能让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 孟夫人,乔夫人,都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孟清月苦笑,有时候又觉得老天当真公平,若有人多了一个母亲疼爱,那么便会有有一个人少了母亲疼爱。 用在孟清月和孟长乐身上,倒颇为相宜。 她闭了闭眼,只觉双眸都要被刺痛,漫天灯火却无一盏是属于她孟清月,反而是徒增寂寥罢了。 下一瞬,却忽的感觉身前一阵阴影投下。 是一支玫瑰合金簪子,烨烨光辉,璀璨如星,极其符合孟清月的审美。 如果.....它不是被拿在孟行舟身上的话。 她脸色豁然便变了,不动声色退后一步,下意识便要离去。 转身那一刹那,手腕却被紧紧握住。 男子磁沉的嗓音轻轻回响在耳畔,几乎禁锢得她寸步难行,“跑什么?” “怎么?怕我?” ------------ 37 孟清月神色分毫未改,面容平静,只是微微颤抖的肩胛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 见状,孟行舟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轻轻放下了手臂。 孟清月这才如释重负,抬眼看着他,“公子找我有什么事么?” 不叫阿兄了,也不叫孟行舟了。 只有一句冷冰冰的“公子”,便是她对他,对他的情意表明出来的态度。 孟行舟心头缓缓溢出几分苦涩,他伸出手,掌心赫然躺着那只玫瑰金簪,“清月,我....” “多谢公子美意,我不需要。” 孟清月语速飞快的打断,几乎不见半分迟疑,就这么毫不犹豫的把孟行舟拒之门外。 说罢,又问,“所以还有什么事情么?” 言外之意,若无别的事情,她就不奉陪了。 孟清月这样旗帜鲜明的态度,终于还是刺痛了孟行舟。 她就这样厌恶自己么? 竟至于连一句话都不再愿意与他多说,生怕与他牵扯上一分一毫的关系么? 他那么那么爱她,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许是孟行舟微红的眼眶中情意实在太过汹涌,以至于孟清月明明想忽视,却都不能装作看不见。 正当孟清月满心不自在之际,一阵轻佻而散漫的男声解救了她,“孟兄,清月妹妹,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孟清月这才松了一口气,见有人解围,说话也客气起来,“乔表兄,你们逛完灯会了么?” 乔羽笑得意味深长,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孟行舟微红的眼眶。 他方才远远的便看见二人拉拉扯扯,旁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却是知道的! 又想到自己是目前唯一一个知晓孟家兄妹和乔家兄妹皆阋墙的人,因此不自觉生出几分责任感来。 是以,飞快的跑来救场了。 正逢灯会开始,人群皆簇拥在堂下,孟家与乔家的年轻男女们自然也被挤在了一块。 今年灯会的规矩,是男女组队,在人群中戴上面具,最先找到对方的一组为胜。 只是组队的时候,却出了意外。 因为孟清月坚决不和孟行舟一队。 面对孟夫人疑惑的询问,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阿姊与阿兄素日感情最好,既是男女组队,合该让他们一组。” 孟夫人蹙了眉,狐疑的目光在这几人身上来回扫视。 却未能发现出端倪。 于是她又怀疑清月此举,是不是要借此与世子爷一队? 可,见得一旁长乐坦坦荡荡的模样,似是丝毫不在意清月要和乔羡一组。 这可就更奇了。 依照长乐那般醋劲,如今见着清月与乔羡一组,竟然能视若无睹? 还是说清月委实没有什么旁的心思,所以长乐才不满意。 这样想着,孟夫人便也只得暂且按捺住心下疑惑,组个队而已,她也不欲往深处揣摩。 乔羡这边,自然也是无所谓的。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他总觉得孟长乐近日以来待他似乎冷淡不少。 比起从前的小意温柔,各种体贴乖巧,可谓是判若两人。 不过他也不在意,甚至想着若真能由孟长乐主动退了亲,他也是愿意的。 因此,几人各怀心思,使得这场诡异的组队竟还真就这么成了。 虽然孟行舟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不过似乎没人在意他高不高兴。 一行人这就去挑选面具,然后再换上年节特制的衣裳。 乔羡与孟清月一同去往场地,两人不太熟,也不怎么搭话。 倒是孟清月先开了口,“世子,听说令妹即将回府,不知归期可定?” 乔羡不防她忽然提起这个话题,愣了愣,如实说道,“应该还有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 孟清月若有所思点点头,想了想,旋即又问,“听说令妹与昭王殿下定了亲,只待归府之后,便会嫁于王爷为妃?” ..... 乔羡古怪的看了她一眼。 却见女子眼中是真切的疑惑,似是急于求证什么事情一般,固执而执拗的开口。 他似笑非笑,“我妹妹要嫁谁,关你什么事?” “你放心好了,我妹妹绝不可能答应昭王纳妾的,你要是想当王爷侧妃,劝你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吧!” ..... 孟清月有些无奈,可有些困惑盘桓在她心中,却是必须趁着今日问个清楚。 因此,即使乔羡的神色已隐隐有了几分不耐烦,她仍旧是抿了抿唇,干巴巴开口,问,“那么世子,你最近和我姐姐感情如何?” ..... 乔羡终于忍不住了。 他止住脚步,双臂一抱,冷冷道,“这位孟二小姐,我劝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对我乔家家事问东问西?” “我和长乐感情怎么样关你屁事?怎么,莫非你眼见着嫁昭王不成,又上赶着想来嫁我?” “那我同样劝你死了这条心!孟清月,我有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比你漂亮一百倍温柔一百倍,我是绝对不可能喜欢上你的!” 看着乔羡一张一合的嘴唇,嘲讽的言语如同连珠炮一般从口中冒出来,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好大一通羞辱。 可,孟清月此刻呆滞在原地,乔羡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眼下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乔羡他,根本就不知道孟长乐是他的妹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三年前淮南侯夫妇弄错了,孟长乐其实根本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脑中杂乱无章,姜清月只觉得一切都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 她看着眼前这位高傲不可一世的世子,心中倒是难得生出几分同情来。 看这样子,想必他还不知道,孟长乐早就心属他人了吧...... 他口中那个比自己漂亮一百倍温柔一百倍的未婚妻,已经攀上了更好的夫家。 ——不要他咯。 许是孟清月眼中的幸灾乐祸实在太明显,乔羡蹙了蹙眉,愈发觉得这女子当真莫名其妙。 于是索性不再理会她,扭过头,大步往前。 ------------ 38 一行人这就去挑选面具,然后再换上年节特制的衣裳。 乔羡先换好了衣裳,在外头百无聊赖等着孟清月。 等着等着,不由得有些不耐烦。 真烦人。 除了他娘和他妹,乔羡觉得世上女子都是一样的烦人,换个衣裳都要这么久。 大约一刻钟,帘子轻摇晃动,女子藕节般水嫩的手臂挑开门帘。 乔羡等着憋了一肚子气,张口便是不满,忽的,目光落在孟清月手臂上,却骤然顿住了。 那样惊骇震惊的眼神,掺杂着浓重的激动与不敢相信,孟清月匆匆走出的时候,顿时吓了一跳。 虽是劳世子多等了她一会儿,却也不至于做出这样一副骇人模样吧? 她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世子,方才换衣裳的人太多,这才耽误了.....” 下一瞬,顿觉手腕一痛,便见得乔羡骤然上前,猛的把她双臂攥住,极力压抑着的嗓音仍是难掩的颤抖,“你胳膊上是什么?” 孟清月一脸茫然,低头看了看,下意识问,“什么?” 他们动作慢,前去参加灯会的男女早已先至,此刻当街无人,乔羡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即不管不顾强硬的扒开孟清月的袖子。 右手,若他没记错的话,就是右手! 妹妹右手手腕处,自娘胎出生便有一处羊头胎迹!只是颜色与肤色相近,且藏于衣袖之下,外人轻易看不见。 可方才孟清月掀帘子的那一瞬,他分明瞧见——孟清月,这位淮南侯府二小姐的右手手腕之下,分明就有这样一处胎记! 她究竟是谁! 眼见着乔羡神色如此骇人,更是忽然便对自己拉扯起来,孟清月神色浮出几分惊惧,“世子,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别这样.....” 可,思妹心切的乔羡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 每日一闭眼,脑中便是那个粉粉糯糯的小团子叫自己阿兄的模样,这么多年,他思念妹妹早已是发了疯。 男女本就力气悬殊,孟清月被强硬的锁在墙角,旋即衣袖便这么被重重掀起—— 就是这里! 乔羡的眼睛都亮了。 孟清月却是愈发惊恐起来。 许是意识到此刻两人似乎也太近了些,若是落在来来往往的行人眼中,只怕风言风语便足以把她淹死! 孟清月反抗的动作愈发猛烈,几乎含着哭腔,急急苦苦哀求。 可,乔羡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那藕节一般的手臂,摄人的目光几乎要把墙角都烫出一个洞来。 下一瞬,却听见身后一阵震惊掺了慌乱的嗓音,“你们在做什么!?” 乔羡如梦初醒般回转过身,迎面对上乔夫人惊恐的双眸。 视线再往左,是同样震惊到近乎呆愣在原地的孟夫人和孟长乐。 乱套了。 天色越来越黑,银河中星星点点的光暗了下去,漫天彩灯渐渐飘远,旋即不知落在天涯海角哪个角落里,暗沉,生灰。 国公府已经足足吵了一晚上。 乔羡跪在地上,双颊上红肿的巴掌印清晰可见,乔夫人的怒火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可一转头,却见得乔羡仍旧是那副疑惑怔愣的模样。 她气急,一个花瓶砸到他脚边,“你聋了?傻了?还是哑了?我与你说了这么半天,你竟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么!?” 乔羡的思绪终于被拉回,他缓缓抬头,看着怒火中烧的母亲,神色尚且有着几分迟钝与茫然。 他张了张嘴,问,“母亲,我记得妹妹刚出生的时候,手腕上是不是有一个胎记?羊头状,颜色极浅....” “啪”的一声。 一个巴掌落下。 乔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眸中怒火更甚,“我说东你偏偏要说西!乔羡!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当街强迫的,是你未来的妻妹!” 妻妹? 乔羡神色愈发古怪起来。 妻未必是他的妻,可妹.....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便浮现出他把女子逼在墙角,强硬检查的那处胎记。 那处独属于他妹妹的胎记。 他当时俨然是急昏了头,什么也顾不得了,竟连男女大防都抛在了脑后,就这么当街掀起了孟清月的衣袖。 可,映入眼帘的,哪有什么羊头胎记? 没想到竟是他看走了眼,孟清月手腕之下的,分明只有一块可怖的伤疤。 是被火烧破了皮,烧碎了肉,经年日久痊愈之后留下来的骇人疤痕! 与他妹妹的那块自娘胎便带来的羊头胎记,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可。 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不偏不倚,就正好烧在了那里? 乔羡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凉意自膝盖而起直冲天灵盖,他仍只觉脑中一片混沌,苦苦思索也想不出其中究竟。 “啪”的一声。 又是一巴掌落下。 乔夫人见无论自己好说歹说,面前的乔羡始终都是那般入定了的表情,不由得愈发怒上心头,“不管你到底喜欢孟清月还是孟长乐,但是眼下你与长乐定了亲,你便决然不能辜负那姑娘!” “今日你众目睽睽之下与孟清月抱在一处,长乐看在眼中,想必现在还在家里偷偷哭!你还不快去孟家登门谢罪,把你的未婚妻哄回来!” 乔夫人越说越气,越说越气,见着儿子这般痴痴呆呆的模样,心中对孟清月的厌憎已然到了极点。 从前长乐总在自己面前明里暗里提防孟清月,说她中意乔羡,只怕存了抢亲的心思。 那时候她只当是小女儿吃醋,往往一笑而过,安慰孟长乐不要多心。 可直至今日,她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 那孟清月就是个狐媚的祸害!竟然当街便与自己的姐夫搂抱在一起!如此行径,与那些烟花 柳 巷的女子有何区别? 乔夫人重重推搡起乔羡,让他务必马上亲去淮南侯府请罪。 “孟府门楣虽不高,可我们乔府却也不是那等仗势欺人之人!乔羡,男子汉当顶天立地,而非成日让自己的女人哭鼻子!你今日不把长乐哄好,便不必回来了!” 乔羡慢吞吞的起身,脚步踌躇不定,下一秒,门外清亮的男子嗓音打断,“表弟留步!” “这侯府,不去也罢!” 一见到来人,乔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合着这一个一个不省心的,竟都出在了自家!于是语气也不善起来,“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乔羽,若非你今日非要提议去什么元宵灯会,又怎会闹出这档子事!” 乔夫人环着双臂,她养尊处优多年,素来极要面子,更是从不欲旁人拿住自己的错处。 如今自己的儿子当街强迫未来妻妹,此事一旦传出去,她的脸还往哪搁? ------------ 39 她这样想着,语气便愈发悲怆起来,对着乔家这两兄弟苦口婆心,“长乐这个孩子我是知道的,对羡儿素日最是深情,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必然是伤心欲绝,也不知现在哭成什么模样了——她那样喜欢羡儿,羡儿怎能辜负她?” ...... 乔羡冷笑。 乔羽冷笑。 孟长乐伤心欲绝? 想到方才元宵灯会结束,孟长乐把自己拦在巷子里,咬着牙问:“乔羽,你有病吗?你撮合乔羡与孟清月我不说什么,可你撮合我与孟行舟作甚!?” 面对女子浓浓的怒火,乔羽摸了摸脑袋,疑惑:“为什么不能撮合你跟孟行舟......” 孟长乐紧紧蹙着眉,张口便是“我是乔家女,待回了府认了亲,自然是要嫁给昭王为正妃的!” 昭王殿下和国公千金指腹为婚,至今婚约尚在。 乔羽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还有这一茬。 可,想起来方才孟长乐提起自己即将要嫁昭王时那般期待憧憬的模样,究竟是哪一丝哪一毫伤心了? 人家分明开心的很!幸福的很! 乔夫人还真是想多了..... 乔羽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眼见着乔夫人还在推搡乔羡,让他速去孟府请罪,而后者不情不愿,一张脸都皱成了核桃。 乔羽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毕竟若是再不说,只怕这场乌龙便会越闹越大,到时候,便不好收场了。 眼见着乔羡的脚步都快挪到门口了,乔羽重重舒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在乔夫人觉出不对劲的狐疑目光下,缓缓开了口。 “其实孟二小姐温婉端方,也堪为阿羡良配。” ..... 眼见着乔夫人彻底不再理会自己,只是愈发催促起乔羡来,乔羽眼一闭,心一横,终于还是破釜沉舟般喊了出来,“姑母!孟长乐她不能嫁给阿羡!” “她是阿羡的亲妹妹,您的亲女儿!”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满屋落针可闻,冷风哗啦啦灌进帘子里,吹的屏风摇晃哗哗作响,可,此刻一切的声音似乎都渐渐远去,消弭。 偌大的正厅,只听得见几人的呼吸声,紊乱中略显急促。 乔羡抬着的右脚顿在半空,嘴巴微微张着,似是还没蕴过来这话是何意。 乔夫人却已哀嚎一声,直直扑到乔羽身前,一双眼瞬间便蓄满了泪。 她似是害怕自己听错了,竟是连欣喜的神色都不敢显现半分,只急急哭着与乔羽求证,求证他说的并非虚言。 极致的震惊之下,一张口,声音竟都有了几分嘶哑,“你说....你说长乐....便是我的亲女儿?” 她的嗓音极轻极慢,似是生怕说大了几分,便惊扰到了自己来之不易的女儿! 乔羽柔声,扶着姑母的手臂,坐下,“此事我与父亲原也不确定,所以他才先遣我回京,待明确表妹身份,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再告知姑母。” “只是没想到闹出这档子事来,我这才不得已先行告知,还请姑妈莫怪.....” 乔夫人怔怔的坐在原地,努力消化着乔羽这番话。 也就是说,方才那些话,不是假的。 长乐,便是她苦寻了十数年的亲生女儿! 那个清雅知礼的孩子,那个一见到她就甜甜唤着乔伯母的孩子,那个差点便成为了她儿媳的孩子。 竟,是她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 双鬓微霜的妇人,终于还是在此刻泣不成声。 她伏在乔羽怀中,放任自己哭得不能自已,满屋皆是女声悲切而又激动的嚎哭,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唯独乔羡早已彻底愣在了原地,从头僵硬到脚,竟是好半晌也没回过思绪来。 安抚好了乔夫人,乔羽去拍了拍乔羡的肩,一脸同情,“兄弟,节哀。” 妻子变成妹妹,任谁一时半刻都接受不了。 因此眼下乔羡表现出这样一副比乔夫人还要震惊的模样,也不是不能理解。 乔羽和乔夫人对视一眼,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不再言语,留出时间让乔羡自己消化。 眼见着乔羡的脸色白了紫,紫了青,呆滞在原地好半晌,穿堂冷风入室,迎面扑在人的面颊上,带来晚冬瑟缩的寒意。 乔羡这才终于被拉回了思绪,“孟长乐是我妹妹?” 乔羽舔了舔嘴唇,不说话,乔夫人却小心翼翼的起身,把乔羡拉在自己怀里,欲言又止:“儿啊....为娘知晓你难过....可造化弄人....你再怎么不愿意接受.....” 她语重心长,劝着儿子早些接受现实。 可,乔羡如今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妻子变妹妹!? “你确定吗?孟长乐真是我妹妹,你没弄错?” 乔羡忽然扭过头,紧紧盯着乔羽,冷不丁便开口问出这句话来。 乔羽一愣,而后下意识点头,“千真万确.....” ...... 乔羡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直至这一刻,他才终于找回脑中的清明,问,“那我和孟长乐的亲事怎么办?” 五礼俱成,只待亲迎。 请帖也早就给各家挨个送了过去,这个节骨眼,说不娶了? “自然是不能娶了,亲兄妹如何能成亲?”乔夫人斩钉截铁的说道。 可是旋即想到这些天的筹备与安排,不由得又有些头疼。 乔羽想了想,提出一个“好”主意:“反正都是孟家小姐,娶谁不是娶?” “既然阿羡不能娶孟长乐,那就让他娶孟清月!” “这样对外说出去,亲家也还是没变,只说咱们记错了两位小姐的次序,也好圆过去。” 乔夫人不由得有几分心动。 如此听来,似乎....确也是个好主意。 那不如就这么办? ------------ 40 彼时的孟府,孟清月毫然不知自己的命运早已在三言两语之下,便再一次悄然发生了逆转。 她只是想起方才在元宵灯会上乔羡那般忽然癫狂了的模样,心有余悸的同时又有些疑惑。 ——乔羡究竟是看见了什么?为何会有那样大的反应? 孟清月略微有些不确定,但是还是轻轻扒拉了衣袖,晧腕霜臂之上,赫然便是一处丑陋得近乎狰狞的疤痕。 是这里吗? 孟清月手指微凉,落在伤疤之上,却似仍是那年那般灼热的痛感,那时候自己不过五岁,在孟府被娇养了两年,早已把淮南侯夫妇视作自己的亲生父母。 所以当他们以云游道士说这处羊头胎记不吉利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父母的请求—— 烈火啃噬肌肤,十几年过去仍是隐隐作痛,孟清月的思绪一寸一寸迷茫着,却怎么也想不通这处胎记与乔羡又有什么干系? 她从不信巧合,不信阴差阳错,只信万物万事皆有情由。 孟清月长长舒了一口气。 旋即换来了翠儿,在她耳边轻轻低语几句。 翠儿的神色闪过一丝震惊,旋即点点头,飞快的出去了。 另一边,孟长乐的屋子里。 孟夫人呆坐在榻上,嘴巴越张越大,越张越大,及至到最后,俨然是震惊的无以复加。 她身子都哆嗦起来,看着对面一脸心虚的孟长乐,满目不可置信,“你说,你冒领了真千金的身份!?” 孟长乐连忙“嘘”了一声。 她惊慌的往四周扫了一眼,见得四下无人,这才压低了嗓音,开口,“母亲这样吃惊做什么?我若是成了乔家女儿,往后便是昭王妃,女儿谨记母亲生养之恩,待飞上枝头变凤凰那一日,也必然不会忘了淮南侯府。” “母亲,这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可孟夫人压根就不是担心凤凰不凤凰的,她急切到语无伦次的问,“长乐,就算我纵着你胡来,可乔夫人和乔大人,还有那个精明的猴儿一般的乔羡,你怎知他们就会被你蒙骗过去呢?” 孟夫人说着,愈发觉得这个主意行不通。 万一真被发现,乔家人必然震怒,到时候她的长乐,他们孟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竹篮打水一场空便也罢了,弄不好,恐怕还会惹火上身! 是以,孟夫人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就差没明说人各有命,不属于自己的富贵强求不来。 可,孟长乐哪里肯听她的? 自从上次进了一次宫,见得那泼天的富贵荣华,天家尊荣。那万人簇拥的宸贵妃娘娘,还有芝兰玉树只可远望的昭王殿下。 这一切的一切,诱人如斯,几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而眼下,竟真有一个这样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能让孟长乐一举飞上枝头,嫁给她心目中最潇洒的男子,成为她心目中最想成为的人上人。 她怎能不心动? 是以,在那个午后安静的厢房中,乔羽略有几分踌躇的试探她,“你与你爹娘感情如何?”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回答, “我与爹娘感情甚好,只是养恩不及生恩,我自小从亲生父母身边离散,若有机会能够再见到他们二老一眼,便死而无憾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今日要将此事告知孟夫人的缘故。 不然到时候两家一合计,岂非露了馅? 见着孟夫人焦灼的神色,孟长乐柔声安抚道,“母亲不必担心,若到时候乔家人问起来,你就说清月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只是自小离散,所以便抱了我回府抚养。” “我与清月未出阁,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乔家真有什么疑心,也无从考证。” 孟长乐方方面面安排的周到,此刻她满心满眼皆是成为王妃之后的尊荣加身,早已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 孟夫人出神良久。 有着对女儿出此险招的担忧,也有着隐隐说不出道不明的膈应——他们侯府虽非顶尖门户,却也是正儿八经的侯爵之家。 眼下他们家的女儿,这样上赶着去认别人为父母..... 说心里不难受是假的, 可回过神来,对着孟长乐殷切的眼神,孟夫人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半晌,也只得低低叹了一口气,道出最后一个疑虑,“那么乔家的亲生女儿,到底是谁?” 孟长乐的脸上闪过一丝心虚。 但也只是一瞬,便飞快消逝,无影无踪。 旋即面色恢复如常,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只是这么多年没找到,想必早就死了吧。” 这一晚,乔孟两府的人都没有睡好。 寂寥无声的夜,料峭冷绝的风。遮盖天光明朗,吹散月色皎洁。各有各的谋算,各有各的隐衷。 月光洒向疏疏密密的叶,影影绰绰的暗与黑,像是趁着夜色遁逃的狰狞鬼影,无声似有声。 人间没有鬼,却多得是披皮的兽。求富贵,谋权势,争名望,得地位。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伤了别人,丢了自己。到头来,皆是大梦一场空,醒来空余恨。 次日一早,乔府全家人都来了孟府。 国公爷,乔夫人,乔羡,乔羽,齐齐整整出现在淮南侯府的那一刻, 孟夫人便知晓,长乐的身份怕是已经众人皆知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满怀复杂的迎上去,依旧是一如往常的笑,“亲家公,亲家母......” 镇国公夫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欲言又止。 亲家公?亲家母? 他们现如今,还如何担得起这称谓? 昨晚,镇国公夫妇知晓孟长乐是他们的女儿之后,当即便要连夜来认亲,是乔羽一力拦住了他们。 “姑父姑妈,我知晓你们思念表妹,可是此事我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等他回京之后再做定夺。” 话音未落,就被镇国公怒声打断,素来温和从容的国公爷,此刻竟显出几分怒色,“荒唐,长乐是我的亲女儿,需要谁来做定夺?” 乔夫人更是不必说,他们与女儿一别十几年,如今终于得知了她的下落,哪里有不着急的? 乔羽急的都快哭出来了,看着两位老人家这般模样,最后还是乔羡站了出来,“父亲,母亲,就算你们思念妹妹,可人就在那,又跑不掉,你们急什么?” “不如先趁着这段时间先与妹妹培养一番感情,等舅父回了京,届时再顺理成章接妹妹回府,岂不是两全其美?” ------------ 41 乔羡很懂得父亲母亲的顾虑和担心。 因此这一番话,算是说到了他们心坎上。 两人面面相觑,觉得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要是如今贸贸然认了亲,人长乐根本不愿意搭理他们老两口,到时候岂不是更叫人伤心? 只是...... 乔夫人狐疑的看了乔羡一眼。 她可是知晓她这儿子的,对他妹妹的思念绝不比自己少毫分。 怎么如今真寻到了妹妹,却反而还瞻前顾后起来了? 乔夫人满心狐疑,最终却也只是归结为乔羡一时间接受不了未婚妻变亲妹妹的真相,这才迟迟无法接受。 若真是如此,那么她身为母亲,儿子女儿一样疼,也着实是需要给羡儿一些时间去消化此事的。 这样一想,她便也半推半就顺应了下来,答应等乔羽父亲回京之后再做定夺。 而另一边,志得意满的孟长乐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乔羽根本就不是能做主的。 至于国公千金的真实身份,自有真正能拍板的人定夺。 镇国公夫妇思女心切,因此今日一早,便忙不迭带着一大家子人,一同寻到了淮南侯府。 “长乐呢?怎么不见长乐?” 乔夫人一进孟府,便四处张望着寻找孟长乐。 孟夫人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只是端着神色,并未出言。 倒是淮南侯一脸笑的迎上前,“长乐在换衣裳呢,随后便到,亲家母稍坐片刻。” 乔大人和乔夫人耐着性子做下,神色却都是刻意平静下也难掩的焦灼与期待。 就像是有什么遗失的稀世珍宝,如今终于要回到他们身边一般。 唯有乔羡半点不见他父母那般的欢喜神色,反而是抱着双臂,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其实乔夫人猜的没错,他确实是有点接受不了未婚妻变妹妹的真相。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想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每日做梦都心心念念盼着的妹妹,竟然会是那样一个人...... 是那样一个工于心计,眼见着自己的同胞骨肉被贵妃欺凌,都不闻不问的无情之人。 是她妹妹坠下山崖,她为了博取同情装作难受的惺惺作态,阴险狠辣之人! 这样的人,凭什么做他乔羡的妹妹? 若是未婚妻,那看清她的嘴脸之后退亲便也是了,可偏偏是他妹妹。 是他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妹妹。 他乔羡不仅不能讨厌她,甚至还必须去爱她,呵护她? 这是什么道理! 乔羡这么想着,心里愈发不顺畅起来,所以一直到孟长乐扶着小侍女的手款款而出时,他瞟了她一眼,竟无办法反应。 却是镇国公夫妇当即红了眼眶。 “长乐.....”乔夫人泪眼朦胧的,伸出手,却不敢触碰近在咫尺的女儿。 她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紧紧看着她,眼中母性柔情化作绕指柔,却怎么也看不够自己的长乐。 她的长乐! 她年仅三岁便和家人相距天涯,再也无福消受母女缘分的,她可怜的长乐。 “孩子....你受苦了.....”乔夫人一语未毕,泪水横流。 淮南侯看了孟夫人一眼,心中有些纳闷。 孟夫人含笑,不语,眼底却是一层一层暗了下去。 孟长乐神色清浅,含着天真无辜的笑,问:“昨日阿羡与舍妹之事.....此事虽是阿羡唐突,可说到底舍妹也难辞其咎,伯母,你不必为此事挂心。” 乔夫人一愣,旋即心中那股笃定愈深了几分。 这傻孩子,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真相呢,还傻乎乎的觉得自己是因为元宵灯会之事在纠结。 当真是至真至纯,至情至性。 一时间,看向孟长乐的目光愈发和婉了几分。 孟长乐只作未闻,旋即眸光微转,看向一旁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乔羡,语气轻柔,“阿羡,你也不必为此事自责了,是人总难免有失态之举,我不生气的。” ..... 乔夫人愈发感动的涕泗横流。 瞧这孩子,多懂事,多体贴啊。 明明此事是她受了委屈,可她偏偏是这样一般宽容大度的模样,竟是把人人都考虑进去了。 乔夫人泪眼婆娑,紧紧握住孟长乐的手,一时间恨不能当即把她带回府中去,让她唤自己一声母亲。 “女...” 乔夫人刚一开口,便被乔羡冷冷的打断,他冷笑着看向孟长乐,似是终于忍不住开口讥讽道,“孟长乐你装什么装?明明你早就想跟我退亲了,还故意做出一副全天下人都欠了你的模样,孟长乐,你要不要脸?” ..... 孟长乐的身形都摇摇欲坠起来,似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打击,她咬着嘴唇,倔强的昂着头,眼角却沁出泪来。 把乔夫人的心都看软了。 她当即转过头,对着乔羡怒斥,“你在说什么疯话!乔羡,给你....长乐妹妹道歉!” “道歉?我凭什么要跟她道歉?” 乔羡望向孟长乐的目光愈发冷漠,若她还是他未婚妻,有些话他反而不会宣之于口。 可如今,既然她成了他妹妹,他这个做兄长的见妹妹言行不善,难道还不能教导她两句了? 是以,神色愈发冷冽了:“我说错了么?孟长乐,当日你在宫宴之上,眼见着你妹妹那样受辱也不发一言,之后昭王来了,你倒是终于活过来了似的,开始给你妹妹帮腔了,求情了——哟,不知道的还真要夸你一声好姐姐呢?可你当我在一边就是瞎子不成?你那样谄媚着昭王与他眉来眼去,不就是看上了昭王府的门第吗?既然早就攀到了高枝,现在又何必在这里做出一副对我深情无悔的模样.......” 乔夫人一巴掌扇在乔羡的脸上,神色俨然怒极,“乔羡,今日是在孟府,我本来想给你留下脸面,可是谁允许你这么跟长乐说话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谁攀高枝,谁眉来眼去?你说话前也给我想想长乐的身份!放眼满京城的儿郎,就算是皇子公卿,难道长乐有谁嫁不得?” ------------ 42 孟长乐本还因着乔羡一番话起了几分惊慌,生怕乔夫人闻言对自己不满。 却不曾想她竟没有一丝犹豫便斥责了乔羡,那样风光不可一世的世子爷,还被当众挨了打。 孟长乐便知晓,她这一步险棋是走对了。 尤其是在听见乔夫人那句“放眼满京城的儿郎,再好的皇子公卿,长乐有谁嫁不得”的时候,她的欢喜几乎抑制不住的要跳出嗓子眼了。 这话就差没明着说,她孟长乐的身份是足以匹配昭王的! 孟夫人站在原地,望着对面女儿欢喜得几乎热切的神色,似乎恨不得今天便跟了乔夫人回去做国公千金的热切模样。 她心里缓缓溢出一股苦涩来,平心而论,她对长乐不好么?她对长乐不上心么?平日里不管是行舟还是清月,她容许任何人欺负长乐了么? 都是一样的当娘,为何长乐就想认别人做娘呢?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将眼底苦涩尽数掩盖,再一抬眸,仍是那般面如止水的模样。 这一边,乔夫人和乔羡仍是剑拔弩张着的。 乔羡伸出舌尖舔到一抹铁锈味,脸上火辣辣的灼痛,他眼中划过一股不易察觉的哀伤,“母亲,就为了这么个人,你竟然打我?” 镇国公府管教子女都算不上严格,不然也不会纵出乔羡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是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都这般年岁了,竟还要在大庭广众下挨打。 可,乔夫人冷眼看着他,丝毫不见心软,“方才与你长乐妹妹说话的时候不还是颐指气使么?不还是趾高气扬的么?怎么,现在知晓痛了?” 乔羡不再言语了,他默默退去一边,不再理会任何人。 而孟长乐早被乔夫人揽在了怀中,摩挲着她的面颊,舐犊之情几乎溢于言表。 眼见着自己妻子待女儿百般疼爱,乔大人眼中轻微闪着泪光,但他到底记得今日来的要事,于是清了清嗓子,开口,“此事闹成这样,也着实是叫两家为难....说到底都怪阿羡糊涂....眼下还大放厥词攀污长乐,这都是我们的不是.....只是事已至此,总得想法子平了才是,如今我有一拙见,不知亲家公和亲家母,愿不愿意听一听?” 镇国公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终于还是说到了正题上。 淮南侯昨晚便听妻子与自己说了内情,虽也不满长乐的翻脸不认人,但平心而论,此计确实于侯府有益。 既然如此,他便也乐得顺水推舟,“亲家公请讲。” 镇国公神色有些为难,又见此时乔夫人和孟长乐都望了过来,等着自己的下文。 他眼一闭,心一横,还是干脆说道:“既然两个小儿女都闹到了这地步,强扭的瓜不甜,不如这亲事便就此作罢? 此话一出,满屋顿时一片寂静。 似乎所有人都被镇国公的话给惊到了,可实则所有人心里都早已有了预料,眼下不过是各有各的谋算,逢场作戏,好为自己谋来更大的利益罢了。 是以,孟长乐最先不可置信的惊呼一声,当即两眼一翻,就这么晕了过去。 只是半晕半醒之间,口中还在迷迷糊糊唤着“阿羡....阿羡.....” 孟夫人哭着扑上前,“长乐,我可怜的闺女,你可别想不开啊!” 说罢,转身怒视着镇国公一家,眼中几乎都喷出了火,“亲家公,亲家母,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句不该说的,明明是你们家世子不懂规矩,当街强迫未来的小姨子,眼下你们竟还好意思主动提出退亲?是要把我孟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么?” 其实若换作平日,孟夫人是决然不敢对着镇国公夫妇这样说话的。 可眼下既然是他们占着理,若不咄咄逼人些,便保不住长乐和清月的好前程。 果然,此话一出,镇国公果然很快解释,“我并非此意.....”他和乔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再次开口, “听说....听说令二小姐尚在闺中,倘若她有意....我们乔家愿将她奉为主母.....这样便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了!” ..... 淮南侯夫妇骤然瞪大了眼。 他们原是想借机狠敲一笔镇国公府,却没想到竟有这般泼天的富贵! 清月竟能代替长乐,成为镇国公府的主母! 而长乐即将成为镇国公府的千金,嫁给昭王为王妃! 他们孟家一门两女,便出了一个国公夫人,一个王妃娘娘! 这是何等的荣耀与尊荣! 一时间,淮南侯激动的嘴角都打起哆嗦来,就连孟夫人都抑制不住欣喜,头虽低着,喜色却从眼角溢出来。 镇国公夫妇对视一眼,便知晓此事成了。 孟家这两人,看来是对这桩安排很满意。 两人这才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 唯有孟长乐晕着晕着却觉出有些不对劲,倚在孟夫人怀中,小声轻咳一声。 孟夫人这才如梦初醒,而后飞快换上一副悲切模样,再次哀哀着开口:“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倒是有心,可这亲事退了,叫我们长乐以后如何在京中立足?人人都知道她是被国公府退了亲的人,以后谁还肯要她......” “亲家母,此事你就不必担心了。” 乔夫人笑,终于卸下心口一桩包袱,她的语气都轻快起来,“长乐的亲事,我必然为她留意着,况且以长乐这样的才情品貌,便是嫁皇子做王妃也是使得的。” “亲家母尽管放心,我保管为长乐寻一个更好的郎君,比我们阿羡要好上千倍万倍不止的。” 镇国公一行人离开孟府的时候,孟家人嘴角都快要笑烂了。 “长乐,你简直是我们孟府的福星!”淮南侯望着女儿,心里是一百个满意。 人都走了,孟长乐自是不必再晕了,当下亦是吟吟笑着,“父亲谬赞,只是劳烦你们以后在乔家二老面前,务必把女儿的身世瞒得死死的,不然万一若是出了破绽,其中后果可不是咱们能承担的起的。” 即将要嫁给皇子的极致欣喜早已冲昏了孟长乐的头脑,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便足以让她得意忘了形,对着淮南侯时说话都颐指气使起来。 淮南侯一愣,而后连忙对着女儿陪笑:“是,是,长乐说得极是。” 孟长乐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愈发得意。 眼下还没认亲呢,父亲和母亲就对自己这样恭敬,待她以后真成了王妃,那她以后回孟府岂不是能横着走? 陡然间更是志得意满起来,孟长乐只觉胸中从未如此顺畅过。 ------------ 43 这一边,孟清月正被孟行舟烦的烦不胜烦。 “你每天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么?为什么要缠着我?” 眼见着孟行舟已经在她屋里赖了三个时辰,孟清月终于还是受不了了。 孟行舟好脾气的开口,“我没有自己的事情。” 他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快些趁着现在孟清月空窗期,说服她答应嫁自己为妻。 可,孟清月怎么可能答应他? “孟行舟,有些话我与你说得很清楚了,人之大伦不可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冷冷的看着他。 孟行舟眼中闪过一抹受伤,却仍是坚持固执着开口,“你又不是我亲妹妹,我们之间有什么人之大伦?” “你若不嫁我,还有谁会娶你?哪家男儿愿意要一个被看光了身子的女人为妻?” ......... 乔夫人一行人走到孟府大门口的时候,见得前方一抹身影一闪而过。 她疑惑,问:“是谁?” 引路的孟府小厮恭恭敬敬道,“回夫人,这是我们家二小姐。” 孟清月? 乔夫人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便蹙了蹙眉。 倒真是阴错阳差,这个昔日她最瞧不上的女子,如今竟成了她的儿媳。 想到这里,她便抬了抬手,小厮马上会意,高喊一声,“孟二小姐!” 孟清月原是因孟行舟自从表白之后,便一日三趟往自己这里跑,便特意躲出来寻个清净。 闻言,神色仍是有些迟钝着的,似是仍然浸在孟行舟那句“看光了身子”中,眉头一直便这么下意识紧蹙着。 孟清月慢吞吞的挪步,绕过长廊往这边行过来,与此同时,乔夫人不错眼盯着她瞧。 步伐稳重,走路时鬓边步摇未晃动,倒还算端庄。只是..... 她眉心微皱,见孟清月那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心里便有些不乐意了。 怎么每次见孟清月,她都是这样一副苦瓜脸? 年纪轻轻的,成日里苦着神色,纵是不苦的日子也便苦了,若真嫁到了乔家,难道还要让他们一大家子人都这样日日看她脸色么? 乔夫人也低低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若非是经此变故,她是绝对不可能同意这样的女子进门的。 “给国公爷请安,给国公夫人请安,乔表兄好。” 孟清月俯下身来,一板一眼的行礼,乔夫人冷眼望着她,却并未打算叫她起来。 反而是转过头,对着国公爷莫名其妙问道,“你说要不要把她也送进贵妃处学学礼仪?” ...... 孟清月低着头,神色却有些迷惑了。 送去贵妃处做什么?学礼仪又是做什么?那不是孟长乐正在学的东西么? 见得她这副茫然的神色,乔夫人并未多言,只淡淡道,“既然如今已是待嫁之身,日后一个屋檐底下相处,我也不欲为难你,只是该有的礼数却是不能少的。” 一席话,说得孟清月愈发摸不着头脑了,但是见着乔夫人不善的神色,她心知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敛眉,说道,“我听不懂夫人是什么意思,但我如今住的是孟府而非乔府,我的礼数是否周到也与夫人无关,你一不是我亲娘,二也从未给我一口饭吃,你凭什么在我家这样训斥我?” 孟清月原本就因着孟行舟一事满心不痛快,眼下又被乔夫人劈头盖脸一通找茬,当即便忍不住顶撞了两句。 乔夫人险些气得一口气上不来。 这女子!她怎能如此说话!如此行事! 自己明明是好心想让贵妃娘娘教她礼仪,她不懂感激便也罢了,竟张口闭口便说自己不是她亲娘没资格管她! 她若真是她亲娘,只怕早就被这样的不孝女给气死了! 感受到母亲通身浓浓的怒意,身后一直沉默着的乔羡这才出了声,“母亲,天色不早了,何必在这里耽搁,咱们早些回去吧。” 乔夫人哪里听不出,乔羡是在有意打圆场? 虽心下依旧恼怒,但到底还是没拂了儿子的面子。转念又一想,这孟清月虽一无是处,没想到却能讨得羡儿喜欢。 既然他们小两口两情和睦,她这做娘的倒也能放心些。 于是这才悻悻然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孟清月被惹了一身气,又被乔夫人这一通不知所谓的言语给弄的愈发烦躁起来。 直至乔夫人离开时,乔羡忽然回转过头,意味深长朝自己看了一眼。 孟清月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几分不对劲来。 可乔羡这一眼太快,太迅速,以至于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捕捉到,乔羡便收回了目光。 她抿抿唇,转身,去了正厅。 淮南侯夫妇和孟长乐正其乐融融的说笑着,似是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几人皆是眉眼带笑,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 孟清月不欲与他们多攀扯,张口便问道,“镇国公一家人方才过来,和你们说了什么?” 淮南侯夫妇对视一眼。 两人皆是与乔羡一般的意味深长,随即思忖片刻,淮南侯稍稍上前,道,“清月,你也别怪我们没跟你商量过....只是乔家如此煊赫,你若真嫁了过去,自然也能享一辈子的福。” 一番理论之下,孟清月这才理清了前因后果。 “所以,你们是要我嫁去镇国公府?嫁给乔羡?” 淮南侯夫妇都有些紧张的看着她,生怕孟清月为这事儿闹将起来。 出乎意料的,她竟是轻轻巧巧点了头:“好啊。” 许是她答应的太爽快,以至于淮南侯夫妇原先准备的一箩筐的相劝之语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 对上他们俩震惊的神色,孟清月笑了笑,“嫁谁不是嫁。” 嫁谁不是嫁,况且自从孟长乐回府之后,淮南侯一家待她早已是大不如前。 就算今日不嫁乔羡,也未知明日又会被塞给哪个糟老头子。 况且.....孟清月怔了怔,脑中下意识浮现出当日坠崖,是乔羡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救她上来。 孟清月便觉得,这人再怎么浑.....想必也不是个坏人吧? 既如此,她便没什么不情愿的。 眼见着她轻而易举就松了口,淮南侯夫妇皆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彻底放下了心来。 至此,此事便得了各方的首肯,万事无虞。 孟清月要嫁乔羡的消息一传过去,孟行舟险些发了疯。 ------------ 44 “你说什么?乔羡要娶的人,换成了孟清月?” 孟行舟双眼大大的睁着,不可置信的看着前来禀报的小厮,心中几乎被一阵巨大的恐慌和惊慌吞噬殆尽。 清月怎么能嫁乔羡!? 他费尽心机,苦心经营,才终于有了眼下清月无人敢娶的局面! 到头来,怎能为旁人做了嫁衣! 孟行舟身子都颤抖起来,一向最是风轻云淡的他此刻却是半分也淡定不得了。 偏偏小厮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孟清月的缘故,所以着意安抚道,“公子莫要着急,此事已经与二小姐知会过了,二小姐答应的很爽快,想必她也是愿意嫁的。” ....... 孟行舟的双眼缓缓蔓延上一层血红,他的嘴角几乎都要沁出血来,掌心被自己紧紧攥成拳,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痛楚。 此刻的孟清月,已经入宫聆训去了。 紫宸殿中飞阁流丹,姜清月规规矩矩俯身行礼,“臣女参见宸贵妃娘娘。” 主座之上,宸贵妃看着低眉顺目的孟清月,心中却着实有些复杂。 她原感激她救了自己的儿子,只是没想到宫宴之上阴错阳差,竟将她错认成了赵家小姐,闹出这样大一个乌龙。 她虽不认为自己的身份需要向一个小小臣女道歉,但此刻见到了她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的,“本宫还要去寿康宫请安,稍后嬷嬷会带你们去殿后聆训。” 说罢,微微扭头,对着一侧垂眸的孟长乐说道,“你妹妹今日头一次来,你要好生照顾她。” 孟长乐颔首,应是。 宸贵妃离开了。 正殿中只剩了孟清月与孟长乐。 她看了一眼眼前锦衣华服的孟长乐,很显然是着意打扮过的,看上去清丽而不失雅致。 但她对孟长乐穿什么衣裳并无兴趣,只是下意识不愿与她单独共处一室,以免又被她泼出什么脏水来。 好在,孟长乐今日盛装打扮,似乎本也没打算想与孟清月找事。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后殿,倒也算相安无事。 “二小姐,贵妃娘娘派了奴婢来教引您礼仪,奴婢不敢不用心,娘娘素怀仁慈,只是万事以学业为重,若是今日的没学完,那么便得耽误小姐的晚膳时间来学,当然了,先前大小姐来聆训的时候也是如此——只是不知二小姐,您可答应?”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孟清月哪能不答应? 况且比起嫁到乔府以后日日被乔夫人挑刺,她倒情愿先在这里用心学习,不至于到时候让自己难堪。 因此温顺应下,“一切都听嬷嬷的。” 孟长乐闻言,似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般,凑上前说道:“ 妹妹,我们今日要学的是茶道,这可是八艺中数一数二的难,你可别到时候哭着说不学了。” 孟清月淡淡瞥她一眼,见孟长乐眼中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便猜出她在茶道之上必然是吃过不少苦头的。 眼下这般,是等着想看自己的笑话呢。 孟清月不置可否,只接过嬷嬷递过来的一应器具,略略扫了一眼,心中便大致有数了。 嬷嬷是个好嬷嬷,并非存心要为难孟清月,教导起来分外认真。 见孟清月听得连连点头称是,孟长乐嘴角的嘲笑更是压不住了。 明明就是听不懂,她在这里装什么装? 毕竟自己在茶道一事上学了足足小半个月的功夫,才堪堪摸到一些门道来。 她自然早已无暇理会嬷嬷在说什么,只打定了主意,今日一定要好好看一番孟清月的笑话。 嬷嬷讲完最难的点茶环节之后,又上手给她们示范了一遍,走之前嘱咐道,“你们先练点茶,半个时辰之后我来检查,谁点成了,便可先去用晚膳。” 孟长乐自信满满的点头,让嬷嬷只管放心去。 孟清月对着嬷嬷道了谢,旋即便低下头来安心点茶。 偏偏孟长乐凑上来,阴阳怪气:“妹妹,方才嬷嬷说的那些你都听懂了么?若是有不会的,我可以教你。” 孟清月头也不抬,手下愈发专注,“听懂了,不必劳烦阿姊了。” 孟长乐嗤笑一声,旋即也不再理会孟清月,只专心点起自己眼前的茶盏来。 一刻钟时间过去。 孟长乐满头大汗,孟清月渐入佳境。 两刻钟时间过去,孟长乐眉心紧锁,似有些束手无策。孟清月嘴角渐渐浮了些笑意,一转头,看到孟长乐捣鼓着的茶盏,便提醒了一句。 “你的茶水色泽深了些,约摸是入水时温度稍烫,为保万一,最好换了适宜的水重新点。” 孟长乐本就因卡在色泽之上绞尽脑汁,听说要重新开始,不由得没好气瞪了孟清月一眼。 点茶最费功夫,她都折腾小半个时辰了,若是重新换了水再来,岂不是就要输给了孟清月? 于是讥笑道,“瞧你能耐的,这么厉害,我倒要看看你自己的茶能点成什么样!” 孟清月不置可否,也不再与孟长乐多说,复又低下了头。 三刻钟过去。 在孟长乐惊慌而又无力的目光下,她面前那盏好不容易点起来的茶轰然倒塌,碎落在水中不见踪影。 孟清月却在此刻小小惊呼了一声。 孟长乐一扭头,旋即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星来!——孟清月,她居然成了! 眼见着孟长乐不可置信到逐渐扭曲的目光,孟清月淡淡一笑,“阿姊,我要去吃晚膳了。” 孟长乐摇着头,仍然觉得眼前的一幕不是真实的,“这不可能....你才学了一日.....” “到底谁告诉你我只学了一日的?” 孟清月打断她的话,随即在孟长乐怔怔的目光中,缓缓开口,“你流落在外十余年,我却在侯府安享了十余年富贵。你没有学过点茶,我却是早已学过的。” “你苦学了半个月而不得其法的茶道,我早在十岁那年便学会了。” ...... 平心而论,孟清月这番言语,就是存心想让孟长乐不痛快。 她不是总是自怜身世么?她不是总是拿着自己流落在外来说事,好让所有人为此对她愧疚么? 那她就偏偏要往她的肺管子戳。 眼见着孟长乐的脸色一寸一寸白下去,孟清月微微一笑,胜券在握。 嬷嬷的脚步声在此刻渐近。 ------------ 45 孟长乐的神色愈发惊慌起来,此刻她早已顾不得孟清月的挑衅,只觉得自己学了足足小半个月,若是还比不过众人眼中初学的孟清月,传出去她的面子往哪搁? 因此,脑中飞快转动思索,下一秒,她冷不丁便伸出了手。 不等孟清月反应过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孟清月的茶盏与自己的调换了过来。 与此同时,嬷嬷步入了后殿。 “两位小姐们,点茶点的怎么样了?” 不等嬷嬷的询问声落下,孟长乐便毫无愧色的上前,把茶盏拿给她看,“嬷嬷,我的已经点完了!” “嬷嬷,那是我的茶盏,不是她的!” 孟清月没有防备,这才叫孟长乐一时把茶盏换了过去,此刻早已反应了过来,当即急急上前出声。 嬷嬷蹙起了眉。 她做教引姑姑这么多年,委实还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这两人不是亲姐妹么?怎么反倒为了一盏茶争得如此面红耳赤? 如此行径,真是少条失教,不成体统。 也难怪乔夫人要把她们俩都送到贵妃处聆训,不然就这般德行,以后嫁去婆家了岂不是净惹笑话? 孟清月自然不知晓嬷嬷肚里这些千回百转,只急切于自己的成果被他人所抢,当即辩解道,“嬷嬷,这方茶盏是我一人所点成,您若不信,我可以把点茶的步骤一一说与你听......” “妹妹所言差矣。”孟长乐斜斜瞥她一眼,心中孟清月今日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证据的,于是言语愈发得意。 “点茶品茶的步骤,嬷嬷方才说得那样详细,换谁都能谙熟于心,不止妹妹你说得出来,我也照样说得出来!” 嬷嬷微微蹙起了眉。 一时间,也不知该信谁。 孟清月急了,“嬷嬷.....” 孟长乐再次打断,伶牙俐齿,“茶道最难,你今日第一天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学会?” 一番话,这才打消了嬷嬷的顾虑。 不错,茶道本就是女子八艺中最难的,哪怕是天纵奇才,也不可能一日便成事。 如此看来,想必确实是这个二小姐在说谎。 因此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又眼见着那方点好了的茶盏本就在孟长乐怀中,心中便愈发觉得就是孟清月在故意生事。 “你点不好茶便点不好茶,我不怪你,可你不该把旁人的功劳据为己有,如此行径,哪里有半点世家小姐的风范?” 孟清月都快哭出来了。 可她偏偏不能告诉嬷嬷其中内情,不然嬷嬷必然会追问孟长乐从前为什么没学过。 那么到时候两人真正的身世一事,便隐瞒不住了。 此事是淮南侯府的绝密,连上次孟长乐在乔羡面前偶然提及,便被淮南侯一个眼风杀了过去,俨然是不悦到了极点。 若是她孟清月在紫宸殿中走漏了风声,那么后果....不言而喻。 眼见着孟清月在原地支支吾吾,似是拼命想解释什么却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嬷嬷脸上的失望之情愈发溢于言表。 终是不再多言,只示意孟长乐先去用晚膳,而后便转过身,留了孟清月一人在后殿。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似乎只要与孟长乐在一起,她就永远碰不上什么好事儿。 认命般重新换了茶水,再次开始点茶。 日头越来越黑,烛火一盏一盏亮起,视线不如白日亮堂,孟清月揉了揉酸痛的双眼,努力忽视正在咕咕叫的肚子,只想快些点完茶交差。 “清月,原来你在这呢。” 身后传来一阵清清浅浅的男子嗓音,孟清月的脊背下意识一僵,而后慢吞吞转过身,行礼,“参见昭王殿下。” “客气什么。”昭王笑得开怀,见孟清月仍然蹲在原地不动,便只得说了一句,“平身吧。” 孟清月这才起身,微微退后一步,仍然保持着分寸,“不知昭王殿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昭王疑惑的挠了挠后脑勺。 “我每日都来我母妃宫里用晚膳啊.....怎么....没事儿不能来吗.....” 孟清月有几分尴尬,她险些忘了这是紫宸殿,宸贵妃便是昭王殿下的母妃。 见她这般,昭王倒是无所谓的笑了笑,随即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是精奇嬷嬷又罚人不许吃晚膳了么?” 孟清月连连点头,“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没认真学......”话未说完,眼眶却红了一圈。 平白被人抢了功劳,还无人为她主持公道,换谁都是要不开心的。 她嗫嚅着,却觉得有些难堪,于是只低下了头,不再多言。 昭王叹了口气,旋即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提出一个食盒。 “没事的,学不会就学不会,吃饭要紧。先填饱肚子再说。” 昭王只当孟清月是没学会点茶,这才心灰意冷到在这里偷偷哭。 孟清月不欲与他多解释,心里却还是缓缓溢出一股暖意来。 她望了望周围,见四下无人,便接过食盒狼吞虎咽起来。 不得不说,两人在某些观念上还是很一致的,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再要紧的事情,也不能委屈了自己的肚子。 见孟清月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好意,昭王嘴角这才擒了一抹笑,见她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揶揄出声,“吃了本王的饭,你打算如何报答?” ...... 一顿饭而已,还要报答? 孟清月无言,她当初可是救了他一命呢,她都没说要他报答! 心中暗自腹诽着,面上只是乖顺问道,“殿下想要什么?只是不知臣女是否给得起......” 昭王眼中笑意愈浓,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这枚荷包的针脚松了,劳你为我补上两针,下次进宫时再带来给我即可。” 昭王出殿时,正好在前院碰见孟长乐。 他止住脚步,见着眼前神色殷切的女子,却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谁。 “昭王殿下,臣女是淮南侯之女,闺名长乐。” 夜色朦胧,月光柔和洒落树梢林中,孟长乐望着眼前宛如谪仙般的男子,眼神都微微痴了。 “嗯。” 昭王只简简单单一个音符,便叫孟长乐霎时间红了脸,一直到人走出去老远,她仍然汹涌着心潮。 皇子之尊,玉树之姿的昭王殿下——这,便是她孟长乐要嫁的男人! 他对她态度冷漠又怎么样?这样出类拔萃的男子,当然不可能对待女子还能柔肠百转。 只要她不日被镇国公府认回,那么无论他届时再怎么冷淡,都不能不接受和承认她孟长乐便是他的王妃! 她会是他独一无二,即将相携一生的妻子! ------------ 46 一直到坐上回宫的马车,孟长乐的嘴角还是笑着的。 许是她表现出来的幸福与满足实在太过明显,连孟清月都不能不注意到了,“你今日是有什么高兴事么?” 孟长乐本来不欲跟她多说,只是忽然想到什么,冷哼一声,而后倒是难得的多看了一眼孟清月。 月光下,女子面色清婉雅致,虽非绝色,却也甚是脱俗。 细看起来,倒还真和乔羡有那么几分相似.... 意识到这一点,孟长乐的脸色微微垮了几分,又想到真正与昭王定亲的人是孟清月,心中便愈发不待见她了。 “我有没有高兴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孟清月,我的人生你永远都无法企及!我要嫁的郎君也必然比你好千倍万倍!” 孟清月微微蹙了蹙眉,不知晓自己随意一句发问,为何又惹得孟长乐这样大动肝火起来。 之后的一路,两人无言。 到了孟府。 孟清月搀着翠儿的手,聆训了一日的脚步略有些疲惫了,她只想快些回屋好好睡一觉。 进屋,更衣,躺下。 在触碰到床榻上那一抹柔软之后,她脑中先是一阵僵硬,而后便发出一声仓皇的惊叫来。 身子天旋地转,就这么被放倒在床上,男人粗重的气息喷洒在脖颈,激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屋门被匆匆推开,翠儿听到叫喊,急匆匆跑进来,“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孟清月的手腕被紧紧扼住,喉咙里艰难的发出几个音节,“我....没事.....” “错把瓷瓶当做了野猫而已....翠儿...你先出去吧.....” 翠儿有些疑惑,往床榻处扫了一眼,却见小姐安然躺着,似乎并无什么异样。 她半信半疑的退出去了。 “孟....孟行舟.....你要做什么.....” 孟清月牙齿都打着颤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藏在自己床榻之上的人,竟是素日里最是清风明月的兄长! 她可是他的妹妹! 纵然他有再多的心思,再多的情意,可她分明早已拒绝过他,他又怎能行此不择手段之事? 一时间,孟清月的脸色都苍白了下来。 可今日的孟行舟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的力道大得出奇,孟清月只觉得自己被扼住的手腕都在隐隐作痛,却见男人只是双目死死的盯着自己,问,“你今日去哪了?” “进宫聆训去了......” 孟清月生怕哪一句话又惹他发了疯,几乎是小心翼翼揣摩着回答。 孟行舟闻言,神色却是缓缓浮起一股嘲讽的笑,“是啊,你进宫去了....你要嫁给乔羡了.....” ....... 孟清月好声好气的劝着,“你若不想我嫁给乔羡,那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你现在先从我身上下来....不然你这样....” 她除了羞愧之外,便是十足的耻辱,她自幼循规蹈矩,从不出一丝差错,却没曾想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哥哥覆在身下..... 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她并不想把这等丑事闹得人尽皆知,因此只是尽量和婉的劝着孟行舟,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可孟行舟似乎并不明白孟清月的苦心,他神色仍是怔怔的,旋即微微低下头,目光放肆的落在女子的眉梢,眼角,双唇,胸..... 他脸色一变,伸出手从她腰间取下一个东西来, 借着窗外的月光,隐隐看出了这是只荷包。 “谁的?”他分明记得孟清月今早入宫前,还没有这只荷包。 孟清月胆战心惊,飞快编造着借口,“捡的。” 孟行舟气愈发不顺畅起来,那枚荷包做工精良,图案更是绣着男子公卿才能用的紫蟒图案。 这是个男人的! 她今日入宫,又是私会了哪个野男人? “乔羡的?”孟行舟嗓音低沉,大有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孟清月被逼得没办法,只知绝对不能承认是昭王的,见得孟行舟如此问,便也只得点了头,“嗯,乔羡的。” 未婚夫妻,私藏个荷包不过分吧? 可孟清月显然低估了孟行舟疯的程度。 因为下一瞬,那枚挑起战火的荷包便被重重掷落在地,不等孟清月反应过来,男人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眼角眉梢,脖颈耳廓,处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 孟清月此生从未如此惊恐过。 直至粗喘声沉闷的响在耳畔,鼻尖窜进一股酒味儿,她才骤然反应过来:“你今日喝酒了.....” 可回应她的,只有男人愈发猛烈的攻势,不忘讥讽开口,“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孟清月,你整日里花枝招展的,和这个男人勾搭来,和那个男人勾搭去,不就是想被人上吗?” “既然你这么恨嫁,好啊,那我成全你!跟哪个男人睡不是睡?不如你先陪我睡一觉!” 孟清月从未想到原来言语便能杀人,可耳畔一字一句,分明便如刀刃般字句皆如刀割在她心中。 她知晓爱而不得是什么滋味,也知晓情难自禁爱意难违,所以许多时候她对孟行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 可,他就是这样认为她的? 在他眼中,她便是个人尽可夫之人?他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肯给她? 孟清月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竟然还会为此伤心,为此落下泪来。 好在下一秒,她便听见自己的嗓音如惊雷般坚决而果断的开口,“来人呐!!有人强暴我!!” ------------ 47 这一嗓子,几乎喊出了孟清月平生最大的气力。 喊出口的一瞬间,她几乎是与此同时便落下了泪,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的脑海中骤然浮现了很多很多过往,那些尘封的旧事,铺天盖地往她脑子里钻,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三岁那年,她初来孟府,见着那个衣裳整齐,漂亮得像个小菩萨的哥哥,他躲在树后面偷偷看她,笑得开心而澄澈。 七岁那年,她想吃街上卖的糖人,是她的菩萨哥哥偷偷翻墙出去,还为此摔掉了一颗牙,浑身脏兮兮的捧来糖人给她。 十二岁那年,她初来月事,正逢那天爹娘都去寺庙里上香,她手足无措之际,是大她三岁的哥哥红着脸,去找嬷嬷要了月事布给她。 ..... 孟清月对她的兄长总有无限包容,总觉得他或许有难言苦衷,便是因着从前这许多的回忆,这些幸福的,心酸的,难忘的,苦涩的,一件件尘封的旧事。 她不想恨他,也不想让他为难,所以她宁愿自己多受些委屈,也从不愿去以最深的恶意揣度从前那么那么那么疼爱自己的兄长。 可,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他妈的究竟是在做什么? 孟清月双目几乎沁出血红色,她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终于还是在此刻抛下一切的不忍与不舍,喊出此生最高亢的尖叫。 将会置她阿兄于万劫不复之地的,那声尖叫。 淮南侯夫妇很快就到了,不久,孟长乐也到了。 当下,几人望着屋中的乱象,皆是一脸震惊而不敢置信。 “啪”的一声。 淮南**怒,清脆利落的一个耳光就这么落在了孟行舟的脸上。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竟做出这等丑事,他这一巴掌含着滔天的怒气,直把孟行舟打的狼狈的偏过了头去。 孟行舟捂着脸,沉默。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自从响亮的巴掌声落下,屋里的几个人似乎就失了语,好半晌竟都无一人出声,只闻窗外夜游的鸦雀啼鸣,翅膀扑腾在叶梢,泛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说话的竟是孟夫人。 比之之前发现孟行舟好男风那样哭天抢地的态度相比,今日的孟夫人竟是平静的近乎诡异。 只有拼命压抑着惊颤的嘴角,逐渐苍白下去的神色,还有彻底失神失焦的双眼,昭示着她此刻内心巨大的波动。 “母亲误会了。”孟清月面无血色,却依然要给自己正名。 “我从未喜欢过孟行舟,从未。” 孟行舟的指尖微微一颤,他闭上眼,嘴角却是一抹难掩的自嘲。 听得孟清月这句话,孟夫人似是终于有了几分反应。 她迟钝的抬起头,望着眼前榻上地上的凌乱,眼神缓缓聚焦。 随即一步一步朝孟清月走近,怔怔的,血红着双眼,一字一句,缓缓开了口,“你的意思是,这自始至终都是我儿一厢情愿,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一直到这个时候,孟清月还并未意识到孟夫人的异常。 更没有意识到,孟夫人口中那句“我儿”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样旗帜鲜明的态度,那样亲疏分明的称呼,后来的孟清月只恨自己那时候被蒙蔽了双眼,真以为在母亲心中自己仍是她的女儿。 于是当下只默然了神色,“是。” 变故发生的那样快,那样迅速,那样让人猝不及防,以至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孟夫人便飞扑上前,死死扼住了孟清月的脖颈。 “养了这么多年,我竟养出了一个白眼狼!你吃侯府的,用侯府的,到头来竟敢勾引我侯府公子!” “孟清月,我待你不薄,你阿兄待你不薄,你便是这样回报我们的!?” “贱人,你敢毁了我儿子,我今日便先要了你的命!” 孟夫人的神色癫狂起来,手下一点一点发力,眼见着孟清月脸色涨得青紫,她的脸上却是大仇得报的扭曲笑意。 竟真是,要置孟清月于死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孟行舟惊呼一声便要上前阻拦,却被孟长乐死死拦腰抱住,含着哭腔喊道,“阿兄!妹妹她做出这等丑事,你莫要再舍不得她了!就让母亲杀了她,咱们侯府也能得些安生!” “阿兄,我知晓你舍不得妹妹,可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何必非得折在她身上呢!阿兄,你醒醒吧!” 孟行舟喉头呜咽着拼命上前,看着心上人的气息渐渐微弱,脸色逐渐发紫,他痛苦的几乎要晕厥在地。 可,孟长乐今日却是下了决心。 她跪趴在地,使出吃奶的力气拖住孟行舟,“你要是想救她,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孟清月不再挣扎。 或者说,从孟夫人言语坚决狠厉的说要杀了她那一刻,她就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若对面换成任何人,她都会挣扎,阻挡,甚至会毫不犹豫抓住机会反杀。 可,偏偏是孟夫人。 是养了她整整十五年,待她如亲生,宠爱她如掌上明珠的孟夫人。 她没生过她,她却早已把她视作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天大的恩情,她为人女,百世难还。 可就是对她恩重如山的母亲,却在今日亲眼见得孟行舟要强迫于她的那一刻,毫不犹豫便选择了亲手了结她。 孟清月缓缓闭上眼,血泪糅杂落下,此时此刻,她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了。 罢了,罢了。 孟夫人倾心养育她十五年,临了,由她来下手了结自己,也算是还了她的恩情。 一命换一命,今生来世,她便再不欠她了。 ------------ 48 镇国公府。 不知为什么,乔夫人只觉得今晚心口跳的厉害。 可环顾四周,见得家中亲眷都在,似乎并无什么错漏。 她的心稍稍安了几分,下一瞬,便听得乔羡百无聊赖的出声,“舅父不是说一个月就回来吗,这都二十多日了,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 乔夫人愣了愣,脑中忽然窜进些什么,百转千回之际,她猛的一激灵。 旋即脸色一变,转过身去,竟就这么疾步走了出去。 倒是把乔羡吓了一跳,“好好的,母亲这是怎么了?” 乔夫人素来是个端庄持重的妇人,从未做过这般深夜莫名其妙跑去别人府上的荒唐事。 可,她从未有过这样心神不宁的时候! 就像是有什么来之不易的珍宝在流逝一般,她心口空荡荡的没着落,只觉得自己若是不往淮南侯府走一趟,便会失去她的女儿! 镇国公府人丁齐聚,可是她的女儿长乐,眼下却在淮南侯府呢! 不论如何,她总得去瞧她一眼才安心。 匆匆行至孟府大门,看门小厮见是国公夫人,并未多问便放了行。 乔夫人一路轻车熟路行至正屋。 却没找着人。 疑惑着退出去,想了想,又往淮南侯府的后院行去。 她留了个心眼,看着哪处烛火最亮,便往那地方过去。 “夫人啊,不是我说你,你再怎么生清月的气,可她都要嫁给国公世子了,你要是真把人怎么样了.....国公府那边我们怎么交代?” 乔夫人行至门前,脚步就这么生生顿住。 随即有些疑惑的蹙起眉,盘算着屋里淮南侯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把人怎么样了?他们要和国公府交代什么? 她附耳过去,却又听得孟长乐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显得格外清晰而突兀。 “父亲,妹妹犯下了如此滔天大错,您怎么还如此瞻前顾后?要我说,母亲做的没错.....就该杀了她,永绝后患!” 乔夫人惊得心都跳出嗓子眼了。 手下一个不留神,触动了门前暗栓,屋门就这么直直被打开。 四目相对,有些尴尬。 可旋即便是深深的震惊,乔夫人望见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孟清月,说话都不利索起来,“这....这是怎么了......” 淮南侯神色闪过一丝惊慌。 天爷啊,这个节骨眼,乔夫人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若是真让她知晓了内情,要和孟府退亲,那到时候别说孟夫人,他就第一个容不得孟清月! 眼下,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周旋,“亲家母,您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随即不动声色,暗暗警告着看了孟夫人一眼,示意她不许再做傻事。 孟夫人自从方才被刺激的忽然发了疯,不管不顾去杀孟清月而被淮南侯拦下的时候,便如同被一记闷棍敲响一般,怔在原地彻底失了主张。 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对女儿下手! 那可是她如珠如宝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啊! 就算是天大的事儿也能好好说啊!可她怎么第一反应竟是要除掉她呢? 她怎么能这样当母亲呢? 孟夫人早就后悔内疚得无以复加,自从被丈夫拦下之后,就始终一言不发的坐在原地,悔恨的泪水簌簌直落。 直到乔夫人的到来,才缓缓拉回了她的思绪。 “亲家母。” 她略有些迟钝的开口,嗓音还掺了几分沙哑,问,“你来做什么?” 乔夫人也不知该如何答,可她总觉得今日的事情不简单,看着眼前一屋的狼藉,她愈发觉得今天来这一趟是正确的。 于是斟酌着,慢慢开了口:“清月她,犯下了什么滔天大错?” ...... 孟长乐神色似是有些不忿,走上前就要说话,却被一直沉默着坐在原地的孟行舟暴躁打断。 乔夫人望过去,只见素日里最是温顺知礼的孩子此刻竟也显出几分乖戾来,“孟长乐,你不会说话就给老子闭嘴!这是孟府,轮得到你一个女人来说话?” 别说孟长乐,就连乔夫人都震惊了。 孟行舟素日给人的印象是极好的,何曾这样说过话?还是对自己的亲妹妹? 孟长乐的眼眶红了一圈,又尴尬,又觉得自己在乔夫人面前丢了人。 乔夫人却是当下便不高兴了,“你这孩子,不是我托大要说你两句,可长乐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能如此出言不逊......” 这么好的姑娘? 孟行舟再不见半分平日的风度,对着乔夫人亦是冷冷开口,“乔伯母说得倒是轻巧,若是见到她方才视人命如草芥的时候,想必便不会觉得她是个好姑娘了!” 乔夫人蹙了蹙眉。 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方才在屋外偷听到的话。 直觉告诉她,此事必然又与孟清月有关。 于是说话不禁含了分刻薄,把孟长乐护在身后,便冷笑着开口,“我虽不知你们家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只一样!长乐是什么秉性我最清楚!她若觉得谁该死,那那人便必然是真的该死!” 乔夫人顿了顿,说到这里,她进屋以来才头一次正眼瞧了瞧孟清月。 见她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脖颈上一处清晰的青紫,不由得冷笑更甚,“况且有些人天生便不是善茬,惯会闹得阖府鸡犬不宁!况且若真是犯下了滔天大错,乱棍子打死了也无妨!我们长乐又哪里说错了?” 若是换作平日,乔夫人是甚少掺和旁人的家事的。 可孟行舟对长乐那一番怒气冲冲的指责,委实是刺了她的眼。 她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女儿,她国公府的嫡亲血脉,生来便是千尊万贵的人上人,凭什么在他孟府受这样的气? 乔夫人素来护犊子,自然不肯叫孟长乐受这样的欺负。 是以,这才一时失了分寸。 “伯母.....”孟长乐委屈巴巴的开口,顺势倚在乔夫人怀中,柔肠百转,真是把乔夫人的心都看化了。 “好孩子,别哭了,此事不是你的错,乖。”她动作轻柔的给孟长乐拭泪,从始至终,目光竟是再也不曾落在孟清月身上一眼。 “亲家母,我有一事想与你相商。”半晌,竟是孟夫人顿顿着开了口。 “左右清月是要嫁给你们家世子的,她乖戾不懂规矩,在府中屡次冲撞双亲,惹得阖府不安。” “若你不嫌弃,不知能否带她回府中教养?也好叫我们两家都安心,等她嫁进你们家,也好有个主母的模样和体统。” ------------ 49 孟清月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被扫地出门。 可切切实实的,她就这么被乔夫人带回了镇国公府——以国公府准儿媳的身份。 比之上一次在府外跪到晕厥,如今她的身份似乎尊贵了不少。 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是被自己亲爹亲娘赶出来的,不然哪里有待嫁的姑娘,便提前住到了婆家的道理? 是以国公府的一应下人和仆从,待她的态度都算不上恭敬。 “我说孟姑娘,这里是乔家,不是你们孟家!咱们夫人开恩,给你一日三顿不落的送饭菜,你便这样挑三拣四,存心与夫人作对么?” 孟清月好着脾气解释,“嬷嬷,并非我挑三拣四,而是我对鱼肉当真过敏.......” “啪”的一声,婆子生硬的把碗盏掷在桌上,语带讥讽,“也不是什么高门贵户的小姐,倒是有这许许多多的讲究,爱吃不吃!” 孟清月纵然再好性子,却也知晓此刻若是再忍让下去,那么这样的戏码便会一次又一次重复上演。 她不欲与人争,但也不能如此被人欺负。 当即冷了神色,“嬷嬷慎言,不论我门第如何,我都是国公府未来的儿媳,要嫁的是你们府中千尊万贵的世子爷,若今日真吃出问题来了,你担得起责任么!” 孟清月眉眼凌厉,刺向嬷嬷的目光含了微凉的凛冽,果真让那婆子悻悻然闭上了嘴, 一边撤下碗盏,一边嘟嘟囔囔道,“还没嫁过来呢,就这样不知羞,就算是我们家小姐回来了,也未见有你这样跋扈的.....” 孟清月神色冷漠,“纵然是你们家小姐回来,也得依照规矩唤我一声嫂嫂,如何轮得到你这个婆子来说三道四?” 嬷嬷换了新式样的饭菜,灰溜溜的走了。 只是心下却是越想越气。 她原还以为淮南侯府这样的低门户,她们家小姐又是那样被塞过来的,便有意在她面前耍耍威风。 却没想到,竟是个那样乖戾的!半点也不叫人拿捏! 这样想着,嬷嬷便愈发愤愤不平起来,又觉得今日被折损了面子,于是当即便告到了国公夫人跟前。 “夫人,您不知道那孟家姑娘,简直是.....” 说着,却见乔夫人正眼也没瞧她,只得闭了嘴,静悄悄侯在一旁。 乔夫人正在挑选厨子,挨个品尝了他们做的膳食,却是一个也不满意。 “我说了无数遍,小姐不日便要回府,女儿家多喜甜食,你们这一个个做的都是什么东西?” 乔夫人语气很是不悦,旋即重重放下筷箸,“给我重新找厨子,重新做!做到我满意为止!” 厨子们诚惶诚恐的下去了,乔夫人转过目光,这才注意到静立在下首的婆子,“何事?” 婆子连忙上前,絮絮叨叨的开了口,“老奴在府上多年,也从未见过这样乖戾的女子,夫人,这孟家姑娘还没过门便如此嚣张,待真成了咱们国公府的少夫人,岂不是得上天? 嬷嬷添油加醋,半点不提孟清月鱼肉过敏之事,只说她看不上国公府的膳食,每日都能寻出不满意的地方。 乔夫人蹙了眉。 “看不上咱们府上的膳食?也不是什么大事,换别的厨子给她做便是了,这等小事你还来烦我?” 婆子的神色讪讪的,陪笑道,“是,是,奴婢当下便给孟姑娘换了。可孟姑娘犹嫌不足,还一个劲说咱们国公府苛待她,还说,还说......” 婆子吞吞吐吐的,乔夫人抬了抬眼,这才问道,“说什么?” 婆子低眉顺目,“说乔府家大业大,万事都得紧着她先来,就算是咱们小姐回来了,见到她也是要低一等的.........” “荒唐!”乔夫人果然勃然大怒。 她是上了年纪的人,不爱在细枝末节上与小辈计较,可女儿却是她唯一的软肋! 她孟清月就算嫁进他们乔府,又何以越过她的宝贝女儿去! 再说难听些,羡儿娶谁当夫人不是娶?可是血脉相连的乔家骨肉,却是无可替代的! 眼见着乔夫人动了怒,婆子掩下眼底的得意,忙不迭便上前搀着她起身。 一行人这就怒气冲冲寻到了孟清月屋中。 孟清月正在小口小口吃着午膳,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随即便起了身,“见过夫人。” 乔夫人冷眼瞧着她。 ------------ 50 孟清月自从入了冬,身子便一直算不得好。 更莫说拜她那位好哥哥所赐,这些天落水,坠崖,罚跪,关柴房皆是一一历了一遭,身子早就是大不如前了。 偏偏眼下到了乔府,还要一站便是好几个时辰的规矩。 廊下滴水化冰,雾气的夜混着凉风袭来,孟清月打了个寒噤,终于还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乔夫人的真实用意。 谁睡午觉从日中睡到天黑?谁家婆母召见,竟连个凳子都坐不得? 望着将黑的夜,孟清月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力感,似乎无论自己在哪里,都逃不过被人厌恶被人折辱。 都是她的命么? “孟姑娘,你去哪!?” 眼见着站了一下午的孟清月忽然转身,竟是直直往回走去,门口守着的侍女当即便开口阻拦,“我们夫人还没起身呢,姑娘怎么能自行离开?”乔夫人冷眼瞧着她。 说着,语气却硬生生一顿,只见天光云影恬淡,眼前的女子回首淡淡一笑,肤若凝脂,眉眼如玉,竟是叫人当下晃了晃神。 “我只是想着都这个时辰了,夫人纵然起身,必然也是要先用了晚膳的,到时候我在这里,夫人是召我一同用膳呢还是不召呢?如此这般,岂不是叫夫人为难?” 孟清月笑笑,随即颔首,“是以,我还是先回屋用了晚膳再来吧,这样也不至于叫夫人难做。” 至于回屋用晚膳要多少时辰,那便不好说了,她就算吃到月上中天,莫非乔府还真连吃饭都要催促不成? ......... 侍女一时语塞住了。 她哽了哽,却不知如何作答,更不敢擅自做主留下了孟清月用晚膳。 却不由得暗暗心服,原以为这被爹娘硬塞过来的孟家二小姐必然是个草包,却不想竟连他们家夫人的存心刁难都能这般从容应对过去。 还是打着不欲叫长辈为难的旗号。 这样进退有度,言语得宜,怎么就被亲生父母厌憎到赶出家门的地步呢? 正当小侍女略有几分踌躇之际,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夫人醒了,请孟姑娘进去。” 孟清月古怪的笑笑,“哦,夫人终于醒了。” 睡了足足一下午三个时辰,眼下听见她要走了,便不偏不倚就醒了,倒真是巧得很。 一路行至内屋,见着半卧在榻上的乔夫人,面色红润,眼神清明,半点也不像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竟是连装也懒得装一下。 孟清月只做不知,俯下身来行礼,“见过夫人。” 乔夫人淡淡,也不问她方才赌气要走的事情,只问,“来乔府这些时日,可还习惯么?” 孟清月微微抬眼一扫,见得乔夫人身后那个抱着双臂一副小人得志的婆子,便知晓乔夫人此番是做什么来了。 因此回答的也坦然,“承蒙夫人关照,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乔夫人的笑意也有些冷,她微微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温柔静默,观之可亲,一时间,斥责的语气却又有些说不出口。 说起来,她并不讨厌这个女子,可不知为何每次见着她,心口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胀胀的,酸涩着,总觉得胸腔中难受,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她便归结为这女子虽容颜可亲,却举止乖戾,这才叫人又爱又恨。 尤其在见着女儿长乐的懂事与体贴后,她便愈发笃定,虽是同一个爹娘教养,可清月不如长乐远矣。 若非是看在淮南侯府抚养长乐多年的情面上,她是决然不会允准孟清月这样的女子做自己儿媳的。 如今这般,只当是以国公府的少夫人之位,还了他们孟家多年的抚育之恩,待长乐到时候认祖归宗回了乔家,必然会有许多不适应之处,到时候能与清月在一起,姐妹俩也算是有个照应。 乔夫人方方面面考虑的周全,却无一点是出于真心喜爱眼前这个女子。 “坐吧,我有话要问你。”乔夫人斜斜倚靠在榻上,见孟清月略有几分局促的坐下,却是忽然换上一副笑模样,“说起来,你母亲真是好福气,竟得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真真是叫我羡慕的紧。” 孟清月摸不准乔夫人的意思,于是斟酌着答道,“世子爷天人之姿,乔夫人有这样一个儿子,可抵旁人十个了。” 虽是奉承话,乔夫人听在耳中却很是舒坦,望向孟清月的眼中倒少了几分戒备,“你这样钦慕于羡儿,自然是好的,待你嫁进来,也要夫妻举案齐眉才是。” 见孟清月一一应下,乔夫人话锋一转,却是又绕回了刚刚的话题,“我瞧着你与长乐年岁差不多大,你母亲竟这样身强体健,接连诞下了你们两个孩儿么?” 孟清月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是哪里古怪, 但她与孟长乐确实是同岁的,两人只差了三个月。 于是想了想,只得答道,“姐姐长我一岁,我十五,她十六。”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家三兄妹的年龄都隔得不远。” 乔夫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十五.....十六.......”她似是想到什么,微微出神起来,神色浮现出几分思索与怔忪。 孟清月摸不着头脑,于是也不出言,就这么安静的坐着。 许久,乔夫人终于从回忆中扯回思绪,回过神来见得对面的孟清月,烛火晃得她微微晃了晃神,心底那股异样的感觉再次缓缓浮了出来。 她摇了摇头,甩出脑中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问道,“你与长乐一同长大,感情自是极好的。那么她素来是什么性子,喜爱吃些什么,闲暇时有什么爱好,你能否一一说与我知晓呢?” 乔夫人难得对孟清月和颜悦色起来,却是想借此了解自己的女儿孟长乐。 孟清月微微拧起眉,仔细回忆着,“她喜爱吃鱼,闲暇时喜欢刺绣,也喜欢和阿兄一起玩,至于性子.......” 她想了想,嘴角有几分苦笑,摇摇头,“我不知道。” 乔夫人听得十分专注,不时回过头嘱咐身边的嬷嬷,“可都记下了?” 待长乐回来,府中的一应膳食和物什,都是要照着她的喜好来布置的,乔夫人心里宽慰,随即又说道,“你们是姐妹,许多事情自然也能聊到一处,若是日后天长地久的相对着.....也更要互相包容才好......” 乔夫人絮絮叨叨着,孟清月心底那团疑惑却是随之渐渐分明起来,她抿着唇,一时间却无了言。 ------------ 51 从前只是羡慕乔夫人爱女如命,可是今日见她把女儿错认为孟长乐,心底却是难得浮起几分清明来。 平心而论,她并不关心那位即将归府的镇国公千金是什么身份。 可她知晓,这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孟长乐。 毕竟当年孟长乐年幼走失,后来只凭一枚信物认回之时,淮南侯府几乎是倾尽全族之力,只为确凿孟长乐的身份绝无异常。 可以说,孟长乐板上钉钉就是淮南侯府的女儿,绝不可能出错。 可如今种种,先是孟长乐说自己要嫁贵婿,后有乔夫人待孟长乐如同亲生。 这一切的一切,又究竟有何不可告人的内情? 孟清月坐在榻上绞尽脑汁,只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却又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对面,乔夫人望见出神的孟清月,却是微微蹙起眉,“清月,我在与你说话。” 孟清月这才被拉回了思绪。 望着眼前锦衣雍容的贵妇,她心头微苦,道:“夫人放心,我会与阿姊好好相处的。” 乔夫人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见着清月接纳长乐,她破天荒给了她几分好脸色,“都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你以后叫我伯母便是,等正式过了门,就该改口唤....母亲了。” 孟清月肩胛微颤,不知想到什么,垂了眸,“嗯。” 一直到步出正厅,她心神仍是恍惚着的,及至翠儿担忧的开口,“姑娘,你怎么了,为何脸色这样不好?” 孟清月迟钝的转过头,愣愣的,问,“我是不是三岁的时候,被接到淮南侯府的?” “是。” “我是不是在一场上元灯会走丢的?” “是。” “我被淮南侯府接回家的时候,随身可携带了什么信物?” “没有。” 翠儿微顿,想了想,再次确定开口,“没有,奴婢听府里老人提起过,姑娘来侯府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什么都没带。 那就是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了。 望着漆黑的夜,寒鸦声重,孟清月只觉得心口那股迷雾愈发拨开了云日,明明意识到了什么,偏偏又始终都抓不住。 自从孟长乐被接回侯府,金尊玉贵的养着,她不是被动过寻回亲生父母的念头。 可,她走丢的时候那么那么小,半分也不记得从前的事情。 身边就连一个信物,一枚可证明身份的玉佩都没有。 那么,那么就算她这时候告诉所有人,她孟清月才是国公府的亲生女儿,旁人是不是也不会信? 她闭上眼,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是脑海中百转千回着,飞快的把近日以来发生的事情思索了一遍。 她愈发确定,纵然自己把这些猜测说出去,必然也是无人会信的。 他们只会厌憎而失望的斥责她,说,“孟清月,你是不是看着长乐好,又开始眼红了?” “你占了她孟家小姐的身份这么多年还不够,眼下还想去抢她乔家小姐的位置,孟清月,你要不要脸?” 孟清月只肖想想,便能猜到她的所谓父母兄长会说些什么。 极致的不信任,反而失去了谈判的资格,纵然孟清月此刻回过身去,望着那烛火通明的正屋,她也始终拿不出勇气,推门进去告诉那里面的妇人,她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这几个字萦绕在她唇尖来回打转,旋即缓缓溢出几分别样的苦涩来,孟清月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亲生父母,竟是这般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而不得相认。 只因在他们心中,早已有了自己认定的女儿。 孟清月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梦里,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繁华喧闹的闹市街头,路上的行人那样多,摩肩擦踵,小小的她只看得见每个人黑漆漆的腿。 那样弱小,那样无助,那样可怜,从那日之后,她便自此失去了最最疼爱她的父母和阿兄。 她即将要嫁的人,是她的亲阿兄。 养兄孟行舟嫁不得,那么亲兄乔羡自然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牵连。 可,既然乔羡嫁不得,那么她孟清月真正该嫁的,究竟是谁? 半睡半醒间,她还在哀哀的抽泣,担忧前路,难忘旧事,只觉身处迷雾看不清。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怀了什么心理,只是翌日在紫宸殿再度见到昭王,他向自己要那枚璎珞的时候,她竟狡黠的冲着他笑了笑,“听闻昭王殿下即将迎娶未婚妻,若是再收了我的璎珞,岂不是于礼不合?” 昭王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孟清月竟这样直白。 可,孟清月从来便不是那等只会坐以待毙的小白兔。 从前她仰仗孟府鼻息,也是感怀他们的养育之恩,这才处处忍让,次次包容。 可不代表她真就是那样逆来顺受的性子。 眼下既能从这些七七八八中窥探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她便是破釜沉舟一次又何妨? 难不成还真要眼睁睁看着孟长乐鸠占鹊巢,抢了自己的娘亲,抢了自己的兄长,抢了自己的未婚夫么? “殿下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孟清月笑笑,看着男子清澈中微微含着迷惑的双眼,她毫无心理负担的再次开口,声音清清浅浅: “臣女从不是那等不知廉耻,横刀夺爱之人,既如此,殿下,请恕臣女难从命。” 她转身离去,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则肩胛都微微发着颤。 可她一定要赌,赌昭王真正要娶的,究竟是国公府千金,还是他真正的所爱之人。 很显然,孟清月这一次赌对了。 ------------ 52 昭王只是略略沉默了一下,复又再次开口,语气微微带了几分疑惑,“你是说乔家姑娘么?可她只是当年长辈之间指腹为婚的.......” “指腹为婚也是名正言顺的婚约,不是么?” 孟清月偏了偏头,笑得俏丽而嫣然无方,她还记得当日山崖坠落那晚,她背着他,一步步举步维艰,终于寻到了一处柴堆栖身。 她那时候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是借着昏暗的月光,隐隐看见他腰间悬挂的玉佩纹着紫蟒。 她便知晓自己今日救下的人必然是非富即贵,若她足够幸运的话,或许还能借他为自己脱身。 因此山风呼啸的那个夜晚,她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遮挡住凛冽的寒风,及至他姐姐承安公主带着人匆匆赶来时,她已然因过于虚弱而晕倒在了他身边。 就连昏迷之前,都牢牢用身子为他挡住风雨,那样保护伞一般的姿势,当即便让爱弟心切的承安公主红了眼。 储位之争激烈,为免孟清月惹火上身,昭王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托承安公主亲自将她送回。 而那一晚的相依相靠,倾尽全力只为护他一命的壮烈之举,孟清月笃定承安公主必然是告知了昭王的。 不然他为什么在之后每次见到自己,都那样的热切与诚恳,甚至带着些许的感激呢? 若说那天她救他只是为了便于自己脱困,那么在知晓他便是自己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君之后,她心下那股愧疚和心虚便自此消弭殆尽了。 本就是她的男人,是她还没出生她娘便为她寻得的一门指望与依靠,既如此,她又有何利用不得的? 是以,她眼见着目露迟疑的男子,笑得恳切,“殿下,您天潢贵胄弹指间灰飞烟灭,可臣女人微言轻,实在不敢妄图攀扯天家富贵。” “还请殿下体谅。” 昭王走出紫宸殿的时候,神色间满是疑惑与茫然。 平心而论,他对这位孟家姑娘原本并无他想,只是感激于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才多番出手相助。 可不知为何,每次见她她似乎都在受磋磨,都在被人欺负。 他自小在皇庭宫禁中长大,见惯了尔虞我诈与风起云涌,脑子里那根弦几乎是时刻都绷紧着的。 是以,当他见到如兔儿般柔软的孟清月时,忽然便生了几分兴趣。 这世上真有这般逆来顺受半点脾气也没有的女子么?明明也算是世家小姐,怎么就窝囊到了这个地步呢? 不仅感兴趣,更有一种隐隐的放松,这样的女子简直毫无棱角,毫无攻击性,叫他人前无时无刻不绷紧的那根弦竟是意外的有了几分松弛。 这才一时间起了心思,把自己的璎珞交给了她。 却没想到,这妮儿倒是个有气性的,竟然敢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言论。 倒委实是叫他刮目相看了。 是以,在之后与宸贵妃一同用晚膳时,他不经意便问了一句,“母妃,孟家那位二姑娘,如今可定亲了么?” 宸贵妃自然而然便答道,“定了亲的,正是镇国公府的世子,说起来,以后你还得唤她一句嫂嫂呢。” 嫂嫂。 昭王咀嚼着这个词,心中总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 是夜。 孟清月回了国公府,一整日的聆训下来,她脚步都微微有些疲累了。 经过乔羡的屋子时,却发现里面还燃着灯,“世子爷一向都睡得这么晚吗?” 小厮恭恭敬敬答道,“世子爱读兵书,常常看书至深夜。” 孟清月倒是有些诧异了,微微颔首,旋即却是绕去了府中的膳房。 “劳嬷嬷通传一声,就说我给世子送一碗鸡汤来。”孟清月提着食盒,笑得客气。 乔羡屋门口守着的嬷嬷原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闻言猛的惊醒。 随即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进去了。 只是嘴上小声嘟囔着,“又没过门,就大晚上跑到世子屋里头来,这是什么家教......” 孟清月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有些话不需要说与不想干的人听,被误会也没什么干系。就如她只是想为自己的兄长送一碗鸡汤,无关身份与否,只是担心他深夜看书太疲累了,仅此而已。 “姑娘,世子请你进去。” 嬷嬷略有些生硬的声音打断了孟清月的思绪,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这几步路的距离,她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事情。 那日孟府家宴,乔羡眉飞色舞说着妹妹回府就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为此还惹得淮南侯夫妇有些不痛快。 画面再一转,山崖之下,她近乎绝望的哀求竟是直接被无视,生死攸关之际,是乔羡动了恻隐之心。 她现在还记得他那句,“若是换作我妹妹,纵然是我死,也要换我妹妹活。” 那时候她只紧张恐惧着自己的处境,却从未细想过他这番话,直至现下脑中忽然涌出铺天盖地的那些记忆,那样言辞恳切的兄长,那样牵肠挂肚的情感。 她今晚,只想给她的阿兄送一碗鸡汤,仅此而已。 “你来做什么?” 乔羡见着孟清月,脸色却不算好看。 他看兵书的时候向来不喜欢旁人打扰,因此见着孟清月娉娉袅袅走进,眉头不由得越蹙越深,“鸡汤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好。”孟清月清清浅浅的应下。 “鸡汤我搁这了,你趁热喝了早些睡,切莫熬坏了身子。” “嗯。”乔羡只一心盯着兵书,头都没抬一下。 孟清月正欲往外行去,目光轻轻一转,不经意瞟到乔羡手旁搁着的一只玫瑰簪子。 浑然天成,看似鬼斧神工,却依稀可见人为雕琢的痕迹。 不难看出刻簪子之人的用心。 乔羡见半天没动静,疑惑抬眼,循着女子怔愣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有几分不悦,“你怎么还不走?” 孟清月扯回了思绪,笑笑,“这只簪子挺好看的,是送给我的吗?” 两人现下名义上是未婚夫妻,因此孟清月问出这话并不算奇怪。 乔羡的眉头却是蹙的越发紧了,像护犊子一般把簪子护在自己怀中,“不是,是送给我妹妹的。” 他戒备的看着孟清月,后者却只是宽和的笑笑,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待你妹妹真好。” 乔羡冷冷看着她,“我和我妹妹是一个娘生的,我自然待我妹妹好,等我妹妹回来了,你也要一并对她好。” 孟清月一听这话,便知晓他必然是听到了那婆子的告状。 于是依然笑着,不见半分不虞之色,“好,听你的。” 听你的,阿兄。 ------------ 53 翌日,乔夫人听说了昨晚孟清月送汤一事,倒是没多说什么。 “虽则深夜私会,于礼有些不合,但说到底还是孟清月待羡儿有情的缘故。” “她有这份心,我 骨肉才好。” 乔夫人絮絮叨叨着,只想着等女儿认了回来,而后便迎娶孟清月进门。 想了想,便问,“羡儿他舅什么时候回来?还没信儿么?” 李嬷嬷是乔夫人的陪嫁,服饰多年,此刻略一思忖,道,“舅老爷前些日子因公务耽搁了,不过现下已抽出空闲,说最多还有十日便回京。” 乔夫人点点头,语气有些许欣慰。 “还有十日,便能名正言顺接长乐回府了,我与她母女失散这么多年,终于也能安享天伦之乐。” 眼见着乔夫人老怀宽慰,言语中更是十足的期待,李嬷嬷踌躇片刻,还是欲言又止的说道,“夫人,您当真确定咱们小姐便是孟家那位长乐姑娘么.....?” 听出李嬷嬷话中犹疑,乔夫人蹙了蹙眉,“羽儿是得了他父亲的令,亲自与长乐联络的,这还能有假?” 李嬷嬷忧心忡忡,“表公子虽是得了舅老爷的令,可到底不是舅老爷的亲口定论.....况且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表公子是什么秉性,您难道还不清楚么?” “胆略有余,智谋不足,表公子从来便不是那等靠谱之人,他若真是弄错了小姐的身份,也未必没有可能....” 乔夫人的眉头越蹙越紧。 乔羽不靠谱虽是事实,可此事事关重大,她这侄子总不至于连这都办不妥吧? 况且她这几日也是旁敲侧击打听过的,孟家那两个女儿年岁隔得如此之近,若说有一个不是亲生,那也是说得过去的。 长乐生得如花骨朵儿般娇美,人又温柔懂礼数,这样好的孩子,一看便知是他们国公府的血脉。 这还能有假? 是以,虽李嬷嬷一意提醒,可乔夫人并未往心里去,“此事我心里有数,羽儿再不靠谱,也不会在这样大的事情上不靠谱。” “况且左右也就十日的功夫了,待羡儿舅父回来了,一切自有定论。” 这倒也是。 反正乔府眼下也并未贸贸然便要认亲,一切等舅老爷回来再做定夺。 如此,倒也是万无一失。 “夫人,孟家大小姐求见,说找您有要事。” 乔夫人和李嬷嬷正话着家常,闻听小厮的禀报,不由得有些一头雾水。 乔夫人爱女心切,当即便吩咐把人请进来。 李嬷嬷却是嘟囔了一句,说她眼下还是孟府的姑娘,找咱们乔家能有什么事? 乔夫人不悦,随即不轻不重瞪了李嬷嬷一眼,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孟长乐随着引路的小厮进了正厅,俯身行礼,还未起身便两行清泪落下。 乔夫人吃了一惊,连忙去拉孟长乐坐下,“好孩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孟长乐仍是一抽一抽的哽咽着,却死活不肯说缘由,只咬着嘴唇,“没什么,长乐没事的。” 乔夫人耐心的给她顺着气,又吩咐侍女上茶和点心来,关怀备至好不温柔。 李嬷嬷在一旁看着,眉头都拧得打了结。 她是自幼服侍夫人的,自然也知晓夫人待小姐的思念愁肠,原先听说寻到了小姐,也是实打实开心的。 可今日真见到了这位孟姑娘,见她体格怯弱,举止浮夸,明明哭成了这般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受了委屈,可她偏偏说没什么。 如此矫揉造作,哪里有半点夫人口中的“端庄得体,温柔体贴”? 李嬷嬷无声叹了一口气。 乔夫人一番慈母心肠早已是急得不行,“到底怎么了?你这孩子,有什么事不能与我说的?别怕,告诉伯母,伯母给你做主!” 孟长乐微微抬眸,对上一阵针刺似的视线,见那嬷嬷满眼凌厉的望着自己,她不由得有些不舒服, 抽抽搭搭的,眼中仍有泪,但好歹还是开了口,“乔伯母,我爹娘说我被阿羡退了亲,府里再也容我不得了,决意要赶我出来.....” 她委屈的说着,眼泪愈发汹涌,“伯母,我实是不知该怎么办了.....我无处可去....只好贸然来了乔府打扰....还望伯母不要见怪.....” 乔夫人心疼的心都要化了。 本就是自己儿子做下的混账事,又因着知晓了长乐的身世,他们便顺水推舟退了亲。 却不想竟是叫长乐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 当即揽她入怀,一连声心肝肉的叫着,说这就亲自随她回孟府,同她爹娘好好理论此事。 可孟长乐要的却不是这个。 她伏在乔夫人膝上,泪水横流,浸在锦衣中声音有些发闷。 “我爹娘都不要我了,我就算回去又有什么意思,也不过是看人眼色,受人白眼罢了.....” 孟长乐捂着嘴,似是受到极大的屈辱一般,倔强着不肯服软,再一抬头,望着乔夫人的眼中是盈着泪的恳切。 “要是您是我母亲就好了....您待我这样好....若我有福分成为您的女儿,便不必受这许多磋磨了...” ...... 乔夫人抱着孟长乐的双臂僵硬起来。 怀中女孩儿那样真切的触感,就像是抱着新生的婴儿那般绵软而温柔,她脑中百转千回。 几乎忍不住当下便要告诉长乐,自己本就是她的母亲。 孟长乐自然感受到了乔夫人这种情绪。 激动得心都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去,她今日自然不是被孟府赶出来的,可,她不能不这么说。 虽说眼下一切都依照着自己的预期进行着,可她心中始终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一日未正式认亲,便一日有可能发生变故。 况且若真是板上钉钉,那乔家为什么迟迟不把自己认回去? 她虽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缘故,可她知晓夜长梦多,此事绝不能再拖下去! 是以,这才在今日忽然寻来镇国公府,使出这样一个大计。 乔夫人对女儿本就早已是不知该怎么疼爱才好,眼下见她受了委屈,还口口声声说想做自己的女儿,几乎当即便丢盔弃甲,心软的一塌糊涂。 酝酿了满腔爱意,乔夫人正要说话,这关头,忽然见李嬷嬷上前,沉声开口,“孟姑娘,生而养之人世大恩,纵然您爹娘有天大的不是,您也不该对他们如此心生怨念。” 孟长乐愣愣的抬头,不知这是哪里冒出的一个婆子,可乔夫人微微皱眉,却似乎对她很是倚重,竟由着她说了下去。 “若只是拌了几句嘴,一言不合,你便不认亲爹亲娘,那....那老奴说句不该说的,就算咱们夫人真是您的母亲,是不是您与夫人拌了嘴,也要跑去旁人家这样哭天抢地,说再也不认咱们夫人了?” ------------ 54 一番话,说得乔夫人倒是缓缓冷静了下来。 她无声的看着孟长乐,神色颇有些复杂。 方才她急中生乱,竟并未意识到长乐此举的不妥之处。 如今倒是后知后觉的明了起来——长乐自小在淮南侯夫妇膝下长大,吵了几句嘴便气恼成这般模样,连亲生父母都不肯认了——那自己未养过她一日,到时候相处起来矛盾只会更大。 到时候,难道她也要哭哭啼啼,把国公府的家事宣扬的人尽皆知么? 这样想着,乔夫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了。 虽未推开怀中的孟长乐,只是态度却很明显的有了几分生硬,“长乐,李嬷嬷说得不错,你爹娘含辛茹苦抚养你多年,你怎能如此伤他们的心呢?” 孟长乐傻眼了。 她没想到乔夫人竟会是这般反应,当即急急便要解释,“伯母,我也是太敬爱您的缘故....”说着,语气却生生一顿。 旋即意识到自己再说下去,只会叫乔夫人愈发将心比心,觉得她这个女儿不靠谱,到处认娘。 于是只得咬了牙,一横心,打落牙齿和血吞,说道,“我心里自然是极爱我娘亲的,今日也都是气昏了头的缘故,并非真的不想认我娘......” 乔夫人和颜悦色的,“既如此,那就休要再说这样的话,你今日早些回去,好好与你爹娘认错道个歉。” ..... 孟长乐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从未如此憋屈过。 这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偏偏她只能佯装温顺的答应下来,不然岂不真成了弄巧成拙? 府里另一边。 “夫人平日不是一个人用午膳么?为何今日要喊我一起?” 孟清月满心不解,可来传话的小厮走的飞快,只当做没听见。 她疑惑着,直到进了正厅,见着桌旁的两人,脸色微微一变,想走却也来不及了。 只得无声叹了一口气,慢吞吞走过去,“伯母安好,阿姊....安好。” 乔夫人淡淡点头,“今日你姐姐来府上做客,我便想着让你一同来用膳,也算是热闹些。” 孟清月笑了笑,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三人都落了座,乔夫人不动声色看了两个孩子一眼,一个眼眶还红着,楚楚可怜的模样。 一个面无表情,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似是不想多说一句话的模样。 这姐妹俩的性子倒还真是天差地别。 她这样想着,心下却是另有思量——日后长乐和清月是要天长地久共处一个屋檐之下的,可清月性子乖戾,之前还那般大放厥词,焉知她会不会真心接纳长乐? 今日这场午膳,她便要亲眼瞧一瞧这两姐妹是如何相处的。 孟长乐自是对乔夫人的打算心知肚明。 因此膳食一端上来,她便轻轻巧巧捻了一块鱼肉,又细心的剔了鱼刺,夹到孟清月碗中,“妹妹,吃鱼。” .... 孟清月抬头,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孟长乐只作未闻,仍然温温顺顺的笑着,“鱼刺已经剔除过了,妹妹尽管吃便是。” 乔夫人见状,不由得心下满意,赞许的看了孟长乐一眼。 不愧是他们乔家的血脉,这心胸,这气派,就是不一样。 三个人相安无事的用着膳,桌上,孟长乐几乎是百般讨好,哄得乔夫人眉开眼笑。 孟清月只作看不见,低头飞快的吃着饭。 直到孟长乐把她的汤盅端给了乔夫人—— “伯母,长乐年纪轻轻的,哪里配吃这样好的血燕,还是伯母先用吧。” 乔夫人还未开口,孟清月便放下了筷子,有些无奈,“孟....阿姊,这汤是专为你做的,端上来了你就吃,有什么配不配的。” 孟清月的语气不算重,可是话一出口,孟长乐的眼眶就红了。 语气也无措起来,“我只是想尽尽孝心,让伯母也尝尝.....” 语气泫然欲泣,连眼眸都垂了下来,似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乔夫人不悦的瞪了孟清月一眼。 她女儿这是想给她尽孝,要孟清月一个外人来多少嘴? 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冷漠开口,“虽说你和羡儿定了亲,可到底还没过门,何必这般拿乔做出一副少夫人的姿态来。” 乔夫人本就担心女儿受了儿媳的委屈,因此今日这场午膳,原就是存了为孟长乐撑腰的心思。 如今见长乐温柔婉转,反倒是孟清月竟是屡屡作梗,心中的天平不由得愈发倾斜。 “长乐是你姐姐,你不晓得尊重她照顾她,反倒是对她指手画脚起来了,谁给你的胆子?” 孟清月踌躇着正要开口,乔夫人却不耐烦再与她说话,转头便安抚起了孟长乐,“好孩子,伯母明白你的孝心,既如此,把汤盅端来,伯母尝尝便是了.....” 孟长乐这才破涕为笑,只觉得自己又赢了一局似的,欢天喜地便要把汤盅递过去。 “乔夫人!”孟清月终还是忍不住打断,急急开口: “我并非是要阻拦阿姊尽孝,只是您近日一直在服木瓜汤,此物与血燕相克,这碗汤盅您当真喝不得......” ...... 乔夫人彻底忍无可忍。 “孟清月,你到底想怎么样?一碗燕窝而已,也值得你这样百般针对你姐姐!” ------------ 55 乔夫人素来端方持重,虽说对这孤僻桀骜的女子不算喜爱,却从未这样明显的宣之于口。 “孟清月,你一个外姓女,凭什么在我家对我的姑娘颐指气使,作威作福!你若是看长乐不顺眼,就滚回你的孟家去!” 乔夫人怒斥出声,只觉得这些时日她一忍再忍,却是纵着孟清月愈发放肆起来了! 今日长乐也在这里,她若不再立足规矩,只怕孟清月便真不知国公府究竟是姓乔还是姓孟! 望着震怒的乔夫人,孟清月怔怔的,眼底竟忽的浮出几分晶莹之色。 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哭了。 自从孟长乐回府后,爹娘显而易见的偏心,阿兄有意无意的冷漠与疏离,她的心早已经伤了千回百回,百炼成钢。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如近日这般感到如此真切的伤悲了。 可,看着乔夫人这样维护孟长乐的画面,终还是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说不上是欣慰还是难过,她心头思绪万分,只是哽咽着开口: “乔伯母,清月真的不是想与姐姐争高低,而是那燕窝您真的喝不得....清月真的是为您的身子着想.....” 伴着孟清月话音落下,乔夫人眼中最后一丝犹疑也彻底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厌烦与嫌恶。 孟长乐见状,眼中微不可闻闪过一丝窃喜。 随即心下嗤笑,只觉得自己这妹妹当真是半分眼力见也无,乔夫人都气成这般模样了,她还在那口口声声是为乔夫人着想。 再说了,不过是一碗燕窝而已,有什么喝不得的? 真是小题大做。 孟长乐再一抬头,怯怯含悲,去拉孟清月的衣袖,“妹妹,伯母是上了年纪的人,你莫要再气她了.....你若是不喜欢我给伯母奉汤喝,我听你的就是了.....” 乔夫人见长乐这般小心翼翼讨好孟清月,心中只觉厌恶更胜。 他们国公府的女儿,金枝玉叶,何曾需要讨好任何人?!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威严开口,“清月。” “伯母请吩咐。” “去外头的地砖上跪着。” ..... 孟清月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可乔夫人却只是厌烦的扭过身去,再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似是再多看她一眼,便忍不住要拉下脸似的。 乔夫人待她.....竟然已经讨厌到这个程度了么? 孟清月不知晓,但她只觉得可悲,又可笑。 从前她在孟家之时锦衣玉食,爹娘自小百般疼爱,可是自从孟长乐回来,因着那一脉亲情的牵系,他们眼中心中便只有孟长乐这个亲生女儿。 如今换到了乔夫人身上,可明明与她真正血脉相连的人,是她孟清月! 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有时候孟清月真想问一句,这些所谓人母,爱的究竟是谁? 是她们心目中自以为的那个亲骨肉,还是朝夕相伴出的深情厚谊? 她苦笑着,却不再流泪,倔强的扬了眸,将眼中泪意紧紧抿回去。 廊下的冰化了,滴滴答答的水声落在檐下,孟清月紧咬着牙关,双腿却不由自主的打起颤儿。 一墙之隔,屋里少女的欢笑声隐隐传出来,如银铃般清脆悦耳,似是受了极深的宠溺,连嗓音都透着娇俏与娇憨。 孟清月眼前快要出现幻影了,她望着天,却匍匐在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什么时辰了?” 乔夫人陪孟长乐闲聊着,却也没忘外头的孟清月。 李嬷嬷恭恭敬敬答,“回夫人,孟姑娘已经跪了三刻钟了。” 乔夫人点点头,徐徐开口,“既如此,也算是训诫过了,外头天冷,你让她.....” “伯母。”孟长乐忽然开口,甜甜的笑着,“方才您问问为什么三岁的时候就被爹娘送去了庄子上住着,这其中其实是有缘故的。” “哦?” 乔夫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缘故?” 孟长乐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心下却对眼前的局势看得分明,乔夫人方才有此一问,分明就是还没彻底打消疑虑。 既如此,她自然便要安了乔夫人的心。 顺便,再彻底把孟清月踩在脚底下,让她永无翻身之地! “其实此事说来也是巧,那时候我与妹妹一同读书识字,因我认字认得比她快,得了夫子的表扬,妹妹便生了不悦之心,竟把我写满了的宣纸全给撕了。” “被爹娘知晓了此事,妹妹少不了挨上一顿打。可妹妹却又把这笔账记在了我头上,当天晚上,竟....竟....” 孟长乐说着,一个编造出来的事情竟真如同她真亲身经历过一般,额头上冷汗微浮,似是心有余悸一般开口: “竟趁着我睡觉的时候,抡了一个花瓶便砸了下来!直把我砸的头破血流!若非姑姑来得及时,只怕长乐现在便不能站在此处,还能与伯母说话儿了.......” 莫说是孟长乐,就连乔夫人都听得冷汗直冒,旋即便是深深的惊怒。 这孟清月,竟然两岁的时候便这般恶毒了!亏她从前还总对她心存了怜惜。 如今看来,竟是个天生的坏痞子! 眼见着乔夫人的神色一寸一寸变得冷绝,孟长乐唇角勾起一股不易察觉的笑。 却是李嬷嬷蹙了蹙眉,问,“既是二小姐砸了大小姐的头,那淮南侯也该是把二小姐送走才是,怎么倒是送走了大小姐?” 乔夫人也意识到不对,疑惑的看了过去。 孟长乐有一瞬间的慌乱。 但是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随即挂上一副哀哀神色,叹气道,“若是换作常人自然如此,可在我们孟家....” 孟长乐说着,睫毛上适时挂上一滴晶莹泪珠,泫然欲泣,我见犹怜,“我爹娘皆待妹妹珍若掌珠,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肯把她送去庄子上受苦?又怕我们两姐妹再生不睦,于是这一合计,便决定把我送走......” 乔夫人早已是心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连李嬷嬷都抿了抿唇,没话说了。 ------------ 56 毕竟父不怜母不爱,也比不得父母的偏袒之心更叫人伤心。 场面一时间沉默下来,乔夫人望着孟长乐几乎愧疚的无以复加。 从前长乐与羡儿说亲时,她本还介意过她礼仪粗疏,却不想竟还有这样一番原委在其中。 他们国公府的女儿,本该锦衣玉食富贵一生,偏偏长乐命苦,竟受了这样多的磋磨与坎坷。 她的泪越流越多,像是擦不尽似的,李嬷嬷在一旁轻声安抚着,心中对孟长乐也有了几分改观。 身世凄苦的姑娘,任谁都难免起了几分怜悯之心。 只是乔夫人眼下对孟长乐的愧疚之心越深,便愈发憎恶起了外头冷砖下跪着的孟清月。 若非是这个女子自小便狡诈至此,又怎会叫长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楚! 可怜长乐这样软的性子,想必就算是长大后被接回了孟家,也是处处被孟清月欺负的! 甚至就连羡儿,不也是孟清月使计谋勾过去的么? “夫人,还要去让孟二小姐起来么? ” 李嬷嬷小心翼翼的询问,这才拉回了乔夫人的思绪,她的面色陡然一沉。 让孟清月起来? 她那样用心险恶的女子,就算是在此处跪上三天三夜,也弥补不了对长乐的亏欠! 她就活该跪着! 初春的天,屋里还生着暖暖的炭炉,乔夫人温柔耐心的教孟长乐作画,再也不理会外头的人。 不过孟清月并未跪上三天三夜。 因为才跪了半个时辰,外头小厮就来报,说昭王殿下来了。 昭王殿下? 屋里和屋外的人都吃了一惊。 还不等孟清月反应过来,便听见身后清朗儒雅的男声含了笑,“怎么这样倒霉,这是又被罚了?” 语气亲切而不亲昵,倒像是询问着一个关系不错的老朋友。 孟清月却是不敢拿这位主当老朋友的,当即毕恭毕敬的回转身,行礼,答到,“嗯,臣女言行无状,惹了乔夫人动怒。” 她若是自己的错,才惹怒了乔夫人。 昭王殿下不由得有些诧异。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每次碰面孟清月时她似乎都是极其温婉柔顺的性子,眼下又是住在别人家,她能犯什么天大的错? 昭王自然想不到,孟清月如今即使是自损自贬,也是不肯在外面折了乔夫人的颜面的。 毕竟那是她的....母亲。 是以,迎着昭王疑惑的目光,她只是淡淡一笑,“昭王殿下来国公府是有事么?乔伯母眼下就在府中。” 昭王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随即不再多说,转身进了屋。 ------------ 57 对上乔夫人凿凿的目光,昭王略有些不自在的别开了眼。 可语气却是温和而坚定的,纵使乔夫人恼怒,孟长乐哭泣,他都始终不为所动,只是温和的微笑,“男女之事,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况且本王与乔姑娘素昧平生,就算要退婚,难道很奇怪么?” 昭王的嗓音淡淡的,孟长乐听在耳中却如惊雷般炸响,她费尽心思从孟家跳到乔家,还抢占了孟清月的身份,有一个极大的原因就是为了成为昭王妃! 金尊玉贵,万人之上的王妃娘娘,她这几日哪怕只是想着,睡梦中都会笑醒。 可现在昭王却来告诉她,说要跟乔家姑娘退亲? 孟长乐当即乱了心神,竟是乞求起来,“昭王殿下,乔姑娘颠沛失散多年,本就是个苦命人,你若是再要与她退亲,岂不是雪上加霜么....” “殿下,您如今并未与乔姑娘见着面,不知她年岁相貌如何.....不若您再等等?等见到了乔姑娘,到时候再做决定也不迟..........” 孟长乐言辞恳切,一字一句的哀求,昭王神色微微变了,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并不出言。 却是乔夫人意识到不妥。 她自然不忍见女儿遭退亲之耻,可若这昭王当真要打他们乔家的脸,她也是决然不会放下身段来挽留的! 他们乔家的女儿生来便是享福的,就算是嫁世间最好的男儿都使得!若昭王执意退亲,那也是他有眼无珠! 她又怎会自降身段求他不要跟女儿退亲?如此这般,倒像是他们国公府上赶着似的! 是以,眼见着孟长乐这样哭求,乔夫人只觉得满心的不自在。 于是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长乐,莫要说了,他不想娶就不娶吧,姻缘之事强求不来......” 姻缘之事强求不来? 孟长乐掌心几乎要被自己攥出血来,就因为这么一句强求不来,她这些天的苦心经营与步步筹谋,便都成了一纸空谈! 眼见着孟长乐神色哀戚,乔夫人心下微凝,隐隐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庭院正中,一声中气略显不足,却是含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女声浅浅开口,“阿姊当真是个热心肠,人家昭王殿下与乔家姑娘的亲事,倒劳烦你这样费心打探,竟还一时触动情肠,为着旁人的儿女亲事竟还落了泪,不知道的还以为被退了亲的是你呢,啧啧啧.........” ........ 孟长乐哀哀的哭泣声就这么堵塞在喉口。 乔夫人的动作亦是微微一顿,孟清月这么一说,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 对啊,这是昭王殿下与他们乔家姑娘的亲事,关她孟长乐什么事? 国公府眼下并未认亲,长乐自是对自己的身世懵然无知的,怎么如今倒是这样火急火燎起来了? “长乐,这是我乔家家事,你怎的倒是急的哭起来了?” 乔夫人目光灼灼,紧紧的看向孟长乐。 眼见着乔夫人的目光从疑惑渐至于狐疑,孟长乐当下便慌了神。 方才心急之下,她竟险些失了分寸。 眼下迎上乔夫人质问的眼神,她这才觉出自己的失态来。 她恨恨瞪了一眼孟清月,随即收回目光,望着乔夫人楚楚可人,“伯母莫要见怪,只是伯母待长乐如亲生,长乐自然投桃报李,深敬伯母。” “乔姑娘是伯母的女儿,长乐把她视作亲姊妹一样爱护,眼下姊妹被退了亲,长乐心中着实为她不平.........” 眼见着孟长乐言语娇娇怯怯,言语中更是几番柔婉,无限可怜,乔夫人很快便被她说服了去,反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昭王看在眼中,神色却是实然有些复杂,旋即愈发肯定自己来与乔家退亲的决定是正确的。 只因前日他去紫宸殿给母妃请安时,见得神采奕奕的母妃,便问了一句母妃何事如此高兴。 却不想下一秒,母妃竟告诉了自己一个惊天秘密。 乔家那位失散多年的小姐,找到了! 他骤然得知失散多年的未婚妻即将归来的消息,心中只觉喜忧参半。 还未来得及说话,宸贵妃再次开口,言语却登时叫他变了脸色。 “那位乔家千金,便是如今淮南侯孟府的大小姐,孟长乐!” 孟长乐? 昭王当下便愣了,只因这些时日孟长乐来往紫宸殿聆训,他与这女子也算是打过几次照面。 仅有的几次照面,便见她百般献媚,每每见着自己时都要刻意把衣领拉低些。偶尔再“巧合”的跌个跤,丢个帕子,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几乎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 更可笑的是,若他没记错,那个时候孟长乐应该是有未婚夫的。 有名正言顺的未婚夫,还能这般毫无心理负担与自己暗送秋波,这样的女子,也配做他的王妃? 昭王当即便有些气不顺了,见着宸贵妃还在兴致勃勃说着待乔家千金归来,昭王府该如何迎娶等等。 他二话不说,心中却已有了盘算。 转身,离开。 眼下来了国公府,见着孟长乐这样楚楚可怜扯着自己的衣袖哭求的模样,他心下便对自己的决定愈发坚定了几分。 这孟长乐与自己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却能如此软下身段来哭求,自然不可能是因为真心爱他的缘故。 可,为了一个王妃之位,便将自己的尊严低到尘埃,这样没心气的女子,他断然是看不上的。 因此现下孟长乐言辞越恳切,他便越发冷漠了起来。 “殿下,您若执意要退亲,臣妇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小女即将归来,臣妇却还是不能不为她多说一句........” “殿下天潢贵胄,可我们乔家却也非草莽寒门,小女福薄,高攀不起殿下........” 乔夫人微微顿了顿,到底还是含了丝不忿,“只是臣妇当真疑惑,殿下到底是想娶一个何等出众的王妃!竟是连我乔家女儿都不看在眼中了!” 何等模样的王妃? 昭王微微晃了晃神,心中不自觉的飘回到那个霜寒苦雨的夜,他被二皇兄派来的人追杀,命悬一线之际,是那个同样重伤的女子拼了全力救下他。 未来的昭王妃无需容貌出众,无需气度非凡,甚至都无需家世有多么显赫。可是最起码,一定得是他看得上的人。 最起码,也得能有在毫不知晓他的身份之时,便能竭尽所能保他性命,不让他落于贼匪之手的慈悲心肠。 昭王心下思绪万千,一抬眼,便见得还跪在院中的孟清月。 庭院深深,风清气寒,女子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跪在风中如同一朵莬丝花般柔弱,一如他初见她那日那般。 他忽然就笑了。 ------------ 58 伴着昭王清清朗朗的声线落下,院中的几人皆无声变了脸色。 “听闻孟家有两女,长女温婉娴雅,次女孤僻桀骜。可本王瞧着,却偏偏是这桀骜小女子颇有韵味,惹人遐思。” ....... 清风穿林打叶声徐徐,环着小院的溪水隐隐可见游鱼,初春将至,处处盎然生机。 昭王的仪驾早已远去,院中的虫鸣聒噪响个不停,几乎要盖过了女子细碎的哭泣声。 乔夫人怀中轻抚着孟清月,一双眼却是鹰隼般紧紧锁向孟清月,此刻她连什么逼问的言语都说不出来了,眸中只余滔天的惊怒。 她原本以为孟清月只是性子桀骜些,行事不怎么好相与罢了,她一个做长辈的,也不欲处处与小辈计较。 可她却万万没想到,孟清月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勾搭上了昭王! 昭王! 那可是自己十多年前便给女儿定下的未婚夫,她这些年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对这个人品相貌俱是出众的准女婿也着实是满意。 眼见着女儿就要回来了,临门一脚之际,竟被孟清月截了胡!她心中怎能没有愤恨? 更何况,眼下孟清月是与羡儿定了亲的啊! 这女子怎能如此水性杨花,占着自己儿子未婚妻的名头,去抢自己女儿的未婚夫! 乔夫人几乎气结,锦衣被自己攥得皱成一团,也难以消弭她心头百分之一的恼恨。 “来人!” 另一边,昭王心情颇好的下了马车,打算在街上逛逛再回宫。 小厮月影跟在他身后,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您方才在国公府的时候,为什么要说您心悦孟二小姐.....?” 昭王挑了挑眉,问:“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是本王喜欢不得的?” 月影苦着脸。 明明方才在去国公府之前,殿下还口口声声说孟清月待他有恩,他日若有机会,他自该倾囊相报。 可方才在国公府闹的又是哪一出? 月影实是想不明白,只得老老实实的又问了一遍。 昭王微敛了神色,旋即收起那副笑模样,这才淡淡开了口: “我虽不知为什么她和乔世子有婚约在身,却又以香囊暗示我把她收入房中,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含了分清冷,“只是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她若实然想悔婚另嫁,那我便成全她!” “只是本王委实不喜这等见异思迁之人,况且也该让她知道,宫门王府,断不是她想象中那样好进的!” “她若想侍奉在本王身边,那便该拿出她的筹码来。让本王看看她是如何在这般危机之下与乔夫人斡旋,获得自保之力的。不然,本王凭什么娶一个废物进门?” 院里的风声渐渐隐了,日头转暖,廊下的冰彻底化成一滩软趴趴的水。 乔夫人冷颜坐在廊下,望着面前几寸远之处,正被五花大绑的女子,神色没有丝毫怜惜。 “都吩咐下去了么?” 李嬷嬷眼中含了分不忍,旋即轻叹了一口气,还是说道,“都吩咐下去了,很快就会有婆子过来,她们都是干这行几十年的,最通晓怎么给未婚女子验身。” 乔夫人点了点头。 随即抬眼,望向神色逐渐惊恐的孟清月,语气比檐下的冰碴子还要冷。 “你既敢高攀昭王,便该知晓这其中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今日婆子给你验了身,若你尚是完璧,我便允了你羡儿的贵妾之位—— 正妻的名分你便莫要肖想了!我乔家百年门户,绝不会迎娶一个朝四暮三的女子为主母!” “若你并非完璧.....”乔夫人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寒。 孟清月被粗麻绳捆着,双手狼狈的负在背后,她愣愣的看着乔夫人,双眼迅速便蓄满了泪。 她想说什么,可口中却被粗鲁的塞了一双不知道是谁的臭鞋,紧紧卡在喉口,吐不出,呕不下。 可她仍然想问一问,问一问这位她或许该唤一声母亲的妇人,若她真被验出了已非完璧之身,她打算如何惩治她? 沉塘?还是鞭笞? 许是孟清月的目光实在过于凄楚,过于悲怆,以至于乔夫人都略略蹙起了眉,下意识别开了眼。 孟长乐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眼见乔夫人神色略有迟疑,她接了一句,“若是验出妹妹并非完璧,那伯母便如何?” 如何? 孟清月说到底终归是孟家的女儿,她又能如何呢? 乔夫人紧紧拧着眉,望见孟长乐尚且没有消肿的眼眶,旋即心一横,冷笑着开口: “我虽不是你们孟家的长辈,可好歹国公府威望犹在。倘若任由孟家女欺凌了我乔家女,我自觉无颜愧对乔氏先祖!” “倘若你这不知检点的贱蹄子真的失身给了昭王!那么自然是留不得了,我会把你送回孟家,让淮南侯夫妇给了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孟清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月以内会听见两回这样的话,一次出自疼爱她多年的养母口中,一次出自待女儿情真意切的亲生母亲口中。 她笑了。 笑着笑着,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 59 有时候想想,她这一生活的当真是失败啊。 父不怜,母不爱,兄姊更是把自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就连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亲生母亲,却也是自始至终只能看着她认别人为女儿,天伦相聚,承欢膝下。 孟清月忽然油然而生出一股疲惫感。 铺天盖地的疲惫,她几乎要站不稳了,可麻绳勒在身上那样清晰的钝痛,她的思绪反而缓缓平静下来,“好,那就依夫人所言。” 那就依夫人所言。 既然你们一个个的,都这样想把我送去庙里做姑子。风刀霜剑相逼,无一日安宁。那么我便顺了你们的意! 不就是绞了头发出家么?有什么可怕的? 孟清月终于被松了绑,她活动了一下酸涩的手腕,却已然僵硬的有些无法动弹了,再一抬头,对上乔夫人颇有些复杂的目光,“你当真想好了么?” 方才她在气头上,盛怒之下恨不得撕碎了这抢女儿未婚夫的孟家二姑娘,可略略冷静下来之后,便知自己一个外姓人,自然无权给她一个未出闺阁的小姐验身。 方才委实是被气糊涂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名素传不服父母管教,举止乖戾跋扈的孟家二姑娘,此刻竟是出乎意料的沉默。 只是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唯有微微颤动的肩胛,昭示着她也并非全然是无动于衷。 不知怎的,乔夫人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并不觉得孟清月如此恶行有什么值得人宽宥的,但是她就是无端生出几分踌躇之心,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欺负人了? 思绪正烦乱着,那一边,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便已径直向孟清月逼近。 一直到这个时候,孟清月才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她如梦初醒一般狠狠一愣,而后忽然昂起头,擒着泪说了一句,“不必验了!” 女孩的眼中悲悯太盛,以至于气怒之下的乔夫人都下意识愣了愣,旋即下一瞬,便见她一字一句的说道,“既然夫人要我出家,那我出家便是了。左右贵府公子我高攀不起,不如就此卸下三千青丝,让彼此都安心的好!” 乔夫人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她。 嘴唇微微翕动,正要说话,却被身侧的孟长乐抢了先。 似是生怕孟清月说出去的话会后悔一般,孟长乐语速飞快,嘴角扬起难掩讥诮: “妹妹,既然你打定了主意,我们也不好再留你。待晚些时候回了府,我会亲自向爹娘陈情,说明今日之事的始末。” “今日之事,皆由你任性胡为而起,也是你自己愿意去做姑子的,与乔夫人确无半分缘由!” 孟长乐语气仍是一贯的温温婉婉,说起话来似乎也并无尖酸刻薄的意思,可是落在乔夫人耳中,却是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再怎么样,连她一个外人都还没开口呢,孟长乐一个当姐姐的,怎么就把自己妹子这般往外赶? 实在是与长乐素日的温顺性情不太相符。 乔夫人心下微微不自在,面上却并未再多说什么,只觉得就算长乐有什么疏忽,想必也是关心则乱的缘故。 她叹了一口气,转身要回屋,却被孟长乐紧紧拽住衣袖,“伯母.....” 乔夫人一直到这个时候还是很耐心的,“怎么了,长乐?” 孟长乐急急的开口,“那昭王殿下与令千金的亲事.....” 乔夫人蹙了蹙眉。 “昭王都那般言辞坚决要退亲了,难道我乔府还要上赶着去攀亲么?他若执意不娶,那便罢了!” 此话一出,孟长乐顿时慌了神,满心满眼的焦急与不甘,可对上乔夫人狐疑的目光,她再汹涌的思潮也只得咽下。 而后挤出一抹笑,“伯母说的是,国公府钟鸣鼎食,就算不嫁昭王,自然也能寻得其他更好的亲事。” 夜深了。 夜越来越深。 一顶小轿悄无声息从淮南侯孟府抬出,四个高高壮壮的家丁各据四角,沉甸甸的抬着轿子行在山路之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仅靠着前头一方灯笼照明,家丁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不时抹一抹额角上的汗。 连空气都是安静的,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啐了一声,“真是晦气!大晚上的,要去做这样的差事!” 马上就有另一名家丁接话,语气是一般无二的不忿,“可不是嘛!谁家做千金小姐做到这地步!还没出阁呢,就要被爹娘送去庙里头做姑子了!” 说着,几个家丁又是一阵啧舌,而后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 他们虽不知二小姐是为什么忽然要被送去庙里,却也知晓今日这一去,日后想再回来只怕是难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养尊处优多年,眼下就这么去了尼姑庵,焉知日子该怎么过? 夜鸦啼鸣,似是也在哀悼轿中人的命运一般,声声泣泪般的凄惨。足足又过了两个时辰,轿子才终于稳稳停下。 青云观,到了。 一只略显苍白的素手从轿中伸出,旋即纤瘦的身影缓步出了轿,望着眼前简朴得甚至有些简陋的道观,面上并无什么情绪。 无所谓了,不过是一个栖身之处罢了。总归她从前在侯府也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二小姐,侯爷和夫人说了,让您在青云观里暂且待上些时日,等京城那边的风波平了,便接您回去。” 孟清月自然知晓,这些话只是家丁为了宽慰她的安抚之言。 毕竟他们京城那边能有什么风波呢?无非就是昭王要与乔姑娘退亲,惹得乔夫人不满,迁怒在她孟清月身上罢了。 孟家既然做出了把她送来青云观的决定,想必,便没有再把她接回去的打算。 她苦笑着,到底还是没有驳了家丁的好意,“嗯,知道了。” ------------ 60 皇宫,紫宸殿。 宸贵妃半倚在榻上,由着侍女给自己的十个指甲都染上红艳艳的蔻丹,望上去华贵而妩媚。 她神色慵懒,细看之下却又隐含了一股莫名的怒气。 及至十个指甲都上了色,她这才浅浅抬眼,望了一眼大殿下跪着的昭王,淡淡道,“可知错了?” “不知。”昭王的神色也是淡淡的,说出来的话却是寸步不让。 宸贵妃顿时气结。 她也是傍晚时分才得知,自己这好儿子竟不打一声招呼便自己去了国公府,还向乔夫人提出了要退亲! 她当即便命人把昭王从街上压了回来,强令他去国公府赔罪道歉,说今日之事只是一时糊涂。 可,昭王抵死了就是不肯。 “母妃,孟长乐是个什么玩意儿您心知肚明,这样的人,如何做得昭王妃?难道您希望您未来的儿媳,便是这样一个口蜜腹剑,肤浅张狂之人么?” 宸贵妃有片刻的静默。 昭王眼巴巴看着她。 可是下一瞬,宸贵妃微微蹙了眉,毫不留情便驳了回去,“且不论这桩婚事是你们自幼便定下的,我与乔夫人是至交好友,若是退亲岂非伤了两家情分?况且.....” 宸贵妃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凌厉,“无论孟长乐其人如何,可她背后代表着的是国公府!乔家煊赫盛极,乔夫人母家更是有兵权在手,若能娶到这样人家的女儿为王妃,于你的前途亦是大有裨益的........” 宸贵妃这话说的很直白,就差没直说若孟长乐成了王妃,于昭王夺嫡有益了。 天家娶亲,哪有那么多的情爱真心,无非都是权衡利弊下的抉择罢了。 宸贵妃相信,昭王该明白这其中的利弊与纠葛。 昭王确实明白。 可正是因为明白,他才愈发觉得无法接受,“若母妃是看中了乔家的兵权,那日后若真是娶了孟长乐进门,岂非还要当个活祖宗供起来,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怠慢?” 这样的日子他只是略略一想,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母妃,京城贵女这样多,不是只有一个孟长乐......” 宸贵妃当即沉下了脸,“京城贵女虽多,却无人比乔家女儿的身份与你更适配!这门亲事绝不能退!” 母子两人几番争执不下,谁也不肯让谁。 这一来二去,昭王便被自己亲娘罚跪在了紫宸殿前。 可即使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他仍然半分也没有要松口的意思,就这么挺着身板与宸贵妃对峙。 夜渐沉,直至一名侍女步伐略有些迟疑的走进,而后附在宸贵妃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宸贵妃的脸色变了。 目光下意识便落到了昭王身上,旋即便若无其事移开了视线,只问道,“当真么?何时动的身?” 侍女毕恭毕敬的答,“申时二刻便动身了,约摸着现下已经到了青云观了。” 宸贵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另一边,昭王却是蹙起了眉,“什么青云观?” “方才淮南侯府传来消息,说他们送了孟清月去道观。” 此话一出,昭王登时愣了,想想却又觉得不可置信,下意识想说什么,脑中千头万绪,一时间却又是无从说起。 她为什么要去道观? 难道今日在国公府那场风波之下,这便是她的应对之策么? 可,这算什么良策?她苦心孤诣这些时日,难道只是为了去道观做姑子?她这是想嫁自己还是不想嫁? 另一边,青云观。 窗户似是没有关紧,冷风从外头的山林里哗啦啦灌进来,吹堂入室,裹在被中的孟清月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睡在床脚一侧的翠儿很快清醒过来,蹑手蹑脚起了身,想去关窗。 及至行至窗户前,才发现窗户本就是关着的,是那窗纸没有糊紧,冷风是透过缝里灌进来的。 大晚上的,自是无处去寻窗纸,翠儿站在冷风直吹的窗前,一时间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孟清月够着头,看她一眼,而后叹了一口气,“无妨,翠儿,你来睡吧。” 翠儿却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小姐,有些自责,却也只得依言来睡下了。 青云观地处山腰,平素除了上香朝拜的香客之外少有人知,因此修的也并不算气派,不过是聊有一地栖身罢了。 孟清月与翠儿住的这所厢房,便只有一张床榻,一方长桌,并两三个椅子,和一处供香炉的案几而已。 主仆两人如今挤在一张床上,翻身都有些束缚,可孟清月却难得的觉出一股久违的安宁来。 终于,再也不用受人欺凌,看人冷眼了。 终于再也不用一觉睡醒,永远不知晓明日又有什么新陷阱等着自己去钻了。 终于不需要忍受父母无休止的偏心,不需要再日日相对孟长乐那张伪善的脸,不需要被迫和孟行舟以兄妹相称,人前做出一副粉饰太平的模样。 终于,这一切的腌臜与虚伪,都随着她来了这一方小小的道观,彻底离她远去。 穷点苦点又何妨呢?总归还是有一个翠儿陪在她身边的,她也不算全无依靠。 来青云观的第一个晚上,孟清月睡了个好觉,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期盼。 翌日,她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 刺骨的寒凉,冰水顺着鬓发落入被褥,很快便凝了一层湿哒哒的绒团,她大脑尚有几分混沌,睁眼,起身。 “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做活?当自己还是淮南侯府千尊万贵的二小姐呐!” 眼前是穿着道服的三名姑子,为首的一个长了双鹰眼,长脸,十足的刻薄相,说出来的话更是阴阳怪气,“只可惜啊——有些人有福没命享,被自己的亲爹亲娘给赶出家门,从千金沦落为奴婢咯!” 身后一个圆脸的姑子很快接话,“姑姑说笑了,她如今只怕是连奴婢都不如呢,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娇女,当真是半分用处也没有的!” 两人说着,语气愈发得意了几分,望向孟清月的眼中更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与鄙夷。 孟清月此刻终于后知后觉的回过了味来。 若说昨夜她对道观还有着那么几分憧憬,觉得出家人皆是慈悲为怀,那么今日她见着了这几个姑子,她便知晓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姑姑们安好,不知你们一大早过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 61 孟清月一直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欲与人相争的。 毕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且又不清楚这几个姑子的底细,她便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便也罢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毕竟自从孟长乐回来这三年,她一直都贯彻着这样的处事原则,才能在爹娘盛怒之时为自己寻得片刻的安宁。 只是孟清月素日以来的行事准则,此刻来了青云观,似乎却是行不通了。 只因下一秒,那为首的姑子一口唾沫便啐在她脸上,“当真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眼下竟还有脸问我有什么事情?!自己眼里没活儿,难道事事都要等着别人来吩咐么!” 孟清月实然不知这姑子究竟是何来这样大的怒气。 她微微抬眸,望了一眼屋外方才蒙蒙亮的天,更是不知晓何至于就到了“日上三竿”的地步? 孟清月性子软,却并非是蠢笨,眼见着这姑子毫无理由的咄咄逼人,心中只稍稍一酝,便已猜出了大概。 既是往日无仇,近日无怨,那么想必便只能是受了人指使,存心要来磋磨自己呢! 这样想着,孟清月的神色便微微淡了下来。 偏那带头的姑子只见着孟清月节节退让,心想果真如孟家大小姐说的那般,这二小姐就是个实打实的窝囊废,被欺负到泥土里也是不敢掀出什么风浪来的。 这样一想,她的语气就愈发盛气凌人起来,“行了,我跟你们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咱们道观不养闲人,以后刷茅厕的活计便交给你了!” “一日两次,刷完茅厕刷恭桶,恭桶里的香物每日都需得倒去后山——后山也不远,一个时辰的脚程便也到了,早晚各倒一次,若是叫我发现你偷懒,绝不轻饶!” 姑子盛气凌人的说着,她说话的当口,孟清月不动声色扫视了周围的环境一圈。 昨夜到青云观的时候天色已晚,直到今日天光大亮,她才细细留神望了四周一眼,青帘木案,果真是简陋的不行。 姑子絮絮叨叨说着,一扭头,却见孟清月正兀自出神,当即脸色就不好了,呵斥道,“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都听见了吗!茅厕要........” “茅厕要一日刷两次,再把恭桶里的香物倒去后山,早晚各倒一次,若是叫你发现我偷懒,绝不轻饶。” 孟清月接过姑子的话,一连串说完,言罢,轻飘飘看了姑子一眼,似笑非笑问道,“所以,还有什么事情么?” 姑子听得一愣愣的,好容易反应过来,却发现竟是叫人寻不出错处,于是只得冷哼一声,带着身后两个小喽啰离开。 走之前还不忘撂下一句,“从今日便要开始刷茅厕!午后我会来检查!” 几个姑子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孟清月这才低低叹了一口气,也不管身下是青砖地还是泥土地,就这么径直蹲了下来,裙角沾了地上的灰,她也只是恍若未闻。 无力。 她从未如此无力过,并非是为着马上就要被迫去刷茅厕,而是因为,她即使来了青云观也依旧求不来她想要的安生日子。 或许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也或许是有人存心不想让自己好过,可是她却极其清楚的认识的,自己又要过上从前那种和人斗智斗勇的日子了。 真是一想想就累得慌。 此时的京都。 孟长乐和乔夫人的感情是越来越好了。 隔三差五,乔夫人就要把孟长乐接去乔府小住,两人言谈欢笑,亲密无间。 淮南侯夫妇虽知晓内情,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孟长乐的计谋,因此嘴上并不置一词,可是成日看着孟长乐对国公府这样上赶着的热络模样,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的。 明明是他们孟家的女儿,他们待长乐更是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怎的她就为了些权势富贵认旁人为父母呢? 因此一时间,淮南侯夫妇待孟长乐的疼爱之心,便也略略淡了几分,反倒是关心起了被送去青云观的孟清月,“二小姐这些时日怎么样了?” 正厅正在用膳,一家人围桌而坐,孟行舟一直都是死气沉沉吃着饭,直至闻听这句,才破天荒抬了抬头。 侍女恭恭敬敬的答,“二小姐在青云观过得很好,方丈和住持知晓她是侯府千金,自然不敢薄待,全观上下对她无一不敬。” “那就好。”孟夫人点了点头,虽说之前总觉得这个女儿任性,可是如今真的不在眼前了,心里却也着实想念的紧。 “待国公府那边的事情平了,乔姑娘认了亲,和昭王的婚约也顺利进行,万事无虞之后,我们就接她回来。” 孟夫人意有所指的说着,这番话,她是说给孟行舟听的。 怪也只怪他们兄妹感情实在太好,自从孟清月被她和丈夫悄无声息的送走,第二日行舟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疯的险些当即就要去青云观找人。 还是她好说歹说,与他百般分析利弊,言辞恳切甚至险些给自己儿子跪下了,还保证只要京城这边事情一结,就把清月接回来,这才堪堪拦住了行舟的脚步。 虽说人是拦下了,可这些时日行舟就如同丢了魂一般,说什么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眼看着也就比死人多那么一口气。 她虽心疼,却知晓自己绝不能心软,毕竟长乐费了这么大一番心思只为成为昭王妃,若真继续把清月留在京都,搅合了长乐这桩好亲事,那他们岂非是前功尽弃? 孟行舟听在耳中,却是微微有些疑惑。 孟长乐冒领国公府千金身份的事情,淮南侯夫妇并未告诉孟行舟,因此他此刻听着父母的交谈,心下只觉莫名。 不过孟长乐的事情,他早已不再关心了,因此连多问两句都不愿,用完膳,放下筷子便回了房。 淮南侯幽幽叹了一口气,“待事情平了,自然要把清月接回来的,不然行舟日日思念妹妹,人都瘦了许多。” 孟夫人看了一眼儿子消瘦的背影,心下亦是十分不好受。 再一转头,眼眶都红了几分。 “我们这样念着长乐,处处为长乐打算,甚至还为她把清月都送走了.....行舟也被折腾成这般模样.....可.....可....” 接下来的话孟夫人没再说下去,可淮南侯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 61 毕竟这些时日孟长乐出入国公府如同自家,对待国公爷和乔夫人更是孝顺体贴无比,就连在孟府待的时日都少了不少,俨然是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国公府的小姐。 他们为人父母,看在眼中,哪有好受的。 “说到底,长乐不是自小就在咱们身边长大的,比不得清月那般亲近。”孟夫人说着,又想到为了孟长乐,折腾的自己一双儿女都这般模样,可长乐却似乎竟毫无感恩之心一般,早已满心满眼皆是国公府的富贵。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竟后知后觉生出几分悔意来。 淮南侯竟也破天荒的赞同道,“清月也有清月的好,从前是我们待她有些苛刻,等她回来了,要好好补偿她才是。” 两人说着,话里话外俨然都透着对孟长乐的不满。 而此刻的孟长乐,正在国公府陪着乔夫人拟宾客单子,乔夫人亲昵的为孟长乐拭去鬓边碎发,眸光温柔,“长乐,这些时日多亏有你在身边,我也不至于那样寂寞。” 孟长乐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她把头侧枕在乔夫人的膝上,嗓音温温软软,“能给伯母尽孝,是长乐的福气,只要伯母每天开开心心的,长乐就再无遗憾了。” 一番话,说得乔夫人心都化了,把孟长乐搂在怀中,如同抱着自己的稀世珍宝。 感受着乔夫人身上传来的体温,孟长乐踌躇了几分,便也心安理得的打消了今晚回去看淮南侯夫妇的想法。 其实这些时日,她隐隐察觉到爹娘对自己的冷淡与疏离,她最开始本还小意服软,同她们细细解释,唯恐亲人情分生疏了去。 可随着在国公府的日子日益增多,她和乔夫人的感情也越来越好,便自然而然分不出那么多心给淮南侯府。 是以,虽感觉到了爹娘待自己之心不如从前,可孟长乐压根就没当回事。 毕竟她马上就要来当乔家的女儿了,又有什么必要去费心讨孟家爹娘的欢心呢? 她心下打定了主意,因此眼下对乔夫人更是百般讨好,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孟长乐这才想起来问起今日要拟的宾客单子,“伯母,近日府中是有什么事情吗?为何要宴宾客?” 乔夫人摩挲着孟长乐的头,笑得慈爱,“羡儿的舅父三日后就要回京了,他在边塞多年,如今终于回来,我们给他办个接风宴。” 乔羡的舅父? 孟长乐想了想,只依稀知晓他似乎是个什么将军,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 因此并不当回事儿,更不关心为什么这位舅父镇守边塞多年,如今为何无缘无故忽然要回京。 于是只是一心哄着乔夫人说笑,两人聊得其乐融融,顺便便拟定了宾客单子,只待那日王孙齐聚,大宴宾客。 孟清月累得快要晕厥了。 刷了整整一上午的茅厕,臭气熏天不说,她吭哧吭哧提了一大桶水来,刚一蹲下,便觉得脚下的触感有些不对。 挪开了脚,一低头,赫然便见得映入眼帘的几只白花花,被拦腰踩断的蛆,脑袋跟身子分开了,却还在不甘的蠕动着,溅出白中带黄的脑汁。 “呕——” 孟清月把今早吃的两个馒头就咸菜吐了个干净。 她箭步冲出去,在茅厕外头几乎把酸水都吐了出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只觉得胃里仍是一阵一阵的翻涌,足足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手边的墙壁站起身。 然后回头,再次进了茅厕,拿起木刷。 拿块白布往口鼻处一系,她没再耽误功夫便动了工,她本不是个矫情的人,恶心劲儿过去,便只想着快些做完活儿便是。 那姑子虽蛮横,可说的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她既来了青云观,自然没有等着旁人伺候的道理,做做活儿,分担些观中琐事也是她应当应份的。 孟清月并不知晓,孟夫人在送她来青云观时已经和方丈交代过,赠了青云观五百两的香火钱,就是为了能让孟清月在观里头安稳度日。 只是这笔银子被孟长乐悄悄截了下来,因此无人知晓其中原委,就连孟清月自己也觉得她既然来了青云观,那就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 足足刷了一个钟头。 日上三竿,日头转暖,虽还是初春时节,喇喇的阳光刺在人脸上仍是毒辣的很,孟清月抹了抹鬓边的细汗,累得胸口直喘粗气儿。 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在臭烘烘的茅厕中就打开自己一早灌满的水袋,咕噜噜往嘴里倒。 喝完了水,继续刷。 直至日光照到正中,茅厕积了一夜的熏臭稍稍散去后,孟清月终于从把厕中秽物都转移到了恭桶之中。 茅厕被刷的干干净净,三五个恭桶也摆的整整齐齐,都盖上了桶盖,只需挑去后山倒了,她上午的活儿便做完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雀跃,旋即便一鼓作气,准备去挑恭桶。 “刷完了吗?” 一阵尖利刻薄的女声刺入耳膜,比茅厕里的臭气还叫人不舒坦,孟清月下意识蹙眉,抬眼一看,竟是早上耍了那一通威风的那个姑子,身后还跟着提了一个恭桶的小尼姑。 她略有些迟疑的起身,老老实实的回话,“茅厕已经刷完了,我这就去把恭桶倒掉.....” 孟清月说话时,姑子便揣上双手,在不算宽敞的茅厕里四处扫了一眼。 见得果然干净无尘,细细看去竟也寻不出半分的错,她不由得有些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孟清月的神色依然静默乖顺,“若姑姑检查过了,没问题了,那我就先去倒恭桶了......” 她知道这姑子想给自己挑错,可是此时此刻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自是没闲心与她斗智斗勇,只想快些交差了事。 姑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 62 她特意寻了这个时辰过来,自然就是为了来挑刺的。 却未曾想,孟清月竟还把茅厕刷的有模有样的,连便后的木纸和木棍都摆放的整整齐齐,甚至还不知从何处寻来几只木樨花,散着隐隐的香气,茅厕的臭味儿似乎都被冲淡了几分。 这样认真的做活态度,愣是叫她一一点错都寻不出来。 眼见着孟清月疲惫着神色,随即微微屈下腿,把两大桶恭桶挑在肩上,蹒跚着便往外行去。 姑子眼睛一转,身后跟着的女尼当即便会过意来,快步走上前去,“砰”的一声—— “砰”的一声,污秽四溅,孟清月费劲的回过头来,看见的便是她辛苦清理了一上午的茅厕,星星点点,全是屎尿的痕迹。 整整一个上午,两个时辰,她蹲在地上每个角落都不曾放过,好不容易终于完工。 却又再次染上泥泞与脏污。 那女尼踢出的恭桶又狠又准,重重砸落在墙上,又从墙上弹落到地面,因此里头的污秽之物四溅,满墙满地,甚至就连人身上都沾了些。 姑子退后两步,嫌弃的掀了掀裙摆,旋即望着眼前的乱象,嘴角微微扬起。 脏成这样,若再想收拾干净,起码又得费上几个时辰的功夫。 她终于满意。 转过头,便颐指气使的吩咐道,“你没长眼睛么?这里哪里打扫干净了?孟清月,我看你就是存心想偷懒!” “给我重新打扫一遍,没有打扫完不许吃午饭,等会儿我再来检........” 话音未落,便听见噼里啪啦一阵闷响,木桶滚在地上咕噜噜的声音,尖利倒吸一口凉气的女声,生生堵住了姑子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茅厕里复归于一瞬的寂静。 姑子反应过来后,当即脸色一变,猝然转过身,望着孟清月满是不可置信,气得翕动着嘴唇,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孟清月,她怎么敢的! 她一个被爹娘赶出家门的落魄千金,他们青云观施舍给她一口饭吃,那就是她天大的恩人! 没想到她不仅没有丝毫感恩,反而竟在此处张牙舞爪,还敢把四个恭桶全部踢翻! 谁给她的胆子! 姑子气得全身都打起了哆嗦,眼见着孟清月泠然立于原地,当下便高高扬起了巴掌,快准狠就要落在她的脸上,“你这贱蹄子,我看你是不知道我的厉害....” 孟清月稳稳截住。 旋即在姑子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她冷冷一笑,“姑姑有什么厉害是我不知道的?我只知晓方丈一刻钟前才派人来传话,让我明日到正殿观中去见她老人家。” “纵然我来青云观不该闲着,但这活计也该是方丈和住持吩咐,不知姑姑是何方神圣,倒也在这里做出这样大的威风来?” “等明日见了方丈,若问起我今日在做什么?姑姑希望我如何答允方丈?姑姑也别这样瞪着我,只肖看看这脏污遍地的茅厕,就知您现下还是抓紧些打扫干净才是最要紧!毕竟本就是您的活儿,若是叫人发现您这般偷懒,方丈可该骂您了!” 一直到孟清月走出老远,姑子还在原地气得胸脯都一股一股的起伏,说起话来都是哆嗦的,“好一个孟清月,她这是在威胁我?她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贱种,她也敢威胁我......?” 一旁的小尼姑扫了一眼全部被踢翻的恭桶,秽物泼洒的到处都是,要打扫起来只怕颇得费一番功夫。 于是怯怯上前,拉了拉姑子的衣角,“长秋姑姑,孟姑娘眼看着是不会回来打扫了,咱们还是快些把茅厕刷干净.....不然若是叫方丈知晓我们的活儿没做完,定是要责骂的......” 叫长秋的姑子给自己顺了一遍又一遍的气,只觉得从未如此憋屈过。 她本就是要给孟清月一个下马威,却没想到那孟家大小姐口中逆来顺受的孟家二姑娘,怼起人来竟是叫她无可辩驳! 眼下这般,她还真奈何孟清月不得了! 回过头来,对着小女尼怯怯的神色,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行了行了,知道了,你先打扫吧,我歇会儿就来!” 女尼低眉顺目的,知晓长秋姑姑是想借机溜走,于是只得再次开口,“可是姑姑,这些恭桶全被打翻了,等傍晚时分观里又要再送一次恭桶来,若是我一个人在这,只怕是打扫到半夜也是弄不完的.......” ....... 她小心翼翼觑了一眼长秋姑姑渐渐铁青的脸色,壮着胆说道,“姑姑.....若是叫方丈知道......” 一说起方丈,长秋姑姑便彻底没了底气。 她纵是再不肯,再不愿,再不甘,却也只得认命的提起了扫帚。 女尼这才松了一口气。 另一边,孟清月担心自己回了屋,那姑子待会儿必然又要找理由来支使自己。 索性背上篓子,去后山寻柴火了。 这个活儿也不轻便,但比起在茅厕里忍受着臭气熏天,还是要好上不少的。 日暮渐深,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青云观的时候,途径茅厕,还特意往里头瞅了一眼。 长秋姑姑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今天上午自己看见的那个小女尼一人在打扫,气喘吁吁的。 她想了想,还是径直走了过去。 这也是孟清月第一次收回了自己那些慈悲心肠,不再处处想着别人念着别人。 世道艰难,求生不易,稍有不慎还要任人欺凌。 自保才是上策。 她吭哧吭哧背着一篓子柴火,费劲倒进后屋的柴堆里,背都僵硬的有些伸不直了。 忙碌了一天,她现在连饭都吃不下了,只想快些回屋歇息。 拖着疲累的双腿,一推开屋门,却见得先回来的翠儿正站在床榻前哭。 她有些疑惑,问,“翠儿,怎么了?” 翠儿一回头见是孟清月,这才哭出了声,犹犹豫豫的走过来,神色满是委屈,“姑娘,我们的床榻被淋湿了,湿漉漉的根本睡不了人.......” ------------ 63 孟清月紧紧蹙着眉,上前一挑,初春节气盖的被褥还是很厚的,此刻却沉甸甸蓄满了水,被褥掀开,下方的床板湿哒哒的,从床板的缝隙处往下淌着水。 翠儿含了哭腔,她今日一大早便被一个姑姑支使着去河边洗衣裳,午后才堪堪洗完,马上又有一个女尼送来两大桶衣裳。 初来乍到,她不敢与人争执,就这么从白天洗到黑夜,晚上一回来,却发现整个床榻都浸了水。 正一筹莫展之际,姑娘也回来了,见着湿漉漉的床,脸色是一样的阴沉如冰,“谁干的?” 翠儿摇头,“奴婢也不知,一刻钟前一回屋,就已经是这样了....” 孟清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从前她在淮南侯府之时,总是处处退让,步步忍耐,只觉得自己毕竟寄人篱下,能寻得一时的风平浪静也是好的。 却没想到,从前在侯府安身立命的路子,如今到了青云观却是行不通的。 这也是孟清月第一次认识到,对于有些人,一味忍让是没有用的,反而只会叫他们觉得自己好欺负,无休止的变本加厉。 暗夜无光,皎月失色,山野屋外的风声呼啸,从没糊紧的窗户缝里钻进来打在人脸上,一下一下火辣辣的生疼,孟清月温柔的转过身,轻轻为翠儿拭去脸上泪水,“好翠儿,难为你与我一起受了这么多苦,跟在我这个没用的主子身边,委屈你了。” 翠儿狠狠抿下眼底泪意,不想让姑娘担心,“不委屈,姑娘,翠儿从小就服饰您,为您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孟清月眼底柔色更浓,随即便是一股强烈的悲伤上涌,只觉得自己无能,连带着身边人也要遭殃。 是呀,可不是她自己无能么? 孟长乐的丫鬟成日跟在她主子身边作威作福吃香喝辣,而自己的翠儿跟了自己,竟连一个好觉都睡不得。 她眸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再一睁眼,目光比冬日里的冰碴子还冷,“翠儿,我答应你,我们就只再忍这么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翠儿有些懵懵的,抬起头,看着孟清月。 孟清月勾起唇角,含了分不易察觉的凌厉,“若那起子人再有下次,再敢把主意打在我们主仆两人的头上,我纵然是拼了这条命,也决然不会咽下这口气!” 屋外的风渐渐小了,皎月上蒙着的乌云被缓慢慢的吹散,从云间溢出一股清晖来,青云观的小小厢房里,两个颠沛流离的姑娘相拥在一起,一个轻抚着另一个的背。 “翠儿不哭,没事的,今晚我们先随便对付一夜,明日一早,我就把我们今晚所受的委屈,悉数讨回来!” 镇国公府此刻欢天喜地,只因舅老爷不出两日便要回京,乔夫人素来与这位弟弟感情颇好,因此阖府上下都为此事十分上心。 而孟长乐这些时日来去国公府如同自家,国公府甚至还专为她准备了一处厢房,满屋的幽兰花香,紫檀八宝桌,翠镶玉屏风,就连枕头芯子都是用粟玉做的。 即便如此,乔夫人仍是唯恐委屈了女儿去,“长乐,你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同伯母说,伯母一一给你弄来。” 孟长乐伏在乔夫人肩头,笑得柔婉可人。 这一夜,孟清月和翠儿是在长凳上度过的。 没办法,被褥实在太湿,就连床板浸了冷水都透着一股寒气,她们只好把干净的衣裳和袄子铺在长凳上,蜷缩着躺下,勉强对付一晚便也是了。 只是两个姑娘家就算身板再瘦弱,到底也是挤不下一条长凳的,两人就算侧着身子睡,也得时刻防备着不滚落下去。 可是没办法,屋里头就这么一张长凳,况且就算凳子过,铺在身下的衣裳也是不够那么多的。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安稳。 孟清月没睡多久便起了身,见翠儿已经熟睡,她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寻了没浸水的角落坐下,双臂环着身子。 一夜无眠。 翌日,翠儿朦朦胧胧睁开眼,发现姑娘不在身边,一回头,看到床上竟躺了个人。 她懵了,“姑娘,床榻不是湿的么......” 却无人应答她。 翠儿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匆匆忙忙起了身,到床前一看,便见得姑娘和衣躺在床上,一张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急了,“姑娘,姑娘!” 孟清月紧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 翠儿都要哭了,她推了推孟清月,“姑娘,你别吓我啊.....姑娘........” 孟清月发了高热。 青云观的方丈和住持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有些诧异。 可是见着眼前满脸泪水的姑娘,方丈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你说你们家小姐生病了,可她才来了青云观两日,怎么就病了呢?” 翠儿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其实她也不知道姑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到湿透的床上去睡,因此索性闭口不言,只一味给方丈磕着头, “奴婢嘴笨,哪里说得清这些,还请您挪步去看看我们姑娘,不然她若是死在这里,侯府那边也是不好交代的!” 方丈本还神色如常,及至闻听最后一句,她微微蹙了蹙眉,觉得这小丫头说的也有理。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若是真不明不白病死在了青云观,她这个方丈自然是难辞其咎。 当下便起了身,“那走吧,你带我去看看。” 翠儿大喜,正要谢过,随即余光一瞥,却又踌躇着开口,“若是住持无事,不如也一并去看看我们姑娘?” 住持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尼,不如方丈生得那样慈眉善目,一双眼尾上挑,反而生出几分锋芒来, 今日庙里有讲经,她本已抬脚欲走,闻听此言,愣了愣,倒也并未多问,点了点头,“也好,我便与你们一同去吧。” 翠儿自是千恩万谢,连忙领着青云观的两位最高掌权者,一溜儿往姑娘那里行去。 不远处的水井后,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尼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眼睛转了转,而后一溜烟转身跑去了内屋。 ------------ 64 翠儿领着一行人去到厢房的时候,还未走近,便听得里头“砰”的一阵巨大声响。 沉闷闷的,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众人不语,步伐却愈发加快了些,匆匆推开门进了屋,待看清里头的景象时,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 四面漏风的屋子,空空荡荡的陈设,床褥不知道是干了还是没干,浸过水之后留了几道深深的褶皱印子。 床板下的地砖上,残余着昨晚风干了一半的水圈,而三寸远之处,便是歪倒在地上,脸上苍白的一丝血色也无的孟清月。 翠儿最先反应过来,当即哭喊一声扑到跟前,口中犹自慌乱的喊着姑娘。 “姑娘您醒醒....翠儿扶您去床上睡....现下住持和监寺都来了....会给咱们换上干净的被褥的.....姑娘您醒醒啊.....” 住持和监寺对视一眼,旋即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 活了几十岁的年纪,也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翠儿这番话是意有所指。 住持轻蹙了眉,示意身后的小女尼快些去取两床干净的被褥来,眼见着她们铺好了床榻,把孟清月抬上床去,这才作罢。 旋即上前,亲自给孟清月掖好了被角,这才回转身来,“这是怎么回事?” 翠儿跟了孟清月多年,脾气秉性与自家主子是如出一辙。 见住持问起,也只是耷拉着眼,瑟缩着身子不敢开口。 可,住持身处道观多年,见的最多的便是人心,当下便一语中的的问道,“是有人欺负了你们?” 这当口,监寺也从后方走上前,扫了一眼虚弱至极的孟清月,微微皱了皱眉。 而后转过身来,相比起住持的温和,她便显得凌厉许多,“孟姑娘远道而来,是小观的贵客。若真是受了人欺负,我与住持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翠儿姑娘,你不必有顾虑,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翠儿这才吞吞吐吐开了口,却是说自己也不知道被褥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水。 只是低眉顺目的,详细说了昨日自己在河边洗了一天的衣裳,自家姑娘上午在刷茅厕,下午在砍柴,主仆两人累得气喘吁吁的,都是到了深夜才回屋。 “住持容禀,监寺容禀,” 翠儿怯怯的开口,“我与姑娘回屋的时候,这被褥便已经被水浸透了,所以我们实在不知道是谁做的.......” 住持和监寺面面相觑。 砍柴? 洗衣? 深夜才回屋? 可此事她们两人明明早有思量,知晓这孟家姑娘并未出阁,她家里人自然是不会让她长居道观的。 既是小住一段时日,她们自然也不会着意去给孟清月寻不痛快。毕竟是侯府公卿家的小姐,没来由要上赶着去得罪人。 既如此,这活计是谁给她安排的? 住持的眉头都拧的打了结,另一边,监寺已经走上前去,吩咐另外两个女尼,“去,把长秋姑姑请过来。” 那两个小女尼飞快的去了。 住持深深看了监寺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意味深长。 只因她们俩都心知肚明,砍柴和洗衣的活计,都是长秋来负责的。 她们前日听说孟姑娘到了青云观之时,想着这孟家姑娘赶路辛苦,于是这两日压根没让人扰她,想让她好好休息一阵。 于是只吩咐了长秋姑姑,让她接待孟姑娘的一应事宜。 却没曾想,这长秋竟如此胆大包天,连她们都不敢得罪的人都这般不放在眼里! 长秋姑姑很快就来了。 一进屋,见得住持和监寺都在,而孟清月则不省人事的躺在床上,她心里便明白了大概。 心下一慌,随即“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声音也发着抖,“不....不知住持和监寺大人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见她这般做贼心虚的模样,住持哪有不明白的。 她疑惑的皱着眉,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说你....明明是你负责的活儿,你纵然这几日身子累不想做,吩咐给你底下人就是,何苦来磋磨孟姑娘呢?” 长秋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分辨着,“住持息怒,我也是想着多个人多双筷子,又怕孟姑娘住在此处心有不安,想着随便给她分派些活儿,她心里或许也好受些....” “况且虽说是给孟姑娘派了活儿,我却也是十分心疼她的,不然也不会隔了一会儿便去茅厕找她,把活儿接了过来,让她好好歇着,所以其实最后茅厕实则还是我刷的....” 长秋言辞恳切,落在住持眼中,亦是有了几分犹豫,她踌躇片刻,叹了一口气,“孟姑娘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可你在青云观多年,难道你也不懂规矩么?我们青云观何时有过叫外人做活儿的道理?你说你这事儿办的.....” 翠儿在一旁听着,却是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素来听闻青云观的住持心肠慈软,却没想到竟连底下都姑子都管不住!反而是这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明明是这姑子偷奸耍滑磋磨姑娘,怎么到了住持嘴里,就这么轻飘飘一句“不懂规矩”? 至于姑娘的床榻被泼水一事,更是只字不提了! 翠儿有些心急,一转头,却见得长秋姑姑正抽抽搭搭表着忠心,说着自己日后绝不再犯的话来。 而住持一脸无奈的看着她,似乎就打算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她当下着急的不行,又心疼自家姑娘白受了一场罪,当即不管不顾的开口,“住持大人,长秋姑姑才不是心疼我家姑娘呢!她是被姑娘踢翻了恭桶,怕您责罚才不得不做活儿的!况且就算不说茅厕的事情,那泼水的事情又该如何算?” 翠儿的脑子从未如此灵光过,她一连串飞快的说着,而一旁的长秋姑姑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反应过来后,当即长呼一声要去打翠儿,“我把你这编排的人小蹄子嘴撕烂!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住持跟前大放厥词.......”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 65 到最后,两人还是被监寺怒斥着才分开。 跪在地上,长秋的目光仍是要吃人一般,恶狠狠瞪着翠儿,翠儿不甘示弱的瞪回去,半点不服输。 而后两人都规规矩矩缩着身子,等待住持和监寺发话。 “此事闹到这样.....”住持轻咳了一声,开口,“闹成这样,自是两方都有错,既如此.....” “既如此....” 监寺很快接过话来,说道,“自是两方都该罚,只是孟姑娘是远客,我们青云观定没有罚客人的道理。那么此事便只能委屈委屈长秋姑姑了。” 长秋起先还是愣愣的听着,及至监寺说到最后,她脸色一变,急急就要开口,“监寺.....” 监寺径直打断,道,“孟姑娘病了,那么这些时日她的衣裳便都交给长秋姑姑来洗,自然了,孟姑娘的恭桶自然也该长秋姑姑来倒。” 说罢,目光直直刺向她,锐利如刀,“长秋,你可服?” 长秋紧咬着牙,掌心都快被自己攥得出血了,却还是不敢不服。 她知道,住持是个心软好说话的,可这位监寺大人却不一样。 虽才四十多岁,论资排辈也不算什么,可却是谁犯了错都不肯通融半分。 监寺一向铁拳铁腕铁石心肠,纵然跋扈惯了的长秋姑姑都不能不怵她三分。 面上虽答应下来,可长秋此刻心中的屈辱感几乎要溢了出来。 她在青云观也算是个有有资历的老人儿了,何时被这样下过面子? 一时间,只觉得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打在脸上,火辣辣的耻辱。 莫说长秋姑姑不明白,就连住持都有些不明白。 一直到走出老远,她还有些狐疑的问着监寺,“你今日对长秋姑姑的处罚实在是有些过了,她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你这样下她面子......” “我若不下她面子,那被下面子的就该是我们青云观了!” 监寺冷笑,旋即在住持一脸诧异的目光中,泠然开口道,“阿姊,您实在是糊涂!那孟家二小姐不过是借住在青云观,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不会长住,早晚有一天会被接回侯府,既如此,阿姊为何要去淌这趟浑水,得罪了淮南侯府,岂是你我二人可以承担的?” 住持蹙了蹙眉,却觉得监寺有些小题大做,“这孟家姑娘看上去也不像是个生事的,难道她还真往心里去了不成.......?” 监寺见住持还是不明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把她拉去一边,低声道,“不像是个生事的?阿姊,你只肖想一想就能明白,那床榻若果真被泼了水,孟姑娘怎会就这样直接躺在床上去呢?” “她又不是傻子,不可能一整晚都睡湿床褥,既不可能睡湿床褥,那她又怎么会被折腾的发高热呢?” 住持听的一愣一愣的,她抿了抿口水,下意识便问,“那是为什么?” 监寺眸中精光闪过,“自然是为了在咱们跟前卖惨,才特意在快天亮的时候跑到床榻上去躺着——阿姊你信不信,就连高热想必都是假的,是那孟家姑娘装出来的!就是为了让咱们惩治长秋呢!” 住持几乎是听懵了,监寺一连串的话语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好半天,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而后顿时面色一变,“你是说孟姑娘是装的?那她如此大费周章,岂不就是为了.....” “就是为了让咱们都以为她被迫睡了湿床褥,这才发了高热,若是阿姊再心软不肯惩治长秋,你猜她会告到淮南侯面前不会?” 监寺有条不紊的一通分析,住持听在耳中,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她方才被蒙昏了脑袋,竟一时间想不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如今只需监寺师妹稍稍一点拨,她自然而然便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原委。 这孟家姑娘苦心孤诣做出这般计,足以见出不是个好相与的。 若方才她真心软放过了长秋,那只怕下次不被放过的,便是青云观了。 住持彻底定下心来,面色沉如水,“既如此,那便合该让长秋长些教训!我们区区一个青云观,岂是能与侯门公府相抗衡的?” 监寺这才如释重负,“阿姊英明。” 屋里。 孟清月不确定住持她们有没有走远,因此并不敢起身,只装作闭眼熟睡。 眼睛虽闭着,心下却思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她从未想过,原来无需逆来顺受,是如此的痛快! 今日尚且是借了住持和监寺的势,便解了之后好几日的困顿,连带着自己也狠狠出了一口气。 她若早些如此,早些支棱起来,那么现下的许多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养父母不会无休止的偏心,她也不会三年来一次又一次被欺负,被冤枉,纵然被孟长乐分走了父母宠爱,她却也不至于落魄到后来那地步。 就连,就连.....如今镇国公府的事情,或许也会走的更顺利些,不至于叫她认亲无门,明明亲娘就近在眼前,她第一反应却是不敢相认。 她从前,当真是活得太窝囊了些。 心绪百转千回,耳边女子嘤嘤的哭泣声犹在耳畔,孟清月颇有些几分无奈的睁开眼,“好了,别哭了,我没事。” 翠儿本还为姑娘的病情忧心的不行,忽然却见得床上的姑娘直愣愣就这么睁开了眼,当即便呆在了原地。 孟清月好笑的摸了摸她的脸。 “吓唬她们的,没想到连你也当真了。” 理清楚一番前因后果之后,翠儿这才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有些意外,望着孟清月满眼佩服,“姑娘今日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没想到素来温顺的姑娘,竟能想出如此妙计! 孟清月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也亏得你机灵,第一时间便请来了住持和监寺,不然恐怕还得颇费一番功夫。” 翠儿深以为然的点头,伏在床前压低了嗓音,“奴婢也是这几日打探来的,这青云观虽是住持当家,可是监寺却是最举足轻重的,且为人最是懂道理,铁面无私,青云观里的姑子们都很服她!” 孟清月点了点头,她方才也是见识过的,那长秋姑子面对住持时都能争辩三分,可对上监寺,却是只有夹起尾巴做人的份了。 ------------ 66 不过这样也好。 不论那位“素得民心”的监寺大人究竟是怀着各种缘由,但就事论事,她到底还是替她们平定了长球姑姑一事。 孟清月心里待她便是感激的。 而这些时日,孟长乐几乎是定在了国公府,连淮南侯府都回去得少了。 “乔伯父,乔伯母,我这几日闲来无事,给你们一人做了一双鞋,快试试合不合脚?” 镇国公和乔夫人望着女儿乖巧的模样,脸都要笑烂了,一连串夸着长乐懂事贴心云云。 孟长乐乖巧的应声,旋即目光一转,望向另一侧面无表情的乔羡,轻轻柔柔的开口,“原是想给乔阿兄也做一双的,只是不知阿兄喜爱什么颜色和样式,长乐便不敢自作主张。” 其实这些时日,眼见着孟长乐在自己爹娘跟前承欢膝下,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态度,本就让乔羡有些不痛快。 只是乔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了,让他千万不许针对孟长乐,他这才不得不忍下一口气来。 却未曾想,孟长乐今日竟蹬鼻子上脸到了他的头上! 不知他喜欢什么颜色和款式?不敢自作主张? 呵,她若真是诚心想给他做鞋子,派个小厮过来问问便是,不然又何必在此处惺惺作态?再说得直白些,两人从前到底也是未婚夫妻,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喜好? 乔羡知道,孟长乐此举,是在给她自己出气。 只因从前他和她.....还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日她也说要给他做鞋,又想给他个惊喜,又怕自己做的他不喜欢,于是干脆把每个颜色和款式的都做了一双,一共六双。 他还记得他那日马球输了心情不好,一扭身,却见是孟长乐兴冲冲捧着鞋来找他,欢天喜地的模样,他看着就心烦,“我忙着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起来,也是姑娘家一番痴心,可他愣是一个好脸色都没给人家,撂下这句话后便回身进了屋。 他不知道之后孟长乐在屋外站了多久。 只记得傍晚他一觉睡醒出屋的时候,便见得六双颜色款式各异的鞋,齐齐整整摆在窗台下。 捧着六双针脚细密的鞋,乔羡这才后知后觉浮出几分愧疚来。 当即便派了小厮去向孟长乐道歉,却只得到一个一如往日般懂事的答复,“没关系的,让你们世子不必紧张。” 在他的印象中,孟长乐一直是十分懂事的,似乎从来没有自己的情绪一般,永远都是以他为重,以他为先。 若非今日这出乎意料的下马威,只怕乔羡还真就这么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你不想做就不做,没人逼着你做,更不必在此处假惺惺的让人生厌。” 乔羡的语气冷若冰霜,孟长乐愣了愣,眼眶当即便红了几分。 她手足无措的,转过头去看乔夫人,神色浮出几分哀求,“伯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知晓阿兄喜欢什么颜色......” 乔羡终于忍不住了,“孟长乐,你装什么装,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便被镇国公结结实实一个榔头敲在脑袋上,“你这臭小子,怎么跟你长乐妹妹说话的?我素日便是这样教导你的么!” 乔家素来宠爱孩子,不然乔羡也不会被惯得如此无法无天,现下轮到孟长乐身上,自然也是一样的。 只见乔夫人心疼的抱着孟长乐,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亦是不善,“你给我闭嘴,乔羡,我看你是三天不打,皮痒痒了是不是!” 乔羡冷笑,却见爹娘一左一右,护犊子一般安慰着孟长乐。 他气得拂袖而去。 乔羡大步踏出正厅的时候,凑在门前偷看的几个小侍女才一哄而散。 乔羡狠狠瞪了她们一眼,也离开了。 几个年轻的小侍女这才又凑在一起,见得自家狂妄惯了的世子吃瘪,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喂,你们知道吗,这位孟家大小姐其实就是我们国公府走散多年的千金!” “怪不得咱们夫人这样疼她,原来竟是我们自家的小姐,啧,她以前是不是还和我们世子有婚约来着?” 另一个小侍女“嘘”了一声,“可不是吗,而且我听说——”她往四周扫视了一圈,确定无人后,这才压低了嗓音说道,“听说就是因为这事出来,乔夫人无奈之下才只好把亲事换成了孟家二小姐呢!” 众人了然,随即不约而同的啧声一片。 夫妻变兄妹,这事儿也着实是荒唐了些。 午后用了膳,乔羡本不愿去找乔夫人,可因着舅父后日便回京了,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去问问母亲。 才走去正屋,却见乔夫人带着孟长乐步履匆匆,见他过来,也只是摆了摆手,“我与长乐要出去一趟,你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 乔羡留在原地,一头雾水。 一直到夜里,乔夫人带着一身月色与疲惫回了府,乔羡细问之下,这才明白了事情究竟。 随即便是不可置信的惊呼出口,“母亲,您糊涂了!” 乔夫人没好气的抬了抬眼皮,“不然还能如何?长乐那样想嫁昭王,我这个当母亲的,怎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退亲难过?” “羡儿,不是我说,此事不只是我,就连你这个当兄长的也是该出面的。只要能让长乐高兴,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乔羡觉得母亲简直是不可理喻。 明明从前也算得上是端庄贤良的妇人,怎么眼下与孟长乐厮混了几个月,竟变得这样行事荒谬起来! 他当即便有些气不顺了,却还是苦口婆心的劝道,“母亲,昭王都那样打我们家的脸了,您是上了年纪的人,何必自降身段去求他?” “况且我镇国公府的千金,想嫁谁嫁不得?为何非得束缚在昭王一人身上?” 乔夫人被儿子一通絮叨,心下不由得也有些烦乱,“我自然知晓这些道理,可长乐她就是喜欢昭王,还说此生除了昭王再不嫁旁人,她态度这样坚决,我又能如何!?” 乔羡冷笑,“她三个月前还口口声声说最喜欢我,说此生非我不嫁呢,眼下非君不嫁的人便换成昭王了?” 乔夫人一噎。 其实孟长乐破绽百出的伎俩本不难看穿,可奈何慈母心切,饶是乔羡已是把话掰开讲给乔夫人听,她依旧下意识为女儿找起了理由: “羡儿,这世道女子求生本就不易,多是一生的安逸富贵都牵系在夫君身上。长乐想讨得未来夫婿高兴,这并没有错。她在对你和昭王殿下的态度上,也没有错。” 乔羡蹙了蹙眉,“母亲,这不是讨谁高兴的问题,孟长乐她分明就是......” “行了行了。”乔夫人却是不欲再与乔羡继续说下去,她淡淡起身,语气含了淡淡的威严,“我知道你与长乐退了亲,心里难受,故而多次口出恶言诋毁长乐,我之前不与你计较,但若再有下次,我却是不会再心软的!” 乔羡生平从未如此憋屈过。 一直到乔夫人的影子都见不着了,他仍然呆滞立在原地,神色风云变幻,青了紫,紫了白,最后憋出一股诡异的红。 他因为退亲心里难受? 他故意诋毁孟长乐? 他乔羡自认不算什么好人,可却也绝非是为了这等见利忘义,冷血刻薄的女人伤春悲秋的二货! 母亲怎么能这样想他? 可似乎,不仅乔夫人这么想乔羡,镇国公府上下仿佛都是这么认为的。 翌日,他才行至后院的环湖边,便见得前方孟长乐正颐指气使,正吩咐小侍女下水给她寻簪子。 “这可是上回进宫,贵妃娘娘赏的玉簪!若是不慎丢失,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快不给我下去找!” 明明还是从前那般温温婉婉的女声,可此时此刻落在乔羡耳中,却只觉得刻薄和尖利。 眼见着那小侍女被逼得没法,真要在初春寒凉的天里跳下湖去寻簪子,千钧一发之际,乔羡挺身制止。 他快步走过去,望见略显惊慌的孟长乐,面色比湖里头的水还冷,“我倒不知有什么玉簪,竟要在这样冷的天让人舍下性命去寻!孟长乐,你别太过分!” 孟长乐转瞬便恢复了平静,她抬头,目光迎向乔羡,随即淡淡的笑着: “怎么?乔阿兄难道还要与上回一样跳下水救人么?只不过,上次有人感佩你的忠义之举,这一次却是再无那般的机会了。” 乔羡脸色微微一变。 孟长乐此话一出,他便知晓今日之事又是她在刻意针对自己了。 愤慨的同时又有些无奈,“孟长乐,你有完没完?” 有完没完? 孟长乐的笑容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幽微的凌厉,她逼视着眼前一筹莫展的乔羡,只觉心中无比快意。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两个月前孟府宴邀国公府那天,她设计陷害了孟清月落水,原是想让她死在湖里。 却未曾想阴错阳差,竟是乔羡救下了她! 这便也罢了,偏偏之后出府的路上,乔羡特意把她拉去了一边,劈头盖脸便问,“这件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她当即便懵了。 此事她计划的天衣无缝,连孟家都无人知晓,乔羡是怎么得知的? 回过神来,对上乔羡逼视而隐隐含了失望的目光,她当下便慌了神。 她已经忘记那天自己与乔羡是如何绞尽脑汁的解释和道歉了。 她也不想再去记得乔羡那天的眼神是有多么锐利如刀。 她只是刻骨铭心的印在心里,那一天她的恳切与卑微,唯恐乔羡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之后便要和自己退亲。 还好还好,乔羡最后到底还是没再追究下去。 可她的尊严和脸面,却早已在这一日一日的伏低做小之中彻底被撕碎。 她恨乔羡! 恨他让自己如同跳梁小丑一般日日谄媚讨好,她也恨孟清月,在她清风明月般的衬托下,她就如同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这兄妹二人,当真是一个比一个惹人厌。 不过好在,自己虽不是国公府的亲女儿,可是在乔家二老眼中,自己早已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至于他们的亲生女儿,一个被自己设计去了道观,一个则渐渐被抢了父母的宠爱,沦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透明! “孟长乐,你气我也好,怨我也罢,可你不该迁怒无辜之人。” 乔羡的言语将她的思绪拉回,她抬眸,不语,却见乔羡继续说道,“况且我们乔家世代以仁厚传家,从未有过如此逼迫下人之行。孟长乐,你莫要坏了规矩,辱了我乔家家风!” 比起乔羡的义愤填膺,孟长乐却是显得平静许多,她似笑非笑,“世子也太会往我身上扣屎盆子了,我不过只是让她帮我捡个玉簪子而已,怎么就成逼迫下人了?从前我在孟家之时,也是......” 乔羡忍无可忍,厉声打断,“孟长乐,这是乔府,不是你们孟府!” “乔家的少爷是我,我们家的家事和你这个孟家人没有任何干系!我们家的下人也轮不到你来处置!” 乔羡这番话,倒说的委实是有几分道理。 只可惜,在近日受尽国公夫妇宠爱的孟长乐面前,可以说是攻击性为0。 只见她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如同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看傻子似的看着乔羡,“乔府如何?孟府又如何?世子爷,你似乎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乔伯父与伯母究竟喜爱谁,难道还需要我来提醒你么?” 乔羡之前滔滔不绝一堆,却抵不过孟长乐轻描淡写这么一句话。 似是想到了爹娘近日来待自己的冷淡,他略略沮丧了下来,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 那小侍女原欲下湖,乔羡来了之后便被他的小厮带到了安全地带站着,这厢,见着眼前的情景,她思来想去,随即瑟瑟缩缩走出: “世子,小姐,你们别吵了.....我下去捡簪子就是了.....” 侍女年岁不大,看得却很是明白,世子爷根本就不是孟姑娘的对手! 若是事情闹大,再一惊动了老爷和夫人,只怕世子就更讨不到好果子吃了。 是以,她含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望着水光潋潋的湖面就要跳下去。 ------------ 67 小侍女含了视死如归般的悲怆,她深知自己卑贱之躯,不配叫两位主子为此为难,于是当即便褪了外褂子要下水。 “站住!” 乔羡俨然是气狠了,说起话来胸口都一鼓一鼓的起伏,他怒视着孟长乐,生平从未如现在这般觉得眼前人竟是如此的面目可憎,“我竟不知如今国公府已是孟家大小姐当家!连侍女都要听命于你了!孟长乐,我不管你是仗了谁的势,借着谁的威风,但这是我家!我命令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乔羡素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似乎万事都不往心里去,今日是少见的不假辞色,一时间就连在场的侍女和小厮们都看得呆住了。 只见得乔羡脸色都涨的青紫,一双眼沁出刻骨的寒冷与尖锐,从前也算是和睦的未婚夫妻,却在此刻彻底撕破了脸皮。 孟长乐这才后知后觉出几分忐忑来。 说到底,她还没正式认亲,没堂堂正正冠上国公府千金的名号,眼下若真这般被乔羡下了面子,她却也是无法子的。 眼见着孟长乐这边气势渐弱,而另一边那位名正言顺的世子爷早已是气得不行,侍女与小厮们面面相觑,倒还真一时不知该听哪位的? 一个是世袭罔替的国公世子,多年来都是乔家唯一的骨肉,金尊玉贵到了极点。 另一个是最近刚认回来的国公小姐——不对,这还没认回来呢,只是在国公府小住了一段时日,讨得老爷和夫人开心罢了。 这样一合计,众人心里便有了思量。 就连那被逼得要跳湖的小侍女都松了一口气,随即懊恼起自己刚刚的鲁莽来——毕竟说到底,这乔府还是世子的地位更高的? 她方才竟险些听了一个外姓人的话,当真是有些拎不清了。 场面一时间扭转过来,乔羡望着孟长乐的神色冷若冰霜,而孟长乐在发现自己竟孤立无援之后,这才终于有了几分惊慌, “阿兄,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乔羡冷笑,却是压根不打算听她辩解,只因他已把这个虚伪自私的女人看得透透的,“孟长乐,你在我家死乞白赖了这么久,我爹娘拉不下脸面赶你,我却没有这样好的脾气!” “我以国公府世子的身份命令你,孟长乐,现在就给我滚!滚出我家!再也不许回来!” 孟长乐只觉自己从未如此狼狈过,她嗫嚅着嘴唇,正想给乔羡屈身道歉的当口,便听得身后一阵威严的男声传来,“世子爷好大的威风,这国公府不是长乐当家,难道便是你当家么?” 众人这才呈鸟兽状散开,随即纷纷俯身行礼,“给国公爷请安!” 乔羡和孟长乐也只得暂时偃旗息鼓,“父亲安好。” “伯父安好。” 镇国公双手负于身后,略显威严的八字胡须分布在嘴角两侧,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去,不语,却没来由给人一种威压感。 孟长乐亦是紧张的不行,生怕自己方才那番狂妄之言被国公爷听了去,紧张得额角都泛出薄薄一层细汗。 地上跪着的仆从们皆是竖起耳朵,想看看镇国公会作何反应。 却不想下一秒,他面色甫的一沉,对着乔羡便是一个巴掌落在他肩膀上,力道虽不重,可在此时此刻此景之下,却鲜明的昭示了他的态度, 乔羡眼圈都红了,“父亲.........” 这可是从小就最疼他宠他的父亲,别人家的儿郎都被逼着读书认字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豪迈的一挥手,“羡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之国公府家大业大,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儿子?” 严母慈父,乔羡对镇国公一直都十分尊崇敬仰,把父亲视作自己的天。 可,父亲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 乔羡的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受伤神色,可镇国公对待这个昔日最宠爱的儿子却是半分好脸色也没有,他温和的看向长乐,柔声问道,“这臭小子还说了你什么,你告诉伯父,伯父给你做主。” 国公府的老夫人听说舅老爷要回京的消息,连日以来缠绵病榻的气色都好看了不少。 “淑云啊,你弟弟那可是我们家的贵客,一应接待事宜可得好生筹备着,对了,他是什么时候回来来着?” 乔夫人的弟弟,与国公府的老夫人其实只算是姻亲,但因着十几年前乔羡意外被山匪所劫,最后是舅老爷冒着九死一生把人救了回来,自那之后,舅老爷就被极疼孙儿的老夫人奉为了座上宾。 偏偏乔夫人的母亲身子不大好,因此舅老爷自小未养在母亲膝下,两人母子情分淡薄,不曾想却是在国公府的老夫人处感受到了久违的母子亲情。 是以这两个血缘不算亲密的人,感情却是极深厚,极要好。这不,一听说舅老爷要回京,老夫人便特意寻了乔夫人来嘱咐,让她切记要好生准备的。 乔夫人自是满眼含笑,“婆母,舅老爷明日午后便回京了,到时候先进宫一趟向陛下述职,约莫是傍晚时分来国公府。” 老夫人点点头,随即略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只说了两句话,她便觉气力有些不足了。 只是另想到一事,她却还是不能不多问上几句,“听说今日国公爷为着孟家那个姑娘,惩治了羡儿?” 乔夫人眉头一皱,没料到外头的事情会传到老夫人房中,又恐扰了老夫人养病,于是陪笑道,“也算不上惩治,只是让他去佛堂上抄录几卷佛经........” ------------ 68 虽在病中,老夫人这声呵斥却仍是显得精气神十足,足以见出她的不满,“你们再如何喜欢那孟氏女,却也不能乱了规矩!她是什么身份,羡儿又是什么身份?哪有为了旁人惩罚自家儿子的道理?如此这般,岂不是把羡儿的心都给伤到了!又叫羡儿日后在府上如何服众?” 眼见着老夫人少见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乔夫人连忙起身,福了福身,又给老夫人拍背顺气,直到见她面容平复下来之后,这才小心翼翼说了一句,“婆母有所不知,那孟姑娘并非是外人,而是.......” “我不管她是谁!” 老夫人重重一掷药盏,发出清脆一阵声响,乔夫人的膝盖当即就弯了下去,“婆母息怒。” 国公府事母至孝,况且老夫人本出身皇家,是兰函公主的亲妹,自幼养在宫中,心机手腕皆是了得,因此乔府上下对老夫人皆是无比敬重。 “我只知道羡儿当日在湖边阻止孟长乐,是为着我侯府家风着想!就冲着这一点,你们就不该罚他!” “至于那孟长乐,我不管她是谁,可有些事情一日没成,便一日做不得数!他舅老爷明日才回京,你们便早早把我孙女的身份定下了,也委实是荒谬了些!” 一直到走出老远,乔夫人的脸色仍然是有些不好看的。 无他,只是觉得老夫人也太小题大做了些,长乐的身份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偏偏老夫人总是这般迂腐! 乔夫人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不与老人家计较。 只是谁都没想到,住在西侧院的孟长乐听说了此事,却是当即蹙起了眉头、 虽嘴上没说什么,但服侍她的侍女和小厮们都瞧得出她的不高兴。 因此在伺候起来的时候愈发尽心尽力了些,一直到了吃晚膳的时候,屋里仍是大气不敢出一声的。 孟长乐瞥了一眼桌上的膳食,本就不悦的脸色愈发沉了几分, “平日不都是吃血燕么?怎么今日换成了白燕?” 底下人知晓孟长乐今日心情不好,战战兢兢的答道,“回禀姑娘,因近日舅老爷回京,血燕都先紧着宴饮宾客的时候用了,新的一批还在路上,约莫明日才能送到......” 孟长乐筷子一拍,冷笑道,“你们打量着我好糊弄是不是?我今日路过膳房,分明见得还有几斤血燕在那里!” 小侍女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紧紧低着头,“那些血燕是专供老夫人所用的,老夫人常年卧病在床,有一味进补的药材必得用血燕熬制.....” ......... 孟长乐长长舒了一口气,“知道了。” 她并未再发难,小厮和侍女们这才战战兢兢起了身,给她布起了菜。 入夜。 乔羡在佛堂已经抄录了整整六卷佛经,两个时辰手就没歇过,麻木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去,几乎早已失了知觉。 天色渐渐暗下去,“咕噜”一声,他的肚子发出清脆一声响。 乔羡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明明从前国公府也算是家宅和睦,从前父母也算是慈爱可亲,可是自从孟长乐来了之后,似乎一切就都变了。 乔府不再是他从前住的那个乔府,父母也不再是他从前认识的父母。 这到底是怎么了? 乔羡想不明白,可他敏锐的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在孟长乐来了国公府之后才有的。 他望着外头漆黑的天,生平第一次现出几分茫然来。 他与妹妹感情是十分要好的,当年在妹妹走失之后,年仅八岁的他便初次尝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 这些年来,他无一日不思念妹妹,不盼着妹妹回来,不期望着有一日,或许是一个静谧安详的午后,或许是一个倦鸟深深的黄昏,忽然有国公府的小厮欢天喜地来告诉他们,说小姐找到了。 他时常在想,若真的能换得妹妹回来,他情愿折寿十年,情愿变成聋子,变成哑巴,变成残废。 只要,妹妹能回来。 对妹妹的记忆渐渐着流失的他,甚至都无法想象出若有一日妹妹真的回来了,他会有多高兴,他们乔家会有多高兴。 倘若,明明能回来。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曾萦绕在他无数个午夜梦回,肝肠寸断,原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无兄妹之缘,再没有彼此相见的那一天。 可没想到,有朝一日梦竟成了真。 与他定了婚约的未婚妻,那位贤名在外的孟家大小姐,竟是他日思夜想十多年的妹妹! 孟长乐,就是他的妹妹! 人人皆道他对孟长乐不假辞色,是因为他无法接受未婚妻变成妹妹的缘故,觉得是他自己过不去心里那一关,这才处处迁怒于孟长乐。 可是只有他知道,那些泪湿的枕巾,那些无眠的夜,那些期待那些心酸那些痛苦,若真是他乔羡的妹妹回来了,就算是未婚妻又何妨呢? 说得直接些,就算他妹妹是个青楼女,他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只要妹妹能回来,管她从前是什么身份! 只要妹妹能回来,这便已是他此生最大的宽慰,又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所谓未婚妻的身份便过不去? 晚风吹堂而过,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细细密密的往事爬上心头,乔羡的眉宇有化不开的愁色。 他不会因为身份束缚,可他独独无法接受,自己的妹妹会说那样一个女子。 他总觉得,自己的妹妹不会是那样一个女子。 明明乔家上下皆是仁厚宽和之辈,就连最重规矩的母亲,也生得一副慈悲心肠。 可为何孟长乐,却....... 乔羡闭了闭眼,心口缓缓蔓延出一股苦涩,他知晓木已成舟,他就算再不愿面对,再不愿接受,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妹妹就是那个面目可憎的女子的事实。 她还没正式回府,国公府就被她搅和成这般模样,爹娘也都被她迷了心智,竟连家风家规都不顾及。 那等她真认亲回了府,顶上乔家小姐的名号,那时候国公府在她的折腾之下又会如何? 乔羡不敢想下去,他只觉得头疼的厉害,脑袋中撕裂般的痛楚,让他跌跌撞撞起身,想去吹吹冷风冷静一下。 正当其时,静谧安宁的夜空,一池湖水在月色的照应下碧波微沉,忽的一声尖利的哭喊声,骤然间划破了国公府祥和安静的夜。 “不好了!老夫人不好了!” ------------ 69老夫人病危 镇国公府乱成了一锅粥。 惊呼声,哭喊声,哀叫声混在一起交织入耳,黑幕般的夜空被生生撕出一道口子来,这一夜,几乎所有人都发动了,就连还在佛堂抄经的乔羡都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边跑边用手抹眼睛,只想着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可是从前不过寥寥几步路的后院,今日却是显得如此漫长。 许久许久,终于到了祖母的卧房,床榻边早已围了一群人,镇国公,乔夫人,孟长乐.... 此时皆是屏声静气,满脸焦急之色,及至大夫诊完脉,镇国公这才紧张上前,问:“家母病情如何了?”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满是庆幸,“还好还好,老夫人被发现得及时,并未耽误病情,老朽开上几副药,细细调养几日,应当便无大碍了。” 众人这才叹了一口气,旋即大夫却话锋一转,面容略显得严肃,“只是虽无大碍,但老夫人是上了年岁的人,却也决计不能再这样折腾了,不然她的身子骨可是万万受不住的!” 素日里在朝堂举足轻重的镇国公,在后宅端方持重的乔夫人,此刻在母亲病榻之前皆收敛了平素的锋芒,唯唯诺诺的答应着。 随即乔夫人却微微有些疑惑,“大夫,家母今日这病.....是因何而起?” 镇国公和乔羡也都眼巴巴看着老大夫,尤其是乔羡,早已不知不觉泪流了满脸。 他抹着衣袖,惊恸之下便是无尽的愤懑。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竟敢惊扰了祖母养病! 他和祖母感情最最最好了,所以对祖母的病情也知晓的一清二楚,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有个三病两痛的也是正常。 祖母都是积年旧疾了,虽时常身上不舒坦,但这么多年有大夫开药调养着,根本就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今日却好端端的闹出这档子事来!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见着镇国公夫妇皆是疑惑的模样,乔羡更是一副不问出答案誓不罢休的阵仗,老大夫犹疑片刻,正要开口,“此事是.....” “老大夫。” 却是孟长乐忽然开口,柔顺问道,“不知老祖母病愈之后,该如何保养身子呢?还望您说得细致些,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也好一一照做。” 孟长乐这话说的妥帖,就连老大夫都多看了她一眼,心下觉得这姑娘当真是孝顺。 于是自然而然便说起了病后修养事宜,一五一十的细细嘱咐着。 话题就这么被孟长乐不动声色的带了过去,待老大夫交代完之后,她便温温婉婉的俯身谢过: “今日之事有劳大夫了,现在天色已晚,我们便不打扰大夫休息了,您早些回去吧。” 这样一打岔,倒是无人再想起要问老夫人的病情究竟是为何而起了。 乌云遮蔽月光,闹腾了一晚上的国公府复又归于寂静。 乔夫人满身疲惫,她也是年岁渐长的人,这样熬到半夜委实是有些吃不消。 明日又要操办弟弟的接风宴,到时候还得起早。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叫弟弟知晓老夫人忽发重疾,只怕又要担心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乔夫人心下想着,而后悄悄松了一口气,庆幸还好弟弟明日才回来。 不然依他那个脾气,看见自己视若亲母的老夫人重病,是必然要闹腾上一整宿的。 翌日。 ------------ 70再见孟家人 还有三个时辰。 还有三个时辰,便能迎来风尘仆仆的舅老爷的接风宴,她孟长乐便能随之认祖归宗,彻底扬眉吐气。 孟长乐激动的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此刻的青云观。 孟清月正在劈柴,虽说住持和监寺说不必劳动她,但她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若再不做些活计,只怕便要愈发招人不待见了。 因此每日都自觉承担些青云观中的洒扫砍柴一类的活儿,反正整日闲着也是闲着。 她气喘吁吁背着柴筐从后山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然西斜。 透着微黄的日光,观里的一个小女尼匆匆忙忙来找她,“孟姑娘,有人找你!” 孟清月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个时候会有谁来找她? 她吭哧吭哧放下柴筐,搓了搓手,挺起弯了一天的脊背,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没精神气。 一推开门,见到来人时她却愣住了。 明明才半个月未见,却如同过了好几年,她眼眶在一瞬间变得通红,本以为会是无尽的愤慨与质问,却在再度相逢的当口骤然间无话可说,她翕动着嘴唇,好半晌,也只是低低说了一句,“见过孟夫人,孟公子。” ....... 孟夫人和孟行舟皆是怔在了原地。 他们娘俩原是趁着今日淮南侯出公差,便特意偷偷摸摸出了府,想来看看清月。 来的一路上,是母子两人近日以来气氛最好的时刻,毕竟自从清月去了青云观之后,长乐也不大怎么回府了,整日里几人面面相对,压抑寂寞的很。 来之前,孟夫人便特意准备了一大包吃的用的穿的,还特意绕去城郊的漱芳斋买了清月从前最爱吃的玫瑰酥。 孟行舟就更不必说了,在镜前足足照了半个时辰才出门,连日来愁云笼罩的脸色也是和煦了不少, 母子两人雀跃着,期盼着,一心想着他们的女儿,妹妹。 他们原还想着,清月见到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是欢天喜地,还是委屈难过,亦或是诚恳的和他们认错,说以后一定乖乖的。 无论清月作何反应,他们都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原谅清月。 可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清月再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会是这般的态度。 这样平淡,死板,毫无一点波澜的反应,甚至从她的眼中,竟都看不出半分的情绪。 就这么迎着夕阳的日光下,似乎只是问今天吃什么一般平淡,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们,说,“给孟夫人,孟公子请安。” 孟夫人的眼眶红了。 她无措着,颤抖着双手,似是想上前拥抱自己的女儿,可最终却还是无力的垂下了手,泪眼朦胧,“清月,你叫我什么?” 孟清月看着眼前的妇人,这个养育了自己十多年,曾被她视作此生依靠的夫人,此时此刻,她的眼神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孺慕与崇拜,只是轻轻挑了挑嘴角,“孟夫人啊。” 孟夫人啊。 不然呢?难道她们俩之间还有别的关系吗? 是有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恩深义重的情谊? 没有,都没有,此刻孟夫人在她眼中,只剩了这么一个冷冰冰的代名词,“孟夫人。” “孟清月!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说到底你现在还姓孟!” 一阵清冷而含着愠怒的男声,孟清月挪开视线,怔怔的看着孟行舟。 及至此刻,她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她望着眼前的男子,眉眼俊朗如明月,笑起来的时候和煦如春风,那是疼爱了她多年的哥哥,她曾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孟长乐一回来,他便再也不在意自己了。 正如现在的她,也依旧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他口口声声说喜欢她,想娶她,可是每每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情,桩桩件件似乎又都是恨毒了她。 他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 孟清月从前不明白,所以总是绞尽脑汁想去弄明白。她现在依然不明白,可她却已经不再想知道了。 随便吧,随便孟行舟是怎么想的吧,总之他爱也好恨也罢,都不能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好一些。 既如此,又何必为他的一举一动挂怀于心呢? “孟清月,我在和你说话!” 看得出来,孟行舟已是不悦到了极点。 可孟清月只是漠然看了他一眼,随即嘴角扬起一个讥嘲的笑,“我姓孟?可孟府又有谁把我看做过自家人?孟公子实在是折煞我了,淮南侯高门贵府,贱民不敢高攀!” 孟行舟长长舒了一口气,胸口仍是微微起伏起来,他冷冷看着孟清月,只觉得自己连日以来对她的思念都像是个笑话! 明明在来之前,他是那样期盼见到她,想知道她在青云观过的好不好,想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想和小时候一样与她并排坐,摸着头的头让她喊哥哥。 他那么那么激动,那么那么高兴,甚至还在孟府她的屋子里,准备了满屋的礼物和衣裙,只等着她回去了给她一个惊喜。 可,她就是这样对他的? 不叫阿兄便也罢了,竟还一见面就故意气母亲,她这是什么态度? 孟行舟正要开口,便慌忙被孟夫人拦下,“好了好了,行舟,你也少说两句,好不容易见着你妹妹,何必搞得剑拔弩张的。” 回过头,孟清月依旧是一脸淡漠,古井无波的表情。 孟夫人这才小心翼翼的上前,试探着,伸出手,去摸孟清月的脸,“清月,你瘦了不少.....” 她近乎是贪婪的看着女儿,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一遍,愈发觉得女儿憔悴不少,连脸颊都凹陷下去了,于是喉头愈发哽咽起来,“月儿,再委屈你几日,等....等长乐与昭王成了亲,母亲就接你回去......” 孟清月原本还耐着性子,及至闻听此言,她的眉心微微一顿,随即神色便淡了下来。 不动声色避开孟夫人的手,“观里还有些活儿没做完,我就不陪夫人说话了。” 她转身欲走。 抬脚的当刻,终于还是被孟行舟忍无可忍的打断:“孟清月,你闹够了没有!” ------------ 71 孟清月看着他,依旧是那副浅浅淡淡的模样,“我闹什么了?” 她的嗓音不大,可随着微风轻转随之稳稳落回自己的胸腔之中,却是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 她一直都想问了,她很久以前就想问了,这么些年,这么些时日,她究竟,闹什么了? 从前她受了诸多冤枉,诸多委屈,她永远是和顺温婉,然后打落牙齿和血吞。 莫说质问自己的母兄了,便是连脸色都不曾对他们摆一摆,只因她始终觉得自己愧对了孟家的养育之恩。 可如今,她终于不这么觉得了。 她如今只想堂堂正正问孟行舟一句,她究竟闹什么了? 为眼下明明什么都没说,便被这对母子倒打一耙的自己,也为从前受尽了无数心酸的自己,悉数讨个公道。 她孟清月,今日就想问一句,她到底在闹什么? 许是孟清月的目光实在过于凌厉,过于凌冽,而浮在神色间却又有着一股淡淡的伤悲,孟行舟被这样复杂的眼神几乎刺的心口一滞。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原先准备的一箩筐的指责之言,也就这么生生咽进了腹中,悉数化作一句,“行了,以前的事情我们都不和你计较了,今日是特意来看你的,你莫要再这般任性置气了。” 孟清月几乎要笑出声来。 原来自己那样多的心酸与委屈,落在孟行舟眼中只是一句轻飘飘的“任性置气”。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也不过只是笑着,淡淡的,开了口,“孟公子说的,我都记下了。” 孟行舟蹙了蹙眉,对孟清月的态度不由得有了几分不悦。 若是换作以前,他必然早已开始教育她了,可今日不知为何,孟清月的目光总是叫他有些发怵。 于是转过头,对着孟夫人说了一句,“母亲,您今日来不是有事儿跟清月说么......” 经儿子这一提醒,孟夫人才如梦初醒。 她换上一抹笑,亲热的抚上孟清月的双臂,一如往日那般亲密无间,“清月,你姐姐就要与昭王殿下成亲了,寻常女子喜宴那日,都得由至亲姐妹堵门,你姐姐说到时候想......” “我那天没空。”孟清月干脆的拒绝了。 孟夫人微微拧起眉,“你这孩子,我都还没说是哪一天呢........” “哪一天都没空。”眼看着孟夫人的神色有些不好,孟清月恍若未闻,更未如从前那般当即便认错道歉。 而是扬起嘴角,似笑非笑的开口,“——况且我记得,与昭王殿下有婚约的是镇国公府大小姐,怎么如今又换成孟长乐了?” 孟夫人很显然没想到孟清月会骤然提起这一茬。 她愣了愣,而后神色有些不自然的说道,“害....男女一事,哪里说得准呢,这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是愿意的.....” “情投意合?” 孟清月扬了扬天真的眸子,又问,“所以当日孟夫人与乔夫人怀疑我与昭王有私,特意把我送来青云观——原来与昭王有私的竟不是我,而是孟长乐?” 一番话,说的孟夫人的脸色是一阵青一阵白。 “清月......你话里话外分明就还是在怨我,我明明与你说过很多次,对你跟你姐姐....我都是手心手背一样疼.......” 孟清月淡笑,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既然如此,那么是不是也该换成孟长乐来青云观住上一些时日?反正孟夫人是手心手背一样疼,自该一碗水端平才好!” 孟夫人不知,自己这小女儿是何时变得这般难缠? 好好的请她去参加她姐姐的喜宴,瞧瞧,她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这般咄咄逼人记仇不记恩的作风,当真是半点也不像自己的女儿! 想到这里,孟夫人忽的又想起孟清月的血缘一事,转而再抬起头,看向孟清月的神色便有些不善了。 只觉得到底不是自己的亲骨肉,所以这才事事都记在心里,睚眦必报,锱铢必较。 孟夫人微微叹了一口气。 孟清月却没了再陪他们演戏的耐心,给自己斟上一杯茶,便这么自顾自喝了起来,俨然是不欲再搭理他们了。 可偏偏有不长眼的想寻上去,“清月,我给你带了些吃的用的,你看看你喜不喜欢......” “有劳孟夫人费心,我不需要。” 孟夫人彻底没辙了。 明明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可不知为何,她竟是越来越看不懂她。 如今更是软硬兼施,可这孩子就是怎么也不肯买账,自己不就是有时候对长乐有些偏袒么?她至于便如此耿耿于怀么? 她喉咙有了几分哽咽,想去拉孟清月,“清月,你听我说.......” ...... 孟行舟冷笑,拦住孟夫人,“母亲,既然有人不领情,我们又何必上赶着去对人家好,咱们回去吧!” 事已至此,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 孟夫人泪眼涟涟,恳切的看着女儿,可是孟清月径自扭过头,竟是一个眼神也不愿分给她。 她终于还是死了心。 回转过身,怀了无尽的伤悲,便要出屋。 忽的,身后哗啦啦一阵脆响,孟夫人一回头,见到的便是孟行舟挥着衣袖,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打落到了地上。 他们今日出发前,特意给清月准备的好吃的好玩的,有玫瑰酥,有桂花糕,有藕粉糖包子,还有不少珠翠玉簪,头面首饰,鼓鼓囊囊装了好几大袋包裹。 就这么被孟行舟悉数挥去,落在泥土黄的地砖上,咕噜咕噜,哗啦哗啦,一个不留。 她张了张嘴,想斥责孟行舟,半晌,却还是没说出话来。 她心里对清月也是有怨的,怨他们远道而来,女儿却连一个笑脸都不肯给他们。 这样无礼,这样不孝,这样不懂事。 于是便在这般微妙而复杂的心思下,她终还是掩下眼眸,对孟行舟的行为只作看不见。 ------------ 72 青云观复又归于沉寂。 空荡荡的屋子里,月光洒在孤零零的人影身上,笼上一层薄薄的寂寥的清辉,天地之大,似无立锥之地,庙宇之小,却允一处栖身。 良久,那抹身影终于轻轻挪动了脚步,她慢吞吞行至矮凳处,坐下。 坐下,埋头,双手掩面,脸深深伏于膝盖之中,半天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可细看之下肩胛却微微颤抖着,泪水从指缝中溢出。 女子的哽咽声越来越大,及至后来,已是难以抑制的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都被他们发配到了道观来了,他们都不要她了,他们都有了新的女儿和妹妹了,为何还要特意过来羞辱她一番?她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他们?竟至于要被如此作践? 空山鸟语,鸟鸣山幽,孟清月这一刻恨不得从后山最高处跳下去,也算是一了百了。 “舅老爷回来了!” 早已候在府门外的镇国公夫妇一行人大喜,见得越来越近的马队,几乎按捺不住便想上前,“耀祖!” 看着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乔夫人眼眶都红了几分。 她与弟弟一同长大,两人感情最是要好,他们亲生母亲没得早,两姐弟相依为命,磕磕碰碰长大成人。 父亲给弟弟取名“耀祖”,而弟弟也果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少年将军,封狼居胥。 “阿姊!” 人高马大的将军在见到至亲骨肉那一刻,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飞奔下马,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阿姊!” 而后又转过头,望着镇国公憨笑一声,“姐夫!” 千呼万拥着进去,孟长乐身处其中,有意想在未来舅父跟前露个脸,于是软下了神色,柔柔叫了一声,“舅父安好。” 她自认为这句称呼并无什么不妥,莫说自己马上就要认亲回府了,况且客随主辈,她随着乔羡称呼舅父是应当应分的。 却不想那位封狼居胥的大将军眉头狠狠一皱,一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却见萧耀祖淡淡开了口,“姑娘不必多礼。” 一声姑娘,客气,疏离,冷淡,半点不见平素长辈对待小辈的慈爱。 孟长乐有几分无措。 怎么回事,难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乔夫人还没跟萧将军说明此事么? 不然他见到自己的外甥女,为何竟是如此的态度? 就连乔夫人都意识到几分不对劲,略有些疑惑的朝着萧耀祖看了一眼。 在他回府前几日,她就去信与他说过,乔家遗失多年的千金找回来了,眼下已经住在了府中。 他明明知晓长乐是什么身份,怎么现下对她竟是这般冷漠? 正想着,萧耀祖却已然别开了话题,“阿姊,我来府的路上听说老夫人病了,她现在病情如何了?” 镇国公自是感谢萧耀祖记挂家母,言称病情已经稳定了下来。 萧耀祖仍旧不放心。 他自小就没娘,乔家老夫人待他视如己出般疼爱,他早就把她当成自己亲娘了。 “反正现在离开宴还有些时候,咱们先去看看老夫人吧,我也好安心!” 一行人这便浩浩荡荡到了老夫人房中。 “你怎么了?” 虽说乔羡现在很不待见孟长乐,可是眼见着她忽然脑袋直冒冷汗,还是有些莫名的问了一句。 孟长乐胸口一喘一喘的,她偏过头去,“哼”了一声,“与你无关。” ..... 乔羡索性不搭理她了。 床前,五大三粗的汉子扑在老夫人怀中哭得悲切,而乔家老夫人半靠在床边,搂着萧耀祖,满脸慈爱,“好了,好了,都多大的孩子了,也不怕人笑话。” 萧耀祖自从方才一进屋,见得老夫人满头的白发,当即便悲从中来,“婶娘,你昨晚上是怎么了?可把孩儿给吓死了....在路上听说你病了,恨不得让胯下的马儿都生了风。” 萧耀祖言辞恳切,乔老夫人面上亦满是动容,她叹了一口气,“年纪大了,就是这许多事情扰人,说起来也怪我昨晚上贪嘴,多进了些燕窝,想是积食的缘故,身子就这么折腾的不舒坦了。” 昨晚折腾了半夜,今早又马不停蹄准备萧耀祖的接风宴,因此镇国公夫妇并未细问其中究竟。 如今听了乔老夫人一说,莫说是镇国公夫妇,便是素来粗枝大叶的萧耀祖都意识到不对了。 “积食?多吃点燕窝至于病得这般严重?” 萧耀祖眉心一皱,目光与自家阿姊在空中相接,乔夫人很快就心照不宣,当即吩咐道,“去!把昨日老夫人的膳食一一查一遍!” “阿羡.....阿羡.....” 孟长乐悄悄去扯乔羡的衣袖,声音中终于忍不住带了一分哭腔:“阿羡,他们要查什么?” 乔羡没好气瞪她一眼,“你是个聋子么?查祖母的膳食阿。” 孟长乐的脸色骤然更白了几分,她抿了抿唇,问,“这位萧将军看上去与老夫人感情如此亲密,若真是查出了问题,那,那他会如何.......?” 乔羡不知孟长乐拉着自己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他一心也只记挂着祖母的身子,于是敷衍着答了一句,“以舅父的脾气,自然是把那始作俑者碎尸万段!” ..... 孟长乐打了个激灵。 大夫很快就来了,厨娘和伙夫也挨个上了前,一一回禀着老夫人昨晚的膳食。 很快,乔夫人便发现问题了。 “燕窝里,为什么搭配的是酸笋?” 血燕清爽,从不用酸笋搭配,这是乔家一直以来的饮食规矩,阖府上下皆知。 厨娘愣了愣,旋即有些疑惑的开口,“什么血燕?昨日老夫人所服用的,是白燕啊。” ------------ 73闹破 屋里有一瞬的寂静。 乔夫人脸色微变,略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老夫人昨晚服用的是白燕?” 镇国公与乔羡亦是大惊,两人面面相觑,旋即脸色皆染上一层阴鸷。 望见他们这般反应,萧耀祖一时间却是没反应过来,“姐姐,姐夫,这白燕是有什么问题么?婶母她吃不得?” “倒也不是吃不得。” 镇国公面色沉沉,“只是家母陈年旧疾,因此这些年一直都在服用一味草药,而白燕与此药方相克,因此家母每日进食燕窝,皆是用血燕,从未用过白燕。” 他这么一说,萧耀祖便明白了。 “奶奶的!”忽的“砰”一阵闷响,把屋里头的人都吓了一跳,只见萧耀祖眉宇含了怒气,一双眼淬过军中的霜与剑,愈发显得凌厉,“定然是这起子下人偷食了婶母的燕窝,这才引出这桩祸端来!” 非但是萧耀祖,就连镇国公和乔夫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镇国公府上下皆知老夫人的病情,轻易都不会把心思动到老夫人的日常膳食上。 此事,必然是哪个最近短银子用的小厮丫头,竟敢起了这般歪心思。 镇国公的面色阴沉如水,“去!给我查!查的水落石出!” “我倒要看看,镇国公府受我母亲福泽庇佑多年,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做出这等天地不容之事来!” 屋里的侍女,婆子,小厮们皆是大气不敢喘一声,紧紧低着头,生怕下一秒怒火就被引到了自己身上。 镇国公气犹未消,重重往榻上一坐,神色比冰碴子还冷。 若是叫他知道是谁害了母亲,他决计要把此人碎尸万段! “若是让我知道是谁做下的这等龌龊事,我就算是拼上这条性命,也绝不让婶母受这窝囊气!” 萧耀祖言辞铿锵,尽显将军的威严气势,镇国公当即表态,“弟弟这话就差了,我为人子,又统管镇国公府上下,若真叫生我养我的母亲蒙受此等不白之冤,那才是真正枉为人子!” 一个居庙堂之高,一个处边塞之远,一个镇国公,一个大将军,此刻却是不约而同的对那个眼皮子浅,敢谋害老夫人性命的贱婢恨之入骨。 很快就查清楚了。 当值守卫战战兢兢的汇报完,屋里顿时安静的落针可闻。 镇国公的脸色白了青,青了紫,原先满腔的怒气悉数梗在喉咙,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却是乔夫人不可置信的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长乐.....?” 说着,她眼眶盈泪的抬头,望向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孟长乐,满含希冀的问道,“长乐,他们都是瞎说的对不对?老夫人的血燕怎么可能是你换走的?” 可,铁证如山。 当值的守卫,守门的小厮,服侍的侍女,膳房的厨娘,皆是见证。 就是这位客居镇国公府多日,被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宠若掌上明珠的孟家姑娘,偷换了老夫人的药。 眼见孟长乐吞吞吐吐不肯做声,在场这些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乔夫人当即便哭出了声,“长乐,你糊涂!你怎么能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你是不是疯了!!” 萧耀祖就没那么客气了。 凌光一现,一柄寒剑出鞘,在空中疾驰挥舞,下一秒,孟长乐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将军息怒!” 此时此刻,孟长乐是真的怕了。 眼见着摄人的寒光离自己的脖颈只有几寸之远,她吓得说话都哆嗦起来,“长乐.....长乐并非是存心要害老夫人.....只是昨晚长乐身子不适.....想吃血燕补补身子.....适逢看见膳房里存了些血燕.......虽听说是老夫人的....可我想着.....老夫人顿顿都吃燕窝.....想必也不差这一顿.....便擅作主张拿走了........” 说着,孟长乐的脑门直直磕在地上,嗓音也带上了哭腔,“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若是让长乐知晓会让老夫人受这许多磋磨,长乐情愿以身相替,也不忍心见老夫人这样受病痛折磨....” 孟长乐说的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一时间连镇国公和乔夫人都犹疑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迟疑。 可萧耀祖却是半点不买她的账! “孟姑娘——你姓孟,而非乔家人,又何以在镇国公府指手画脚,还擅自挪了老夫人的膳食?这便是你们孟府的教女之风么!” 屋里还有许多人,萧耀祖便是毫不留情一通训斥。 眼见着孟长乐的眼眶都红了,乔夫人原先心疼婆母的心,瞬间便移到了女儿身上,“好了好了,耀祖,你也少说两句。” “长乐虽是孟家姑娘,可她却是最最孝顺的一个人,这些天住在国公府,对我和你姐夫都体贴的如同亲女儿一般,早就跟自家人没什么区别了......” 乔夫人说着,不忘跟萧耀祖挤眉弄眼。 她信中可是与他说过的,长乐不是外人,是他们乔家的亲女儿! 眼下纵然是要发火,却也不能真就不顾及长乐的颜面了! 可萧耀祖似乎并没准备搭理乔夫人,而是冷笑一声,再次开口,“孟姑娘,你在乔府住了这许多时日,我也屡次见阿姊来信,说你孝顺体贴,最是关心长辈——可若是真关心长辈,又怎会不知晓老夫人的病情?又怎会不知晓老夫人吃不得白燕?” “莫说孟姑娘的孝顺还是挑拣着来么?我阿姊和姐夫一人在前朝尽心,一人在后宅掌家,孟姑娘便上赶着认爹认娘。却欺我婶母年老体衰,便不值得你孟姑娘孝顺了,是不是!?” ...... 孟长乐终于忍不住要解释了,“将军舅父,您这话就是误会长乐,长乐在府中多日,怎会不孝顺老夫人?可老夫人常年在病中,长乐不敢打扰,这才.....” 萧耀祖听不下去了。 ------------ 74荒谬一幕 “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行了行了,我懒得跟你这种佛口蛇心之人掰扯。” 萧耀祖常年在军中,看人看事皆是直爽得很,因此一见到孟长乐这种人,当即便觉出不对味来了。 他复又看向镇国公,目光逼视,“姐夫,既然此事水落石出,是这位孟姑娘害了婶母,那——” 他紧紧盯着镇国公,俨然是找他要一个态度。 镇国公和乔夫人的脸色都变了。 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人,甚至哪怕是乔羡,他们自然都会铁面无私。 可偏偏,是长乐。 是他们流落在外十几年,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好好补偿她这些年的亏欠的,可怜的长乐。 他们怎么狠得下心,怎么说得出惩罚的话来? 是以,原先还言之凿凿的镇国公和乔夫人两人,竟是双双的沉默了下来。 萧耀祖冷哼一声,双臂环于胸前,就这么堵在镇国公身前,俨然是不达目的誓不休。 底下还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镇国公自然不能再装作看不见。 他叹了一口气,看向孟长乐的目光有些不忍,旋即他便移开视线,似是极其艰难的做出了决定, “既然如此.....那就....那就先把孟姑娘送回孟府吧.....” “她到底是孟家人,我们也不是她什么长辈,哪里够格惩戒别家的姑娘....” 一番话,说的乔夫人和萧耀祖均是皱起了眉头。 萧耀祖自是一眼洞悉镇国公的心思,知晓他不过是缓兵之计,毕竟就算暂且把孟长乐送走,等风头过了再接回来,又有谁能说什么? 可乔夫人却不是这样想。 她当即红了眼眶,望着丈夫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在胡说什么呢?怎么能把长乐送回孟家?你是老糊涂了不成!?” 她说着,嗓音不自觉越来越大,俨然是不满到了极点。 萧耀祖忍无可忍,“阿姊!” “你闭嘴!” 乔夫人似是也怒了,她挡在孟长乐面前,一副谁也莫想与之争的护犊子模样,“萧耀祖,你今日从一回府,便处处为难长乐,哪里有你这样当舅舅的!你好意思么!” 乔夫人说着,胸口气得一股一股的,俨然是要把今日积攒的怒意一股脑发泄出来, “反正今天你也回来了,我不妨就告诉你!长乐她不可能送走,绝不可能!” “因为,她就是我们镇国公府的孩子,是我走丢多年的亲女儿!” 乔夫人说得急了,气息微微有些急促,一旁,是虽面有震惊但心中哆嗦有些思想准备的镇国公和乔羡两人。 孟长乐神色飞快闪过一丝暗喜,随即便恢复如初,仍是往日那般哀切神色,“乔伯母,长乐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乔夫人此刻也早已是动容的无以复加,她拉起孟长乐的手,“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 “是我跟你父亲没好好照顾你,这才使得咱们骨肉分离这么多年,你放心,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她慈爱的看着孟长乐,即使是自己的婆母,即使是自己的弟弟,此刻在她眼中通通都比不得失散多年的女儿。 孟长乐缓缓转动着眼眸,似是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双唇一撇,泪珠子就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她扑到乔夫人怀中,泣不成声,“母亲......” 一声母亲,叫软了乔夫人的心肠,也彻底坚定了乔夫人的立场, 两人抱头痛哭。 镇国公原先还在犹豫要不要为了母亲惩治女儿,可如今望着眼前景象,他却也不自觉被感动,神色都软了下来。 “孩子....”镇国公踌躇着,轻轻开口,“还有父亲呢......” 孟长乐又从乔夫人怀中起身,朝着镇国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父亲.......” 三人抱头痛哭。 唯有乔羡略有些尴尬的站在一边,颇有些局促与手足无措,活像个局外人。 另一个像局外人的,是萧耀祖。 他眼睁睁见证了眼前荒谬的一幕上演,终于知晓自己从一进府便觉出的那股违和感,究竟是源自何处了。 阿姊前些日子忽然来信,信上欢天喜地说孩子找到了,就是孟家的姑娘。 他当时便有些诧异,自己虽早就打探到孩子是孟家姑娘的消息,可却并未告诉他这阿姊。 阿姊究竟是怎么知晓的? 直到回了京都见到人,他才从府里头的下人处得知,现下住在镇国公府的是孟家大姑娘! 萧耀祖便知晓,阿姊估计是弄错人了。 原先想趁着今日接风宴结束之后,他便寻个机会告诉阿姊真相,镇国公府遗失多年的真千金根本不是眼前这位孟家大小姐,而是另一位! 却没想到,乔夫人打的主意,竟是趁着他的接风宴宣布这个喜讯! 萧耀祖当即便愣在了原地, 眼见着自己的姐姐姐夫抱着一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哭得如此伤悲,萧耀祖轻咳一声,知晓眼下是不说不行了。 “阿姊,姐夫.....” 他斟酌着,犹豫着,似是在想怎么说才能不伤到他们,可却又发现似乎无论自己怎么组织措辞,都不可能让他们俩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个事实。 “是谁告诉你们,你们的亲女儿是孟长乐的?” 寂静。 落针可闻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 75水落石出 乔夫人颤抖着嘴唇,“你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乔夫人情绪骤然失了控,她紧紧拽住萧耀祖,嗓音在出口的一刹那变得嘶哑异常,她艰难的开口,一字一句,声声泣血,萧耀祖几乎不敢看她被刺痛的双眸,“阿姊,你冷静些.......” 可乔夫人如何冷静? 她这么多年的心血,这么多年的思念,这么多年的辛苦,悉数倾注在了这个她亏欠最多的孩子身上。 这些天她不是没疑心过孟长乐的古怪,可慈母之心足以叫人盲了眼睛,迷了心智,以至于纵使有那么转瞬的狐疑,也随之在那一声声“乔伯母”中消弭殆尽。 这么多天,她始终回避着,不愿面对心底那股最深的疑问与心慌。 可萧耀祖的归来,却是彻底撕开了她那块自欺欺人的布。 乔夫人的力道一下一下加重,及至到了最后,攥着萧耀祖的衣领几乎是怒声质问,“不可能!萧耀祖!你就是看不惯长乐!你是故意见不得她好!” “长乐她明明就是我的亲生女儿,你为什么说不是?你什么意思?萧耀祖,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好过!?” “我告诉你,若长乐不是我的亲女儿,你萧耀祖便不是我弟弟!萧耀祖,你再在这里胡言乱语,就给我滚出镇国公府!” “够了!”这声怒斥,不是萧耀祖说的,却是出自镇国公之口。 他哆嗦着身子,似是极其压抑着情绪,足以可见此刻他内心亦是极其震惊与伤悲,可到底见惯世事,此刻终还是压住万种叹息,“耀祖远道归来,咱们该好好听他说上一句。” 一句话,可见镇国公态度。 乔夫人激动了,愤怒了,震惊了,此刻到底还是被丈夫拉回了思绪,她忍住簌簌直落的泪,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萧耀祖叹息一声,旋即徐徐道来。 当年镇国公府的千金三岁走失,在一场上元灯会上,就此再也不见天光,不得相见。 镇国公府上下皆待那孩子珍若明珠,孩子走丢了十二年,他们便找了十二年。 一直到前些日子,萧耀祖与军中同袍闲聊时,才无意得知当年那同袍的好友家贫,见得淮南侯府张贴告示,说想收养一名三岁的女孩儿,届时赏赐白银千两。 那人一见有这么多赏银,当即便起了歹心,于是趁着上元节人多杂乱,便拐走了一个在原地等爹娘买糖葫芦的小女孩儿,随之借口是没人要的孤女,就这么送去了淮南侯府,被记作了养女。 萧耀祖听得一愣一愣的,当即便从种种细节和时间一合计,推断出这个淮南侯府的养女,极有可能便是当年镇国公府走丢的千金!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且他当日还远在边塞,京城中许多事情鞭长莫及,便只好将疑问按捺在心中,想等自己回京之后再做定夺。 可前些日子,老夫人忽然生病,他顾念婶母安危,又不想让老人家带着遗憾离世,便修书一封,告知阿姊自己已经打听到了那孩子的下落。 只是却没想到,事到临头了,竟会闹出这样大的乌龙来! 那真千金是此孟家姑娘,而非彼孟家姑娘! 萧耀祖的嘴巴一张一合,把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乔夫人的脸也随之一寸一寸苍白了下去。 到最后,已是面无血色的惨白。 她颓然的往下瘫去,还是乔羡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一开口,语气亦是复杂,掺着对母亲浓浓的心疼,“母亲,虽说此事出乎意料,可到底妹妹还在人世,眼下她就在青云观,我们随时都能去接她,母亲莫要太伤心了.....” 陷于悲伤之中无法自拔的乔夫人怔怔抬起头,似是终于回了一丝神智,无数记忆画面交叠错杂在眼前闪过,她的脑中有了片刻的清明。 她的亲生女儿还活着,她还能找到她,那孩子眼下就在青云观。 她的孩子,前些日子还在乔府住过一段时日,只是那时候她们相看两厌,争执不断。 她的孩子,被她亲自逼迫着送去了道观,扬言她少条失教,嫌弃她乖戾跋扈。 她的孩子,就是那个她从未正眼瞧过一眼的,孟清月。 乔羡紧紧搂住怀中骤然放声大哭的母亲,神色间是极力压抑着的颤抖,乔夫人攥住自己的掌心,喉口近乎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清月!我的清月!” “我是全天底下最糊涂的人,竟和我的清月相见不相识!” “我对不起我的女儿啊!” 乔夫人的哭喊一声凄厉过一声,乔羡望着悲痛欲绝的母亲,心里只默默的想着,您非但把清月相见不相识,您还亲手把她逼去了道观。 屋里的哭声持续了许久方止。 乔夫人生生顿住哭声,而后骤然如梦初醒一般,惊慌道,“走,咱们现在就去青云观,我可怜的孩子,她还等着我去接她呢......” 乔羡压抑了许久的唇角绽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搀着乔夫人的手臂,便吩咐小厮去备马车,眼见着镇国公夫妇就要往外行去,孟长乐急了。 她扯住乔夫人的的衣袖,“乔伯母,我......” 话音未落,就被乔夫人猛的一把甩开,目光嫌恶,如同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这些天里孟长乐与她朝夕相处,多少次明里暗里告诉她,她就是镇国公府的亲女儿。 那时候她便隐隐有些疑惑了,只是却并未多想,如今真相水落石出,她才知晓这女子的诡谲心思! 她的亲生女儿被这孟长乐害得去了道观,他们镇国公府被孟长乐搅和的鸡犬不宁,如今竟还想全身而退? 乔夫人的神色阴沉的结了冰,这女子敢把主意打到他们镇国公府头上,当真是嫌命长了些! “来人,先把孟长乐给我扣下来,等我和国公爷回来,再听候发落!” 孟长乐没想到,乔夫人竟是半分旧情也不顾。 她更没想到,自己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权势尊位,就这么一夕之间轰然坍塌。 她哭得几乎破了音。 镇国公府上下无一人理会她,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中皆是憎恶而含着鄙夷。 在孟长乐惊慌而至于惊恐的目光中,乔夫人一行人风风火火的前往了青云观。 ------------ 76一世好光景 孟长乐是被连夜送回淮南侯府的。 原本气急败坏的乔夫人是要严惩的,是镇国公和乔羡好言相劝,说毕竟是别人家的女儿,许多事情又本就未曾明言,算不上谁欺骗谁,也不必闹得两家伤和气,倒是难看。 这才好不容易劝下了暴怒中的乔夫人。 只是话虽如此,可镇国公和乔羡焉有不气的?况且孟长乐打的什么主意,怀了什么心思,几乎一眼便能洞察。 因此眼下对孟长乐皆是深恶痛绝,“孟姑娘,你此番回了你孟家,往后无事便不必再来了。乔府不欢迎你!” “至于乔孟两家,虽叫了这么久的亲家,但到底没做得数。既如此,从前是什么关系,往后便还是什么关系!回归陌路便是!” 孟长乐哭得一喘一喘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漆黑的大门紧闭。 “砰”的一声,彻底隔绝了府内府外,隔绝了孟长乐最后的希望。 她哭晕在雪地里。 一觉醒来,是被孟家人抬回去的,她睁开茫然的眼,“这是哪儿?” 冰冷的男声冷冷一哼,“在别人家住了那么久,如今是连自己家都认不出来了!” 孟长乐脸色一变。 随即脑中炸裂般的疼痛传来,千种回忆万般思绪笼上心头,她的心几乎被撕裂成了两半,“父亲,母亲.....” 淮南侯却是别开了衣袖,“别叫我父亲,我没你这样丢脸的女儿!” 孟长乐无措的目光又望向了孟夫人,可平素待她如掌上明珠的母亲此刻却是别开了目光,语气含着无奈的悲伤,“长乐,我早就说了此法不通,你偏不听,眼下闹出这档子事来,真是......” 孟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屋里没有人说话了,却似乎什么话都说了,望着神色冷漠的双亲,孟长乐难堪的低下了头,嗫嚅着嘴唇,哽咽着,抽泣着,却终是不再发一言。 一直到傍晚用膳,孟行舟这才露了个面。 他坐下,望见对面空着的位置久违的坐了人,面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淡淡看向这个从前他最疼爱的妹妹,“回来了?” “嗯。”孟长乐鼻子一酸,就要再次落下泪来。 可孟行舟眼睛都没眨一下,更不再因为孟长乐的一滴泪就大动干戈心疼不已,反而是异样的平静,“有什么好哭的,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当初又没有人逼着你去冒领身份,既如此,眼下又何必做出这样一副模样。” 孟长乐终于忍不住了。 从她回了孟府,见到淮南侯和孟夫人,他们便是如出一辙的冷淡与疏离,再也不复往日对她的疼爱和娇宠。 她本就浑身不自在,又自知这些时日冷落了父母,于是只得小心翼翼的受着。 却没想到,连孟行舟眼下都对她这般不假辞色,冷淡的像个陌生人。 她气恼的哭出了声,“父亲,母亲,阿兄,我知道你们怨我,可此事也不全是我的错.....当初你们也是知道的,也是默许了的,现下又怎能悉数怪在我身上?” “况且我又怎么知道会突然杀回来一个萧耀祖?若是没有他,现下我早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国公府千金,连带着咱们淮南侯府也能跟着一荣俱荣,我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孟长乐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可孟家三人皆是平静的看着她,半分波动也无。 孟长乐彻底崩溃了,“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我还是不是你们的亲女儿!亲妹妹!” “我现在闹出这样大的笑话!你们不帮着我便罢了!怎么能还与旁人沆瀣一气,这样辱我欺我讥我!你们还配为人父母,为人兄长吗!”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淮南侯和孟夫人却是淡淡的起了身,“我们吃饱了,你慢慢吃吧。” 然后转身,离去。 一句安慰也无。 一丝心疼也不见。 冷漠,只有无尽的冷漠。 孟长乐彻底失了主张,她软下神色,凄凄惨惨的模样,拽着兄长的衣袖,梨花带雨的哭泣,“阿兄.....” 孟行舟从她的手中拽出自己的衣袖,“你可知道,清月被接回国公府之后,与他们一家上下都相处的十分融洽,与国公爷和乔夫人尽享天伦之乐,承欢膝下。” “你可又知道,清月与乔羡兄妹相称,爱敬无比,府中甚至传出佳话,说合该是这俩人有缘,做不成夫妻,也是命中的兄妹。” “你可还知道,昭王今日一早便再次上门提亲,称当日是玩笑之言,他愿意十里红妆迎娶清月为王妃?” 孟长乐先前还只是愣愣的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及至听得昭王之言,她登时便呆在了原地。 旋即便是深深的震惊与挫败,“你说什么,孟清月和昭王.....” 可孟行舟对她却是彻底失了耐心。 他冷眼看着她,这个他曾觉亏欠,怜惜爱护的亲妹妹,为了她数次打击冷落清月的亲妹妹,看上去永远柔柔弱弱温温婉婉的亲妹妹,可他现在看着她,却只觉得是无尽的陌生,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孟长乐,往后的日子,你好自为之。” 这一段小插曲似乎很快就湮没在了光阴的长河中难觅踪迹,也唯有在偶尔昭王下朝时,有官员会笑着与他调侃,“昭王殿下,听说前日王妃娘娘逛街,又被孟家那拎不清的公子堵在了街上,让她跟他回去?” 昭王笑得和煦如春风,细看之下,眼底却有股淡淡的冷意,“当日孟公子忽然窜出来,委实是把内人吓了一跳,不过好在——之后好几个月内人都不会上街,更不会与孟公子相见了。” 那官员诧异,“哦?可是孟公子知难而退么?” 昭王这次才带了几分真切的笑意,“他是非知难而退我不知,只是内人如今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为免她磕着碰着,往后自然是要少上街了。” 官员恍然大悟,而后连声道恭喜。 回了王府, 窗前描眉的女子坐于光影之下,淡淡光圈笼在她身上,似披了一层轻盈的薄纱,昭王轻轻走进,从身后环住她,笑着,“娘子,我为你画眉可好?” 女子回过头来,莹然一笑,眼中光华璀璨恰似漫天日光,“夫君今日为我画眉,若明日又不画了,岂不叫人委屈?” 昭王轻吻在他王妃的眉角,嗓音轻的飘飘渺渺,“那就为你画一辈子眉,可好?” 春日春光,春景不负。 一世春日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