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白居易:人生若永如初见(一) 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 ——唐,白居易,《浪淘沙》 一、履道坊 履道坊的西侧自南而北有条唐代水渠,且在西北隅折向东流,这与《唐两京城坊考》中所绘伊水渠的走向也相一致;在履道坊的西北部发掘出的建筑遗迹,残存中厅及廊房残基,当为白氏的住宅区;在其住宅区的南面探出有大片的池沼淤积土,并有一小渠道与西侧的伊水渠相通,这里可能就是白氏宅院的南园遗迹。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唐城队,《洛阳唐东都履道坊白居易故居发掘简报》(1994年) 谪仙人李太白在宣州当涂(安徽当涂)的长江客舟上捉月而逝后,又过了六十七年,也就是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十七岁的李义山(李商隐,字义山)身着宽大的道士服,从河南济源玉阳山上下来,来到洛阳外城东南履道坊的一座十亩之宅。 他在紧闭的大门前做了三个下蹲起立,蹦了两下高,整理好平帽和肩帔,这才用力地叩响了大宅的门。门开了一道缝,李义山把戒牒递了进去,门又合上了。李义山等了许久,没有回应,便默背起了白乐天(白居易,字乐天)的《琵琶行》,诵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的时候,门户忽地大开,一位大肚子门人朗声说,义山先生久等了,请进。 李义山随门人进得门庭,只见映日堂三间,红墙碧瓦,斗拱层叠。李义山略感惊异的是,那斗拱似乎多砌了几层,四角的飞檐显得更为低远了,像是低飞蛰行的龙。 门人带李义山进入映日堂正厅,却不请坐上茶,而是径直穿过,来到第二进庭院,忽然满目鲜绿,只见竹林铺陈,四五间房掩映在竹林之后,人到而风声起,隐约有几片铃驿,仿佛世外桃源。李义山来不及辨听,门人已经从一处回廊走进西边的庭院。 李义山跨进西院,又是一惊,这西院只有一个三四亩见方的大水塘,水已枯涸,到处是淤泥杂草,只见一位年富的白衣男子,长发披散,身形瘦削,领着几位着短襟的师傅,正在担塘泥,他们鱼贯把塘泥铲到篓子里,然后担到水塘中央一处坟起的地方,看样子是要聚土垒岛。 门人在岸边止步了,冲着白衣男子高声道,白公,玉阳山的李先生到了。 李义山连忙跳下水塘,蹚过泥和草,来到白衣男子跟前,一揖到地。他整个身体匍匐在淤泥上面,大声说道,已故获嘉(河南获嘉)县令李嗣之子、玉阳山道士李商隐,见过太子宾客白公。 那位白公哈哈一笑,扶起李义山说,义山,小李,快起来,很高兴见到你,某就是传说中的白乐天,你直呼老白就好了,哈哈。 白乐天说完,认真端详起了李义山,李义山抬头挺胸,目光越过白乐天黑白斑驳的头顶,岸边有几棵新植的槐树,用棍子撑着。白乐天相完面说,好,深沉自然。又拿小拳拳敲了敲李义山的胸膛,品评道,好,精干有力。然后,他冲岸边门人喊道,给客人拿件短襟。又对李义山亲切地说,小李,一起担几担塘泥可好?老白这儿正缺人呐! 李义山说,再好不过了,白公曾有诗道,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小子这两年在玉阳山上,呼吸烟霞,早就该接接地气了。 李义山说完,接过门人递过来的短襟套上,与白乐天一起担起塘泥来。 白乐天为李义山解说道,现在是凿池堆岛,等到清淤完毕,小岛围起,就要导水入园了。 李义山说,伊水西来东去,绕宅而过,白公另引支流,便是一泓活水,可以见天光,也可以见沉浮。 白乐天说,说得好,还可以见四时,某要在湖边种上香蒲和白莲,在岛上种上柳树、槐树和梧桐,如此,便春有柳垂,夏有槐荫,秋有冷雨梧桐,冬有枯残之荷。——来来,小李,带你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白乐天说完,也不顾自己一手泥,径直拉起李义山的手,二人泥手相携,推拉着上了岸。一同担泥的仆人打来一盆水,二人洗了手,冲完脚,穿上鞋。 白乐天在岸边画了一个圈说,这池沼清挖之后,有三亩以上,就是一个湖泊了。他又指着池中岛说,某还要建一座桥,连接湖心岛。 李义山问,石桥还是木桥? 白乐天说,必须是木桥——一走就吱呀乱晃的那种,吾等深夜在湖心岛作完诗饮完酒,从这座木桥走回庭院,一踏上桥就开始晃晃悠悠,是时,人在放浪,桥在摇荡,天上的星星像是火把,水里的灯光闪烁不停,没有喝高的人也会觉得自己醉了,喝醉了的人则觉得一切更加美好。 李义山说,记得白公曾经慨叹东街的酒薄,“街东酒薄醉易醒,满眼春愁销不得”,旬日后,这湖心岛上,就是酒厚诗也醇了。 白乐天笑问,小李,能喝点不? 李义山拱手说,小子不擅饮,擅醉而已。 白乐天哈哈大笑,那太好了,待某湖成,你一定要来,要常来。 说笑着,白乐天带李义山走到了人工湖南侧,李义山看到两峰怪石堆放在地,白乐天说,这是天竺石,某要在此处起一座假山,俗话说什么来着? 李义山说,南有山,北有川。 白乐天说,对。所以北边是藏书房,圣贤以降的学问,就像一条长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随某去看看? 李义山说,好呢,小子何幸。 李义山随白乐天绕湖半圈,来到藏书房。藏书房木架四立,却不见一册书。见李义山不解,白乐天说,书籍目录某还没有想好,所以不曾摆放上架。 李义山说,书都在心里了。 李义山环顾之时,仆人在藏书房正中央放置了一张茶几,茶几南北侧各放了一张草垫。 白乐天与李义山依主宾之序坐定,绿茶就上来了,仆人退了出去。 白乐天饮了一小口茶,悠悠地说,这别业是从一位田姓人家手上买的,田氏只是过客,原主人是已故京兆尹杨虚受(杨凭,字虚受),杨公进士出身,少负气节,性尚简傲,最高做到刑部侍郎,曾因为奢侈和聚财被检举,圣人下诏斥责他,“营建居室,制度过差,侈靡之风,伤我俭德。”圣人恼他这房子建得不合身份,诏书是三十六年前通告的,这房龄大约四十年。为了这栋老房子,某耗尽了全部积蓄,价仍不足,还补了两匹马。话说还要感谢玉阳山救急,不然这园林也就无钱营建了。 提到玉阳山,白乐天正襟危坐,转身向北边玉阳山方向拱了一下手,低声问,玉阳山上公主,近来可好? 李义山也朝天拱了一下手,恭敬地回答道,感谢太子宾客白公问候,公主安好。 白乐天说,也请玉阳山放心,太子宾客,正三品,职田九百亩,待到今年冬天,租子收取后,玉阳山的钱,就可以一次还清了。 李义山端起茶杯,放在手心,笑着说,白公,老白,过虑了,义山不是为债务而来,身上也不曾带得借条。玉阳山听闻白公与梦得公(刘禹锡,字梦得)有新诗唱和,特命义山下山抄写。 白乐天一笑,好,某便先还玉阳山几首新诗。 李义山说,太好了,小子来磨墨。正说着,仆人便端了笔墨纸砚上来。 ------------ 第一章 白居易:人生若永如初见(二) 二、宝历二年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唐,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815年) 白乐天铺开一张宣纸,抠除了几绺草皮,镇了一角,说道,就写一首三年前给梦得公的赠诗吧——《醉赠刘二十八使君》。说着,便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待李义山把墨块收进匣子,白乐天说,小李,读来听听。 李义山对着白乐天诗作深深一揖,诵读道: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宝历二年(826年)作。 李义山吟诵完,白乐天说,宝历二年冬,某离任苏州刺史返回洛阳,经过扬州时,正好遇上刘公梦得,他从和州(安徽和县)刺史任上解职回京,某大喜过望,自从他被贬外放后,某与他已经二十三年没见了。当晚,某与他来到扬州瘦西湖二十四桥,在明月中的一艘画舫里欢庆重逢。吾等把杯子举了又举,浊酒添了又添,拿筷子敲着盘子打起节拍,高声唱着彼此的诗。梦得公作诗,那是人人称道的国手,然而都是徒劳,命运总是压人一头,叫人无可奈何。抬眼看到的同僚都满面风光,而他只有长久的寂寞,满朝都有他能胜任的官职,却仍旧要在地方上独自蹉跎。某深知,人的命运会被才华和名声折损,但是像他这样,一折就是二十三年,也未免折损得太多了…… 李义山说,家父在世时,曾对小子讲过些大唐旧事,说是顺宗永贞元年(805年),翰林学士王叔文、上柱国王伾叔侄,联手梦得公、子厚公(柳宗元,字子厚)等八位朝臣,大举改革朝政,破除积弊,罢免了占星、射覆等冗官数十人,贬去了贪污虐民的京兆尹,又罢“宫市”,禁止宦官采买,约束五坊(雕坊、鹘坊、鹰坊、鹞坊和狗坊),不许欺凌百姓,诸多新政,大快人心。可惜顺宗沉疴难起,在宦官的逼迫下,不得不禅位了,新政仅行一百四十余日,成为国之憾事。 白乐天说,令尊好说教,这就是“永贞革新”。话说顺宗禅位宪宗后,王叔文、王伾二人当即被驱赶,不久后分别被杀和病逝,梦得公、子厚公等八位均被贬为司马,子厚公被贬为永州(湖南永州)司马,梦得公被贬为朗州(湖南常德)司马。某与梦得公同岁,永贞元年,都是虚年三十有四,某时任秘书省校书郎,每天沉没在故纸堆中校勘典籍,而梦得公已经在做青史留名的大事了,他是吾等士人的楷模,也是某心目中的英雄。革新期间,某无意查校旧书,每日只抄录新出的政令,挂在某租赁的陋室里,日夜揣摩,因政令切中肯綮而叹赏,为执政勇敢果断而击节。看到京兆尹被下放,某觉得大事要成了,听到要派范宣武将军接收禁军,觉得这就是对腐朽的最后一击了。回想起来,某还是太天真了,确实是“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那宦官首领刘贞亮小人而无忌惮,密令禁军不交权,并且拥立了宪宗,革新戛然而止,梦得公等革新派被贬谪。同时,在本朝也开了两个恶例,一是官员不问民所疾苦而先结朋党,二是新天子不用旧人。宪宗不用梦得公,穆宗也不用梦得公,敬宗还是不用梦得公,二十三年过去了,直至宝历二年冬,江王即位,也就是当今圣上,梦得公方得天子想起,奉调回京,某得以与他在扬州相遇。离别的时候,吾等还是中年,还有希望,就像杜子美(杜甫,字子美)所言,“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再见的时候,吾等已经人到晚年,只有叹息了,就像曹子建(曹植,字子建)所赋,“年在桑榆间,影响(影子和声音)不能追。”——来来来,小李,继续饮茶。 白乐天拉起李义山的手,回到茶几坐定,又为李义山续了杯。李义山道谢,然后说,白公,说起宝历二年冬,小子在玉阳山上听公主说起过一件山海轶事,也不知真假…… 白乐天说,啊哈,说来听听。 李义山说,宝历二年冬,来自大食国(阿拉伯帝国)的一众瓷器商人,从大唐一次买了七万件瓷器,这批瓷器来自长沙窑(湖南长沙)、越窑(浙江绍兴、宁波)、邢窑(河北邢台)和巩县窑(河南巩义),商人们大量采买,窑场仓库为之一空。商人们用“大食缝合船”将瓷器装运出海,船名“黑石”。这黑石号从明州港(宁波)张帆起程,行到南海以南,到达爪哇国(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岛海域,不幸触礁沉没,货物和商人都灭失了。窑场是大唐赋税的重要出处,这一众大食国商人葬身海底,来年自然就不会来了,朝廷的收入也因此一度减损。 白乐天听完说,确有此事。那日与梦得公在扬州宴饮,也说到了黑石号,梦得公是见过大阵势的,他说,不妨事,一艘船沉入海底,一千帆侧畔扬起,一棵树病倒森林,万株木前头争春。 李义山说,刘公由此得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白乐天说,是的。当时梦得公便说,老白,梦得想到和诗了。然后他便写下了《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说到这里,宣纸上的诗墨迹已干。白乐天将纸卷起,拿红绳拴了,递给李义山,随口问道,小李,修道之余,可有作诗? ------------ 第一章 白居易:人生若永如初见(三) 三、无题 (绍兴古纤道)源自与古越山阴故水道并行的山阴故陆道,经东汉会稽太守马臻围筑镜湖堤塘、东晋会稽内史贺循开凿西兴运河筑起堤塘,由唐代浙东观察使孟简增筑为运道塘,绍兴古纤道成为唐代至清代漕运“国道”的配套设施。 ——童志洪,《绍兴古纤道沿革及建筑考》(2022年) 李义山恭敬接过白乐天题写的诗卷,回答道,近有《无题》诗一首。 白乐天问,无题? 李义山答,是,无题。 白乐天说,吟来听听。 李义山转身背手,吟道: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白乐天听完,一时惊异,然后大笑说,来来来,小李,凑近来,某好好看看。 白乐天抓过李义山的双肩,把他向后转,然后凑近了把李义山的五官先从上到下,又从右到左,仔细查阅了一遍,还扯了扯他的两只耳朵,最后把他请到茶座上,亲自给李义山添了满杯茶,说道,先有焦刘氏“十五弹箜篌”(《孔雀东南飞》),又有李太白“十五初展眉”(《长干行》),现有李义山“十五泣春风”,十五岁的女子,真美好啊。 李义山说,小子东施效颦,白老见笑了。 白乐天说,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此《无题》诗一出,李太白的《长干行》不孤了。小李,你诗中说“悬知犹未嫁”,小女儿挂念着自己尚未定下人家,你人在玉阳山,不知道是否还想入世做点事情?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李义山毫不犹豫地说,想,日思夜想。小子曾祖名讳李叔恒,十九岁进士及第,做过安阳县尉。祖父名讳李俌,以经业得到官禄,做过邢州录事参军(主管监察)。家父名讳李嗣,宪宗元和年间曾任获嘉县令(812年—813年),之后做过浙东观察使孟公几道(孟简,字几道)的幕僚,有幸随孟公在越州(绍兴)河网中修筑了青石“纤道”,不幸早逝于浙西观察使窦相国(窦易直,字平陵)幕中(821年)。小子一家累世以来,或者俯仰之间,做过州县的小官,或者从从容容,做过刺史的宾客,虽然不曾出过达官显贵,却都有一颗忧世济民之心,小子也不例外。小子青鞋白袜,看似饮露修仙,却是帮玉阳山记账放利(放贷),补贴家用罢了,这不是小子想要的。义山想入世做点事情。 白乐天说,原来小李还是孟公幕僚之后。孟公出任浙东观察使(814年—817年)之前,谪守常州,在任期间(811年—813年),征发民工一十五万人,疏浚古河道,修筑了孟河,孟河长四十一里,连接了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灌溉土地四千余顷,形成了漕运支线。施工期间,孟公亲自到河道监工,道路泥泞难行,孟公总是脱掉鞋袜,光着脚板踩在淤泥里,就如吾等担塘泥一样。孟公治理常州有功,宪宗皇帝很高兴,赏赐了他紫金鱼袋,还命某草诏,这诏书,某还记得。 白乐天说到这里,起身朝长安的方向一拜,李义山随之起身恭立。白乐天正色念诵道: 《孟简赐紫金鱼袋制》 汉制:二千石有政绩者,就加宠命,不即改移。盖欲使吏久于官,人安其化也。常州刺史孟简,简易勤俭,以养其人,政不至严,心未尝怠,曾未再稔(两年),绩立风行,岁课郡政,毗陵(常州)为最。方求共理,实获我心,宜加命服,以示旌宠,庶俾群吏,闻而劝焉。宜赐紫金鱼袋。 白乐天念完诏令,请李义山再度坐下。白乐天说,孟公江南治水的事情,给了某很大的启发,穆宗长庆二年(822年),某离京到杭州任刺史,就有意效仿孟公,某疏浚了杭州六井,家家都能喝上清澈的水了,又在钱塘湖(西湖)修筑了堤坝,春天蓄水,秋天放水,可以灌溉土地一千顷。某较孟公往前多走了一步,想到刺史有任期,后人又该如何蓄泄呢?某便罗列了治湖的精要,作了一篇《钱塘湖石记》,刻在石头上,立在钱塘湖边,告诉后来人,蓄泄一寸,可灌一十五顷,蓄泄之间,于谁有利,又于谁不利,不利者又如何假借他辞,某都写得明明白白,而且不文其言,官民一读便知。杭州三年,没有为父老们留下什么,只是留下了一个满满的钱塘湖,帮助他们度过以后的凶年。(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唐,白居易,《别父老》) 李义山说,话说孟公为人正直而周到,吾等僚属的孩子,都管他叫孟伯伯。五岁那年,小子常随父亲来往纤道,在青石板上蹦来跳去,有一回被孟伯伯一把揪住脖颈,他对家父说,这娃娃明敏,可以开蒙了。之后,家父便开始教小子诵读经书,孟伯伯还手书了他的《惜分阴》一诗,送给小子,其中那句,“刺股情方励,偷光思益深。”一直鞭策着小子。 白乐天惊喜地说,越说越近了,原来都与孟公有交往。话说入世做事情,不光要有诗,还得有文,小李,可有什么好文章? ------------ 第一章 白居易:人生若永如初见(四) 四、砥砺 李义山说,小子十六岁时,著有古文二篇,《圣论》和《才论》,分别讲了对圣人和人才的看法,得到过师长们的称道。 白乐天说,背来听听。 李义山背完两篇大作。白乐天边听边击桌叫好,最后却忽然陷入了沉思,入定一般。李义山有点儿无措,又有些得意,他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等老白从他的文采中走出来。 白乐天从李义山的文采中走了出来,他郑重地说,小李,你的才智,某领略到了,见前人所未见,言前人所未言,讲出了士人的心里话,但是有一点瑕疵,有点急躁冒进了,某担心你这两篇文章,会让赏识你的人心生顾虑。义山,你懂某的意思么? 李义山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半晌才慢慢地白回来,他想起自己曾多次传抄两篇文章,一时又是吃惊,又是后悔,直到他想到白乐天初次见他,就愿意透过文章指出他的缺点,真是没有把他当外人,心中便只剩下无尽的感激了。他起身一揖到地,拜谢说,多谢白公为小子作赦事诛意之评,白公今日教导,有如再造,小子定当铭记于心,《圣论》和《才论》,就不再传抄了,小子尽量做到不着急,不冒进,实事求是,砥砺前行。 白乐天说,小李,快请起。李义山起身。白乐天接着说,你讲得好。先秦的荀子老先生也曾说,吴王阖闾之干将、镆铘,都是古之良剑,然而不加砥砺,则不能利。小李,你也是一把良剑,老白愿意做你的砥砺。从今往后,在外面,你可以自称是白乐天的朋友了。李义山十分欢喜,再三谢过。 白乐天说,小李,如想要做点事情,在这洛阳城,有一个人你不得不见。 李义山问,他是? 白乐天说,此公一代文宗,而且文武双全。文昌公(张籍,字文昌)称颂他,勋业新域大梁镇(开封),恩荣更守洛阳宫。梦得公评论他,世上功名兼将相,人间声价是文章。某礼赞他,谢脁篇章韩信钺,一生双得不如君…… 李义山说,莫非他就是? 白乐天说,对,正是宪宗时曾任右相,现检校兵部尚书、洛阳留守令狐公楚(令狐楚,字壳士)。 李义山说,果然是令狐相国。令狐相国有诗《少年行》说,等闲飞鞚秋原上,独向寒云试射声。小李愿意前去拜访,只是…… 白乐天说,小李,你不用担心。东都洛阳不比长安,是个小地方,今天某与你饮茶的事情,不出三日,就会传遍洛阳城。你且先回玉阳山复命,代某向公主问安,然后换上常服,径直去留守府衙就是了。去的时候,报某的名字,说是“白乐天之友”,令狐公会接见你的。 李义山说,好,谨遵教诲。然后一口饮完桌前茶,收拾起白乐天手书,与白乐天告别,离开了履道坊,向玉阳山雀跃而去。 附表:本章事件年表 年份 本章的事 有关的事 762年(唐代宗宝应元年) 李白卒于安徽当涂,享年61岁。 唐玄宗、唐肃宗于本年卒于李白之前。 805年(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唐顺宗永贞元年) 德宗崩。顺宗继位,进行永贞革新,革新派有王叔文、王伾,以及刘禹锡(33岁)、柳宗元、韦执宜等。不久,顺宗因病内禅,改革失败,宪宗继位。 白居易(33岁)时任秘书省校书郎。 李商隐叔祖父时任长安郊社令,主管祭祀等,约于本年因病辞官。 812年(唐宪宗元和七年) 李商隐生于河南获嘉县衙。 李商隐父亲李嗣本年及次年任河南获嘉县令。 温庭筠生于太原。 811—813年(唐宪宗元和六至八年) 孟简任常州刺史,任内开挖修筑孟河,连接了长江和京杭大运河。 814—817年(唐宪宗元和九年至十二年) 孟简任浙东观察使,治所越州(绍兴)。李商隐父为其幕僚,李商隐随父居越州。 815年,左相武元衡被藩镇势力当街刺杀,庙堂噤若寒蝉,白居易越职上书缉凶,被贬为江州司马。 816年 白居易作《琵琶行》。本年诗鬼李贺卒,享年27岁。 817年 李愬雪夜入蔡州。 817—818年(唐宪宗元和十二年至十三年) 外戚李翛任浙西观察使,治所润州(镇江)。李商隐父为其幕僚,李商隐随父居润州。 819—821年(唐宪宗元和十四年至唐穆宗长庆元年) 窦易直任浙西观察使。李商隐父为其幕僚,821年死于任所。 李商隐父卒,李商隐兄弟扶灵自镇江回到郑州荥阳。 822年(唐穆宗长庆二年) 白居易任杭州刺史。任内疏浚杭州六井,又修筑西湖白堤,作《钱塘湖石记》。 824年(唐穆宗长庆四年) 五月,白居易改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洛阳),本年购买洛阳履道坊宅第。 正月,唐穆宗(30岁)崩于中风和丹药。 826年(唐敬宗宝历二年) 大食国商船黑石号在爪哇国海域沉没。白居易(54岁)因病离任苏州刺史,刘禹锡(54岁)离任和州刺史,十月,二人在扬州相遇,结伴同回。 十二月(827年1月),唐敬宗(17岁)如厕时为宦官弑杀。 约827年(唐文宗大和元年) 李商隐(15岁)赴河南济源玉阳山学习仙道。 自南朝时,寺庙、道观等宗教机构开始从事典当、质押、放贷等金融业务,并成为其除专有土地、信众捐赠之外的重要收入来源。 829年(唐文宗大和三年) 三月,令狐楚出为东都留守,白居易、刘禹锡、张籍赋诗送行。 三月末,白居易罢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令狐楚与白居易在洛阳相往来。 李商隐拜见白居易、令狐楚。 本年李商隐始受知于白居易、令狐楚。 十一月,令狐楚任检校右仆射兼御史大夫,充天平军节度使,辟李商隐入幕,为巡官。 李商隐本为古文,令狐楚工于今体(骈文)章奏,因授其学。 1992年—1993年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唐城队,对洛阳城郊狮子桥“唐洛阳履道坊白居易宅遗址”进行勘察,考古发现唐代遗迹有:水渠,残存中厅及廊房残基, 池沼淤积土;陶瓷800余件,有酒具、茶具等,砚台1件、磨石1件,铁斧1件、铁镰1件,钱币180余枚;另有石经幢残件残片各1件,有“开国男白居易造此佛顶尊胜大悲”“唐大和九年”等内容。 1998年 德国某打捞公司在印度尼西亚勿里洞海域发现“黑石号”沉船,次年打捞出水。出水器物主要为长沙窑瓷碗,其中一只刻字“宝历二年七月十六日”。 ------------ 第二章 刀下拟表:一位节度使猝死之后(一) 家本清河住五城,须凭弓箭得功名。 等闲飞鞚秋原上,独向寒云试射声。 ——唐,令狐楚,《少年行四首》之二 一、修月人 其人笑曰:“君知月乃七宝合成乎?月势如丸,其影,日烁其凸处也。常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予即一数。”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八月的一天傍晚,河东幕府(山西西南)一放衙,掌书记令狐壳士(令狐楚,字壳士)就健步向家里跑去,仲秋时的太原,依旧惊人的燥热,晋阳城的街道上没有行人,店肆镶上了一半的门板,主人藏在门板后面,烦闷地摇着蒲扇。令狐壳士没跑多久,就汗流浃背,快到家的时候,他终于有点跑不动了,他停下来,双手撑在大腿上,大口地喘气,汗水从额头上掉下来,一滴一滴扑落到尘土上。 一匹快马从后方过来越过他,扬起的灰尘迷了他的眼,他闭上眼,感受到了灰尘中夹杂的热风,他睁开眼,快马消失在街道尽头。他直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疼痛了半日的膝盖和肩颈,终于疏通,既不痛了,又像是不存在了。他神清气爽地拐进一条巷道,昂首阔步地走进家门。 令狐壳士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洗了脸,换上常服,来到厅堂。妻子李氏和三岁的令狐子初(令狐绪,字子初,家族排行第七),并排站着,李氏左手捧着微隆的肚子,右手指着令狐子初笑道,郎君,快看,令狐家又出孝子啦! 只见小小的令狐子初,双手捧着一大瓢井水,纹丝不动,他见父亲来到,便将那一瓢饮高高举起,朗声说,父亲,请饮水! 令狐壳士连忙郑重接过,一饮而尽,把水瓢递回令狐子初,捏着他的脸蛋问,胳膊酸么?令狐子初扯着嗓子说,不酸! 李氏捧腹大笑,令狐壳士上前也捧住她的肚腹说,夫人,郎今天把老八的名字都想好了。 李氏轻轻拍了一下肚皮,对肚里的孩子说,老八,你有名字了——叫什么呢?她转头问道。 令狐壳士说,令狐绹,字子直。 李氏问,绹,绳索? 令狐壳士说,是的,夫人。 李氏略一思索,嗔怒道,老七名绪,字子初,绪,丝端也,子初,第一个儿子,这才算是开了个了头,老八名绹,郎君这是要结绳记事么,生一个,打一个结,妾要问问,郎君倒是想打几个结呀?李氏说着就要敲打令狐壳士的头,准备先打他几个疖子出来。 令狐壳士捉住李氏的手说道,别闹,夫人说几个就几个…… 令狐壳士与李氏笑完闹完,用过消夜,侍女焚起博山炉驱蚊,一家人安顿睡下。 就在欲眠未眠、半梦半醒之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令狐壳士开门,见是齐考叔(齐孝若,字考叔)。齐考叔是河东幕府的观察推官,主管检察和诉讼。齐考叔挤门而入,焦急地说道,掌书记,出大事了,白云翁(郑儋,号白云翁,河东节度使)忽发胸痛,已然卒了。 令狐壳士惊道,啊,什么?放衙时郑公不是还在吃西瓜么? 齐考叔说,是的,吃完西瓜,郑公很开心,拉着吾等饮酒投壶(掷箭入壶),才投了一局,郑公就胸背大痛,痛得叫不出声来,吾等见他面青气凉,就快马去请了医师,医师来时,已经手足冰冷了…… 令狐壳士想起那匹扬他一身风尘的街马来,他摇了摇头,定了一下神,赶走了那匹马,掩上门,问道,无力回转了? 齐考叔哀叹道,是啊,二位夫人哭晕了过去,仁本公子伤心过度,呆若木鸡,不能议事了,全乱了…… 令狐壳士打断他说,考叔,吾等不能乱,你且等一下,某随你马上回府衙。 令狐壳士回房对李氏说,府主卒了,郎去安排一下,今夜恐有变,夫人看好子初,把大门抵好,谁敲都不要开。 李氏说,郎君放心去吧,有事你们商量着办,子初、子直等父亲回来。 令狐壳士找了条腰带,紧紧扎上,与齐考叔一起出门。 令狐壳士来到府衙,只见卢夫人与仁本公子相对默然,李夫人正在若有若无地啼哭。见令狐壳士来到,李夫人纵声大哭。令狐壳士来到郑公榻前,把了脉,跪地三拜,想起往日与郑公日夜饮酒、极醉极乐的欢娱时刻,不觉潸然泪下。 卢夫人和仁本公子将令狐壳士搀扶起来,卢夫人说,掌书记,不必哀伤。人之寿,中寿不过六十,郑公已逾花甲,得享中寿,人生有死,死得其所,没有遗憾了。只是老身膝下,只剩下仁本一人了,仁本不喜欢参加举选,郑公今卒于公务,老身也别无所求,只祈望圣人能赐孤子一安身之处。掌书记,费心了。 令狐壳士说,夫人放心。关于河东军政,郑公可有遗命? 李夫人说,郑公遗命,让吾等死了,分别起墓,不必合葬。狠心的郎! 卢夫人厉声道,收声。——掌书记,郑公并无遗命。不过,郑公的心意,全河东应该都是懂得的。郑公从来都没有私心,只有对太原、对河东、对河东军民的爱护之情。郑公二十八岁中进士,就来到太原做参军,一待就是十一年,三十九岁又试“军谋越众科”,这才走上了仕途,后来得到圣人眷顾,又回到了河东,先后做了行军司马和节度使,他以无心处嫌间,赢得今日河东军丰民饱,圣人不忧。这是郑公的作为,也是郑公的遗命。 令狐壳士说,令狐知道了,河东的事,吾等一起商量,某来执笔,报与圣人。——夫人,天气炎热,郑公不宜停床太久,劳烦仁本公子先行安排小殓。 卢夫人看了一眼郑公,对仁本公子说,去吧,一切俭约,不屈物力。 仁本公子说,好的,阿娘。然后离开卧房。 令狐壳士拜别二位夫人和已卒的郑公,随仁本公子走到中庭。仁本公子突然停下脚步仰观天象,令狐壳士也随之观望,只见半月一轮,蒙昧不清,周天偶有星现,又摇曳明灭。 仁本公子说,掌书记,你知道吗?某听说,月亮是由七种宝石合成的,像是一粒巨大的金石药丸,它的光与影,是日光照耀到了它的凸起,一直有八万二千户人烧炼它、修补它……仁本公子说到这里,抓起令狐壳士的双手说,掌书记,父亲是去修月了么?仁约弟弟、仁载弟弟,父亲上去领着你们一起修月了…… 令狐壳士尚未开口,只见仁本公子泪流满面。令狐壳士紧紧抱住仁本公子说道,是的,公子。郑公上去修月了,匠人们就多了一位首领,仁约和仁载也有靠山了。 ------------ 第二章 刀下拟表:一位节度使猝死之后(二) 二、太原文章 (令狐)楚才思俊丽,德宗好文,每太原奏至,能辨楚之所为,颇称(称许)之。 ——后晋,赵莹等,《旧唐书-令狐楚传》 令狐壳士来到府衙大堂,对齐考叔说,依例,掌书记做召集人,有请监军使李公公(李辅光)、行军司马严公(严绶)、衙官窦及、判官崔能、观察推官齐考叔、观察支使刘胜孙、牙将李光进,今夜前来议事。 齐考叔说,窦及、崔能、刘胜孙已在府衙守候,郑公卒后,为安军心,行军司马严公已去了军门,某去请他和李光进将军。李公公那边儿,须掌书记亲自去请。 说话间,衙官窦及等四人已在大堂聚齐。令狐壳士说,某与考叔先去请李公公、严公和李将军。河东军政如何处置,窦及和你们先议着。另请崔能,先行协同仁本公子安排小殓。 众人分头行事。令狐壳士亲驾马车来到监军府,只见门户紧闭,整座府第未透出一丝光亮,像是刻意禁了灯火。他定睛一看,忽见门口和墙角都站着侍卫,披坚执锐,悄无声息,如临大敌。 令狐壳士下了马车,对侍卫头领说,侍卫,某乃节度府掌书记令狐壳士,深夜来此,有紧急公务,邀李公公前往府衙商议大事,烦请兄弟代为通报。 侍卫头领说,李公公今日中了暑热,已经休息了。掌书记请回。 令狐壳士说,侍卫,河东确有大事,还望李公公前往主持大局。 侍卫头领说,河东最大的事,就是李公公的身体康健。掌书记请回吧! 令狐壳士还想争取,忽然看见侍卫满脸汗水,却仍然人不解甲,他当场醒悟,原来监军李公公是有意称病不出。他沉思片刻,对侍卫说,兄弟,借一步说话。令狐壳士和侍卫走到十步开外,悄问道,如果今夜有急叩门,公公可有指示,还请赐教。 侍卫说,公公指示,谁若叩门,就剁了他的手。然后他悄悄地说,郑公的事,公公已经知道了。侍卫说完,将胸甲的系带解开,重新系了一遍,打了个死结。 令狐壳士心道,李公公明哲保身,河东的事情只能河东自议了,也不知道齐考叔找到行军司马严公没有?令狐壳士一念未完,忽然一队人马冲了过来,侍卫们都从黑暗里跳了出来,站成一排,拔出了刀剑,侍卫大喝一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令狐壳士见来人多数穿着河东军军服,少数穿着常服,有的拿刀,有的持剑,有几个人披了半甲,军容并不齐整,显然是仓猝整队而来。 为首的军士敦实精壮,他高喊道,河东军士李光颜,代军中兄弟请李公公到军部议事。 侍卫大喊,李光颜,可是你那牙将兄长李光进差你前来的? 李光颜说,不关兄长的事,现在营中弟兄们都鼓噪起来了,行军司马和兄长正在安抚,已经有点压不住了,兄弟们和某特来请李公公出马。 侍卫说,造次!李公公承旨监军,军中大事自会与节度、司马定夺,下面军士帐中叠被就好了,怎敢来监军府前大声呱噪? 李光颜说,军士们都是粗人,你就不要讲官话了,郑公死了,营里已经传开了,他的大位谁来接,河东将往何处去,兄弟们会不会被分开?吾等心里都在打鼓呀! 李光颜说到这里,随行军士都附和说,是啊,是啊! 侍卫说,净鼓噪些没有用的,你们说的这些,那都是圣人的事儿…… 侍卫话音未落,楼上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得好,河东的事还是要圣人裁定…… 但闻其声,不见其人,众人抬头寻找,只能看到云烟绰绰的楼阁。令狐壳士叫出声来,是李公公。 只听李公公在暗楼里继续说道,监军府能做的,就是启报一切已有之事。河东军民有话想对圣人讲,只有一个人可以立时上达天听,不是本监,也不是郑公,而是掌书记令狐壳士。圣人爱好文学,河东有奏章上去,圣人一看,就知道是令狐的手笔,圣人读到令狐的文章,总是特别称赞。军士兄弟们,你们有什么想法,就跟掌书记说吧,只有这个路子是通的。 令狐壳士心道,圣人喜欢读某的文章,看来是信而有征的,确是无比的荣耀,只是李公公此时讲出来,看来是要推某上前,却是无比的麻烦。 李光颜说,既然掌书记跟圣人说得上话,吾等今晚就先找掌书记。 李公公说,掌书记就在你们身边。 令狐壳士一拍后脑勺,心中一声,啊呀。李光颜和一众军士转头看到正在拍脑袋的令狐壳士,军士们一阵喧腾,拉住他,拉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李光颜说了一声,掌书记,得罪了。然后不由分说,欺身上前,抱起令狐壳士双腿,把他扛到肩上,起身小跑了几步,腰部回旋,把令狐壳士甩到了一匹马上。 李光颜骑上自己的马,拽着令狐壳士的坐骑,众军士操着刀剑把二人簇拥起来。令狐壳士无可奈何,只得被李光颜等十数骑裹挟着,向城外军部而去。一名军士驾了令狐壳士的马车,紧紧地追在后面。 车马声、脚步声在宁静的街道上格外清亮,令狐壳士听到街上远远传来了二更的鼓声,还有身后一只飞鸽扑簌而起的展翼声。 ------------ 第二章 刀下拟表:一位节度使猝死之后(三) 三、白刃搦管 (河东节度使)郑儋在镇(太原)暴卒,不及处分后事,军中喧哗,将有急变。中夜,十数骑持刃迫(令狐)楚至军门,诸将环之,令草遗表。楚在白刃之中,搦管(握笔)即成,读示三军,无不感泣,军情乃安。自是声名益重。 ——后晋,赵莹等,《旧唐书-令狐楚传》 李光颜、令狐壳士一行,从晋阳城东北门飞奔而出,经过飞蚊扑面的晋阳湖。马踏雁桥的时候,吓得一对偷合的情侣跌落汾河。到了汾河东岸,转向北行,直达河东大营。这一路疾行将近四十里,到时已是三更时分。 河东大营并未严禁灯火,火光从营垒和营帐里透射出来,令狐壳士经过的时候,听到每个军营里都有人在高谈宏论,有的军营里还传来打斗声和叫好声,令狐壳士听到了一些名字,有人提到了安禄山,有人提到了李光弼。安禄山在河东节度使任上发动了“安史之乱”,李光弼继任河东节度使,大破叛军,成功守卫太原,战功推为中兴第一。 令狐壳士深知,河东乱则九州大乱,河东治则六合回转。今夜的河东,已经堆薪入云了,一粒火星落进来,就能烧到天际…… 令狐壳士一念刚起,他的坐骑就被军士勒停。众军士多手多脚把他抬下马,带进了主营一侧的营帐里,严密看守了起来,李光颜则消失不见。 营内密不透风,暑气蒸腾,令狐壳士自行取了水豪饮,不觉间汗如雨下,好像水不是喝下去的,而是直接浇到身上的。李光颜破帐而入说,掌书记,今夜河东军士冒昧请君入营,是想让掌书记草拟郑公遗表,以安定军心。 令狐壳士说,行军司马严公就在大营,某要见严公。 李光颜说,将士们群情汹涌,严公被围困了很久,熬不住,已经昏睡,叫不醒了。 令狐壳士说,严公可知,某已来此? 李光颜说,掌书记自监军府启程时,某已经飞鸽传书报到中军了。严公说,河东的事还是要圣人裁定,掌书记只管写就是了。 说完,他吩咐道,给掌书记备笔墨。便有军中文士送来笔墨纸砚。 令狐壳士摊手让文士放到几案上,说,光颜兄,要是只管写,监军府前,兄长就倚马可待了。兄长掠某到河东大营,到底心有何求,不妨直说? 李光颜说,掌书记,李光颜没有私求。 令狐壳士大声说,光颜兄讲得好,光颜兄和光进将军是河东军士的首领,只要你们心系河东的太平,还有大唐的安宁,今夜军士的一切忧虑必将化解。光颜兄,如果说将无私求,那么军士兄弟们究竟担心什么? 李光颜说,分离。 令狐壳士说,你是说“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 李光颜说,是的。掌书记也是清楚的,河东的北面是回纥,对大唐虎视眈眈,河东要防止他们入侵;河东的东面是河北三镇,他们与朝廷离心离德,河东要防止他们叛乱;河东的西面是朔方,与河东互为犄角,河东要防止他们坐大。今夜河东没有主帅,回纥必然磨刀霍霍,河北三镇一定蠢蠢欲动,至于朔方,定然密谋取位,安史之乱以来,河东有两任节度派自河北三镇。此外,掌书记有所不知,河东军定员五万五千人,帐外的人看他们,觉得是天然一体的,但他们除了汉人,还有突厥人、匈奴人、鲜卑人、吐谷浑人……某和兄长就是突厥人,各部族在军中人散心不散,分别形成势力,今夜河东没有主帅,各族都已经有所推举了,如果久拖不决,不待回纥和河北三镇进攻,河东军内部就会先打起来,军中一旦内乱,必然四分五裂,河东就不能固守了。 令狐壳士说,光颜兄和军士们的忧虑,某清楚了。只是自安史之乱以来,河东节度使共计十一任,除辛忠献公(辛云京)先行拥兵自立而后朝廷任命外,其余诸公都是圣人直接任命的,今夜光颜兄和光进将军,是否也要效仿辛公所为? 李光颜说,掌书记,言重了。河东的军士向来恭顺长安,忠于圣人,不会做不臣的事,只是事急从权,今夜必须有一个安排,安下军中上下的野心,也断了河东内外的杂念。大行不顾细谨,掌书记,请草拟郑公的遗表吧! 令狐壳士说,好,遗表某可以写,但是某有一个要求。 李光颜说,掌书记请讲。 令狐壳士说,今夜,你李光颜和兄长李光进须立下重誓,终生忠于大唐,无论身居何职,拥兵几多,都不得叛唐。 李光颜说,这个不妨事。他对手下说,请光进将军来。 令狐壳士刚喝了两口水,就闯进来一位身躯肥武、长相温润的大汉,正是牙将李光进,他转瞬而入,就像是一直等候在门外一样。李光进说,掌书记,辛苦了。 令狐壳士喉中有水,一时讲不出话来,只得拱了一下手。 李光颜说,光进将军,掌书记同意草拟遗表,但是对吾等有所希冀,掌书记让吾兄弟二人今夜发一个重誓,永远忠于大唐。 李光进说,可以发誓,忠于大唐本来就是吾兄弟的夙愿。吾兄弟之先祖是南匈奴铁勒族阿跌部首领,早在太宗贞观初(627年),阿跌部就归服大唐了,成为大唐的鸡田州(蒙古国色楞格省)。圣人恩宠,自曾祖到父亲,吾家三代都是鸡田州都督。吾兄弟生于安史之乱期间,自幼由阿姐抚养,仆固怀恩叛乱时,姐夫舍利葛旃立下奇功,得以追随辛公,辛公统领河东,吾一家也随辛公来到太原,吾兄弟还未成年就从了军,喂马戍边。一百七十余年以来,吾家族都坚定地与大唐站在一起,贞观之治时站在一起,是大唐羁縻的六府七州之一,开元盛世时也站在一起,为大唐守护着北疆最远的驿亭,寒冬腊月,把贝加尔湖的鲑鱼锁在冰块里递送到长安,一直到天宝三年(744年)回鹘兼并漠北。安史之乱时,吾家族作为回鹘的一个部落,参与协助大唐收复长安和洛阳,仆固怀恩叛乱时,吾家族又与辛公站在一起,杀死了仆固怀恩的儿子。无论是在太平盛世的时候,还是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吾家族都是不曾犹豫地与大唐站在一起。今夜也是这样的决择时刻,吾兄弟愿意起誓,也希望掌书记明白,誓言不是利益的交换,而是吾兄弟的心声。掌书记,今夜,吾兄弟就以彼此的性命起誓。请君监誓吧! 令狐壳士说,好,请二位面向长安立誓。 李光进与李光颜一起面对长安的方向跪下,其余军士也随之跪倒。李光进说,日月在上,圣人在西,李光进以阿弟性命起誓,今生无论身寄何处,只要一息尚存,定然忠于朝廷,唯命是从,护佑大唐,护佑圣人,若违此誓,便让阿弟身首异处。誓毕。 李光颜说,日月在上,圣人在西,李光颜以阿哥性命起誓,今生无论身寄何处,只有一息尚存,定然忠于朝廷,唯命是从,护佑大唐,护佑圣人,若违此誓,便让阿哥身首异处。誓毕。 众军士附和道,忠于朝廷,唯命是从,护佑大唐,护佑圣人。 令狐壳士说,光进将军、光颜兄,快请起,某这就草拟遗命。——齐考叔也在军中,也请他来助某行文吧。 令狐壳士展开宣纸,挥笔如刀。齐考叔赶来,只见李光进和李光颜肃立桌前,凝神屏气,按捺不发,他挤进去细看,令狐壳士起草的遗表正要收尾,忙说,掌书记尽管写,某为你展纸。 ------------ 第二章 刀下拟表:一位节度使猝死之后(四) 四、读示三军 若郑公(郑儋),勤一生以得其位,而曾不得须臾有焉。 ——唐,韩愈,《唐故河东节度观察使荥阳郑公神道碑文》 李光颜命军士将两架云梯的顶端交叉捆绑,又把底端掰开,竖立起来,做成了一架人字云梯。令狐壳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刚起草的遗表,战战兢兢地爬上人字云梯,坐在顶格横木上。 军士们打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火把渐渐形成燎原之势。李光进将军发令让旅帅及以上营官进入内围,控制形势并准备听讲。风起汾河,吹开了令狐壳士手中的宣纸,拍打到他的脸上,脸上瞬时斑驳陆离,在火把的照射下,就像是百战归来,军士们一阵骚动,然后慢慢安静下来。 令狐壳士大声说,将士们,兄弟们,某是令狐楚,河东府的掌书记,专门帮节度使向朝廷写奏章,长安盛传圣人喜欢看某的文章,这件事是真的,监军李公公可以作证。白天郑公喝了大酒,一句话没留,抛下河东的兄弟们走了。光颜一匹快马,请某来大营,说兄弟们心里没有底,让某赶紧写遗表,报给圣人,遗表某已经写好了,就在某手上……令狐壳士向着黑压压的人群摇了摇手中的宣纸,人字云梯晃动起来,齐考叔和几名军士赶紧上前扶住。令狐壳士说,某这就念给兄弟们听…… 听讲的一位旅帅突然打断说,掌书记,四六文吾等听不懂,你直接讲口语吧! 有军士连忙附和,是啊,是啊,说人话……紧张的人群泛起一片欢乐的骚动。 令狐壳士说,这位兄弟好提议。兄弟们,某就讲口语,说人话。第一,郑公死了,谁来接任节度使?吾等都想接,是吧?某也想接。这能行不?有梦想是好事,但是位子它只有一个啊。某知道各营各族都有推举,也有期待,你们的发心不是争权,是为河东分忧,这很好啊,吾等想到一块儿了。那到底该推举谁呢?官大的,还是能打的?说不好啊,说不好怎么办?那吾等就看看以前是怎么选的。安史之乱以来,河东节度使一共有十一任:第一任李光弼,河朔节度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二任王思礼,潞沁节度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三任邓景山,淮南节度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四任辛云京,北京都知兵马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五任王缙,幽州、卢龙节度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六任薛兼训,浙东观察使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七任鲍防,兄弟们注意了,鲍防是河东行军司马升上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八任马燧,左龙武将军调过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九任李自良,右龙武大将军升上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十任李说,兄弟们又要注意了,李说,是河东行军司马升上来的,是朝廷任命的;第十一任就是郑公,兄弟们第三次注意了,郑公,还是河东行军司马升上来的,是朝廷任命的。兄弟们,看出来了吗?十一任节度使,有八任是邻近方镇和中央同级官员接任,有三任是河东行军司马升任的。现在,兄弟们,某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们希望邻近方镇的节度来接任么? 众人多嘴多舌地说,那哪能呢;就是担心这个事;外人来了,吾等都得靠边站,谁不用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令狐壳士说,兄弟们讲得实在,外人干不如自己干,那就只有河东内部推举了,所以,第二个问题就是,推举谁呢? 旅帅们多嘴多舌地说,三任都是行军司马接的,看来也只能是行军司马了;是啊,别人等级不够啊;按老办法办呗,萧规曹随;你还知道萧规曹随,真有学问,你咋不爬到梯子上讲呢;你行你上啊,大字不识一个…… 李光颜忽然开腔,声如洪雷地说,兄弟们讲得好,没有办法,就按老办法。李光颜带头支持行军司马严绶接任河东节度使。 令狐壳士说,某也推举行军司马严绶严公。严公是做得这节度的,严公是蜀郡的英才,父亲是朝堂的御史,他自己二十七岁中进士,做过宣歙观察使的团练副使,当时宣歙观察使死了,严公临危受命,接管了留守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圣人很赏识,还提拔他做了刑部员外郎,之后调到河东做行军司马,与监军李公公、节度郑公搭班子。今夜的河东,就是当时的宣歙,严公管得好江南重镇,就能守得住雁门雄关。 李光进说,掌书记说得对。兄弟们也知道,郑公性格洒脱,只管河东的大事,至于协理军政戎务、预军机、掌军法、练甲兵、修军备、分配军资粮饷,都是行军司马严公一力操办,严公对兄弟们好言好语,做事情分毫不差。严公如果升任节度使,是兄弟们的福气。 旅帅们多嘴多舌地说,是呀,某跟司马打过交道,司马好说话,不勉强人;听说司马对家人和手下都很好;就推严公得了,兄弟们也过两天好日子…… 令狐壳士说,兄弟们,要是都同意,吾等就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吧。 李光进喊道,严绶。 旅帅们喊道,严绶,严绶。 军士们喊道,严绶,严绶,严绶。 声浪起伏集此,汾河两岸都震动了起来,站在云梯顶端的令狐壳士看到整个太原城的灯火都点亮了。 令狐壳士大声说道,兄弟们,吾听见了,吾等都听见了,太原听见了,河东听见了,长安听见了,圣人也听见了……他把手中的遗表高高举起说,郑公的遗表,写的就是兄弟们的呼声——推举严绶接任河东节度使。同时,某也推举李光颜升任牙将,与光进将军共担军务,兄弟合力,其利断金…… 旅帅中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他们多嘴多舌地说,光颜这么能打,早就该上去了;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光颜成家早,弟媳也当嫂子的家,妯娌和睦;家长里短的,像个长舌妇;你是长舌妇,割了你舌头…… 令狐壳士说,兄弟们,河东的安排就先这么写下了,一切还得圣人同意。某手中的遗表今夜就会誊抄、盖印、封缄,注明马上飞递的字样,采用五百里加急送到长安,三天后圣人就会看到遗表,七天后河东就会收到圣旨。七天,就是一弹指…… 令狐壳士越说越慢,语重心长,兄弟们,只要吾等的心安定下来,河东就会安定下来;河东安定下来,回纥和河北三镇就会安定下来;回纥和河北三镇安定下来,大唐就会安定下来……旅帅们沉默不语,军士们渐渐全都安静了下来,只有火把燃烧的声音在夜色中空空作响。 令狐壳士说道,好了,兄弟们,最后一起来怀念郑公吧,某要讲书上的话了……他的语调庄重起来,郑公之为司马,用宽廉平正,得吏士心;及升大帅,持道不变。部将有因贵人求要职者,郑公不用;用老而有功,无势而远者。郑公削四邻之交贿,省夸嬉之大宴。讲校民事,施罢不俟日。故能以十月成政,民征就宽,军给以饶。郑公与宾客朋游饮酒,必极醉,投壶博弈,穷日夜,若乐而不厌者。名人魁士,鲜不与善;好乐后进,及门………令狐壳士说到这里,不禁喉头哽咽,脸肌抽动,为了不让自己情绪崩塌,他咬破了嘴唇,继续说道,及门接引,皆,皆有,恩意……他失声了,再也讲不出话来了。 经过一夜的震惊、忧虑、恼怒与喧嚣,旅帅们终于开始想起郑公来了,想起他身为一方权贵,也想起他的无端猝死;想起他“白云翁”的雅号,也想起天气这么热,他的身体已经发出尸臭了;想起他两位尊贵美丽的夫人,也想起他两个高中进士却不幸早逝的小儿子,还有他神游天外言不及义的大儿子……命运的遗憾和人生的无常,都不由得让人感喟和悲伤。 有些旅帅想起与郑公一起饮酒的欢醉,有些旅帅想起受过郑公的恩惠,都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有些哭不出来的旅帅和军士,见势也不得不仰天干嚎几声。 良久,李光进挥手说,兄弟们,收一收,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努力前行,都点一下人,回营休息吧。 旅帅和军士们很快唏嘘散去。令狐壳士从云梯上爬下来,他双腿僵痛,已经无法行走了。他把遗表交给齐考叔说,发文的事,就交给你了。 齐考叔接过说,好。今夜掌书记一表定河东,必定载入青史,考叔能为掌书记展纸,不虚此生了。 ------------ 第三章 才子佳人:唐朝典型爱情故事(一) 天长地阔多岐路,身即飞蓬共水萍。 ——唐,欧阳詹,《泉州赴上都留别舍弟及故人》 一、龙虎榜 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令狐壳士四十岁,代河东节度使严绶起草《请皇太子(唐宪宗)监国表》,因此元和年间备受宪宗恩宠。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五十四岁,皇甫镈推荐令狐壳士为相。元和十五年(820年),五十五岁,穆宗即位,令狐壳士出任山陵使,修建宪宗陵寝。下吏克扣工徒价钱,作为节余上缴,事发罢相,屡贬为衡州刺史。穆宗长庆四年(824年),五十九岁,敬宗(穆宗长子)即位,升为宣武军节度使。文宗(穆宗次子)大和二年(828年),六十三岁,进京任户部尚书。 ——《令狐楚年谱 令狐绹年谱》,尹楚兵(2008年) 眼看春又去,翠辇不曾过。(唐,令狐楚,《思君恩》)时间过得飞快,人事代谢之间,已经距“白刃搦管”那夜有二十八年了。大和三年(829年),六十四岁的令狐壳士迁任检校兵部尚书、东都留守,坐镇洛阳。 话说东都洛阳不比长安,是个小地方,李义山与白乐天饮茶的事情,不到三日,就传遍了洛阳城。李义山先回玉阳山复命,代白乐天向公主问安,然后换上常服,径直去了东都留守府衙。去的时候,李义山报了白乐天的名字,说是“白乐天之友”,令狐壳士在书房里一边处理公务一边热情地接待了他,令狐子直与弟弟令狐纶在一侧。 令狐子直说,父亲,刚跟义山叙家常,得知义山先父曾为孟公几道在浙东时的幕僚,也曾为窦相国在浙西时的幕僚。 令狐壳士眼睛一亮,放下公文说,孟几道是某的同年啊,德宗贞元七年(791年),皇甫镈、萧思谦、林藻、孟几道和某是同一榜的进士。 令狐纶一拍大腿,对呃,难怪刚才听着这么熟悉。 令狐子直对李义山说,贞元七年那一榜群星闪耀,宪宗元和十三年(818年)皇甫公(皇甫镈)拜相,元和十四年(819年)家父拜相,与皇甫公共同辅佐朝政,元和十五年(820年)穆宗继位,皇甫公左迁,萧公(萧思谦)又拜相…… 令狐壳士挥手说,都过去了,庙堂上的事情,就交给青史吧。孟几道的诗文,某甚是喜爱,尤其是那首《咏欧阳行周事》。 李义山说,国子监四门助教欧阳行周(欧阳詹,字行周)与太原乐伎李倩的故事,年轻的读书人既是想往,又是感伤。 令狐壳士一听来了兴致,得意而又神秘地说,话说某与欧阳行周、李倩都是故人。——回想起来,那应该是贞元十四年(798年)的事情了,当时河东节度使还是李公说(李说),郑公(郑儋)的前一任,郑公是行军司马,某是掌书记,当时李公要用人,某便举荐了齐考叔。那欧阳行周与齐考叔是同年,都是贞元八年(792年)那一榜的进士…… 李义山问,莫不是“龙虎榜”? 令狐壳士说,正是。贞元八年可谓是藏虎卧龙,上榜前,他们就是各以文售的才子,上榜后风云际会,成就了多位天下孤隽伟杰之士,所以世人称为“龙虎榜”。那一榜上,有李绛、崔群、王涯三位宪宗朝的贤相,有天下文章盟主的韩退之(韩愈,字退之,世称韩昌黎),有英年早逝的李元宾(李观,字元宾)……而欧阳行周,则是江南里巷闻名的才子,闽越之地的第一位进士,“龙虎榜”的一甲第二名。他金榜题名后,三次参加吏部的制科考试都不中,朝廷没有给他安排官做,在长安不免困顿凄惶,听说同年齐考叔在河东幕府做了书记,便相约来河东游历,想在李公幕下求个职位,他人还没有到,给李公的献诗就先到了,题为《咏德上太原李尚书》,子直,还记得他的那首诗么? 令狐子直说,只记得前两句,诗云“九重帝宅司丹地,十万兵枢拥碧油。” 李义山不解地问,什么是“碧油”? 令狐纶说,说的是李公的车驾。大臣马车的帷幕,都染得绿油油的。 李义山说,明白了,小子一时孤陋。 令狐壳士看到他们自行答疑解惑,不禁赞许道,很好。——李公收到诗作很钟意,欧阳行周便到了太原,李公在河东大营为他设宴,让他目睹真正的“十万兵枢”。郑公(郑儋)、严公(严绶)、某、齐考叔一起陪同,吾等饮酒吟诗,十分开心。欧阳行周在长安备考六年,又三试吏部,长安十年,对京城的事情十分熟悉,李公和河东诸公都喜欢听他讲宫里的那些事儿。长安“宫市”强买、贱买的乱象,吾等最早就是听他讲的。皇宫内廷所需,常规由诸司供给和八方贡献,至于平日食用和一时所需,则在长安西、东二市就地采买,原本由殿中省和京兆府负责,安史之乱以来,宦官日渐专权,近年便揽了宫中日常采办,宫中要买物品,大宦官就派一二百个小太监直接跑到集市上,看上好东西就拿走,根本不问价钱,价值几千钱的东西,就给一百钱的绢,还是一些旧衣裂缯,卖家还要送货进宫,进宫还要另给开门钱和跑腿钱…… 令狐纶不解地问,跑腿钱?不是卖家自己跑腿的吗? 李义山苦笑道,想是太监监督卖家送货,也跟着跑了腿。 令狐壳士接着说,欧阳行周还讲了一个案子,说是一位终南山的农夫,用驴子驮了两大捆干柴到西市叫卖,一个太监喊着“宫市,宫市”,给了几尺绢,就把干柴强买了,让农夫送到宫里,又找农夫要开门钱,农夫哭了,某把绢还给你吧。太监不接受,说,把驴留下。农夫愤怒了,某有父母妻儿,都靠这头驴生活,干柴白给了,你还要抢驴,某跟你拼命。说完,农夫把太监狠狠打了一顿。官吏抓了农夫,事情闹到圣人(德宗)那里,圣人下诏,废了当事的太监,赐了农夫十匹绢。由于劝谏宫市的奏表不断,圣人问户部的意见,户部维护宦官说,京城游手好闲的人有上万户,他们没有土地,不事生产,都靠着宫里的采买,从中做点交易,讨个生活。圣人认为他说得也有道理,从此对劝谏宫市的言论听而不闻……吾等当时听得张口结舌。 李义山想到了什么,忽然说,“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白)乐天公的《卖炭翁》莫非就是取材于此事? ------------ 第三章 才子佳人:唐朝典型爱情故事(二) 二、太原伎 令狐壳士说,正是。长安百姓苦于宫市,原本只有长安人和读书人知道,《卖炭翁》一出,天下人就都知道了。相信就算再过一千年,人们仍然会为卖炭翁的艰辛付诸同情,会为宫使的豪夺感到愤慨。——说远了。当时主持宴会的李公见吾等都气坏了,便说,不说这些糟心的事了,诸位,将进酒,杯莫停,掌书记,再起个头儿。很快酒至半酣,李公说,欧阳甲二来吾太原采风,敢不献上最新的歌谣?李公话音刚落,侍从在堂下铺上一张红线地毯,毯子两侧各摆下四张胡床,八位乐工纷纷就位,立刻鼓乐大作,乐工一边演奏一边歌唱,唱的正是《并州歌》。 士(汲桑)为将军何可羞! 六月重茵(两层褥子)披豹裘,不识寒暑断人头。 雄儿田兰为报仇,中夜斩首谢并州(河东)…… 令狐壳士边说边哼唱起来。 令狐子直对李义山说,《并州歌》唱的是河东健儿田兰怒斩匪军首领汲桑的故事,故事发生在西晋末年,汲桑原本是放牧军马的小头领,属于晋朝的一介军士,他勾结胡人造反,自封大将军,性格残忍古怪,一度攻占邺城,杀死了新蔡王司马腾。而那田兰本是依附于司马腾乞活的流民,他是一位英雄,在一个冬日的午夜,他砍下了汲桑的人头,整个河东为之轰然,仕女奔走相告,当时便有了这首《并州歌》,军士们非常喜欢这首歌,便成了河东的军歌。 李义山问,所以军中乐营惯常以此曲开场? 令狐壳士说,正是。《并州歌》歌咏再三,最后一遍是直接吼出来的,在场的人也都跟着一起嘶喊起来,雄儿田兰为报仇,中夜斩首谢并州。而后骤然鼓歇声收,像是手起刀落,身首异处,世界安静了。欧阳行周看到这诗酒雅宴,瞬间闹出十万兵枢的声势来,一时间惊骇未定,就在他恍惚之间,太原伎李倩已经抱着琵琶站到了红线地毯正中央,笑语盈盈地看着他,李倩那日一改过往胡服扮相,身着荷色襦裙,半臂薄妆,清绝如芙蓉出水,她与欧阳行周对视甚久,然后低头转轴拨弦,一错手便是日暮苍凉景象,只听李倩唱道: 萧条登古台,回首黄金屋。 落叶不归林,高陵(曹操墓)永为谷。 妆容徒自丽,舞态阅谁目。 惆怅繐帷(灵帐)空,歌声苦于哭。 君不见,邺中万事非昔时,古人何在今人悲。 曲子前所未闻,席上的筷子都停了下来。词中的五律正是欧阳行周的《铜雀妓》,末尾的咏叹出自本朝刘随州(刘长卿)的《铜雀台》。李倩歌吟再三,欧阳行周的眼泪掉到了酒杯里。李倩唱完,侍女抱走琵琶,递上酒壶。李倩执壶上堂,把欧阳行周的酒杯倒满,又自斟一杯,说道,小女子不才,斗胆献唱欧阳甲二《铜雀妓》诗,恐有辱诗名,还请恕罪,自罚一杯。欧阳行周立身说,说哪里话,你把某都唱哭了……众人听罢,哈哈大笑。欧阳行周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没想到某的诗已经在太原传唱,抛砖于刘随州句前愧不敢当,乐伎空守金屋,仕子怀才不遇,确实是因为万事非昔,盛世不再啊,姑娘联句奇妙,别开生面,真是才艺双绝,某敬姑娘一杯。二人对饮,李公笑道,欧阳甲二这是碰到了知音啊!为欧阳甲二介绍一下,这位姑娘是河东教坊第一部李倩。欧阳行周再拜,李倩从袖中取出锦帕一方,赠予欧阳行周说,陈拾遗(陈子昂)登台,独怆然而涕下,杜工部(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人总会有那么一刻,突然泪流满面,李倩今赠欧阳君锦帕一方,愿以妾梦之微馨,拭君泪于满襟。(千秋一拭泪,梦觉有微馨。唐,杜甫,《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欧阳行周连忙接了过来,却不舍得用来擦眼泪,直接袖藏了。齐考叔起哄说,欧阳,快打开锦帕,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吾等都笑了,酒宴一时间无比地欢乐。当晚欧阳行周留宿河东大营,由李倩陪侍,二人便定了情,有了生死之约。 李义山说,孟公诗曰:有客西北逐,驱马次太原。太原有佳人,神艳照行云。座上转横波,流光注夫君。夫君意荡漾,即日相交欢。定情非一词,结念誓青山。生死不变易,中诚无间言。——听公方才所叙,才知道当时的情境。 令狐壳士说,只可惜二人身份有别,欧阳行周是待仕的进士,李倩是军营的乐伎,军门戒备森严,他们晚上无法相见,白天也不便相见,欧阳行周本是为入幕而来,忙着与郑公、严公等人交游赋诗,希望得到他们的举荐,他与郑公登临了汾河上游的楼阁,写了有关江湖秋思的诗,他与郑公、严公一起登太原龙兴寺阁野望,写了有关淡泊名利的诗,吾等都很喜欢他,整个河东幕府因为他的到来而诗兴大发,李倩那里堆积着编排不完的新诗,二人都在河东府,却聚少离多,不能相守。李公有意召欧阳行周入幕,没想到军中的将领齐齐反对,原本他们对李倩求之不得,现在却说欧阳行周沉迷女色,李公也只好作罢。中秋节后,欧阳行周不得不启程回京参加吏部铨选了,铨选十月开试,一直到次年三月。 离别那日,某和齐考叔长亭相送,李倩背着箱笼出现了,她要欧阳行周带她一起走。欧阳行周十分为难,他说,十目所视,不可不畏,待郎到了长安再派人来迎接你,明年的上元节(正月十五),郎与你就一起在长安看花灯了。李倩不说话,只是哭,牵着欧阳行周的衣袖不放手。二人相持了很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齐考叔劝解说,李倩,你先平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是在籍的乐伎,欧阳现在带你走,那不成了携伎潜逃了吗?欧阳怕是从此功名难求了,还要为人所不齿。今日你且放他去取官,欧阳是个忠厚人,言而有信,他会派人来接你的,某是他的同年,某可以为他作保……李倩不为所动,齐考叔又说,某还可以为你做媒,回头某帮你向李公求一纸公文,除了你的乐籍,还你一个自由身,李公向来有成人之美,只要某呈文,他多半会同意的。到那时候,有主官之命,有媒妁之言,有郎君之邀,你看可好?李倩这才听了劝,放下了欧阳行周的衣袖,谢过了齐考叔,跟欧阳行周说,说好了,明年上元夜,郎携妾长安看花灯,郎路上要是孤寂,就给妾写封书信吧,写首诗也好……就这样,吾等送走了欧阳行周。后面的事情,孟几道比较明了,那些年他在户部任职,与欧阳行周有交游。不知道他怎么跟你讲的。 ------------ 第三章 才子佳人:唐朝典型爱情故事(三) 三、系匏 流萍与系匏,早晚期相亲。 ——唐,欧阳行周,《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 李义山接过话头说,话说孟公为人正直而周到,吾等僚属的孩子,都管他叫孟伯伯,那时小子年方五岁,常随父亲来往纤道,在青石板上蹦来跳去,有一回被孟伯伯一把揪住脖颈,他对家父说,这娃娃明敏,可以开蒙了。之后,家父便开始教小子诵读经书,孟伯伯还手书了他的《惜分阴》一诗送给小子,其中那句,“刺股情方励,偷光思益深。”一直鞭策着某。至于《咏欧阳行周事》,则是越州府衙每次盛宴歌伎必唱的曲目,也是孟伯伯必讲的故事。 令狐壳士说,这个孟几道,把欧阳行周和李倩好一番消费啊。 令狐纶哈哈笑了,令狐子直和李义山也忍不住笑了。 李义山说,欧阳行周离开太原,回京的路上不忍相思,给李倩寄了一首诗,诗里说,你像是漂流无着的浮萍,某像是系置不用的匏瓜,期待与你早晚可以相见。欧阳行周到京后,与发妻林萍商量,说要派人接李倩回家。林萍气笑了,说住的房子是租的,三个儿子还没有成年,良人帮人写些碑文祭文,某和儿子们奋力捣衣,一家人才勉强生活,良人卖文所得时有时无,幸好娘家二位兄长接济不断,一家人才没有饿肚子,这些李姑娘都知道吗?李姑娘来了长安,想必是不宜再去唱歌跳舞了,良人让她跟妾一起为人浆洗衣物么……欧阳行周无言以对。话说林萍所谓的“娘家二位兄长”正是林藻、林蕴兄弟,欧阳行周二十岁时,与林藻、林蕴兄弟一起上山结庐读书,三人同在闽地得名,人称“欧阳独步,藻蕴横行”。 令狐壳士说,原来欧阳行周还是林藻、林蕴的妹夫,这一节他在太原时却未曾提起。林藻是某的同年,林藻行书,萧疏古淡,独步天下;林蕴谏主,剑磨脖项,毫不退缩,都成名于一时。想必这“娘家二位兄长”也是不允的了。 李义山说,正是,不过事情很快有变化。那年冬天,欧阳行周第四次试于吏部,作了《片言折狱论》,次年春,获授国子监四门助教,开始受职为官。恰逢韩退之从徐州幕府回京,代节度使向圣人贺年。欧阳行周为韩退之怀才不遇抱不平,带着国子监的太学生,跪在皇城外,要求授韩退之为国子监太学博士,圣人著吏部处理,吏部劝欧阳行周说,铨选已结束,韩退之没有应试,不便破例,你们请他今年冬天来考试吧,仕子们推他为文章盟主,这太学博士他肯定是做得的;再说了,你们跪在外面也怪冷的,这里哪个不是家族的宝贝、州县的希望,别把小伙子们冻坏了,行周,你也要注意身体,不年轻了啊……得到了吏部的承诺,欧阳行周才带太学生们退下。欧阳行周为韩退之请愿,一度朝野哗然,仕子震动。不久,欧阳行周又提出接回李倩,林萍和“娘家二位兄长”怕他又闹出什么事,就默许了。欧阳行周连忙派了位河东籍弟子驱车赶回太原,此时已是春末夏初,相较当日的“上元节之约”,已经逾期很久了。弟子见到齐考叔,齐考叔哀叹说,某本盼着行周不要差人来,太原乐伎之约,只当是枕上片时春梦,没想到还是来了,可惜李倩姑娘已经桂殒兰凋…… 令狐纶一愣,脱口而出,死了? 堂上一片沉默,令狐壳士低头饮了一口茶,然后说,是的。除了半途那首诗,欧阳行周回京后,便再无音讯,到了年关,也不见长安有人来,李倩便生病了。上元节河东夜宴,李倩强撑病体,献艺堂前。一位将军酒喝大了,讥讽道,李姑娘不是去长安看花灯了么?要某说呀,这文人啊都不可靠,甭管是甲二还是甲三,姑娘要看花灯,就在这太原看,长安花灯五万盏,太原五千还是有的嘛,反正都看不完,郎君带你去,看完花灯,再去那汾河岸边散个步……李倩恼得当场咳出血来,齐考叔操起酒壶要往那将军脑袋上招呼,众人急忙劝住,让将军退席了。李倩从此病倒,不久便不可救药了。三月三日上巳节,李倩的身体忽然好了些,她起床化了全妆,扎了发髻,然后把发髻剪了下来,装进了金丝木匣,对侍女说,某不行了,如果欧阳的使者能来,把这匣子交给他,发髻是某的信物。她想了想,挣扎着写下一首诗,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缕金箱。李倩绝笔而逝,乐营和齐考叔共同出了一笔钱,把她简葬在汾河岸边一处高地,坟头朝着长安方向。 李义山说,欧阳行周的弟子见了侍女,记录了李倩相思成疾的情状,收取了缕金箱和诗稿,和齐考叔一起去坟前烧了纸,代老师痛哭了一场,然后空车回了长安。欧阳行周因为帮韩退之求官,跪在宫外感染了风寒,迁延未愈,听说弟子太原归来,急忙起床迎接,鞋子都穿倒了,他见到弟子便问,李姑娘到家了么,还是先住到了客舍?弟子不敢言语,良久方才吐露实情,欧阳行周又惊又悔,伤涕涟涟,从此饮食难进,不到旬日,竟然也随李倩一起亡故了。欧阳行周殉情,亲友们十分哀痛,议论不止,韩退之为他写了悼词,行文深切往复,孟公为他与李倩写了诗和序传,孟公的诗传不胫而走,天下人就都知道了四门助教欧阳行周与太原伎李倩的故事。 令狐壳士说,红颜薄命,才子不寿,总是让人叹息。吾等为欧阳行周和李倩默哀片刻吧! 默哀毕。李义山叹道,小子何等有幸,既听到孟公说长安,又听到令狐公说太原,欧阳行周的故事从此便完整了。 令狐子直说,如此说来,今日吾等都有幸了。 令狐壳士说,确是如此。义山今日前来,说到了不少老朋友,其中孟几道、欧阳行周和李倩已经故去了,齐考叔和林藻还健在,想念他们,想念贞元(唐德宗年号,计21年)一代。 ------------ 第三章 才子佳人:唐朝典型爱情故事(四) 四、躬奉板舆 浙水东西,半纪漂泊。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躬奉板舆,以引丹旐。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 ——李商隐,《祭裴氏姐文》(843年) 侍从给主客续了茶。令狐壳士问李义山,后来,你和令尊从浙东去了浙西? 李义山说,正是。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年),孟公奉旨回京,升任户部侍郎,孟幕解散,先父有幸得到孟公的引荐,去了浙西观察使李翛幕下,职衔殿中侍御史,职级为七品。那年冬天,李愬雪夜入蔡州,宪宗一举平淮西。淮西在打仗,浙西要征粮,先父日夜为赋税钱粮奔走,家母和某都见不到他。元和十四年(819年),窦相国出任浙西观察使,先父留任。长庆元年(821年)春,先父积劳成疾,死在了任上……李义山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令狐子直起身按住李义山的肩膀说,没事,都过来了。 李义山重振精神说,失礼了——当时小子年方就傅(十岁),有位姐姐(徐氏姊),已经出嫁,小子是长子,便带着家母和弟弟(李羲叟,字圣仆),跪了窦相国,窦相国十分怜悯吾一家,按五品的常例,给足了当月的俸禄,另赠了一个月月俸,还出钱雇了脚夫,帮忙运送灵柩回乡。 令狐壳士说,窦相国仁慈,确实是破例按五品以上抚恤的,义山讲得很确切。子直、纶,你们也要记住,贞元十二年(796年),德宗有令:应文武朝官有薨卒者,自今以后,其月俸宜皆全给,仍更准本官一月俸钱为赠。所谓“薨卒”,也是有定制的,三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从六品到庶人称死。 令狐子直和令狐纶说,父亲,记住了。 令狐壳士对李义山说,就傅之年,便要扶灵返乡,想必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李义山说,承蒙窦相国关怀,除了通关的过所,还发了一份使帖,恳请沿途各州县通融,所以一路上倒也顺利,没有碰到特别为难的事,只是晚上有些难熬…… 令狐子直问,是要守灵么? 李义山说,是的,沿途客舍担忧客人忌讳,不让停灵到客房,只能放到马厩或柴房,晚上某就在灵柩边上打地铺。头几日不免惊惧,晚上起风的时候,似乎有鬼魂出没,后来想到,就算先父魂魄归来,也一定是来看望母亲、某和弟弟的,便不再害怕了,马厩和柴房也变得热闹起来,某听到老马的喷嚏,饿猪的肠鸣,还有蛇鼠追逐的声音……灵柩里的先父是最安静的,从来不曾进入小子的梦乡,他无声地躺平,却让小子逐渐确信,他真的死了,变成了护佑小子的神祇,在他的庇护下,无论夜晚多么漫长,也有破晓的时候,无论归途多么遥远,终有抵达的一天。 令狐壳士问,你们母子走了多久? 李义山说,七七四十九日。吾等走的是水路,沿着漕河(隋唐大运河)逆流而上,白天扶棺乘船,晚上靠岸投店。吾等从润州(江苏镇江)出发,先横渡长江到扬州,进入山阳渎(淮扬运河),然后北行至楚州(江苏淮安),又西行入淮河,最后经洪泽湖,西北入汴河(通济渠)。入汴河前,船只频频遇险,阻塞不前,但最后都平安渡过了。入汴河后,河水宽阔平静,河堤都是大道,马上的人和船上的人招手欢呼,母亲也不再晕船了。两岸的榆柳渐浓,不久之后就到了汴州(河南开封),看着高耸的城墙,母亲说,义山,娘饿了,上了岸,给娘来碗水盆羊肉。船只进城靠岸,客商卸茶课税,吾等来到桥市一侧的面摊上,每个人都来了一大碗水盆羊肉。母亲看着吾等喝光最后一口汤,说道,孩子们,吾等一定要活下去。 令狐壳士说,你有一个好母亲。 李义山说,是的,家母身体羸弱,但是心志坚贞。吃完水盆羊肉,吾等离开汴州,上溯到了汴河的起点——郑州荥阳板渚渡口,吾等抬棺上岸。某第一次踏上故土,举着丹旐(招魂幡),走在拉着灵柩的板舆(板车)一侧,叔叔李处士哭喊着从远处奔来,吾等船行了一千五百里,历时四十九天,见到了族人,才算是回到家。 令狐壳士说,十岁少年,千里扶灵,义山当得起一个孝字。 令狐子直和令狐纶也拱手称誉,李义山回了礼。 令狐壳士说,听义山讲为父亲扶灵的事,让某想到为宪宗扶灵的事,那是在元和十五年(820年)春夏…… ------------ 第三章 才子佳人:唐朝典型爱情故事(五) 五、山陵使 武皇(宪宗)精魄久仙升,帐殿凄凉烟雾凝。 俱是苍生留不得,鼎湖(黄帝升仙地)何异魏西陵(曹操墓)。 ——李商隐,《过景陵》(846年左右) 令狐壳士喝了口茶,接着说,那是某当右相的第二年,朝廷刚刚收复了河北三镇,天下自安史之乱之后,再度归于一统,时人称之为“元和中兴”。当年正月二十七日,宪宗服食丹药后暴崩,穆宗即位。因为拥立他人,某的同年、同事兼伯乐皇甫镈被罢相。不久之后,某兼任山陵使,负责营建宪宗的陵寝——景陵,并且撰写哀册文。景陵定址在渭南金帜山,距大明宫二百二十里,陵制以山为陵、凿山为葬。为了工程不失期,某住到了山下的农家里,每日先是双脚丈量四方的神道(墓道),然后爬上山脊、下到晦暗的地宫里监工,最后坐镇于在建寝殿的天井正中,听取来自各路的报告,一直到夕阳西下。见某如此,山陵使判官元微之(元稹,字微之)、副使柳宽(柳公绰,字宽,柳公权之兄)也都从长安搬了过来,做了邻居,工部和礼部的官员也住进了村子里,荒凉的金帜山变得热闹了起来。长安的仕子不时拉来一筐筐胡饼,慰问修陵的匠人,一同送来的,还有他们的文章。入夜之后春寒,农夫点起篝火取暖,煮上阳羡的新茶,仕子们大声吟咏现作的诗,惹起远近的狗吠。旷野里充满了快乐的气氛,消除了某每日督工的疲乏…… 李义山说,新君即位,人事更迭,令狐公躬亲于金帜山,也是暂离了朝堂争斗。 李义山此言一出,令狐子直和令狐纶均稍感讶异,父亲讲得十分热烈,李义山却听得异常冷静。令狐壳士笑了笑说,义山不只是有见闻,也有见识啊。当时皇甫镈被罢相,群臣认为某大势已去,合谋要把某赶出朝堂,幸好穆宗拜萧思谦为相,萧公也是某的同年,那些幽蛰蠢动才暂停了。穆宗即位,有赦有赏,某加了一阶,子初以荫入仕…… 令狐子直对义山说,子初是某与纶的兄长,现为国子监国子博士。李义山点头致意。 令狐壳士接着说,刚才义山说得对,某在金帜山,确是躲了清净,但也做了事情。景陵修得很快,到四月底,山中的地宫、山脚的寝殿和四方的墓道,全部落成了,墓道两侧的华表、翼马、鸵鸟、仗马、文武石人、石狮也都陈列好了。某回长安复命,此时已经暑热难耐了,穆宗体恤,赐了某金石凌和红雪,金石凌主治金石热发,是洗心之物,红雪解诸石草热,是苦口之滋,元微之代某起草了谢表…… 李义山问,令狐公回朝,可是奏问宪宗棺柩何时迁座? 令狐壳士说,正是。宪宗永驻景陵之期,穆宗定为五月十五日。龙輴(圣人棺车)提前三日向金帜山进发,穆宗为前导,某和副使行于龙輴前后,六宫、百官随行。第二日傍晚,刚到客舍,就在龙輴行次之时,忽然凉风四起,尔后狂风大作,又滚过几声闷雷,瞬间便下起暴雨了。六宫、百官、侍卫连忙到客舍避雨。天子驾六,那龙輴由六匹骏马驱驰,风雨来得太急,马轭还没有卸除,御者也跑到一边暂避。某原本走在龙輴之后,车马前不见首,后不见尾,转瞬间人马四散躲避,只有龙輴和六骏弃于风雨道中,六骏被雨淋得难受,开始躁动不安,几欲扬蹄先走。某心里大叫一声“不好”。连忙跑到御者位,死死地收紧缰绳,攀附在龙輴上一动不动,口中大声地喊着“吁”,那六骏渐渐地不再骚动,某与六骏一起栉风沐雨,偶尔有一匹马打一个响鼻,雨渐渐地小了,六骏全然安静了下来。御者和(元)微之赶了上来,把某替了下来。说起来,当时六宫、百官之中见到六骏受惊的人不少,但是冒雨攀附灵驾的只有某一人。 李义山说,令狐公无论是面对白刃,还是面对风雨,胸中永怀一个忠字,无畏而行,所遇之事便都化险为夷了。 令狐壳士听罢哈哈大笑,知我者,义山也。 不知不觉,已到午饭时刻。侍从给每人端上一碗冷淘(冷面)、一张古楼子(羊肉馅胡饼)和一碗羹汤。众人边吃边谈,令狐壳士询问了李义山如今的家境。 用餐毕。令狐壳士说,某有三子,子初已入仕,在长安;子直今年二十八岁,随侍读书;纶要小一些。义山既为孟几道僚属之后、玉阳山公主从事、白乐天之友,不妨与某诸子交游,一起读书应试,早日博一个雁塔题名,不知意下如何? 李义山长揖说,谢令狐公,愿意时时向诸位公子请教。 令狐壳士连声称好。令狐子直说,义山弟,兄长子初、某和纶,在家族中排行第七、第八、第九,以后吾等以兄弟相叙,如何? 李义山说,愚弟自幼艰难,常常想着,要是有位兄长就好了,没想到,今天一下子多了三位兄长,甚是欢喜啊,愚弟先见过子直兄和纶兄。 令狐子直、令狐纶回礼,都很开心。又谈了片刻,李义山说,恩公公务繁忙,今日便不再叨扰。恩公知遇之恩,小子这就回家禀与家母,让她开心一下,尔后再来拜会恩公和诸位兄长。 令狐壳士说,甚好。子直、纶,你们送一下。 令狐子直、令狐纶送李义山出东都留守府衙。令狐子直赠钱甚厚,李义山不收。令狐子直说,赞助学子,也是留守之责,东都府库充裕,义山弟,你且收下。 令狐纶说,这也是兄长们孝敬令慈的,你就收下吧。 李义山只得收下,谢过了令狐子直、令狐纶。 走到府外,令狐子直拉着李义山的手说,家父年事已高,经常怀念贞元、元和年间人事,没想到义山弟博学多闻,典故谙熟,能与家父欢谈。——义山弟,你要早些归来,留守府衙的门为君开启。 李义山说,弟弟谨遵兄命。 三人依依别过。 ------------ 第四章 争解元:如何取得一个科举名额(一) 某爰(于)在童蒙,最承教诱……更思平昔之时,兼预(与)生徒之列。泽底名家,翻同单系。山东旧族,不及寒门。 ——李商隐,《祭处士十二房叔父文》(843年) 一、去留 (处士叔)复归荥上,讲道如初。享年四十有三,以大和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弃代(弃世)。以其年十月卜葬于荥阳坛山原…… ——李商隐,《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843年) 李义山离开东都留守府衙,回到洛阳借宿之处——堂兄李让山家,取了箱笼,便要回郑州荥阳老家。李让山说,义山弟,为何如此着急?明日再走不迟——你的新诗还没有抄给兄长,不日就是五月五日端午佳节,兄长要参加洛阳文会,你都不知道有多少高寰仕女会来…… 李义山说,记得的,拿笔来。李让山连忙取笔、展纸、磨墨,李义山一手挎着箱笼,一手挥毫写下: 《华清宫》 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 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 李义山写完,交给李让山。李让山吹着墨迹说,妙啊,妙啊,写到仕女们心坎上了。李义山已经绝尘而去。 洛阳距荥阳二百里,李义山一路上连走带跑,两天后的日落时分,他行色匆匆地赶到了家。 处士叔的两位孤子——李瑊和李顼,蹲在门口抓石子,李义山喊道,快来吃古楼子啰!然后一手夹起一个儿童,提进屋里。 李瑊和李顼齐齐喊道,义山兄长,放某下来。 李义山未告而归,母亲和弟弟李圣仆(李羲叟,字圣仆)大喜过望。圣仆小义山一岁,义山登上玉阳山学习仙道,圣仆留守荥阳家中侍母尽孝。 李义山解开箱笼一角,给了李瑊和李顼一人一张古楼子,两个儿童接过风卷残云起来,圣仆也正是能饭的年纪,看着没忍住,喉头大动,差点被口水呛到。李义山忙说,还有呢。 他拿出剩下两张饼,一张给了圣仆,一张递给母亲。母亲推说,阿娘刚饮了菊花茶,不饿。李义山说,母亲吃点,儿有好多话要跟母亲说呢!母亲接过,撕了小半张,其余递回李义山。圣仆倒了茶,李义山一饮而尽。 母亲忙问,义山,你来信说,拜见了白公,白公夸你诗文好,白公是怎么说的,还有白公长什么样子,你有没有见到樊素和小蛮,她们是不是国色天香……你都跟阿娘讲讲! 李义山向母亲详禀了如何代玉阳山去洛阳履道坊催债,如何吟诗诵文获白乐天赞赏,得以与白乐天称友,又如何拜会宪宗朝右相令狐楚,如何受邀与令狐诸公子同游,得以与令狐诸公子称兄,最后如何收取赠金…… 西窗烛剪欲尽之时,李义山摊开箱笼说,儿子帮玉阳山记账放利,虽有些薪水,行脚吃饭已用光了,这一大笔钱,都是令狐父子所赠。 黄铜开元通宝一串串挤在一起,烛光在上面来回跑动,母亲和圣仆又惊又喜,全家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讲一句话。蜡烛燃尽了,两个儿童抱着李义山的腿睡着了,老大在梦中咂巴了一下嘴,说道,真香。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带着义山、圣仆去荥阳坛山之下的原野上给父亲上坟,李瑊和李顼也吵着跟来了,两个儿童拿着铲子和竹签,要在坟地里抓蜈蚣。 摆好祭品,点着纸钱,磕了长头。母亲在坟前坐下,说道,义山、圣仆,阿娘昨夜想了半宿,义山带回来的这笔钱,该怎么用?鸡鸣的时候,阿娘突然想到,若是你们父亲还在,他会怎么做。阿娘心里豁然开朗,终于睡下了。义山,你是兄长,你且说说,父亲会如何用? 李义山说,父亲定是要先行安葬处士叔。儿子早就这么想了,只是怕委屈母亲和弟弟。 母亲说,义山,你上了玉阳山,抄书贩舂(买进谷物舂成米后贩卖)的生计,圣仆还在做,依旧能赚得一些钱,家中虽然贫苦,但还不至于饿肚子。 圣仆说,是呀,弟弟每日舂得的白米,可不比兄长以前少呢! 母亲说,你们的处士叔是今年三月二十六日走的,尸骨暂厝在祠堂里。娘这就做主了,用令狐公赠的钱,为处士叔起一座砖坟、办一场葬礼。 圣仆说,具体的事情,弟弟帮着母亲来办,兄长可专心陪令狐诸公子读书,迁葬的日子定好了,弟弟托人带信来。 李义山说,家事都拜托弟弟了。 突然,李瑊和李顼大喊道,义山兄,好肥的一条蜈蚣,吾等按住它的头了…… 李义山连忙上前,拿竹签将蜈蚣从尾到首穿了膛,交给了两个儿童。 李瑊说,够十条了!走,回去,找药房的伙计大哥换一张胡饼来吃。 李义山也叫喊了起来,什么,十条才换一张?某小时候,五条就能换一张。 回家路上,李瑊高举着蜈蚣竹签走在最前面,李顼腿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身后,李义山走在中间,然后是瘦弱的母亲,圣仆提着空篮子走在最后面。 走着走着,太阳不觉升高了许多,这支行进在原野上的小队,立刻耀眼夺目起来,就像八年前的那一日,少年李义山第一次踏上故土,他举着招魂幡,走在拉灵柩的板车一侧,叔叔李处士哭喊着从远处奔来,李义山一家船行了一千五百里,历时四十九天,见到了族人,才算是回到家。 李处士跪倒在李义山父亲灵车前,大声痛哭,兄长,你怎么就亡故了,弟弟以后遇事,该向谁请教?吾辈衰门弱族,谁又能倚靠?兄长啊,兄长…… 义山母亲相对而跪说,叔叔请起。李郎公事操劳过度,死在了任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李郎为州郡分忧而殁,还请叔叔不要哀伤。——义山、圣仆,来,跪下,拜见处士叔。 李义山和弟弟圣仆连忙跪下磕头。 李处士拭去眼泪,起身扶起义山、圣仆说,两位小侄,快快起来,一路上吃苦受累了。 义山母亲说,木落归本,鲫长溯源。吾等一支长年漂泊在外,如今回来,孤儿寡母,两眼漆黑,宗族里的事情,还望郊社令祖父(李处士之父)和处士叔为孩子们做主。 李处士说,嫂子请放心,收到告丧的书信,父亲和弟弟已经有所绸缪了。 ------------ 第四章 争解元:如何取得一个科举名额(二) 二、郊社令 曾祖讳某,皇美原令。祖讳某,皇安阳县尉。父讳某,皇郊社令。处士讳某字某,郊社令第二子也。年十八,能通《五经》,始就乡里赋。会郊社违恙,出大学,还荥山…… ——李商隐,《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843年) 李处士的几位少壮弟子也赶到了,二话不说,帮手推起灵车,向祖屋快速行进。 义山母亲在后面追着说,别把李郎颠着了。 处士叔已经将义山祖屋修葺清理了,空荡荡的堂屋里横放着两条凳子。弟子们把灵柩搁放到凳子上,便算是停了灵。 祖屋是义山曾祖母和祖父迁居于此后兴建的。李义山手执招魂幡走进庭院,只见墙边布满了草木的残桩,上面留着刀削斧劈的痕迹。想是祖屋多年无人居住,庭中长满了荆棘,根系深入墙基,无法拔除,只能齐根截断了。堂屋两侧各有厢房,处士叔的夫人郑氏送来吃食和物品,李义山一家人便安顿下来了。 次日,义山母亲携义山、圣仆,随处士叔看望卧病在床的郊社令,母子三人纳头便拜。李义山大声说,侄孙义山拜见郊社令祖父。李圣仆也大声说,侄孙圣仆拜见郊社令祖父。 郊社令半身不遂,已经十余年了,他挣了挣身子,有气无力地说,侄媳、孩子们,快起来,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义山、圣仆,你们上前来,让祖父看看。 李义山和弟弟起身趋前,郊社令问,你们可知郊社令是何职务? 李义山朗声答道,回祖父,父亲教过,郊社令是大唐长安和洛阳的郊社署长官,隶属太常寺,执掌五郊、社稷、明堂之位,祠祀、祈祷之礼。立春日,迎春于东郊,祭青帝句芒;立夏日,迎夏于南郊,祭赤帝祝融;立秋前一十八日,迎黄灵于中兆,祭黄帝后土;立秋日,迎秋于西郊,祭白帝蓐收;立冬日,迎冬于北郊,祭黑帝玄冥。在王宫的右边,修筑社稷坛,祭祀土神和谷神;在王宫正中,有天子明堂,须掌管明堂的位次;在王宫的左边,修建天子宗庙,主持皇族的祠祀和祈祷。郊社令于两京各置一员,官阶……官阶……义山说不上来,他记得不太确切了。 圣仆说,官阶从七品下。 郊社令听完,惊坐欲起,他叫道,扶某起来,某要好好看看两位侄孙。 处士叔扶起郊社令,竖放木枕,支到他腋下,义山和圣仆忙上前搀扶,郊社令方才坐住。 郊社令捧住两位侄孙的手,看了又看,欢喜地说,义山、圣仆两个孩子,生在河南,底子坚忍质朴,长在江南,胸中天然锦绣,荥阳李氏又要出大才了。——孩子们,某与你们祖父邢州(录事参军)是亲兄弟,共一个父亲,也就是你们曾祖。曾祖名讳李叔恒,是位天才少年,十九岁就中了进士,当时与刘随州齐名,授安阳县尉,安史之乱时,安阳是交战之地,曾祖不幸死于战乱,还不到而立之年。曾祖母带着你们祖父、某,还有李则三兄弟,逃难到此,那时候某跟你们差不多大。当时,真的是书上讲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某三兄弟,日耕夜读,渐渐通明经术,应了明经试,都得了官。吾等一家空手而来,就靠着这三头六臂,不光自己活了下来,也有机会为大唐,为百姓做一点小小的事情了…… 说到做事,郊社令忽然有些自伤,他说,当然,很多时候,并不是想做事,就有得做的,有时候人不在其位,就像某卧病在床;有时候会碰到困难,事情办不下去;有时候会伤到别人的利益,尤其是小人和坏人的…… 李义山问道,郊社令祖父是伤到了小人和坏人,才辞官回家的么? 李义山母亲忙说,义山年幼,言语无状,叔父莫怪。 郊社令说,童言无忌,不妨事。其实义山说得没错,某这侄孙头脑清醒。说完,他硬挺挺地坐了起来,气力也似乎全然恢复了,声音也大了许多,他说,屈指算来,那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顺宗永贞元年(805年),翰林学士王叔文、上柱国王伾叔侄,联手刘梦得、柳子厚等八位朝臣,大举改革朝政,时称“永贞革新”。某是郊社令,官职低微,对于新政说不上什么话,但是某主管天子明堂,能见到各路朝臣,有来得早的,有走得晚的,某抓住时机就与他们交谈,竭力尽能鼓吹新政,有人说“新政不出天子堂”,某就不信邪,某要把新政的声音传出去,某也收到了很多消息,不久之后,某就成了天子堂里的长目飞耳,很多人都找某打听朝中情形,有一位来得最是频繁,你们猜猜他是谁? 李处士接话说,莫不是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白乐天? 郊社令白了儿子一眼说,是让俩侄孙猜。——最常来的就是秘书省校书郎白乐天,他十分响应新政,革新派韦执宜入相不到十日,他便写了《为人上宰相书》,建议宰相要像投石入水那样,听取位卑者的意见。可惜顺宗沉疴难起,在宦官的逼迫下禅位了,新政仅仅施行了一百四十余日,成为国之憾事。宪宗即位,王叔文、王伾当即被驱赶,不久后分别被杀和病逝,刘梦得、柳子厚、韦执宜等八位均被贬为边远下州司马。某也受到波及,姓名在宦官的单子上。当时德宗尚未下葬,身为郊社令,某还要参与布置葬礼,所以宦官暂时没有动手。当年十月十四日,德宗下葬崇陵,某辛苦过度,当晚中风了,不能直立行走,便上书太常寺辞了官,处士叔也罢了太学,雇了车马,星夜回了荥阳。福祸相倚,某生了病,但也避了祸,只是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李处士说,父亲,快别这么说,能够把父亲的身体照顾好,再把闾巷里的儿童教育好,一家人恬淡平安,一条街琅琅书声,儿子平生的志愿就已经满足了。嵇叔夜(嵇康,字叔夜)曾说,“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儿子跟嵇叔夜想到一起了。 郊社令说,且住,就你会背书,还不如俩侄孙懂事。——话说回来,某和处士叔虽然回到闾巷养身治学,但是宪宗即位后,效法太宗之创业,玄宗之致理,整顿科举,整理财政,重用力主削藩的宰相,在任一十五年,先后削平西川、镇海、河北、淮西等地叛乱,天下自安史之乱后,再度归于一统,时人称之为“元和中兴”。孟浩然有诗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元和中兴,宪宗不需要吾辈帮忙,吾辈也没帮上什么忙。去年,宪宗驾崩,遂王即位,就是当今圣人(穆宗),永贞革新一节终于要翻篇了,只可惜,某这病情越发沉重了,处士叔得闲倒是应当出去走一走,见见人。 处士叔说,父亲说得是。只是眼下兄长停灵在堂,如何安排?还请父亲训示。 郊社令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人已经死了,就要向前看。死去的要入土为安,从简;活着的要入籍占数,从快;孩子们书要读起来,从严。这三件事,你要当成自己的事,全力去办。 处士叔说,都照父亲说的办。李义山母亲流下了眼泪。 郊社令对李义山母亲说,侄媳,某有风阳上扰之疾,忌喜怒哀惧,就不去瞻视遗容了,请你节哀。 李义山母亲擦干眼泪说,叔父安排甚妥,侄媳和孩子们都安心了,侄媳会效法曾祖母卢氏,把义山和圣仆教育好。叔父好好将养身体,吾等就不再叨扰了。 李义山母子三人离开郊社令的房间。出门时,李义山回头说,改日再来向郊社令祖父请教天子明堂是何等模样。 郊社令说,好侄孙,有志向。 李处士早出晚归,为安葬兄长不遗余力,他寻来修坟的工匠,亲率几位弟子挖坑担土。李义山嫁给徐氏的姐姐和姐夫,一齐奔丧回到荥阳,李义山母子三人稍感宽慰。恰逢吉日,李处士作了祭文,僧人念诵到子夜时分。李处士移开棺盖,露出兄长遗容,然后举起灯烛大声说,诸位亲友,请看最后一眼吧!众人围着棺木绕行了一圈,李义山伸头朝棺内仔细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容已经不再熟悉了,像是一个陌生人。众人瞻视完毕,李处士合上了棺盖,工匠和弟子们上前,一阵梆梆响,棺钉就都打上了。李处士谢别了工匠、宾客、僧侣和弟子,然后回屋了。母亲说,明日一早,还要送你们父亲去坛山,孩子们都歇息吧。说完和徐氏姐回房睡下,徐氏姐夫与圣仆也回房了,堂屋和院落里只剩下李义山一人。他拿起僧人遗落的祭文,在灵柩前跪了下来,把祭文放进炭盆里,烧给父亲,火光熄灭之后,他又把祭文一字不落地轻声念给父亲听。 祷念完祭文,李义山说,父亲,你给了儿生命,也赋了儿姓名——李商隐,字义山,今夜,是你盖棺之时,也是儿开眼之始。从今往后,儿一定拼却性命,为读书,为任事,定然不负家世,不枉姓名,“商山四皓”一出,主公羽翼便成。李义山悄然发完誓,心无挂碍,跪着入睡了。 次日,李义山之父李嗣葬于荥阳坛山的原野上,义山母亲也用掉了最后的积蓄和亲友的奠仪,母子三人如同逃亡流浪之家,人生如此之穷困,这是李义山前所未见的。 李处士找到里正,免除了里正子弟的束脩(学费)。里正帮李义山一家三口占了数,入了籍,划拨了几亩荒地。义山母亲拿到地契当日,便带着义山、圣仆二人下地耕作,一家人终不至于成为饿殍了。一旦放下锄头,义山、圣仆便跑去听李处士讲经,并服侍郊社令,为他擦拭身体,浆洗衣物。 ------------ 第四章 争解元:如何取得一个科举名额(三) 三、王孙 公先真帝子,我系本王孙。 ——李商隐,《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837年) 在少年义山和圣仆的悉心照料下,郊社令的病体略有好转,李处士也终于得了闲,郊社令一再催促他出去走一走,见见人。父命难违,次年(822年)夏,李处士给弟子们分别安排了功课,放了塾假,收拾好文章和箱笼,选了个宜出行的日子,便出发了。义山和圣仆送他到板渚渡口。 李义山说,处士叔此次去扬州,如果能觅得官职,可即时就任,家中的事不必顾虑,义山和圣仆会把祖父侍奉好的。 李处士说,有劳义山和圣仆了。叔叔此去,不为官职,只为风物。某会穿上白衣宽袖,戴上扬州毡帽,把扬州二十四桥一一走过,饿了,吃一份扬州荷包饭,渴了,喝一杯李太白饮过的玉瓶酒,入夜了,看舟楫摇破水中明月,天亮了,看繁灯熄灭于烟起之处。某要留连扬州的铜镜店肆,购一面江心镜端正衣冠,某要寻访江边的造船大厂,察看榫接钉合技术,某要攀爬九层高的栖灵塔,为你们的郊社令祖父祈福,最后某要去拜会你们的崔表叔(崔戎,字可大),让他指正一下某的古文。入秋的时候,某就会回到荥阳,检视你们的学业…… 有客船靠岸,李处士与义山、圣仆揖别登船,义山和圣仆沿着黄河跟着船跑,不久之后,两个少年的身影越来越小,与烟村混在一起,李处士不能辨认了。 时来风送,李处士直抵扬州。扬州是大唐除长安、洛阳外的最繁荣富庶之城。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唐,王建,《夜看扬州市》) 李处士宽袖毡帽,过浊河桥、茶园桥、大明桥、九曲桥、帅衙南门的下马桥、作坊桥、洗马桥、次南桥、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泗桥、太平桥、利国桥、万岁桥、青园桥、驿桥、参佐桥、山光桥等二十三桥,以及诸多不通船之桥,不作分别,视为一桥,合计二十四桥。他干荷包饭,饮玉瓶酒,触水中破月,嗅柳边飞烟。他买到了摄人心魄的江心镜,临摹了大船龙骨的榫接与钉合,在栖灵塔上登攀览四荒,心逐去帆扬(唐,李白,《秋日登扬州西灵塔》),但是他却没有见到表兄崔可大。 崔可大前同僚告诉李处士,崔可大原在这扬州长史府中担任要职,大约三年前,前府主奉诏回京,扬州幕罢,崔可大便赋了闲,不久后,裴相国(裴度)外任河东节度使,请他作了参谋,如今人在太原。 李处士苦笑,某久处乡间,真是鱼沉雁杳,消息不通啊。 前同僚也笑了,安慰他说,裴公一代贤相,曾经辅佐宪宗,博得元和中兴,崔可大能为裴公从事,仕路可期,你北上太原寻他便是。此外,如今扬州长史是李相国(李夷简),也曾为宪宗朝左相,是高祖的五世孙,与处士同是王孙…… 李处士一下子红了脸,掩面说道,折杀某也。高祖为兴圣皇帝(十六国之西凉开国君主李暠)次子之后,某祖上为兴圣皇帝第六子之后,分派已远,族谱无证,已经不在唐宗属籍了,万万不敢攀附李相国。 前同僚说,王孙之说,倒也属实,处士确实与圣人同族,所以李相国有交代,要某带你好好赏鉴扬州风土,处士不妨在扬州再盘桓几日。 李处士说,谢过李相国和兄台。 前同僚问,李处士都去过扬州什么地方? 李处士说,二十四桥、镜肆、船厂和栖灵塔。 前同僚哈哈大笑,说,好吧! 前同僚带李处士去扬州修脚店,老师傅快刀剔除了他层累了三十六年的脚皮,李处士离店时感到双腿若有若无。前同僚又带李处士去了卷上珠帘的街道,与日本少女一起叹赏了白乐天的《赋得古原草送别》,李处士作别时感觉身轻如燕。越明日,又与波斯少女一起歌唱了王摩诘(王维,字摩诘)的《使至塞上》,李处士作别时感觉身体有些草木枯槁,便生了羁旅之思。 离开扬州当日,扬州长史李相国请李处士饮茶,他拉了一些家常,又说了一些遗贤在野、宰相之过的客气话,最后送了他扬州特产——一饼蜀冈茶。 李处士谢别李相国及僚属,乘船北上,拟去太原。船到泗口(江苏淮安)时,风正一帆悬,客舟行得正好,却有兵船斜出,强令靠岸。舟子说,客人莫惊,新任武宁军节度使在此设关课税。 众船客不解地说,这里是泗水入淮之口,不是扬州,也不是京洛,怎么会在此设关,这不是强盗行径吗?船上的几位客商却不言语,彼此看着,面如土色。 客舟靠了岸,税吏和带刀的军士登船,税吏查看货仓,清点货物。有客商没有现钱付税,税吏便让军士按比例取了实物。课了商贾的税,还不算完,军士让众船客摊开箱笼,检查有无夹带。众船客不满,税吏大声说,肃静。军士吼道,都闭嘴。并作拔刀状。船客们安静下来,纷纷慷慨解囊,税吏一一翻看。 到李处士时,税吏看到了蜀冈茶,说道,一等茶,课税,十取其一又半。 李处士说,此茶是扬州长史所赠,某要留着自饮的,不是拿去贩卖的。 税吏问,可有书证? 李处士无奈,按市价百中取其十五付了税金,本来就不富裕的盘缠雪上加霜。军士还不放过,把他的箱笼一顿乱抖,几卷文章掉到地上。税吏拾了起来,翻阅了半晌,问道,自己写的? 李处士说,是的……这文章也要课税? 税吏却不答话,收了文章,对军士说,请他上岸。军士们趋前,逼迫李处士上了岸,指定于岸边驿亭枯坐。 ------------ 第四章 争解元:如何取得一个科举名额(四) 四、深州之围 中书舍人白居易上言,以为:自幽、镇逆命,朝廷征诸道兵,计十七八万,四面攻围,已逾半年,王师无功,贼势犹盛。弓高既陷,粮道不通,下博、深州,饥穷日急。盖(大概)由节将太众,其心不齐,莫肯率先,递相(相互)顾望…… ——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唐纪-长庆二年(822年)》 李处士枯坐甚久,无水无粮,也无人理会,正惆怅时,只见军士们又推来一位青年儒生。 李处士忙上前打问,这位贤弟,可知军士为何留置吾等? 儒生又恼又气地说,某倒是有所听闻,只是没想到自己当面遇上。 李处士说,请君指教。 儒生说,新任武宁节度使兼徐州刺史王智兴,幕府开张,广邀江淮名士赴宴,可惜应者寥寥,这位王老将军不肯丢了面子,便派军士强请,还命税吏在关口截人。某本要去幽州(北京)探望表妹,这都没有行出泗水,就和兄台坐而论道了。要是被抓去徐州吃饭,再耽搁些时日,只怕表妹已经嫁人了。 儒生几句话从徐州开幕说到表妹嫁人,李处士消化了一下,开导说,贤弟不必心忧,去幽州也要经徐州,并不绕路,等到了徐州,先给表妹去信一封,说明情由,姑娘会等的。 儒生一听,说道,兄台的话,有道理啊!他平静了下来,拱手道,某乃泗州(泗县)贡生,人称“小泗县”,兄台人情通达,不知兄台贵姓,家在何方?还请同游。 李处士笑道,荥阳李生,某与君也必须同游了。 日暮时分,税吏交接,一位眉角有创伤的少年军士上前来,带李处士和小泗县登上一艘快船,文章也由少年军士保管,三人连夜向徐州进发。 夜深船快,李处士与小泗县、少年军士秉烛闲叙。小泗县说,元和十五年(820年),也就是前年,刚刚收复了河北三镇,天下自安史之乱后,再度归于一统,宪宗就崩了,当今圣人即位,河北三镇又心生不轨。去年七月底,三镇之一的成德先出事了,其衙内兵马使,一个回鹘人,杀了节度使,自称节度留后,逼迫监军上表请授节钺。圣人大怒,下令相近各镇出兵,武宁节度使崔群派将军王智兴前去征讨,王智兴挑选了徐州三千精兵,北渡黄河。当时叛军围困河北深州,打击救援官军。官军屡战屡败,元和名将李光颜也只能坚壁自守,王智兴也没有与叛军接战。受困深州军士得不到援助,只能自行砍柴取暖,每日口粮只有一勺陈米…… 李处士说,不饿死罢了。 少年军士也点点头。 小泗县说,是的,朝廷不得已,今年二月二日,赦免了叛军首领,任命他为成德节度使,各路官军各回本州,当时一并叛乱的还有幽州、魏博,朝廷再次失去河北三镇。 李处士问,这王智兴回到徐州,便拥兵驱赶了武宁节度使崔群? 少年军士一听不乐意了,说道,这只是终了,你也不问问,王老将军为什么就反了他。 小泗县说,这位小将,你来说说。 少年军士说,小泗县兄台刚才提到“徐州三千精兵”,某就是其中的一员。吾等到达深州的时候,已经入了冬,早上到池塘打水,要敲碎一层薄冰。王老将军最会打的仗,就是攻打围城的叛军,叛军围合攻城,行伍就会分散,王老将军的战法是上阵父子兵,长子和二公子当先锋,各领一支骑兵,猛冲猛打,互相呼应,誓死不退,王老将军亲自率领步兵,跟随推进,步步为营。王老将军多次平叛,这个战法所向无敌。王老将军扎营后请求出战,迟迟没有回应,最后接到命令,却是砍柴打草。原来叛军毁坏了路桥,劫掠了朝廷粮车,各路官兵一十七万人,人缺衣食,马无草料,只能轮流出去打野,近处村庄都被友军收割干净,吾等只能去远处,有一次碰上了叛军,彼此乱射了一通,某眉上的伤,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少年军士说到这里,指了指右眉上的那道疤。 李处士问,当时很痛吧? 少年军士说,强忍下来了,发热了两日,很是凶险,到底无碍。受了伤,军中奖励了一件冬衣,冬天就没有挨冻,过了年,又出了正月,仗忽然不用打了,吾等归心似箭,急着往回跑,一天傍晚,进入徐州地界,王老将军四公子已经等待多时了。四公子说,父亲,大事不好,节度使崔群顾虑军士凯旋,难以节制,已经上表朝廷,请求将父亲改任,奏表应该已经抵达长安了。消息当即传遍军中,吾等都被震动了,马也受到了惊吓,军士们躁动起来,二公子王宰怒吼道,三千徐州子弟,在前线受冻挨饿,得到什么,拼回一个三军夺帅吗?崔群这个老腐儒,在后方酒池肉林,还嫌不足,偏要猜忌前方浴血将士……王老将军打断他,老二,不得多言,传令将士,就地扎营,休整一晚。扎完营,王老将军和三位公子叫各旅帅到帐中议事,议了很久,又点了一些老军士进帐,帐里的声音立刻嘈杂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老军士们出来了,又过了很久,旅帅们也出来了,只有王老将军和三位公子仍在帐中,直到三更时分,帐中还不断有人声,后来声音渐希,三位公子都出来了,又召旅帅们进帐,最后传出指令,四更造饭,五更起行,丢弃一切辎重,包括铁锅和被服,只带兵器和干粮,一日一夜,赶到徐州城下集结,先到的一百人,赏五贯钱,最后一百人,罚十军棍。有军士饭没吃完,碗一砸,就先跑为敬了,步军都疯了一样跑向徐州城,骑兵则一路驱赶掉队的军士,一时间,徐州兵就像是暴风雷雨,穿过旷野…… 有船客像是被暴风雷雨从梦中惊醒,不满地叫道,还叙着呢,让不让人睡觉了,讲话不要气力的吗,哈呀呀…… 少年军士与小泗县相视一笑。确实夜色已深,李处士灭了灯烛,众人各拥箱笼,就地睡下。无名寺庙里的夜半钟声,远远传来客船,只有李处士一个人隐约听到了。 一觉醒来,少年军士后悔昨夜多言,不再与李处士和小泗县说话。 船到宿迁,驶离运河,西北入黄河,直达徐州。少年军士带二人到徐州府衙对面的客舍住下,二人怒睡了一日一夜。次日晨,军士安排二人先用早饭,然后沐浴更衣,最后指引二人直入府衙。 只听管门壮汉粗暴唱喏道,长安郊社令公子李处士到!泗州乡贡进士小泗县到!两位先生,内庭第一席入座。 李处士心里道了一声,太浮夸了。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埋头向内庭走去。路过外庭,只见场上摆了十余席,几乎满座了,座中有文士,更多一些武夫。内庭只设了三席,第一席居中,入席的人不多,二人拣了末位先行坐下。陆续入席了一些地方上的文士,风光很是清静。 ------------ 第四章 争解元:如何取得一个科举名额(五) 五、张公子 臣(王)维稽首言:……顷又没于逆贼(安禄山),不能杀身,负国偷生,以至今日。陛下矜其愚弱,托病被囚,不赐疵瑕,屡迁省阁…… ——唐,王维,《责躬荐弟表》 外庭忽然喧哗起来,有个声音叫道,张公子,今日好妖娆啊!紧接着传来一阵哄笑。 便听得似乎是那张公子吟诵道,杨柳千寻色,桃花一苑芳……起开,怎么还上手呢,不跳给你们看了,上内庭吃席了……外面的嬉闹声更大了,笑声、掌声、拍桌声和敲碗声响作一团,内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只见一位身着玫瑰长裙,露出半截胸脯的北方大汉阔步走进内庭,他环视众人,作一长揖,正色说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清河张承吉见过诸位大贤。 李处士心道,原来是诗人张祜(字承吉),果然言行出人意表,放浪形骸。 小泗县越众而出,作揖道,承吉大哥,别来无恙。某乃小泗县,去年春天,某与君在长安饮过酒。 张承吉说,小泗县,表妹娶回家没? 众人听到,忍不住一声嗤笑,李处士也笑了起来,小泗县面目通红,小声说,正要去探访,被邀来徐州,有幸再次见到大哥…… 张承吉拍着他的肩说,一会儿跟你好好喝一杯。 小泗县向张承吉介绍李处士说,这位是某新交的兄长,荥阳李处士。 张承吉问,可是前长安郊社令的公子? 李处士起身答道,家父在德宗贞元和顺宗永贞年间,曾为长安郊社令。 内门忽然开了,一名魁梧健壮老者带着三位年少骁勇公子走了出来,众宾客都站了起来,老者说,徐州王智兴和三位犬子,见过诸位海内名士。众人称贺。 王智兴说,不必拘礼,请入席,张公子,坐到某身边来。 众人坐定,王智兴问,张公子,今日何故女装扮相? 张承吉坦然答道,王尚书差人说,名士们谨慎,承吉不来徐州,气氛起不来。某就想,不如再喧闹些,便借了“醉复楼”的胡姬衣装,愿以愚腰肢之粗笨,博名士之一哂。 王智兴哈哈大笑,张承吉以尚书相称,他很受用。内庭的天下名士们也不禁笑了。三位公子使劲憋着笑,放不开,脸色都青了。 王智兴慨叹说,张公子诗云,三十未封侯,颠狂遍九州。平生镆铘剑,不报小人雠。今日一见,果然诗如人,人如诗。——上酒肉吧,边吃边说。 酒过一巡。王智兴说,张公子、李处士、小泗县,各位天下名士,老夫冒昧请诸位前来饮酒,是为着两件事:第一件,这江南江北、河南河北,对老夫有不少议论,今天借此机会,老夫也跟诸位说说心里话;第二件,旧幕已经罢了,新府刚刚开张,诸多幕职虚席以待,老夫愿意邀请天下名士一同治理徐州,老夫用人,一向是不论亲疏,不论远近,唯才是举——老二,外庭的名士也想进来听听,把内庭门板拆了。 二公子王宰和几名护卫一起动手拆卸了门板,外庭宾客一拥而入,站成一匝。 张承吉招呼说,尚书刚才说,要跟诸位说说心里话,诸位想听么? 众人都说想听。王智兴说,老夫今年六十有四,三十一年前,德宗建中二年(781年),淄青节度使反了,大举攻打徐州,徐州危在旦夕,时任刺史命某进京求援,某别无所长,就是骑术精深,跑得快,从徐州到长安,一千八百里,某昼夜兼程,吃睡都在马上,不到五日,就赶到了兵部门口,圣人得知消息后,紧急调遣了朔方、宣武等军,解了徐州之围,世称“唐击李纳徐州之战”。这也是大唐开国以来徐州第一大战,老夫不才,风云际会,恰好是这一战的胜负之手。圣人论功行赏,老夫便做了徐州的将领,从此为徐州征战,为朝廷平叛,元和十年(815年),一伐平卢节度使,解了沛县、丰县之围,元和十三年(818年),二伐平卢节度使,杀敌数以万计,去年北渡,拒敌于深州城外,今年南归,送客于徐州城内…… 李处士疑道,送客? 王智兴说,对,就是送客,礼送前任刺史崔公出徐州境。话说那日,徐州将士归心似箭,一日一夜,赶到徐州城下集结。将士们得到了一个消息,一个命令。消息说,崔群已经上奏朝廷,要求老夫到别处为官,朝廷还没有回复。这是要免了老夫的兵权,驱赶老夫出徐州。至于那命令,则是让所有将士,缴除兵械,空手入城。徐州将士负责城池守备,入城却要缴械,如何守住城防,徐州诸将以及年长军士,多在城中安家,空手入城,又如何保护家小。徐州三千精锐,征战河北,饥无食,寒无衣,艰难困苦,回到故城,迎面却是将要解职、兵要缴械,崔公到底想干什么?吾等不知道,但是徐州军士浴血归来,当然不会任人宰割,三千将士怒叩徐州城。老夫有九个儿子,个个能打,当日三子随行,还有六子在城中,为将士开了城门。将士们进城之后,便攻进了刺史府,要杀了崔公和图谋不轨的贼将,一士之怒,流血五步,老夫和儿子们拼了性命,才护住了崔公、监军和幕僚,贼将十余人都被军士们格杀。为防不测,老夫亲自带人护送崔公、监军和幕僚连夜离开徐州,一直送到埇桥,随行军士们余怒未消,便劫了埇桥仓库——那里储有朝廷的盐和铁,后来老夫已勒令军士们尽数上交徐州府库。老夫保全了崔公,崔公入朝,必然指责老夫叛乱。为了徐州免遭战火,老夫只好派了二千将士夺取了濠州(凤阳),如此徐泗濠一体,河南河北不敢贸然来攻。受徐州父老推举,老夫暂任留后,代理徐州,等待圣人派驻节度使。叩城而入,是老夫想要活着,格杀贼将,是将士们想活着,礼送崔公,是要让崔公活着,收了盐铁,是徐州府要活着,取了濠州,是要让徐州百姓活着。圣人明鉴,不久之后,任命某王智兴为检校工部尚书、徐州刺史、御史大夫、武宁军节度使。各位名士,当日境象,九死一生,老夫求活而已,三千军士求活而已,崔公求活而已,徐州府和徐州百姓,都是求活而已…… 众人一时沉默,张承吉起身道,尚书细说徐州之变,令吾等读书人受益匪浅。兵临城下,剑拔弩张,读书人可以纸上谈兵,说他个三天三夜,王尚书必须有所决择,就在挥手之间,没有兵不血刃的斗争,只有惨胜而归的将军。徐州易帅之事,某从长安过来,听了许多评议,但张祜以为,褒贬古今之事,只需看事主是怎么想的和怎么做的。尚书怎么想的?两个字,活着。尚书怎么做的?且看结果:崔公全身而退回到了长安,徐泗濠没有拥兵自立,今天的徐州,仍然是大唐的徐州,仍然是和平的徐州…… 张承吉停顿了一下,悠悠地说道,今日之景,让某想起一件轶事来。天宝十五年(756年),玄宗西狩成都,安禄山攻陷长安,破城之日,有两位诗人被俘,一位是曾与李白醉眠共被的杜子美,另一位则是大唐诗佛王摩诘。单说王摩诘,他被安禄山押到洛阳,授予伪职,王摩诘不接受,被囚菩提寺。至德二年(757年),肃宗收复京洛,王摩诘被押至长安受审,按律当死。王摩诘自辩说,身陷贼手,心向天子,有诗《凝碧池》为证。那诗是这么写的: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王摩诘以诗言志,得到了圣人的宽恕。各位可能有所不知,话说,这王摩诘不是别人,却是…… 王智兴说,大唐诗佛王摩诘,正是家父的胞兄,老夫的伯父。安史之乱时,家父身为兵部侍郎,平叛有力,请求削功,为诗佛赎罪,后诗佛上表责躬荐弟,请求尽削官职,放归田里。以此,换得家父重返京师,后得以两次出任宰相。老夫一家,正如诗佛所说,尽心为国,竭力守城。仅此而已。 小泗县说,余生也晚,才知道尚书原是诗佛的亲侄。诗佛之名,冠绝天宝一代,尚书定不能辱没家世。 众人附和,独李处士不语。 ------------ 第四章 争解元:如何取得一个科举名额(六) 六、老健儿 (徐帅)遂以宾礼延于逆旅,愿枉上介(从事),与为是邦。处士谓徐帅曰:“从公非难,但事人匪易。”长揖不拜,拂衣而归。其词盖(大概)讥其崔相国(崔群)事也。 ——李商隐,《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843年) 张承吉笑言道,昔日诗佛以诗言志,圣人不疑,今日尚书若有诗,定然百姓不疑。 王智兴闻言大叫,哎呀,张公子,老夫就是个老健儿,只懂得上阵挥刀,哪里会吟诗作赋,为难老夫也! 众名士看热闹不嫌事大,都说要看尚书作诗。张承吉说,尚书且调遣辞句,承吉为尚书打个先锋。 推脱之间,桌案和笔墨纸砚已经在内庭陈设完毕。二公子王宰递上张承吉本来衣装,说道,“醉复楼”的账已经结了。张承吉接了,谢过二公子王宰。 小泗县说,某来助张公子更衣。 张承吉当众脱去女装,更衣毕,执笔写下: 十年受命镇方隅(边疆),孝节忠规两有余。 谁信将坛嘉政外,李陵章句右军(王羲之)书。 王智兴哈哈大笑,说道,张公子诗中褒奖夸饰之词,言过其实了。 一直没开口的四公子忽然说,书生之徒,只不过是巧言令色,阿谀逢迎罢了。 王智兴训斥道,还不能让人说一点好话?要是有人说某坏,你又肯么?张公子海内知名,他的诗是随便写的? 李处士道,张公子好诗,“孝节忠规”四字,有如晨钟暮鼓,发人深省。 一众名士附议。王智兴正在酝酿词句,充耳未闻。片刻后,他似乎是占得了好句,欣然说道,张公子做先锋,破了今日之题,老夫就带重兵打个后援了。 二公子王宰说,儿子来为父亲磨墨。 王宰磨墨,王智兴挥毫写下两句诗,三十年前老健儿,刚被郎中遣作诗。 张承吉大声念出,众人齐声喝彩,然后互相对视,这不是打油诗么,王尚书又将如何收场? 只听到张承吉又念道,江南花柳从君咏,塞北烟尘我独知。 众人齐声喝彩,然后互相对视,好诗,好诗,尚书得一好诗。 张承吉又吟诵了两遍,由衷地说,好诗,好诗,鼻子有点儿酸,承吉忍一下……为什么诗人在江南岁月静好,是因为将士在塞北负重前行。江南的清议你们开心就好,塞北的烟尘唯有尚书知道。尚书的心迹都在诗里了。 王智兴老脸红遍,说道,张公子谬赞。老夫今日知道了,这案前作诗真不比上阵杀敌容易——诸位还是喝酒吧,吃好喝好。 众人大笑,徐州名士大宴的气氛到达高潮。张承吉说,某提议,杯中酒,敬健儿诗,敬江南花柳,敬塞北烟尘,敬徐州三千猛士,也敬王尚书。 众人齐贺,敬王尚书。饮酒尽,各归其位。外庭还是那么喧嚣,内庭逐渐安静下来。 王尚书说,老夫坦陈徐州军政,又献丑作诗,是想请诸位助老夫共治徐州,不知各位名士意下如何……老夫先问问张公子? 张公子说,承吉愿为尚书效劳,只是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王智兴问,张公子,有何心愿? 张公子说,前年,令狐(壳士)相国罢相前,撰《进张祜诗册表》,把承吉的三百首诗献给了圣人,后圣人问元微之,张祜辞藻如何?元微之说,张诗雕虫小巧,壮夫不为,如果任用奖励他,恐怕会变乱朝廷风气。——元微之不喜欢承吉的诗,没有关系,还有一个人喜欢,就是本月出任杭州刺史的白公乐天,承吉要去杭州拜见白公,请他指正一下诗作。 王智兴说,了然。小泗县,可否入徐州幕府做事? 小泗县说,某来自本乡本土,愿意为州郡做事,只是上任前还要去幽州探亲一趟。 王智兴说,这个好说,探亲的盘缠和礼金,徐州幕府先出了。 小泗县谢过。王智兴又问李处士,李处士是郊社令的公子,熟悉祭祀礼仪,是州郡不可或缺的人才…… 李处士说道,从公非难,但事人匪易。 二公子王宰问,李处士,你这是何意? 李处士答,处理公事容易,侍候人太难。 二公子王宰怒道,赶走崔群这个事,在李处士这里就是过不去了,是吗? 张承吉说,二公子息怒,李处士所谓事人,事父也。李处士父亲身体有恙,李处士侍奉榻前近二十年,他的孝心州郡闻名,承吉路经荥阳时,也有所听闻。 李处士说,李生远游已久,思念老父,想回家了。 王智兴说,孝道必须成全,徐州便不多留了。 李处士起身持杯,谢过王老将军、王氏诸公子、张承吉、小泗县等,一饮而尽,长揖不拜,拂衣而归,回到板渚渡口。船还没有靠岸,只见少年义山和圣仆从岸边飞奔而来,就像是要跳进河中。 义山大声说,处士叔,从立秋起,某与圣仆每日都在河边等,总算候到了。 李处士说,你们郊社令祖父可好? 圣仆喊道,好得很,就是想叔叔。 李处士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也想念父亲。他不想再去游历了,只想把父亲照顾好,把两位侄儿教育好。他要教他们孔孟和五经,不,是经史子集,要把对于经典的创见传授给他们,还要教他们作古文和古诗。也许他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像义山和圣仆一样聪慧又质朴的孩子。 李处士都做到了。李义山十六能著《才论》和《圣论》,以古文出入诸公间,李圣仆也特善古文。李处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长子李瑊和次子李顼。 得孙后,效社令就再不与人说起往事了,他与宪宗和解了,也与自己和解了。李顼出生后不久,效社令在睡梦中安然辞世,此时距他因病辞官已经二十一年了。 李处士再也不能侍奉汤药了,他的人生失去了最重要的依凭,他在郊社令坟墓一侧搭了间茅屋居丧,终日为父亲刻经诵经,有家也不回了,私塾也罢了,李义山和李圣仆失了课业。 为谋生路,李义山将《才论》和《圣论》,抄了多份,去了洛阳,向衮衮诸公投书,有几位读了文章愿意见他,看到他尚是少年,都很讶异,也就没有下文了,他只得返回郑州荥阳。 为了家用,兄弟俩三更灯火五更鸡,一心为人抄书,李义山抄得又快又好,引起了玉阳山的注意。 玉阳山问,这是出自哪位抄书人之手? 书肆答,荥阳里中少年李义山。 ------------ 第四章 争解元:如何取得一个科举名额(七) 七、令狐子直 李义山离开郑州荥阳老家,回到济源玉阳山,见了师尊,说了东都留守令狐壳士邀其与诸子同游的事,请求辞去道观里的身份和职务。 师尊很为他高兴,他勉励李义山说,下山也是修行,东都留守府是个好去处——走前,记得去跟公主告别,你在山上写的诗,近日公主看到了,很是喜欢,要是有新诗,也请赠给她。李义山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李义山与道友永道士、彭道士、白道者,以及清都刘先生饮茶作别,正值七夕——西王母见汉武帝的纪念日,他作了一首告别诗,表达了他喜欢山中清静,又向往世间繁华的既要又要心理。诗题为《曼倩辞》,曼倩是东方朔的字,东方朔是汉武帝时一位诙谐滑稽的辞赋家,汉武帝没有重用他,但是很喜欢听他讲笑话,偶尔也会采纳他的讽劝。李义山很欣赏东方朔面对君王时的自然和轻松,他的诗是这么写的: 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西王母离宫)归梦碧桃闲。 如何汉殿穿针夜(七月七日夜),又向窗中觑阿环(小仙女)。 告别了公主,他下山来到洛阳,依旧借住在堂兄李让山家,次日一早便去东都留守府衙报到,令狐壳士安排他与令狐子直、令狐纶一起跟老师复习经书。本年八月,令狐子直作为东监(洛阳国子监)太学生,将在洛阳参加秋试。 秋试由州府在考院举办,因为都是本乡仕子,故称为乡试,常在每年八月开试。获得乡试录取,就是取解,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取解者名录,由州府十月二十五前贡送户部,故取解者又称乡贡进士,俗称举人。各州乡贡进士共约二千人,经户部一一核准后,即可到长安参加春试。 春试由礼部在贡院举办,因为会集天下举人,故称为会试,常在次年正月开试。获得会试录取,就是进士,进士第一名,称为状元。自玄完宗开元年间以来,每年定额录取进士三十人左右。故大约每七十位举人,只取一位进士。 令狐子直日常要随侍父亲参与公务,每日的备考时间已经不多,李义山与他交换了对于孔孟、五经等经典的理解,两个人都觉得获益良多。 李义山对经学的领悟,一是来自父亲和处士叔的传道授业,二是来自田间劳作、抄书贩舂、陪护病人、修道放利和行卷干谒中获得的个人感受。令狐子直的学问,则是既来自于令狐壳士亲授的道德文章,又形成于父亲宦海浮沉带来的正道沧桑。 令狐壳士罢相那一年,令狐子直刚好十八岁,只比此时的李义山大一岁。令狐壳士先是被贬为宣歙池(安徽宣城等地)观察使,再贬衡州(湖南衡阳)刺史,次年夏又迁职郢州(湖北钟祥)刺史,年底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在洛阳盘桓二年有余。大概说来,穆宗在位四年,令狐壳士贬谪两年,赋闲两年,终穆宗一朝,令狐壳士不得重用,且屡遭打击。 在这期间,令狐子直陪着父亲宣州制纸、衡阳观雁、郢州挖葛、洛阳种菊,没有参加科考。他也没有必要参加科考,谪臣之子,不作无谓的努力。敬宗和当今圣人复用令狐壳士后,令狐子直才能有所谋划,但是事情不尽如人意,去年父亲在户部尚书任上,他要回避,又没有应试。今年三月,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令狐壳士又从中枢调到地方,出京任东都留守,好在令狐子直又可以应试了。光阴荏苒,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明年春,他要一击即中。 令狐子直一直在物色一位伴读者,令狐纶喜欢舞刀弄剑,读兵书和传奇,跟他不是一个生长方向,他想找一位有学问的,与他互有参差的,最重要的是谈得来的年轻人,寻常的仕子见到令狐父子,慑于权势,只会讲恭维的话,不敢直抒真知灼见,令狐子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直到那一日,李义山自称“白乐天之友”登门拜谒。 二人共读越久,越是互相佩服。令狐子直原以为李义山只是少年才情,能诗善文,但李义山对经典原文记忆之准确,对历史典故了解之全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偶尔叹息说,比义山弟痴长了十岁。李义山说,低头抄了几年书,没想到居然记下了。另一边,令狐子直的态度也让李义山折服,他待人谦逊,喜怒不形于色;处事智慧,不为惊人之事;思想深沉,不作惊人之语。他的一言一行,对多才急智的义山是一种提示和引导,除此之外,义山感佩更多的还是令狐子直兄长般的包容、赏识,以及自由。 洛阳秋试,令狐子直榜上题名,李义山很是为兄长高兴,令狐壳士准他们在洛阳城内外游玩两日。令狐子直带着李义山,驱车载酒,去履道坊拜访白乐天。 到了白宅门口,只见白宅门户大开,大肚子门人正在门口翘首迎候。 李义山和令狐子直跳下车,门人叫了声,令狐公子一路辛苦了……然后扯起令狐子直的衣袖,就把他搀扶进了门庭。李义山愣了片刻,抱起车上的一大坛杜康酒,小步跟上,穿过斗拱层叠的三间映日堂,来到满目深绿第二进庭院,又经过一条竹林掩映的回廊,便跨进西院,迎面一泓秋水,随风荡漾,义山怀抱重物,一时有点晕浪。 他稳住脚步才意识到,他和老白一起担过泥的大池塘已经引水成湖了,日照之下,一颗小岛像是孤星一样在湖中闪烁,定睛细看,岛上已经种上了柳树、槐树和梧桐了,湖边也漂浮着香蒲和白莲,一座连接小岛的木桥在水面若隐若现。他辨识了一下方位,站立之处是湖的西北角,伊水从他身边侧泻入内湖,湖面以西多出了一座八角琴亭,湖面以南则假山嶙峋,湖面以北便是他和老白曾经饮茶吟诗的书库,有几位师傅正在书库前面忙活着,门人指引他们上前,只见白乐天持锄站在一个圆坑之中,身着麻布衣,像是一位开荒的老农,那圆坑径约四尺,深近三尺,坑底坑洼不平,还有余土待运。 白乐天见到他俩,一脸欢笑地说,子直、小李,一起担几担黄土可好,老白这儿正缺人呐! 令狐子直应了一声,再好不过了……直接跳进了坑里,李义山连忙放下酒坛,也跟着跳了下去。有师傅给他俩递来锄头和铲子,就这样,白乐天和令狐子直锄地修坑,李义山铲土入篮,师傅把土运向西边的花圃,李义山很快就汗流浃背了,他看到令狐子直的汗水从额头上掉下来,一滴一滴扑落到泥土上,老白则不时站起来捏自己的腰。一番令人沉浸的劳作,那土坑终于底平壁润了。令狐子直和李义山跳到地面,拉扯白乐天上来,白乐天绕坑三匝,自得地说道,酿酒的灶坑,今天就算是挖好了。 令狐子直说,接下来要在上口和台面砌砖了,小侄和义山明日去趟洛阳官窑,帮白公选一窑好砖,让他们送来。 白乐天说,谢过子直和小李了。——二位携酒而来,不妨在这酒坊基坑前面席地而饮,如何? 二人欣然同意。门人在地上铺了芦苇垫,摆上几案和酒具,三人洗手擦汗,坐下共饮。义山一饮而尽,说道,何以解渴,唯有杜康啊。 白乐天哈哈大笑,小李,你是初学饮酒的吧? 令狐子直也微笑说,义山,收一下节奏,酒是要慢饮的。 白乐天对令狐子直说,(令狐)相国的诗和信,某都收到了。今年礼部春试,由礼部侍郎郑涵主掌,按常例,明春还是郑涵知贡举。话说长庆元年(821年),某在知制诰任上,郑涵升迁太常博士,还是某行的文,文某还记得。 白乐天说到这里,起身朝长安的方向一拜,令狐子直和李义山随之起身恭立。白乐天正色诵道: 《郑涵等太常博士制》 某官郑涵等,并早以文行,久从吏职,辈流之间,颇为淹滞。况雅有学识,进修不已,礼官方缺,宜当此选。凡朝廷礼制,或损益有宜,中外谥议(评议谥号),或褒贬不决,尔为博士,皆得正之。所任非轻,各敬乃事。并可太常博士。 白乐天念完诏令,请令狐子直和李义山再度坐下。白乐天说,太常博士主管音乐,是太常寺属官,太常寺隶属于礼部,郑涵从那以后时来运转,于今官居礼部侍郎,郑涵与子直一样,是相门公子,为人素简,敢于直言,某与他神交已久。子直,你今冬赶考,(令狐)相国暂且静默,由某修书一封,向郑涵推荐你人品文章,郑涵自会留意。若子直临考能自然挥洒,定能一举得中。书信某已经写好了…… 门人呈上封缄的信函,李义山瞥了一下,上面写着“郑侍郎亲启”“履道坊白乐天”字样。白乐天取了,交给令狐子直,令狐子直小心袖藏了,三拜致谢。 李义山有一些羡慕,也有一些不解,这艳羡之情和费解之意都一闪而过,杜康的酒劲上来了,他不禁手之舞之。 ------------ 第四章 争解元:如何取得一个科举名额(八) 八、白头游子 李义山忧虑尊前失仪,便说,白公、子直兄,允某湖滨行散片刻。说完,他起身到湖边足之蹈之了。 看着倒影在湖水中飘过来飘过去,李义山想起了一个奔放的人——清河张承吉,处士叔多次心怀感激地讲起与他的交际——张氏在徐州从容洒脱,折冲樽俎,一句话就帮他解了围,每次讲完,处士叔都意犹未尽地说,也不知承吉兄后来去杭州,有没有得到白公的赏识?处士叔已经逝世,李义山还是想为他求一个准信。想到此处,忽然湖风凛冽,李义山出了一身冷汗,那酒便醒了。 李义山回座问白乐天,小子向白公打问一位家叔的故人? 白乐天问,可有姓名? 李义山说,清河张祜,字承吉。话说穆宗长庆二年(822年),徐州王尚书大宴文士,家叔与他有共饮之缘,二人席上一见如故,别后家叔挂念不已。听说他要去杭州拜访白公,也不知他是否有幸得见? 白乐天听完哈哈大笑,然后说道,见了,见了,清河张公子嘛,“翻思(回想)在朝市(长安),终日醉醺醺”,就是他! 令狐子直说,张公子的诗,子直通览过。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年),家父辞相,左迁宣州,张公子去长安途经宣州,前来拜会,家父很喜欢张公子的诗,以为张公子久在江湖,工于篇什,搜象颇深,风格罕及,便亲自起草了《进张祜诗册表》,把他的三百首诗献给了穆宗,诗册是子直经手装裱的。 白乐天说,话说他到杭州见某,一不小心,还闹出一宗诗家公案来,某也是醉了。 令狐子直和李义山一听“公案”二字,都瞪大了眼睛。令狐子直看了一眼李义山,李义山连忙把白乐天的酒杯斟满。 白乐天一饮而尽,说道,长庆二年十月一日,某到任杭州,当年江淮大旱,杭州鱼米之乡,秋收只得了些秕谷,钱塘湖边上,下县流民结队行乞,官吏驱之不去。为了快速察视受灾情形,某下车伊始,便换上常服,去了开元寺,那里香火鼎盛,杭州父老,不论贫富,都是常去的。在殿外广场,某与围拢的父老们攀谈,父老们主张筑堤捍湖,春天蓄水,秋天放水,可以灌溉一千顷土地。某听取了建议,经九个月规划,三个月上奏,朝廷的敕牒一到,钱塘湖当天就开了大工,这是后话。那日与父老们谈到兴处,声振林木,方丈前来相请,说是到别院饮茶赏花,作别了父老,礼拜了佛陀,某随方丈来到别院。只见迎面墙边上,一栏秋牡丹含苞待放,粉红色的花苞,一只又一只,就像是小拳头,朝某砸过来,让某十分恍惚,像是回到了长安居所。这牡丹在江南殊难栽种,没想到开元寺独植一栏。某正了一番心神,留意到花前还站着一位儒生,背对着众人,正要往墙上题诗。 李义山问,可是张公子? 白乐天说,却不是张公子。那位儒生个子不高,身形瘦削,脊背挺直,几缕白发,斑驳耀眼,只见他下笔如流水,转眼间写成七律一首,题为《题开元寺牡丹》,诗曰: 此花南地知难种,惭愧僧闲用意栽。 海燕解怜频睥睨,胡蜂未识更徘徊。 虚生芍药徒劳妒,羞杀玫瑰不敢开。 唯有数苞红萼在,含芳只待舍人来。 某叫了一声,花乃国色,诗乃国手,谁人才情若此?那位儒生转过身来,见到某后,泪洒当场,他说,白公,还记得学生么?睦州(浙江铜庐)徐凝。某说,记得,记得,白头游子徐凝。你离开长安的时候,还给某写了首告别诗,一生所遇惟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没想到,能与你在这里相见。——话说徐凝为人,情深义重,他到长安游历,别人都是四处投书,他却只拜谒了某与(元)微之,最终未得遇,某都觉得对他不住。徐凝说,学生家在富春江,秋后无事,便顺流而下,来杭州游学……正说着,听得门外一个少年粗声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清河张公子来赏花啦,清河张公子来赏花啦。门外围观者让出一条道来,粗声少年跳进别院,一位锦衣壮汉紧随其后,迈步进来。 李义山说,锦衣壮汉便是张公子了。 白乐天说,正是。那张公子丢给少年几枚铜板,少年又跳出别院,围观者哈哈大笑,某、方丈、徐凝等人十分迷惑,与张公子互相看着。张公子倒也镇定,他环视众人,作一长揖,正色说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清河张承吉见过诸位贤德。某问他,张承吉,为何雇佣少年呼喝于道?张承吉道,尊长指教得是,圣相不用于州县,仕子哗众于市井,顺便周济一下里中少年罢了,搅了诸位赏花作诗的清雅,张生在这里赔个不是。方丈说,张公子从天而降,也是缘分。张承吉谢过方丈,对某说,这位尊长形貌清新,神色俊逸,可谓当世无匹,莫非是诗名满天下的新任杭州刺史白公?某说,正是白乐天。张承吉行了天揖礼,呈上袖藏的诗册,说道,张承吉献诗三百首,希望得到白公推荐,取解杭州,应试长安。某收了他的诗册。方丈在一旁说,白公有所不知,这江南的仕子,一听说公要来主持杭州,络绎而来,有的是来取解的,有的是来投诗的,有的就是看热闹的,这开元寺都住了好几位,公未到任,选送举子的事,留守官员不敢擅专,仕子们也为人选吵得不亦乐乎……某心里道了一声,不好,只想着抗旱了。某问徐凝,白头游子,也是为解元而来的吧?徐凝红了脸,嗫嚅着说,学生的诗没有张公子写得多……张承吉说,徐兄说啥呢?徐兄一句“白头游子白身归”,写尽了天下不得志仕子的心声。 正说着,寺内午时钟响。方丈上前道,白公,到饭时了。和尚想在这国色天香之前设一素席,斟上寺内老僧新酿的桂花酒,诸位一边吃斋饮酒,一边赏花作诗,白公意下如何?某与众人谢过方丈,方丈置下酒席,某背对牡丹而坐,方丈、徐凝居左,张公子居右,寺内寄宿学子奉陪末席。方丈第一杯敬某说,白公,这酒中的桂花,是闲退的老僧,在安静的夜晚,到那空空的春山,把簸箕放在桂花树下,等待桂花落满山坡,如此拾掇而得的,恰如王摩诘的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和尚便以这酒中的空意,敬白公一杯,愿白公远离一切颠倒梦想。某一饮而尽。 酒过两巡,众人吃得八分饱,某说,徐凝、承吉,若杭州只能为外州仕子匀出一个名额,你们觉得该给谁呢?张承吉当即说,那就非某莫属了。徐凝被抢了话,急得一通咳嗽,之后说道,承吉兄,你要当解元,那你有何嘉句?张承吉说,白公、方丈、徐兄、诸位,那就献丑了。只说最近的诗,甘露寺诗中有句,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金山寺诗中有句,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这两联,徐兄可有匹敌之句。徐凝说,你的诗句好是好,但是不如某。某庐山瀑布诗中有一句,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承吉兄以为如何?张承吉一时愕然,无诗以对。某问,各位列席仕子,可有句能敌白头游子的吗?仕子们都低下了头。某说,那今日解元之争,就算是徐凝胜出,诸位帮某传个话,来杭的外州仕子,有句可以盖过白头游子的,欢迎随时投书府衙。众人都说好。 某忽有便意,起身如厕,张公子也起立说,容某护一下白公。一条清溪穿厕而过,张公子帮某洗净厕筹,甩干了递给某,某系好衣带,张公子忽然抱住某痛哭起来。他说,白公,圣人问元相(微之)某的诗如何,元相说,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白公与元相是好朋友,今天这解元某也不争了,某只想讨白公一句公道话,某的诗真的如此不堪么?——张承吉,一位燕赵莽汉,突然作女儿态,哭啼起来,也是某没有想到的。 听到这里,令狐子直哈哈大笑了起来。李义山呵呵了两下,到底笑不出来,觉得心中不免有些悲戚。 白乐天继续说道,某便同他说,元相那日对圣人(穆宗)说的是,“张祜雕虫小技,壮夫耻而不为者,或奖激之,恐变陛下风教。”这句话,你品,你细品,元相是有意要沮短你的诗么?他是在向圣人劝谏,圣人刚刚即位,如何选拔人才,天下仕子都看着呢,如果圣人嘉奖激励了你张承吉,恐怕圣人的风气和教化就要变了,到时候各州府呈上的怕不是励精图治的策论了,而是一卷又一卷的诗册子,这是你愿意看到的么?张承吉摇摇头,说道,大唐不缺诗人,缺的是中兴之才。某说,这就对了,你再想想,圣人为何能看到你的诗,圣人为何向元相问起你的诗?张承吉思虑片刻道,白公是说,某的诗直达天听,元相并未阻碍,而且圣人下问,也是觉得尚有可取之处?某说,天意高远,吾等也不要揣度,你的诗既入了圣人的眼,别的事又何必在意呢?张承吉豁然开朗,擦干了眼泪,回复了他日常骄傲的样子,说道,承吉曾有一句诗,“由来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风看牡丹。”既得春风相看,承吉没有遗憾了。感谢白公解某心结。白公请。某挽着张承吉的手回到席上。 令狐子直说,白公说开了,他便释然了,张公子率性旷达,家父没有看错人。 白乐天说,是的。张承吉入席后对方丈说,方丈,今日张承吉暂无佳句争解元,却有一诗和牡丹,不知墙可污否?方丈看了某一眼,某点了点头,方丈便说,佛不分净污,请张公子题诗,来人,上笔墨。张承吉题了一首七绝: 《杭州开元寺牡丹》 浓艳初开小药栏,人人惆怅出长安。 风流却是钱塘寺,不踏红尘见牡丹。 众人为之喝彩,一时极为欢乐,方丈又请某题诗,某只写了白乐天三字,便掷笔说,诸位,白乐天初到杭州,寸功未立,不宜强为诗,等某为百姓做点事,治好了钱塘湖,再来补上牡丹诗。说完,某便与众人作别了。之后,某就再也没有见过张承吉了。次年春试,徐凝中进士。 李义山说,听白公讲公案,受教了,大唐不缺诗人,缺的是中兴之才,缺的不是一首好诗,缺的是为百姓做实事。小子记下了。 白乐天说,这就对了。子直,你多多提携义山。 令狐子直说,听白公的。 次日一早,令狐子直带李义山走东北门出洛阳城,行至宫城以北的邙山南坡,这里土层深厚,沟渠众多,土粘而水净,是洛阳窑场所在地。洛阳城内早就不准取土烧窑了,烧砖烧瓦、制陶制瓷,便都在这邙山南坡了。李义山放眼望去,只见官窑星罗棋布,私窑有益补充,千窑火色,万人劳作,烟气缭绕,极一时之盛。 二人沿坡而上,选了个四组大窑,令狐子直执意要入窑查看,管事便教他俩拿湿布捂了口鼻,二人从送煤通道钻入内窑,烟灰扑面而来,伸手不见五指,盲行了十余步,呼吸不畅,毛发欲燃,忽见数十窑煤火若隐若现,有如火烧连营,二人转身跑了出来,扔了湿布,大口吸气,管事仍在原地捋须,笑而不语。 令狐子直与管事敲定了砖的式样,付足了开元通宝,监督窑场取了存货装车,让送去履道坊白宅。买完窑砖回城,令狐壳士准给他俩的假,便休完了。 附表:李处士年表 年份 李处士的事 有关的事 786年 (唐德宗贞元二年) 李处士生。 李处士的祖父是李商隐的曾祖,李处士是李商隐从叔。 德宗贞元年间 其父获任长安郊社令,太常寺下属官员,从七品下,掌管宗庙祭祀等。 约804年 (唐德宗贞元二十年) 18岁。以“乡贡”身份,参加科举考试,不中后在长安太学读书。 约805年 (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唐顺宗永贞元年) 19岁。其父“违恙”,回郑州荥阳居家休养。其退学陪护。后持续侍父“二十馀岁”,并专心注经,作古文和古体诗,不再参加科举,也不作应考的今体诗赋。 德宗崩。顺宗继位,进行“永贞革新”。不久,顺宗因病内禅,改革失败,宪宗继位。十月中,德宗下葬。其父所谓“违恙”,可能与皇权更迭和政治改革有关。 812年 (唐宪宗元和七年) 26岁。 从侄李商隐生于河南获嘉。 821年 (唐穆宗长庆元年) 35岁。约从本年起,教授李商隐、李羲叟兄弟等人孔孟、五经和古文写作。 李商隐父卒,李商隐兄弟扶灵自浙西回到郑州荥阳。 穆宗拜沂州刺史王智兴(62岁)为武宁军节度副使,率军讨伐河北叛军。 822年 (唐穆宗长庆二年) 36岁。往来淮海(扬州),经过徐州,武宁节度使王智兴邀请其为幕僚,谢绝。 武宁军节度副使王智兴凯旋,驱逐原节度使,朝廷无力讨伐,授其武宁军节度使、徐州刺史。王智兴开幕,征辟名士。 约825年 (唐敬宗宝历元年) 39岁。子李瑊生。 约826年 (唐敬宗宝历二年) 40岁。子李顼生。其父病逝,他在墓侧结庐居丧,发誓终身不仕。 约827年 (唐敬宗宝历三年) 41岁。继续居父丧,为亡父手书佛经一部,刻于石碑,后藏于寺中碑林。 李商隐另谋出路,游历洛阳,后上玉阳山学习仙道。 829年 (唐文宗大和三年) 43岁。三月病逝,十月葬于荥阳坛山原。 李商隐结识白居易、令狐楚。 843—844年 (唐武宗会昌三年-四年) 逝后14—15年。坟地风水为患,李商隐兄弟另择新穴重新安葬。李商隐撰写了《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祭处士十二房叔父文》。 ------------ 第五章 韩愈:如何歌颂一场中兴之战(一)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李商隐,《九日》(843年) 一、贼斫 吾身许报主,何暇避锋镝。 ——唐,武元衡《塞下曲》 长安春试进士科考的是帖经、诗赋及时务策三科,帖经需要死记硬背久久为功,诗赋多多少少是靠天吃饭的,至于时务策,则是可以临阵磨枪的,而且临阵也必须磨枪。 洛阳秋试之后,令狐子直便重点准备策论,复习的第一课便由令狐壳士亲临书房讲授,李义山一并受教。 令狐壳士说,安史之乱以来,大唐最大的时务便是藩镇割据,话说宪宗元和年间(806年—820年),与朝廷抗礼的藩镇有四家,山东的淄青节度使、河北的成德节度使、河南的淮西节度使,还有地处三家之中的魏博节度使,元和七年(812年),宪宗招降了魏博,孤立了淮西。元和九年(814年),淮西节度使去世,儿子吴元济自任节度留后,代行节度使权力,这是要世袭,朝廷不再姑息了。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宪宗召集了一十六道兵马,宣布讨伐淮西。严公(严绶)曾在河东屡立军功,朝廷封他为淮西招抚使,率领主力出征。那吴元济犹如困兽,殊死抵抗,严公进入淮西五十里,就打不动了,严公散尽近年积蓄犒赏兵士,兵士也不用命,几万兵马只得在淮西边境苦守。三月,忠武节度使李光颜在临颍、南顿接连击破淮西军,五月,李光颜在河曲自毁墙垒,亲率护卫出营冲杀,不顾儿子抓鞍阻拦,数次深入敌阵,一战击杀叛军数千人。吴元济因此承受重压,居然铤而走险,与成德、淄青二镇暗中勾结,图谋不轨。当时战事相持,朝中意见不一,左相武元衡、刑部侍郎裴度主战,成德、淄青二镇便在此关节暗下功夫。成德派遣使者上表请求赦免吴元济,宪宗不理,使者又去见武元衡,会见时不讲礼节,说话傲慢,被武元衡骂了出去,成德便又上表诋毁武元衡……成德与武元衡因此结怨甚深,元和十年六月初三,便发生了亘古未有的血案。 李义山问,可是武相被刺案? 令狐壳士说,正是。那日的事,还是从白乐天说起吧。白乐天时任赞善大夫,是太子随从,正五品上,每日需到大明宫紫宸殿参加朝会;某时任翰林学士,负责起草宪宗诏令,每日需到大明宫翰林院坐衙,翰林院在大明宫西厢。 白乐天住在长安城西南的昭国坊,出坊向北走一坊,东边就是靖安坊,武相的家在里面,再往北走四坊,就到了长安路,那是多数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也是个热闹地方,它的西北是皇城,东北是崇仁坊,驻有各节度的进奏院,东南是平康坊,风流薮泽之地,西南是务本坊,国子监在里面。某住在务本坊西南的开化坊,离长安路只有两坊之地,早上可以起得晚一些,白乐天常在长安路等某,之后吾等结伴同行,向北沿着皇城和太极宫的东侧,经丹凤门入大明宫。 那日,白乐天晚到了,他胯下的瘦马多了几道血痕。一见面,他便高声叫道,令狐兄,武相元衡死了,被贼人刺死了,在昭国坊外……某十分惊愕,他又说,某查看了情状,问得了经过,要速去报告圣人,某与你换马可好?某把缰绳给了他,他骑上某的马,扬鞭而去。 某跟着跑出几步,吃了两口灰,心神才定了下来。某骑上瘦马,赶往大明宫。一队传信的铺兵,口里叫着“刺客杀了宰相”,急速越过。又一队铺兵越过,有一把刀背拍到了马头,马往斜向一窜,某差点摔下马。进了大明宫,沿途只听得百官喧哗,肃穆的殿堂,像是东西两市,到了翰林院,吵闹声才小了些。五位同僚已经到了,个个正襟危坐,彼此不作言语,案头上墨开纸展,一副厉兵秣马的样子,某也依样坐好。不久,宦官首领吐突承璀带着白乐天来到翰林院,吾等翰林学士起身行礼。 吐突承璀说,各位学士,要做事了。左相武元衡在昭国坊外被刺客杀害,刑部侍郎裴度在通化坊外被刺客刺伤……各位学士,平静,将来都是要出将入相的人。令狐学士,缉盗的诏令,由你来拟;安抚武相和裴侍郎家属的诏令,其他学士分着写吧。有关情形,由白学士说给你们听,你们边听边写,某先去陪圣人——圣人都哭了,一刻之后,某来取诏书。吐突承璀说完,转身回了紫宸殿。 白乐天说,夜漏未尽之时,某出门上朝,经过靖安坊外,一堆人马乱作一团,某拨转马头,挤进去一看,众人围着一具无头尸,尸身穿着紫色朝服,地上鲜血流泄,没有声音。一名护卫号啕说,白学士,武相被人杀了。某大惊,问道,头呢?另一名护卫从墙边水渠捞出一颗人头,某接过人头,安插到尸首上,有人提灯来照,正是武相元衡。某愣了片刻,竟想起武相的《孔雀》诗,上客彻(撤)瑶瑟,美人伤蕙心。某的思量不合时宜,便起身安排护卫,一人通报铺兵,一人回家报信,其余人等分散站立,行人不得靠近。某按住号啕者说,你脸上也有伤,别哭了,把经过说明白。号啕者说,某是导骑,打着灯笼在前面开路,武相骑行在中间,四位随从大步紧跟,吾等刚走出牌坊,路边有人高喊,灭烛,灭烛……某呵斥道,哪里来的贼人!只听到啪的一声弦响,一支羽箭射到了武相肩上,武相大叫起来。七八个刺客从暗处跳出来,手上操着短棍,一拥而上,棍子像雨点一样,扑面而来。某被打下马,随从们被打散,有一棍重击了武相的左腿,武相趴到马背上,不再动弹。一个刺客拉住武相坐骑缰绳,跑向东南方开阔处,就是此地,他把武相从马上拽下来,拔刀捅了他,还割断了他的头颅。某和随从们重新集结,点燃火把,找到武相的时候,他就这样躺在血泊之中,没有头颅,没有遗言…… 白乐天停顿了片刻,吾等也暂时搁了笔,为武相默哀。紫宸殿更加喧嚣了,有如鼎沸。白乐天又说,武相没有遗言,某翻了一下他的袖筒,找出一页诗笺,是一首五言绝句,猜想是他昨夜新得的,诗曰,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武相说日出事生,可谓一语成谶。某放回诗笺,赶到紫宸殿,刚向圣人报告完,便又传来消息,刑部侍郎裴度被刺伤。裴侍郎近日外感风热,卯时初刻,他头戴毡帽,骑在马上,昏昏蒙蒙,随从牵着马,刚走出通化里,一名刺客持剑而来,向他刺出三剑。第一剑斩断了他的靴带;第二剑刺中他的背部,划破了内衣;最后一剑剁伤了他的头,万幸毡帽阻挡,因此伤得不深。裴侍郎跌下马来,刺客又挥剑追刺,裴侍郎跌进路边水沟。裴侍郎随从一把抓住刺客不放,连连急声呼救,刺客回剑砍断了随从的手,才得以脱身。刺客看到裴侍郎匍匐不动,料想已死,方才罢手离去。两起行刺,一死一伤。当街斩杀一国之相,一并刺伤刑部侍郎,白乐天遍读经史,也不记得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吐突承璀闪现在白乐天身后,说道,白学士的故事讲完了,各位学士的文章写好了吗?吾等交上文章,吐突承璀看了一眼,对某说,令狐,还不知道刺客是谁,你这骂得也太狠了——圣人急着要,某先拿过去。吐突承璀说完就走了,白乐天随之愤然而去。不多时,吐突承璀第三次来到翰林院,说道,金吾卫、京兆府、长安县和万年县都收到了刺客射来的箭书,书上留言,毋急捕我,我先杀你……各位学士,平静,将来都是要出将入相的人。缉盗的诏令,留中不发,只做不说。令狐再写一道诏令,以后宰相上朝退朝,由金吾卫骑兵负责保护,护卫者刀要出鞘,箭要上弦,沿途各坊加派岗哨,严查出入人员。某当场写就诏令,吐突承璀拿到紫宸殿,中书侍郎看了一遍,没有异议,转给门下省,门下侍郎就是武相,已经遇害,由给事中看了一遍,也没有异议,宪宗就画了敕,交给尚书省发布执行了。宪宗画敕的时候,再次伤心落泪。 李义山说,刺客必是与朝廷交兵或交恶的藩镇所派,当时谁不知道? 令狐壳士说,百官都知道,百官都不说,吐突承璀也是只做不说。 李义山问,令狐公,为什么人人都不说? 令狐壳士说,义山问得好,子直,你以为呢? 令狐子直答道,父亲、义山,愚以为是恐惧。宰相曝尸,侍郎斫头,长安城恐怖笼罩,百官们自同寒蝉,藩镇敢当街杀死宰相,就敢当街杀死百官,藩镇能派人直趋长安,也能派人到百官故乡。 令狐壳士说,子直说得没错。当日只发保护令,不发缉盗令,吾等翰林学士先是不解,之后脊背发凉,不再谈论,分别呆坐,呆坐甚久,又觉得无比屈辱。中午的会食十分丰盛,说是圣人食不下咽,着人分送了过来,吾等胡乱吃着,不知肉味。这时,中书省传来一个消息,石破天惊,那日风波再起。 李义山问,愤然而去的白公上书了? ------------ 第五章 韩愈:如何歌颂一场中兴之战(二) 二、赞善大夫 令狐壳士说,是的,白乐天上书了。保护令发布后,宪宗散了朝,众臣悄然回家,闭门不出,白乐天半途而返,赤手来到中书省,就地写下一封书奏。中书省关门商议之后,原封不动转呈宪宗。时人称,武相之气平明绝,乐天书奏日午入。白乐天在奏折中说,书籍以来,未有此事,国辱臣死,此其时耶!茍有所见,虽畎亩(民间)皂隶(差役)之臣,不当默默,况在班列,而能胜其痛愤耶? 李义山赞叹道,壮哉,白公不怕死,讲出了众人心头的悲痛和愤怒。 令狐壳士说,不只如此,他还提出了封城缉盗的策略。 李义山问,何谓封城缉盗? 令狐壳士说,白乐天奏议:首先,停止一切不必的流动、聚集。除保障长安运行及供给皇宫的交通外,长安全城马车、船舶、驮畜、挑夫、浮游物及飞行器停运。城内各官署、里坊、寺庙、园林及院落一概封闭,人畜只进不出。城内人员如非必需不得离城,确有紧要公务,凭六部及长安、万年两县放行文牒出城。如此,刺客必将留置在城内。其次,非保障及供给店肆停止营业或居家从事。除柴米油盐肉菜、冰炭、病坊、出粪及保障皇宫供应店肆外,东西两市及各坊内店肆一概关门,所有生产居家从事,暂停集中劳作。居民足不出户,每户可出一人采买生存物品,每三日可采买一次,采买者须具名按手印。如病而求医,由坊正开具文书,限一人同行。如此,刺客无法获得补给和药物。再次,各部官吏居家公务并指挥里坊缉盗。各部官吏,除承担长安防御、治安及皇宫供给人员外,均居家公务,并就地转为缉盗者,到居所坊正处报到,参与里坊封禁事务及缉盗工作,各坊内官职最高者指挥坊内缉盗事宜,并外联金吾卫。如此,各坊自行捅开房顶,掘地三尺,再由金吾卫逐坊搜寻,刺客一定会现身,由金吾卫捉得。 李义山说,宪宗准了白公的奏议么? 令狐壳士说,宪宗读了白乐天的奏议,未作朱批,便用膳了。因为宰相离世,依例辍朝五日,长安实际上封了城,一如白乐天所奏。五日后,宪宗下诏搜捕刺客,抓到刺客的,赏金一万贯钱,再授五品散官,敢包庇藏匿的,诛杀全族。金吾卫开始全城搜寻,入户,进室,穿夹墙,钻阁楼。搜到崇仁坊成德进奏院时,成德士卒数人骄横抵触,他们一向为非作歹,当天更是无比可疑。搜了两天,金吾卫没有抓到刺客,吐突承璀便向宪宗控告成德节度使刺杀武相,行凶者是成德进奏院的士卒。宪宗同意抓捕,长安随之解封。 李义山问,成德士卒不是刺客? 令狐壳士说,成德士卒屈打成招,承认刺杀,但他们并非刺客。当时久战无功,更多人主张与民休息,宪宗则借机与成德决裂,此外,长安官民人心惶惶,刺客尽快伏法,长安才能恢复如常。因此,成德进奏院的士卒就成了刺客。裴侍郎被刺二十一日后,伤情初愈,入宫面圣,力主削藩。次日,宪宗任命裴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即为左相,领了已故武相之职。又三日,大理寺处斩成德士卒和党羽。再七日,宪宗下诏公布成德节度使罪行,令其自行归降。 李义山还在想那真凶到底是谁。他问道,真正的刺客便不再追查了么? 令狐壳士说,不再追查了。长安一解封,他们就走掉了。刺客确实是与朝廷交兵或交恶的藩镇所派,当时淮西与朝廷交兵,成德、淄青与朝廷交恶,刺客不是成德所派,就是淄青所派。四年后,魏博节度使剿灭淄青,检察府衙文书簿记时,发现了赏赐刺客和潼关吏卒的账目,由此抓获淄青刺客十余人,送到长安。他们承认了刺杀,但是讲起武相的衣着相貌,又自相矛盾。再次审问,刺客说,吾等是淄青派出的刺客,从郓州(山东东平)出发,成德同时派出了刺客,从恒州(山西大同)出发。成德的行程要远四百多里,吾等就在汴州、洛阳分别玩耍了几天。吾等刚要进长安城,长安城就封了,说是武相被刺死。想着成德的刺客已经得手,吾等又进不了城,便掉头回了淄青,对上司说,武相是吾等刺杀的,然后领取了赏金。如今,不管是不是吾等刺杀的,罪状都是一样的,免不了一死,所以就是吾等杀的吧,也能博一个刺客的名声。案情呈报给宪宗,由于当时成德已经归顺朝廷,宪宗也不想再辨析纠正了,全都斩杀了。 李义山说,所以真正的刺客还在成德,至今尚未伏法。 令狐子直笑道,义山弟,还对刺客念兹在兹呢! 李义山想了想说,子直兄,弟弟心胸小了,看成私怨,受教了。 令狐壳士点了点头,想起一件事来,他说,武相被刺那一日,确有一件事情与公义无关,只关乎私怨,那便是白乐天上书遭贬。 李义山吃了一惊,问道,令狐公,白公被贬为江州(江西九江)司马,不是因为“新井赏花诗案”么?说是白公母亲看花坠井离世,白公却作有“赏花”及“新井”诗,有伤名教…… 令狐子直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令狐壳士说,是的,那只是放到案几上的罪名。乐天上书,不到两日,全长安城都知道了,书奏的内文,更是传抄不绝。白乐天痛陈了众人心头的悲愤,却抢了占着位子吃干饭的活,他们拿白乐天的身份说事,互相诘问说,左右丞相,六部的侍郎、给事中、中书舍人,还有谏官和御史,都没有讨论和奏请,白乐天,一个赞善大夫,太子属官,为什么如此着急地为国分忧? 李义山问道,小子不明白,赞善大夫的品级虽不及丞郎等职,但是忧国先后,还要分品级高低么,位卑之人就不能率先忧国? 令狐壳士说,问得好。子直,你来说说。 令狐子直说,父亲、义山,愚以为,朝廷有非常之事,白公即日独进封章,可以说是忠愤,绝不能说是狂妄。之所以有人攻讦他,一是白公快人快文,抢了一殿文武的风头,妒贤之人心中不快;二是白公曾有新乐府五十首,尽写朝野不公之事,受讽之人怀恨已久。至于群臣讥刺白公之处,看似说的是品级先后,其实扣了顶太子越职的帽子。太子越职,向来为天子所忌,太子也不便保他了。 李义山茅塞顿开。令狐壳士对子直的回答十分满意,他说,白乐天六月三日上表,七月下旬被贬。诏书当天晚上才到昭国坊,依照大唐律令,被贬官员下诏次日必须出京,白乐天来不及与亲朋告别,就离开了长安,月余到达贬所,从此闲居江州司马任上。 次年(816年)九月九日,某与翰林院同僚段文昌到长乐坊安国寺饮酒,共度佳节,酒到半酣,只见勾栏正中,一位中年歌姬抱持琵琶,不坐也不语,众人渐都静了下来,歌姬悠悠说道,妾身居幕后已久,今日不惧色衰,素面见人,只因千里之外的一位姐姐相托。妾的这位姐姐,横弹琵琶曾名动京师,可惜长安容得下她的灵魂,却安不下她的肉身……有醉客打断说,某家万年县两套房,安得下姐姐肉身。众人怒翻白眼,醉客低头假寐。歌姬继续说道,姐姐离开长安,远走江南,嫁作了江州茶商之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姐姐常携琵琶,望夫于浔阳江头,共秋水长天而奏。旬日前,正是荻花萧瑟时节,姐姐照例泛舟江畔,入夜时分,江月茫茫,姐姐拨弦将回,恰逢一位官人送客,听到水上琵琶声,诚邀弹奏一曲,姐姐奏毕,说起身世沧桑,还有长安旧事,官人原居京师,左迁至此,听罢无限伤怀,请姐姐更弹一曲,并书赠姐姐长诗一首。那位官人不是别人,却是各位旧时相识,长安上至圣人,下至老妪,无人不知,无人不识的白学士乐天,也是去年奏议缉盗,今时江州司马的白司马乐天。白学士的诗名曰《琵琶行》,昨日向晚驿马送达,乐师连夜作曲,妾弹唱给各位听。歌姬讲完,入座转轴。歌姬唱至“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酒肆的人都落泪了。之后,酒肆忽然乱了起来,文士们纷纷冲向后台,抢夺白乐天的诗稿,还有人趁乱对歌姬上下其手,歌姬又惊又气,看不得斯文将丧,某与段文昌离开了安国寺。不出三日,长安全城传唱《琵琶行》。 李义山叹息说,《琵琶行》竟与淮西割据相关,确实出人意表。 令狐壳士说,还有一件文苑公案,也是事关淮西,那便是韩退之的《平淮西碑》…… 说到这里,令狐纶推门而入说,父亲、八哥、义山弟,请到厅堂午饭,今天主食是鱼鲙和粟。 令狐壳士挥手说,好,先用餐。 ------------ 第五章 韩愈:如何歌颂一场中兴之战(三) 三、出车殄寇 在宪宗时,扫涤区宇,尔(裴度)则有出车殄寇(灭寇)之勋。 ————后晋,赵莹等,《旧唐书-裴度传》 吃完饭,令狐壳士要昼寝一刻,李义山与令狐子直先到书房等候。 李义山沏了茶,请教令狐子直说,子直兄,白公上书后,朝野之间,万人评议,千夫所指,如果有一天吾等身处其境,又该如何自处呢? 令狐子直反复思量后说,愚兄还没有想好,但《礼记》中有一句可以借镜,是这么说的,“过言不再,流言不极。”言行惹人争议,不再说就好了;流言让人恐怖,也不去穷究了。吾等可像白公那样,静待时机变化。——此外,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吾等已知白公困境,自当不入其境。 李义山仔细斟酌了一番,赞叹道,子直兄大智大巧。不再不极,静待时变,是极佳的危机自处之法。——他日如临白公之境,当也不避其境。 令狐壳士来到书房,喝了一小口茶,说道,闲话不叙。只说裴公任职左相后,便在朝中执掌征讨淮西军务。是兴兵还是罢战,庙堂之上争议不休,韩退之时任中书舍人,上书《论淮西事宜状》。状文中说,淮西三州之地,初虽可畏,其势不久,所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他建议招募边境百姓,补足兵数,募兵会自备衣粮,护惜乡里;再集中一十六道分散兵力,合为四道,每道三万人,屯集于要害之地,进可群攻,退可孤守;对叛军士卒,不必乘胜追杀,要促其归顺;不必计较小战得失,持久力战,将如泰山压卵;厚赏重罚,让军中廉士用命,恶人丧胆;下诏安抚淄青、成德,让他们不敢妄动。韩退之的言辞既激将圣人,又切中肯綮。裴相往日与他有同学之谊,今时更是引为同盟。只是韩退之上书不久,便被人举发了…… 李义山问,莫非又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令狐壳士说,是的,这次不是一首诗,而是一篇序。有一位少年公子离京探父,朋友们写了送别诗文,少年公子结之成集,韩退之为诗文集写了一篇序,他在文中直呼公子的表字。公子父亲曾任某地节度使,韩退之十年前贬任其治下参军时,受过他的礼遇,但此人贿赂权宦,官声狼藉。御史指责说,某节帅公子,平庸浅陋之辈,韩退之中书舍人、文章盟主,行文直呼公子表字,既降了辈分,又失了身份,属实是逢迎贪腐,人品不堪。 令狐子直说,韩公不是攀附之人,只是为人知恩图报,作文真诚率直而已。 令狐壳士说,是的。可惜文章叫人抄去作了凭证,因此被贬太子右庶子,做了太子随从。有白乐天前车之鉴,身属东宫,他也不能越职主战了。——再说严公在淮西边境闭门不战将近一年,裴相多次上书说,严绶军政不修。宪宗诏令严公回朝任太子少保,严公从此安享晚年。朝廷又将山南东道八个州一分为二,唐州(河南泌阳)等三州位于淮西以西,靠近淮西治所蔡州(河南汝南),专门负责攻战;襄州(湖北襄阳)等五州位于淮西以北,负责牵制淮西主力和供给唐州粮饷,并与陈州(河南周口)李光颜部互为犄角。 李义山问,恰如韩公之建议:聚集兵力于四方要害之地? 令狐壳士说,正是,可惜将帅无能。元和十一年(816年)六月,唐州主官全军覆没,朝廷内外骇然惊愕,十二月,继任者被淮西军围困,派人向淮西首领吴元济乞怜,方才解围,没有人知道他向淮西许诺了什么,朝廷想要撤换他,却一时无人可用。正在这败军之际、危难之间,有人挺身而出了,太子詹事兼宫苑闲厩使李愬上书自荐。 李义山问,令狐公,这太子詹事和宫苑闲厩使是何官职? 令狐壳士说,都是内廷之职,太子詹事是太子府总管,宫苑闲厩使管辖天子车驾。李愬是以门荫入仕的,父亲是德宗贞元年间一代名将,曾讨平泾原兵变,收复长安,夫人是德宗长女唐安公主独女,顺宗的侄女,宪宗的表妹。李愬本人好谈兵,爱骑射,也曾做过卫尉寺少卿,专司验收作坊所制兵器甲胄,只是从未领兵作战,当时他年纪四十有三了。宪宗犹豫未定,裴相未置可否,主和领袖却上书说,李愬可堪一用。于是宪宗下诏李愬出任随唐邓节度使,统领唐州军。元和十二年(817年)正月,李愬到任,唐州军屡战屡败,士气消沉,只有寥寥数人出营迎接。李愬下马说,某原本为圣人养马修车、验收兵器,圣人见某说话随和,性子懦弱,忍得耻辱,所以派某来安抚众兄弟,至于作战攻城,平定淮西,不是某的事,某也干不了。军士们相信了他的话,稍稍安定。李愬每日探望伤病士卒,为他们搜集药材、安排医师,再就是做自己本行,养马、修车和检验兵器。有校尉劝谏说,将军这样平易近人,以后发号施令,怕是不能令行禁止。李愬说,某希望淮西军也这么想。如此,李愬一不整军,二不建垒,淮西军对他十分轻视,不加防备……讲到这里,令狐壳士有点口干,饮了一大口茶。 李义山说,小子想到《淮南子·兵略训》中有言,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纸上谈兵,令狐公见笑了。 令狐壳士笑着说,不妨事。——李愬又上书圣人,从三个州讨了六千士卒,补充兵力,原唐州军士,休养数月,战力悄然恢复。李愬选拔了十位猛将领军,开始有所谋划。三月底,李光颜在郾城(河南漯河)打败淮西三万大军,并且受降城池。叛军主力驻扎到洄曲(河南漯河南洪河),与李光颜正面对峙,淮西不断从蔡州派出亲兵及守军增援,蔡州渐渐被掏空。李愬集中兵力攻打邻近叛军城寨,先后活捉受降多位将领,李愬厚待降将,并且亲自询问,渐渐对淮西各城池道路远近、防守虚实、攻取险易了如指掌。有降将建言说,将军想要夺取蔡州,非得一将不可。李愬问,却不知是淮西哪位将军?降将说,骑将李祐。李愬说,此将善骑,据守张柴栅(河南遂平东南),来去如风,喜好袭扰,赚得便走,唐州各部受他莫名欺凌,苦不堪言——想要活捉他,得好好布个局了。转眼到了芒种,小麦成熟,李祐带军士到张柴村屯田抢收。李愬安排将领:四更时分,派三百骑兵在张柴村树林趁夜设伏,天明之后,命十人到林外麦田边角挥旗奔走,作势要焚烧麦田。李祐素来骄纵,他恐惧麦田失火,必定轻装追杀,诱他到树林,绊下马来,就地捕捉。将士们依计行事,俘虏了李祐。李祐以前斩杀了很多官军,将士们都要求处死他,李愬不准,还以礼相待。李愬每晚单独召见李祐和其他降将,屏退众人,低声讨论,有时候一直到深夜,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就这样,李愬逐步定下了袭击蔡州之计。官军诸将被冷落,便有将领上报说,李祐假意投降,实为淮西内应。李愬再问,将领说,淮西细作具言其事,众将不敢瞒报。李愬担忧监军将诽谤言辞报到朝廷,朝廷诏令监军杀了李祐,于是决定将李祐解送长安,由圣人治罪,同时他先行密奏圣人,请求赦免李祐,并说,如果杀了李祐,破灭淮西的计谋就不能成功。临行前夜,李愬抱住李祐痛哭说,难道上天不想让某平叛吴元济么,某与君不打不相识,一相识便相知,如今心心相印,却不能堵塞悠悠众口?李祐说,节帅不必介怀,节帅视李祐为知己,李祐此生已足,圣人杀了某,也是应该的,只怪某生错了州县,不能为大唐征战,如若圣人赦了某,某一定不舍昼夜,来见节帅。李祐到了京师,在兵部关了几日,就收到诏令,圣人赦免了他的罪行,令他仍回李愬帐下效力。李祐当即快马出京,三天疾行一千三百里,赶回唐州,见到李愬,李愬拉着他的手说,君得以保全性命,是神灵在护佑大唐社稷。他俩的手再也没有分开过,当日他们同桌而食,当晚他们同床而眠。守夜的军士在帐外偷听,只听到窃窃私语和轻声抽泣。李愬先让李祐做散兵马使,散者,闲散也,就是不带兵,不久,任命他为牙队兵马使,统领节度府三千卫士,李愬把后背交给了李祐。李愬又招募了敢死之士三千人,早晚亲自教习,三千死士常备行装,一声令下即可远征。就这样,李愬储备了远袭蔡州的军士。只是阴雨连绵,道路不通,一时不能发动。雨一直下,到七月形成了洪涝,平地水深二丈,更是不能发动。 李义山说,蔡州是淮西的治所,吴贼的巢穴,直袭蔡州,是斩首之计。《孙子兵法》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小子想问,奇袭之计,是李愬个人的冒险,还是朝廷的决策? 令狐壳士说,义山问得好,是裴相的决断。这就又要说到裴相了。淮西打了三年,千里发运粮草,牛马都被征召了,农民只能驴耕,朝廷没有钱了,七月的水灾,百姓只能自救。打仗打的是钱粮,没有钱粮,还要不要打,就又在廷议上提出来了,大臣们多提议罢兵,只有裴相不说话。宪宗单独问裴相意见,裴相说,臣请求去战区督战。月底再议战事,宪宗又问裴相说,卿真的能为朕走一趟?裴相摘下乌纱,露出头部的伤疤,说道,恕臣殿上失仪,臣早就起誓,与那吴姓蟊贼不共戴天。臣比对了吴贼的表奏,他现在很窘迫了,朝廷难,他更难,只是围攻诸将为了保存兵力,人心不齐,不能合力进攻,所以吴贼至今未降。如果臣亲自前往,诸将怕臣抢功,一定会争着出战,到时吴贼必破,淮西必平。宪宗很高兴,与他一一商定了随从人员,并命某起草诏令,任命裴相兼任淮西宣慰处置使,太子右庶子韩退之为行军司马,参与谋议,辅助戎务。 李义山说,莫非裴相任用的都是坚决主战之臣。 令狐子直说,正是如此。出京前,裴相还建议宪宗罢黜了主和派首领,家父因与后者友善,也由翰林学士改任中书舍人。家父时为翰林学士,专司内廷草诏,不参与廷议,不可言战和,家父不交结朋党,却被视为主和朋党,也是无处言说。 令狐壳士摆摆手说,却少不得中书省这段经历。中书舍人主掌接纳上奏文表、起草诏令、劳问宣旨,兼管中书省事务,某干了一年中书,大唐一十八道,三百六十州府,千五百五十七县,其军民之政,胸中才有了版图。两年后,某入朝为右相,执掌中书,裴相左迁河东,出镇太原,某与裴相已冰释嫌隙。子直,此事以后便不提了。 令狐子直说,谨遵父命。 ------------ 第五章 韩愈:如何歌颂一场中兴之战(四) 四、鹅池雪 眠沙卧水自成群,曲岸残阳极浦云。 ——唐,李商隐,《题鹅》(848年) 令狐壳士说,说回头,元和十二年(817年)八月五日,裴相、韩退之出京,宪宗亲率百官,登上长安东城通化门送行。八月底,裴相一行到达郾城,以郾城为治所,统帅各州兵马。各道将领前来诉苦说,每道兵马都有宦官监军,监军指挥犹疑不定,经常贻误兵机,胜则无耻贪功,败则刻薄辱骂,各州派来征讨淮西的,本来都是精兵强将,现在被治理得不会打仗了。裴相听取了意见,上奏宪宗说,现在由臣统一监军,各道兵马原监军宦官,已经完成使命,建议各自原道。宪宗撤回了监军宦官。各道将领这才能专注攻战。 李义山说,如此一来,成败荣辱都归于将士,他们定然用命。 令狐壳士说,正是如此。当时淮西叛军主力一分为三,其中大部驻扎在郾城对面的洄曲,与李光颜部交锋,其次在襄州方向,再次在唐州方向。洄曲为重中之重,淮西连续从蔡州增派亲兵及守城军。韩退之出发前,到户部抄录了淮西的户籍人口,到郾城后,又通览了军情,算出了淮西可用之兵、死伤之兵,以及现存之兵,最后得出一个惊人论述:蔡州并无兵力守城,蔡州已是一座空城。韩退之对裴相说,蔡州空虚,郾城到蔡州,一百七十里,某愿领数千精兵,袭取蔡州。对于韩退之请战,裴相或许是认为韩退之不在其位,就没有听察采纳。 令狐子直说,郾城在叛军主力眼底下,如韩公单独领出一支奇兵,直扑淮西而去,很难不被叛军察觉。 令狐壳士说,子直言之有理。与此同时,李祐对李愬说,某收到各路细作消息,蔡州城内的精兵,都派去了洄曲大营和边境要塞,守城的只有老弱残兵,是时候乘虚而入直取蔡州了。李愬同意了,派掌书记到郾城请示裴相。十月八日,掌书记到达郾城,先请裴相屏退众人,然后低声说,节帅李愬得知蔡州空虚,欲亲率九千兵马,分为三股,前后相继,一日一夜,袭夺蔡州。唐州军部在文城栅(河南遂平文城乡),文城栅到蔡州,一百三十里,其中六十里处,有一座淮西城寨,名为张柴栅,李祐投降前曾在彼处据守,知道城寨薄弱所在。军士们早饭后从文城栅出发,傍晚到达张柴栅,由先锋军迅速夺取,并斩杀全部叛军,用作全军短时休整,之后趁夜疾行七十里,攻到蔡州城下,天明之前夺取城池。待到各处叛军听到消息,吴元济已经就擒,叛军只会自保而不会回击。请裴相示下。裴相说,兵非出奇不能制胜,这是一个好计谋,你返回尚须时日,可定在本月十五日出兵,由李愬相时而动…… 李义山听到这里,忽然觉得饥渴,伸手去取茶,却又一时手脚无措,打翻了茶杯。这时,书房忽然由明转暗,一阵旋风推窗而入,卷起半屋烟尘,室外响起几声秋雷,吞吐而又撕裂。 令狐壳士说,夜袭蔡州果然是非常之事,已经过去十二年,讲一讲也要风雷激荡。——室内太昏暗,吾等去廊下说。 李义山捡拾好茶杯,随令狐父子来到回廊檐下。绕廊石阶上摆放着一盆盆白菊,不知何时已经悉数开放,李义山见这霜天之下、青石之上,朵朵白菊神色冷峻,每一片花瓣,脆薄不及一张纸,却又坚强胜过一柄刃,像极了某一时的自己。他无暇自况,紧随令狐父子对着霜天白菊敷席而座,令狐壳士居中,李义山和令狐子直侍坐两侧。原本是秋高气爽的天气,这时忽然阴湿寒冷了。仆从在令狐壳士面前摆下一只长几,沏上新茶,又拿来一件轻裘,令狐子直帮父亲披上。 令狐壳士说道,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年)十月十五日,正是下元节,唐州文城栅军部的早餐,黎明就出锅了,除了一碗胡辣汤和两个胡饼,还多了一碟香菜牛肉。有军士揉着睡眼大喊,李帅来了真不一样,下元节的饭食好多了。李愬哼哈了一声。早饭吃到一半,庖厨给军士们各发了一包干粮,又有军士欢喜地叫道,又有吃,又有拿,天天过节就好了。李愬不说话,忙着大口吞咽,胡辣汤还有几口,李愬站起来摔了碗,说道,食讫,东进。众军士先是呆若木鸡,之后跟着推碗而起。李祐领三千卫士作前锋,李愬和监军宦官率三千敢死者作中军,唐州刺史带三千军士为后军。军士们问,要去打哪里?监军说,不知道啊,就是战斗吧,不就是干这个的嘛。李愬下令,不得探问,只管东行。黄昏时分,前锋李祐率军到达张柴栅,突入城寨,先射杀了烽火台的士卒,然后要屠戮全部守寨军士,有降卒乞求,李将军,吾等随君守过寨,求君饶吾等一命……断一只脚行不行?李祐背过身去,不语。杀光文城栅一切生灵后,三军在城寨内集合,军士就地坐卧,食用干粮,整理马络头和缰绳。其时夜色黑沉,天气阴寒,有军士响起鼾声。李愬先命某将点五百人留守文城栅,并连夜毁坏从洄曲到蔡州的桥梁。接着下令,三军继续东行,不点火把,保持沉默。出了城寨不久,众将领一起来到中军说,夜太黑,路太生,多位军士失足受伤,兄弟们请教节帅,到底要去哪里?李愬说,袭取蔡州,活捉吴元济。众将领闻言脸色大变,监军宦官当场哭出声来,果然还是中了李祐的奸计,长安,某是回不去了,圣人,老奴见不着了……李愬斥责道,不准哭。然后下令说,东进蔡州,有退后一步者,斩,有扰乱军心者,斩,伤者原地等待,死者战后再埋。众将领也以为必死,但不敢违令,三军继续向前行。行进没多久,刮起了大风,又下起了大雪,风雪撕裂了旌旗,拍打作响,冻累而死的人马,一路相望。风雪越来越大,身前士卒模糊如影,四野雪花稠密如席。已经深入敌境,军士们别无选择,后退,死于军法,滞留,贼人捕杀,只有埋头狂奔,与大军一体,才能活下去。午夜时分,三军疾行六十里,到达蔡州城东宿鸭湖,李愬看到池沼里鹅鸭成群,羽翼堆雪,便让军士飞石惊扰,鹅鸭的鸣叫遮盖了人马的响动。有长于口技的军士,还仰天学了几声狗吠。自从吴元济父亲不服长安以来,官军不到蔡州已经三十二年了,所以蔡州没有格外的防备。四更时分,李愬率三军慢行了最后十里,潜伏到了城墙之下,雪下得正紧,蔡州城没有一人得知。李祐率军士搭起人梯,用短斧在城墙上砍出沟坎,有轻巧者爬上城墙,垂下绳索。李祐等人拽绳而上,潜至守城士卒营房。房门半开着,雪夜寒苦,士卒们烧过炭,火已经熄了,他们抱拥而眠,李祐等人一一格杀,一位名叫石孝忠的军士,力大刀快,砍杀多人,最后只留下了更夫,命令他们照常击柝打更,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李祐打开城门,三军进入蔡州外城,同样破城之法,三军又进入蔡州里城,城中之人仍无一知觉。李愬占据了里城正中吴元济官邸,坐上了淮西大堂,这时,五更的梆子响起,城内的鸡开始啼鸣,不尽的风雪终于住了。吴元济还在内城家宅中睡觉,有人来报,官军来了。吴元济被气笑了,他说,俘虏和囚犯生事吧,破晓后全杀了。又有人来报,蔡州城失陷了。吴元济很是烦躁,他说,洄曲的军士,回城讨要衣食吧。第三人再来报,这觉是没法睡了,吴元济披衣而起,赤脚走进庭院,积雪没过了脚踝,屋宇上白雪皑皑,十分明亮,他眯了一下眼,只听到城墙之外一声大喊,常侍传话,强攻内城。应声者说,强攻内城。应声的人有万人之众,屋宇上有雪飘飞了。吴元济这才感到恐惧,双脚也冻僵了,他说,哪里来的常侍,怎能进到蔡州城?他跳回屋内,穿戴盔甲,率领侍卫,登上内城城墙,开始抗拒官兵,等待洄曲主力回援…… 讲到这里,仆从端上三盘蒸饼,放到几案上。令狐壳士招呼说,李愬已经进城了,吾等也吃点东西。 三人吃完蒸饼,令狐壳士问,此时李愬,能不能说是已经获胜? 令狐子直说,不能说已经获胜,原计划天明前夺取城池,一并活捉吴贼,现吴贼仍据守内城,困兽犹斗,淮西主力在洄曲,洄曲南下蔡州,一百五十里,一路骏马平川,如洄曲十六日中午闻讯,一日一夜,大军就可回城,李愬只有十二个时辰。 令狐壳士不加评论,又问李义山说,义山以为呢? 李义山说,回令狐公,小子也以为尚不能言胜,如子直兄所说,吴贼未降,洄曲能战,且官军空手而来,没有粮草后援,攻势不能持久。能否取得蔡州,在于攻战,也在于民心。如果蔡州父老劝降,蔡州必然可得。 令狐壳士说,义山说得好,变乱之时,决定胜负的不只是刀剑,更是人心。李愬认为,吴元济的期望,是洄曲挥师相救,必须消除他的期望。李愬亲自到洄曲主将家中,安抚主将家人,用语情意厚重,又亲笔写下书信,允诺主将只要投降,保他和家人不死。李愬让主将儿子把书信送到洄曲,并劝谕他父亲归降。之后李愬下令攻打内城,军士们砍毁外门,占领武库,取得了蔡州的兵器和铠甲。十七日晨,洄曲主将一人一马,身着白衣,回到蔡州,向李愬投降,李愬以宾客之礼相待。之后,李愬对内城进行最后攻击,他纵火焚烧内城南门,城中百姓争相背来木柴枯草,加大火势,官军不断向城头放箭,阻止贼军灭火,正午将过,南门已成焦炭,撞木顷刻可破了,吴元济便在城上认罪投降了,李愬让人搭了一把梯子。李愬只抓了吴元济及其族人,没有杀一个人,淮西原官吏、守卫,乃至庖厨、马夫仍各司其职。官军秋毫无犯,驻扎在蹴鞠场上,静待裴相进城。同日,洄曲主将投降的消息传到郾城,李光颜即飞马闯入洄曲大营,接受洄曲军士投降。到此,李愬雪夜袭蔡州取得全胜,大唐终于收复了淮西。 令狐壳士讲到淮西收复,李义山高悬许久的心才放了下来,天已经全然黑了,三人都不再说话,像是在享受大胜后的短暂平静。仆从在廊柱上一一挂上了灯笼,又先后点燃了两支巨烛粘贴在茶几上。李义山四望灯火辉映之处,只见白色菊花格外地明亮。 令狐纶出现了,他左手抱持着一尊红泥火炉,右手托举着一壶杜康美酒,上前说道,父亲、兄长、义山弟,天气凉了,烤烤炭火,喝点老酒,暖暖身子。 仆从接过火炉,放到令狐壳士身前。令狐壳士伸手烤着火说,好。纶,你也同饮。 令狐纶放下酒,说道,好的,父亲。 李义山要给令狐纶让座,令狐纶按住了他,在李义山下首铺席坐下了。 众人饮尽杯中茶,茶杯翻作酒杯,仆从一一斟满。令狐壳士端起杯说,提一杯吧,为圣人和裴相。众人举起杯,先朝长安方向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仆从续了杯。令狐子直对令狐壳士说,儿子提一杯,为鹅池雪。众人再饮。 第三杯酒满上了。李义山说,小子提一杯,为倒毙于风雪的军士们。众人痛饮。 令狐壳士对令狐纶说,到你了。 令狐纶拿过酒壶来,亲自给众人倒了第四杯,一边倒酒一边想词,最后,他举杯说,纶敬父亲、兄长和义山弟一杯酒,就为这霜天白菊吧。 ------------ 第五章 韩愈:如何歌颂一场中兴之战(五) 五、平淮西碑 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韩愈,世称韩吏部)文章日月光。 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无名氏作。宋,苏轼记录,《记临江驿诗》(1094年) 令狐壳士饮了第四杯酒,接着讲平淮西事,他说,裴相带兵进入蔡州城,李愬携将士披坚执锐,跪拜迎接,裴相准备避让。李愬请求说,蔡州人顽劣张狂,三十二年来,不识得长安与地方的分野,恳请裴公就此机会显示朝廷的威仪。裴相于是坦然受礼,昂首入城,观礼的蔡州人,见识到了上下之分。裴相将李光颜、李愬部军士,分派淮西各州要塞,却以原洄曲叛军为卫兵,将领劝谏说,淮西不轨的人还有,裴相不能不防。裴相大笑说,某是圣人任命的淮西节度使,吴贼已经就擒,淮西百姓就是朝廷的属民,淮西军士就是某的亲兵,为什么要怀疑蔡人呢?淮西军民听他这样说,如释重负,很多人落泪了。吴贼造反后,害怕细作入城,禁止街谈巷议,禁止夜间烛火,禁止酒食往来,百姓道路以目,动辄得咎,缺欢少乐,裴相入城之后,废止了这些苛政,街上有了地摊和夜市,酒客可以堂食,商旅可以出境,蔡州百姓开始享受到生而为人的欢乐。裴相将吴元济械送长安,元和十二年十一月一日,宪宗登兴安门,接受献俘,然后捆绑吴元济到太庙献祭,最后斩杀于独柳树下。吴元济终年三十四岁,两位弟弟及十余位属官均被杀,其妻没入后宫。宪宗论功行赏,李愬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治所襄州,封凉国公;李祐赴京,任神武将军,主管军事;韩退之参谋有功,授职刑部侍郎,为刑部副职;宪宗另外选任淮西节度使,裴相回朝,主持政事。到此时,淮西赏罚已定,却因为韩退之一篇文章又起波澜。 说到文章,令狐壳士停了下来,亲自提壶,给令狐子直、李义山和令狐纶倒满了酒,提杯说,先敬韩文一杯。 众人碰杯饮过,李义山放下杯,只见夜更深了,灯火正旺,片片白菊通透如玻璃。 又听令狐壳士说道,元和十三年(818年)正月十四日,群臣上表,请求圣人将平淮西之事,刻石记功,明示天下,以为将来法式。宪宗听奏后大悦,说道,朕览《贞观政要》,每每读到太宗皇帝灵州(宁夏吴忠)勒石之事,总是夜不能寐,遥想太宗,覆灭突厥,会盟灵州,豪情天纵,赋诗曰:“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并勒石以记。寡人于此追慕不已,有赖众卿,和衷共济,群策群力,助朕收复淮西,成就勒石之功,寡人他日也敢见太宗于天上矣。淮西刻石之请,朕准奏。然则,谁来撰写碑文?众臣议开了,推举裴相来写,裴相无暇写,推公卿来写,公卿不愿写,推郎官来写,郎官不敢写,推博士来写,博士写不了,推翰林,翰林院当值段文昌说,不如谁建议谁来写……宪宗闻言大笑,紫宸殿内一时间喧闹非凡。宪宗忽然说,肃静……朕想到一位人选——新任刑部侍郎韩愈,诸位以为如何? 裴相说,圣人,韩愈曾上表《论淮西事宜状》,后又任行军司马,随臣宣慰淮西,于淮西之事,十分清楚,韩愈为文,慷慨激昂,无所畏避,必能尽写淮西功绩。平淮西碑一文,臣以为非韩愈莫属。众臣附议。当日,段文昌草了诏,宪宗画了敕,发到了刑部。韩退之接到诏令,五内震骇,心识颠倒,宪宗赏识他的文笔,他受宠若惊,宪宗指定他来写平淮西碑,他又觉得过于超拔,淮西这一篇大文章,写好了千古流传,写不好千夫所指,他很矛盾,十几天过去了,还不敢动笔,一直到三月二十五日,他才向宪宗呈上平淮西碑文。——义山,你的古文以韩退之为师,《平淮西碑》能背诵么? 李义山说,小子背得不全,只诵得三五句。 令狐壳士说,读来听听。 李义山说:天以唐克肖(继承)其德,四海九州,悉主悉臣。皇帝既受群臣朝,曰:今传次在予。予不能事事(治事),其何以见于郊庙?群臣震慑。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东,又明年平泽潞……九年,蔡将死,蔡人立其子元济以请。不许,遂烧襄城,以动东都。皇帝历问于朝,一二臣外皆曰:“蔡帅不庭授(朝廷授予),于今五十年,传三姓四将,兵利卒顽。因抚而有,顺且无事。”万口和附。皇帝曰:“惟天所以付任予者,予何敢不力?”曰:“(李)光颜!为陈许帅,河东三军,汝皆将之。”曰:“(乌)重胤!朔方七军,汝皆将之。”曰:“(韩)弘!汝以卒万二千,往讨之。”曰:“(李)文通!宣武四军,汝皆将之。”曰:“(李)道古!观察鄂岳。”曰:“(李)愬!汝帅唐、邓、随,各以进战。”曰:“(裴)度!汝长御史,其往视师。”曰:“(梁)守谦!汝惟近臣,其往抚师。”曰:“(裴)度!汝其往,衣服饮食予士。凡兹廷臣,汝择自从。”颜、胤、武合攻其北。道古攻其东南。文通战其东。愬人其西,得贼将,辄释不杀;用其策,战比有功。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师。元济尽并其众洄曲以备。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门,取元济以献。尽得其属人卒。辛巳,丞相度入蔡,淮西平。凡蔡卒三万五千,其不乐为兵,愿归为农者十九,悉纵之。既还奏,群臣请纪圣功,被之金石。臣献文曰:唐承天命,遂臣万邦;有不能克,益戍以兵。夫耕不食,妇织不裳,输之以车,为卒赐粮。帝时继位,六州降从。淮蔡不顺,自以为强。阴遣刺客,来贼(杀害)相臣。群公上言,莫若惠来。帝为不闻,乃相同德。乃敕颜、胤、恕、武、古、通,三方分攻。胜之邵陵,郾城来降,自夏入秋,复屯相望。帝哀征夫,命相往釐(治理)。士饱而歌,贼遇败逃。尽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师跃入,道无留者。既入而有,莫不顺俟。帝有恩言,相度来宣:“诛止其魁,释其下人。”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妇女,迎门笑语。蔡人告饥,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赐以缯布。选吏赐牛,教而不税。蔡人有言:始迷不知;今乃大觉。凡此蔡功,惟断乃成。既定淮蔡,四夷毕来;遂开明堂,坐以治之。——韩公雄文,大笔淋漓,句奇语重,近一千五百字,小子健忘,只能记得这些了。 令狐纶说,义山弟的三五句,却是以一当十。 众人都笑了。令狐子直说,义山弟尽得原文精要。平淮西之战,廷议纠结反复,战事相持未决。韩文于此,却是一扫烟霾,唯见宪宗决议果断,指挥若定,势不可当。韩公作《平淮西碑》,必为乱臣贼子惧。 令狐壳士说,子直所言甚是。韩退之呈上碑文,宪宗读后大快,三省六部和翰林院传阅,都说一字不能易,这便定了稿。宪宗命翰林院抄录了多份,赐予文中记名的功臣,又命中书省玉册官和尚书省将作监合办立碑之事。将作监切了富平墨玉制碑,韩退之书丹于石,玉册官遣明资匠刊刻,将作监又雕制了螭龙碑首和神龟碑座,平淮西碑就制成了,少府监织染署出了上等红绸三匹,两省经办将平淮西碑披挂了,运到大明宫含元殿外。宪宗移步殿前,为平淮西碑揭了幕,石碑巍峨宽大,几乎逾制,众臣也是开了眼,宪宗很满意,赞赏两省办事用力。十余日后,平淮西碑运抵蔡州蹴鞠场,淮西节帅已经在广场东侧打好石基,夕阳西下的时候,平淮西碑就矗立在广场之上了,蔡州城万人出户,秉烛夜游,仕子们抄诵碑文,如痴如癫,彻夜不息。两省经办募画了当日景象,回长安交差不提。一日,蔡州城来了一位粗莽军士,骑着一匹脏马,马脸上箭创未合,他手提横刀,背挎弓袋,腰盘长绳,说是名叫石孝忠,是李节帅先锋,从襄州来,到蔡州有公事,便进了城。石孝忠在路边酒店饱食痛饮了一顿,然后踉跄上马,飘荡到蹴鞠场,打马挤到平淮西碑前。 李义山叹息道,平淮西碑危险了。 令狐壳士说,正是。那石孝忠只识得几个字,便执鞭指了为首的临碑仕子说,秀才,你听好,某且问你,李愬雪夜入蔡州,这碑上是怎么写的?指给某看,读给某听。仕子见他豪横,只得以笔指碑中说,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门,取元济以献。石孝忠问,还有呢?仕子说,仅此三十六字也。石孝忠问,这整篇碑文多少字?仕子答,正文一千四百六十六字,不才每三日才能临得一遍……石孝忠大怒,讲出许多污言秽语,然后说,夫人哭诉不虚,韩愈把兄弟们的生死都抹了,那某就把他的碑文抹了……说完,他解开腰间长绳,结了个绳圈,套住碑首,又骑马绕碑两匝,缠死碑体,旁观者尚在迷惑,只见他手足躁扰,打马向后,平淮西碑被他人马拖曳,开始龟背松动。仕子惊呼道,军爷意欲何为?不消半刻,碑体仰面倾倒,碑首也断裂了,仕子已然惊眩,待清楚过来,当即跑到蔡州府衙前,敲了登闻鼓,众衙役来拿石孝忠时,他还在用刀劈字,刃都卷起来了。仕子痛心疾首道,毁吾等临碑生计矣。蔡州堂审,对于毁碑斫文之事,石孝忠服罪,又有仕子及旁观者为证,蔡州将他下狱。他在牢中听闻,蔡州已将他所犯之事分别报告刑部及圣人,心知必是死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勒死了一名送饭的狱卒,意欲张大其事。事情越发不可收拾,蔡州只得再报。宪宗闻奏后,忧虑淮西归顺之心不诚,便诏令蔡州将石孝忠押送长安,亲自审问。石孝忠对宪宗说,蔡州能打下来,是李节帅带着兄弟们,顶着风,冒着雪,跑死、冻死、被马踩死、掉墙摔死才打下来的,不是裴丞相和韩司马在中军帐里烤着火、喝着酒打下来的,宿鸭湖里的鹅鸭都要比他们出力多,韩司马把功劳都记在裴丞相身上,城池都是官大的人攻取的吗?朝廷以后再有战事,还有一天一夜跑一百三十里的死士吗?宪宗问,你推碑杀人,只是因为军中弟兄的出生入死,没有刻到石碑上?石孝忠说,只为出这一口恶气,并没有他心。宪宗说,李愬雪夜入蔡州这一战,朕是知道的。元和十二年十月十五日,李愬军出,行六十里,入夜,至张柴村,尽杀其戍卒及烽子。复夜引兵出门。时大风雪,旌旗裂,人马冻死者相望。天阴黑,自张柴村以东道路,皆官军所未尝行,人人自以为必死。夜半,雪愈甚,行七十里,至州城。近城有鹅鸭池,愬令惊之以混军声……那石孝忠怆然动容,说道,圣人全都知道? 李义山也感到惊异,问道,圣人如何知之甚详? 令狐子直说,韩公的战报,述之备矣。 令狐壳士说,其时,宪宗回答石孝忠说,你们的事迹,不只是朕知道,全长安城都知道,韩愈的战报写得很详尽,所以你也不必记恨韩愈了。碑文已经斫了,朕就命人再写一篇,毁碑的事,可以从轻处理,杀人的事,交由三司会审,或会留你一条性命。 宪宗提审石孝忠之时,李愬夫人也策马从襄阳赶回长安,她奔入禁中,向宪宗哭诉韩文不实。其后,宪宗封李愬妻为魏国夫人,并命翰林学士段文昌另拟了碑文。段文昌本是武元衡的乘龙快婿,与贼寇有杀岳之仇,由他来写,将士们自是无话可说。段文昌详述了李愬擒降李祐及雪夜入蔡之事,将作监和玉册官又去了趟蔡州,平淮西碑再次树立起来,只是蔡州仕子不再前去临碑了。 李义山说,段公的碑文,是调和之作,言辞繁杂,而气势颓落,不及韩碑万一。 李义山话音刚落,庭院里就起风了,令狐壳士抓紧了狐裘,缩起了身子,他想说些什么,话还未出口,困意猛然袭来,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令狐子直说,父亲,天色已晚,回房休息吧。 令狐壳士说,好。饮尽杯中酒吧。 众人饮尽杯中酒,令狐子直、令狐纶起身送令狐壳士回房,李义山说,小子再去书房读几页书。 仆从吹灭了几案上的灯烛,摘取了廊柱上的灯笼,众人相继灭灯将息,只有书房烛火正亮。 李义山将韩愈的《平淮西碑》默写了出来,读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不能平静,他要写一首长诗,把令狐公今日讲史都写出来,不只是平淮西事,还有平淮西碑,就用韩公的文体,却要超出他的气势。 书房的烛火彻夜未熄,令狐子直早上来到书房,只见李义山伏案而睡,地上几团残稿,案头上放着一首新诗。 他取来一阅,诗题为《韩碑》,诗曰: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轩与羲,轩辕与伏羲) 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 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貙貙生罴。 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 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澹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武,韩公武。仪曹外郎,礼部员外郎李宗闵。) 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 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不訾,不可估量) 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 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 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 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丹墀,殿前红阶) 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蟠,盘曲。螭,龙) 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 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汤盘:商汤浴盆。孔鼎,孙子先祖庙中鼎。均有铭文) 呜呼圣王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淳:纯粹。熙,光明。) 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曷,何。三五,三皇五帝。) 愿书万本诵万遍,口角流沫右手胝。(胝,茧。) 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附表:本章事件年表 年份 本章的事 有关的事 812年(唐宪宗元和七年) —— 李商隐生于河南获嘉县衙。李商隐父亲李嗣本年及次年任河南获嘉县令。 815年(唐宪宗元和十年) 六月三日晨,藩镇所派刺客在长安行刺,左相武元衡被刺死、刑部侍郎裴度被刺伤。 六月三日中午,白居易(时任东宫赞善大夫)越职上书,请求缉捕刺客。 七月,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 本年,令狐楚为翰林学士,升郎中职。 814—817年,孟简任浙东观察使,治所越州(绍兴)。李商隐父为其幕僚,李商隐随父居越州。 816年(唐宪宗元和十一年) 中书省中书舍人韩愈上书《论淮西事宜状》,后被贬为太子右庶子。 秋,白居易在江州作《琵琶行》。 十二月,太子詹事李愬自荐随唐邓节度使,获任。 本年,令狐楚为翰林学士。 817年(唐宪宗元和十二年) 八月五日,左相裴度出京赴淮西督战,韩愈随行,任行军司马;令狐楚罢翰林学士,出为中书舍人。 十月十五日,李愬趁淮西治所蔡州空虚,率军奔袭一百三十里,雪夜入蔡州,平定淮西。 817—818年,外戚李翛任浙西观察使,治所润州(镇江)。李商隐父为其幕僚,李商隐随父居润州。 818年(唐宪宗元和十三年) 三月,韩愈上呈《平淮西碑》碑文。 其后,李愬部下推倒平淮西碑,李愬妻进宫投诉碑文不实,宪宗命段文昌重新撰文。 820年 (唐宪宗元和十五年) 本年,令狐壳士出任山陵使,负责修建宪宗陵寝。亲吏克扣工徒价钱,作为工程节余上缴,事发罢相,屡贬为衡州刺史。 正月,宪宗被宦官弑杀,穆宗即位。 白居易(时任忠州刺史)受诏还朝,先任尚书司门员外郎、年底升任知制诰,始获重用。 821年(唐穆宗长庆元年) 正月,白居易就职知制诰; 十月,白居易升任中书舍人。 十二月,令狐楚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819一本年,窦易直任浙西观察使。李商隐父为其幕僚,本年死于任所。李商隐兄弟扶灵自润州回到郑州荥阳。 822年 (唐穆宗长庆二年) 白居易离京任杭州刺史,江东举子慕名前往杭州行卷,张祜和徐凝斗诗争解元。 —— 约827年 (唐文宗大和元年) —— 李商隐赴河南济源玉阳山学习仙道。 829年 (唐文宗大和三年) 令狐楚与白居易在洛阳相往来。 李商隐始受知于白居易、令狐楚。 秋,李商隐弃修仙道,告别玉阳山。 三月,令狐楚出为东都留守,白居易、刘禹锡、张籍赋诗送行。 三月末,白居易罢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李商隐拜见白居易、令狐楚。 ------------ 第六章 半夜传衣:大唐的赏识(一) 一、风不鸣条 令狐绹父(令狐)楚镇东平,绹侍以赴任。时方久旱,绹因问民间疾苦,父老即陈以旱歉、盗贼且起。复曰,而今却是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时也。 ——唐,无名氏,《玉泉子真录》 李义山午时醒来,收到了弟弟圣仆从荥阳寄来的家书,圣仆说,处士叔坟茔已砌好方坑,拟于十月卜一吉日下葬,望兄长见信后择期而归。李义山便向令狐父子告了假,先到洛阳南市采买,他为处士叔买了一尊陪葬的彩陶奔马,又为两位小侄各买了一套御寒的麻袄冬衣,以及吃食若干,一并打包背回荥阳。徐氏姐夫独自带着一子一女来到荥阳,义山母亲既是欣慰,又徒增哀伤——徐氏姊已在三年前的春天病逝,徐家来人报丧那一日,李义山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恰逢吉日,李义山作了祭文,僧人念诵到子夜时分。李义山移开棺盖,露出处士叔遗容,然后举起灯烛大声说,诸位亲友,请看最后一眼吧!众人围着棺木绕行了一圈,李义山伸头朝棺内仔细看了一眼,处士叔的遗容已经不再熟悉了,像是一个陌生人。众人瞻视完毕,李义山合上了棺盖,工匠和弟子们上前,一阵梆梆响,棺钉就都打上了。李义山谢别了工匠、宾客、僧侣和处士叔弟子,回到堂屋。母亲说,明日一早,还要送你们处士叔去坛山,孩子们都歇息吧。说完带着徐氏孙子孙女回房睡下,徐氏姐夫与圣仆也回房了,堂屋和院落里只剩下李义山一人。他拿起僧人遗落的祭文,在灵柩前跪了下来,把祭文放进炭盆里,烧给处士叔,火光熄灭之后,他又把祭文一字不落地轻声念给处士叔听。 祷念完祭文,李义山说,处士叔,你教了侄学识,也赋了侄风骨——从公非难,但事人匪易。今夜,是你盖棺之时,也是侄成人之始。从今往后,侄一定拼却性命,为家族,为瑊顼二侄,定然不负家世,不枉教诲。叔叔善待义山圣仆,义山圣仆也会善待两位小侄。庄子有言,“夫大块(大地)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叔叔辛苦了,叔叔安息吧。李义山悄然发完誓,心无挂碍,跪着入睡了。 次日,处士叔在荥阳坛山的原野上安然下葬,义山母亲用掉了令狐的赠金和亲友的奠仪,母子三人又一次资财散尽。但这一次他们不再绝望恐惧,义山和圣仆已经自食其力,处士叔也入土为安,他们如释重负,并且满怀希望。李义山想多侍奉母亲几日,母亲却说,义山,家中有圣仆理事,你早回洛阳交游,求取功名要紧。李义山仍然滞留不归,令狐子直却来信催行。信中说,家父或另有任用,速回洛阳商议。李义山读完信,母亲和圣仆连忙把箱笼塞到李义山怀里。 李义山赶到板渚渡口,搭了一艘夜航船,次日上午,船到洛阳,在南市渡口停靠,李义山下了船,直奔东都留守府衙,撞见令狐父子三人正在施礼欢送两名传诏太监,他避让到街道对面,肃立在屋檐之下。太监的马车呼喝而去,令狐子直早就看到了李义山,他招手说,义山弟,快进来。李义山进了府衙,放下箱笼,来到书房,只见令狐壳士喜形于色。 令狐壳士示意子直将诏书交李义山阅览,李义山恭敬接过,览读之后,又谨慎奉还,然后说道,谢令狐公、子直兄。小子第一次亲见圣人诏书,幸甚至哉。圣人诏书说,原天平节度使病重,“予择文武惟汝兼,前年镇汴州有显庸,往年弼宪宗有素贵。徒得君重,刚吾四支。”搜遍庙堂人才,只有令狐公文武双全,前年镇守汴州功劳显著,往年辅佐宪宗地位尊贵,只有得到令狐公这般重臣,才能刚健圣人的四肢。圣人诏令令狐公为检校右仆射兼御史大夫,充天平节度使,并赐牙璋、玉节和玉鼎等节帅信物。小子义山恭贺令狐公出镇天平。 令狐子直说,父亲,圣人的诏书喻事精妙。天平是朝廷重镇,向西拱卫东都洛阳,向北牵制魏博、平卢,向南连通武宁、兖海,天平的治所郓州,地近淮海,是天下珍宝出入之地,天平的确是圣人的四肢。只是儿子送父亲到郓州后,就要动身去长安,参加明年春试,不能随侍父亲处理公务了,要让义山弟代劳了。 李义山这才明白令狐子直为何让他速回洛阳,但他略一寻思,觉得自己不能胜任,不由得战战兢兢地说道,禀令狐公、子直兄,义山只会写些散体古文、办些市井俗务,写不了四六骈文,也不懂州中军政,抄书送信还能做得来,随侍公务却是不敢。 令狐壳士大手一挥说,有何不敢?四六骈文,正是本帅所长,你写得了格律诗,就写得了骈俪文,无非是用典和对仗。到治所后,本帅教你便是。 李义山大喜过望,说道,谢令狐公。世人有美言,杜工部诗、韩退之文、令狐章奏,是为三绝。能得令狐公亲授骈文,小子何幸,义山一定仔细听讲,刻苦学习,早日写得一手好公文。 令狐壳士与令狐子直会心一笑。令狐壳士又正色道,李义山,本帅受命执掌天平,现依例选拔僚属,你得吾儿令狐绹一心举荐,故本帅拟辟你为天平节度府巡官,月俸按朝廷法度,取最高标准,每月二十贯,从节度府支出。不知你意下如何? 突然得到令狐楚的征辟,完全出乎李义山的意料。李义山从十六岁起,便仿效李太白,先写古文拜谒诸公,后又上玉阳山修习仙道,都是为谋得一个官职,以解家中断米之忧,但他进城出城、上山下山,一两年来,都没有得到赏识,辛苦所得也只够糊口,直到结识白乐天和令狐父子,他的拮据才有所改善,得以暂时喘一口气。此时他所思所想,只是陪同令狐子直温习经书,他那谋取官职的愿望已经束之高阁了,但这官职却因着圣人诏令迎面而来。 李义山长拜说,谢令狐公赏识,谢子直兄举荐,能入幕从公,是义山梦寐以求之事,义山愿为天平巡官。只是义山身上没有功名,害怕辱没了令狐公和天平府,心中十分不安。 令狐壳士哈哈一笑说,功名一事,义山不必介意。依据大唐官制,节度使执掌节度事务,另辟行军司马、副使、判官、支使、掌书记、推官、巡官,以及衙推各一人,此为朝廷定额,定额之外,也可便宜行事,由节度使自行聘请,故节度幕府所辟人才,多为在任官员,或为已中进士但未授官职者,但也有强行起用隐逸之士,特别招用智略之士,这些受召者,可以身无功名,起自白衣,只问有无才能,不问出自何处。义山年少,尚未参加科举,便是这白衣从事了。——子直,到郓州后,你带义山做两套白色新衣,作为他日常衣着。 令狐子直说,儿子恰有两套白色新衣,赠予义山弟便可,义山弟莫嫌肥大。 李义山说,谢子直兄慷慨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兄长的衣服不肥,郓州在北边,天更冷一些,愚弟正好加件中衣。 令狐壳士说,如此甚好。圣人诏书已经下达,你们各自收拾衣装,明日一早出城赴任。 李义山收了令狐子直两袭白衣,心中十分感动,差点崩出热泪。他整理好万千心绪,次日随令狐父子一行出洛阳城。 每到一处驿馆歇息,令狐壳士单让令狐纶值守,却要令狐子直和李义山走出客舍,到附近村落探察民情,回来写成短章,向他一一报告。一日,进入天平境内,正是曹州(山东菏泽)地界,令狐壳士一行在一处荒驿落脚,驿亭无人打理,驿卒不知去向,想必是已经逃驿了。令狐子直和李义山放下箱笼后,便信步走到郊外,二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在地头上遇到一位着长衫的父老,背着一捆柴火蹒跚而来。 令狐子直上前打问,老叔,请问今年收成如何,此地是否太平? 长衫老农放下柴火,捶着腰说,两位秀才,你们这是打问民间疾苦吧? 李义山说,是的,老叔,吾等要把百姓的困难写成文章,向有司呼号。 长衫老农大声说,有司,州官和朝廷啊?呼号,他们听得见吗?反正老夫是耳背了。——不过要是说困难,那可是说不完。三年前,横海节度使(治所河北沧州)作乱,朝廷派兵东征,天平就又加了税,税一年比一年重,百姓完全交不出了,去年县吏到庄上来强收,下到地窖里,把各家的粟米都搜刮走了,隔夜粮都没有留,有的地方出现了人吃人,今年春夏之交,不再打仗了,没想到天地不仁,出现了大旱,处处粟米歉收,眼看又要饿死人,有些人就到水边落草,当了盗贼。 令狐子直说,听老叔这么说,这便是又到了战乱频仍、天灾不断的时节。 长衫老农说,可不是嘛,当今时节,就像书上说的那样,“风不鸣条、雨不破块”。 令狐子直问道,老叔,汉时王充说,“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五日一风,十日一雨。”讲的是风不伤枝,雨不毁土,风调雨顺。老叔说话为何自相矛盾? 长衫老农说,官吏强征赋税,农户贩妻卖子,还交不足,官吏就把桑树柘树伐了,农户房前不见枝条,不就是风不鸣条么?今年从暮春三月起,就没有下雨,直到如今十一月,田里都是硬块,不就是雨不破块么?读书人,老夫说得可有矛盾啊,哈哈…… 令狐子直见那长衫老农哈哈大笑,愣了片刻,忽然掩面转身离去。李义山连忙拿出十文钱塞给长衫老农,跑步追上令狐子直,说道,子直兄,乡野夫子曲解文字,尊兄不必介意。 直到看见驿亭,令狐子直方才停下脚步,他缓缓说道,兄长常有一个妄想,如果家父还在相位上,天下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李义山一时无言以对,只得陪他在驿亭外站了片刻,二人心中都充满了惆怅。其时暮色四合,天气越发寒冷,原野上的风僵硬而凝滞。 当晚,令狐子直记下了“风不鸣条”这个故事。李义山没有写短章,他作了一首题为《隋师东》的新诗,他假托前朝,记述了近年朝廷征讨横海的战事。诗曰: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 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 但须鸑鷟巢阿阁,岂假鸱鸮在泮林。 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 李义山在诗中说,朝廷为了东征,每天需要征调一万两黄金;几乎竭尽了中原的财富,才买来将士们一斗的真心。没有听过丞相诸葛挥泪斩马谡那样赏罚分明的军令,只有晋将王濬自称得孙歆一般弄虚作假的捷报。只有而且必须凤凰般的贤人进驻内阁,如何能够允许猫头鹰般的藩镇割据园林。可惜了大汉时就被设置为玄菟郡的地方,枯骨堆积成了草莽,战争的阴云无比深沉。 ------------ 第六章 半夜传衣:大唐的赏识(二) 二、托钵小僧 蔡京幼年曾为僧,令狐楚镇天平时,于道场中见之,观其眉目疏秀,乃劝其还俗从学。开成元年(836年)进士及第,历任京畿县尉、御史、抚州刺史、岭南西道节度使等职。有“借问吴溪人,谁家有山卖。”等诗传世。 ——《唐语林》《新唐书》等 洛阳到郓州一千里路程,时逢大旱,道路干燥宜行,令狐壳士一行在路上不曾耽搁,十多天就到了治所。李义山作为天平节度府新任巡官,陪同令狐父子一起交接了印信文书、接管了官署公物、清点了兵马钱粮。 清点完毕后,钱粮守官说,令狐公,依据各州的常例,新任节度使到任,一次从府库中取出二百万钱,作为节帅的私藏,还请令狐公随时安排。 令狐壳士说,本帅知道有如此的做法,只是朝廷没有这般的典章,本帅就不从府库中取钱了。 钱粮守官说,节度府迎来送往,用钱之处甚多,令狐公一次取出,自行支用,于公倒也方便。 李义山说,守官不要再劝,令狐公不只是郓州不取,敬宗年间,令狐公出任宣武节度使(824年至828年),对府库例钱也是分文不取,你身为钱粮守官,应该有所耳闻。 钱粮守官长揖说,李巡官训的是,下官唐突了,令狐公莫怪。郓州官民早有传闻,说是令狐公出镇汴州,不拿一文例钱私藏,都用作了加盖寝室、维修官署。令狐公为政清廉,果然名不虚传。 令狐壳士沉思半晌,忽然说,天平却不能盖房子,今年大旱,这笔钱要用来买粟米和种子。 令狐壳士当即命李义山召集人员议事。李义山召集了节度府僚属、天平下辖郓、曹、濮三州刺史及司马与会,还请了郓州父老、居天平的致仕朝官和有进士功名者旁听,众人一连议了三日,定下了“二百万钱购粮赈济”之策,由李义山撰写议事记录。 赈济之策为:天平节度府支出库钱二百万,按在籍户数之比,分配予郓、曹、濮三州。三州向本州豪族富户、寺庙道观及有余粮者采买,米价定为丰年平价,有藏米拒售者,节度府派军士劝谏。三州买得粟米后,在州郡统一分发,由各里正领取,再由里正分发到户。节度使直管郓州赈济事宜;判官韦正贯与令狐子直赴曹州督办;巡官李商隐与钱粮守官赴濮州(山东鄄城)督办。 令狐子直拟办完差事之后,直接去长安应试,不再返回郓州,众人便先行送别了令狐子直。令狐壳士对令狐子直说,子直,那日在曹州,父老有“风不鸣条”之讥,你不辞而别,失了礼数。这次去赈荒,一定要“鸣条破块”,粟米要买到,数量要分好,百姓要吃到。 令狐子直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此去,一定带上过冬的粟米和明年的种子,找到那位父老,当面告诉他,州官和朝廷是听得见百姓的呼号的。 李义山说,子直兄,饥荒如火,无心作诗,兄长此去长安,愚弟无诗相送,就此相揖而别吧。 令狐子直说,义山弟,愚兄本不善作诗,愚兄窃以为,能让天平的百姓有饭吃,便是吾等最好的诗。——父亲就拜托义山弟了。 告别了令狐子直、韦正贯一行,钱粮守官急走来报,令狐公,出事了,郓州观音禅寺称,存粮只够僧人自食,不愿卖出,买粮军士与寺中僧人言语冒犯,当下正持械对峙。 令狐壳士、李义山等人随钱粮守官赶到观音禅寺,只见军士捉刀、僧人持棍相向而立,有不忿的军士,几欲近身相搏。 李义山喝了一声,检校右仆射、天平节度使令狐公到此,还不弃械来拜? 军士们收了刀兵,僧人放下棍棒,先后拜了令狐壳士。 令狐壳士说,请观音禅寺住持出来说话。 众僧人面露难色,小声议了几句,推举一名身宽体胖、脸上油光粼粼的僧人上前答话。 油光僧人双手合十说,贫僧善推,是观音禅寺首座……他转头吩咐众僧道,既然节帅有令,那就去方丈室,抬住持出来见客。 四名僧人走向方丈室,不一会儿,抬出一张坐床,坐床上躺卧着一位老僧,老僧骨架高大,形容消瘦,坐床之后跟着一位丰神俊朗、双目如箭的小僧,小僧手中还端着半钵粟米粥。 善推和尚说,禀报节帅,坐床之上的这位老僧,便是本寺的住持,已经中风三年了,节帅有事可以问他,只是住持言语不甚清楚。 令狐壳士上前问道,住持,天平大旱,州人大饥,正是佛陀普救众生之时,观音禅寺可有余粮啊? 住持蠕动了半天身体,卷来全部气力,却只是摇了摇头,嘴中发出“啊啊”两声。 令狐壳士问道,住持这是何意啊? 善推和尚说,住持说,本寺没有余粮。 令狐壳士又问住持说,住持,可是留粮自保,不愿救饥啊? 住持又是蠕动了半天身体,卷来全部气力,却只是摇了摇头,嘴中发出“啊啊”两声。 李义山说,节帅,莫非住持只能摇头? 令狐壳士看向众僧,众僧眼光躲向虚空,善推和尚也不作言语,只有坐床之后的托钵小僧点了点头。 令狐壳士说,托钵小僧,上前答话。 托钵小僧越众上前道,小僧见过节帅。 令狐壳士问,请问小僧法名? 托钵小僧说,小僧俗名蔡京,还没有正式出家,未有法名。 令狐壳士问,你侍奉住持多久了?日常起居何处?可识字否? 蔡京答道,小僧侍奉主持三年了,日常起居方丈室,入寺前读过孔孟和五经,识得文字。 令狐壳士问,方丈室中随侍三年,寺中情形必是了然的。你是少年,读过孔孟,也受过戒,定不会打诳语,你来说说,观音禅寺可有余粮啊? 蔡京答道,观音禅寺应有余粮。 善推和尚斥责道,你一个喂饭小僧,不曾寺田收种,如何晓得寺中有无存粮? 令狐壳士微愠道,且让他说来。 蔡京说,诚如首座师兄所说,小僧的确不曾寺田劳作,也不曾去得粮仓地窖,但是小僧除了给住持喂饭,还帮住持用印,三年来,寺中往来文书,小僧在用印之时,都看了一眼,小僧不才,恰能过目不忘,因此得知:本寺自有及代管寺田约一千五百亩,本寺与佃农分成之比为“佃三业七”,寺田产粮七成归本寺所有;本寺寺田均为一等良田,正常年份寺田亩产二石,今年是荒年,暂且不计收成;本寺存粮满五年,视作陈米,要卖与粮商,其余概不外售;本寺供僧众一百八十人伙食,另有初一、十五施粥于市,折合约二百人食用,每人年食三石,本寺盐卤、时蔬、瓜果均以粟米易货而得,每人年耗二石,合计每人年食五石。四年寺田分成减去五年僧众食用,便是本寺如今存粮。 李义山道,如此说来,观音禅寺年产粟米三千石,分成二千一百石,四年可得八千四百石;又二百僧众自食及布施,年耗一千石,五年共计五千石;减去硕鼠偷盗,寺中存粮应该还有三千石。 观音禅寺众僧听到“三千石”,互相看了看,都心虚地低下头,善推和尚还想抵赖,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李义山又说,节帅,如蔡京所说,观音禅寺有寺田记录,寺内是否有三千石存粮,可查库,也可查账。 令狐壳士说,查账就不必了,要是账实不符,一众出家人,如何向佛陀交代。——留僧众一年口粮,收储二千石。诸位大德,可有异议? 善推和尚退让说,既然节帅开了口,那就二千石,如若不够,观音禅寺想想办法,找大户居士拼凑一下。——我佛慈悲。 住持再一次蠕动起了身体,卷来全部气力,摇了摇头,嘴中发出“啊啊”两声,脸上显露出欣然的神色。 令狐壳士上前紧握住持的手说道,住持,二千石可以救济一万黎民,你和徒弟们要积大德。 住持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是发力回拖令狐壳士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 李义山感觉有异,建言道,节帅,住持抱恙三年了,如今眼见动弹不得,卑职听说节度府医师善治风病,不如请他为住持切脉? 令狐壳士听罢,对善推和尚说,巡官的提议,首座不反对吧? 善推和尚立时愁容满面,嘴上却忙说,不敢,不敢,佛陀本人也要看病的,祂曾说过,“从今听若有风病,以酥油涂身暖水中卧。”节度府大医能为住持诊治,是本寺修行的福报。 令狐壳士对蔡京说,蔡京,你把住持照看好了,明天医师到寺里来。 蔡京叉手行礼说,节帅放心,小僧一定照看好住持。 住持最后一次蠕动起了身体,卷来全部气力,摇了摇头,嘴中发出“啊啊”两声,脸上流下两行热泪。 次日一早,李义山带着节度府医师来到观音禅寺,只见众僧无头苍蝇一样奔忙,方丈室外站满了僧人,似有似无地议论着什么,李义山挤进方丈室一看,几名僧人正在床前大声念诵《金刚经》,住持叠为坐相,低垂着头,已经圆寂了,蔡京盘坐在角落里,一副魂魄去之的样子。 李义山向住持法身鞠了一躬,然后请出蔡京,一起走到寺院僻静之处,李义山问,蔡京,昨夜发生了何事,主持为何突然圆寂? 蔡京说,昨夜,小僧照例服侍主持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之后就有师兄来唤,说寺内要清点存粮,粮仓人手不足。小僧就从里面抵了方丈室大门,随师兄们去了粮仓,小僧搬了一夜粮袋,忙得汗流浃背,全然不知昨夜气温骤降,滴水成冰。清晨,小僧十分疲惫,回到方丈室,只见方丈室门户大开,进屋一看,抵门的短棍倒在一侧,住持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棉被掉在了地上,小僧试了一下鼻息,主持已经圆寂了。刹那间,小僧气力全无,瘫坐在地,不知过了多久,小僧听到有僧人清扫庭院,这才如梦方醒,捡了地上的被子,盖到方丈身上,关上了方丈室的大门,过了片刻,小僧便开门大喊,快来人啊,住持圆寂了……首座闻讯赶来,试了一下鼻息,什么也没有说,叫来几位师兄大声念诵《金刚经》,念到第十四分“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时,巡官你就来了…… 李义山顿时疑惑起来,问道,蔡京,你是说,你先是被人支走,然后有人敞开了方丈室的门户,揭掉了住持的棉被,住持因此受冻而死? 蔡京一把拉住李义山说,李巡官,小僧不曾如此说,抵门的短棍因何脱落,也许是人,也许是猫,也许是半夜风生……如果小僧闹将起来,则定是小僧的过失——离室前不曾抵好门。 李义山深吸了一口冷气,说道,你危险了,观音禅寺不可久留,待某速去回报节帅。 李义山和医师回到节度府。李义山向令狐壳士报告了观音禅寺的事,并说道,令狐公,如今蔡京不能自证清白,恐怕有性命之忧。 令狐壳士说,住持圆寂一事,佛家自有因果报应,若无人报官,便不须理会,饥荒在即,节度府收粮为先。至于小僧蔡京,本帅昨日见他眉目疏秀,有胆有识,是位难得的人才,你代本帅向观音禅寺修书一封,延请蔡京到节度府陪同令狐纶读书,观音禅寺定会放人,以后他还俗读书、应试取仕,不回寺里就是了。 李义山当即代拟书信,令狐壳士看了一遍,就盖了印。李义山回到观音禅寺,找到善推和尚,递上书信,善推和尚阅信后说,住持已经圆寂,蔡京没了差事,既然帅府相请,那就让他随你去吧。 李义山谢过善推和尚,守着蔡京收拾好行装,带他离开观音禅寺。从此,托钵小僧蔡京便在节度府陪同令狐纶读书,也与李义山交游。 ------------ 第六章 半夜传衣:大唐的赏识(三) 三、一人衣白 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 ——李商隐,《奠相国令狐公文》(838年) 李义山与钱粮守官赴濮州督办赈荒事宜,濮州在天平治所郓州正西方,相距八十里,李义山等人朝发夕至。 到濮州后不久,李义山发现当地粮米收发太慢,原因是,赈荒公文的上传下达,合规有余而通畅不足。粮官收储遇到困难,经办军士报到本州,先经司马核过,然后报告刺史,再由州内发出文书,驿传送到天平节度府,又是先经节度司马阅过,然后报节帅令狐公批示,再由节度掌书记拟定回文,最后驿传送到州县,如此一来,哪怕是一件小事,快则三至四日,慢则六到七日,才能有所寸进。李义山身为巡官,恰好直接奏事,濮州但有不决之事,他便当即拟文,州县如无异议,向晚时分,他便驱车出发,夜行八十里,赶回节度府,令狐壳士早起公务,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李义山,李义山得以优先奏事,令狐公口头作出指令,李义山书写用印,然后转身驱车回到濮州。如此,濮州赈荒之事,总能隔日即办。 李义山在濮、郓之间往来次数一多,官道沿途的村镇便都知道了。每当夜寒人静的时候,百姓听得一马一车惊梦而过,便是节度府巡官李义山在为饥民而奔走。 岁除(除夕)那夜,李义山留滞濮州,他先在府衙陪刺史、司马等人饮到尽兴,然后包了残杯与冷炙,来到粮仓,对几位守仓老军士说,老哥哥们,刺史和司马命小子送些酒肉来,粮仓不许用火,多食些酒肉,暖暖身子。 为首的老军士说,刺史、司马哪里记得吾等,倒是李巡官有心了,巡官不嫌弃的话,同饮一杯怎么样? 李义山说,老哥哥,说哪里话。同饮,同饮。 李义山又与老军士们饮至夜深。州县粮仓空空落落,一二人留守足矣,只因为管着粮仓吃得饱,回家过年还要占口粮,老军士们便不能回家了。酒喝得多了,李义山便起了众多思念,他想念远在荥阳的母亲,幸好弟弟圣仆能堂前尽孝,今年的春联定是圣仆手写的;他想念玉阳山上的永道士、彭道士、白道者、清都刘先生,还有公主,今年自己不在山上,写给神仙的青词会否失之平淡?他想念令狐公和天平府的同僚,今夜的天平府一定是高朋满座,是郓州最喧闹的所在;他想念远在长安的令狐子直,虽然春试将近,但是子直兄今夜一定是胜友如云,他肯定想不到义山在下州的粮仓,与老军士们惨淡共饮…… 李义山想到这里,举起酒杯微微笑了,城中忽然传来绵延的爆竹声,天也在一瞬间明亮如新了。李义山和坐卧的老军士们都站了起来,四散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互致问候,人人都沉浸在新年的欢喜之中,无论过去一年,希望多么稀少,困苦多么沉重,都过去了,如今已是大和四年(830年)的元日了。 元日之后,李义山继续在濮州乡野巡视,他走村串户,开缸揭锅,查看饥荒,直到正月底,濮州发完全部粮米,他才告别父老,回到节度府。 二月中旬某日,驿差忽然送来无数信函,交付之后却不离去,还大声讨要赏金,声震屋宇,李义山出来处置,只见诸多信函中赫然夹杂着一封“泥金帖子”。 所谓泥金帖子,外封及内文都是以泥金书写,帖子并不封缄,经手之人可以取阅,专用于新科进士家书报捷。这是李义山第一次见到泥金帖子,他颤抖着手打开帖子,正是令狐绹的喜报,令狐绹在喜报中说,本年礼部取额二十五人,其居之一;状元为江南人宋邧,少年时与杜牧交好。 李义山不待看完,便让驿差略等,然后拿着泥金帖子跑进大堂,大声说,令狐公,子直兄中进士啦! 令狐壳士大喜过望,重赏了驿差,一众僚属们闻声而来,纷纷祝贺令狐公。令狐壳士携李义山及众僚属向西遥拜了圣人,又与令狐纶等家人向北遥祭了先祖,之后更让令狐纶准备一场酒宴,他要与众僚属同乐。 令狐壳士宪宗时曾为右相,同僚知交遍布京洛,来函中还有很多友人的贺信,包括洛阳的白乐天和刘梦得。欢宴之际,在令狐壳士的许可下,李义山大声念出乐天公和梦得公由衷地溢美,并将二人的文墨赠予众僚属传看欣赏。令狐壳士豪放地饮下许多杯酒,这位六十五岁的老人,高兴得像一个孩子,李义山第一次看到令狐公如此奔驰而自在。 次日,令狐壳士酒兴未尽,在书房执樽而饮,唤李义山前来。 李义山一人衣白,来到节帅樽旁,令狐公重读书信,命李义山代拟回函,待到日落之时,令狐纶前来收集书信,交付驿传,间或又有贺信送来,令狐壳士读完,每每大悦,立时更饮几杯。 一时,令狐壳士问道,义山,子直信中所说,新科状元少年时与杜牧交好,杜牧者,何人也? 李义山说,杜牧,字牧之,是长安万年县人,杜佑之孙。 令狐壳士问,可是德宗、顺宗、宪宗三朝的良相杜佑? 李义山说,正是杜相第三子之后。——这杜牧年方二十七岁,大和二年进士,今为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此子身负经略之才,好为兵法作注,为人性情刚直,不拘小节,诗赋俱佳,近来名动长安,其家世、风度及诗文,叫长安仕子们好是追逐仰慕。 令狐壳士说,比子直还要小一岁,他可有诗文传诵? 李义山说,有《阿房宫赋》一文流传,小子记得不全,试为令狐公诵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李义山抄过此文多次,自是背得一字不差。 令狐壳士听毕,叹息说,大唐自白乐天之后,忽然冲出此等人物,某竟不知。 李义山也慨叹说,若今生能与此等才子同侪,小子平生心愿足矣。 日间,李义山陪同令狐壳士草拟回函,夜晚则独自燃灯誊抄,一直到三更方歇。就这样,李义山忙到第三日深夜,抄完最后一封回函,不觉气力散尽,就势躺平在地,恍然放空。忽然有滚石檑木的声响从屋顶上方传来,李义山无力细辨,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犀利的雨声。李义山惊坐而起,听了半晌,满心欢喜,久旱遇甘露,天平的饥民有希望了。雨没有停,李义山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春夜喜雨下到天明才歇,李义山步出城外,取了濡湿的土块,呈给令狐公及诸同僚查看,众人一片欢喜。 钱粮守官报说,令狐公,今晨街巷已有传言,说是令狐公的廉行感天动地,三清道祖显灵了,助子直公子登科,为天平百姓降雨。郓州父老拟请令狐公大设醮坛,拜谢道家诸圣,祈祷十雨五风。 判官韦正贯附议说,道教本为大唐国教,且本地风俗一向如此,只要醮坛一设,城中男女尽出,奔者不禁,戏谐欢乐,下州百姓也闻讯而来,近坛开市,售卖山货,如此,城中人增一乐事,乡下人多一收入。 听到开醮也是开市,令狐壳士当下便应允了,他说,既是父老欲请,必是民心所归,本帅容许修建醮坛,但是节度府不出钱,醮坛所需青石松木,向各道观、寺庙借取,至于劳工和施粥所费,由官员和父老捐金,捐金十贯者,本帅亲书其名,刻石而记,再由道者为其诵经一卷,以祈长生。 钱粮守官说,既得节帅许可,借物设坛,募金施粥,集会也办得成。倒是还有一个情节,提前报与节帅知,话说这醮坛成败的关键之处,在于领诵道经之人。 令狐公说,那是当然,不知天平,哪一位得道大德可堪此任? 判官韦正贯笑道,节帅,属官对此事略知一二,守官想说,领诵之人不必道行最高,却须为一绝色仙姝,惹人留连,叫人遐想,引致街谈巷议,弹射臧否,如此才能观者如堵,大集乃成。 令狐壳士叹道,本帅知道了,这便是,官人搭台,美人念经,市人看戏,乡人卖货…… 李义山说,卑职有一言,乡人可以卖货,却不得卖儿卖女。 令狐壳士说,义山说的是。——韦判官、钱粮守官,设坛一事,你们二位主办,义山曾在玉阳山上修行,熟悉道家仪轨,可作二位辅助。募金收入直进府库,设坛耗费另出府库,收支分别记账,每三日平账,须量入为出,此外,醮坛集市,不得买卖编户齐民。你们去办吧。 三人依令而行。李义山辅助主办选定场地之后,各道观、寺庙踊跃出借木石,李义山日夜监工,只用了七日,醮坛便搭建好了,与此同时,钱粮守官也物色好了领诵仙姑。开坛前夜,李义山在醮坛之下举着火把指挥工役清扫,只见钱粮守官引来一位白衣仙姑,身后还有两位青衣女冠随护。 ------------ 第六章 半夜传衣:大唐的赏识(四) 四、半夜传衣 (禅宗五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惠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驻留、执着)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三更受法,人尽不知。便传顿教(顿悟之教)及衣钵…… ——唐,惠能口述,《坛经》 白衣仙姑身材颀长,袅袅而行,她微步上前,对李义山颔首道,贫道罢执,见过官人。请问官人如何称呼,另道坛可登临否? 李义山看到,在火光的辉映之下,罢执仙姑白皙的脸上透出曜石般的柔光。他回答说,某乃巡官李义山。阶梯上还有沙石未净,但是可以登临。 罢执仙姑拱手相谢,然后轻提袍服,不避沙石,拾级而上,钱粮守官和青衣女冠随之登台,李义山也举着火把上来了。 醮坛高两丈许,登台四望,只见郓州城主街的屋脊连绵阴暗,如同蛰伏的青龙,灯火消尽之处,隐约是城垣。春夜的冷风袭来,吹起罢执仙姑的袍服,打到李义山的身上,李义山正要避让,却听到罢执仙姑忽然轻声念诵道,老子曰:至德之世,贾便其市,农乐其野,大夫安其职,处士修其道,人民乐其业,是以风雨不毁折,草木不夭无,河出图,洛出书。及世之衰也,赋敛无度,杀戮无止,刑谏者,杀贤士,是以山崩川涸,蠕动不息,野无百蔬。故世治则愚者不得独乱,世乱则贤者不能独治,圣人和愉宁静,生也,至德道行,命也,故生遭命而后能行,命得时而后能明,必有其世而后有其人…… 李义山听出来了,这是春秋时文子所作的经书,也是玄宗最喜欢的道经。罢执仙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悦耳,她念诵的经文,似乎与风相凝,潜入了灯火昏黄的人家,以及城中晦暗不明之处。 李义山定定地举着火把,想听她诵完整部道经,一位青衣女冠却说,姐姐,夜深了,请回吧。 罢执仙姑对李义山说,醮坛安稳,宜诵真经,有劳官人了。 罢执仙姑说完,与两位青衣女冠飘然走下醮坛,李义山站在原地,目送罢执仙姑一行消失在夜色中。 台高人渺,暗香浮动。李义山也想诵一章道经,他思索片刻,然后脱口而出道,夫所谓圣人者,适情而已,量腹而食,度形而衣,节乎己而,贪污之心无由生也,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也,能有名誉者,必不以越行求之,诚达性命之情,仁义因附。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澹然无事,势利不能诱,声色不能婬,辩者不能说,智者不能动,勇者不能恐,此真人之游也…… 一位壮年工役上前说,李巡官,真有仙风道骨啊,刚才听仙姑诵经,小民都想成家了,现在听巡官诵经,小民又想出家了…… 李义山问,沙石清扫完了? 工役说,请巡官检验。说完,他接过李义山手中的火把,带李义山在醮坛上下验过。 只见醮坛沙石净尽,四方道幡竖起,正好开坛祈福。 李义山拱手道,请于三日后卯时,到帅府领钱。——望兄台早日成家。 李义山说完,离开了醮坛,工役们收了器械,也离开了,此时是二更。 三更时,更夫路过,他爬上醮坛巡视一周,然后走到一角,褪下裤子,要在屎溺中见大道,但是冷风剌屁股,他仓皇起身,冲着坛外草草尿了一泡,下坛走了。 四更时,州县的乡民和贾人携着山货来到坛外集市区域,吵嚷着抢占摊位。他们带来了马、驴和猎狗,鹰鹞、鹤和鹦鹉,也带来了莲藕、萝卜和冬笋,柿饼、梅子和红枣,鲜肉和腊肉,以及鲜鱼和腊鱼,还带来了鞍辔、鞭子和弓箭,竹杖、芒鞋和毡衣,竹簟、木枕和交床,衣香、胭脂和生药,更有笔、墨、笺纸和砚台,以及茶和酒。 卯时三刻,李义山与众僚属随令狐壳士登上醮坛,他见到集市上包罗万象、无奇不有的下州山货,还有熙熙攘攘、要价还钱的百姓,觉得无比惊奇,交易如此兴盛,他在洛阳南市也不曾见过。令狐公惠工通商的才能,让他深深折服。 令狐壳士率众僚属、道长和父老,遥拜了圣人,请了三清道祖、三宝君、神母元君等道教诸圣,先供奉了香、花、灯、水、果,道长诵短经、道士歌舞以谢,又供奉了玉石、铜、锡、瓷、珐琅,道长诵长经,道士剑舞以谢,最后,令狐壳士请了道教诸经,便率僚属和父老步下醮坛。 万众期待的时刻到了,只听到道场一侧的客舍忽然鼓乐大作,一位白衣仙姑率领十位青衣女冠,游鱼般相衔而出,鼓乐随行。白衣仙姑正是罢执,她高持霓旌,就像是手执关刀,以美艳为锋刃,以傲然为杀式,不顾人死活,在万千围堵之中,劈出一条直路来。十名青衣女冠手提花篮,对每一位观者极尽欢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向着人群漫天抛洒鲜花和道符,最后把花篮也扔向了天空。罢执仙姑、青衣女冠和乐人便来到了醮坛之下。 罢执仙姑丝毫不作停留,她飞身踏上阶梯,越爬越快,将到未到平台,她飞身一跃而起,双腿张开,在空中做了个横平的一字,柔软地落在醮坛正中,像一瓣荷花落到平静的水波上,她手中的霓旌也稳稳地扎到平台之上,旗面四展,人群中响起巨大的欢呼声,青年男子们躁动起来,吹出了嘹亮的口哨,声音里和着浓密的垂涎和明显的非分之想。十位青衣女冠也跑动着登上醮坛,像是十只敏捷的小青兔。乐人也上得醮坛。 罢执仙姑面朝东方站立,十位青衣女冠在她身后排成两列,乐人四散,分布而立,清音响起,人群渐次安静下来,集市上传来一声悠长的驴鸣,它也像是见到了仙人。 罢执仙姑在醮坛上,遥拜了台下的令狐公、李义山等官人,又拜了坛上的教中师长,然后开口领诵道经。她每诵一句,十位青衣女冠复诵一句。 罢执仙姑诵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十位青衣女冠复诵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罢执仙姑一连领诵了三日,请过了道教诸圣,祈祷了五谷丰登,祝福了文运恒昌,在第三日下午,她念到了每一位捐金者的名字,十位青衣女冠也复诵了每一位捐金者的名字,听到名字的人,都觉得自己捐得值了。 李义山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跟所有听到名字的人一样,他觉得罢执仙姑和青衣女冠念诵自己名字的时候,有一份异样的情愫包含其中,与其他一身铜臭的捐金者有所不同。 坛外大集也开市了整整三日,下州的贾人和乡民卖掉了山货土产,天平的市民买到了奇珍异宝,就连无所事事的道长,也花钱牵走了一头驴。百姓们都说,令狐公的醮坛办得好,领诵道姑美若天仙,天平内外客似云来。 李义山和钱粮守官,连夜平账,还有可观的剩余。李义山请问了令狐公,令狐公说,作为明日谢宴的开支吧! 次日,李义山忙到向晚时分才结完工役的钱,天平府的谢宴就要开席了,他急忙赶赴府衙偏院花园,只见园中摆了三桌酒席,令狐公及宾客均已入座。席前已经铺就红线地毯,地毯正中有一长桌,长桌正中摆放着一根尺许高的松木圆柱,松木圆柱上放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盘,李义山不解其意。蔡京招呼李义山坐到自己上首,李义山谢过蔡京,又与更上首的一位青袍御史叉手行礼。 令狐壳士看到李义山入座,便拿玉箸敲了一声白瓷碗,讲了一番敬谢父老、道长、僚属的话,作了开场。众人吃过一巡,又饮过一巡。 道长说,令狐公及天平府敬道有方,道场无以为报,唯有请仙姑一舞相谢。 道长话音刚落,花园廊下乐声响起,四墙的壁灯也都点亮了,灯火通明之中,席间一位执酒女子,忽然撤下假面,撕去外衣,翩翩纵跃,绕毯一周,然后白日飞升,一双玉足立在长桌圆柱顶端的水晶盘上,一院灯火都映在水晶盘上,她的双足耀眼夺目。李义山抬眼上望,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罢执仙姑。此时,她立足之地不是醮坛,手上也无霓旌,而且她不再是道姑装扮,她的脸上红妆漫卷,娇身有如春树,站在这无垠的水晶盘上。夜色渐深,她敛眉化作幽怨女子,在水晶盘上寂寥起舞。李义山仔细一看,只见她只是穿着临醒时分的寒艳薄衣,一时就红了脸,连忙低头自饮。 曲终舞歇,罢执仙姑步上红毯,有青衣女冠上前给她披了件红貂,令狐壳士让人增设了一席,请了罢执仙姑上坐,又互相敬了酒。令狐壳士对僚属们说,仙姑献了才艺,诸位可有诗文? 令狐壳士环视诸座,众人避之不及,最后令狐壳士的目光落到李义山身上,说道,李巡官义山,曾在玉阳山修神仙道,想必心中有话想与仙姑说,不妨作诗一首。 李义山说,下官文才浅薄,不能形容仙姑万一。既然节帅有命,下官勉力为之。 李义山请了笔墨纸砚,当场作了一首七言律诗。李义山写完,呈给令狐公,令狐公看完击箸大笑,众宾客不明就里,也作微笑状。 令狐壳士说,仙姑,李巡官为你写了一首妙诗,不妨就由你诵给诸位听。 罢执仙姑起身接过李义山诗作,诵道: 《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 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 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 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 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 罢执仙姑念完诗作,不禁脸红耳热,她来不及掩饰羞惭,众人已经哈哈大笑,宴席立时喧闹起来。仙姑忙把李义山诗作传与众人。 道长说,本教仙姑确实立得醮坛,也立得水晶盘。 蔡京笑闹道,令狐公明鉴,小僧只是默然吃酒,不曾有败道之思。 青袍御史起身向仙姑敬酒道,李巡官写得好,只要仙姑不弃,某今夜便辞官,这青袍下官,不当也罢。 仙姑提杯说,御史说笑了,李巡官对仗之语,御史不必介怀。与御史同饮,愿御史早服绯紫。 令狐壳士问,韦判官独览甚久,可有评点? 判官韦正贯说,回令狐公。义山诗曰,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此为绝妙好句,尽写了仙姑的蛾眉之容和寒玉之体。可是他却说,他“不敢公然仔细看”,他可是看得很公然、很仔细呢! 众人拍桌大笑,还有人打翻了酒杯。李义山看到仙姑也笑了,众人也公然朝仙姑仔细地看了过来,仙姑只好仰面朝天,双手捂住脸,谁都不要看。令狐壳士也笑了,忍不住拍了拍仙姑的肩头。 夜宴到此结束,宾客乘兴而归。按照一时风俗,令狐壳士单留罢执仙姑在天平府剧饮了两日。 罢执仙姑离开天平府时,说要拜谢李义山为其作诗,李义山放下公文前来作别。 罢执仙姑对李义山说,道场有传说,玉阳山公主爱读一位少年的诗,没想到那位少年就是李巡官。贫道有一位最要好的妹妹,名叫宋华阳,从小爱诗如命,今在长安永崇里华阳观修行,贫道会把李巡官的诗抄给她,李巡官如去长安考进士,不妨去寻她一叙。 李义山说,下官公务奔忙,尚未有功名之想。既然仙姑有命,他日如去长安游历,定去华阳观求见宋真人。 罢执仙姑离去后,令狐壳士睡了整整一日,已过散班时刻,却唤李义山到书房。李义山见书案上放着一个檀木箱,是他前所未见。 令狐壳士说,某的今体章奏原稿,都在这个木箱里,包含会试的文赋、河东时的表状、翰林院的制诰、中书省的奏疏,更有书信、杂记、碑文和哀祭文,篇什过百,今夜都交予你吧。 令狐壳士曾说过要教授李义山四六文,李义山原以为是让他试写表状,再由令狐壳士圈点指正,他实在没想到,令狐壳士一次将毕生为文,毫不保留,全部交托,李义山无比感动,但他又很快冷静下来。他说道,能一睹令狐公章奏原稿,小子三生有幸。只是令狐公出将入相,平生表状奏疏,皆关乎朝廷藩镇,小子位卑缘浅,不敢参预机密。 令狐壳士说,你能虑及这一节就好,此箱章奏,唯你一人可阅。你每日誊抄三至四卷,边抄边学,一个月后,交回原稿及抄稿。到时候,你的四六文定然学成了。 令狐壳士说完,把檀木箱和一把银钥交到了李义山的手上。 一个月后,李义山四六文已然学成,他交回了檀木箱和银钥。 入夜,令狐壳士忙完政务,独自开箱检视,只见檀木箱一侧放着原稿,装裱整齐,另一侧放着抄稿,书法优美,中间还有一张信笺,令狐壳士打开一看,是李义山写的一首诗。诗曰: 《谢书》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韬略)。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令狐壳士看完得意地大笑,尔后又自嘲道,义山这小子,某传了点章奏之学,哪敢跟五祖传法惠能作比,言过了,哈哈,真的过了…… 附表:本章事件年表 年份 本章的事 有关的事 825年(唐敬宗宝历元年) 杜牧(22岁)作《阿房宫赋》,讽刺唐敬宗大起宫室,广纳声色。 —— 828年(唐文宗大和二年) 杜牧(25岁)进士及第,本年释褐,任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 —— 829年(唐文宗大和三年) 十一月,令狐楚出任天平军节度使,当月抵郓州任。 特辟李商隐白衣入幕,担任巡官。 令狐楚为政清廉,不取二百万州钱。 辟韦正贯入幕,任节度判官 《新唐书》记载,始汴(州)、郓(州)帅每至,以州钱二百万入私藏,楚独辞不受。 830年(唐文宗大和四年) 春,令狐绹进士及第,本年释褐,任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 —— 李商隐在天平府,备受恩遇,为令狐楚樽前之人,常与令狐楚及同僚宴游唱和,作《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诗。 令狐楚传授李商隐骈文章奏之学,李商隐作《谢书》一诗致谢。 令狐楚于郓州道场中见蔡京,惜其年幼孤单,劝其还俗读书,与诸子同游。 —— 829—831年(唐文宗大和三年至五年) 天平连年旱灾,令狐楚为政惠民,均富济贫,百姓没有流亡。 《旧唐书》记载,令狐楚为天平军节度观察等使,属连年旱俭,人至相食,乐其惠化,而无流亡者。 ------------ 第七章宋华阳:贡院荆棘和华阳观眷恋(一) 昔者恒我(姮娥)窃毋死之药于西王母,服之以(奔)月。将往,而枚占(占卜)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恒我(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秦简《归藏》(湖北荆州王家台秦墓,1993年出土) 一、摩挲宝刀 大和四年(830年),暮春三月,令狐子直带着登第榜帖从长安返回郓州。 他进了府衙,见到令狐壳士,便当众跪了,口中直呼,父亲,儿子不孝,荒废学业,多年不售,叫父亲忧心至今。 令狐壳士无比欢喜地扶起令狐子直,说道,子直,快起来。“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吾儿二十八岁中进士,只早不晚。 令狐子直说,本来礼部放榜与吏部关试之后,就应当赶回郓州,先是新科进士群邀长安看花,耽搁了一些时日,之后子初兄长又执意挽留,一起拜会了父亲的旧友,最后随定叔(令狐楚之弟令狐定)到通济里家庙,祭祀了先祖,兄长才许我离京,因此滞留甚久……令狐子直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见他忙从箱笼中,取出一捆书信,递予令狐壳士,说道,父亲旧友、定叔和子初兄长,各有书信在此。 令狐壳士接过书信道,子初老成。——义山、韦判官和诸同事,他们一起出钱,办了几桌酒席,要为你软脚,也请了天平父老和郓州仕子,你且随他们去吧,为父先读书信。 令狐子直意外而又欣喜,说道,义山、韦判官,你们这么客气做什么? 李义山笑道,吾等要请新科进士喝酒,沾些文曲仙气。 令狐子直说,愚兄侥幸得中,确是沾了义山才气。——既是诸位兄弟美意,子直遵命便是。 令狐子直焚香沐浴,换了华服,与众人宴饮。当夜,令狐子直向父亲令狐壳士细细陈说科场文事,李义山在座。 令狐子直说,父亲,此次登科,义山陪读,是为首功。十月份,吏部制科考试,还要请义山一起去长安,助儿预备文章。 李义山一下子不困了,他心道,一起去长安?长安。长安。“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的长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长安…… 令狐壳士思索片刻说,义山已经学成了骈文,作得了制科文章,许他随你去长安。——义山,你愿意辛苦跑一趟么? 李义山说,小子愿随子直兄去长安。(白)乐天公诗中写长安,“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小子想乘隙一睹京师的壮丽。 令狐壳士说,乐天公诗不欺人,不过,身为仕子,既然要去长安,便不能止于观望,还是要趁机博一番功名。你陪读有功,骈文有成,本帅取你为天平的举子,再奖你衣装金钱,助你应试明春科举。义山,你看可否? 取解州府,应试长安,是大唐每一位仕子的夙愿和梦想,是寒门子弟取得功名的唯一路径。对李义山来说更是如此,学习仙道的路,他放弃了,干谒权贵的路,他走通了,他得到了白乐天的赏识,受知于前宰相令狐壳士,还结交了子直这般诚恳的兄长,他白衣入幕,得到了职位,他现在欠缺的就是功名,只是他才一十八岁,还未到弱冠之年,这个隐秘而又公开的愿望,日常便不在他头脑里。天平府收到令狐子直的捷报,他便想到,自己的文章与子直在伯仲之间,如果能去长安应试,也是有机会的,这个想法只是一瞬间,他便迅速沉浸到了子直中进士的无量欢喜之中了。如今,令狐壳士提出为他的夙愿和梦想,授予举子并资其衣装,这是他不敢奢望的,这就是奢望本身,这是稀世的伯乐,还有豪强的父亲,才能做到的事,可令狐壳士还在征求他的意见,你看可否? 李义山并不觉得酸楚,只是哗然滚落了两串泪水。他说,一切但凭令狐公和子直兄做主,小子定不遗余力。 令狐子直说,义山弟不必动容,家父最喜奖拔后进。——父亲,义山年少,博闻强识,可以先考明经科。 令狐壳士对李义山说,明经科与进士科略有不同,明经不考诗赋,而考经义。换言之,明经考的是不变,进士考的是变化,明经易,而进士难。所以明经不中,不得再考,进士不中,可以再考。义山可以先易后难,先试明经科,积累经验。 李义山说,令狐公和子直兄想让小子重读五经,以立根基,小子愿先试明经。 令狐壳士又问子直道,义山同去,子初那里可还住得下? 令狐子直道,住不下了。——兄长想在京郊全溪,购买一处水滨别业,儿子随兄长到那里看过几处房产。 令狐壳士恼道,是的,他还在信中乞怜,说什么城中阴湿,水质咸卤,不利于养病,求为父出资。——天平大旱,家中钱财都拿去救济饥民了,哪有余力助他京郊买房? 令狐子直说,父亲不必烦恼,儿子与定叔说起此事,定叔说,只要父亲没有意见,他愿意倾家相助。定叔还说,元和十五年(820年),父亲修陵有功,圣人赏赐,“宜与一子六品正员官”,朝廷恩遇本来是给子初的,但是父亲上书圣人,请求将官职转授给定叔,他才能从八品下职的蓝田县尉,一举回到朝廷,出任六品正职的监察御史。 令狐壳士说,奏请转授,也是事出有因。其时,子初已经患了风痹,不能行走,而你尚未弱冠,你们两个身上都无功名,又如何当得起“六品正员官”,令狐定是元和十一年(826年)进士,将官职转授给他,才能不负皇恩。——如今,你们的定叔想要回报子初,为父也不便制止,你回信给子初,定叔如果拿钱,他要给定叔写欠据。 令狐壳士说完,气消了些。他又问,子初的风痹好些了么? 令狐子直说,大有好转。说来也巧,子初兄长身为国子博士,有一位国子监生,其父是御医,御医给兄长看了病,用了宫廷的药方,兄长的风痹已经日渐减轻了,某随他去全溪看房,他已经能自己爬坡过坎了。 令狐壳士转恼为喜,说道,他在全溪买处别业也好,叫他每日多行几步路。——那便如此安排:今年八月,义山取解之后,你们就动身去长安,到时候住在子初全溪别业。 令狐子直说,儿子今夜便回信子初兄长,告知父亲旨意,父亲早些将息。 李义山说,令狐公早些将息,子直兄也早些将息,同事们明日陪你去汶水踏青。 次日,李义山、令狐纶和天平府一众同僚,簇拥着新科进士来到汶水河岸,就像是长安曲江宴游,他们来了一场天平汶水宴游。 令狐子直鲜衣怒马,身佩宝刀,武略文韬,随行的李义山,春袍如草,少年风流,春风如妒。他们欢呼吟啸,登上三层楼阁,把玩七星宝刀。与去年冬天的荒芜皴裂不同,今时的天平,轻烟润柳,滥风吹桃。他们骑着快马穿过高桥,只见汶水流长白鹭飞高。 李义山作诗记下了与令狐子直的这场汶水春游。诗曰: 《春游》 桥峻斑骓疾,川长白鸟高。 烟轻惟润柳,风滥欲吹桃。 徙倚三层阁,摩挲七宝刀。 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 ------------ 第七章宋华阳:贡院荆棘和华阳观眷恋(二) 二、令狐子初 (令狐)绪以荫授官,历随、寿、汝三郡刺史。在汝州日,有能政,郡人请立碑颂德。绪以弟(令狐绹)檐在辅弼(任职宰相),上言曰:“臣先父(令狐楚)元和中特承恩顾,弟(令狐)绹官不因人,出自宸衷(帝王心愿)。臣……此名已闻于日下,不必更立碑颂,乞赐寝停(停罢)。”(唐)宣宗嘉其意,从之。 ————后晋,赵莹等,《旧唐书-令狐楚传》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八月初,李义山陪同令狐子直赶赴长安,中秋月圆之日,他们赶到了长安西南郊的全溪。全溪是曲江的源流之一,他们溯溪而上,稍一打问,就找到了令狐博士的别业。别业临溪而立,坐北朝南,背对长安城,面向终南山,令狐子初倚着院门,已经等候大半日了。李义山看到,终南余晖映照在主人圆胖的脸庞上,像是一尊泥佛抹了金粉。 令狐子初道,一人衣白,定是义山。 李义山说,见子初兄,如旧相识。 圆月耸立在东原之上,庞大而又明白。别业院落的粗樟树下,令狐子初摆下宴席,看着李义山和令狐子直吃了个大饱,他缓缓举起酒杯,对李义山说道,子初早就听说,义山弟助子直登科,朝夕不倦,为家父公干,废寝忘食,兄长心中十分感念。 李义山举杯说,弟弟心中也是十分感念。——话说玉阳山上,有一位修神仙道的少年,他奉公主之命,到洛阳履道坊讨诗。他敲开了白公乐天的大门,与诗魔一起劳作饮茶,二人做了忘年之交,诗魔说,相国父子就在洛阳,一向接引后进。少年无知妄为,自称白乐天之友,冒昧叩相国门,相国不以少年卑鄙,纵论贞元旧事,命与诸公子同游。相国诸公子怜悯少年穷困,长绳馈赠金钱。不日相国又得圣眷,受命出镇东方,相国超格赏拔,少年白衣入幕,成为相国樽旁之人。相国又夜授骈体章奏,少年从此诗文皆成,恰逢相国公子高中进士,相国赐与少年衣装,少年随公子西赴长安,欲试于天子门下。这位少年,便是义山。相国和诸公子对义山的赏识,是义山一人的奇遇,也是大唐少年的传奇。——杯中酒,敬子初兄、子直兄。 三人一饮而尽。令狐子直问,兄长,弟弟家书随附的义山诗,可曾一读? 令狐子初说,不止一读,兄长还在太学讲授了《韩碑》诗,太学生们人人传抄诵读,有生徒评论说,李义山的诗高古大气,他致敬了韩公,也超越了韩公。义山,你在长安已经有声名了,你的人还没有到长安,诗已经在长安了。 李义山说,人未到,诗先到。这太奇妙了。谢子初兄传讲义山的诗。——弟弟在东都洛阳时,有幸参加乐天公和令狐公的文会,经常坐在末席,诸公品评人物时,总是提到子初兄,论者都说,子初兄是理政的全才,只可惜身患美症,不能参加科举,为令狐公的憾事。 令狐子直说,东都诸公确实如此评议。 令狐子初说,某在青春盛年,得了风湿,行走困难,便绝了科举之路。元和十五年(820年),穆宗即位,有赦有赏。圣人下诏,中书、门下及节度等使,各赐一子官有差。家父时任中书侍郎,就是右相,圣人恩典,某便得了官,到国子监,做了博士,教授学生。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确实是这样的,某因着腿疾,得家父怜惜,先占了父荫,却让子直蹉跎至今。 令狐子直说,兄长切莫这样说,自古长幼有序,兄长又博学多才,先行以荫入仕,是理所当然的。 令狐子初说,子直度量至大。——疾病是一种省察,自己病了,便能省察到百姓的病痛,也能省察到大唐的病痛。今日的大唐,如吾一般,也得了风湿,宦官干政,政出多门,就像是风寒湿三气杂至,以至于五脏六腑不合,脏腑不合,便生外痹。藩镇违命,就是心痹,血脉不通;战乱频仍,便是脾痹,四肢怠惰;流民四起,便是肠痹,时有乍泄。 令狐子直说,愚弟这些年随父亲南迁北徙,探察过四方民情,愚弟也以为,大唐是病了。愚弟不才,也想开个方子。大唐的病,需要两味药,一味叫圣断,一味叫任贤。圣人裁决果断,是非分明,政令严肃,就不会受制于内;贤人得以任用,圣人无虞,朝堂无党,藩镇无心,州县无事,则坐享天下之福。 李义山说,子初兄以己病喻天下之病,确实是非常之见。子直兄的圣断一说,上追韩公退之的《平淮西状》,“所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子直兄的任贤一说,则合乎太宗在《金镜》中的训示,“至治未尝任不肖,至乱未尝任贤。任贤,享天下之福;任不肖,罹天下之祸。”这两味药,确实是治理天下的良策。 令狐子直与令狐子初相视而笑。令狐子初说,子直曾在信中赞美义山博闻辩智,海内无双,吾半信也,今日交谈,吾全信之。李义山也笑了。 令狐子初又说道,如果大唐有圣断任贤的一日,愚兄不才,宁愿择一个偏远下州,做一个刺史,为百姓做几件实事。 李义山说,那愚弟就和子初兄一起到那偏远下州,给子初兄做个长史,代拟日常公私文书。 令狐子直说,很好,留某一人在这偌大的长安吧。 就这样,李义山与令狐兄弟把酒欢言。他们谈论人生的奇遇、诗歌的流传、一人之疾和天下之患,他们追慕太宗,思接韩公,想找到一个治世的良方。 ------------ 第七章宋华阳:贡院荆棘和华阳观眷恋(三) 三、第一回来 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唐,白居易,《长安道》 吏部制科考试在即,令狐兄弟相携去拜会定叔,又随定叔到吏部走动,李义山因此得了几日空闲,自去长安城内游玩。 今上(唐文宗)平日里好读《贞观纪要》,一向有复兴大唐之志,即位以来,一改父兄(唐穆宗和唐敬宗)的弊政和奢侈,勤政爱民,厉行节俭,他放归了三千名宫女,裁减了二百七十位乐工和杂戏,驱逐了五坊豢养的鹰隼和猎犬,不让地方进贡绶带、雕镂和宝榻等侈物。如此一来,当今圣人即位四年,九州民力各有恢复,长安作为世间第一浮华泡沫之都,自然是倍加地繁盛起来,甚至有竞逐豪奢之态。 本年四月,今上发布了《申禁车服第宅逾侈敕》的诏令,礼部尚书王涯承旨拟定了《准敕详度诸司制度条件》,对官员和百姓作出了五项规定,分别限制服饰、车马、导从、住房和器用。其中对于女人和商人别有约束,“妇人高髻险妆,去眉开额,甚乖风俗,颇坏常仪,费用金银,过为首饰,并请禁断,共妆梳钗篦等”;“商人乘马,前代所禁,近日得以恣春乘骑,雕鞍银镫,装饰焕烂,从以童骑,骋以康庄,此最为僭越,伏请切令禁断,庶人准此。”政令既出,官员们自是不敢公然逾制,对于仕女和富商,巡街小吏却也不便强行管束。 李义山从曲江一带进入长安城,沿途只见秋游的仕女们,个个都是违背祖宗、破坏礼仪的样子,她们捆扎起高耸入云的发髻,装修了层岩叠嶂的妆容,披挂着珠玉琳琅的饰物,有的大步行走,有的登车远眺,她们不看所有人,一个个要事在身的样子,她们只要城中人都看她,这便是此时此刻唯一的要事。 李义山走得汗出,在茶摊上叫了一碗乌梅浆,坐下饮用,他取出袖藏的一卷《韩昌黎集》,翻了两页,间或看一眼招摇过市的仕女。不知何时,茶摊坐满了仕子,也如他一般,面前一碗茶,手中一卷书,渔猎一般,纵情饱餐着往来的秀色仕女,有仕子看得高兴,却作痛心疾首状,笑叹道,今年朝廷有新法,“妇人制裙不得阔五幅以上,裙条曳地不得长三寸,褚袖等不得广一尺五寸以上”,妇人们,都逾侈了,僭越了,叫人不忍直视……李义山不堪与浮浪子弟同饮,他仰脖喝完茶汤,继续向内城行去。 李义山来到昭国坊和靖安坊的对角路口,在两坊门头之间徘徊良久。十五年前,左相武元衡出了靖安坊门头,便被叛镇派出的杀手袭击,凶手把他的坐骑牵扯到近昭国坊处,砍下了他的头颅,丢进了昭国坊外墙边的水渠里。李义山重走了武元衡的受袭之路,毒辣秋日之下,他脖颈处却寒意丛生,他呆立当场,不能行动。几匹大马与他擦肩而过,马上的黄衣人一声怒吼,书痴子。李义山退避到沟渠,看着那银鞍白马铛铛踏踏滚涌不见,他笑叹道,今年朝廷有新法,“商人乘马,前代所禁……”话音一出,他连忙捂住嘴,觉得真成书痴子了。 李义山兜转到昭国坊对侧,施钱请了香火,进入大慈恩寺,来到大雁塔下。他抬头仰望,把那雁塔巍峨数了又数,脖颈终于不再冰凉了。 他随游人绕着雁塔行走,只见墙上题名者不知凡几,自武则天神龙年间进士张莒一时兴起雁塔题名之后,新科进士便在曲江宴游之后,齐聚雁塔刻名以记,后有为卿相的,大慈恩寺僧人便将其题名用朱笔涂抹,表示卓异。 在游人最拥挤处,李义山一眼就看到了(白)乐天公朱红的诗句和题名: 《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 苦学诗文白发先,同门笑我太狂颠。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白居易 李义山还没有找到令狐子直的题名,就被游人挤到了外围,他看着那些意气扬扬的题名,觉得伸手可及,但又十分遥远。他想起令狐壳士的话,“身为仕子,既然要去长安,便不能止于观望,还是要趁机博一番功名。”李义山顿时觉得游兴全无,匆匆离开了大慈恩寺。 他想到礼部贡院——科举的考场,看一看那插满墙头的荆棘,却在皇城安上门入口被拦下了,一位老成的守卫说,举子,看你年少,跟你多说几句,皇城是重地,尚书六部、九寺五监、一十二卫都在里面,百官进出须凭门籍,所谓门籍,就是两尺竹牒,记载姓名年纪形貌,百官交给守卫,守卫比对档案,籍案相符,才能入内。你没有门籍,要是进了这皇城,你两年徒刑,吾等八十杖。举子,这些规矩,圣贤的书里,是不讲的。 李义山说,多谢老叔,下州小子,今日长见识了。 门卫说,不客气,少年多英才,祝举子来年高中,再到秘书省,当个校书郎,有了门籍,老夫给你开门。 李义山退回到市井中,漫卷双腿走了几坊,长安车马如鳞,人流如织,他穿行在其间,觉得自己有如蝼蚁,他渐渐有些迷失方向,他仰望长空,晴空上有苍鹰飞击。李义山想,如果他年有日,他身在苍鹰般高处,平视长安,也许长安依旧如今日一般,向着四面八方开拓,走在坊市中的少年义山,也依旧如今日一般,像是一只不辨东西的蝼蚁。 宵禁之前,李义山离开长安城,回到全溪,秉烛读书。当年,令狐子直一举通过吏部制科考试,获任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 大和五年(831年)正月,李义山进入皇城,来到礼部贡院,参加明经考试,他终于看到了插满贡院墙头的荆棘,他相信没有人可以翻越进来窃卷。 二月放榜,李义山未中。李义山本来志不在明经,所以他也不以为意,次日便与令狐兄弟作别,带着他们的家书和手信赶回天平。罢执仙姑曾让他到永崇里华阳观寻一下妹妹宋华阳,他一时记起,却因无心访友,又一时忘却了。 ------------ 第七章宋华阳:贡院荆棘和华阳观眷恋(四) 四、第二回来 李义山独自回到天平,仍在令狐壳士幕中担任巡官。到了四月,令狐壳士治理郓州正好一年又半载,已是政绩卓著,更兼户增人众,韦正贯等僚属和天平父老联笔呈文,吁请令狐壳士刻文以记。恰好天平节度使厅壁西侧有前刺史记,东侧虚白以待很久了,令狐壳士一直觉得那里缺点什么,但又没有想好如何增补,如今众僚和父老相请,正合令狐壳士心意,他推辞一番,便让李义山草拟书信,请故人刘梦得作文以记,刘梦得已出任礼部郎中,在朝中风头正健,合当此任。 李义山写下了令狐壳士的受命和履任,以及天平的治理和变化,令狐壳士亲自润色、誊写并驿传。当月,天平便收到了礼部的急递回文,正是刘梦得的《天平节度使厅壁记》。 令狐壳士如获至宝,捧读再三,还让李义山对着众僚属诵读了一遍。他已经六十六岁了,听到老友的称赞,就像是受到表扬的学生,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羞赧。令狐壳士很喜欢刘梦得的那一句,“公之来思,如古医之治剧病,宣泄颐养,气还神复。”他说,梦得公知吾治理之道也。 李义山则更注重一句不事文采的话,“凡革前非:罢(减免)供第(供奉)无名钱岁(年)钜(巨)万,菽粟如之,锦缯且千两;去(废除)苛法急征毁家偿租之令,故流庸(流民)自占(占地入籍)四万室(家)。”十年前,少年义山千里扶灵回到荥阳时,一家人无田无籍,也是如同这数万流民一般。李义山深知四万室的困苦和令狐壳士的功德,他经办工匠书丹于壁事宜时,一笔一画都极尽精校之功。不几日,厅壁的丹书落成,天平府广邀仕子入衙摹写,成为天平儒林的一时盛事。 李义山公务之余,剪尽窗烛,全力备考。当年秋天,李义山又在天平取解,之后他揖别令狐壳士,再次踏上了漫漫长安道。途中,他特意去了一趟玉阳山,跟过去的自己作一个正式的告别。 他先是拜别了师尊,师尊告诉他,公主年岁渐长,不堪山中湿冷,已于前年冬天,回到长安城了,现在永崇里华阳观清修。 李义山又见了道友清都刘先生,提到公主,刘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公主有一位贴身侍女,名叫宋华阳,也是贫道的甥女,她十分喜爱你的诗。她随公主到长安后,来过一封书信,忆及了山中岁月和诸多道友,最后讨要你的新诗。话说你离开洛阳去了天平之后,玉阳山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吾等又不会作诗,只好回了她两首玉阳山青辞凑数。李义山要看一眼宋华阳的书信,刘先生却说,后来她便不再回信了,原来的书信也不见了,也许是当作了青辞,烧给了天尊吧,华阳虽是女冠,却生得明媚繁悦,举止如同君子,想必是不会计较的。你这次去长安考进士,不妨去寻她一叙。李义山虚应了下来。下山之时,刘先生却交给他一封书信,并说道,玉阳山道士,有家中贫苦者,从前多受公主恩惠,对公主感念尤深,他们听说你要去长安,便请师尊代写了这封书信,托你送给宋华阳,再转交给公主。李义山实应了下来。 李义山一到长安,便直趋务本坊国子监,拜见了令狐子初,令狐子直在门下省弘文馆散值后,也从大明宫跑了过来。 李义山向令狐兄弟陈述了令狐壳士的近况,以及天平的政事,令狐兄弟听说令狐公尊体无恙,天平府政简民留,无比欣慰。令狐子初请李义山在国子监暂居三日,以备兄弟俩不时询问。三日后,令狐兄弟拟了家书,请李义山看过,并无不妥,才放他出去。 李义山此次来京,是自行赶考,已得令狐公衣装,不便再叨扰令狐兄弟。他请教令狐兄弟,长安城何处租房,适合备考?令狐子直说,永崇里华阳观,外地仕子多在观中租房,清静方便。令狐子初说,(白)乐天公有诗云,永崇里巷静,华阳观院幽。轩车不到处,满地槐花秋。华阳观是个好居处,二十五年前,乐天公曾在观中备考制科,考得第二名。 李义山听从了令狐兄弟的建议,他踏着满地的槐花,来到了清幽的华阳观。 知客道士看了他一眼,头也不抬地说,举子,一人间每月三贯,二人间每月一贯半,三人间每月一贯,月头付租,不能造饭。 李义山说,来个一人间……不知乐天公曾住哪间? 知客道士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了光,神气地说道,乐天公住过的那间,观中每月十贯,长租出去了,租者又转租,也不知在谁手上,那间房灵验得很,住过的仕子,快则当年,慢则两三年,无不登科,举子要是想住它,接些白公文气,贫道帮你问问,不过这租金嘛,却是按日收取,每日一贯。 李义山说,不必劳烦了。 知客道士眼里的光暗淡了,他低头查验了李义山的取解文书,记下了他的籍贯姓名,让李义山付了三贯钱,最后丢给他一把残破的锁钥,上面刻画着房号。 知客道士说,每月初一交租,不得携女子同住,家书代收代寄,也在此处。有事请指示,贫道俗姓郑。 李义山说,都记下了,多谢郑道士。 李义山一日浆洗,一日采买,第三日问候了左邻右舍的举子,终于安顿下来,他捡阅箱笼,看到了那封玉阳山道友的书信。 李义山又来到知客处,对郑道士说,郑道士好,某有一封信,是给宋华阳真人的。 郑道士抬起头来,却不接信,只把李义山打量了一番,悠悠地说,华阳观的举子,个个都想给宋真人寄信,宋真人有指令,本处一概不收。 李义山说,郑道士误会了,这是玉阳山道友写给宋真人的信,上面有玉阳山的封缄。 郑道士接过书信,仔细看了封漆,这才收了书信,拱手道,贫道代宋真人谢过李举人。 三日后,郑道士亲自上门,交给李义山一页明文书信,书信曰: 李解元,尊体安好。玉阳道友不尽思念,令公主叹息垂泪,公主已去信玉阳山,尽舍本年利钱,以济山中寒苦。李解元不辞辛苦,千里传书,故邀于今日申时,乾坤之间,银杏树下,饮茶相谢。女冠宋华阳,即日。 郑道士说,道士在乾宫作息,女冠在坤宫起居,两宫之间,有一棵大银杏树,李举人申时自去便可。 李义山先去观中汤池沐浴,然后焚香抄诗。将到申时,他以长页作底,首页全部裱糊,贴在了卷首,从第二页起,鳞次向左,裱贴在底卷上,最后卷起来拿金色丝线捆了,这就做成了一册旋风诗卷。 他手持诗卷,来到银杏树下,两三位青衣女冠忙作一团,她们在树下石桌上,摆满了瓜果,沏上了清茶,然后侍立一侧。 正是申时时分,只见古观斜阳,千万金叶,一位青春女冠自坤宫快步而来,她身着青纱之裙,头戴飞云凤冠,身后跟随着一位年少女冠,黄裙而莲冠。青春女冠来到李义山眼前,未言先笑,一副秋阳为我的样子,她与那年少女冠一并长揖道,贫道宋华阳,携妹妹宋少阳,见过李解元。 李义山回礼说,前玉阳山道士李义山,见过华阳真人、少阳真人。 见礼毕,宋华阳姊妹邀李义山入座饮茶。宋华阳说,公主近来抱恙,拒进汤药,昨日看了玉阳山来信,哭过一回,拟了回书,便欣悦起来,开始服药,公主和同道们都很感激李解元。——李解元,请饮茶。 李义山饮了清茶,说道,举手之劳,不必挂齿。小子在玉阳山上,不知有宋真人,没想到,下了玉阳山,去年在天平府,听闻了宋真人,今年重上玉阳山,又听闻了宋真人,如今来到玉阳观,四方仕子,无不称羡宋真人。 宋华阳听闻后执杯大笑,在乾坤宫间来往的道人都停下脚步,向树下张望。宋华阳说,公主王者荣耀,侍从璞玉生辉。吾等借了公主的光芒,都是些虚名。倒是李解元,却是玉阳山的传奇,都说李同道下了玉阳山,得了乐天公、令狐公的赏识,前途不可限量,玉阳山上有仕进之心者,个个羡慕李解元。 宋华阳说完,低头饮茶。少阳却道,听你们说话,真是“咳唾足以活枯鳞,吹嘘可用飞穷羽。”(唐,魏征,《隋书·儒林传·王孝籍》)你们在玉阳山上,学的是道家吹嘘之术吧? 宋华阳听了她的话,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笑到喷茶,她咳嗽了两声,嗔笑道,少阳妹妹,不得妄语。 少阳道,李解元,你手中诗卷,是要送给姐姐的吗? 李义山赶忙起身奉上诗卷,说道,小子写了几首新诗,还请宋真人改正。 宋华阳躬身接过,入座之后,忍不住想要先睹为快,少阳却伸手夺了过去,代为收取了。宋华阳道,在玉阳山上,读过《曼倩辞》,到长安,看到了《韩碑》,贫道无不喜欢,现在又收到了李解元的新诗,看来今晚要夜不能寐了。 少阳道,那也是为了伺候公主病体,不敢交睫解衣。 宋华阳莫名地红了脸,低语道,少阳妹妹,怎么就说到“解衣”了?——话说这夜不能寐,贫道想起一件往事:玉阳山有东西两峰,你们道士在西玉阳,吾等女冠在东玉阳。冬夜寒冷,就有西玉阳的道兄睡不着,跑到观外,对着东玉阳,学那阮籍长啸,呼啸之声回荡在两峰之间,如狼似鬼…… 李义山掩面道,不瞒宋真人,小子也曾喊过几声。 宋华阳一笑,继续说道,有一夜,贫道就被那啸声吵醒了,贫道当时年纪虽小,但是岂甘示弱,贫道披衣而起,跑到峰顶,对着西玉阳,就大声啸叫了回去,这一声长啸,便惹得玉阳山天下大乱。西玉阳的道兄们,听到回应,欢呼雀跃,对着东玉阳,一直啸叫到天明,东玉阳的女冠们,都被吵醒了,又气又恼,对着西玉阳,也回了无数吼叫。第二日,公主找到源头,罚了贫道两鞭,如今背上还有痕迹呢……宋华阳说到此处,扭头看了一眼肩背,轻叹道,还是少年时,多欢乐。 李义山也想起些山中故事,没来得及张口,却听到少阳说,姐姐,该回去煎药了。 李义山见状,起身拜谢说,谢华阳真人、少阳真人赐座饮茶。 宋华阳言有未尽,但也离席回谢说,谢李解元赠诗,贫道和妹妹先回了,李解元请自便。 宋华阳随少阳转身离去。夕阳西下,余晖穿林打叶,落在宋华阳的玉颈上,李义山只觉得满目金翠耀眼,器服精华,一时间心灵感荡,如浮如坠,他遭受过无尽的苦痛,也经历过罕有的恩遇,但是都不如这一抹玉颈余晖让他内心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义山听到树下侍立女冠笑道,李解元,宋真人回宫许久了,你再站一会儿,天可就黑了。 李义山听到女冠笑言,勉力在震动中站稳脚跟,说道,辛苦女冠姐姐们,小子告辞了。 笑言女冠拉住李义山,拿篮筐装了瓜果剩茶,递给李义山说,李解元,带回去给仕子们分食吧,读书更比修仙苦。 李义山谢了笑言女冠,携食而归。 ------------ 第七章宋华阳:贡院荆棘和华阳观眷恋(五) 五、偷桃窃药 东郡送一短人,长七寸,衣冠具足。上(汉武帝)疑其山精,常令在案上行,召东方朔问。朔至,呼短人曰:“巨灵,汝何忽叛来,阿母还未?”短人不对(答),因指朔谓上曰:“王母种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儿不良,已三过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谪来此。” ——汉,无名氏,《汉武故事》 李义山把茶叶送给了郑道士、瓜果分给了众仕子。众仕子盘问他,宋真人与你交谈了什么?李义山一味神情痴醉,充耳不闻。 众仕子笑道,传言不假,宋真人之美艳,果然摄人心魄,义山只与她饮了一杯茶,便迷失了心智。 李义山回到房中,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直呆坐到三更时分,才有如酒醒。这时,那历历玉阳往事和凄凄神仙世界,却又闪烁而来,分明都在眼前。他观看了许久,就有了一首诗。他提笔写下: 《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 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识蕊珠人。 但惊茅许同仙籍,不道刘卢是世亲。 玉检赐书迷凤篆,金华归驾冷龙鳞。 不因杖履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李义山在诗中说,我离别天宫沦落下界已经千年,至今仍然记得蕊珠仙宫的女冠(宋华阳)。令人惊奇的是,宋真人和刘先生一同得道成仙,不曾想到的是,二位还是世亲。刘先生乘龙归驾金华洞天很久了,那龙鳞已冷,可赐我的玉检真经我未曾详参,这凤篆仍迷。徐甲不作老子的杖履,何曾保有这肉身,我若不为刘先生送信,又何曾得识宋真人。 李义山离开玉阳山两年又半载,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算来也是千年了。又话说老子雇了凡夫徐甲,每日一百钱,累欠徐甲行脚费七百二十万钱,有一位商贾,听说了徐甲应得之多,愿意把女儿嫁给徐甲,并托关尹催要酬劳。老子对徐甲说,你随吾已经二百余年,吾让你服了长生符,才能到今日。说完吐了他一口水,徐甲就化成了白骨,众人都为徐甲求情,老子又吐了他一口水,徐甲便复活了,后随老子成仙而去。李义山自比仆人徐甲,却也是想说,今日见了宋真人,就有了收钱成家的俗念。 李义山将诗抄了两遍,作了两封书信,一封致宋华阳,一封寄玉阳山刘先生。次日一早,他便将信交给郑道士,郑道士都收下了。 日落之时,李义山实在没忍住,便去催问,郑道士说,给宋真人的那封信,已经派女冠送去了,送信女冠回报说,宋真人已阅,并无言语。 李义山照例读书吃饭,只是都味同嚼蜡。如此又过了三五日,其时已近九月中旬,一天日落之时,一位无名道童送来一封书信,书信并不平整,像是夹带了物件。李义山连忙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个纸团,纸团拆开,是一把精美的钥匙,上面雕刻着房号,纸团内面还写着八个小字: 今夜亥时,教我读诗。 李义山比对此前的信,正是宋华阳书法,他心中狂喜,在斗室之中,蹦跳了起来,不久之后,隔壁传来咳嗽声,原来他蹈起满屋尘灰了。他强令自己平静下来,之后他感到了饥饿,这是数日来的第一次。亥时尚早,他吃了东西,沐浴更衣,又假装散步,在一僻静院落,找到了那间房,他回屋抄了新诗,裱了旋风卷,最后强坐桌前,一心听那报时的钟声。 酉时日落。 戌时黄昏。 亥时人定……李义山终于听得亥时钟响,想起一句经义: 亥者,核也,阖也。万物皆入核阖。 李义山拿起诗卷和钥匙,掩了房门,走到院落,天上月明星稀,观内道人将息,又有几室仕子,灯火昏黄不熄。 李义山无声无息地来到那间僻院偏房,拿钥匙开了门,进到室内,点了蜡烛,见那房间与众仕子所租之房,并无太大分别,也是一案一床,只是洒扫尤其干净,案床之间多了一道云母屏风。李义山在案前坐下,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放着一套五经,另有一部《策林》,著者白居易。 李义山正觉好奇,有人推门而入,来者青衣束发,明明如月,正是宋华阳。宋华阳转身闩了门,与李义山同坐案前,笑道,李郎,是要秉烛读经么? 李义山递上诗卷,宋华阳接过,放在案上,却不展卷,她看着李义山的眼睛说道,李郎与妾一起赏月可好? 宋华阳不称贫道而自称妾,李义山心中一动,说道,听任姐姐安排。 宋华阳欠身吹灭了蜡烛,一束蜡烟腾起而又消散。宋华阳腰身耸动之间,李义山闻到她沁人的桂花香气,他一瞬间就沉溺了,心道,这就是嫦娥仙女了。月光有如一股激流,从孤窗泻入暗室,洒到他们面前的几案上。 李义山道,姐姐,这案上之书有些奇怪,五经之外,为何独有一部乐天公的《策林》? 宋华阳轻笑道,乐天公当年住的,就是这间屋,你身后的床,便是乐天公当年不眠之榻,你身前的桌,便是乐天公当年奋笔之案,你奇怪的《策林》,便是乐天公当年所著的猜题之策。 李义山大感意外,他伸手轻轻抚摸案面,月光犹如薄雪,被他挥到一边。他慨叹道,原来这便是每日一贯钱的乐天之室啊。 宋华阳笑出了声,有些得意地说,李郎,你近些,妾与你说个秘密。 李义山不敢靠近,宋华阳凑了过来,挽住他的胳膊,贴着他的耳朵细声说道,正是妾长租了这间房,每月十贯,再托郑道士放风转租,每日一贯,专租长安贵公子,他们不学无术,只想走捷径,差价所得,妾用来救济贫病女冠了。 李义山转过头来,扶住宋华阳双肩赞叹说,一间陋室,几句传言,就做成了长安奇货,还能救得观中贫病,华阳姐姐,真是聪明大义。 宋华阳道,都是些寺中俗务,李郎是诗家,不嫌妾功利就好了。说着,她深深地亲吻了李义山,良久,她又把李义山双肩撑开。 宋华阳稍稍平复了一下,问道,李郎可有秘密要与妾说? 李义山犯了难,说道,小子并无秘密。宋华阳问,李郎娶妻否?李义山答,未曾娶妻。宋华阳问,定亲否?李义山答,未有定亲。宋华阳问,节度府伎女甚多,可有相好?李义山答,并无相好。宋华阳说,妾还有一问。李义山答,不曾。宋华阳说,妾不信。李义山说,小子指月为誓……宋华阳扯下李义山的手,小声说道,倒也不必,妾亦不曾。宋华阳低头沉吟片刻,忽然说,李郎,记得公主罚了妾两鞭么?李义山说,记得。宋华阳说,李郎助妾看一下鞭痕吧。 宋华阳说完,摘了头上巾帼,褪去青衣和内衬,心无挂碍,匍匐到几案之上。李义山见宋华阳玉体横陈,发出夜明珠般的幽白之光,其上又有秋月不尽的清晖,四方流溢,起伏泛滥,他当场震慑,手足不能动。 宋华阳道,李郎,你不出手探查妾的伤情,是要捉笔写诗么? 李义山不再顾忌,双手拨了宋华阳的秀发,垂到地上,更露出玉颈香肩,宋华阳不觉腿臂伸展,像是仙女飞升,李义山缓缓探查了宋华阳的颈肩腰背,以及尻股,呢喃说道,姐姐肤如凝脂,并无印痕。 宋华阳翻身抱住李义山,故作嗔怒道,定是你不仔细探查,对妾虚与委蛇。《策林》掉到了地上,宋华阳不管不顾,说道,李郎终是推心置腹了。五经也掉到了地上,宋华阳捡之不及,叹道,李郎确是不必发誓。笔墨纸砚都掉到了地上,宋华阳又道,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李郎操之急也。 李义山只得如如不动,此时明月经窗,李义山道,姐姐,你眼中有明月。宋华阳笑道,也有李郎。——李郎,道法广大,无不开示,你进退失据,妾为你颂一段经,你依经而行吧。宋华阳复又搂住李义山,轻诵道,坎男为月,离女为日,日以施德,月以舒光,月受日化,体不污伤。日失其契,阴侵其明,晦朔薄蚀,掩冒相倾,日消其形,阴凌灾生。男女相胥,含土以滋,雌雄错杂,以类相求…… 宋华阳终于仰面笑道,贫道今夜,舍了贞节,把这儒林几案,做成了道家法场,乐天公莫怪。 李义山拾起《策林》,也说着乐天公莫怪,垂头三拜。 这时突然响起叩门声,李义山和宋华阳一惊,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快开门,少阳。 宋华阳抽开门闩,少阳闪身而入。少阳看到二人身无寸缕,而几案狼藉不堪,一时呆住了。片刻之后,她从地上找出宋华阳的衣衫,帮忙包裹上,又草草束了发,并说道,公主病情大好,唤吾等准备消夜。 少阳欲携宋华阳离开,却看见李义山仍伫立原地,不知何时,又是拔刃张弩的样子。少阳无名火起,走上前去,抬手打了李义山一耳光,说道,你读的什么圣贤书,姐姐十几年的修行,叫你几首歪诗给毁了。说完拉着宋华阳出门了。 宋华阳回头看了一眼李义山,怜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李义山穿好衣衫,点上蜡烛,擦拭干净几案,放置好笔墨纸砚和五经,又读了两篇《策林》,这才起身灭烛,落锁回屋。 之后一连数日,宋华阳杳无音讯,知客处没有书信,也不见那小小道童。李义山怀疑那一夜不过是一场春梦,但是乐天之室的钥匙分明还在他手中。 月圆之夜,李义山独自来到大银杏树下,守株待兔,也有几位道士和女冠前来赏月,但是始终未见宋华阳姐妹,月下中天,李义山抱憾而归,他又写了一首致宋华阳的诗: 《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李义山在诗中说,东方朔偷盗了西王母三千年一结果的寿桃被贬谪人间,嫦娥私窃了西王母给后羿的不死之药而飞升成仙,人间的戏谑欢乐和仙界的长寿永生,二者难以兼得。今夜,天宫十二城阙闭锁着月姊嫦娥,就像华阳坤宫闭锁着华阳、少阳。今夜,我本应与华阳、少阳共赏明月。今夜,华丽的月宫依旧悬挂着水之精气一般的珠帘。今夜,我再次为你们写诗。今夜,我思念你。 次日,李义山把诗送到了郑道士处。再一日午后,无名道童又出现了,李义山一把捉住,问他,信呢?道童说,葡萄干呢?——宋真人说你有葡萄干,让小道来吃。 李义山明白了,说道,你在此等着,某去观外给你买。李义山出华阳观,又出永崇里,终于买到三斤葡萄干,他分三袋包了,回观后,一袋给了道童,另外两袋让他带给宋真人。 当夜亥初,李义山趁无人时,来到乐天之室,静坐等待,直到子时钟响,宋华阳才叩门而入。 宋华阳进门便说,公主病好了,圣人送了她几部道经,妾与少阳日夜陪她研习,因此不能与李郎相会,昨夜刚参完了一部经,公主允许吾等休息一日。——李郎,你是要伏案,还是要下榻? 李义山便与宋华阳同下乐天之榻,宋华阳又诵了许多道经,两人反复修习,一直到寅时鸡鸣。宋华阳笑道,谁家鸡鸣如此之早?得杀而烹之。 宋华阳说完,点上蜡烛,穿上青衣,她游龙般修长柔美的身影,映照到云母屏风上,却显得模糊而又深沉。想到下次不知何时能见,李义山一时心中大动,他拥上前去强行褪去了宋华阳的青衣,转身蘸了笔墨,在她胸前题了一首诗: 《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道童不时来讨零食吃,李义山当晚便去乐天之室。 不知不觉已到十月,天上月牙初生,而那道童已经多日不曾来了。李义山不堪相思之苦,便又作了一首诗,封成书信,交给了郑道士。 《月》 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 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他在诗中说,华阳姐姐,你是我心中的明月。过水穿楼的是你,藏人带树的是你,在这华阳观中,无处不在的都是你。你所及之处,无不明亮,无不含情。我想见到你,明月初生的时候就想见你,我是如此空虚惆怅。我不能等到月圆的时候,不必圆月我们也能互诉衷情,我想见到你。 没有回信,不见道童。 到十月下旬,李义山就很烦躁了,有时候,他独自在乾坤宫之间一角坐到天黑,甚至忘记回屋的方向。天气已冷,他再写了一封问暖的简信,并附诗一首: 《楚宫》 十二峰前落照微,高唐宫暗坐迷归; 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 他在诗中说,日落了,我迷失了。我想见你,经常见你,我们真的见得少了。 依旧是没有回信,也不见道童。左邻右舍的仕子见他又失了魂魄,笑着劝他说,春试将近,人人以夜继昼,唯你义山游魂一般,不如放下宋真人,振作起来,你若金榜题名,真人定来相贺,就是公主,也会指名见你。 李义山听完,觉得十分羞愧,于是也悬梁刺股读起书来,以此排遣那一顿即现的相思。 转眼过了冬至,一日,两位仕子经过门前。一人说,真有人每日一贯租那乐天之室。另一人说,某见那贵公子,百无聊赖,叼笔望天,有如坐监,哈哈哈…… 李义山听到门外闲谈,一时间有如雷击,他再三路过乐天之室,惹得贵公子怒目而视。他看到门上横锁换作了金雕大锁,大雕为锁,贵公子必能扶摇而上,他没来由地想。 大和六年(832年)正月,李义山第二次参加进士考试,二月放榜,李义山依旧榜上无名。 李义山去与令狐兄弟道别,却见令狐兄弟十分高兴,原来圣人刚刚颁下诏令,令狐壳士改任河东节度使,移镇太原。 太原唐时称为北都,相较于天平,更是重镇,所以看起来量移,其实是升迁,但是令狐兄弟之所以开心,却不只是如此。话说令狐壳士进士及第之后、奉诏进京以前,一直在太原为官,前后约二十年,令狐兄弟也都生在太原,太原是令狐壳士起家的地方,也是令狐兄弟的家乡,令狐壳士再回太原,出任河东节度使,便是富贵而回故乡;而且令狐壳士今年六十七岁,太原的水土饮食,令狐壳士最为适应,对他身体也是大有好处。如此一迁三得,确实是喜从天降。 李义山说了落第的事,令狐兄弟并不在意,反而劝慰说,家父接诏赴任,还须一些时日,义山弟可以先留在长安,静待家父自河东征辟即可。 李义山仍回华阳观,进士两试不成,也是平常,不足为愧,但他还是不愿去知客处打问,只是一味在屋中死坐,偶尔到银杏树下徘徊,树下石桌仍在,不时也有人座谈,只是物是人非,一切都不似那一日。那一日,古观斜阳,千万金叶,一位青春女冠自坤宫快步而来,她身着青纱之裙,头戴飞云凤冠,身后跟随着一位年少女冠,黄裙而莲冠…… ------------ 第七章宋华阳:贡院荆棘和华阳观眷恋(六) 六、第三回来 李义山无法自解,却也无可奈何。宋华阳就在华阳观,却不见他,他是生也无趣。宋华阳不见他,却就在华阳观,让他死也不能。 仕子们都离去了,华阳观清静了下来,观中的槐树生了新叶,娇嫩茂密,更胜往昔。李义山每天看那槐叶,有一日,忽然想到,树犹如此,我何以堪。他要回到令狐公帐下,为百姓做事,而且他也想去太原了,那是才子欧阳行周与佳人李倩私定终生的地方,那是他幼时就听过的情爱故事,他想去看一看,去祭扫一下李倩。 他给令狐壳士写了一封书信,题为《上令狐相公(相国)状》。文曰: 不审近日尊体何如?太原风景恬和,水土深厚……轩车才临,日月未几,旱云藏燎于天末,甘泽流膏于地中。堡鄣复完,污莱尽辟…… 李义山在文中说,不知近日(令狐)公身体如何?太原的风景可谓恬和,水土也很深厚……公才到河东,不多时日,晴云便藏起来了,下起了大雨。公重修了边境的堡垒和屏障,清理了低处的积污和高处的杂草。 又曰: 某才乏出群,类非拔俗。攻文当就傅之岁,识谢奇童;献赋近加冠之年,号非才子。徒以四丈东平……每水槛花朝,菊亭雪夜,篇什率徵於继和,杯觞曲赐其尽欢。委曲款言,绸缪顾遇。自叨从岁贡,求试春官,前达开怀,后来慕义。不有所自,安得及兹?然犹摧颓不迁,拔剌未化,仰尘裁鉴,有负吹嘘。倘蒙识以如愚,知其不佞,俾之乐道,使得讳穷。则必当刷理羽毛,远谢鸡乌之列;脱遗鳞鬣,高辞鳣鲔之群。逶迤波涛,冲唳霄汉。伏惟始终怜察。 李义山说,我的才华不够出众,出身也不能脱俗。我十岁开始写作古文,却不是有见识的奇童,近二十岁向公呈献赋文,也不是有名声的才子。只因为公出镇天平,(辟我为从事)……每每在春日的水槛,雪夜的菊亭,诗文都是应征于公的唱和,杯酒也是公赐予我的欢愉。有关我的流言,公究其原委,对于我的待遇,公未雨绸缪。自从我多次取解,求试礼部以来,前达的令狐诸兄开怀相迎,后来的我倾慕他们的仁义。没有公的赏识,我怎么能到长安?但我再次摧折不进,弓拔剌一声虽弯,而鱼却未化龙。仰承公的评鉴,却有负公的褒奖。如果公能视我为颜回,知我到底不愚,使我乐于大道,使我远离困厄,我一定刷理羽毛,远离鸡群,鱼跃龙门,辞别虾蟹,乘风破浪,鸣于九霄。以上,希望始终能得到公的怜察。 李义山将书信交给令狐子直代寄,书信由门下省弘文馆经官驿发往太原。旬日之后,令狐子直送来令狐壳士的回信,令狐壳士信中说,定额征辟已上报朝廷,有待圣人诏令,定额人选确定之后,方可自行征辟,义山可在长安等候,河东有你一席之地,随附太原日所著歌诗。李义山立即回了谢书,即《上令狐相公状》,状曰: 伏蒙仁恩,赐借太原日所著歌诗等……峻标格而山联太华(华山),鼓洪涛而河到三门(三门峡)……足使清风知愧,白雪怀羞。纵金悬而谁得求瑕,但纸贵而莫不传写……永观大匠之宏规,长作私门之秘宝。 不日,圣人下诏,准了令狐楚的奏请。河东节度府辟兵部郎中李石为节度副使,另自行征辟前进士赵晳、李商隐等人。李义山从令狐子直处知悉诏令后,便作别了令狐兄弟,前往太原。 令狐壳士曾经久在太原,练达太原风俗,他因人所利而利,太原不治而治。令狐壳士又擅长军事,绥抚有方,因此,万里胡天无警急,一笼烽火报平安。(唐,刘禹锡,《令狐相公自太原累示新诗,因以酬寄》)李义山在太原,公事不多,他随令狐壳士游览了晋祠和义兴寺,平日里助令狐壳士与刘梦得唱和。 令狐壳士迁任太原的时候,刘梦得离京出任苏州刺史,因此,刘梦得在苏州,令狐公在太原,二人经常发函寓书,其中必有诗文。两地相隔三千里,而诗文往来络绎不绝,前后信之间,从不超过十日。 槐花黄,举子忙。八月,李义山写出新文,在太原取解。其后,李义山独自去祭扫了李倩墓,佳人已经逝去三十三年了,还有谁记得她旧时云髻的模样。 中秋一过,李义山即作别令狐壳士和诸同僚,三赴长安。 船过洛水的时候,月华流照,李义山便想到了洛神(宓妃),还有她的凌波微步,她的罗袜生尘,他开始无比想念宋华阳——他梦中的嫦娥。一时,他突发奇想,如果宓妃把罗袜借给嫦娥,不须灵药,嫦娥也能踏月折桂了。李义山作了一首小诗《袜》: 尝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 好借嫦娥着,清秋踏月轮。 李义山不时吟诵,渐觉有所释怀了。 九月初,他到得华阳观,把小诗封作书信交给郑道士。郑道士却说,宋真人不在观中。三个月前,宋真人母亲卧病,她回老家侍奉汤药了。李义山又问,可有归期?郑道士摆手说,未有归期。 虽然宋华阳不在华阳观,但观里的仕子,却多是去年相识,李义山一一见礼后,与众仕子一起专心备考。 大和七年(833年)正月,李义山第三次参加进士考试,二月放榜,李义山还是榜上无名。李义山三次应试,都是礼部侍郎贾餗主持贡举,也都是贾餗不予选取。李义山由此以为,贾侍郎定是无端地憎恶自己。他对此耿耿于怀,即使后来贾餗官至右相。史载,贾餗“凡(共)典(主持)礼闱(礼部春试)三岁(年),所选士七十五人,得其名(之)人,多至公卿者。” 李义山不忿归不忿,却并未气馁,他与落第的张秀才一起饮酒唱和,互相勉励。他写了一首诗,《和张秀才落花有感》,诗中有句: 落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 ------------ 第八章 脱靴断镫:一位清廉刺史的星驰(一) 一、夕阳楼 2008年12月9日,半截刻有“阳楼”字迹的石碑,在郑州市城南路商城遗址被发掘出土。这一发现,为名列中国唐宋八大名楼之一的郑州夕阳楼的遗址方位提供了有力佐证。 ——康锦,新闻报道《夕阳楼石碑重见天日》(2008年) 李义山在华阳观怅望多日,宋华阳还是没有回观,他只得离开长安。本年年初时,令狐壳士收到了白乐天寄来的《刘白唱和集》,他致信刘梦得,请他编次两人的唱和诗作。二月五日,刘梦得勒成两卷,取名《彭阳唱和集》——彭阳(宁夏彭阳)是令狐壳士的郡望。李义山回到太原府衙时,令狐壳士刚好收到《彭阳唱和集》,他心思都在赏读诗集上,对李义山三试不中毫不介意。 六月,朝廷又下诏令,免去令狐壳士河东节度使,征拜吏部尚书。这是令狐壳士第四次入京任职,第一次入京,他官至中书舍人;第二次回朝,他升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是为右相;第三次回朝,任户部尚书;本次回朝,则是主事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令狐壳士在德宗贞元年间,进士起家,一表成名,先后受到宪宗、穆宗、敬宗和当今圣人重用,赫然已是四朝老臣了,这次又进中枢,再有入相之望。令狐壳士六十有八了,已是很不堪鞍马劳顿,李义山和令狐纶便一路随护他到长安赴任。 令狐壳士如今身为六部朝官,不能自行征辟从事,李义山到京后,暂回华阳观寄居读书。宋华阳已回华阳观,郑道士却不肯为他通传。 李义山忽然莫名地大病一场,未能如时返回原籍郑州取解,将无缘明年的礼部春试。幸好张秀才秋试之后及时归来,看李义山几乎死去,便全心为他寻医问药,李义山的无名之病,终得以渐渐痊愈。 十月,在令狐壳士的推荐下,李义山为司农寺太仓署作了一篇劝诫文,告诫粮仓管事要戒贪戒微。文章名为《太仓箴》,有句如下: 险哉太仓,险若太行……仓中役夫,千迳万涂。桀黠为炭,睢盱为炉。应事成象,无有定模。缘私指使,慎勿以呼。宾朋姻娅,或来宴话。食中酒醴,慎勿以贳……借借贷贷,此门先塞。须防苍蝇,变白作黑……敢告君子,身可杀,道不可渝。 李义山在箴文中说,太仓署的凶险,险如太行山……太仓中的役夫,有千万般行径,但狡黠终为炭火,纯朴却是炼炉。因事而成象,应对要变通:对于谋私指使,谨慎不要回应;宾朋姻亲,如来宴谈,粮食和酒,不要出借……仓库之间借借贷贷,这种门道先要闭塞,要防备小人,颠倒黑白……君子谨记:身可杀,道不可违。 太仓署对李义山的文章读之满意,李义山对太仓署的润笔受之可观。想着离家甚久,李义山决定回一趟郑州荥阳,他向令狐父子辞行。 令狐壳士说,义山,你此次回乡,请去拜会郑州刺史萧公明文(萧浣,字明文),给他带一句问候,就说,不审近日尊体何如? 令狐子直多送了李义山几步,他说,李公德裕二月入相以来,把牛公僧孺一党都贬出长安,其中就有门下省给事中萧公左迁郑州,父亲现主持吏部,总要居中回转一番。——如此,经令狐子直一番注解,李义山才明白其中情由。 李义山回到郑州荥阳,与母亲、圣仆细话了两日衷肠,第三日,母亲便劝他在荥阳娶妻。 母亲说,昨夜你父亲托梦,责备为娘说,义山十七岁下山,今年已满二十一,该成个家了……他说得娘心中有愧。——义山,娘在郑州为你觅一门亲事可好? 李义山猛地又想起了宋华阳,不由得苦笑道,母亲,义山一无功名,二无资财,又有哪家女子肯嫁? 母亲说道,义山,李家这一支,从高祖美原(陕西富平)县令起,也是五代从公,今日虽然清苦,却也不必菲薄。你重表叔崔可大曾与你父亲、处士叔相好,如今做了华州刺史,他出身博陵崔氏,是名门望族,娘觅得亲家,如托崔公保媒,定是能成。 李义山在家中待不住了,他整理了衣装仪容,前去拜会郑州刺史萧明文。 李义山到达郑州府衙,已是午后,萧明文请李义山到内衙东阁相见。李义山见了萧明文,施礼道,治下晚学李义山,见过州牧萧给事。 萧明文年岁不到五十,华发却有三千,他身形瘦削,神色苍白,李义山见他起身相迎时,行脚似有不稳,连忙上前轻扶。萧明文说道,义山不必多礼,萧某来郑,于你已有耳闻,义山不仅是郑州才子,还是白乐天小友、令狐相国从事,本应早邀相见,不觉抱恙至今。 李义山说,给事保重,小子从长安来,带有吏部尚书令狐相国口信。 萧明文病躯一震,请义山落座,又命上茶,之后屏退了僚属,问道,请问义山,令狐相国有何指教? 李义山说,令狐相国说,不审近日尊体何如? 萧明文听完,喝了一口茶,见李义山并不言语,便问道,然后呢? 李义山说,仅此一句。——不审近日尊体何如? 萧明文忽然泪如雨下,他掩面饮茶,一大杯热茶下肚,已是满头大汗,他昏沉了数月,此时神清意平。他起身向西而立,对着长安方向遥拜道,萧明文敬谢令狐相国问候,伏惟相国为国珍重。 萧明文拜谢后,对李义山便以兄弟相称,他说道,义山弟,且随兄来,去一个地方。萧明文走出东阁,对僚属说,牵两匹好马来。 僚属道,萧给事,你头风未愈,不能乘马。 萧明文道,速去取来,本官的头风,今日已愈。 僚属牵来两匹壮硕白马,萧明文接过缰绳,对僚属说,通传下去,以后见本官,只准称刺史,不得称给事。 萧明文翻身上马,打马出衙,李义山也扑上马背,拉扯缰绳,在斜日下追赶萧明文,两骑一前一后,穿街过巷,奔到城西一处高地,萧明文勒马以待。 李义山埋头赶到,再举头看时,只见面前重重城楼,城楼顶上矗立着一座古朴高阁,阁楼低挑的檐角,就像是蛇矛,穿心而来。这城上之楼正是郑州名胜夕阳楼,李义山幼时就有耳闻,只是从来不曾登临。萧明文拉住他的手,拾阶而上,上尽重城,更登高楼,二人踩碎楼砖,荡破蛛网,登攀到夕阳楼顶,抬望眼,只见城外长安道,西风夹尘灰。 萧明文指着天地接合处说,义山弟,你看此时落日。 落日鲜艳如血,又浑圆如镜,放置在旷野之上,与夕阳楼平齐。李义山不曾见过如此的夕阳,还来不及赞叹,鲜艳浑圆就黯淡残缺了。 萧明文说,某左迁郑州后,常登此楼西望长安,贤相言吾交结朋党,某苦思而不知其故,某原任门下省给事中,主责驳正百司奏章、批改圣人诏敕,某的职位是圣人的恩典,不是党人的分配,某的谏书,都有存档,贬谪之前,谁曾读过?某实抑郁而不能自解,只能日日望长安,参夕阳,日晒风吹,夏去秋来,某便得了头风,迁延不愈,每日头晕目眩,只能东阁见客,今日义山弟来访,通传令狐相国消息,某气血通了,头也不疼了。 听了萧明文的自白,李义山虽然不曾经历贬谪,但想到自己三试而无名,便也通了情,他悠悠地说道,长安很无情,它放逐一个人,却没有一句缘由;长安很有情,它想念一个人,也不知因何而起。 萧明文说,义山弟所言极是,既然到此,不必再问。——义山,你看这夕阳楼,原本是天下八大名楼之一,与江夏黄鹤楼、洪州滕王阁齐名,如今楼砖破碎,蛛网残荡,就要废弃了。义山弟,你今日解了兄长心结,兄长不能再顾楼自怜了,明文身为刺史,便要重修这夕阳楼。 李义山欣然道,那郑州胜景,便能再现了。 萧明文厚待李义山,派僚属给义山母亲送去金钱和绢帛。二人情同知己,一同衙前阅看营造法式,一同山中折桂吟诗,一同堂后赏花饮酒。萧明文不胜酒力,几杯下肚,便说,贤相有言,某萧明文,是杨虞卿朋党,而(白)乐天公,是杨虞卿妹夫,你李义山,又是(白)乐天公之友,哈哈,如此说来,某与你,也是好友…… 一个冬日,二人酒醒之时,僚属送来一封致李义山的书信,来自华州刺史府。 ------------ 第八章 脱靴断镫:一位清廉刺史的星驰(二) 二、习业南山 华州刺史府来信是一封征辟书,华州刺史崔可大——李义山的重表叔,征辟李义山为华州刺史掾属,掾属是辅助佐治的吏员,可由主官自辟。 华州(陕西渭南)前据西岳华山,后临泾水渭水,出了长安,向东便是华州,故华州有美称“天下第一州”。李义山四次进出长安,来回路过华州,对华州很是熟悉。 萧明文也劝他前往,他说,华州左控潼关,右阻蓝田,是关中军事门户,守天子之门,华州的主官因此十分关键,所以华州既是罢相之州,也是入相之郡,免去相位常会出任华州刺史,华州刺史往往也会入相,比如令狐壳士。崔公镇守华州前,兄与他同任给事中,崔公的批驳为朝廷内外所称赞,料想华州之后,必有大用。义山弟能到“天下第一州”任事,并辅佐崔公,属实机会难得。 李义山太原失业后,飘零了半年,再次得到职位,十分激动。他告别了母亲和弟弟,又向萧明文辞了行,不日便又踏上了长安道。 华州将近,李义山在华山之下一家破落客舍投宿,半夜被活活冻醒,他支开窗,却受了一脸风雪。李义山退到榻上,拥衾而眠,绷到鸡鸣,他背起箱笼,一跃而出,直向华州府奔去。道上空无一人,天上大雪如麻,李义山想,元和十二年,雪夜入蔡州,便是这般风雪吧。李义山埋头奔走,就像是雪夜行进的军士,他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 天色渐渐明朗,风雪稍稍停歇,道上偶有人行,近十里长亭,有一车一马远冲风雪,奔李义山而来,驾车的是一位少年,他喊道,前方赶路人,可是表哥义山? 李义山见那少年十五六岁,身形玉树,面容堆雪,纱帽斜戴,便大声应道,正是李义山,可是表弟崔雍? 少年下马长揖说,崔雍见过表哥,父亲说表哥今日应到,特命小弟冒雪来迎,请表哥上车。 李义山谢过少年崔雍,俯身上了马车,崔雍高兴打马回府。 华州刺史崔可大、崔雍弟弟崔衮和阮姓诸侄已经在内衙堂前等候多时了,少年崔衮叫了声表哥、兄长,便帮着李义山提拿箱笼,李义山趋前拜见表叔崔可大,又与一排阮姓诸侄见礼。 崔可大请李义山前席就座,他问候了李义山,也问候了义山的母亲和弟弟,并向李义山赠送了一箱重礼,李义山三辞而不受。 崔可大劝解说,元和十二年到十四年(817—819年),令尊在越州从公,某在扬州作幕,彼此只隔一道江,便常借公务往来,往往未及散衙,便去金陵渡口饮酒,这般情节,令慈也是不知的。元和十四年夏,裴公(裴度)罢相,出任河东节度使,召某为参谋,某去太原任职,不能与令尊饮酒了,每月只有书信往来,之后河北三镇蠢动,某案牍劳形,书信渐稀了。长庆元年(821年),某寄了几封书信,都是有去无回,还以为是驿传丢失。直到年末,越州来了一件公文,说是令尊安逝于任所,已举家扶灵回乡,不必再来信了。令尊英年谢世,某毫无所知,也没能相助,至今也是心中有愧,义山实在不必推辞。 崔可大以先父之谊安慰,李义山只能勉强收了体恤,他再三谢过崔可大,说道,长庆二年(822年),处士叔也曾去扬州寻访表叔,得知表叔右迁太原,便乘船北上,不想被强邀到徐州,与徐州节度使王智兴一言不合,不得已先回了郑州。没能见到表叔,处士叔十分遗憾。小侄今日能依靠表叔门墙,又受表叔重礼,先父和处士叔在天之灵,一定是欢欣之至的。 当日,李义山稍事休息,想起崔可大对自己的赏识和恩遇,也如同令狐楚一般,内心无比地感激,便作了谢书一封,托崔雍交给崔可大,是为《上崔大夫状》,状文有句如下: 今早七弟远冲风雪,特迂(迂回)车马,伏蒙荣示(征辟书信),兼重有恤赉(抚恤赏赐),谨依命捧受讫。某才不足观,行无可取,徒以四丈(令狐楚),顷因(顷刻)中外(内外),最赐知怜(知遇怜悯)。极力提携,悉心指教,以得内夸(称赞)亲戚,外托(依靠)友朋……岂谓今又获依门墙(师门),备预宾客(门客),礼优前席,贶(赏赐)重承筐,欲推让而不能,顾负荷而何力?……粗期(略微期待)率励(督促激励),以报恩知。伏惟特赐鉴察(鉴别察看)。 崔可大读到书信,见李义山的骈文驾轻就熟,而且文风清新,用典无形,叙事确切,景象感人,立身有凌云之气,气韵有诗家之境,不由得大是振奋,他对崔雍说,你义山兄,在总角(儿童)之年,识者便赞他有才,今日读到文章,义山不只是有才,而是有八斗之才,你和衮儿要亲近义山,随他学习。 次日一早,崔可大在正衙接见李义山,问起李义山文章出处,李义山说,愚侄先由父亲启蒙识字,又得处士叔教授五经和古文;上山玉阳学道,诵了道教诸经,下山得(白)乐天公指点,不怯于作诗;更得令狐公半夜传书,学写了骈文,其后三试礼部,又随校书郎子直兄,学作了时务策;更兼经年为人抄书,所学甚是庞杂。愚侄转益多师,文出多孔,却也不知所出。 崔可大听完大为感慨,说道,原来义山尽得了令狐相国章奏之学。 从事杜胜来问,崔大夫,时值早衙,可议事否? 崔可大高声说,今日早衙不开,诸位自行理事。 元和十四年到长庆二年(819—822年),崔可大在太原,十年之后,大和六年到大和七年(832—833年),李义山也到了太原,太原五胡杂居,与中原大有不同,崔可大与李义山说起太原种种,不觉已到午时。二人用过餐食,继续交谈,崔可大对令狐壳士为人为政、为文为诗都不无好奇,又说到令狐诸子,不觉日已西下。 从事李潘来问,崔大夫,时届晚衙,可议事否? 崔可大高声说,今日晚衙不开,诸位自行散值。 崔可大问了李义山三试礼部的阅历,叹息说,你表叔平生憾事,就是明经登科,不是进士出身,便多了几年蹉跎,如今只能寄望雍衮二子了,他二人顺从好学,但是众人宠爱,不免畏苦畏难,你如他们一般年纪,已经出门求仕了,义山,你要多多提携两位弟弟。 李义山说,两位贤弟,聪颖机悟,只要勤学,定能登科,愚侄愿与两位贤弟共习经义。 崔可大说,义山,华州城南,少华山中,悬崖之上,有一座古寺,名叫潜龙寺,是个清静所在,表叔愿送你到寺中温习举业,雍衮二子,随你一同读书,你们吃住就在寺中。如要草拟章奏,从事杜李为你送去,你有七步成章之才,定不会耽误公事。现已时近岁除,上元节之后,你们便去南山读书,你看可好? 李义山不曾预料,崔可大辟他为掾属,原是为与两位公子共读,但举业公事两不误,于李义山却是最好的安排,他便欣然同意了。 旬日前,大和七年(833年)十二月十八日,今上只有二十五岁,却突然中风,嘴歪眼斜,不能说话。宦官首领王守澄——今上的拥立者,推荐了一位所谓医师,昭义节度使行军司马郑注。今上病急,姑妄信之,召令郑注来京。郑注为圣人炼制了神奇的丹药,圣人服用之后,成效十分明显,就像郑注宣传的那样。今上病情逐渐痊愈,大和八年(834年)正月初五,他登上太和殿接见弄臣和近臣了。 华州进奏院传回圣人病愈的消息,李义山代崔可大草拟了贺表——《代安平公华州贺圣躬痊复表》,贺表有句如下: 臣闻:天,普覆也,应运而健若龙行;日,至明焉,有时而气如虹贯。伏惟皇帝陛下……求衣未明,观书乙夜……是以自北陆送寒,暂停禹会(禹帝的朝会);及东郊迎气,爰复(于是恢复)尧咨(尧帝的议事)……谨差某奉表陈贺以闻。 上元节后,崔可大亲送李义山和雍衮二子,到华州城南少华山潜龙寺读书。 上巳节,石堤消冻,阳坡开花,崔可大想念雍衮二子,便带了从事杜李和酒,骑马来少华山下。一行人仰看潜龙寺楼殿,好似聚簇银河,他们系了马,调换两脚,面红耳热,登上少华山顶,一行人下看华州世界,又像是恒河之沙。进了潜龙寺,崔可大率李义山和雍衮二子,以及从事杜李,面见方丈和寺中大德。崔可大与方丈饮了茶,翻阅了寺中珍藏的贝叶经,又谈论了三十三重天,最后向寺里做了布施,直到日暮时分方才下山。 刺史崔可大和从事们一起来探望,成为潜龙寺当日盛事,也令李义山和雍衮二子十分感动。 ------------ 第八章 脱靴断镫:一位清廉刺史的星驰(三) 三、脱靴断镫 李义山和雍衮二子在寺中安心读书,三月月末,从事杜李忽然上山,传话道,圣人下诏,崔大夫右迁兖海观察使,治所沂州(山东临沂)。崔公有命,义山和雍衮二子即刻下山,跟随赴任。另义山须代崔大夫草拟谢表。 李义山和雍衮二子当即收拾,辞别方丈下山。 四月一日,崔可大召集华州众吏说,华州的常例,库钱一万贯,由刺史私用,某至今未取,今日取出,平分给华州军士和吏员。华州众吏一片狂欢,崔可大笑着说,某今日便不合常情了,你们可以向后来者传颂了。 当日,崔可大将刺史例钱分发完毕,李义山拟就了《为安平公谢除兖海观察使表》,表中有句曰: (兖海)曲阜遗封,导河旧壤,列九州之数,带五岳之雄,古为诗书俎豆(礼器)之乡,今兼鱼盐兵革(兵器)之地……谨当冰霜励志,金石贯诚,驽马奋十驾之勤,铅刀淬一割之用。即以今月二日,雪泣西拜,星驰东下……无任瞻天恋阙之至。谨附中使某奉表陈谢以闻。 四月二日,崔可大向传诏使者——中使王士岌转交了谢表,率李义山、从事杜李等、雍衮二子及家人出发上任,顺道送王中使出城回京。还未出城,华州三县百姓听说刺史离任,倾城而出,万人聚集,前来挽留,有百姓躺到了车辙上,一时道路为之阻塞,众人无法前行,崔可大只得先请王中使同到路边客舍休息。 百姓也跟着涌进客舍,跪求崔可大不要离开华州,有百姓将崔可大抱持,脱去了他的靴子,让他不能下地行走。 百姓推举了一位父老上前,流泪恳请王中使说,中使,崔公清廉,华州之福,请转告圣人,求圣人下诏,留崔公在华州。 王中使说,各位父老,本使定将父老请求,陈于圣人。 崔可大责备说,各位父老,你们的心意,老夫领了,却不应为难圣人特使。 父老说,今日强留崔公,如果天子恼怒,也不过是斩杀吾等二三老人,但却能留公不去。 崔可大和王中使出不得门,都很无奈。 入夜,李义山心生一计,他起身恳求父老说,崔公一日不曾便溺,望父老容某护公如厕。 抱靴者说,崔公不会尿遁吧? 崔可大心领神会,佯怒道,圣人特使还在,本官岂能做出那等事,雍衮二子也在,你看住他们就好。 李义山扶起崔公,让抱靴者把鞋还来,抱靴者不肯,说道,穿上鞋子,就想跑了。 崔可大摆手作罢,赤脚出门。他走到后院东厕更衣,还高声吟唱起《离骚》来: 忽驰骛(奔驰)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慢慢)其将至兮,恐脩名(美名)之不立。 李义山在厕外高叫道,崔公,蹲之久矣。——又小声说,愚侄牵马,墙外等候。 崔可大厉声斥道,蹲坑之事,怎能相催?——又小声说,墙不甚高,爬得出去。 崔可大说完,继续吟唱,李义山潜行到马厩,牵了崔公坐骑,有机敏伙夫,为他开了侧门,李义山牵马绕行到墙外,见崔可大已骑上墙头,还在唱着: 路漫漫其脩远(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饮余马于咸池(日浴之地)兮,总余辔乎扶桑(日出之地)。 室内王中使原本昏沉欲眠,遥遥听到这句楚辞,他睁大了眼睛,脸上闪现一丝笑意,见无人觉察,他又作昏沉状。 墙上崔可大缓慢立起,一步跨到马上,李义山牵着马悄然东行。到了东城,崔可大喝令守卫开了城门,便远远听到父老百姓的狂呼,崔可大立即催马出城,李义山紧随其后,直到人声已经听不见了,二人才慢了下来。 崔可大突然叫道,啊呀,百姓不只脱去了靴子,还斩断了马镫,难怪一路踩踏不着。 李义山扯了扯鞍下断索,忍不住笑出声来,崔可大也哈哈大笑起来。 李义山笑赞道,今日崔公脱靴断镫之事,必成千古佳话。 崔可大喟叹道,却是必成明日笑话,王中使回到长安一报,圣人和百官都要取笑了。 李义山带崔可大到华山之下破落客舍休息,又骑着断镫之马返回。他天明入城,来到昨日客舍,父老百姓已经散去,崔公的一双靴子和一对马镫,恭放在客舍正堂几案上。 李义山代崔公向王中使致歉说,崔公有言,百姓留客王中使,皆因崔公而起,对圣人和特使,无不敬之意,乞求王中使谅解。 王中使说,不妨事。感谢李从事昨夜机智,解了吾等之困。华州官民亲厚,本使甚为感动,崔公的靴子和马镫,本使就带回长安,做个见证。 李义山和从事杜李等人送走王中使,带上雍衮二子等崔公家人,与崔可大在破落客舍会合,一行人直往沂州而去。 在路上,李义山代崔可大拟了《为安平公兖州奏杜胜等四人充判官状》,请求朝廷任命原从事杜胜为团练判官、原从事李潘为观察支使、原僚属卢泾为团练巡官,以及前进士赵晳为观察判官。 端午将近,兖州要向圣人进送节日贺礼,崔可大一行还在途中,身上别无长物,就地采买,尽是他乡土产,因此都很犯难。后经李义山提议,崔公将宵奔之马进贺。李义山作了《为安平公赴兖海在道进贺端午马状》,状中有句如下: 欲献琛(献宝)而未识(不识)土宜(土产),愿祝寿而已悲日远。前件马伏枥斯久,着鞭亦多,粗觉(稍觉)柔驯,未尝奔逸…… ------------ 第八章 脱靴断镫:一位清廉刺史的星驰(四) 四、大期俄迫 (崔可大)至兖州,鉏灭(诛灭)奸吏十余辈,民大喜。 ——宋,宋祁等,《新唐书·崔戎传》 端午那日,崔可大、李义山一行到达兖州治所沂州。官员到任,要向圣人呈递谢表,回报已到任所,行将励精图治。当日,李义山代崔可大拟就了《为安平公兖州谢上表》,崔可大喜道,义山下笔千字,定是读书五车。谢表中有句如下: 幸臣前在华州日,虔奉诏条,克宣戎律(军律),检下而羊无九牧(十羊九牧,人浮于事),驭黠而犬用左牵(空出右手,防犬伤人)……用令(因令)去任之时,大有遮留(阻留)之请。尽三属县,至万馀人,不放即途,皆来卧辙。竟稽(稽留)朝发,遂致宵奔。请于兹时,亦因(沿袭)前政,冀渐令苏息,长使谧宁。然后远访云亭,高寻日观…… 崔可大到任之后,一月之间,诛灭奸吏十余人,州民拍手称快。杀奸吏后,崔可大与州民一起祭拜城隍之神,李义山作了《为安平公兖州祭城隍神文》,祭文中有句如下: 惟神受命上元(上天),守职斯土……主张威灵,弹压氛祲(灾气)。某方宣朝旨,来总藩条(刺史)。帐中之列既安,幕下之筹敢失…… 崔可大携李义山等人祭完城隍之神,便一起去赴兖州父老之宴。父老要请崔公喝软脚酒,崔公推托了很久,如今恶吏已除,城隍已拜,民心已安,终于可以与兖州父老共饮一杯了。 宴席之上,父老准备了无数时鲜,其中一道正是于陵(山东邹平)特产——般肠竹笋,此笋肥肠一般柔嫩,食之鲜美,众人赞不绝口。李义山是初次食用,也觉得余味清雅,只是想到这尖尖幼笋不能长成凌云修竹,实在是心中不免遗憾。 父老们说,这于陵竹笋,在嫩壳香苞之时,就要剪折出林,方能如此美味,只可惜此等珍异,虽在集市上贵如黄金,但是不曾入得诗文,因此世人不知。听说崔大夫麾下诗家济济,恳请为此笋作诗一首,以传之四方。 崔公笑道,那就有请义山从事为父老赋诗一首。 父老们请了笔墨纸砚。李义山当仁不让,作了一首讽喻诗: 《初食笋呈座中》 嫩箨香苞初出林,于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片心。 李义山作完诗,呈交座中父老传阅,义山不忍剪,众人也不敢议。传来传去,父老中有工诗者赞道,义山从事,不仅是以笋入诗,更以己入诗,此诗必能流传。 众人这才齐声附和道,能传,能传。同饮,同饮…… 席上不只有鲜笋,更有诸多海产,与冰鉴一起运来,崔可大在父老推介下,一一尝过。 三日后,六月十日夜,崔可大突然呕泻不止,直到无法站立。雍衮二子寻来两三位名医师,一众从事也连夜齐聚。 医师们把了脉,急翻了方书,低声议了片刻。医之长者说,刺史染的是霍乱,请诸君速戴面衣。 有女眷裁了鲁缟,分发给众人,作为面衣。李义山系上面衣,遮蔽了口鼻,为崔可大清理污秽。很快,医师们制了汤药,雍衮二子侍奉崔可大服用了,但是不见好转。 天明时,医之长者说,病已入两胁,恐药物不济。 六月十一日辰时,崔可大卧榻而不能起,呼吸愈见急促,神智间或不清。崔可大唤李义山上前,用尽气力发出一句喉音,从事,李义山,请代刺史,草拟遗表,以呈……圣人! 李义山不觉泪如雨下,崔雍突然瑟瑟发抖,不能自持,崔衮则打地而哭。李义山拭了泪,抱住崔雍的肩膀说,雍弟,不要怕,吾等皆在,看好衮弟。 团练判官杜胜说,义山,某为你磨墨。 观察支使李潘说,义山,某为你展纸。 观察判官赵晳说,义山,某能做什么? 李义山拱手说,多谢三位。然后,捉笔写道: 《代安平公遗表》,臣某言:臣闻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臣幸属昌期,谬登贵仕,行年五十五,历官二十三。 李义山写完一节,拿到榻前,示与崔可大道,刺史,文若不通,瞠目即可,文若可用,闭目以应。 崔可大看完,闭目稍息。李义山转身再写,一一示与崔可大,崔可大无不同意。及至兖州军事,李义山问过诸位同事,杜、潘、赵三人皆说,唯愿送崔公最后一程,以报知遇之恩,只有团练巡官卢泾愿意留任兖州。李义山报与崔可大,崔可大闭目允了。 李义山写完,监军使元顺通也赶到了,卢泾为元监使系上面衣。元监使上前问候崔可大道,崔公,还好么? 崔可大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长吁一口气。元监使叹道,本监常说,不能吃野味,奈何兖州百姓,无人肯听。这些土人,如今可把崔公害苦了。 李义山施礼道,元监,遗表已草成,请元监过目。 元监使说,同事们都在,李从事不妨当众读来。 李义山读道: 臣某言:臣闻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臣幸属昌期,谬登贵仕,行年五十五,历官二十三……抚躬而气息奄然,恋主而方寸乱矣。臣某中谢。 况臣素无微恙,未及大年……志愿未伸,大期俄迫。忽至今月十日夜,暴染霍乱,并两肋气注。当时检验方书,煎和药物,百计疗理,一无痊除,至十一日辰时,转加困剧,渐不支持。想彼孤魂,已游岱岳(泰山);念兹二竖(雍衮二子),徒访秦医(京医)。对印执符,碎心殒首,人之判此,命也如何!恋深而乏力以言,泣尽而无血可继…… 臣当道三军将士,准(依据)前使(前节度使)李文悦例(事例),差监军使元顺通勾当(主管)讫。臣与顺通,近同王事,备见公才,假之统临,必能和协。其团练、观察两使事,差都团练巡官卢泾勾当讫。臣亦授之方略,示以规模(模范)。伏惟圣明,不致忧轸(忧虑)。 臣精神危促,言词失错,行当穷尘埋骨,枯木容身,蝼蚁卜邻,乌鸢食祭。黄河两曲,长安几千。生入旧关,望绝班超之请;力封遗奏,痛深来歙之辞。回望昭代(美好当代),不胜荒惙(凶危)眷恋之至。谨差某奉表代辞以闻。 李义山读完,众人都落了泪,打湿了面衣,元监使更是哭出声来,只有崔可大轻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元监使擦干了泪,说道,诸位同事,本监失仪了,李从事作的遗表,极之哀伤,感人肝肺。 他转而对崔可大说,某与崔公共事一月,能得崔公称赞,顺通平生无憾了。雍衮二子尚未成年,某一并报与圣人知,朝廷定有优待,崔公不须担忧。崔公,可还有心愿? 崔可大又闭下双目。元监使说,遗表用印吧。 李义山代崔可大盖了刺史印,将遗表交予元监使。 元监使持表验了印,对卢泾说道,卢泾,随本监前去安抚兖州三军将士。他转而对崔可大说,崔公,你且安养,顺通先行别过。说完,元监使持表,携卢泾匆匆离衙。 午时,崔可大的喉头发出蚊蝇般的微声,他唤了雍衮二子近身,又唤了李义山、杜胜、李潘和赵晳上前,他抓住雍衮二子的手,推放到李义山等四人的手中,却再也发不了声。 李义山大声说,崔公托孤之意,吾等了然于心,既已受公恩遇,定当不负公托。 崔可大紧闭了双目,任凭雍衮二子高声呼唤,已经无所反应了,不久之后,他便完全没了气息。 时值盛夏,元监使担忧霍乱传播,便命人连夜装殓了。李义山也谨遵医嘱,在衙堂天井,与雍衮二子一起,烧掉了崔公的全部衣物用具。 李义山一件又一件,往火中递物,忍不住悲从中来,他自问道,从前父亲从公早逝,后来处士叔伤父早逝,如今重表叔染疫早逝,家族中已经再无可以倚靠之人。如此,以后又当向何处去? ------------ 第八章 脱靴断镫:一位清廉刺史的星驰(五) 五、第四回来 兖州派军士送崔可大灵柩回长安,李义山与杜胜、李潘、赵晳三人随护而行,杜李二人中途别过,赵晳送至洛阳,李义山直到长安,助崔可大下葬之后,才与雍衮二子作别。 李义山回到郑州家中,他常去拜会刺史萧明文,一起饮酒作诗。秋季,他在郑州取解,十月他离开郑州,临行前,他给萧明文写了一封书信,表达无尽的感谢。书信名为《上郑州萧给事状》,状文中有言: 某簪组(官家)末流,邱樊(隐士)贱品,倏忽三载,邅回(难回)一名,岂于此生,望有知己?兖海大夫(崔可大)时因中外,尝赐知怜,给事(萧明文)又曲赐(蒙赐)褒称,便垂延纳(接纳)。朱门才入,欢席几陪……今者方牵行役(出行),遽(遂)又违离(离别)……生(生者)死(死者)之寄皆深,去住(去留)之诚并切…… 经洛阳时,他在客舍中碰见了赵晳,赵晳东赴宣州,去做幕僚,两个人都很感慨,分别时,李义山有诗相赠,诗中有句: 不堪岁暮相逢地,我欲西征君又东。 到了昭应县(陕西临潼),李义山前去拜会昭应县令卢弘正。卢弘正说,此前在长安,已经读到过义山的诗了。卢弘正设宴款待李义山,席间虚位以待。 到长安后,李义山即去拜见令狐壳士,令狐子直在侧。 李义山说了萧明文近况和崔可大之死,令狐壳士告知李义山,崔可大的遗表感动了百官,长安仕子纷纷传抄,并询问出自何人手笔。 本次是李义山第四次参加科举,令狐子直建议李义山说,义山弟,如今你诗文篇什甚多,不妨勒之成卷,送与朝中诸公,先造些声势。 李义山笑道,弟弟近年不曾行卷,不是自视清高,实在是今日达官贵人,均不似相国,他们早已不读诗文,只想看些传奇小说,弟弟又写不得那怪力乱神。 李义山一番话说得令狐父子都笑了。令狐壳士说道,也罢,不行卷了,不过纳卷还是要的。子直,你帮义山选十篇一等诗文,请书家抄写装潢,再由你送去礼部贡院。 如此,堂堂弘文馆校书郎令狐子直,便接了主办李义山抄文纳卷之事。李义山自大和七年落第之后,除了为人作表,已经不复作文,令狐子直只能抄其旧文。纳卷贡院之后,李义山仍回华阳观赁居读书。 大和九年(835年)正月,李义山第四次参加进士考试,仍然不中。 落第之后,李义山去寻访崔可大在长安的旧宅。雍衮二子在太学读书,李义山未能见到,只遇见了崔公一位族人——秀才崔明,二人交流了崔公诸多往事。 李义山心绪难平,写了一首长诗——《安平公诗》,留赠雍衮二子。诗曰: 丈人(老丈)博陵王(博陵崔氏)名家(名门),怜我总角称才华。 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早衙和晚衙)。 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 仲子延岳年十六,面如白玉欹(斜)乌纱。(崔雍) 其弟炳章犹两丱(两个小辫),瑶林琼树含奇花。(崔衮) 陈留(河南开封)阮家诸侄秀,逦迤出拜何骈罗(整齐排列)。(阮氏诸侄) 府中从事杜与李(杜胜、李潘),麟角虎翅相过摩(切磋)。 清词孤韵有歌响,击触钟磬鸣环珂。 三月石堤冻销释,东风开花满阳坡。 时禽得伴戏新木,其声尖咽如鸣梭。 公时载酒领从事,踊跃鞍马来相过。 仰看楼殿撮清汉,坐视世界如恒沙。 面热脚掉(调换双脚)互登陟(登上),青云表柱(佛寺华表柱)白云崖。 一百八句(佛经)在贝叶,三十三天(三十三重天)长雨花。 长者子(父老百姓)来辄献盖,辟支佛(崔公)去空留靴。 公时受诏镇东鲁(兖州),遣我草诏随车牙(车轮边)。 顾我下笔即千字,疑我读书倾五车。 呜呼大贤(崔公)苦不寿,时世方士无灵砂。 五月至止六月病,遽颓(忽崩)泰山惊逝波(逝水)。 明年徒步吊京国(长安),宅破子毁哀如何。 西风冲户卷素帐,隙光斜照旧燕窠。 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艰忧)多。 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 沥胆咒愿天有眼,君子之泽(遗泽)方滂沱。 崔明收了诗作,无意中说,崔公旧日僚属,义山君是唯一来探望的。李义山听罢,眼前浮现出崔公临终的景象,又想起崔公下葬时众僚只他一人,于是他又作了一首诗送给崔明,他也要把这首诗寄给杜胜、李潘和赵晳,他要提醒他们,不能忘了那日托孤之约。诗曰: 《过故崔兖海宅,与崔明秀才话旧,因寄僚杜李赵三掾》 绛帐(师门)恩如昨,乌衣(乌衣巷)事莫寻; 诸生空会葬(葬礼),旧掾已华簪(高官)。 共入留宾驿(西汉郑庄设驿留宾),俱分市骏金(战国燕昭王千金买马骨)。 莫凭无鬼论,终负托孤心。 ------------ 第九章春夏秋冬:一位乐籍女意欲改命(一) 龙头泻酒客寿杯,主人浅笑红玫瑰。 ——李商隐,《河阳》(约835年) 一、高鬟桃鬟 义山母亲为弟弟圣仆觅得一门亲事,亲家正好在李家祖籍——怀州河内郡(河南沁阳)。圣仆迁回怀州单独安家,义山母亲也随之到怀州生活。李义山长安下第后,回到怀州探望母亲和弟弟。 上巳节,怀州城有文学主人做东,雅集州内仕子共度佳节,李义山也在受邀之列。当日,李义山到得晚了,他在次席就座后,便自嘲道,家母催婚甚急,行前盘桓了片刻,宾主莫怪。 东主笑道,尊弟圣仆已经结亲怀州望族,义山君不妨也看看河内之花。 有鼓舌仕子取笑道,义山兄只爱女冠仙姑,不喜欢名门闺秀。 东主正色道,诗人以句寄意罢了,不必实有风流。你说呢,义山? 席上宾客说笑正欢,帘后走出二位美艳仙姝,前来向李义山敬酒。为首的仙姝手执白玉酒杯,身颈颀长,面容白皙,身着粉红长裙,明眸善睐,随从的仙姝抱持青铜酒壶,身形瘦削,白玉微瑕,身着紫红罗裙,凤眼争春。 东主向李义山介绍说,义山,这两位仙姝,是在籍舞伎,颀长者,名叫桃叶,凤眼者,名叫桃根,两位仙姝随母亲游历四方,近日新到怀州。老夫重金延请,今日来此献艺。二位仙姝燕地出生,越地长成,健舞软舞都跳得。义山,你来得晚了,未能一睹仙姝之曼妙,殊是可惜。 桃叶对东主说,东主过誉了。又对李义山说,刚才听东主说,李郎义山,学仙玉阳山,长安有诗名。妾桃叶与妹妹桃根合敬李公子一杯酒,望他日有缘乞诗一读。 李义山提杯说,求而不得之仙,若有若无之名,不足道也。二位仙姝愿读义山之诗,改日定糊了诗卷,亲自送上门去。今日未能礼瞻霓裳羽衣,已成怀州憾事,就与二位仙姝一杯消愁吧。 桃根为李义山注了酒。李义山与桃叶碰了杯,桃叶浅浅一笑,当即饮下。李义山看到桃叶翘起的嘴唇,像是昂扬的红玫瑰,不由得心中一动,怕有人看出心绪,他连忙喝下整杯酒。 桃叶饮完酒,说道,今日另有药商大宴,不能为李郎更舞一曲。明日,妾与妹妹去东城外追看桃花,李郎不妨前来,妾与妹妹在那阡陌之间、桃林之中、桃花之下,舞与君看便是。 桃叶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喧闹与骚动,鼓舌仕子也吵着说,哥哥明日一早,也要出东城看桃花。桃叶和桃根与席上宾客一一敬酒,然后双双提裙离去。 东主与李义山对饮,并委婉相劝道,义山,舞伎酒席之言,却不好当真。 当日席上,李义山为怀州仕子说起朝廷党争之事、贡院科考之事,大开本地仕子眼界,更说起乐天之室一日一贯、长安公子叼笔望天,逗得宾主无尽欢乐,李义山也在不知不觉之间,饮下了许多酒。 次日将近午时,李义山宿醉醒来,正在不知所来,也不知所往之际,想起与桃叶、桃根二位仙姝的阡陌桃林之约,哪怕是席中酒话,李义山也想去陌上桃林走一走。 李义山梳洗换衣,又糊了诗卷。他出了东城,来到田间阡陌,只见阡陌之间,植有千余株桃树,正值桃花盛开之时,游人三两成团,身着华服,有如绣球,聚集在心仪桃树之下。 李义山在桃林中走来走去,过了不久就迷失了,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见粉红无数,俏立在柔枝嫩叶之上。他试着喊了一声桃叶、桃根,声音却被花枝纷纷挡落,他回听到间歇的人声和蜜蜂的振翼声。 一个人的无处追寻,一百团的散游绣球,一万种的桃花粉红,一百万声的蜜房羽客,还有一亿粒的桃香芳粹,合着四野春光,混了脚下红尘,一并化作这不尽的怀州风光,冉冉地升腾着。 李义山徜徉在柔美迷幻的桃林中,一直到日已偏西,忽然看见西方田陌之上、桃林之边,并立着两位盛妆女子,她们梳着高鬟,踩着木屐,与那桃冠相齐,正是桃叶、桃根二位仙姝。李义山莫名地惊喜,快步趋身上前见礼。 桃根说,姐姐所料不虚,李郎果然是有信义之人,姐姐昨日随口之言,李郎竟也当真。 桃叶说,妾姐妹今日野游妆束,此间田土松软,又不能为李郎献舞了,李郎记账如何? 李义山奉上诗卷,说道,却不敢记账,能与桃叶、桃根二位姐妹一同赏花,义山心愿已足。 桃叶笑了,接了诗卷,小心袖藏了,对李义山说道,李郎领妾姐妹到桃林中走一走。 李义山携桃叶、桃根姐妹步入桃林,二位仙姝在桃林中漫步踏青、赏花闻香,不多一会儿,二位仙姝便放下矜持,开始折枝戴花、驱蜂躲虫,好不欢乐。 日暮之时,桃花树下,落英缤纷。桃叶问李义山,昨日席上,听闻李郎有娶妻之意? 李义山答,义山十七岁下山求仕,转眼蹉跎了五六年,如今已经二十有三,虽有幸得了诸公赏识,但是三入幕府全不久,四试礼部都下第,眼见年岁渐长,便生了退而结网之念。故不瞒桃叶仙姝,义山如今确有成家之意。 桃叶又问,怀州是秦汉古郡,名门众多,李郎可曾觅得佳人? 李义山说,李家虽说五世从公,但是家父早逝,又是新近回迁怀州,家中无甚资财,义山不敢攀附名门。 桃叶又问,若是那乐籍贱户女子,李郎介意否? 李义山说,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义山心中没有户籍贵贱之分。 桃叶抬起头来,直视着李义山的眼睛,说道,李郎以为桃叶如何? 桃根正在绕树飘荡,听到桃叶此言,吓得当即定住,默默地站到桃叶身后。 李义山说,若桃叶仙姝不弃,义山愿娶桃叶为妻。 桃叶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郎今日便与妾立下婚书如何? 李义山问,不须父母媒妁? 桃叶答,不须父母媒妁。 李义山说,《唐律疏议·户婚律》中有规定,卑幼(晚辈小子)自娶妻,已成者,婚如法。——义山与你自立婚书,也是如法的。 桃根听得十分焦急,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在说什么,小妹听不懂? 桃叶牵住李义山的手说,那妾陪李郎去寻一家书肆,就地立约? 李义山说,东城门内,就有一家书肆,去那里,义山与你写下婚书。 义山说完,牵起桃叶的手,步出桃林,走上了返城之路。桃根跳着追上,嘴里嚷道,不是,你们昨日才相识的。——你们是在戏耍小妹么? 桃叶回头说道,姐姐今日嫁给李郎,妹妹也是要一起到李家的。 桃根说,妹妹幼时就立下誓言,愿与姐姐生死相随。——你们要做什么呀? 李义山与桃叶进了东城门,就有一家书肆,书肆主人见到李义山,喊了一声李解元,请了他们三位堂后入座,奉上春茶。李义山向书肆主人征了笔墨纸砚,挥笔便写: 《通婚书》 某顿首顿首,触叙已久,倾瞩良深,时候伏维。即此某蒙稚免,展拜末由,但增翘珍重,谨奉状不宣。怀州李商隐顿首顿首。 到此,李商隐另起一页——是谓别纸,他问了桃叶户籍姓名,到此时,他才知道桃叶真实姓名,他又写道: 某怀州河内郡李氏第十六男,年二十三,未有昏媾。承贤第女赵燕台(桃叶),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若不遗,伫听嘉命。李商隐,大和九年三月四日。 李义山写完通婚书,问桃叶道,桃叶,答婚书,需要义山代书么? 桃叶说,不需李郎代书,妾自来写。——桃根妹妹,请为姐姐展纸。 桃根一直如坠云雾之中,此刻仍未清醒,听了桃叶的话,痴傻一般按住宣纸一角。 桃叶蘸足了墨汁,挥笔便写: 《答婚书》 某顿首顿首,久仰德风,竟阙披展,忽辱荣问,慰沃逾增,时候伏维。即此某蒙稚免,言叙末由,但增企求深,谨奉状不宣。涿郡赵燕台(桃叶)顿首顿首。 到此,桃叶另起一页——所谓别纸,又写道: 某自第一女,桃李之年,未闲礼则。承贤第十六男李商隐者,未有伉俪,愿存姻好,愿托高援。谨回,敢不敬从。赵燕台(桃叶),大和九年三月四日。 桃根流下了热泪,她哭着说道,姐姐,你今日便嫁了,妹妹真为你开心。 李义山和桃叶又分别复写了一份婚书和别纸,都按了手印,最后邀请书肆主人做个见证。 书肆主人说,没有父母之命,无须媒妁之言,李解元果然是长安风流才子,开本州风气之先。今日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于本书肆玉成,鄙人亦有荣焉,愿为二位做个见证。 书肆主人说完,在见证人处签了姓名,让二人交换了婚书和别纸,每人一式一份,又请二人合饮了一杯春茶,李义山与赵燕台(桃叶)正式结为夫妻。 ------------ 第九章春夏秋冬:一位乐籍女意欲改命(二) 二、春 李义山小心收了婚书,桃根也代桃叶收了婚书,天忽然就黑了。 书肆主人说,李解元,书肆要闭门了,且留与三位饮茶,三位小心灯烛。 桃根说,李郎、姐姐,妹妹先拿婚书回家,报与母亲得知,免她担忧。 桃根向书肆主人买了一部《金刚经》,持了婚书先行离去。书肆主人闭了前店,回到后院。 书肆之中,只有李义山与桃叶二人,街面人声渐稀,不久之后,更是万籁俱寂,只有彼此呼吸。书肆不大,十尺见方,半是茶堂,半是书籍,所售者仅佛经道经、经史子集和药方日历三类。李义山起身一一翻阅,评说道,虽无珍本古籍,倒也简明实用。不知何时,桃叶从身后抱住了他,二人便在佛经道经之间,行了夫妇之礼,如果对照经义,行事之地于经不合,可谓“非处”,只因二人已立婚书,却不是“邪淫”。书肆主人派女仆送来饮食,放置在后门,李义山自取了,与桃叶分食了,二人又在经史之间,男俯女仰,天覆地载,又行了周公之礼。鸡鸣之时,街面已有动静,只听见菜农挑担入城,伙夫剁肉食肆。桃叶说,乐天公诗里说春宵苦短,今日才解其真意。说完,二人再在药方日历之间遍尝百草,一直到书肆主人前来叩门,便又是新的一日了。 李义山与桃叶夫妻二人依依惜别,相约明日李义山到桃叶家见过桃叶母亲。 李义山回家,跪着向母亲报喜,母亲读了婚书,知悉桃叶是乐户之家,二人相识也仅一日,便一言不发,终日不欲饮食,李义山和圣仆陪母亲坐了一整日。 入了夜,义山母亲自去歇息去了,李义山又开始抄裱诗文。 三更时分,义山母亲抱着一个沉重的绣花箱,放到义山面前,对他说,义山痴傻,吾儿诗文是极好的,只怕乐户人家不重文章。 说着,她打开了绣花箱,里面是一贯贯铜钱。 李义山瞪大了眼睛,母亲,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义山母亲说,都是你的钱。这几年你幕府从公所得,还有萧公、崔公所赠,都在此箱,娘和圣仆虽有动用,都已存回,现有五百余贯钱。明日你全都拿去,换作五十两黄金,再买些怀州土产,前去桃叶家中提亲。 李义山大喜道,娘,你同意了? 义山母亲说,夫死从子,吾儿既然立了婚书,这桃叶必是合意之选,娘倾家娶她便是。 李义山大喜,次日一早,先与圣仆到柜坊换了黄金,又顺手买了土产。 二人来到了桃叶所在里坊,李义山让圣仆在坊外茶摊等候,自己单独上门拜访。 桃根为李义山开了门,李义山见了桃叶母亲,施了礼,奉上五十两黄金、土产和诗文,桃根侍立母亲一侧,一位仆女正拟奉茶,桃叶母亲让她且去。 桃叶母亲说,李公子,燕地不似中原开化,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书是不作数的。 屏风之后传来桃叶的声音,《唐律疏议·户婚律》中有规定,卑幼自娶妻,已成者,婚如法。——女儿与李郎自立婚书,也是如法的。 桃叶母亲斥道,三从四德你不讲,你跟亲娘讲大唐律。对着你爹的灵位跪好,让你讲话了? 李义山说,桃叶母亲,都怪义山唐突,不必惩罚桃叶。 桃叶母亲说,李公子既然登门求亲,赵家也开诚布公,吾等乐户女子,自小聘请名师,苦学才艺,又养以富贵,修炼气质,长成之后,便过不得清苦生活…… 桃叶在屏风后说,女儿过得清苦生活。 桃叶母亲说,那是你以为。——李公子,你若要娶桃叶,聘礼黄金五百两。不是赵家贪图钱财,五百两金是试金石,若李公子愿出五百两金,便能保桃叶日后锦衣玉食。而且,桃根也一并去李家,李公子可享齐人之福。 桃根的脸瞬间红到耳根。李义山说,桃叶母亲,今日义山已倾家换金,只得五十两金,如若借贷,可凑百两金。五百两金,实在是拿不出。 桃叶母亲说,那就不为难李公子,李公子放下婚书原纸,拿上黄金土产,出门好走即可。 桃叶怒道,五百两金,母亲这是卖女儿么? 桃叶母亲怒不可遏,吼叫道,贱人,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 她气冲冲走到屏风后面,动起手来。桃根拿起李义山聘礼,塞给李义山,说道,李郎,今日景物难看,你且先回,明日到书肆等妹妹消息。 李义山只得离开赵家,他叫上圣仆,铩羽而归。 次日一早,李义山独自来到书肆,一边与书肆主人饮茶,一边等待消息。 午时,鼓舌仕子来到书肆翻书,见到李义山,便也到堂后饮茶闲谈。李义山心思不在茶话上,听得门外车马滚滚而起,他出去看了看,只见一街黄尘,没有传信之人。他坐回喝茶,三人聊了半日长安书肆与本州书肆之异同。 鼓舌仕子突然说,义山兄,可还记得上巳宴席上的二位仙姝?李义山不知如何作答,鼓舌仕子却自顾自地说,二位仙姝昨日被那药商一并娶去,充作妾室,聘金黄金八百两。——有钱真好,当真可以为所欲为。 书肆主人闻言道,有客人了,鄙人去招呼下,二位慢聊。 李义山听了鼓舌仕子的传言,有如雷击,他想到自己与桃叶写有婚书,桃叶断不能毁婚另嫁,急问,兄台是从何处听说,此事可当真? 鼓舌仕子说,怀州城今日一早,已经传开了,独义山兄不知?二位仙姝母亲收了聘金,昨晚已经退掉房屋,遣散仆人,要回老家了;而那药商,收了二位仙姝,今日就要离开怀州城,刚才辚辚车马之声,想必就是那药商携伎出城。 李义山想到桃叶或已出城,立即起身,奔到东城门。他向城门卫打问,城门卫说,出城车马正是药商一行,随行众人之中,确有两位美若天仙的女子。 李义山沿着官道向东追去,哪里还有车马的影子,他跑到十里长亭,再也跑不动了,此处也是三岔路口,可以向东,也可南来北往。李义山想到桃根也是言出必行之人,她定有消息送到书肆,便又撑着肚腹,挪回了书肆。 鼓舌仕子已经离去。书肆主人交给李义山一页折纸,并说,一位仆女刚才来到书肆,说是曾在二位仙姝家做事,昨日见过李公子,二位仙姝今早命她送来此信。 李义山展开折纸一看,正是桃叶笔迹,但只有两个字: 石城。 桃叶居然被强娶去了石城。 石城,以及石城的女子莫愁,是李义山作诗常用的典故,他喜爱这个地名,女子莫愁更是他心中的古时佳人,有如洛神和湘妃。 石城本名郢中(湖北钟祥郢中),是战国时楚国的国都,其东、南、北三面城墙的根基,都是天然之石,正西则是悬崖绝壁,下临汉江,所以又名石城。石城曾有一位美人歌伎,名字叫做莫愁,楚王听闻了她的美貌,就召她进了宫,她在宫中受到了屈原和宋玉的指教,也把他们的辞赋唱成了歌,后来,楚王流放了莫愁的情人,莫愁伤心绝望,投汉江而逝。石城的青年们想念她,就编了歌谣呼唤她: 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李义山到柜坊把黄金换成飞钱,到集市上买了一匹肥马。他藏好婚书,背上箱笼,告别了母亲和弟弟,骑了良驹,直赴襄阳。石城是郢州州治所在,郢州是山南东道所辖州县,山南东道的治所在襄阳,药商挟桃叶、桃根到石城,襄阳是必经之路。 李义山一路南下,一路搜寻,看到香车宝马,他便上前探问,可惜并无所获。到了禹都阳城(河南登封),此处是嵩山地界,春光越发浓烈,李义山心中却愈加悲凉,他作了一首无题诗吐露心中愤懑: 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 李义山忍痛鞭马赶到襄阳,他到襄城和樊城几处奢华客舍找了两日,没有可用的消息。他决定不再耽搁,直接前往石城,从襄阳到石城,可沿汉江顺流南下,故乘船更为便捷。 李义山到柜坊将部分飞钱兑回铜钱,又到集市上卖掉瘦马。他看到有店肆在叫卖四大怀药——怀山药、怀地黄、怀牛膝和怀菊花,看到怀州土产,他倍感亲切,询问得知,郢州石城有位大药商,专门到怀州收买怀药,卖到襄阳、巴陵(湖南岳阳)、潭州(湖南长沙)、岭南等地。李义山想,药商必是襄阳出货已毕,回到石城家中了。他立即雇船南下。 ------------ 第九章春夏秋冬:一位乐籍女意欲改命(三) 三、夏 屈原以五月望日赴汨罗,土人追至洞庭不见,湖大船小,莫得济者,乃歌曰:“何由得渡湖!”因而鼓棹争归,竞会亭上,习以相传,为竞渡之戏。 ——唐,魏征,《隋书·地理志》 李义山登陆之地,正是莫愁古渡,李义山悲从中来,今时的桃叶,就是幽闭楚宫的莫愁。 李义山进了石城,入住了最知名的客舍,然后去郢州学馆与仕子们交谈,他自称是拟去江南游历的仕子,一路采集地方风物,写诗作文以记。与仕子们交谈了几日,李义山得知,石城确有一户专事怀药买卖的商人。仕子们还说,这位老药商是本州巨富,本次从怀州买回二位绝色舞伎,每日居家不出,家中时而载歌载舞,时而摔碗砸盆,吵闹声逾墙越舍,惹得四邻不快。 石城是座小城,方圆不足三十里。李义山很快找到了药商住所,只是墙高门紧,他无法窥视,他贴墙听壁,倒也没有异常声响,他只能暂回客舍。 他想告诉桃叶,按照她送来的书信,他已经追到了石城。但是消息又该如何传送?李义山彻夜不能眠,天明时,他想到了办法。 他写了一首诗,题名《春》,这便是《燕台诗四首》之春: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我在相识的东田西陌里,寻不得你)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芳心如同蜜蜂,遍历了柔枝和细叶)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那日黄昏,仙姝的高鬟与树冠齐飞)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我们相隔天涯,飞絮愁绪漫天迷离)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夕阳映帘,梦境已断犹闻你的片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翻迷处所。(我用铁网挂珊瑚,找不到你的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衣带渐宽,春烟自碧却如秋霜之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丹可碎石可破我心坚赤,愿入天牢)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珮。(时已入夏,你是已经穿起了单绡吗)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今日东风,化作幽微的光入了西江) 他拿了诗稿,找到常驻客舍的乐班,付了乐班五贯钱,让乐师谱成新曲,由乐伎小莫愁在客舍传唱。石城乐伎之知名者,均自号“小莫愁”,李义山所住客舍也不例外。 李义山又把“石城”二字书信,放在客舍柜台,跟女掌柜说,如果有女子前来询问《春》之作者,可出示书信,告诉来人,李郎住在客舍,留信柜台即可。 李义山每日去与郢州仕子交谈,再到药商宅院绕行一周,最后去城西莫愁古渡坐看渡船。有一日他心灰意冷,看着孤帆远影,心里想着,不如也学莫愁女,跳入汉江中,逝者如斯夫。一念未已,他自己吓了一跳,想着药商断不会让桃叶来此要津,他便改到城东莫愁湖坐看鸥鹭。 一日,游湖男女欢声歌唱,惊飞了滩头的鸥鹭,李义山听到了“衣带无情”之辞。他知道,《春》之诗已经在石城传唱,桃叶和桃根很快就会听到。《春》之诗是一个接一个华美的谜面,但在石城之中,只有她俩知道真正的谜底。 数日后,李义山日暮回到客舍,女掌柜交给他一封书信,说是一位凤眼女子所留,李义山展信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 五月五日,会于客舍。 正是桃叶笔迹,李义山心中狂喜,正欲回房品味,女掌柜却叫住了他,李公子,下注否? 李义山不明所以,女掌柜说,呃,你是北人。——不日就是端午节,郢州有二十三乡,每乡将派出一艘龙舟,到莫愁湖里竞渡。有竞渡就有胜负,有胜负就可以下注了,柜台上有历年胜负记录。李公子,赌一把? 李义山说,竟有此戏。——某不好赌。 女掌柜说,今年较往年更加热闹,除了龙舟竞渡,还有歌舞助兴,莫愁湖边会搭起高台,客舍乐伎小莫愁要去演唱你作的《春》之诗,石城药商新娶的两位舞伎也会登台献舞。到时候,可近看妖姬歌舞,远观乡人争渡。李公子,人生得意须尽欢,赌一把,才尽欢嘛。 李义山明白了,桃叶要借献舞之机,脱身来客舍一会。李义山笑着说,义山真不好赌。说完,他向楼上客房走去。 女掌柜在他身后自言自语道,你不好赌,你在赌诗,赌情,以为老娘看不出来……十赌九输。 五月五日,客舍中人倾巢而出,去莫愁湖看歌舞龙舟,只有李义山岿然不动。他与女掌柜在大堂对坐饮茶,二人各有所待,均心中忐忑,故互不言语。 午时刚过,客舍知客冲了进来,递给女掌柜一张纸,上面勾画了各乡龙舟胜负。女掌柜看完,一拍茶桌说,李公子,今日这茶,客舍请你。 她话音刚落,门外进来两位头戴斗笠的纱面女子,李义山一看,正是桃叶、桃根二位仙姝,李义山趋前施礼,与桃叶、桃根对视了一眼,便接了桃叶到楼上客房,留下桃根与女掌柜饮茶。 进入客房,关门一瞬间,李义山与桃叶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人情到深处,都使出了洪荒之力,像是要将骨肉共融。不知过了多久,桃叶说,李郎,妾喘不了气。李义山才把桃叶放开,桃叶又说,李郎,妾的肋骨折了,痛极。李义山脱去了桃叶的单绡,检查桃叶的每一根肋骨,虽然疼痛,却并未折断。李义山爱怜地说,桃叶,你窈窕了,必是受苦了。桃叶已不能成声,呢喃轻语道,只是相思之苦。——妾依旧全身痛楚。李义山便与桃叶行了夫妻大礼,暂解了彼此相思之苦,以及桃叶全身痛楚。 李义山欲问别后之事,桃叶却要穿衣先走,她说,妾不能在客舍久留。——家主允了妾与桃根每几日到莫愁湖边散步消暑,滨湖空置别业甚多,李郎去租一户,妾可与你在别业相会。桃叶说完,又抱了李义山片刻,然后推开李义山,带上门,下了楼,与桃根一起匆匆离开客舍。 第二日,李义山退了客房,找了互市牙郎(中介),在莫愁湖边租到一户别业。他布置妥当后,又在院门外植了两株桃树,作为标记。 几日后,时已入夜,桃叶着夜行衣,叩门而来,她说,家主外出宴饮,一向彻夜不归,今夜可安心相会。二人缠绵了一夜,互诉了别后艰辛,破晓之时,桃叶依依作别,李义山为桃叶作了一首诗: 《石城》 石城夸窈窕,花县更风流。 簟冰将飘枕,帘烘不隐钩。 玉童收夜钥,金狄守更筹。 共笑鸳鸯绮,鸳鸯两白头。 又一日相会。桃叶说,家主老而无力,不能人事,只有些腥涎口水,反叫人思念李郎。李义山说,桃叶,与桃根随郎回郑州吧。桃叶思虑了许久,流下了眼泪。她说,李郎,那日家主请了两位州官作证,付了八百两金,家母也写了文书和收据,妾姐妹二人如若私自逃离,家主必定报官捕捉,到时候只怕会连累李郎和家母。李义山说,郎与桃叶也有婚书在手。桃叶说,妾的婚书已为家母撕毁,郎的婚书只怕州官不认。李义山从公数年,他知道桃叶说得对。二人思来想去,并无周全计策。 李义山与桃叶私会了不几次,南方的雨季到来了,桃叶和桃根没有借口到莫愁湖边散步了,李义山也只能独坐别业看雨。 前门的雨帘不曾断绝,殊令人发愁;后堂的树木越发阴郁,只隐约可见。雨中的石城让人迷失有如黄泉,半夜有行郎对着虚空发射石弹。雨停以后,天气变得无比湿热。遥想桃叶,摇动着绫扇召唤西风天,轻翠的帷帐荡漾又回旋。寂寞义山,如同无伴的噪鹃,几夜啼鸣催开了湖边的木棉。盛夏的月夜,李义山和桃叶又得以相见。桃叶月下身影唯美,但这一瞬流光却难以长久撮取;桃叶轻声款诉心曲,散发着兰花开破的嫣香。要叫那天上银河坠入怀抱,便不用织女总是来去。浊水与清波的源头并没有差异,济河水清黄河浑浊仍是同一条河流。期待夏日的薄雾中飞起桃叶的缃裙,义山将手接云车欢呼仙姝的到来。 客舍乐伎小莫愁,带了乐师,携了郢州春酒、麻布等土产,找到了湖边别业,想请李义山再作一首《夏》之诗。二人一番诚意,李义山便又作了一首《夏》,诗曰: 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 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 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渊旋。 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 桂宫留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 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 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 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輧呼太君。 诗中有“石城黄泉”之语,乐师担心州人闻之不悦,问李义山可否改得一二字。李义山摆手说,乐师可自改。小莫愁和乐师便谢了李义山,捧着诗稿,欢欣地离去了。 不几日,小莫愁独自一人前来叩门,李义山以为她又来索诗,笑问,已入秋了? 小莫愁交给李义山一封书信,说道,昨日,桃叶桃根二位仙姝随家主远行,家主请乐班到莫愁古渡踏歌送行,妾与桃叶姐姐拥抱而别时,她塞给妾一封书信,耳语命妾送给李公子。 李义山打开书信,只见一页折纸,八个秀字: 此去巴陵,待妾消息。 ------------ 第九章春夏秋冬:一位乐籍女意欲改命(四) 四、秋冬 巴陵夜市红守宫,后房点臂斑斑红。 ——李商隐,《河阳》(约835年) 李义山当即便要南下巴陵寻找。 小莫愁道,李公子的《春》与《夏》,妾日吟夜唱,也渐渐解了其中意。妾有一言相劝,石城是药商家宅所在,居之也久,故李公子能寻得二位仙姝。药商此去巴陵,是雇了大船,随波逐流,李公子率然去找,未必找得到。二位仙姝在湘中安定下来,自会写来书信,李公子,不如就在石城静待消息。 小莫愁所言甚是。桃叶刚离开那几日,李义山多次想追逐而去,静心思虑之后,他还是选择就地等待。 李义山不时去桃叶住所徘徊,只见门厚锁重,窥不见人,院中红桂日渐繁茂,墙外小院已成便道。每次归来后,他都无比惆怅,只能借酒消愁,他饮尽了小莫愁送来的郢州春酒,还是没有等到书信。 已经到秋了,手中蒲扇破烂,榻上竹席流散。李义山寂寞不已,他关门闭户,作了一首名为《到秋》的诗,诗曰: 扇风淅沥簟流离,万里南云滞所思。 守到清秋还寂寞,叶丹苔碧闭门时。 九月九日,小莫愁送来郢州葛粉,亲自做了葛粉粟米饭。 李义山吃着葛粉饭,不由得想起来,令狐壳士屡贬期间,于长庆元年(821年),做过七个月的郢州刺史,令狐子直曾经随父挖葛。 李义山去了学馆和古渡访问,已经过去十四年了,还有长者记得令狐父子,说令狐刺史治理郢州时,崇尚宽大,没有苛政,他离去后,吏员和百姓都很怀念他。 到了霜降节气,李义山心中越发煎熬,桃叶今时在湘中哪处丹丘赤地呢?入夜霜起,他作了一首名叫《丹丘》的诗,诗中有句: 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几日后,已是黄昏,小莫愁背着箱笼娇喘吁吁地赶来。她放下箱笼,取出一件封囊,交给李义山,说道,妾今日收到桃叶、桃根二位仙姝驿传的土产——洞庭银鱼和君山茶,都在箱笼里,其中有这个封囊,二位仙姝附了短笺,命妾将封囊转交湖边之人。 李义山看了短笺,正是桃叶所书,他颤抖着手,打开封囊,是一封帛书和两只耳珠。帛书很长,密字如珍,透着芙蓉的清香。耳珠晶莹,叮叮当当,一触碰就清脆作响。李义山看完帛书,狂喜道,小莫愁,义山明日一早便去谭州。 小莫愁将银鱼和茶叶拿给李义山,李义山都谢绝了,反赠了小莫愁两贯钱。小莫愁说,如李公子续有《秋》《冬》之诗,还请寄来石城,小莫愁在渡口唱给南北客人听。 二人当下作别,李义山退了别业,次日一早到莫愁古渡乘船。 客船将发之时,小莫愁携乐师赶到汉江岸边,乐师临水鼓瑟,小莫愁大声说道,石城小莫愁祝义山君一帆风顺,《春》《夏》之诗,唱与君听……李义山俯身长揖,泪洒江波。 李义山乘船沿汉江南下,行一百二十里,当日到了沙洋渡口(湖北沙洋)。第二日转入扬口运河,又行一百二十里,日暮到达江陵(湖北荆州)。第三日,李义山换乘大船,进了长江,顺流而下,直下洞庭。 在客船上,李义山把封囊紧紧抱在怀中,在客舍里,李义山取出囊中书玉阅看亲吻。 桃叶在信中说,到了巴陵,家主携她和桃根到岳阳楼听曲,乐伎开场说是长安才子为石城舞伎所作,而后唱了《春》《夏》之诗。家主十分恼怒,提前离席,把她们关在巴陵别业,不许外出。她们无事可做,只能对坐小桌裁剪丝绸,在木棉枕上刺绣蝴蝶。绿绣制成的笙囊空放着,无人垂听,一口红丝绒深夜里咀嚼着,引线穿针。家主到巴陵夜市买了守宫朱砂,在后房里把她们双臂点得斑斑红红。妾经常梦回石城,梦到与李郎在莫愁湖边别业相会。如今,妾与桃根到了谭州岳麓山下某字某号别业,似要久居越冬,家主忙于采买茯苓、玉竹,盼李郎速来相见。谭州也有乐伎传唱你的诗歌,桃根取笑说,郎曾在玉阳山上放利,今日又与妾偷合,他日若因诗入了史,怕是不免有“放利偷合”之讥。桃根顽皮无赖,妾已经骂到她哭,妾与桃根等待郎的到来。 时值晚秋,洞庭湖边,白茅散发,悲风吹动,李义山想到桃叶、桃根形同幽禁,又想到“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故事,心中沉重激愤,便作了一首题为《梦泽》的七绝,诗曰: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橱为细腰。 洞庭胜景当前,岳阳名楼在岸,李义山并未稍作停留,他风雨兼程一路赶到潭州岳麓山下,如信中所记,找到某字某号别业,但是已经人去楼空了。 李义山问了邻舍,邻舍说,确有郢州行商携带二位舞伎,在此居住了月余,前两日大队车马离去了,也不知要去何处,或许是岭南? 桃叶、桃根一向虽晚必至,她们确实住过此处,约见之事便不为虚。李义山在对面租了别业,等待二位仙姝归来。 谭州的冬天阴雨连绵,李义山日日读着桃叶帛书,把玩白玉耳珠,渐有不祥之感,他便补作了一首《秋》,追忆了他在石城的苦待: 月浪冲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月浪冲天濡湿了天宇,凉月落尽又见疏朗的星星) 云屏不动掩孤嚬,西楼一夜风筝急。(云屏不动遮掩着孤寂,西楼铁马的声音响了一夜)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想织就相思花寄远人,终日相思却令人心中哀怨) 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只听见北斗斗转回环,不曾看见银河变得水清浅) 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金鱼锁锁断红桂茂盛,古今尘尘满鸳鸯花鸟锦被) 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小苑变作永巷让人悲,后主亡国不曾爱怜张贵妃) 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瑶琴闲置无声藏清怨,罗衣冷薄金泥坠饰更沉重) 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帘钩上的鹦鹉夜惊霜,扑翅声唤起伊人梦回云梦) 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一双耳珠丁丁联帛书,信中记有你我湘中相认处) 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愿一世雨中看你唇缄,可惜帛书馨香在手中消失) 李义山把《秋》之诗,寄给了石城的小莫愁,并问她,有否再次收到二位仙姝的来信。半个多月后,李义山收到了小莫愁的回信,回信说,二位仙姝再无来信,另,住店的客人说,《春》《夏》之诗,北到长安,东到扬州,都有乐伎在唱了,莫愁尽力把《秋》唱出去,无论二位仙姝身在何方,让她们听到义山君的想念。 李义山在岳麓别业中天天等待,渐渐有些失常了。别业外有人影晃动,他便起身出迎,以为是桃叶归来了;闻到风中花香,他也发狂寻觅,他担心错失了桃叶。以前他像蜂一样奔忙,如今他像鹤一样机警。 一天晚上,他思念桃叶,坐不能眠,庭院中传来扑簌声,他起身查看,原来是岳麓山下雪了。他听了一夜的雪,想了所有的事,从河内桃花到岳麓冰雪。天明之时,他想起那一夜,母亲说,夫死从子,吾儿既然立了婚书,这桃叶必是合意之选,娘倾家娶她便是。——李义山有些想家了。他写了一首名为《夜思》的诗,诗中有句: 寄恨一尺素,含情双玉珰。 觉动迎猜影,疑来浪认香。 鹤应闻露警,蜂亦为花忙。 何为薄冰雪,消瘦滞非乡。 雪化后,李义山退了岳麓别业。他在潭州城周游了两日,又回到岳麓别业最后看了一眼,乘船返回。 途经石城,他又去了桃叶故居,只见冻壁霜华,空空如也。 李义山见了小莫愁一面,二人到莫愁湖边散行。小莫愁说,记得端午那日,石城百姓倾城而出,看二位仙姝跳舞,她们一曲舞罢,万人欢呼,石城的男男女女,至今还在谈论她们的窈窕。李义山也想起来,夏日某夜,他与桃叶偷了一条画船,划到莫愁湖中央,月光照在桃叶的脸上,她就像是桃花仙子一样。当晚,李义山回到客舍,作了《冬》之诗。 小莫愁次日一早又来客舍寻李义山,发现他已经不告而别了,女掌柜交给她一份诗稿,小莫愁展开一看,诗曰: 《燕台诗四首,冬》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 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舞罢腰支在。 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矮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 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 小莫愁问,义山君可有交代。 女掌柜说,并无交代。 ------------ 第十章 甘露事变:虚构祥瑞和真实屠杀(一) 一、郑注 李义山从郢州石城回到郑州荥阳,他本来要北上怀州河内,却被郑州仕子们留止了。 他独居陋巷,夜寒炭少,酒尽水凉,但是仕子们踏破门槛,消息如同雪片,却不见一丝生机。传言之中,长安鲜血淋漓,人头遍地。李义山感到无常和恐怖,他缜密地清理事件,不时拍桌打墙,为谋事的人扼腕叹息。他想甩出一脚,将他们踢出事件,自己亲自去办,或许瞬息之间天地回转,但是事情已经坏到极处,接下来只有无穷的追杀,一切都不可逆转,而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马上作文写诗。——大和九年(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朝堂之上发生“甘露事变”。 事情要从两年前说起。 大和七年(833年)十二月十八日,今上只有二十五岁,却突然中风,嘴歪眼斜,不能说话。宦官首领王守澄——今上的拥立者,推荐了一位所谓医师,昭义节度使行军司马郑注。今上病急,姑妄信之,召令郑注来京。 郑注入宫,参见今上,三拜九叩。太监为他取来笔墨纸砚,今上与之笔谈。 今上问,做官前是兽医? 郑注伏地作书答曰,是,寻仙问道,悬壶济世。 今上又问,看些什么病? 郑注答,不看寻常病,专医帝王之疾。 今上阅罢,心中存疑,是来冒死进谏的吗?他正了一下头,打量了郑注一番,只见殿下匍匐之人,形容丑陋,不能远视,但是面相宽阔大方,便再问,何谓帝王之疾? 郑注答,贞观九年闰四月,高祖自去秋得风疾,初六,崩于垂拱殿;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太宗得风疾,苦京师盛暑,四月,命修终南山太和废宫为翠微宫;显庆五年十月,高宗初苦风眩头重,目不能视;弘道元年十二月,高宗欲御则天门楼宣赦,气逆不能乘马,是夜,崩于贞观殿;贞元二十年九月,顺宗时为太子,始得风疾,不能言;长庆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穆宗与宦者击球于禁中,有宦者坠马,上惊,因得风疾,不能履地。故臣所谓帝王之疾,风疾也。 今上读完,十分震惊,他患的不是病,而是一种宿命。朕会像先帝一样崩于风疾么?他感到激动和恐惧,血气自下而上、由内而外翻涌。他食道抽动,想要大口呕吐。他一腔憋闷,五官几乎崩坏。良久,他平静下来,全身汗出如泥,松垮地瘫坐着,体内的凝滞被冲决了,肢体灵活了几许。振作起来,写道,卿为朕医治。 郑注读到圣谕后,上半身昂然立起,内心狂喜溢于言表。 郑注为今上炼制了神奇的丹药,今上服用之后,成效十分明显,就像郑注宣传的那样。今上中风逐渐痊愈,大和八年(834年)正月初五,他登上太和殿接见弄臣和近臣了。 从那以后,今上对郑注的信任和恩宠非同一般。 夏天,一位名叫李仲言的青年逢赦回京,他带着汗牛充栋的乾元重宝来拜访郑注,青年的右臂缠着黑纱,他正在为早逝的慈母丁忧守孝。郑注向青年表达了来历不明的哀伤之情,青年答谢之后显示了他对《易经》表里通透的见解。 郑注忍不住向青年卜了一卦,得卦比卦初六,卦辞说,“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终来有它吉。”——可信之人前来合作,不会有错。如果信任满怀,会另有收获。——郑注闻卦大悦,收下了李仲言的全部心意。 九月,郑注总结了风疾成因和施治经验,著成《药方》一卷,公开其配方,献给今上。不久之后,今上在浴堂的便殿上接见了郑注。 今上风疾已愈,开始讳疾忌医,无意与郑注谈论养生治病,只是说,卿进的《药方》,朕读了,是部好书,已经让秘书省抄了几份,分给太医和道人们研究去了。 郑注说,谢圣人赏识。 今上刚泡完温泉,一头的汗,他接过宫人递上的手巾边擦边问,卿向来在地方做事,熟知民情,可有富国之术? 郑注说,臣日夜所思,两件事,一是帝王之疾,二是富国之术。于后者,臣有一个办法,可以拔最多的鹅毛,听最少的鹅叫。 今上有兴趣了,愉悦地说,说来听听。 郑注说,榷茶。所谓榷者,专略其利也,禁他家,独王家得为之。 今上说,通俗点儿。 郑注说,种茶、采茶、焙制和运售,都由官府一家来干。 今上沉思片刻说,代宗大历五年(730年),朝廷在太湖西南的顾诸(浙江长兴),设置了茶贡院,专司办理贡茶,对上贡皇宫的茶叶,进行专管专营。朕即位后,想着茶贡院只能征得一地之茶,便设了造茶使,督促各个茶区,每年定时、定量、定质向朝廷纳贡。从此,怀州河内郡(产石茶、冬凌茶)、溪州灵溪郡(湖南湘西,产藤茶)、左州巴东郡(重庆奉节,产香山茶)等一十六郡,每年都要上贡茶叶。德宗贞元九年(793年),朝廷在各郡茶山及商贾转运之地,又设置了税场,把茶叶分为三个等级,征收什一税,到穆宗时,税又加半,延续至今。——现卿说要由官府一家来干,然则,种茶的山地如何圈取? 郑注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直接宣布茶园由百姓所有变为朝廷所有。 今上问,百姓不会反抗么? 郑注说,由藩镇出兵控压,分其四分之一榷茶之利。 今上问,籍没了百姓茶园,百姓去做什么? 郑注说,仍在茶园做事,按工值论其所得。 今上说,定会多一群死脑筋,刚认得几个字,就进京告御状,不屈不挠,让朕不胜烦恼。 郑注说,臣已有应对之策,调拨榷茶之利半成,给予五坊,但凡茶农入京访圣,均由五坊阉人先行截留,首先安置于一僻静客舍,而后带他们远观皇宫,泛舟曲江,最后管三五日吃喝,就可差军士驱除出城了,吃朝廷的嘴软,他们返乡之后,就只能称颂圣人的仁德了。 今上略一思索,抚掌大笑说,这个办法好,卿竟有理财之能。 郑注说,谢圣人褒奖。如行此法,茶叶之利,朝廷独得七成,国富可期。 十二月,今上任命郑注为太仆卿,主管天下畜牧。因为多人上书劝阻,郑注不得已,只好假意坚辞不受。 大和九年四月,今上又任命郑注暂代太仆卿,另兼御史大夫,主管百官监察。这次劝阻者少,郑注欣然受命。 九月,右相王涯正式奏请改江淮、岭南之茶法,献榷茶之利。具体做法为:设茶官,立茶场,籍没民间茶园,移茶树种植于官场,有余者毕使焚弃,官自雇工采摘焙制,售茶所得悉入官府,茶农唯工值论所得。 今上准奏,任命王涯兼榷茶使,郑注献策有功,赐彩锦若干。 ------------ 第十章 甘露事变:虚构祥瑞和真实屠杀(二) 二、李训 十年前,敬宗宝历元年(825年),左相李逢吉与宦官首领王守澄结为盟友,把持朝政,他们重用了李仲言等八位官员和十多位依附的仕人,当时嫉恨李逢吉的人,将这些人统称为“八关、十六子”,即“八个看门的、十六个竖子”。 看门人之一的李仲言,是肃宗时右相李揆的族孙。当年,李揆风度翩翩,善于奏对,唐肃宗曾经由衷地赏叹说,卿门第、人物、文学皆当世第一,阿谀者便美称他为“三绝”。李仲言继承了李氏三绝,如今他的门第更加显赫,当朝左相李逢吉是其堂叔;他体形魁梧,面貌开阔,神情洒落,头脑敏捷,言辞优美,善于揣度人意;他以进士及第,曾任河阳(河南孟州)掌书记,是河阳节度使的属官,掌管朝觐、聘问、慰荐、祭祀、祈祝之文和号令升绌之事,从八品,他对经学钻研至深,尤其善于演说《周易》,无人能出其右。 不过,一如《周易》“否卦”所言,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不当之人阻隔了升迁之路,不利于正直的人保持节操,好运悄然离去,坏事不请自来。李仲言为李逢吉看门时,摊上了一件天大的坏事,他一生的颠仆和冒险也从此开篇。 其时,左相李逢吉与吏部侍郎李程不和,李逢吉忌妒刻薄,阴险狡诈,而李程个性放荡,滑稽好戏,二人见解相左。 恰好有一位陈留人,名叫武昭,朝廷罢了他的石州(山西吕梁)刺史一职,下迁为袁王府长史,管理府事。武昭郁郁不满,怨天尤人。李程的族人水部郎中李仍叔借机激怒武昭说,吏部侍郎李程原本建议朝廷授予公官职,但被左相李逢吉阻挠而未果。武昭以为信然,对李逢吉恨之入骨。 一日,武昭大酒,对饮者是主管东城防务的左金吾卫兵曹茅汇。武昭酒到酣处,自诉平生,很不痛快,不由得说起狠话来,他说,某要行刺李逢吉,把他宰了!此事为旁听者告发,前刺史向左金吾卫扬言刺杀左相,兹事体大,一时朝野震惊。 当年九月初十,敬宗下诏,命令受理特殊诉讼的御史台、复核地方案件的刑部和掌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三司会同审判此案。 审判期间,李仲言面见兵曹茅汇,游说并威胁他说,如果你能指证武昭是与吏部侍郎李程同谋,朝廷有人会保你一命;否则,你就不免一死。 茅汇断然拒绝,他说,某甘心含冤而死,也不会诬告他人自保,请你自重。随后,他向三司举报了李仲言。 当年十月二十五日,三司宣判:水部郎中李仍叔造谣生事,贬为道州(湖南道县)司马;长史武昭扬言杀人,处以杖责死刑;兵曹茅汇知而不报,流放崖州(海南儋州);李仲言无端入案干扰审判,意欲陷害吏部侍郎李程,流放象州(广西象州)。 离京那日,披枷戴锁的李仲言想到别后家中光景,《易经》“丰卦”上六的卦辞涌上心头,不禁悲情难抑,他仰面朝天,端平眼眶,以免泪水溢出,成为看客谈资。 卦辞说,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空其无人,三岁不见,凶。——高大的房子,有遮阳的棚席,但从外往里看,却空无一人,三年都这样,十分凶险。 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李仲言的运气又重新回来了。——一年后,喜欢蹴鞠、摔跤和深夜猎狐的敬宗死于非命。 敬宗性情急躁,待人寡恩,他对一起嬉戏的蹴鞠军将和摔跤力士,动辄除名流放,对一起打夜狐的贴身宦官,稍不遂意就乱棍打出。宝历二年(826年)十二月八日夜,他和蹴鞠军将苏佐明及宦官等二十八人,先是在宫苑里打夜狐,然后到大殿饮酒取暖,敬宗喝得腹胀,到房中马子上便溺。这时,大殿的灯烛被人吹灭,现场乱作一团,苏佐明等人趁机潜入房中,杀死敬宗。敬宗在位两年,崩于谋杀时,只有十八岁。时任枢密使的宦官王守澄,经与神策军护军中尉魏从简、翰林学士韦处厚等商定,发兵诛杀苏佐明等乱贼,拥立敬宗之弟——江王李昂为皇帝,是为今上。 大和元年(827年)二月十三日,今上新君即位,下诏大赦天下:天下囚徒,凡死罪者减为流放,流放罪以下者一律赦免。旬日之后,象州流人李仲言得到大赦消息,反而十分平静。他在早些时候,已经卜得了《易经》“解卦”,卦辞说,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利于西南之地,无须别离,返回吉利,如有所动,径直前去,无往而不利。 李仲言依卦而行,在当年夏秋之交返回东都洛阳。这时,李逢吉已经被朝廷疏远了,他被调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治所襄阳。 韦处厚有拥立之功,被任命为右相,在朝中主事,与韦处厚同声呼应的有李德裕、李绅(有“锄禾日当午”之诗)和裴度等人,世称“李党”。六年前(821年),礼部主持进士考试,中书舍人李宗闵之婿等人,没有真才实学,凭裙带关系被录取。“李党”举报了他们,李宗闵被贬谪为剑州(四川剑阁)刺史。 从此以后,李宗闵自结朋党,与李宗闵同气相求的有李逢吉和牛僧孺,世称“牛党”。十九年前(808年),牛僧孺与李宗闵同在制科考试中激烈讽刺朝政,为当时右相李吉甫——李德裕之父所不取,结果引起朝野哗然,以李吉甫罢相结束。 牛李两党相互倾轧,争斗不已,当时士人官员,即使无心结党,也会被分为党人。 大和二年(828年),“李党”的中流砥柱右相韦处厚急病而卒。大和三年(829年),也就是李义山从玉阳山上下来那一年,“牛党”首领之一李宗闵与宦官首领王守澄结交,得以入相;大和四年(830年),在李宗闵的力荐下,“牛党”的魁首牛僧孺还朝,今上任其为宰相兼兵部尚书,同年,“牛党”趁裴度多病缺席,将其逐出中央。从此,“牛党”与宦官同车,再掌朝政,李仲言和山南东道节度使李逢吉内心剧动。 同年,翰林学士宋申锡私下向今上建议解除宦官首领王守澄权柄,今上任命其为宰相。大和五年(831年)春,宋申锡与今上谋诛宦官,苦无依仗,便提拔了吏部侍郎王璠做京兆尹,并向他传达了今上的密诏,王璠却不可靠,转头就把宋申锡卖给了宦官首领王守澄。 王守澄与时任其谋士的郑注合议,决定先发制人,诬告宋申锡谋反,欲立今上之弟,今上只得下令查办,王守澄打算派二百骑兵立即屠杀宋申锡全家,幸有朝廷反对,才交有司依律调查。一番刑讯,相关人士供称,宋申锡曾派侍从进见今上之弟,表达结交之意。数日后,宋申锡被贬为开州(重庆开州)司马,三年后,他在贬所终老。 宋申锡平步青云而又犯险被黜一事,给了在野的李仲言很多启发,他推演每一股势力,发现了一个改变青史的机会。 简要言之:一,一如宋申锡,向今上主张杀宦官,就能平步青云,前提是重回朝廷;二,一如李宗闵,结交宦官首领王守澄就能重回朝廷,即使他骂了宦官二十年,前提是重金交纳;其三,重金是一个大问题,除非能找到一位金主,但正好有一位多金之人在等着他——山南东道节度使李逢吉,他还是李仲言的堂叔。 李逢吉曾给令狐壳士寄过一首诗,其中一联云,闲上望京台,万山蔽其前。——闲登高台,西望长安,但是前方万山遮蔽,困难重重。——他人老诗多,与令狐壳士和“人世几回伤往事”的刘梦得遥相唱和,直到李仲言南下襄阳。 李仲言讲解了他的三阶之策,并许诺说,叔叔一生功名,不能消磨在地方,小侄如能位极人臣,定召叔叔还朝。 李逢吉问,卖掉长安三套四合院够不? 李仲言大喜说,差不多。——今上勤勉俭朴,人民有所期望,故虽朝廷府库空虚,然市肆物价腾涌,房价连年上涨,有御史讽议说,一个九品官员,把俸禄全部攒下来,不吃不喝五十年,才能买到帝都一套房。 李逢吉听后皱起眉头,神情随之严肃起来,他说,置地建房,买房卖房,本是高官富贾的游戏,小吏穷民不专一分内之事,无端贪慕他人资财,不应当啊! 李仲言说,他们只是焦虑罢了,并不是真的没房住,何况故乡尚有祖屋大宅——太史公《报任安书》中有言,西伯(文王)拘而演《周易》。小侄时运不济,不幸流放象州,一时不惧浅陋,潜心推演《周易》,致敬西伯之困,至今小有所成,足以独步学林,小侄拟卖与圣人,博一个青史留名,叔叔以为妥否? 李逢吉叹道,你叔叔过时了,新君总是喜欢新事物,贤侄不妨先行一试。 李仲言说,多谢叔叔指点。 大和八年(834年)夏天,李仲言带着汗牛充栋的乾元重宝去拜访郑注,不久之后,郑注将李仲言引荐给宦官首领王守澄。 郑注说,王将军,还记得十年前的“八关、十六子”么? 王守澄问,不都沉下去了么? 郑注说,李仲言遇赦回京,得其叔李逢吉倾力相助,想浮上来。 王守澄笑道,李逢吉也有获利回吐的一天。 随后,李仲言重贿宦官首领王守澄,王守澄将李仲言推荐给今上,他说,郑注医术精微,李仲言易术奥妙,均为不世出之异士,值得一见。 今上召见了李仲言,听他讲了《周易》,以为天下奇才。当年八月,今上不管李仲言的前科,也不顾大臣的阻拦,任命其为四门助教,从八品上,进宫讲易。 十一月,李仲言请准改名李训。从此之后,李训就是一位新人,他自己也忘记了那位“八关、十六子”、嫁祸失败流放象州的李仲言。 大和九年(835年)九月,李训累升为宰相。 ------------ 第十章 甘露事变:虚构祥瑞和真实屠杀(三) 三、甘露 郑州仕子们议论不已,徒生纠纷,李义山找来史书,彻夜苦读。天明时分,他情势迫切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景象幽深的大梦,他梦见自己走进了庙堂,旁观了虚构的祥瑞和密集的凶杀,一觉醒来时,他脖颈上一圈热汗。 天上日头惨淡冰凉,有如泛白的剪纸,炉中炭火已经熄灭,触手之物均僵硬无情,李义山吹开火褶子生出新火,炉腔的灰烬粘到他的额头上,他正要稍事清洗一下,家中的大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来者胡服打扮,短衣翻领,长裤革靴,头戴纬帽,身材清瘦,面目温润。他开口道,可是义山君? 李义山听到是婉约女声,音调如泣如诉,便认真打量来者,只见她眉如远山,眼似幽潭,看一眼,就感觉像是要被扯脱下去,这让他觉得十分眼熟,他立刻想了起来,惊喜地说道,是少阳真人么? 少阳说,义山君好记性,贫道宋少阳。 少阳不期而来,李义山十分欣喜,他出门买来无数蒸饼、果子,好生接待。少阳看他忙进忙出,无奈地说,义山君不必客气。 李义山问,华阳真人近来可好? 少阳说,华阳姐姐近来很好,很喜欢义山君的《燕台诗四首》,只是不见有人为姐姐写一组《碧城三首》? 听到华阳、少阳也暗知了桃叶、桃根之事,李义山顿时一脸羞愧。他红着脸说,少阳真人,寒日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少阳说,看到你就生气,差点忘记正事。——少阳自宫中来,公主差少阳传个紧要消息。 李义山自忖道,公主素无音信,今日差少阳前来,定是有非常之变。他连忙说,少阳真人请讲。 少阳说,本月二十一日,先是大将军韩约禀报皇上说,左金吾卫听事厅后石榴树上,昨夜天降甘露…… 李义山问,果真有此祥瑞么? 少阳哂笑说,何谓祥瑞,(韩)退之先生不是说了么,“草色遥看近却无”。 李义山说,少阳真人词锋犀利,绝人远甚——如此说来,“甘露”只是借口,诱使君臣佐使移步左金吾卫听事厅而已。 少阳说,义山君倒是不笨——当时,宰相李训率百官朝贺,而后劝皇上亲自前去观看,并接受上天恩赐,皇上首肯,坐软轿出紫宸殿,登含元殿,先命李训和门下、中书两省官员赴左金吾卫听事厅察看,过了许久,李训等人回禀说,露浓沾衣,尝之不甘,料是寻常雨露,不似祥瑞。皇上不喜,轻斥道,怎么会这样?(仇)士良、(鱼)弘志,你们带着太监们再去看看。宦官首领仇士良、鱼弘志领命而去…… 李义山霍地站起身说,义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仇士良参与拥立今上有功,却被宦官首领王守澄压制,他曾任内外五坊使,成天养狗驯鹰,抱怨王守澄。七个月前,李训、郑注一党决意“以宦制宦”,于是起用宦官仇士良,任命他为左中尉,分管一半禁军,夺去了宦官首领王守澄五分权柄。大约两个半月以前,李训、郑注一党密言请除宦官首领王守澄,皇上派宦官赐以毒酒,鸩杀了王守澄,现在轮到宦官首领仇士良了。仇士良、鱼弘志二人带着一众宦官前去左金吾卫听事厅,听事厅为韩约控制,恰合聚而歼之,然则,这非但不是“甘露”,而是政变…… 李义山说到这里,心跳加速,呼之欲出,他停顿下来,待平复后说,有唐以来,政变有三,玄武门之变,太宗杀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神龙政变,宰相张柬之逼迫女皇武则天退位;唐隆政变,玄宗诛杀韦后,“甘露”之事,当为其四。只是郑注为李训所忌,两个月前,李训以中外呼应之名,让其离京出任凤翔节度使,李训一党已无知兵之人,右相王璠,历任御史中丞、御史大夫等文职,韩约,历任水陆运使、榷盐使、太府卿等杂职,领左金吾卫仅三日,都没带过兵,也没打过仗,“甘露”之事,必然危矣!少阳,随后发生何事? 少阳说,没想到义山君还有运筹帷幄之才,见一叶落而知岁将暮。当时,仇士良等离殿后,李训让王璠的河东军部属入殿听旨,王璠双腿发抖,一时不敢上前。另一边,仇士良到听事厅查看甘露,看到韩约十分紧张,脸色大变,汗流满面,便觉得奇怪,问道,将军,你怎么了!韩约不能答,忽有大风起兮,吹翻一方帷幕,只见幕后甲兵重重,兵戈相击,仇士良拔腿就跑,守门人正要闭门,仇士良大声呵斥,夺门而出,随从宦官狼奔豕突,不待韩约下令格杀,已逃离了十之八九。仇士良等跑回含元殿,报告今上,金吾卫有变。李训急呼金吾卫士,上殿保护皇上,每人赏钱一百贯。仇士良大叫,事情紧急,请圣人回宫。众宦官立即抬起软轿,把今上扶了进去,冲破殿后屏风,向宣政殿飞奔,李训攀住软轿不放。金吾卫士已经登上殿台,挥刀攻击,仅杀死砍伤十余人,其余尽皆簇拥皇上逃走,软轿进入宣政门,李训仍在喊,陛下不可回宫。皇上说,好了,住口!有一宦官猛击李训胸部,李训栽倒在地,软轿抬入宫城,宫门立即紧闭,只闻宦官山呼万岁之声。 李义山听完,呆坐席上,他十分惊愕,而后愤然道,一位将军,不能擒杀一个宦首,两殿伏兵,居然走漏一干阉人,李训一党,谋划不周,行事不决,勃然而作,突然而败,委实可怜可恨,如今,恶宦凶徒定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出禁军尽屠文武——他们开始杀人了么? 少阳说,宦官首领仇士良遣神策军截杀了中书、门下两省官吏和金吾卫六百余人,接着紧闭宫门搜寻各司,各司官员、军士及办差人员,都被杀死,又是一千多人。现在千余骑兵出城捕亡,千余骑兵大索城中…… 李义山说,铁蹄踏向了每一条街道,今上的宫殿到义山的陋室,一千片刀锋,洋溢浮沉,雪花明月,少阳真人虽千万人,直行而来,义山十分感动,只是不知公主有何交代。 少阳惨淡一笑,又正色道,公主对义山君有一不情之请,凶徒背城,臣民草芥,盼望义山君惜身重命,不言国事,不去天街,不作布衣之怒——义山君能应吗? 公主的请求,像楔子一样打进了李义山的喉咙和关节,他沉默下来,一动而不能动。他不是决绝的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是李太白的意气,不是他李义山的风格,只是这情深义重的叮嘱,又在提醒他,斯时斯世,无能为力。他十分疲乏,所有气力都在沉默中耗散了。 最后,李义山轻声地说道,是呀,血浪凝犹沸,腥风远更飘。(唐,韩愈,《叉鱼招张功曹》)义山能做些什么呢,为凶徒们写一首诗? 李义山说完,把自己关进了要写的那首诗里。 少阳拍了拍他的肩,说道,贫道还要去一趟玉阳山,就此别过。 少阳离开了大半日,李义山方才想到,公主或只是让少阳去玉阳山通传甘露一事,是宋华阳让她特意绕道郑州前来告知的。 ------------ 第十章 甘露事变:虚构祥瑞和真实屠杀(四) 四、禅师 大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李训打马西南,苦行百里,逃到终南山圭峰北麓草堂寺。 他出现了严重的耳鸣,密集的箭镞声,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他还产生了尴尬的腹泻,草堂寺东司(茅厕)先接待了他。他起身的时候,眼前一片朦胧,他看到象州的木棉花在月夜怒放,像是满天的火把点起。 扫厕僧扶他来到方丈室,华严宗五祖宗密和尚刚把一件紫色方袍披挂完毕,说,今上曾召贫僧入宫,问以佛法大义,贫僧一时对答如流,今上敬信欢喜,剔了这件紫方袍。今日听闻相国来访,贫僧特意穿上了,借此袍服一问,李施主,今上可好? 李训坐到宗密和尚对面的蒲团上,勉力撑起身子,说,禅师,今上安好。 宗密和尚又问,仇公公和众宦官们可好? 李训苦笑道,他们更好。 宗密和尚最后问,李施主,你还好么? 李训抬起头说,禅师,弟子不太好。他的眼神涣散在虚空中,梦呓一般说道,弟子看到月亮,及花朵…… 宗密和尚说,贫僧讲一分《圆觉经》,为李施主除冥吧! 又是一阵耳鸣,李训不断听到挽弓声,他伸出两根手指顶住咽鼓,咬紧牙关说,听说禅师分卫(乞食)时得到此经,以之为不二法门,后在终南山阅藏三年,立而起行,为经作注,梳理教义,考证礼仪,著述无数,终成一代宗师。早就想偷半日浮生,听禅师讲一段经文了。 宗密和尚颔首致意,说,何谓无明?不太好的男子,话说一切生命从一个没有开始的地方始发而来,就有了种种颠倒悖谬的见识,像一个迷失者,走遍荒原和城邑,也找不到一处自我安放。他们认为四份大物——土、木、水和风——屋下架屋形成了身体,六样尘埃——声、色、香、味、触、法——床上支床形成了灵魂,像一个眼疾者,看到凭空的花朵和第二轮明月。不太好的男子,没有凭空的花朵,也没有第二轮明月,无非是一个病人虚妄的执着。由于这执着,不但不清楚一切形象都是空相,还认为有真实的花朵和真正的明月,因此,错认为实有存在,跳不出生死轮回,这就是所谓无明。但是,不太好的男子,就连这所谓无明,也并非实有的,像是一个做梦人,梦中并非没有蝴蝶,但醒来却不能捕获一只梦中蝶;像是凭空的花朵,就在凭空中幻灭,却不能说有一个幻灭之所,为何呢?因为它本来就不曾开放。一切生命,在不曾开放中,见到了虚妄的生与灭。所谓生死轮回,就是这般的虚妄。 李训的耳鸣声渐渐消失了,月亮和花朵不复可见,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大汗,袖筒裤管里凉意隐约,他内心已经自然清静了。李训说道,天行健,腾腾俗夫,妄见生灭——禅师,弟子愿在草堂寺出家,从此扫地抄经,修行佛法,还乞禅师容留。 宗密和尚道,贫僧少年习儒,近而立之年,去成都府考举人,途经遂州大云寺,拜谒了菏泽神会座下道圆法师,一时谈笑投合,贫僧便就地出了家。今日合当是施主出家之时,贫僧这就为君剃度了。 说罢,宗密招呼方丈室外听差和尚说,取剃刀来。 听差和尚惶恐而不能应,四大班首和八大执事闻声赶来,依序跪了,首座说,方丈,万万不可。 宗密说,佛陀教法,遇苦即救。有何不可? 首座说,方丈慈悲,只是李施主前日是股肱贤相,昨日已成乱臣贼子,今日黄昏未至,便又要做沙门释子,李施主三日三变,只怕是乱时权宜,并非虚心仰佛。 宗密说,李施主一时为囚,一时为相,已见诸相非相。首座不须多虑。 有一执事怒问李训,李施主知易善卜,必然可以料到头发和夕阳谁先落下,不知可否算出明天和阉宦谁先到来?李训不能回答。 首座又说,神策军大开杀戒,已然不问官民,何期强分僧俗。刀抵颈项,非一方藩镇不能救得李施主。若方丈留止李施主,反是断了李施主生机。望方丈三思。 宗密沉默片刻,未有决断,却有一位瘦高僧人从地上弹起来,勃然大怒道,三思个毬,恒河有多远,让他滚多远。 瘦高僧人出言不逊,首座和执事们并未出言制止。李训便对宗密说,禅师,弟子前日做了件清君侧的事体,可惜谋不老、算未深,功亏一篑,还挨了一长拳,起而彷徨,忽忆禅师,欲听《圆觉经》,便策马来此了,如今,大师已见,大法已闻,弟子已然觉得具足圆满了,况首座和执事们也言之有情,弟子这就告辞了。 宗密只得连忙为李训备了三日干粮,还换了一匹壮马,他撕下一块锅盔亲自尝过,才放心将干粮打包,他狠狠抽了壮马两鞭,给马热身,保证马能跑得起来,最后挽着李训,依依送至山门。 临别时,李训叹息道,原来的谋划是,由郑注挑选五百亲兵,手执木棍,身藏利斧,不带刀剑,冒充侍卫,六日后,宦官王守澄下葬浐水,皇上命宦官和神策军将领追悼,由郑注闭门屠之——到底是害怕郑注将贪天之功,据为己有。时至今日,也只能投奔郑注了,他还是凤翔节度使,手上有兵。禅师,就此别过,轮回中见。 李训逃到京兆府周至县(陕西周至),县镇遏使将他活捉,给他戴上了枷锁,派军士解送京师。 走到长安东南郊的昆明池,正是晚饭时分,烟波迷茫,押解官递给李训一片锅盔,李训小口吃完,擦去嘴边的碎屑,下到湖边洗手。落日啪的一声耗散在昆明池中,“未济卦”浮出水面。此卦辞曰:贞吉,无悔。君子之光,有孚,吉。 李训想到“君子之光”四个字,立刻释然。他微笑着对押解官说,抓到某就是抓到荣华富贵,如今神策军四处搜捕,一定会从你手里抢走领功,为你着想,来,杀掉某,把人头送到长安就好了。 押解官揣度良久,大喊一声,相国,仗义啊!挥刀砍下了李训的头颅。 ------------ 第十章 甘露事变:虚构祥瑞和真实屠杀(五) 五、押衙 郑注及其五百军士尚未到长安,听闻李训甘露之变失败,于十一月二十五日返回凤翔。同时,凤翔监军宦官张仲清收到了宦官首领仇志良的密令,命其处死节度使郑注。 张仲清看完密令,惊惶失措,双手一时不能自已,抖动了片刻,他叫来唯一信得过的人,主管内营侍卫的押衙李叔和,给他看了密令。 张仲清问,李押衙,圣命在此,你看要怎么办? 李叔和道,张监军,可曾读过《史记·刺客列传》? 张仲清说,读过,太史公司马迁道尽了净白之人的心声。——你是说刺杀郑注? 李叔和道,郑注五百死士在侧,若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诏行刑,郑注必反口说监军矫诏,监军性命堪忧,故而须先将郑注刺杀,尔后再宣示皇命,以阻死士。 张仲清问,如此,谁可仿效? 李叔和答,市集上的剑客荆轲,奉燕国太子丹之命,把淬毒的匕首裹进燕国地图,进献给秦王,荆轲图穷而追斩,秦王绕柱而狼奔,这是“帝王之刺”;屡战屡败的鲁国将军曹沫,在齐鲁会盟之时,把匕首抵到了齐桓公的脖子上,逼得齐桓公归还抢去的城池,这是“将军之刺”;太湖的厨子专诸,奉公子光之命,为吴王呈上一盘炭烤鲈鱼,他掰开鱼肚,抓起削铁如泥的匕首,刺死了吴王僚,此谓“诸侯之刺”。今日张监军欲杀郑节度,可比“诸侯之刺”,可仿效者,公子光也。 张仲清说,你书读得好啊,容本监想一想。——公子光欲夺王位,埋伏甲士于窟室之中,办下酒席邀请吴王僚,吴王僚的兵士几步一人,从王宫排到公子光家里,左右皆是亲信,人人手执长矛,酒酣耳热之际,公子光佯装足疾痛风,离席而到窟室,厨子专诸一刀而决,预伏甲士杀出清场。如此,刺杀须分四步,请客吃饭,借口避席,一击而中和斩杀余部。某请郑注及兵士吃饭,名曰软脚酒,他一定会来,离席便溺也是常有之事,无非是郑郎中要讥讽本监肾虚。问题来了,谁能端上那盘炭烤鲈鱼? 李叔和起身而拜,说,张监军,下官亲自来端。 张仲清连忙搀扶起李叔和说,好,很好,到底是李家的人,想着李家的江山。他抽出佩刀,轻拂刀锋说,本监的佩刀借你一用,这把刀,黑铁包钢熔炼,鲁盐马尿淬火,薄而脆,切肉正好。 李叔和接过刀说,谢张监军,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张仲清却又忧虑道,如果一击而不中,怎么办? 李叔和道,太史公曰,“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西汉,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 张仲清沉思一瞬,下定决心道,太史公说得好,有的刺客把事办成了,有的把事办坏了,但都是永垂不朽的。好,那就干吧,你去挑选死士,本监修书请客。 郑注回城之时,李叔和亲自迎接并呈上监军的请柬,说,节度使,监军备了一万斗新丰美酒,“满酌香含北彻花,楹樽色泛南轩竹。”(唐,储光羲,《新丰主人》)邀大人和弟兄们共饮。 郑注不清楚张仲清有无接到仇士良密令,但他有五百亲兵护卫,却也不惧张仲清,而且他也必须面见张仲清,李训虽然与他一起谋划,但甘露之变时,他并不在场,他要与李训割席。于是,他欣然应允说,哈哈,李兄弟,张监军要是没有你说的那么多酒,弟兄们喝得不尽兴鼓噪起来,本帅可就不管了。 李叔和拍着胸脯说,郑帅放心,酒肉管够。 郑注稍作休整,带兵赴宴,李叔和在花园露天设席,留郑注亲兵吃喝,郑注单独带了四位贴身侍卫进屋,宾主落座饮茶,郑注饮得一口,正要筹措说辞,李叔和上前续杯,然后抽出佩刀,砍下了郑注头颅。 李叔和行事之快,连张仲清也始料不及,四名侍卫呆立当场,被李叔和一一砍伤,张仲清大喝一声,杀。伏兵冲出内堂,锁闭大门,将郑注亲兵全部杀死。 这时,张仲清方才出示密旨,向将士宣读。然后,屠灭了郑注全家,另杀副使、节度判官、观察判官和掌书记等人,以及其他党徒。杀死一千余人。 十一月二十七日夜,李叔和带着郑注的头颅来到长安进献,仇士良命人将头颅悬挂在太极宫东北兴安门外。 次日晨,长安百姓来到兴安门下,抬头向上看,只见那据说是郑注的头颅,与李训、王涯等人的头颅排在一起,经过一夜的风冻,都变得浮肿僵硬,无法辨别头颅的主人了。前排的百姓试着看清他们受死时脸上的情状,但很快被不断涌入的看客挤到一边。 ------------ 第十章 甘露事变:虚构祥瑞和真实屠杀(六) 六、有感 遥想嚣乱的看客和飘荡的头颅,李义山觉得这件事离现在太近,枝叶障目不见全山,事实和谣言一起流播,真相无法完全澄清,他要再等一等,等到春暖花开,水落石出。他还要走远一点,离它足够远了,看山就是山了,他将作诗以志之。他要写下大臣的少谋和皇帝的窘迫,还要写下凶徒的残暴和仕子的痛哭,他不是史官,却想写一卷青史。 甘露事变之后,各州主官均要上书表明心迹,现任郑州刺史天水公派人来请李义山,李义山为天水公代拟了《为郑州天水公言甘露事表》。当时太监愤怒不平,以至于诬杀右相王涯,而且杀势未已,今上只是为王涯等人流涕,却不敢出言辩护,但李义山却在奏表中说,王涯并无谋反之状,只是想改作(改制)罢了。表中有句曰: 宰臣王涯等,或久服显荣,或超蒙委任,待思改作,未可与权…… 时近岁除,天水公派吏员送来节礼,还附了白乐天有关甘露事变的新诗。 白乐天已经六十三岁了,依旧任闲职,职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洛阳。白乐天诗题为《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诗曰: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白乐天在诗中说,是祸事么,是富贵么,人生茫茫不可期,我提前离开长安,就像是事先预知。君等白发苍颜一起受死,我在幽幽青山独自往来。君等无暇仿嵇康索琴弹奏一曲《广陵散》,定能像李斯追忆牵犬追兔不再现。做成了肉酱的龙和麒麟,不如泥涂中摆尾的龟。 李义山读后说,生活不止洛阳的苟且,还有长安的热血,义山也要写诗了。 诗很快写完了,但他并不满意,他改了又改,迟迟不能定稿。 开成元年(836年)春,京城传来消息说,都过去了,今上还办了寿宴,宴席上演奏了《云韶乐》,那是王涯生前拟定的曲子。听到这个消息,李义山捉笔说,诗成。诗曰: 《有感二首》 之一 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如何本初辈,自取屈牦诛。有甚当车泣,因劳下殿趋。何成奏云物,直是灭萑苻。证逮符书密,辞连性命俱。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敢云堪恸哭,未免怨洪炉。 【九服之地归于王朝的德化,日月星辰合乎皇帝的规划;为何袁绍之类的名门(李训),自找了屈牦般的——被宦官诬以谋反——诛杀?勇气甚于逼宦官哭着爬下君上马车的谏官,却因想独占功劳导致皇帝遭宦官挟持下殿。哪里是奏报石榴枝上生甘露,简直是盗贼般被灭族。证人被逮捕,供述密集而沉重,词状若牵连,性命无端遭葬送。竟是因为重用了徒有其表的李训,也未能及早辨识心怀奸邪的郑注。地狱鬼箓分列了朝部,军中烽火闪耀着京城。不敢说甘露值一场痛哭,却不免怨恨天地弄人如洪炉。】 之二 丹陛犹敷奏,彤庭欻战争。临危对卢植,始悔用庞萌。御仗收前殿,凶徒剧背城。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 (红色的台阶上还有大臣在陈述奏进,朱色的宫殿里忽然发生战争。后来皇上临危召对令狐楚,才后悔错用了李训。皇帝和仪仗被宦官从前殿劫走,宦官指使凶徒紧急背城一战。宦官的五色棒仓皇击出,王朝的一线生机转瞬掩遏。古代有清君侧的故事,今世也不乏老成的大臣。忠君的本心不须怀疑,仓促的举措难以名状。衔冤而死的不能瞑目,愤恨欲绝的如何吞声。近来听说皇上摆了寿宴,依旧演奏了王涯的《咸英》。) 自注: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 (自注:大和九年有感,开成元年诗成。) 附表:本章事件年表 年份 本章的事 有关的事 808年(唐宪宗元和三年) 牛僧孺与李宗闵在制科考试讽刺朝政,为右相李吉甫——李德裕之父不录取,朝野哗然,李吉甫罢相。 自此,牛僧孺、李宗闵、李逢吉等人逐渐形成“牛党”,李德裕等人逐渐形成“李党”,开始党争,持续40年,史称“牛李党争”。 821年(唐穆宗长庆元年) 牛党李宗闵之婿等,凭裙带关系进士及第,为李党举报,李宗闵被贬为剑州刺史。 本年李商隐父为浙西观察使幕僚,死于任所。李商隐(9岁)兄弟扶灵自镇江回到郑州荥阳。 825年(唐敬宗宝历元年) 牛党左相李逢吉与宦官首领王守澄结为盟友,重用“八关、十六子”。八关之一的李仲言,陷害吏部侍郎不成,流放象州。 —— 827年(唐文宗大和元年) 李党韦处厚参与拥立新君,获任右相。 李仲言遇赦返乡。 李商隐(15岁)赴河南济源玉阳山学习仙道。 828年(唐文宗大和二年) 李党韦处厚急病而卒。 李商隐(16岁)在玉阳山。 829年(唐文宗大和三年) 牛党首领之一李宗闵与宦官首领王守澄结交,得以入相。 李商隐(17岁)始受知于白居易、令狐楚。 830年(唐文宗大和四年) 在李宗闵的力荐下,牛党魁首牛僧孺还朝,任兵部尚书及宰相。 李商隐(18岁),在天平幕,秋赴长安。 831年(唐文宗大和五年) 宰相宋申锡与皇上谋划诛除宦首,为人告密,宋申锡被贬。 正月,李商隐(19岁)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不第后返回天平,秋赴长安。 832年(唐文宗大和六年) 牛党魁首牛僧孺罢相。 正月,李商隐(20岁)第二次参加进士考试,不第后入太原幕,秋赴长安。 833年(唐文宗大和七年) (李德裕入相,贬谪萧明文。) (令狐楚回朝任吏部尚书。) 十二月十八日,唐文宗中风,请郑注进宫医治。 正月,李商隐(21岁)第三次参加进士考试,不第后回郑州,受到刺史萧明文礼遇,后入华州崔可大幕。 834年(唐文宗大和八年) 正月初五,唐文宗中风初愈,登上太和殿接见臣子。 李仲言先后厚贿郑注、王守澄,得以入宫讲易经,并改名李训。 正月,李商隐(22岁)代华州刺史崔可大草拟贺圣躬痊复表;随崔可大到兖州,并入幕一月;崔卒后,回郑州取解,后赴长安。 835年(唐文宗大和九年) 四月,郑注暂代太仆卿。 九月,李训累升至宰相。李训以中外呼应之名,命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 先分宦官首领王守澄军权,后毒杀之。 十一月二十一日,“甘露事变”,失败。 宦官首领仇士良杀郑注、李训、王涯等。 正月,李商隐(23岁)第四次参加进士考试,不第后游江湘; 十二月,为郑州刺史天水公草拟言甘露事表。 836年(唐文宗开成元年) —— 李商隐(24岁)作《有感二首》等诗,讽刺宦官凶残和大臣少谋。 ------------ 第十一章 长安道:无尽告别,以及诀别(一) 愚调京下,公病梁山。绝崖飞梁,山行一千。 ——李商隐,《奠相国令狐公文》(838年) 一、风鄣一袖 开成元年(836年)初,堂兄李让山来信邀李义山到洛阳交游,李义山去与郑州刺史天水公作别,天水公在夕阳楼置酒为他送行。 天水公以为,夕阳楼是天下八大名楼,却不似黄鹤楼、滕王阁那般知名,只因为没有名诗人题诗,因此他想请李义山赋诗一首。 前刺史萧明文已经将夕阳楼修葺一新,李义山睹物思人,十分想念萧公。萧公原本回朝任刑部侍郎,李训、郑注二人掌权后,大量驱逐牛李党人,萧公再被视作党人,去年六月被远贬为遂州(四川遂宁)司马。李义山不知遂州究竟在何处,也不知萧公是否生头风。天空有一只鸿雁孤独地飞过,想不清它是南征还是北归,萧公就像是这只不知身世的孤鸿,自己也像是这只不合时宜的孤鸿。于是,李义山为夕阳楼和孤鸿作了一首诗: 《夕阳楼》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归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天水公说,昔日崔颢登黄鹤楼有日暮乡关之愁,今日义山临夕阳楼有不知身世之愁,此愁更胜彼愁。 别过天水公,李义山回了趟怀州河内,向母亲回报了燕台之事。去年李义山南下追寻,错过了秋试取解,母亲劝李义山先以举业为重。 圣仆告诉他,今年春试,中书舍人高锴知贡举,高公与刘梦得、柳子厚是同科进士,也与令狐公交好。近日揭榜,其中一人为兄长旧相识,正是原天平府托钵小僧蔡京。仕子们说,蔡京及第,正是令狐公的举荐。还说,兄长今次没有应试,甚是可惜。 蔡京得中,李义山很为他开心。他说,蔡京确有非常之才。 李义山在家里陪侍了母亲几日,便去了洛阳。他在李让山家附近,与一位仕子合租了一间房屋,一起读书备考。他专心经史,堂兄李让山却无端为他寻来一位女子。 暮春三月,一位昆仑奴走进洛阳一条住着很多商人的街道,在一户南墙有柳的庭院前驻足,伸手将头顶上的一张胡床扶稳,端坐在胡床上的李让山正了一下衣襟,对着庭中西窗前一处柳色四合的虚空,从嘴角浮现出一片浩瀚的笑容,吟诵起堂弟李义山风传京洛的新诗《燕台诗四首》之《春》,风光冉冉…… 十七岁的柳枝姑娘独坐西窗之前盘发,她手起钗落,天然干净,但是一夜残梦,让她内心烦乱,她梦见一个老人,病卧客舟倾听风雨;她又梦见一位大叔,天真烂漫送来聘礼;最后她梦见一位青年,在她家墙上写字题诗,每一句都打动人心。但是此时,她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她听到窗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风光冉冉……咳,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柳枝姑娘心头原有一番苦闷,出处难以寻觅,情状不可言传,直到她听到墙外青年吟诵的诗,才知道有人陷入过与她一般的牢笼,有过同样的求索,她无法对人像样地倾诉,但这首诗却是她心思的披露。 她喃喃自语道,风光冉冉,东西巷陌,几日追思,娇魂不得。一颗芳心,有如蜜蜂,妖冶枝叶,无不遍寻。暖蔼迟辉,桃林以西,有女高鬟,比桃而齐。雄龙雌凤,杳之何许?丝絮繁乱,天亦凄迷。醉起也晚,斜阳若曙,入窗映帘,断梦残语。愁如铁网,绞取珊瑚,海阔天宽,不知所处。衣带无情,有窄有宽,春烟自碧,秋霜自白。研丹掰石,上天不知,愿得天牢,锁我怨魂。罗衣弃箧,单绡走起,琤琤佩玉,冷衬香肌。今日东风,不胜惆怅,化作幽光,入之西海。 数年前,柳枝父亲的运粮船在洞庭湖遭遇风浪,人船俱没。消息传回洛阳时,也是一个风光冉冉的暮春之日,那一日,春风更加温润,春光越发绵密,而父亲的魂灵则无处可寻,这是最好的季节,吹来最坏的消息。 柳枝母女向每一个见证的人询问,打听具体而微的情节,就像是蜜蜂遍历每一茎青翠上的每一朵花,但这对可怜的孤女寡母,无法合并出失事的情形。 柳枝在桃林以西远望了多日,日出东方的暖蔼笼罩过她的执着,日落西山的迟辉涂抹过她的悲凄,没有人从远方归来,她向着西来的洛河追问,死亡到底有多远?东去的逝水没有回响,无边的柳絮瞬时飞起,四方天空凄凉迷茫。 柳枝饮尽最醇烈的酒,在不知几日后一身干裂地醒来,绚烂虚弱的光线映在帘子上,一时不辨是半落斜阳还是初升曙光,转念之间,梦的断片和夜的残语无凭浮现,那是她与父亲少有的欢乐岁月,在一个断片中,父亲放下关于钱粮的计算,为她唱了一首从长安学来的歌曲,在另一个断片中,她拿起小铁铲,来到洛水渡口,跟父亲一起刨除船身的冰凌。父亲在梦中对她说了一席话,那是往生途中托之于梦的遗言,有最深切的眷恋和最简要的训示,但是她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柳枝一身伤痛坚硬如铁,一腔忧愁繁密如丝,如果将这伤痛和忧愁织成一张不知其几千里也的铁网,足可绞取河中的暗礁、海中的珊瑚,可以将父亲、沉船和真相一并打捞起来么?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海阔而又天宽,父亲,你的身体和灵魂落脚何处? 终是衣带无情,柳枝消瘦了,只有春烟依旧不问生死地碧绿着,还有秋霜无情无义地白皙着。柳枝心如丹丸,被研成碎末,可有一处天牢,将她痛苦的灵魂彻底地囚禁起来。 多年之后的初夏,柳枝从丧父之痛中走了出来,她将罗衣收起,整齐地放进箱箧之中,换上轻薄的单绡,还第一次戴上冷冷琤琤的玉佩,衬托出她肌肤玉石般的光泽,她的母亲十分欣慰,过去种种,有如今日东风,化作一抹不易觉察的幽光,消融于西方的瀚海。 柳枝深知,风光冉冉的本来情事晦暗不明,诗之本意无关她的身世,但令她吃惊的是,枝叶关情,每一句诗都切中了她的往日沉痛。 柳枝推门而出,来到庭院之中,抬头笑问李让山,好诗,谁人有此,谁人为是? 李让山欢乐地说,堂弟李义山。——愚下李让山,刚才所吟之诗是堂弟近作《燕台诗四首》之《春》。听闻柳枝姑娘精于音律,常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想必诗文也是极工的,刚才吟咏之诗,盼请柳枝姑娘雅正。 柳枝姑娘说,不敢。妾不会作诗,只认得几个字,勉强能读诗。 柳枝说完,她将垂下的衣带,用力撕下一截,打成一个蝴蝶结,然后对李让山说,让山兄,请把这个衣结赠给你堂弟,求《燕台诗四首》全诗一阅。——说完,柳枝将衣结高高抛起。 李让山凌空一抓,接取了衣结,袖藏了,说道,明日此时,《燕台诗四首》和堂弟李义山一并带到,柳枝姑娘,再会。 说完,他敲了一下胡床,身躯就从墙头一晃一晃地移走了。庭院之中,只余下花情羞脉脉,柳意怅微微。 李义山把衣结捂在胸口深情地说,柳枝,洛中里孃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呜呼,她太坚强了,太任性了…… 义山所友(室友)打断他说,停,贱男就是矫情。——让山,你不要假斯文,给义山君讲点土产,否则他又要发狂小一年。 李让山说,话说柳枝姑娘撕扯衣带时,使了九分力气,外加一分我执,于是胸结和糯裙一并右移,带出一抹酥胸,某作壁上观,只见一片白光,有如千树梨花,叫人不忍直视,视其形状,恰合砚台之倒扣。是时春情春景,唯有义山弟一句诗可以形容,诗曰,池光忽隐墙,花气乱侵房。 李义山说,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让山兄,你看到了她直下的风流,却不曾看到她低头的温柔,你看见了一片白光,却不看见她讨诗的惊慌。——好了,你们先去忙吧,某要给柳枝姑娘抄诗了。 义山所友说,且抄去吧,最好是以毬为笔,磨精为墨。 李让山说,雇昆仑奴的钱,记得结给兄长哈! 第二日,李义山拖拽李让山早起,吃羊肉烩面,喝胡辣汤。李义山将新抄的《燕台诗四首》交给李让山,逼他仔细读了两遍,直到李让山说,全诗笔墨干净,没有错漏。李义山这才放心地将诗封缄。 李义山与李让山二人正要骑马出发,义山所友忽然冲到门外,怒问李义山道,义山君,你不是说要尽快去长安吗,到底何时动身? 李义山回头推说,且缓十天半月吧,倒也不急。说完,与李让山一起打马离开。 二人来到柳枝家所在的巷陌,经过柳枝家门口的时候,只见大门紧闭,他俩若无其事地催马向前走了,在邻近巷陌晃悠了片刻,又折回来了,方见二女立于柳枝家屋檐下,一女素衣,抱扇而立,一女艳衣,探头相望。 李义山滚鞍下马。李让山也下马了,他低声对李义山说,素衣而亭亭者,柳枝也。 二人牵马步行至柳枝家门前。曾有流言说,柳枝姑娘是醉眠梦物,不事装扮,不修边幅,野性风流,但出乎李义山意料,眼前的柳枝姑娘却是十分的清新精致,显然是经过了一番雕饰,她还特意系着那根断头衣带,裂缝处的线头若有所寻。 柳枝姑娘脉脉凝视着李义山,看到李义山的目光停留在断头衣带上,便抬起右臂用手指了指他说,郎是义山君? 柳枝抬臂时,东风起于巷陌,将她右手衣袖吹起,遮住了半张脸,她不苟的鬓角微微浮起,露出少女特有的茸毛,她的双眼也不胜风力,瞬时变得迷离起来。柳枝风鄣一袖,一如犹抱琵琶,李义山的心肝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一时不免含胸收腹,他顺势一揖到底,行了个大礼说,正是,愚下李商隐,字义山。义山与姑娘一般不幸,十岁丧父,少年时,做过抄书人,还贩过舂——所谓贩舂,就是买来谷子,在石臼中捣碎去壳,变成粟米,再卖掉…… 艳衣女子忍不住笑了,她是柳枝姑娘丫环,出身寒微,农忙季节还得回家帮忙舂米,见李商隐忙于解释田亩寻常活计,一时忍俊不禁,柳枝也憋到内伤,只好尽量不要看他。 李义山接着说,见笑了。义山现与同学往来洛阳、京师之间,奔波劳碌,妄求一个功名。 柳枝姑娘说,李郎家世不幸,少年清苦,叫柳枝妹妹好生感慨,然李郎历经沧桑,赋得好诗,也是快意当前。 见柳枝姑娘提到诗,李义山连忙捧出《燕台诗四首》,奉送给柳枝姑娘,艳衣女子代为收取了。 听到马嘶人语,有近邻开门探看。柳枝姑娘便说,三天后,妾和邻居要去洛水边上祭酒洗裙,祛除不祥,到时候,李郎一起来吧,妾焚好香炉等你。 义山一口答应说,好,三天后,洛水边见。 柳枝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庭院,艳衣女子将院门轻轻掩上。 李义山仰头看了看窄巷割出的狭长天空,空气中传来神秘的木质芬芳,温润浓稠,但又坚硬异常,李义山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复后,拉起马和李让山一起离开柳家巷陌。 ------------ 第十一章 长安道:无尽告别,以及诀别(二) 二、交道 长安,上巳节,今上在曲江赐宴群臣。令狐壳士以为,刚诛杀了宰相王涯等大臣,朝廷不适宜宴乐,于是称疾不往。过了几日,他又上奏朝廷说,王涯等人已经伏诛,家人也已夷灭,他们的遗骸弃置于外,恳请官吏代为收敛,以顺今时阳和之气。今上读到奏章,悲伤了许久,然后命京兆尹收葬王涯等十一人于城西,又赐了每人一袭殓衣。下葬之后,仇士良私下命人盗掘了他们的坟墓,把尸骨折断,抛进了渭河里。令狐壳士不愿与仇士良同殿为官,多次上书请求解职。 四月,朝廷下诏,令狐壳士出任山南西道节度使,治所兴元府南郑县(陕西汉中南郑),本年令狐壳士七十一岁。离京前,时任同州(陕西大荔)刺史的刘梦得寄诗送行,诗中有句,夏木正阴成,戎装出帝京。另,令狐纶并未随去兴元府,朝廷让他留京,出任左武卫兵曹参军,如此,令狐壳士三个儿子均在长安为官,这既是朝廷的恩典,也是有质子之意。 开成元年夏,李义山到达长安,入住华阳观。 令狐子直去年四月由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升任中书省右拾遗,今年四月又转任门下省左拾遗。中书省草诏,门下省核准,故门下省重于中书省,左拾遗尊于右拾遗,所以这是再次升迁。 李义山写了书信相贺,随附了《有感二首》等诗,令狐子直收到书信后,来到华阳观与李义山促膝长谈,李义山凭空消失了一年多,这一年长安发生太多事了,二人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时,令狐子直方才离去。令狐子直提及,虽然今年正月李义山未能参加春试,但是他还是抄了李义山旧文,向礼部贡院纳了卷。 令狐壳士取道褒中路,到达兴元府。兴元幕府新开,他辟请赵晳之兄赵柷为行军司马,杜胜为节度判官,另邀请李潘、刘蕡、李义山等人入幕为从事。杜胜、李潘原为崔可大在华州和兖州的僚属,与李义山是旧同事。 刘蕡是宝历二年(826年)进士,大和元年(827年)应制科考试,他作了《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他在策论中说: 奈何以亵近五六人,总天下之大政,外专陛下之命,内窃陛下之权,威摄朝廷,势倾海内。群臣莫敢指其状,天子不得制其心。此宫闱之所以将变也……今忠贤无腹心之寄,阍寺(宦官)专废立之权。陷先帝(敬宗)不得正其终,致陛下(文宗,今上)不得正其始。况皇储未建,郊祀未修,将相之职不归,名分之宜不定。此社稷之所以将危也……君不君,臣不臣,此天下所以将倾也……政刑不由乎天子,征伐必自于诸侯,此海内所以将乱也……今臣非不知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戮……昔龙逢死而启殷,比干死而启周,韩非死而启汉,陈蕃死而启魏。今臣之来也。 刘蕡的策论言辞激切,指责内侍窃权揽政,宦官废立天子,藩镇自专刑政,直指大唐之痛,士林为之振奋,时任太常寺少卿的贾餗等考官,担心刘蕡的策论触怒宦官和叛镇,因此不敢录用他。刘蕡一策成名,他被视为天下名士,也被视为天下狂士,四海之内无人敢用。令狐壳士今时有意用他,是示与宦官首领仇士良,意谓绝不同流。 从长安到兴元府要翻越秦岭,路途十分艰难,李义山担心往来错过秋试,辞不应召。令狐楚又把他推荐给了好友刘梦得,刘梦得任同州刺史,同州离长安仅二百五十里,且更近于潼关,便于李义山回郑州取解。刘梦得致信门下省令狐子直,邀请李义山为其从事,令狐子直将书信寄给了玉阳观李义山。李义山非常感激,给令狐壳士写了一封谢书,书曰: 《上令狐相公状》 前月末,八郎(令狐子直)书中,附到同州刘中丞(刘梦得)书一封。仰戴(令狐公)吹嘘,(李义山)内惟庸薄。书生十上(十次上书),曾未闻于明习(明经);刘公(刘梦得)一纸,遽有望于招延。虽自以数奇(命数不偶),亦未谓道废(正道不存)。下情无任(不胜)佩德感激之至。彼州(同州)风物极佳,节候又早,远闻汉水,已有梅花……伏思昔日,尝忝(曾辱)初筵(宴饮)。今者绵隔山川,违举(未举)旌旆(旌旗)……仰望恩辉,伏增攀恋。 李义山尚未成行,令狐子直来信告知他,刘公梦得足疾越发严重,已向朝廷上表辞官,同州不必去了。当年秋,刘梦得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时年六十四岁。从此他在洛阳与白乐天、裴度一起悠游唱和,一直到三人终老。此是后话。 不去同州,李义山拟提前回郑州取解,令狐子直来华阳观作别,二人同衾长谈。长安依旧多事,月前,谣传今上欲令宰相执掌禁兵,诏令已经颁下。由此朝官与宦官相互猜忌,人情汹汹,长安百姓忧心再生事变,晚上睡觉不敢解衣。今上召来宦官首领仇士良和宰相当面澄清,事情才得以平息。李义山这次与令狐子直说了与桃叶立下婚书,而后桃叶又为人娶去之事,说完之后,李义山觉得心中的郁积稍稍有所倾泻,二人又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时,令狐子直方才离去。令狐子直看到李义山衣衫有些破旧,他到家后,又命人送来两袭夏日穿的葛衣,李义山回想起入天平幕前,也是令狐子直送他两袭白衣。李义山心里非常感动,他给令狐子直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信曰: 《别令狐拾遗书》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昨幸得少(稍)展写(展泻)。足下去后,怃然不怡,今早垂致葛衣,书辞委曲(委婉),恻恻无已。自昔(以前)非有(没有)故旧援拔,卒然于稠人(众人)中相望,见其表得所以类君子者,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尔来(近来)足下仕(仕途)益达,仆(我)困(困顿)不动,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离。足下观人与物,共此天地耳,错行杂居蛰蛰(众多)哉。不幸天能恣(放纵)物之生,而不能与物慨然(慷慨)量其欲,牙齿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齿,此意人与物略同(大致相同)耳。有所趋(追求),故不能无争,有所争,故不能不于同中而有各异耳。足下观此世,其同异如何哉? 儿冠(弱冠)出门,父翁不知其枉正;女笄(及笄)上车,夫人不保其贞污。此于亲亲,不能无异势(不同态势)也。亲者尚尔,则不亲者,恶望其无隙哉!故近世交道(相交之道),几丧欲尽。足下与仆,于天独何禀,当此世生而不同此世,每一会面一分散,至于慨然(感慨)相执手,颦然(皱眉)相戚(愁),泫然(流泪)相泣者,岂于此世有他事哉。惜此世之人,率(全)不能如吾之所乐,而又甚惧吾之徒,孑立寡处。而与此世者蹄尾(禽兽)纷然,蛆(粪食)吾之白(清白),摈置(排斥)讥诽,袭出不意,使后日(以后)有希(稀罕)吾者,且惩(警戒)吾困,而不能坚其守,乃舍吾而之他耳。足下知与此世者居常(平日)绐(欺骗)于其党何语哉?必曰吾恶市道(时人)。呜呼,此辈真手搔(手挠)鼻皻(鼻痘),而喉哕(口吐)人(他们)之灼痕(烧伤)为癞(麻风)者,市道何肯如此辈邪! 今一大贾(商人)坐墆货(囤货)中,人人往须(需)之,甲得若干,曰:其赢若干,丙曰:吾索(要)之;乙得若干,曰:其赢若干,戊曰:吾索之。既与之,则欲其蕃(多),不愿其亡失(失去)口舌(口碑),拜父母,出妻子,伏腊(两节)相见有贽(礼物),男女嫁娶有问(慰问),不幸丧死有致馈(奠仪),葬有临送吊哭,是何长者大人哉?他日甲乙俱入之不欺,则又愈得其所欲矣。回环出入如此,是终身欲其蕃,不愿其亡失口舌,拜父母益严,出妻子益敬,伏腊相见贽益厚,男女嫁娶问益丰,不幸丧死,馈赠临送吊哭情益悲,是又何长者大人哉?惟是于信誓有大(重大)期漫(欺谩),然后骂而绝之,击而逐之,讫身(终身)而勿与通(交往)也。故一市人,率(全)少于大贾而不信者,此岂可与此世交者等(等同)耶!今日赤肝脑相怜,明日众相唾辱,皆自其时之与势耳。时之不在,势之移去,虽百仁义我,百忠信我,我尚不顾矣,岂不顾已,而又唾之,足下果谓市道(时人)何如哉? 今人娶妇入门,母姑必祝之曰善相宜,则祝曰蕃息(繁育)。后日生女子,贮之幽房密寝,四邻不得识,兄弟以时见,欲其好,不顾性命,即一日可嫁去,是宜择何如男子者属之(归属)邪?今山东大姓家,非能违摘(违除)天性而不如此,至其羔鹜(家乡)在门,有不问贤不肖(不才)健病,而但论财货,恣(肆意)求取为事。当其为女子时,谁不恨,及为母妇则亦然。彼父子男女,天性岂有大于此者耶。今尚如此,况他舍外人,燕生(燕地出生)越养(越地长成),而相望相救,抵死(拼死)不相贩卖哉!细而绎之,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往走远飏(远地)耳!果不知足下与仆之守(操守),是耶非耶? 首阳之二士(伯夷、叔齐兄弟),岂蕲(求)盟津之八百(会盟八百诸侯),吾又何悔焉!千百年下,生人(使人不朽)之权(权力),不在富贵,而在直笔(秉笔直书)者,得有此人,足下与仆,当有所用意。其他复何云云,但当誓(发誓)不羞市道(时人),而又不为(不做)忘其素恨(本来遗憾)之母妇耳。商隐再拜。 李义山在这封告别令狐子直的长信中感慨地说,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与物慨然量其欲,希望令狐子直对他施以援手。他还说,他与令狐子直的相交之道,不惧于时人的讥笑和诽谤,更不同于商人的因时因势相交,也不要像母妇一样因身份改变而变易。他认为,他与令狐子直的友情立得住,不在于荣华富贵,而在于那些秉笔直书的人,这是他对于朋友的立论,也是他对于青史的立论。 李义山回到原籍郑州取解之后,又即时返回长安,途经洛阳的时候,他一连两日去寻访柳枝,但是柳枝母女并不在家,他只能继续西行,回到长安华阳观。 开成元年冬,令狐壳士从兴元府寄来红绡若干,以资其应试。本年李义山不在令狐壳士幕中从公,令狐壳士依旧资其衣装,令李义山非常感激。正值长安天降大雪,李义山将红绡拿去兑了钱,将身上那件多年的旧麻袍改了一件新袍,夜晚和袍入睡,他再也没有冻醒了。 他给令狐壳士回复了一封谢书,书曰: 《上令狐相公状》 伏奉月日荣示,兼及前件绡等。退省孱庸(孱弱平庸),久尘(承)恩煦(恩泽)。致之华馆,待以喜宾。德异颜回,箪瓢(饮食)不称于亚圣(颜回);行非刘实,薪水每累于主人。束帛(一束帛)是将,千里而远。蕴袍(麻袍)十载,方见于改为;大雪丈余,免虞(免忧)于偃卧(睡卧)。下情无任(不胜)捧戴(托举)感励(感奋激励)之至。 ------------ 第十一章 长安道:无尽告别,以及诀别(三) 三、柳枝五首 向晚,李让山裹着风雪推开李义山华阳观居室的门,红泥小火炉的火苗呼哧窜起,正在烘手的李义山耸身后仰,借着飞腾的火光,他看到墙壁上霜华交隐忽现,新雪掠过院中那棵芳根中断、香心已死的丹桂,他定定地看着漫卷庭院不知所向的雪粒,直到李让山放下箱笼坐到他面前,他才从忽来亲朋忽有雪的惊讶惆怅中抽身而出,笑着给李让山倒了一杯绿蚁新醅酒。 李让山就着火,搓了搓手,将酒小口饮毕,然后说,义山弟,长安依旧多事? 李义山问,让山兄,柳枝姑娘,如何了? 李让山自己动手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愤然说,被洛阳的一位藩镇娶走了。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骂道,日他嘚! 落杯之间,天彻底暗了下来,窗棂尽墨,明瓦也不曾透进一丝微光,只有炉火渐渐发亮,在炉光的映衬下,李义山的脸色充血肿胀,有如猪红。 李义山在暗黑之中沉默了许久,开口道,让山兄,你坐一会儿,烤烤身子,某去左近面馆,切两斤牛肉,拿几个肉夹馍,再打些酒,权当消夜了。 积雪已有半寸厚了,踩上去几分松软,没有声音。朔风已止,雪落得急切,如大花瓣。李义山不辨东西,兜转了好几步路,才找到那家每日必去的面馆。面馆前支着一座大灶,大灶上架着大锅,大锅里熬着大羊,很多年了,李义山第一次来华阳观时,大羊就在锅里了,现在浓汤越发肥腻了,冒着腥膻的气息,吞噬着每一片洁净无辜的雪花,一如权势,吞噬着每一件美好无力的事物。 这个类比浮上心头后,李义山感到喉头如堵,面对店主的招徕,他不能言语,只能指点,店主倒也利落,一番切剖夹倒,包了递上。李义山付了钱,拿了酒食,跌跌撞撞地回到居所。李让山往火炉里喂了炭,正在燃灯。李义山放下酒食,见居室亮堂了许多,精神稍稍振作。 二人在牛肉就酒,吃了一回。李让山通传了济源家事,义山母亲能饭,圣仆私家安好。 二人又对饮了几杯,李让山问,你与柳枝姑娘相约三日之后洛水相见,为何次日却又不告而别? 李义山说,那所友调戏于某,先行去了长安,带走了某的卧装。 李让山说,听寓所主人说了,无非是些换洗衣衫,笔墨纸砚,再行置办就是了,何必循踪按迹,径直跟着去了? 李义山说,还有诗文,全在卧装之中。 李让山说,柳枝与诗文,孰为轻重? 李义山半晌无语,只是饮酒,李让山一杯一杯地陪他。饮到半酣,李义山忽然果断地说,这天下是权势者的,也是困窘者的,权势者虽有金钱,但困窘者不失笔墨。 李让山大笑,好,等你的笔墨。他作执笔状,飞舞了一番,就趴到桌子上了。他已然沉醉,李义山扶他上床睡下。 听着室内李让山硬朗的鼾声和门外扑簌的雪落,李义山无比地清醒,他决定写点什么,为柳枝姑娘,和一切美好的形象,为轻诺,为落空的期待,为不及于物的思念,为窘若囚拘,为孰为轻重。 次日早上,李让山醒来,尘劳如洗,神清气爽,他推窗看了一番雪肥檐低,才留意到李义山和衣拥衾,枯坐床头,似乎一夜不眠。他关切地问道,呼噜吵到你了? 李义山说,昨夜酒暖雪寒,不忍相思,得诗五首,算是“歌也有思、哭也有怀”吧,劳烦让山兄写下来。 李让山说,好,有雪有火,有酒有肉,又有不平,就差诗了。他展纸磨墨毕,提笔说,义山弟,但说。 李义山说,其一,花房与蜜脾,雄蜂蛱蝶雌。同时不同类,哪复更相思。 李让山奋笔疾书,写完后说,郎是一只粗野雄蜂,妾是一只翩然雌蝶,郎在蜜脾(蜂房)饱食终日,妾在花房恋慕群芳,有幸同属春时,不幸不同种类,郎欲相思,哪复相思?好诗,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李义山说,其二,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李让山刚一听完,不禁赞叹说,尾联下笔有神,料可传世。——想那亭亭柳枝,本如一株丁香,春树抽条时节,始生丁香结,含苞而不放,缘何襟怀不开,心有不平之意也,恰如美玉雕作棋盘,中央坟起不平。 李义山说,其三,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李让山短叹一声,说,有瓜卓异,是为嘉瓜,引蔓修长,皮若碧玉,汁类寒浆,洛阳藩镇,有瓜东陵,五色纷呈,不忍嘉瓜,仅当牙香(香料名)。诗曰,有女仳离(离散),条(失意)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 李义山说,其四,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李让山听完,心头涌上一阵哀伤,半晌不能下笔。李义山问,让山兄,怎么不写了? 李让山说,哈,打个酒嗝,这就写的。他边写边提高音调说,井上池中,柳枝盘曲,莲叶枯干,水里锦鳞,陆间绣羽,亦有伤残……他只述其意,却不置评,就像不曾觉得这是不祥的预言。 李义山说,其五,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李让山一气呵成,说,彩绘屏风,刺绣步障,种种物事,成对成双,为何放眼湖上,亦见比翼鸳鸯?——这组诗,就叫《柳枝五首》吧。 李让山重读了一遍,又劝慰说,义山弟,不要紧,姑娘没有了,兄弟家人还在。 李义山说,义山饿了。 李让山放下笔,出门为二人觅食去了。李义山觉得后背很是僵冷,他朝被窝里蹭了一截,又觉得肩颈酸痛,遂将脑袋歪向床里侧,接着,他便睡过去了。 开成二年(837年)元日之后,李让山东归,李义山送他到临潼以北,戏水西岸。 临别时,李义山将《柳枝五首》交给他说,回到洛阳,请将这组诗,题到柳枝故宅的墙上,作个纪念。 李让山接了诗,笑着说,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这种翻墙墨诗的事,恰是某的专业,兄长定抹它上去。 别过李让山,李义山回到华阳观,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位亭亭女子,背面高柳,熟悉而又陌生,她对着一墙好诗,握拳长泣,尔后若有所诉,李义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李义山醒后,想起种种,不由得痛哭失声。他重抄了一遍《柳枝五首》,依旧情难自抑,思绪不平,便又写了一个序,详述了他与柳枝的小错过。序文如下: 柳枝,洛中里孃(商家女)也。父饶好贾,风波死于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盘发),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衔叶而啸)嚼蕊,调丝(弦)擫管(按笛),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交接故旧)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歌舞),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 余从昆(堂兄)让山,比(紧靠)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层)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打)结让山为赠叔,乞诗。 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环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洗裙)水上,以博山香(香名)待,与郎俱过。”余诺之。 会(恰逢)所友偕当(相约)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关东,即洛阳)诸侯娶去矣。” 明年(开成二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戏水驿)上,因(顺便)寓诗(寄诗)以墨其故处云。 ------------ 第十一章 长安道:无尽告别,以及诀别(四) 四、三道而退 开成二年正月,李义山第五次参加礼部春试。 今上自前年甘露事变后,郁郁不乐,左右神策军的蹴鞠之会,十减六七,虽然宴乐满庭,但他也不曾有笑颜,他闲居时或者徘徊眺望,或者独语叹息。他曾对宰相说,朕与卿等议论天下之事,有势致不得行,只能退而饮酒求醉。 如今他更是沉迷于经典,还欲复兴古乐。太常寺乐官有善习古乐者,作了《霓裳羽衣曲》进献,今上诏集中书、门下两省及各部三品以上官员身着常服列坐聆听,乐官合奏完毕,众臣惊异,相顾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唐,杜甫,《赠花卿》)今上大喜,将曲名《霓裳羽衣曲》密赐予礼部贡院,作为进士诗赋的题目。 李义山参加春试后,门下省左拾遗令狐子直在散班后路经中书省,他碰见了中书舍人高锴,本年高公再次主持贡举。 高公问令狐子直,八郎交游之中,与谁最为相善? 令狐子直说,李商隐,字义山;李,商隐,字义山;李,商,隐,字义山。 令狐子直说完,不为荐托之辞,作揖退去。 令狐子直回到家,请李义山前来相见。他建议李义山即时向华州刺史崔龟从行卷。中书舍人一职员额三人,高公自大和七年至今任中书舍人,崔公曾于大和九年到开成初年任中书舍人,崔公与高公曾为同事,二人向来有旧,崔公又是清河崔氏,门第较高公显著,若得崔公荐举,必有大用。 李义山曾经在长安向诸公行卷,诸公有置之而不读的,有默读而不出声的,还有读着读着,漏字坏句,不解本义的,李义山进又不敢追问,退又不得自解。他对行卷一事,渐渐心灰了。自从大和七年第三次下第后,他便不再行卷。 今日,令狐子直面授个中机密,让他只行一人,只行一卷,他自然全力为之。于是,他裱了诗文卷,给华州刺史崔龟从写了一封自荐信,是为《上崔华州书》: 中丞阁下,愚(我)生二十五年矣。五年(五岁)读经书,七年(七岁)弄笔砚,始闻长老(长者)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常悒悒(抑郁)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能攘取(引用)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岂能意分出其下哉。 凡(共)为进士者五年。始为故贾相国所憎(不喜),明年(大和八年)病不试,又明年(大和九年)复为今崔宣州所不取。居五年间,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拜见)求知,必待其恐不得识其面,恐不得读其书,然后乃出。呜呼!愚之道可谓强矣,可谓穷矣。宁济其魂魄,安养其气志,成(成全)其强,拂(擦除)其穷,惟阁下可望。辄尽以旧所为(旧诗文)发露左右,恐其意犹未宣泄,故复有是说(此信)。某再拜。 李义山在信中说,天下的道,并不是周公和孔子所专有,他与周公、孔子都是血肉之躯,也可以直书、践行和坚守自己的正道。这是他的桀骜,也是他的守望。长安到华州不足二百里,李义山的书信和诗文驿传出去之后,第二日就送到了华州。 二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李义山中进士。状元为李肱,同科进士还有韩瞻、独孤云、李定言、韦潘、杨戴、曹确、郑茂谌等,一共四十人。李义山及第后,立即向令狐壳士写了书信报捷致谢,信曰: 《上令狐相公状》 今月(二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某徼幸(侥幸)成名,不任(不胜)感庆(感激欢庆)。某材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辱没)科名,皆由(令狐公)奖饰。昔马融立学,不闻荐彼门人;孔光当权,讵(岂)肯言其弟子?岂若四丈(令狐公)屈于公道,申以私恩,培树孤株,骞腾(飞腾)短羽。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躯(粉身),莫知其报效。瞻望(令狐公)旌棨(仪仗),无任(不胜)戴恩陨涕(落泪)之至。 新科进士还要通过吏部关试,才能释褐为官。吏部关试先考书和判,书法遒劲优美、判案文理通达才能过关,过关者再参加铨选,铨者,权衡也,铨选考的身与言,要求参选者形貌雄伟端正、言谈从容辩正。 三月七日,李义山参加吏部关试。他久在幕府,书与判正是其日常,又是风流才子,身与言也是其自然,因此他顺利通过吏部关试,从此脱下布衣,成为官员。 通过关试后,李义山与新科进士们一起拜见主考官高公和宰相,之后参加杏园探花宴。新科进士们招摇过市,长安城内一片欢腾,一切正如孟郊《登科后》诗中所言,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后,李义山又参加了曲江宴饮和雁塔题名。 李义山题名归来,给宋华阳写了一封短信,告知她自己已经登科,托郑道士转送。但是他等了几日,却没有回信,他想,登科的事情,想必宋华阳已经知道了。 令狐子初邀了两位弟弟、李义山和蔡京到全溪别业宴饮,庆祝李义山登第,同时令狐三兄弟各请了几十日省亲假,他们要去兴元府探望父亲,李义山和蔡京也借机为令狐三兄弟饯行。 到了相约之日,李义山听鼓而起,一大早就出城了。五人聚齐,面山对酒,只见终南山上的积雪融化,全溪的流水铺张到墙院之下,钟声敲不散槛前的浮云,浮云也掩不住古寺的钟声,他们人人开心至极,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只有竹林与松柏的影子浓了又淡,又有渔夫和樵夫的歌声断了又续。 令狐子初说,吾等五人相约,就在村南,每人置一处别业,以后子子子孙,也能一起在此耕作。众人齐声叫好,大口饮酒立约。 蔡京说,饮酒立约不能算数,新科进士应作诗为证。 李义山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大声说道,诗来也: 《子初郊墅》 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 腊雪已添墙下水,斋钟不散槛前云。 阴移竹柏影还淡,歌杂渔樵断更闻。 亦拟村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 令狐三兄弟要离京探父,李义山也要回乡探母了。话说,令狐壳士收到礼部通传录取姓名之后,就来信邀请李义山到兴元府为幕僚,如今又复其报捷书信,问他行期。李义山拟先回怀州河内省亲,中秋之后启行,他给令狐壳士回信说: 《上令狐相公状》 前月(三月)七日过关试讫。伏以经年滞留,自春宴集,虽怀归若无其长道,而适远方俟于聚粮。即以今月(四月)二十七日东下。伏思自依门馆,行将十年;久负梯媒,方沾一第……虽济上(太原)汉中,风烟特异;而恩门故国(故乡),道里斯同。北堂(母亲)之恋方深,东阁(令狐公)之知未谢。夙宵感激,去住(留)彷徨……况自今岁,累蒙荣示……促曳裾(食客)之期,问改辕(转向)之日……仰望辉光,不胜负荷。至中秋方遂专往起居未间…… 四月二十七日,众同年在灞上送别李义山,李义山作诗相赠,诗中有句: 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李义山与同年虽有离别,却并无离恨。 六月,李义山返回长安。令狐三兄弟早已探亲归来。话说令狐子初去的时候,一路上崇山峻岭,他坚持自己行走,就算是撕裂了筋骨,痛不欲生,他仍然苦行不止,到了兴元府之后,他的筋骨重新生长,多年腿疾居然痊愈。李义山也觉得十分神奇,并为令狐子初感到高兴,他致信令狐壳士祝贺子初双腿痉挛消释。书信曰: 《上令狐相公状》 伏承博士七郎(令狐子初)自到彼州(兴元府),顿痊旧疾,无妨步履,不废起居。某顷(某刻)在东郡(洛阳),久陪文会,尝叹美疹,滞此全材。今则拜庆之初,累岁(多年)之拘挛(痉挛)顿释;承欢之始,一朝而跪起如常。理绝言诠(解说),道符神用。……念彼良方,始忧病在骨髓;征诸大《易》,终闻蹇(蹇卦)利西南。此皆四丈(令狐公)德契诚明,七郎(令狐子初)行敦孝敬,才当抚觐(探望),并愈疲羸。某素受恩私,不任(不胜)抃贺(拍手祝贺)。 ------------ 第十一章 长安道:无尽告别,以及诀别(五) 五、无题 七月的一天,有一位仕子找到李义山,请他以京兆尹身份作一篇祭文,李义山问所祭者何人,那人说,萧侍郎明文。李义山这才知道,在郑州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萧公明文,已于去年在遂州离世,如今尸骨返回长安归葬,他怀着沉痛的心情,代作了《祭萧侍郎文》。文中有句: 呜呼!令惟逐客,谁复上书?狱以党人,但求俱死。衔冤蘧(驿车)往,吞恨孤居。目断而不见长安,形留而远托异国……信阴骘(阴德)之莫知,亦生人之极痛!……顾埋玉之难追,叹焚芝之何及?牲牢(牲畜)粗洁,酒醴非多。聊写丹忱(赤诚),以伸(表述)永诀。 之后,他又自作了《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追忆了萧公生平遭逢的不公,也怀念了他们一起在郑州醉吟的时光。下葬那日,他亲自把《二十四韵》烧给了萧公。诗稿没有焚尽,热风就把残片吹得奔跑松岗,残片中有句云: 初惊逐客议,旋骇党人冤。 有女悲初寡,无儿泣过门。 早岁思东阁,为邦属故园。 秋吟小山桂,春醉后堂萱。 …… 中元节(七月十五日)之夜,长安花灯大放,百姓倾城而出。李义山与众仕子也上街观灯,人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不知何时,他被挤到了大雁塔下,突然看到宋华阳和宋少阳陪同公主出行观灯,周边有金吾卫常服相随,李义山趋身上前相认,被金吾卫一把推到人群之中。 李义山大声喊道,华阳真人,义山今年登科了。 少阳连忙掩面,拥着宋华阳向前行走,宋华阳回过头来,也大声喊道,贫道已知,李进士,做个好官…… 李义山还要再喊,转眼间被拥挤的人群隔得越来越远,李义山拼了命向前挤,被一个气恼的大汉拉扯回来,一路推搡到偏远处。自此,他与明明如月的宋华阳最后失散了。 中秋之后,李义山拟先参加制科考试,然后再赴兴元府。话说令狐壳士自夏天起,双膝和小腿就没有力气,到了十月,肠胃已经不能调和,令狐三兄弟已经先行赶去了兴元府。 不多日,兴元府来信说,令狐壳士病重,命李义山速来兴元府。李义山收信后,放弃制科考试,即时启程驰往。 从长安到兴元府,一路上悬崖绝壁,千山万仞,无穷无尽,以前只道是书上传说,今时李义山手足并用,才明白了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奇谋,也理解了诸葛六出祁山、北伐未捷的艰难,但他无暇怀古凭吊,令狐壳士突然病重,令狐三兄弟再赴兴元,都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他一路风餐露宿,全力赶路,至于买卖良驹,雇请向导,他一概不惜金钱,只求早几日到达。 十月下旬,李义山以急递之速,赶到兴元府,令狐壳士已经卧床不能起了。自大和九年春第四次落第拜别令狐壳士后,李义山与令狐壳士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了,今日的令狐壳士,由于几个月以来,饮食在腹中不能存留,魁梧的他已经消瘦了一小半,满面苍黄而无神色。 令狐壳士见到李义山,露出了萧瑟的笑容,他轻声对李义山说,义山,上前来,按压吾之髀肉。 李义山遵命,掀起令狐壳士的衣衫,按压了他大腿上的肉,这一按下去便是一个坑,久久不能复原。 令狐壳士说,某不必担忧髀肉复生了。令狐三兄弟在一侧,听了令狐壳士的话,都落下了眼泪。 退下来后,令狐三兄弟对李义山说,三人决意让父亲辞官回京,请御医诊治,结果父亲不允,还斥责他三人写不好请辞表章,因此,请李义山代为相劝。 李义山代劝解令狐壳士说,公离京之后,今上政不能行,只能读书治乐。公之病并非不治之症,上天欲使公回朝任职而已,弟子愿代公草拟表章,上奏朝廷,请回长安。 听了李义山的话,令狐壳士同意回京了。李义山代拟了表奏,是为《为彭阳公兴元请寻医表》,表中有句曰: 臣某言:臣闻长育(生长发育)之功,允归于天地;疾痛所迫,必告于君亲。是以今月某日,窃献表章,上干旒扆(帝王),备陈旧恙,当此颓龄,乞解藩维(藩国),一归京辇(京都)。……臣早以庸虚,久尘(承)恩渥(泽),四朝受任,二纪(二十四年)叨荣(受荣)。……岂不愿竭蝼蚁之微生,尽桑榆之暮景?靡敢(不敢)言病,罔或(无有)告劳。且汉上雄藩,褒中重镇,统临至广,控压非轻。以臣昔年,尚忧不理;在臣今日,其何敢安。……固合即时离镇,随表归朝……拜魏阙而获伸积恋,访秦医而冀愈沉屙(沉疴)。乏绝(断绝)之时,驰驱未晚。臣已决取今月某日,离本道(山南西道)东上。无任(不胜)祈恩危迫之至。 还未到出发之日,令狐壳士病情加重,已经不堪行旅,暴露于野了。 十一月七日,令狐壳士离世前五日,寄诗书于洛阳刘梦得,书信后附文说,见(白)乐天君,为(吾)伸(申述)千万之诚也。 十一月八日,令狐壳士离世前四日,召集令狐三兄弟,交代后事。他说,吾死以后,你们三兄弟于私要家室和睦,为公要竭尽所能。至于归葬之事,不得向朝廷请赐谥号,不接受军府奠仪,入葬时布车一乘,不得加以装饰,也不请鼓乐吹奏。务必俭约,不得缓慢,莫因丧葬之事而破财伤身。 十一月九日,令狐壳士离世前三日,他唤来李义山,一起赋诗,令狐壳士情有不及,诗未作成,于是李义山按编年吟诵令狐壳士昔日诗歌,令狐壳士听得脸皮泛红,不时说,这是老夫作的么? 十一月十一日,李义山吟狐壳士诗《坐中闻思帝乡有感》,诗云: 年年不见帝乡春,白日寻思夜梦频。 上酒忽闻吹此曲,坐中惆怅更何人。 令狐壳士听完后,召齐令狐三兄弟,然后对李义山说,吾的气力已用尽,吾的情思也不存,但还是有话想说,吾要亲自给圣人写遗表,又担心辞语不当,义山,请助吾写成。 说完,令狐三兄弟扶令狐壳士起而更衣,坐而汤浴,跪而执笔。令狐壳士自书遗表,李义山为之润色。是为《代彭阳公遗表》,表中有句如下: 臣某言:臣闻达士格言,以生为逆旅(客舍);古者垂训,谓死为归人。苟得其终,何怛(惧)于化?……宪宗皇帝以臣行多馀力,忠绝它肠,进无所因,静以有立,过蒙顾问,深降褒称,乃于同列之中,独许非常之拜。……方伏奏于凤扆(朝廷)之前,忽庀徒(工匠聚集)于鸟耘(皇陵)之次(客舍)。小吏抵罪(犯罪),邪臣结谋,指之有名,嘿不得诉,空甘罪戾(罪责),仰托圣明,粗(粗略)得生还,几临死所。……伏惟皇帝陛下道超覆载(天地),仁极照临,既委盐铁,又分端揆(相位),逮今控压(控制),亦在重镇。……而江山之气候难常,蒲柳之萧衰易见,自夏则膝胫无力,入冬则肠胃不调,对冠冕而始讶傥来(意外得来),指墓坟而已知息处。 今月(十一月)八日,臣已召男国子博士绪(令狐子初)、左补阙(令狐子直)、左武卫兵曹参军(令狐)纶等,示以殁期,遗之理命。使内则雍和(和睦)私室,外则竭尽公家,兼约其送终,务遵俭约,勿为从容(缓慢),以致虑居(毁家)。……臣之年亦极矣,臣之荣亦足矣。以祖以父,皆蒙褒宠,有弟(令狐定)有子,并列班行。…… 但以将掩泉扃(墓门),不得重辞云陛,更陈尸谏,犹进瞽言(盲言),虽叫呼而不能,岂诚明之敢忘。……然自前年夏秋以来,贬谴者至多,诛僇(杀戮)者不少。伏望普加鸿造(鸿恩),稍霁皇威。殁者昭雪以云雷,存者沾濡(沾湿)以雨露,使五稼嘉熟,兆人乐康。用臣将尽之苦言,慰臣永蛰之幽魄。臣某云云。 臣当道兵马,已差监军使窦千乘勾当(主管);其节度留务,差行军司马赵柷;观察留务,差节度判官杜胜讫。有旧规模(规范),无新革易。悉当辑睦(和睦),决无喧惊。 臣心虽澄定,气已危促,辞多逾切,鸣急更哀……回望昭代(圣明时代),无任(不胜)攀恋(眷恋)永诀之至…… 在李义山的相助下,令狐壳士拟完遗表,又召集监军使窦千乘、行军司马赵柷、节度判官杜胜,以及李潘、刘蕡等人,由李义山当众宣读遗表,众人皆无异议。 令狐壳士将遗表用了印,交予监军使,监军使和众僚属退去,只留下令狐三兄弟和李义山,令狐壳士还有话要对李义山说。 令狐壳士说,义山,今日诀别,吾有一言:如今你的文章雅达,显著有文宗之象;你的诗歌华美,隐约有旷世之才。你要善加护持自己的才情,无论今生遇到多少波折,经受何等非议,也要永葆此时之素心。 李义山哭泣道,令狐公,义山十岁丧父,十七岁丧叔,那一年,义山在洛阳谒见公,便蒙受公之恩遇,绵延至今,公教义山文章,教义山公事,资义山行装,赠义山袍服,今年更是不畏清议,荐义山登第……公名为恩师,实同严父。苍天啊,义山愿以性命,换公不去。 令狐三兄弟劝住义山。令狐壳士说,义山不必伤心,生老病死,也是平常。——韩退之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吾今日要说,千里马与伯乐皆不常有,吾赏识义山,只因为义山是不常有的千里马。吾还要说,此生,吾赏识义山,天下人因知有令狐楚,而知有李义山;他世,天下人因知有李义山,而知有令狐楚。故伯乐为千里马之千里马,千里马亦为伯乐之伯乐。这便是大唐,这便是大唐的赏识。 听闻此言,李义山更是泣不能言。令狐壳士的话也是说给令狐三兄弟的,他希望自己过世之后,三兄弟继续提携李义山。令狐三兄弟说,谨遵父亲训示。 第二日,开成二年十一月十二日,令狐壳士在兴元府官舍平静离世,享年七十二岁。 十二月,令狐三兄弟与李义山等人护送令狐楚灵柩归葬长安万年县焦村凤栖原。今上派中使到令狐私第祭奠。朝廷赠令狐壳士大司空,赐谥号“文”。 ------------ 第十二章 回望盛世,只为重新上路(一) 一、依依过村落 唐,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下同)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南下大散关,北济渭之滨。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霜晨。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津。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例以贤牧伯,徵入司陶钧。 蛇年建丑月,即开成二年十二月,李义山与令狐三兄弟等人护送令狐壳士灵柩归葬长安。 经扶风郡陈仓县(陕西陈仓)大散关,一行扶灵人留宿圣女祠时,李义山写了一首伤感的诗,他描述了隐约在黄昏中的仙迹,也吐露了淹积于客途里的滞屈,他看到孤雁迷失在苍黄的沟壑之间,想那圣女也无法经由长安道回归碧落青天。 山深仙老,夜寒且长,李义山怎么也睡不暖那一床草席,后半夜他推门而出,只见寒竹无状地抖索,像是不可见的山鬼路过,天上有大颗的星,像是秤砣一样垂下来,这像极了他十五六岁时的冬夜,他在玉阳山,醉心学道,但也见到仙姑夜奔,长发飘散。怎么突然就到了这里,李义山感到不真实,他一直是那个求长生的少年,此后出入州府和进士及第似乎都与他无关,而他少年梦里的仙姑,仍然在老林深山。李义山肠回心断,东方初白时,他便率先逃离了圣女祠。 他随灵直下大散岭,木牛流马一样下阶复下阶,到达渭水之滨时,他的双腿要拖曳着才能前行。次日晨,北济渭水的渡船上,阳光夹着冷风打过来,冰冷凶悍,像是掺杂了憎恨。 一行人上岸后继续北行,官道坑洼处积水成冰,踩过去一串折断的声音。路过一片小麦地,霜华之下,麦苗新鲜,每一株都像一个新人,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冰霜覆盖的早晨。一路下去,天气越来越热,行至正午,竟然如同盛夏,光线尖利,空气炙人,但见枯叶青苗,失水焦枯,耷拉卷曲。举目四望,干瘪景象之中,一片衰败气象,高处的农田长满槲栎,低处的农田丛生灌木,残破的农具遗弃在大路一旁,饥牛死在荒颓的谷墩上。 一行人又经过一个村落,与每一个村落一样,塌陷的屋顶,断立的山墙,黄土掩盖了枯井,茅草侵占了中庭,听不到鸡鸣犬吠,也不见人的踪影。看到村落越是荒芜,李义山就越不死心。 他对令狐三兄弟说,兄长们请先行,义山决意访问半日民情,明日再追上你们。令狐三兄弟嘱咐他小心。 李义山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村子里留恋不去,路过每一户人家,叩依旧整肃的门,但总是无人应答,十室无一存。 他终于敲开了一户人家,开门的老汉羞惭地背过身,难过地说,官人见谅,实在是没有一身完整的衣裳,接待不了官人。 李义山说,老叔,某正好多出一件袍衫。 老汉请李义山进了屋,李义山从箱笼里取出一件袍衫给老汉披上,老汉为李义山打来一碗凉水,犹豫了一下,又从灶屋里取来两个冷的蒸饼。 李义山很是饥渴,撕了蒸饼和着水吃了下去。 李义山问,老叔,这里东临京城,所谓“右辅”是也,秦汉以来就是要地,为何衰落到这般光景呀? 老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叹了三五声,又沉默半晌,然后说道,说起来都是泪呀。——话说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老汉为李义山讲述了以前的美好光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右辅之地,土地贫瘠,民众经常苦于贫穷,但在过去,它被称许为“乐土”,完全有赖于地方长官的仁厚,那时候,为官者清廉,有如冰玉,为吏者和善,有如六亲。生了儿子,不必远征,养了女儿,不会远嫁。浊酒充盈了瓦缶,饮之不尽,烂谷堆出了荆筐,食之有余。壮年男人包养外妇,衰弱老翁舐犊情深。况且自从贞观之后,任命的地方官,多是读书人,其中贤明的,选拔为宰相,已经成为常例。 后来到了开元中后,玄宗还在位的时候,大约一百年前吧。老汉说,事情发生了变化…… ------------ 第十二章 回望盛世,只为重新上路(二) 二、椒房抱羌浑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 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皇子弃不乳,椒房抱羌浑。重赐竭中国,强兵临北边。 控弦二十万,长臂皆如猿。皇都三千里,来往同雕鸢。五里一换马,十里一开筵。 指顾动白日,暖热回苍旻。公卿辱嘲叱,唾弃如粪丸。大朝会万方,天子正临轩。 采旗转初旭,玉座当祥烟。金障既特设,珠帘亦高褰。捋须蹇不顾,坐在御榻前。 忤者死跟履,附之升顶颠。华侈矜递衒,豪俊相并吞。因失生惠养,渐见征求频。 老李,说起来,妾还真是喜欢胡闹,越大越好。Alexander寿宴后三天,他来谢妾,凑得近了些,扑面一股狐骚,妾想这突厥风干水少,人民不爱沐浴,就想婉言劝他来着,忽然想起民间古礼 “洗三”,就给他讲了,三日洗儿,大吉之礼。Alexander打问了利益,烂漫地说,娘亲,某要洗。 妾打发一拨宫人熬了槐条蒲艾水,另一拨宫人备了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砣、小镜子、刮舌子、新梳子、新手巾、大葱、姜片、艾叶球儿、烘笼儿、香烛、生熟鸡蛋、绣花针,还有一根棒槌,要做就做足——棒槌干什么用,妾也不知道,绣花针是扎耳朵眼的——李嬷嬷也请来了,她给很多皇子公主洗过三。 她看着泡在浴桶里的Alexander——刚才七八个大力宫女一拥而上,已经把他扯脱干净扔进去了——她说,娘子,奴不给他洗,肉都漂到水面上了。 哈哈,老李,你想象一下,肥肉像床单漂起来的样子,夥颐!妾赐了嬷嬷一只黄玉环,蓝田玉的,她才下手洗。 洗完后,整个人瘫坐一边,气喘汗流,半身不遂,直说,褶子太多了。 哈哈,李嬷嬷确实太会讲笑了。接着,宫人用锦绣把Alexander裹了,拿刮舌子刮了舌垢,使新梳子梳了发卷,烘笼儿给他烤着腿脚,最后撕彩绸绑了他,塞进轿子里,在后宫巡游了大半圈,看见的人都哄然大笑,那Alexander洗了个大澡,身子干净,任大伙抬来抬去,倒也怡然自得,不气不恼。 这事儿闹得大,传得快,当天,整个宫里都欢乐了,第二天,全长安城都欢乐了,哈哈,就差文人把这事儿入诗呢——李太白还没死吧,没死就好,那个骄傲的大叔,没见过大天,诗倒是离诡——以前听说,Alexander腹重三百斤,垂脂过双膝,妾还不信,给他洗完三,算是长见识了,想想其他传言流语,也就可笑而不怪了,说他从范阳(北京)来长安,五里一换马,不换不行呀,马何以堪呀。 老李,你也是有兴致,居然指着Alexander的便便大腹问,此胡腹中何所有,其大乃尔。 Alexander说,更无余物,正有赤心耳。哈哈,那个要在马上特设小鞍以承其重的大肚子里,原来只有一颗红彤彤的心呀,真是忠君爱国,感人密深呀,啊哈! 他在妾和你面前,一个思无邪面团,怎么揉捏都行,但是有一次,老李,你在勤政楼,开个大朝会,想起来了吧,御座以东,设一金鸡障,前面放了一坐榻,Alexander坐到里面,卷帘干政,只有附和他的人,没有忤逆他的人,妾发觉事情隐约有些颠倒,但到夜宴时,Alexander半蹲下,甩出三百斤的肚皮,跳起胡旋舞,急蹴如鸟,环行如风,妾就打消疑虑了,他的大肚皮,不,是他的可笑,掩盖了一切。 ——老高,让陈玄礼别催了,安静一会儿,跟他说,事情办得快,显不出他能力来——哈哈,你就对那事儿念兹在兹的,是的,Alexander与妾对食,也曾在宫中通宵达旦,他是妾干儿子嘛,妾只能告诉你,洗三那日,李嬷嬷偷偷跟妾讲了一句意思横生的话,她说,胡人那话儿,像条蛇,捋了三四手,还没到头儿——妾今天真絮叨,是,妾今天很多笑,妾卖笑的嘛,老李,别哭,都不重要,他叫Alexander,还是安禄山,都是猪大肠。 从明天起,不要想妾,妾倾不了国,国也不是妾倾的,妾只是一个能唱会跳的胖妞儿,原打算跟小李过过小日子,没料想,老李你也要妾,还给妾搭个大台子,妾就冒昧蹿蹦了一阵儿,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别信,都是哄你这个老头儿开心的,不过,你白日不要名声,晚上不要命,妾挺知足的,不枉此生。 老李,这里什么地方来着,马嵬驿,呃,正是诀别之地,金城公主远嫁吐蕃,就是送到这里的。 老李,妾这就走,别恨他们,他们是为你好,为大唐好,也是为妾好,妾至少可以幸免于老了,太好了,哈哈。 南方的荔枝熟了,老李,别了。 ------------ 第十二章 回望盛世,只为重新上路(三) 三、奚寇西北来 奚寇西北来,挥霍如天翻。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列城绕长河,平明插旗幡。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轓。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逆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抢攘互间谍,孰辨枭与鸾。千马无返辔,万车无还辕。城空鼠雀死,人去豺狼喧。 右辅老汉对李义山说,玄宗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禄山从老巢范阳起兵造反,号称“杀杨国忠,清君侧”。造反是个大阴谋,有很多小征兆,只是圣人未留意,那年七月,安禄山上表朝廷说,要给圣人献上三千匹战马,一匹马配两个马夫,由二十二个番将护送。说起来是献礼的马队,但假设安禄山有异心,这就是一支先锋…… 李义山说,太对了,六千精兵、三千战马以及二十二员大将,可以说是兵强马壮将广,若安禄山立反,这支人马可以夺取要塞,据守一方,与范阳呼应,若其图谋将来,这些将士一来一往,山川地形,城池关隘,就都熟知了。 右辅老汉说,可怜圣人不曾怀疑,幸好还有一个明白人,河南府尹达奚珣,他看出不妥了,密奏提醒朝廷,安禄山上表献马,却又多派兵将,事有可疑,不如温和些把他拒了。圣人这才醒悟过来,派使臣传诏说,现在是秋初,稻谷将熟,农事未完,献马一事推移到冬天,那时马群行走自如,不扰农垦,且由朝廷出人担当马夫,就不劳烦派人了,另华清池新造了温汤所,请十月份来长安。那安禄山闻诏不起不拜,听完后不耐烦地说,不让献就不献,十月份某自会去的,看看杨国忠在忙什么,你们等着。说完,打发使臣回驿馆,不管饭。至此,决意要反了。 李义山说,自高祖开国以来,天下承平日久,重兵多在边镇,西北防御吐蕃,东北弹压契丹,兵力总计五十万,其中安禄山身兼平卢(辽宁朝阳)、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拥兵二十万,而当时禁军仅八万,且读过兵书的多,打过仗的少。 右辅老汉说,奚族人自东北一路杀将过来,行动迅疾,天地翻覆,如入无人之境,只听说虏人攻城略地,看不见汉兵屯驻防守,黄河以北的城邑,叛军半夜三更发力攻打,天明时分便能破城堕邑、变换旌旗,十二月初二,便打到了黄河北岸,安禄山命军士持绳索系了几十条烂船和数百棵松柏,漂在黄河上,蔓延到对岸,一夜北风,烂船树木冻结一体,变成一座浮桥,叛军足不旋踵就渡过了黄河,三天后,陈留太守献城投降,又过了五天,安禄山攻陷荥阳,兵临洛阳城下,此时十二月初八,距其发难,仅一个月。 李义山原本熟知这段伤心史,但如今听右辅老汉辛酸忆及,他仍像是第一次听到那样,五脏六腑紧张起来,蜷缩如拳,在空荡的胸腹内勾来摆去。 右辅老汉给李义山续了一碗水,沉痛地说,叛军散漫,混乱四方,他们原本生长在苦寒边塞,冬日深居不出,而今忽入中原,昼夜暴于荒野,不堪天寒地冻,驻马之处,必拆房焚屋取暖,民居毁坏者,不可胜数,至于抢夺银钱,奸污妇女,更是每克一地后必行之恶。听说奚寇杀将过来,百姓纷纷逃难,哭泣少妇捞起号啕孩童,灵活少女攀上飞奔马车,人们打小生活在太平年月里,一如《礼记》所言,“乱贼不作,门不闭户”,哪里想到忽然战乱,于是人人惊惶,八面奔逃。不肯离土的民众,被叛军挟持起来,少壮男子按照丁册被强行征去,疲弱老人留下守着空荡荡的村落,人们挥泪生离,却是云泥死别。十二月十三,安禄山攻入洛阳,破城之时,朝廷大臣像獐鹿一样胆怯,军中诸将像瘦羊一样奔逃…… 李义山说,某想起来了,那个明白人,河南府尹达奚珣,被俘后降了安禄山。 右辅老汉说,是的。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安禄山把洛阳上阳宫打扫干净,如饥似渴称了皇帝,国号大燕,改元圣武,任达奚珣为左相。同时,高仙芝、封常清二将,败走洛阳,退守潼关。 李义山说,某应举觅官,多次自洛阳至长安,那潼关是必经之地,潼者,高厉也,是处关隘,雄踞双岭之间,山形陡峭,如切如削,山下黄河,北来东去,奔腾激荡,大河高山,谷深路狭,扼九州,绝飞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高、封二将,设防潼关,借地利撄其锋芒,徐图将来,不失明智。 右辅老汉说,可惜玄宗以“失律丧师”之罪斩了二人,另派了中风未愈的哥舒翰防守潼关,哥舒翰与部下密谋诛杀杨国忠,以使安禄山出师无名,事没做却不密,杨国忠知道了,十分忌惮,便屡劝玄宗下令哥舒翰出关,且打去吧,其后郭子仪出兵河北,大败叛军史思明部,阻断了洛阳与范阳交通,玄宗急于求胜,一再命令出战,使者项背相望,哥舒翰不能抗命,出关决战,叛军示弱,哥舒轻出,主力被伏击,二十万人,剩下八千,余部谋反,捉了哥舒翰,献出潼关。潼关一丢,长安危在旦夕,六月十三凌晨,居民睡得正熟,玄宗离开长安,和他的胖妃子,人们大梦方醒,抹去脖颈热汗,听说圣人先走了,不知何日归来…… 李义山说,大唐开国一百四十年,中原太平,如今云起雷作,天下大祸,反叛的问鼎称王,未叛的谋要高官,藩镇彼此间谍,枭雄忠臣莫辨。平叛千马万车,不见返辔还辕,陷落之地,人去城空,鼠雀饿死,豺狼喧扰。 ------------ 第十二章 回望盛世,只为重新上路(四) 四、居者税屋椽 南资竭吴越,西费失河源。因今左藏库,摧毁惟空垣。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筋体半痿痹,肘腋生臊膻。列圣蒙此耻,含怀不能宣。谋臣拱手立,相戒无敢先。万国困杼轴,内库无金钱。健儿立霜雪,腹歉衣裳单。馈饷多过时,高估铜与铅。山东望河北,爨烟犹相联。朝廷不暇给,辛苦无半年。行人榷行资,居者税屋椽。中间遂作梗,狼藉用戈鋋。临门送节制,以锡通天班。破者以族灭,存者尚迁延。礼数异君父,羁縻如羌零。直求输赤诚,所望大体全。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疮疽几十载,不敢扶其根。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攀缘。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 右辅老汉说,过了马嵬驿,玄宗皇帝振作向蜀,太子李亨不敢同行,分道北上,西北行千里,一个月后至灵武(宁夏灵武),自行登基称帝,是为肃宗,改年号至德,誓言平叛靖乱,诏令郭子仪西回行在,郭子仪将兵五万至灵武,肃宗军威大震,复兴势成。至德二年,肃宗与回鹘国牟羽巫师可汗做了一个买卖,回鹘出兵助唐,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鹘。六月收复长安,十月洛阳。洛阳被回鹘淫掠一空,人民死伤狼藉。五年后,肃宗大病,太子与越王争立,亲信闯宫,挟持皇后,肃宗受惊而死,太子即位,是为代宗,他与回鹘做了另一个买卖,借兵十万,回鹘唐国互市,一匹马换丝绢四十匹。回鹘大败叛军,次年收复范阳。八年叛乱,终告平息。 李义山听到此处,起身给右辅老汉施了一礼说,老叔说兴亡,形势清楚,利益明了。史不在朝而在野,信然。 听到义山夸赞,右辅老汉甚是欣慰,连忙给他加了半碗水,然后说,都是先辈血泪,所以不敢忘怀。 李义山说,安史乱后,朝廷对吴越之地竭泽而渔,只因中原人口财货耗尽,河西陇右(黄河以西、甘肃以东)沦于回鹘,朝廷左藏库,原本存放全国赋调,如今徒然四壁空空如也,有如一人,有左无右。半幅国家筋体,萎缩麻痹,肘腋之地,失之腥臊之人,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等列位先圣,包羞忍耻,含怀难宣,数代谋臣术士,拱手一边,相戒不前。万国少衣粮,内库无金钱,健儿立霜雪,腹歉衣裳单。军饷发放,经常过时,折成钱币,又高估铜铅。华山以东,河北大部,炊烟相连,人口不谓不多,但由藩镇控制,朝廷无暇顾及,百姓终岁辛苦,却无半年存粮。赋税日渐严苛,收过路费,收房产税,有点儿太过了。藩镇作梗生事,刀兵纷乱,或跋扈抗命,或世袭自立,朝廷不加节制,反送旌节制书,赐以通天高位。也有讨平的,合族尽屠,还有尚存的,迁延割据。藩镇对朝廷,不复父子君臣之礼,朝廷对藩镇,也只是笼络维系,何敢奢求藩镇输送赤诚,只是盼望他们顾全大体表面臣服。 右辅老汉说,老汉听说,高高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客官,如今是哪位执掌大权,一个几十年的老疮,为何还不戳掉,眼见得国家更加局促,赋税更加沉重,人口更加稀少,劳役更加频繁…… 右辅老汉说到激动之处,站起身来,在逼仄的屋内来回窜了两圈,又无可奈何地坐下说,原以为已与这艰难时世和解了,看来还没有,还是愤怒。 李义山说,不平则鸣。某以为,身处衰世,却保持缄默,是不道德的。 右辅老汉说,近年一个游医(郑注)青云直上,城狐社鼠互相攀附,他出镇此地,结交狂士,能近祛远(近视),躁进妄为,制造事端(甘露事变),引祸上身,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是时,宦官领军,四处捕杀,凤翔方圆三百里,兵马乱如黄巾起,禁军屯兵一万五千,半夜开拔凤翔,沿途乡里,无力供给,老少相牵,逃往深山,人们不再议论去往何处避难,只想在那山间清静老死就好。 李义山说,甘露事变时,某在郑州,独居陋巷,夜寒炭少,酒尽水凉,但是仕子们踏破门槛,消息如同雪片,却不见一丝生机。传言之中,长安鲜血淋漓,人头遍地。只是不曾想到,远在乡间,还有无法越过的苦难。 ------------ 第十二章 回望盛世,只为重新上路(五) 五、此地忌黄昏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右辅老汉说,又是三年,逢春不雨,盗贼蜂起,正午剪径,亭吏过问,皆是穷民,捕之无因,节使无奈,杀了亭吏。干旱久了,黄沙漫天,咫尺不见。又有腰间佩弓的士兵,号称巡查盗贼,只是到了荒芜偏远之地,他们转过头来就射杀良民…… 右辅老汉说到这里,已经十分伤悲,他昂起头,仰面朝天,让那无尽的悲伤向过往的岁月逆流回去,过了好一阵儿,他断然说,官人打问兴衰本末,过去种种令人不安,官人不必因循不去,话说自郿坞(陕西眉县)至陈仓,沿途不太平,切忌在黄昏行路。 李义山起身拜谢道,谢老叔箪食瓢饮,某这就上路。 李义山三揖而别离开荒村,太阳已经西斜了。右辅老汉的忠告言犹在耳,但李义山却无法走得更快一些,几撮强人算什么,他内心冤愤交炽,嘴里能喷出火来。 天色渐晚,李义山步入一片疏林,光线很快变得浮浅,怪鸟只叫一声便岑寂,两三个蓬头垢面的持刀人林中闪现,散乱立在路侧,等着李义山。 李义山走上前去,指着强盗们,十分恼火地说,某告诉你们,晋景公任用了猛士范会,群盗们立刻逃往秦国,天下的治与乱,从来在人不在天! 李义山说完,不顾盗贼,扬长前行。 几个强盗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地挠了挠头,分别散到疏林里,藏到了夜幕之中。 夜半时分,李义山到达陈仓一家茅店,住了进去。主人打来一盆热水,李义山把脚泡了进去,顺手烫开了毛笔,又拨亮了油灯,他作了一首长诗,《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他写了整整一夜,写完最后一句,仍然泡着脚的那盆水,已经凉透筋骨了。 这时,李义山听到茅店外传来今日的第一声鸡鸣,怯懦而又勇敢。李义山把诗作放进箱笼,穿上鞋子,背起箱笼,走出了陈仓茅店。他又一次踏上了长安道,长安只在三百里开外。(全书完) ------------ 跋:诗人的命运浮沉,大唐的不朽波澜 归。 大唐盛世的长安是人世间第一繁华泡沫之都,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天街上早春的小雨酥丝一般细腻,戍楼上秋夜的星星也格外地明亮。长安的皇城之中,有礼部的贡院,墙头上插满了荆棘,每一位读书人都想在那里仰望荆棘并且快笔写下文章,长安的宫城之中,有天子的明堂,是每一位仕人都想要跻身并且发言的地方。纷繁芜杂的市井里坊却像有一百万只蜜房羽客,采撷天下的倡条和万国的冶叶,酿造个人的遭逢和历史的层累。秋月之下,诗人欧阳詹的妻子带着儿子们奋力捣衣,藩镇进奏院中,远征而来的刺客密谋行刺宰相武元衡,勾栏幕后,乐伎秉烛,为江州司马白居易新作的《琵琶行》谱曲……这就是长安,长安就在这里,在帝国的中央,在中原的西方,时代之子和时代之女们命中注定属于长安,他们要在长安留下实有的印记或者若有的传奇,但是初始抵达长安的道路却无比遥远,狭如窄门。 隋唐开科取士以来,到全盛时,每年参加科举的举人仅约两千人,而大唐有一十八道,三百六十州府,千五百五十七县。你出身寒门,却像李商隐一样,天资聪慧,五岁诵诗书,七岁弄笔砚,刚刚成年,作了两篇古文,讲述了你对圣人和人才的看法,投文便能出入诸公之家,因此你获得了到州府乡试的机会,无人因此争辩。一起乡试的人,有高门,有世家子,有屡试不中的人,年长的已经五十岁了,还有异州才子,他们人籍分离,听说新刺史爱才,慕名而来,你考了一卷难分伯仲,又核出一脉家世清白,这才能得到取解——参考进士的资格。这个名额殊难取得,它是州府文治的一部分,诗人张祜和徐凝听闻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不约而同赶到杭州取解,二人以诗中嘉句相争,留下了“争解元”的典故,但只有徐凝获得了名额。你和“徐凝”寥寥几人,将与州府上贡的奇珍异宝一起——你们也是乡贡的一部分,又称作“乡贡进士”,被递送到长安,如此,你带着家族的希望和州府的期望,第一次踏上了漫漫的长安道。 进士常定额录取三十人,折算下来,每十二州取一人,每五十县取一人,每七十乡贡取一人。一举成名,自然是佳话,并不多见,经年不售,黯然而返,才是常态。白居易两试即中,时年二十八岁,他题诗说,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青年李商隐则长期在各州幕府与长安之间来来回回,他第一次进长安时十八岁,此后一共蹉跎七年,往返六次,应试五场,中进士时二十五岁,还是因为权臣的举荐,前宰相、今节度令狐楚的儿子曰令狐绹,他与李商隐的交情天下无双,他亲自向主考官通报李商隐的姓名,而且还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外州的仕子们,往来在不尽的长安道上,旅程总是无比漫长,青春也是悄然而逝。乐伎劝白居易更尽一杯时说,人生要及时行乐,红颜很快就不再了,君不见,外州客,一回来,一回老。 进士得中,还有“关试”,考身言书判,中进士者,多有真才实学,这一关不在话下。到此,你可以脱下褐色的布衣,穿上青色的袍服,取得了做官的资格,在吏部排队候任吧,如果急于得官,就要参加制科考试,“博学宏词”或“书判拔萃”,如果通过可以授官,比如到秘书省任校书郎。中进士之后的等待和应试,同样漫长和艰难,诗人欧阳詹在长安等待了六年,不得不远赴太原寻求同年的推荐,韩愈三试博学宏词不中,作出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千古论断,这候任之路,韩愈走了四年,欧阳詹走了七年,在这期间,打败你的,不是怀才不遇的苦闷,而是长安飞腾的物价,只有白居易,他与元稹在华阳观赁居的陋室里,闭关数月,研究了当时所有的时政问题,合著了七十五篇应试策论,从而一次性走通了漫漫长安道。 抵达长安的道路并非只有考试,还有其他,比如报送一次军情。唐德宗年间,淄青节度使叛乱,大举攻打徐州,徐州危在旦夕,大唐诗佛王维的侄子王智兴受命进京求援,他别无所长,就是骑术精深,跑得快,从徐州到长安,一千八百里,昼夜兼程,吃睡都在马上,不到五日,就赶到了兵部门口,圣人得知消息后,紧急调遣了朔方、宣武等军,解了徐州之围,王智兴从此出任将职。 去。 往来成古今。抵达长安之后,也总是要离开长安,离开长安又分为三种,一种是制度化的离去;一种是意外的贬谪;最后一种是奉命于危难之间。 新科进士们在秘书省做一两年校书郎,会被吏部放出长安,去一个上州的县做一个县尉,主管治安和捕盗,以及收取税赋。白居易出任周至县尉,李商隐出任弘农县尉。即使他们并不愿意离开长安,但这是大唐吏治的一部分,是官员成长的应有之义,真刀真枪的人生历练从此开始,李商隐对这个“黄昏封印点刑徒”的岗位很不适应,与主官产生了语言冲突,他写诗辞官,“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他说,剁了我的双脚吧,我不想卷了,也不想跪了,这辈子都不想。次年,他回长安,再考制科。白居易到周至,也是我来一长叹,有令额外征税,他便称病不起,他到终南山仙游寺畅饮,独居寺中三日,写出了《长恨歌》,因此声名大噪。 盛世的长安却又是人世间第一波谲云诡之都,它像是一艘垂天之船,航行在东方之海中,有大买卖,有大风浪。唐顺宗即位后,刘禹锡、柳宗元参与发起“永贞革新”,最后抢夺宦官禁军兵权时功败垂成,二人被贬为边远下州的司马,刘禹锡下放湖南朗州,他并不服输,说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柳宗元远去永州,永州之野产异蛇,千山鸟飞绝,他心境悲凉,感觉人生到了绝路,他在诗中说,万径人踪灭。主管祭祀的效社令也受到波及,他趁病辞官,儿子李处士也罢了太学,父子俩星夜回乡,从此隐居闾巷,只读书,不求仕。李处士正是李商隐的叔父,也是李商隐的恩师,李商隐十岁丧父,便随叔父学经。远征而来的藩镇刺客潜伏在宰相武元衡奔赴早朝的路上,刺杀了他并且割掉了他的头颅,这是有书籍以来,长安不曾有过的事情。事情发生在平明时分,白居易午时就独上奏章,请求缉盗,白居易在书奏中道出了长安的愤怒,这愤怒也弹压了长安的惊恐,两天之内,他的奏章传遍长安城,仕子们辗转传抄不绝。白居易身为太子属官,率先忧国,又一次博得大名,这惹得朝堂不快,次月他便因为诗案,被贬为江州司马。 宰相武元衡遇刺那日,兵部侍郎裴度也被砍了三剑,他劫后余生,继任宰相,发誓与割据藩镇淮西不共戴天,愿去前线督战,一同前往的还有主战者韩愈,他担任参谋。裴度集中兵力,与淮西对峙,牵制了淮西全部主力,同时他许可了唐州战区李愬的奇袭斩首之计。李愬原是太子詹事兼宫苑闲厩使,太子詹事是太子府总管,宫苑闲厩使管辖天子车驾。李愬是以门荫入仕的,父亲是德宗贞元年间一代名将,夫人是皇帝的表妹。李愬本人好谈兵,爱骑射,只是从未领兵作战,当时他年纪四十有余。唐州主官攻淮西,先后失利,正在这败军之际、危难之间,李愬挺身而出,自荐去唐州。不到一年,李愬整兵察敌,料定淮西治所蔡州兵力空虚,便定下了精兵九千,十二时辰行一百三十里,趁夜奇袭蔡州之计。那一夜,队伍行进没多久,刮起了大风,又下起了大雪,风雪撕裂了旌旗,拍打作响,冻累而死的人马,一路相望。风雪越来越大,身前士卒模糊如影,四野雪花稠密如席。午夜时分,军士到达蔡州城东宿鸭湖,李愬看到池沼里鹅鸭成群,羽翼堆雪,便让军士飞石惊扰,鹅鸭的鸣叫遮盖了人马的响动。军士潜伏到了城墙之下,雪下得正紧,蔡州城没有一人得知。李祐率军士搭起人梯,用短斧在城墙上砍出沟坎,有轻巧者爬上城墙,垂下绳索。蔡州城破。这是大唐的大兴之战,自安史之乱后,全国再度归于一统。韩愈因为参与了这场战争,受命歌颂这场战争,他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平淮西碑》,李愬对碑文并不满意,关于那一夜的大雪,韩愈的文辞过于简短了。李愬的下属军士长绳烈马,拉倒了碑体,长刀盾甲,击碎了碑文。李商隐对毁碑更不满意,他写了一首叫做《韩碑》的诗,认为韩公的斯文元气,已经入人肝脾。 来。 再次回到长安的道路,更加漫长和曲折,需要不世的功业,也要不朽的文采。令狐楚二十六岁在长安中进士,之后回到河东,长期在河东幕府任书记,一直到三十六岁,那一年河东节度使急病而卒,没有遗表,节度大位悬空,军士主张纷纭,意欲哗变,河东治则六合回转,河东乱则九州大乱。危急时刻,令狐楚在军士胁迫之下,刀刃环伺之中,代为草拟了致圣人的遗表,推举行军司马继任河东节度使,其后他将遗表向三军读示,粗鲁的军士们感动得流下了热泪。令狐楚一表定河东,河东安定了下来,回纥和河北三镇也安定了下来。令狐楚从此进入了长安的视野,论者认为,令狐楚文雄于边,一方不足以聘用。九年后,令狐楚入长安,担任右拾遗,又过了九年,令狐楚成为宰相。 大唐固然不缺文采,但功业自古难求,不过事情的发展与变化有时也是很快的,比如新皇改元,当你不在长安,你要等待的只能是时变。刘禹锡一等就是二十三年,话说“永贞革新”在大唐开了两个恶例,一是官员不问民所疾苦而先结朋党,二是新天子不用旧人。宪宗不用梦刘禹锡,穆宗也不用刘禹锡,敬宗还是不用刘禹锡,直至宝历二年冬,文宗即位,刘禹锡方得天子想起,奉调回京,他在扬州与白居易相遇,他感慨万千,又满怀希望,写下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更多的人一旦离开长安,但不能再回到长安,李商隐三入秘书省,都不长久,一生流连在藩镇幕府之间,撰写公文,他把家安在了长安的郊县樊南,却没有在家里待太长的时间。有些人离开长安,就是诀别,柳宗元不曾回到长安,杨贵妃也不曾回到长安。还有那些女子,他们注定也不曾回到长安,琵琶女不曾回到长安,舞伎桃叶后来在吴地成名,但是盛年早逝,她曾经试图摆脱乐籍,与长安产生关联,但是她的努力又是那么的仓促与不可言说。 道路与遇见。 他们在长安相聚,他们离开长安,经历漫长的岁月,还有沸腾的历史,他们再次回到长安或者不曾回到长安,这便是他们的长安道。在这条颠沛起浮的道路上,有白居易、韩愈这些千年的名士,他们当世的时候已经成名,我们在永贞革新、刺武相案、雪夜入蔡这些回转天地的时刻中,看到他们的勇敢与担当,有当世的股肱大臣,比如令狐楚、裴度,我们在白刃执笔、征讨淮西、甘露事变等藩镇与长安的政变中,看到他们的底线和无畏。 长安道上,不只有光芒万丈的名士,还有一些不是那么耀眼夺目的人,在当时和现在,但是他们来过,他们也写过很多诗,但是他们被神仙般的诗人们完美地遮蔽了,他们只是出现在一个公案里,或者只有一段谈资,流传下来的只有一首诗或者一句诗,但当我们打开那段历史,还原出当时的人和事,那些欢宴和行迹,他们就在那里,为了生存和爱情,为了长安和良人,他们做着卓绝的努力,他们离别,伤心和死去。长安道上,还有更多的人,他们并不写诗,有人把他们写进了诗文里,华阳观里的女冠,燕地的乐伎,她们或者明媚,或者窈窕,穿越正史,发出微光,他们来往于长安道上的身影,折射进了诗文。 这一切,青年李商隐有时是遇见者,有时候是听闻者,有时候是见证者,有时候是参与者,有时候是书写者,他书写和记取事件,从而介入,他也因此成为事件的一部分,这一切,只道是诗人个人的青春浮沉,终成为大唐的不朽波澜。今天,我们复写和展阅,我们也是那长安道上归去来的一部分。 ------------ 后记:并不离奇 这是我的第四部书,写了青年李商隐受知于白居易、令狐楚的故事,是一部青年李商隐的小说体传记。虽说是用了小说笔法来搭建故事场景,但是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参阅了大量的李商隐的诗文选、传记以及研究著作,力图做到每一个细节都有出处,我甚至几乎对全文每一个词语进行了检索,以尽量确保它们出现在人物生平之前。 怀才不遇可以说是大唐诗人的基本境遇,以至于韩愈写出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千古论断。今天的我们,尤其是青中年人,对此也是遥相呼应,我们在人生的成长中,想有人带,想跟对人,想抱到大粗腿,想有贵人相助,想得仙人指路,想要成功上岸,但这些往往也都是不常有、不可得的。所以,这本书就想别开生面,写一位诗人得到赏识的故事,他就是青年时代的李商隐。 十七岁的李商隐放弃修仙,道士下山,那一年,他在洛阳,先后结识了已经赋闲任太子宾客的白居易,以及仍是股肱大臣的前宰相令狐楚,或许是因为李商隐与生俱来的天才般的气质,他受到了二者非同一般的赏识,令狐楚更是请他入幕担任从事,让他与儿子令狐绹一起读书,其后更是每年资助他参加进士考试,最后更是由令狐绹亲自向主考官报李商隐的姓名,而且还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李商隐因此登科入仕。从下山到登科,这是李商隐的奇遇,也是本书的故事。 然而本书却不是猎奇,李商隐能获得这份大唐的赏识,除了他的天才之光外,还有一位关键先生——孟简,他曾是李商隐父亲的幕主,白居易与他惺惺相惜,更是令狐楚的同年,本书梳理了他们之间的关联。类似这样的发现还有很多,比如李商隐的郊社令祖父(叔爷)曾与白居易在永贞革新期间同殿为官……这些微光般的创见,希望可以得到李商隐的爱好者和研究者们注意。 本书也对李商隐平生重大争议话题进行了梳理或者解释,比如处士叔的生平及性格的形成,李商隐与女冠宋华阳的关系,《燕台诗四首》的本来事件,时人对于李商隐“放利偷合”的攻击等。本书结合李商隐诗文的本来造境,通过剧本式的场景还原,交叉时空地理的演绎,对相关话题做出了一版完整的猜想。此外,本书在叙述的过程中,也兼及了诸多同时代仕人的遇和不遇,展示了一幅广阔的中晚唐仕林画面。 我是一九八一年生人,人生曲折,却并不离奇,曾担任过数家深圳地方金融组织的风险管理负责人,现为实习律师。我以前出版过三部书,长篇青春小说《烂泥丁香》(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写的是对社会的“不服”;历史小说集《最中国史》(中国戏剧出版社,2010年),写的是对历史的“重建”;佛学传记《佛,触手可及》(陕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写的是先知们的“作为”;本书《扶摇少年:李商隐的奇遇》,写的却是生命中的“赏识”,这种主题的历程,固然是我个人的变化,相信多少也有时代的投影。 去年至今,大模型、生成式人工智能、AI写作扑面而来,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次碰上科技革新,幸甚至哉。拥抱科技,却不敢懈怠。也许我们这是最后一代的人类写作了,不过哪怕注定成为机器学习的草料,但是至少我不会退。 我久居深圳,这是一个人人都在搞钱的城市,我在这里格格不入地研究李商隐,蹉蹉跎跎十年余,终于磨完了这本书,希望不会让喜欢李商隐的人失望,希望能得到您的赏识。 吴学俊,2024年夏于深圳香蜜湖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