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卷 曾经热血 第1章 那时少年 引子 因为工作的关系,五年前我认识了在街道上当助残志愿者的达叔。 达叔本名石八达,很健谈,好像也很有文化,挂在嘴边的总是一句“人活一口气”。他说,在中国文化中,“人活一口气”这句话常常用来形容人的生存意志、精神动力或是尊严与骨气的重要性。它强调的是人在面对困境、挑战或压力时,依然能够坚持自我、不屈不挠的精神状态。“面对重重磨难,有人选择了随波逐流,有人却迎难而上,笑看人生,因为他们相信‘人活一口气’,只要这口气在,就总有实现梦想的那一天”。达叔认为“人活一口气”是对精神追求和尊严的坚持。它象征着在逆境中不放弃、不屈服的坚强意志。面对磨难,坚持不放弃,凸显了人生的精神价值。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只要保持那份坚持和信念,就有可能找到出路,实现自我超越。面对挑战,要用“人活一口气”来激励自己,成为面对挑战的强大动力。 当时我以为达叔是在显摆自己的学问,后来听说他是个“草根”出身的“成功人士”,这才信了。 去年冬,身为杰出民营企业家的达叔因为热心捐助灾民,被评为了本市十大爱心人士之一,更是令我刮目相看。 达叔喜欢喝酒,喝了酒的达叔说话很“飞”。往往说着这件事情,忽然就“飞”到了另一件事情上,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是个“酒彪子”。 醉酒的时候,达叔喜欢围绕“人活一口气”这个话题讲他的往事。 尽管达叔把那些在我听来热血沸腾的往事讲得支离破碎,但我能把这些碎片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愿各位能在这个故事里发现人生的宝贵,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刻。珍惜现在,珍惜未来,珍惜爱与被爱的温暖甜蜜。 第1章 那时少年 1982年,石八达、吴岳、马一立十七岁,同年出生的他们在同一所中学上高中,同住在一座被人称作“幸福里”的大杂院里。 幸福里坐落在老城区,以前是个大财主家的宅院。大院分前后两个院子。后院小,住着八户人家。前院大,南北东西各有两排平房,有十八户人家。石八达家在北边那排房子的中间位置,正对着吴岳家的房门。马一立家住在后院两个连在一起的厢房里,据说这两个厢房以前是住长工和仆人的地方,其中一个厢房有一处面积不小的厨房。 石八达有个哥哥,参加建设兵团,留在新疆了,几年也不回来一次。他爸爸以前是纺织厂的电工,后来辞职,在菜市场卖菜。 幸福里大院以前的名字叫“纺织总厂东方红西大院”,很拗口,院儿里住的几乎全是纺织厂的人。 吴岳的爸爸在纺织局当局长。吴岳出生那天,老吴在大门上方水泥匾上写了“幸福里”三个字。 石八达的爸爸喜欢巴结人,当场就给出生七个月的石八达取了个小名“小幸福”。 老吴受到奉承,自然高兴,拿“小幸福”当自己的儿子。有了好吃的,吴岳一份,石八达一份。 石八达爱看武侠书,崇拜那些身手不凡、纵横江湖的武林高手,每日苦练散手、摔跤,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那样的人物,吴岳的想法也是如此。 虽然石八达和吴岳都自称是“武林中人”,但他们从来不跟人动武,平生第一次打架是因为替马一立出气。 马一立他爸爸马大宝喜欢听相声,给他取这名字的意思是将来让他说相声,嘴皮子超过马泰斗。 马一立确实有这个实力,别的小孩一岁左右开始说话,他三个月就会叫爸妈。 稍大一点的时候,马大宝听收音机里马泰斗的相声,马一立听得比马大宝还入戏,“逗你玩”三个字甚至成了他一直保持到现在的口头禅。 后院儿有个“半彪子”,外号叫拉瓜包。据说他妈是逃荒来到这座城市的,那天饿极了,被他爹用一个拉瓜馅儿的包子逗引回家,就那么“成亲”了。 那天拉瓜包穿着他爷爷的一件满是补丁的长衫蹲在院门口晒太阳,马一立见了,说他像个喇嘛。 拉瓜包不知道喇嘛这词儿什么意思,从那以后只要一见马一立就喊“喇嘛”。 一来二去,喇嘛这个称呼就成了马一立的专属,以至于成年后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以为他是个满族人,姓“喇”,是什么蝲蛄氏后人。 多年之后,身为本市杰出青年的马一立接受电视采访,主持人的一声“喇老师”喊出来,马一立当场色变,拂袖而去。 马一立嘴皮子功夫了得,死人都能让他给说活了。但他胆子小,他妈打他爸爸,他都要跑去石八达家躲上老半天。 一天放学的路上,邻班那个叫汤海的“校霸”拦住马一立,让马一立喊爷爷。 马一立不喊,被汤海一脚踹在肚子上,当场佝偻成了狗。 汤海打完人不过瘾,让马一立回家给他拿三块钱买烟抽,否则就给他“开瓢”。 放学回家,马一立去找石八达借钱,说他妹妹马波过十六岁生日,他要给她买双袜子,是红色、带白条条的那种。 石八达手里只有一块钱,让马一立再去找吴岳借两块。 马一立说,吴岳他爸爸刚去世没几天,在这个节骨眼上借钱,他张不开这嘴。 石八达知道吴岳手里有钱,也知道他喜欢马波,直接去找吴岳帮马一立借钱。 吴岳给了石八达五块钱,接着又要了回去。石八达问他什么意思?吴岳说,买一双最好的袜子顶多也就一块钱,马一立要三块,肯定有什么猫腻。 这话提醒了石八达,当即找到马一立,直接发问。 马一立起初还梗着脖子嘴硬,最后憋不住委屈,哭了,一五一十地把汤海打了他,又敲诈他的事情告诉了石八达。 石八达从家喊出吴岳,问他怎么办?吴岳想都没想,直接说了俩字儿:法办。 又瘦又高的汤海外号“汤坏水”,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汤山,外号“汤司令”,是幸福里这一片出名的大混子。 六年前的一天傍晚,汤山在街上闲逛,被几个醉汉拦住,逼他去给他们买酒。汤山二话不说,撂倒一个醉汉,掏出刀子把他的一根脚筋挑断了,被法院判了五年刑,刚放出来不到半年。兄弟俩从小没了父母,住在他大伯家。他大伯去年出车祸死了,兄弟俩把那个开车撞死他大伯的人打得离开了这座城市。 学校里的学生都认识汤海,石八达和吴岳也不例外。汤海也认识石八达和吴岳,知道他俩练武,轻易不去招惹他们。 汤海没有想到自己不招惹石八达和吴岳,石八达和吴岳竟然找上门来,一顿胖揍挨下来,半天没弄明白这是为什么。 放学路上,石八达叮嘱吴岳和马一立,打架这事儿千万别让他爸爸知道。老石老实得掉片树叶都怕打破头,知道他跟人打架,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石八达本以为“盖子”已经被他捂得严严实实的了,没成想,这事儿还是被老石知道了——事情出在马一立的身上。 晚饭的时候,马波跟马一立说:“汤海就是一个神经病,今天又去我们班找我了,说要跟我处对象。哪有他这样的,我才多大?” 马大宝问马波,汤海是谁? 马波说:“我们学校的混混,有钱。可是我不喜欢他,他瘦得像根鱼刺,长得还凶。我喜欢吴岳那样的,长得秀气,还有男人味儿,早晚嫁给他。” 马一立他妈要打马波,马大宝拦着,不让她打。 马一立他妈的一句“随,什么爹养什么闺女”噎得马大宝直翻白眼。 也难怪马一立他妈这么说。马大宝不正经,喝醉了就站街看女人,醒酒之后出门不好意思,贴着墙根走。 马一立把马波拉到一边,问她是不是害怕汤海? 马波撇着嘴说:“汤海说了,我要是不跟他处对象,他就打你,搅和得你没法考大学。” “白日做梦!”马一立这一声喊,吓得马波撂了筷子,捂着嘴发傻。 马一立拍一把马波的肩膀,添油加醋地向马波描述了一番“马大侠痛打汤坏水”的故事。讲得自己都信了,一时感觉自己就是当代活武松,就差来一段山东快书《武松打虎》了。自己哥哥那点儿本事,做妹妹的心中有数,马波直接给他戳穿了:“哥,你可拉倒吧,你没那能耐。是不是吴岳收拾的他?” 马一立正在“圆谎”,石八达他爸爸来了,借酱油,说家里炖萝卜,没有酱油了,两眼直瞥马一立。 马一立“圆谎”圆不起来,直接把马波拉到老石的跟前,说:“不信你让石叔问问达子,汤海是不是给我下跪了,说以后不敢找我的麻烦了?” ------------ 第2章 懵懂少年 石八达跪在老石的脚下,承认自己和吴岳一起打了汤海这事儿,声称自己干这事儿属于主持正义。 老石猛抽石八达一鞋底:“你当你是梁山好汉?主持正义有法院!” 尽管石八达心里发虚,但是冷不丁挨了一鞋底,一时感觉有些憋屈,横着脖子犟嘴:“法院是咱家开的呀?” 老石说话本来就结结巴巴的,一着急,说不出话来了,又要打,被石八达他妈拦住了。 石八达他妈拧一把石八达的腮帮,说话给老石听:“达子你是不是个彪子?汤海欺负的是人家喇嘛,又没欺负你,咱老实人,管啥闲事儿?” 石八达闷声道:“我不忘本。小时候你没有奶,我吃了喇嘛他妈大半年的奶。” 石八达他妈被逗笑了:“可不,还有吴岳。他吃的比你时间还长,连他亲妈都不认了。” 老石想笑又没笑出来,收起鞋底子,怏怏地说:“你说的那是奶牛。” 汤海挨了打,肯定会告诉汤山,万一汤山找来,脚筋不保。想到这里,石八达感觉自己的心空得厉害,就像被一把雨伞撑着。 石八达从小就不是个怕事的人,但这次他是真的害怕了,汤山挑人脚筋的一幕直在眼前晃。 多年之后,石八达说过这么一句话:遇上事儿,甭较真,安安稳稳活着才是正事儿。人死了,屁事儿没有。 现在想想,当初要是不拿跟汤海打架这事儿当回事,后来也就不会出那么多事情了,都怪自己“不担事儿”。 那晚,石八达被老石扇了好几鞋底,左边脸肿了,一只耳朵也响了好几天。 等老石走了,石八达他妈拉起跪在那里的石八达,小声说:“儿子,这事儿我当妈的支持。你们小哥儿仨打小就跟亲兄弟一样,谁受了欺负都得管。” 心里憋屈,石八达哼一声,说:“以后我不管喇嘛了,他嘴臭。” 其实石八达的心眼儿没有那么小,他生气生在老石拿鞋底子抽他的脸这事儿上。 四十多年后,六十来岁的石八达跟他老婆吵嘴,吵输了,被老石在屁股上抽了一鞋底。石八达不但不生气,还嬉皮笑脸地央求老石多抽他几下。他觉得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个老爹揍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可是老石却丢下鞋子,流了眼泪,骂石八达丢男人的脸,连个女人都治不了。石八达很自豪,搂着老石的肩膀说,爸爸,女人不是用来“治”的,是用来疼的。确实,石八达疼女人。他一生“疼”过好几个女人,把自己“疼”得遍体鳞伤。 当天晚上,石八达找到吴岳,跟他说了自己被老石抽了好几鞋底这事儿,愤愤地说:“喇嘛的事儿,以后我再管,我就是他养的。” 吴岳笑笑,不说话。他的想法跟石八达一样,马一立那张臭嘴,不能一起“犯事儿”。 第二天上学路上,马一立发现石八达和吴岳都不搭理他,瞬间明白了原因,贴墙站着,自责又懊悔地抽自己的嘴巴。 其实这事儿也怨不得马一立。他的本意是想把事情闹得大一点儿,让石八达和吴岳随时保护他妹妹,不让她受汤海的骚扰。他没有能力保护她,需要石八达和吴岳这两个强有力的“队友”。马一立甚至在心里打算好了将来对石八达和吴岳的报答,那就是,他的学习成绩好,将来上政法大学,毕业以后当法官,法官可以时时刻刻捍卫兄弟三人的人身安全和三个家庭的利益。马一立的设想说来也有道理:石八达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吴岳更不消说,每次考试不是垫底就是倒数,考大学根本没有指望,高中毕业后只能去工厂就业或者去市场练摊儿。“物尽其用”,马一立忽然就想到了这个词儿,将就眼下的状况,那俩“货”也就能起个保镖的作用。想到这里,马一立嘿嘿两声,挺起胸膛,正要继续往前走,迎面来了汤海和四个小混混。 马一立暗叫一声“不好”,假装没有看到汤海和那四个混混,望一眼和几个女同学嬉闹着跑过身边的马波,假装买东西,拍着裤兜,走向路边的小卖部。 一只足球猛地飞向马一立的后脑勺,在他的后脑勺上弹开。 马一立鸡啄米似的往前一拱,撒腿跑进了侧边的一条胡同。 汤海等人呼哨一声,追进胡同。 马路前方,马波追上石八达和吴岳,拽一把吴岳,忽闪着大眼说:“刚才我看见汤海了!我不搭理他,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 吴岳红着脸,不说话,只点头,腿软、脸麻,胸口就像揣了一只兔子。 石八达抱一把吴岳,对马波打趣道:“看上你岳哥了是吧?学校不让谈恋爱,你说咋办?” 马波的嘴不比她哥哥马一立差,张口就来:“吃醋!你男的女的?” 石八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搓着头皮问马波:“我要是个女的,就没你啥事儿了吧?” 马波撇嘴道:“鞋拔脸、瓜子眼,嘴比河马大一圈。你就是变成个女的,也是女八戒那个级别的,俺们岳哥不稀罕!”说完,拽起吴岳的一只手就走。 石八达愣在那里,感觉马波眼力太差,要是让她当选美大赛的评委,她能选个猿人当冠军。是,我眼小嘴大,可也不至于跟瓜子、河马一个级别吧? “汪汪!汪汪!”胡同里传出两声听上去很是怪异的狗叫。 石八达把头转向胡同方向——胡同口站了不少学生,大家边往胡同里看边哄笑。 石八达不由自主地跟着几个跑向胡同口那边的同学,跑进胡同。 胡同里,鼻青脸肿的马一立跪在地上,边往前爬边狗一样地“汪汪”着,汤海和几个混混在后面嗷嗷叫着起哄。 这也太欺负人了!石八达丢下书包,亮开架势,扑向汤海等人。 马路上,吴岳抽回自己被马波攥着的手,放慢脚步,脸涨得通红。 马波回头瞪着吴岳:“你咋了嘛!” 吴岳嗫嚅道:“让人看见不好……” 马波跺跺脚,又来拉吴岳的手:“我就是要让他们看见!我稀罕你,管的着嘛!” 吴岳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反倒被马波越攥越紧。 第3章 反击 ------------ 第3章 反击 其实那时候马波对吴岳的感觉还不能说是爱,只是喜欢。她觉得吴岳跟她哥哥马一立不一样,用她的话说就是,吴岳有“野性荷尔蒙”。她尤其喜欢吴岳的笑容。吴岳笑起来一边嘴角歪着,坏坏的,跟日本电影《追捕》里的高仓健似的,很有男人味儿。有一次马波跟马一立说,要是打个比方,你是块狗屎,石八达是个臭鸡蛋,吴岳就是一只老虎。 马波这么说,也有道理。马一立不但胆小如鼠,还贱里贱气的,嘴碎,爱占小便宜,院儿里的小孩吃冰糕都躲着他。 石八达有点儿人常说的“蔫坏”。比如,他站在一个同学的左边,从后面用手打一下那个同学的右脸,然后背着手,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再比如,他坐在座位上,有女同学经过,他偷偷伸脚绊人家一下,再装作吃惊的样子过去扶人家。有同学私下里嘀咕,石八达是个流氓,长大了是块坐牢的“好料子”。 吴岳的小名还真叫老虎,是他爸爸给起的。老吴说,这个小名有深意。具体是什么深意,谁也不知道,老吴是个很深沉的人。 吴岳他爸爸刚去世,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吴岳说,他爸爸的死他记在一个人的头上,这个人是纺织局的李书记。 石八达他爸爸说,闹动乱那些年,老吴被李书记整出了肝病,一直没好,最后发展成了肝癌。 老吴死的那天,吴岳一滴眼泪没掉。 在火葬场,吴岳对石八达说,他将来要“混出个人物来”,给他爸爸出气。具体混成什么“人物”,吴岳也说不明白。 胡同里,马一立蜷在墙角发傻。石八达被汤海等人打倒,在地上翻滚着躲闪踢向自己的脚。 胡同里发生的事情吴岳不知道,他被马波攥着手,想抽回来又有点不舍,不抽回来又感觉难堪,脖子胀得像个皮筏子。 一个女同学跑向马波:“波,你哥哥在胡同里让人给打了……” 吴岳让那个女同学看住马波,拔腿冲进胡同,手上拎着的书包直接抡向汤海的脑袋。 汤海躲开吴岳抡过来的书包,飞脚踢向吴岳,腿被吴岳抓住,就势一别——汤海横着身子摔到墙根下。 石八达要去拉还跪在地上的马一立,那帮混混扑向石八达。 吴岳横身挡在石八达身前,剑指一横混混们:“想死的,一起上!” 混混们往前涌一下又涌回去,似乎被吴岳的气势吓破了胆。 一把匕首从后面猛地刺向吴岳。与此同时,石八达出脚——汤海的脖子中脚,直挺挺地跌在地上。石八达跨前一步,一脚踩住汤海握刀的手,吴岳的脚随即跟上——汤海的脸被吴岳的脚结结实实地跺了一下,血光四溅。石八达拉开还要去踹汤海的吴岳,朝胡同口努努嘴,促声道:“马波来了!” 马波跑进胡同,不看吴岳和石八达,扑到跪在地上,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马一立身边,蹲下,抱着他哭。 汤海爬起来,捡起摔在墙根的匕首,边胡乱挥舞着边往胡同口跑。胡同里,那几个小混混早已跑没了影。 这回可是惹下大祸害了!上次石八达就担心汤海挨了打,把事情告诉汤山,汤山会来找他们报仇,看来这次是躲不过去了。 石八达下意识地弯腰,摸一摸自己的两根脚筋,怀疑不出几天自己就会变成瘸腿。 心一懔,石八达就跟吴岳和马一立提议说今天不去上学了,“观察观察敌情”再说。 马一立也担心这事儿,没等吴岳表态就窜了个没影。 吴岳本来也想暂时躲一躲,见马一立这么没有出息,甩开石八达,去了学校。 马波跟在吴岳的身后,就像得胜班师的穆桂英。 课间休息,石八达想到汤山的凶猛,摸摸自己的脚筋,顿有魂不守舍的感觉。 吴岳把石八达拉到一个僻静处,瓮声瓮气地说了这么一段话:两个人被狮子追,一个人心想,我跑不过狮子,还跑不过你吗?另一个人说,狮子追上我,不一定吃我,也可能把我咬死了再追你。于是,俩人不跑了,回头跟狮子斗。石八达明白吴岳的意思,有点害羞,又不完全是,说句“瞎掰”,怏怏地出了校门。 吴岳瞅着石八达的背影,捂着肚子笑弯了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得这么畅快。 在公园,石八达找着了灰头土脸的马一立,埋怨他不像个爷们儿,挨一顿打不算啥,学狗叫太丢人了。 马一立的脸红了半晌,最后哼哼唧唧地解释道,我这是“斗争策略”,好汉不吃眼前亏,“留着柴火蒸饽饽”。马一立本来想说的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从小就瞧不上石八达的理解能力的马一立怕他不明白“青山”是谁,“柴”指的又是什么,干脆就用了这句浅显易懂的话。 马一立这么一“点拨”,石八达还真是一下子就明白得“透亮”。 石八达琢磨着,马一立说得有道理,一只落了单的羊,总不能硬着头皮去跟狼比试谁的牙齿更锋利吧? 说起汤海会不会把他哥哥搬出来来收拾他们,马一立哆嗦得像一个打蛋器:“会啊,会啊,怎么不会?” “那要是他挨个把咱都打死了,咋办?”石八达故意逗马一立。 “没我啥事儿吧?”马一立的眼前乱棍闪烁,脑海中有山河破碎的感觉,颤着嗓子说,“我没动手,动手的是你和吴岳……” 石八达猛地一跺脚:“事儿是你引起来的!” “哎哟妈呀……”马一立拍拍脑门,瘪瘪嘴,挨了一闷棍的狗似的尖着嗓子着哭了,鼻孔下吹起两个大鼻涕泡儿。 “瞅你这点儿成色,”石八达推一把马一立的脑袋,笑道,“这事儿你别管了,天塌下来,有我和吴岳顶着。” “吴,吴岳……”马一立用袖口擦一把鼻涕,一脸担心地看着石八达,“汤山不会把吴岳杀了吧?” “被杀的是他!”石八达一哼,甩手就走。他太了解吴岳了,吴岳不敢杀人,但是谁想杀他,也不是件容易事儿。 ------------ 第4章 初露锋芒 吴岳的小名叫老虎,但在石八达的心目中,他不但有老虎的勇猛和强悍,还有狐狸的狡猾和“小精神”。 石八达、吴岳、马一立同班。初中时,有个五大三粗的留级生来了他们班。一天课间休息,这个留级生朝一个女同学比划下流动作,石八达忍不住骂了他两句,被他摁在课桌上,朝脸上吐痰。那时候,石八达力气小,反抗不了,大声嚷嚷着让吴岳和马一立过来救他。吴岳站着不动,马一立偷偷把一只圆规塞到了石八达的手里。石八达用圆规扎留级生的大腿。留级生被扎得火起,掏出一把匕首捅石八达。匕首被吴岳夺下,屁股、大腿各中一刀,直接去了医院。 以前不显山不露水的吴岳“一战成名”,从此没人敢惹。 私下里,吴岳告诉石八达,打架要用脑子,“就算捅死他,也是正当防卫,因为他持刀行凶在先”。 那年冬天,马一立去纺织厂偷煤球,被吴岳踹了一脚:“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 马一立不去偷煤球了,满大街捡柴禾。 石八达知道了这事儿,埋怨吴岳多管闲事,马一立用煤球糊弄马大宝几个零花钱,这下断了马一立的财路。 吴岳一声没吭,从自己家推了一小车煤球给马一立,马一立感动得直抹眼泪。 吴岳平时很寡言,但他对马波除外。 有一次,石八达指着马波的背影,对吴岳说,你以后还是少跟她“搭咯”吧,女人最容易坏男人的事儿。 吴岳明知石八达这是嫉妒他,但嘴上说,是,要干大事的男人是不能沾女人的,一沾,准“倒灶”。 说归说,吴岳依旧有事没事地跟马波“搭咯”,让石八达怀疑他是个广播里经常批判的那些资产阶级两面派。 有一首诗说“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吴岳就是这样,偶尔会露一点惊掉同学们下巴的“峥嵘”。 比如,初中毕业那天,吴岳踹了一个朝马波吹口哨的高年级学生一脚,那人小腹痛,拉了好几天稀。 去年元旦的那天,吴岳又小小地露过一次“峥嵘”——邻居刘建国喝醉酒打老婆,被吴岳把蛋蛋儿踢得像一只一千瓦的大灯泡。 吴岳还是一个很“轴”的人,“男人说话,吐口唾沫都是钉”是他成年后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大院里的孩子们都吃了晚饭,石八达没吃,他被老石赶出了家门。因为班主任家访,说石八达在学校跟几个同学练摔跤,“嘻嘻哈哈办真事儿”,把一个经常喊马一立的外号,还让他喊“妹夫”的同学摔呕吐了。石八达回不了家,一个人在火车站溜达,遇见了在候车室打扫卫生的吴岳。 石八达感到奇怪,问吴岳为什么要在这里打扫卫生?吴岳说,刚才他来这里送刘建国两口子回老家,吐了一口痰,让人罚着了。 后来石八达听说,吴岳答应火车站的人,说他以后每周来打扫一次卫生,直到过完年。 石八达笑话吴岳像院儿里的半彪子“拉瓜包”,调侃说,半彪子都这么办事儿。 吴岳说了一句至今还让石八达当成座右铭的话:“做错事儿得认账,死犟,鸟毛不如!” 院儿里的大人们都喜欢吴岳,说他懂事儿,从小就像个大人。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比如,每当吴岳见到一个扛着煤气罐,或者提着重物的邻居,都要上前帮忙。人家说谢谢,他总是回答一句“有啥嘛”。有一次,刘建国他儿子小兵在大院前面的胡同里追小狗,摔倒了,把下巴磕破了,甩着满下巴的血,坐在地上哭。吴岳看见了,抱起小兵直奔医院。也不知他是怎么跟大夫说的,缝了好几针,连麻药钱都没花。吴岳家门前的那块空地是全院最干净的,早起的大人们总能看见他在那里扫地。 马波喜欢吃街西王老倔家的糖葫芦,没钱买,走到老王家的摊子那儿就流口水。 吴岳经常塞给马波两串糖葫芦。马波总是会藏起几个,放到马一立的文具盒里。 马一立长得随他妈,塌鼻梁、肿眼泡,模样很呆,看上去总像没睡醒的样子。这副模样很糊弄人,大家都以为他憨厚老实又守规矩,可是二十年后他换了外号——马大忽悠。 二十年后的马一立跟吴岳形同陌路。马一立背后说吴岳心狠手辣,必定暴尸街头。吴岳听了,没有反应,只是冷笑。 时间的磨练,让曾经的感情像浇在地上的铁水,慢慢冷却,最终变成一堆生铁。 一天放学路上,石八达从后面把吴岳和马一立的脑袋猛地碰在一起,坏笑一声,刚想跑就被吴岳和马一立摁在了地上,不是马波拉着,恐怕得挨上一顿“忙活”。可是没过几天,吴岳跟马一立的关系就疏远了,起因在那次“踹肚子事件”。其实,这事儿不怨马一立,因为他根本就没请吴岳帮忙。 打汤海之前的一天下午,石八达发现马一立哭丧着脸,一副死了没埋的样子。问他这是跟谁生气?马一立说,那个朝马波吹口哨的同学被吴岳打拉稀之后找了汤海。汤海找到马一立,照吴岳的样子踹了他一脚。“汤海不敢打吴岳,就打我……”马一立说,“太丢人了,他的大臭脚蹬过来,我直接一个‘腚墩儿’跌地上,就差拉稀了。” 本来石八达想去找汤海要个说法,后来听说汤海的哥哥是汤山,蔫了。 昨天晚上,一个在菜市场卖菜的人来找老石闲聊,说起了汤山。那人跟老石说,汤山把一个外地来菜市场送冻虾的人用斧子砍了。胳膊都砍断了,就耷拉着一根筋。那个人也不是善茬儿,顶着满脸血去抢汤山手里的斧头,又被汤山砍了一斧,斧头留在那个人的头上,拔不下来。现在汤山跑了,公安局正在抓他。石八达想,汤山早晚会回来,只要回来,自己就有麻烦。 晚上,石八达和吴岳在院儿里练摔跤的时候,忍不住就把马一立被汤海踹了一脚这事儿告诉了吴岳,顺便说了汤山拿斧头砍人的事儿。 吴岳把马一立从家里喊出来,坏笑着说:“打汤海,我一个人就行。打汤山,得咱五叔出面才行。要不你去马家庄把咱五叔搬出来呗?” 马一立的五叔大名马进步,因为排行老五,大家都叫他马五。据说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得过军功章。 没参军之前,马五是个下乡知青,下在离家不远的城郊马家庄。不知什么原因,他“扎根农村了”,除了逢年过节回来看看马大宝,平常见不着人。 马五这年二十八九岁,一米九二的大个子,模样就跟个生了气的山贼似的。一双拳头比饭钵小不了多少,浑身全是一棱一棱的腱子肉。 ------------ 第5章 热血汉子马五 石八达记得,小时候他经常看见寒冬腊月,马五光着身子在院儿里冲澡。一盆水当头浇下,腾起一团白雾,就跟刚掀开的热锅盖一样。 下乡前,一帮社会青年来幸福里大院找马大宝,吆喝着要收拾他。马五拎着一条板凳腿冲出家门,虎入狼群似的往前闯。那帮人起初还进进退退地抵抗,被马五用板凳腿砸趴下几个之后,直接丧胆,翻墙,做了鸟兽散。马五踩住一个没跑迭的家伙的脖子,抡起板凳腿砸瘪了他的鼻子。那个人昏死过去,马五揪出一个慌不择路钻进厕所里的家伙,一脚踹倒,对准他的脖子又是一板凳腿。那家伙的人生从此改变——歪脖儿,一辈子没有娶上老婆。因为这事儿,马五被劳教一年,出来不久就报名下了乡。 幸福里附近的街坊们提起马五都敬而远之,很多人认为他就是一个生死不惧,蛮不讲理的“混不吝”。 其实马五是个心地善良又很有正义感,很讲义气的人,比如他对刘建国一家多年以来的关照,简直可以用义薄云天这个词来形容。 没下乡之前,马五跟刘建国是对门邻居。那年刘建国对马五说,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要响应号召,去农村插队落户。那时候知青下乡是按照籍贯分配的,因为刘建国的老家在南方,他就找人改了籍贯,跟马五一样,成了城郊马家庄的籍贯。据说,下乡之后,马五当了马家庄知青点的点长,没少照顾病病恹恹的刘建国。那年,马家庄一带遭遇洪灾,马五和刘建国救了好几个落水的村民,还上了报纸。八零年,知青点“拔”了。马五当兵,刘建国回了城。 不几年,刘建国娶了南街张罗锅家的瘸腿闺女小娥,生下了儿子小兵。 小兵是个小儿麻痹,小娥找不着工作。刘建国家生活困难,马五时常接济。这些年马五不太回来,刘建国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 刘建国的妹妹小静从小喜欢唱歌。刘建国的父母很多年前先后离世,他从十几岁就独自拉扯着小静。本以为长大后的小静会减轻自己的负担,不想她有班不上,学唱歌,要当歌唱家。在文化馆练唱歌时,情窦初开的小静喜欢上了大她二十多岁的唱歌老师陈文,让刘建国头大不已。在一次跟刘建国的争吵中,小静离家出走,失去下落。 刘建国找不着妹妹,就跑去马家庄找马五,请他帮忙找妹妹。 马五跟着刘建国回了幸福里,住在刘建国家里,一来是帮刘建国找妹妹,二来是想在城里找个活儿干,他实在是干不来农活儿。 那天晚上,马五来马大宝家找马大宝喝酒。因为马大宝当年欺负人,二人一言不合吵吵起来,马五摔门回了马家庄。 因为对刘建国有过承诺,马五不几天又从马家庄回来了,走亲访友地帮刘建国找妹妹,但他一直没有得到小静的消息。恰在此时,陈文也不见了。 刘建国怀疑自己的妹妹上了陈文的当,二人私奔了,疯狂查找陈文的下落。 一天,陈文找到刘建国,对他剖白自己,同时告诉刘建国,小静给他写信了,说她目前在北京。刘建国不相信陈文,拉着他去见马五。马五与陈文攀谈,确定他是清白的,小静追求陈文纯属单相思。马五支走陈文,劝刘建国不要诬陷好人,乱猜疑。刘建国突然朝马五发火,斥责他包庇坏人,多管闲事。 马五生气了,把身上仅有的三十块钱给了小娥,骑上自己的破大金鹿自行车,又回了马家庄。 初春,马五接到在广州倒腾服装的朋友孙三儿打来的电话。孙三儿告诉马五说,他看见小静在广州的一家音乐茶座唱歌,同时在和一个有钱人交往。 马五想跟刘建国一起去广州找小静,刘建国却自己去了广州。 小娥和小兵没人照顾,马五就留下了。这一举动,让幸福里的长舌妇们嘀咕马五是来给刘建国“拉帮套”的。 说起来,马五的心还真是大。他知道那些长舌妇们嘀咕的是啥,不往心里去,没事儿还带着小娥和小兵出门遛弯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家三口。 那天半夜,小娥睡不着,嚷嚷着说她的胸口痛。 马五去马大宝家把马一立他妈喊了来,让她给小娥按摩胸口。 按着按着,小娥哭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啥哭的。 刘建国从广州回来,风言风语地听说马五摸过小娥的奶,朝马五甩脸子。马五不生气,口称“彪子”,只是笑。 几年后,小娥带着小兵改嫁了,嫁的人是马五。 那年过春节的时候,马五喝醉了,站在山坡上扯着嗓子唱:“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那些天,马五发现很多回城知青找不着工作,在街上“打溜溜”,动了心思,决定召集大伙儿成立一家搬家公司。 为了筹集成立搬家公司的经费,马五拉着刘建国和几个回城知青去工地干小工筹钱。不想,工程完工,包工头不发工钱。马五性起,扛着铺盖卷去了包工头家,准备用这个办法逼他结算工钱——包工头头痛之余,良心发现,见这帮人过得不易,不但结算了工钱,还把工地送沙土的活儿也给了他们。 马五把属于刘建国的工钱给了他,刘建国又开始念叨小静的事情。 马五安慰刘建国说,孙三儿快要回来了,他肯定知道小静的下落。只要有了小静的下落,他就去把她领回来。 刘建国含着眼泪告诉马五,小娥确诊肺气肿,小兵也急需治疗费。 马五凑了一笔钱,让小娥去住院,小娥坚决不要。刘建国无奈,把钱给马大宝,让他给小娥。马大宝收下钱,换成酒,几天就喝没了。 上月初,马五凑钱买了一辆快要老出包浆来的二手货车,准备等办好搬家公司的营业执照就让刘建国来开车。 刘建国试车时,因为惦记在医院做手术的小娥,一时恍惚,发生车祸,把一个过路人撞了。 马五把车卖了,赔付伤者的医药费,剩下的给小娥交做手术费用。 马五的义举,把刘建国感动得不行,告诉马五说,小静在广州做“鸡”,每个月寄一百块钱回来,等他攒够了钱就把马五给的钱还了。 马五心里不好受,想骂刘建国又感觉他可怜,认定是自己无能,导致刘建国过得窝囊,小静才去赚那份不干净的钱,难受了好长时间。 去年冬,小静死了,尸体是在广州小静住的出租屋里发现的。通报说,杀小静的是刘建国。 哥哥杀妹妹,让马五大为震惊,一次酒后站在房顶上,冲着院子大喊“亲情是个屌”。 马大宝感觉马五的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跟马一立说:“以后你离你五叔远一点儿,他冷血。” 马一立不以为然,在他的心目中,他五叔不但不冷血,还是一条有情有义的热血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