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小姐心善 上京城的雪簌簌下了一昼。 一驾马车从西郊徐徐驶向城门,地上车痕转眼就被新雪覆盖。 姜挽掀开车帘一角。 暮色已至,远处的城门挂起了灯,荧荧灯火下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 “今儿这雪可真大。” 厢内暖气向外散了些,她身边的婢女云桑感慨。 “如今不到腊月,岁末不定冷成什么样呢。” “偏偏今年又遇上大涝,穷苦百姓可怎么熬得过去……” 话音一顿,她仿佛联想到什么,把目光转投向别处。 “想什么呢。” 姜挽放下车帘,扭头发现身边人正勾勾盯着对侧。 沿着云桑的视线望去,她眸光一滞。 有个人半蜷着躺在对侧软垫上。 那人裹了件狐裘披风,身体大部分被盖得严严实实,露出的半张脸灰扑扑的看不清长相。但能从身形推断是个男子。 他身上的狐裘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蓬软毛皮被不知名的混杂液体染得污脏,还散发着一股血腥和焦灼。 那气味…… 姜挽眉头一皱,须臾又恢复如常。 这人是她一炷香前在路边捡的。 昨日她给自己卜了一挂,大凶。须得今日出门寻有缘人解煞。 可今日风雪大。 她们从城内转到城郊,除了商队车马愣是一个行人也没遇着。 半个时辰前她们从西郊返程,不料想在返程路边发现了此人。 “在想小姐。” 云桑没头脑回了这么一句。 姜挽微怔,“我?” 她没听错吧,这丫头看着对侧说在想她? “奴婢在想小姐心真善。” 姜挽:…… 云桑认真分析:“若非小姐心善把人抬进来,照眼下雪况,这人在雪里熬不过半个时辰。” 这话不假。 当时这人水灵灵的倒在雪地里,身上积了一层雪。 若不是他身边那扎草堆算得上惹眼,不然冻死了都没人看得到。 驾车的长松把人抬上车前拨去了他身上大部分积雪,剩下残雪已结作薄冰。 好在厢内暖炉里的炭火烧得盛,不宵片刻便将那层薄冰化开。 冰雪融化后她们发现他衣衫褴褛,碎衣片下数道刀伤被泡得发白肿胀。这些伤口大多集中在胸前腹部,深约一指,最长的有半肘。 交杂错乱,甚是骇人。 后来长松给他裹上披风,才发现他背后还有块烧伤,拳头大小的水疱破型微糜流脓。 好在天冷并未加剧伤口恶化。 若不是遇上姜挽,他定要在雪中长眠。 “他也运气好,受了这许多伤还能剩口气。” 云桑想,常言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下功德不得加满?什么煞解不了? 她眼底泛着光亮,可须臾又黯了下去。 “不过像他这样,即便救活恐怕也没几日寿命了。” 云桑唏嘘。 如此,小姐这煞究竟算解了吗? 她悄悄看向姜挽。 姜挽身上的月白常服没有繁杂纹样,可用料上乘。面料敦厚却不显臃肿,可见裁制巧妙得宜。 她倚着软枕不发一言。 略显病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如老旧枯井那般无半点涟漪。 云桑想窥探一二。 可末了只能自讨没趣地垂下头。 已经三年了,她早该习惯姜挽这副恹恹的模样。 可每当对上姜挽无神的眼睛,悬在她心上的利刃便运作起来。 然后她抑制不住地想念从前的姜挽。 曾经的姜挽直爽刚毅,鲜活张扬,也因不通世故得罪了不少人。 她常在草原上策马,穿着一身红衣。 她向往高山长河,喜爱世间一切富有生机的事物。 可惜…… “不会的。” 姜挽在同她说话? 云桑疑心自己生了幻觉。 “小姐?” 姜挽应声:“我说,他不会死。” “我要他活着。” 她眼里溢出光让云桑呆住。 三年了,整整三年。 云桑能从姜挽脸上看出求生向上意愿的屈指可数。 毕竟这些年,姜挽总半死不活的模样。 对一切事物失去兴致,也不在意自己身体。御医开的方子不吃,后来甚至都不让看诊。 直到最近几个月,姜挽破天荒开始信佛,偶尔出门也是为了拜佛。 今儿怎突然转了性? 不单发了善心,还关心起别人死活来。 于是云桑伸手一指,大胆猜测:“小姐认得此人?” 姜挽脱口而出:“不认识。” 云桑不信:“不认识你救他?” “我心善,见不得有人死在跟前。” 云桑:……夸早了。 她虽然不太相信这番说辞,但是见姜挽打起精神来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连看向对侧的怜悯眼神里多生了一丝感激。 云桑眉眼弯弯,“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姜挽:…… 有够敷衍的。 车外雪越下越大,厢内却暖融融的。 姜挽打了个哈欠,身子往后一挪。 折腾许久,她还真乏了。 云桑见状,立即拿起身旁小枕给摇摇欲坠的姜挽垫上。 说归说闹归闹,她在这方面是极有眼力见的。 待安顿好姜挽,她弯腰将矮几下的小巧香炉摆上桌面,再取出火折子点燃,厢内顿时青烟环绕。 她还不忘嘱咐长松:“车驾慢些,小姐睡着了。” 即便云桑贴心点了安神香,可姜挽还是没能睡好。 她近几月总频频做梦,且大多是噩梦。 更有甚的。 有时她一阖眼,眼前就会闪过无数画面。 缥缈又真实。 好些时候她都分不清身处现实还是幻境。 娥眉蹙起,她竟续上了前日夜里没做完的梦。 上京城内,一座庄严气派府邸燃起了熊熊大火。 “……小姐,小姐。” 朦朦胧胧间,姜挽好似听到有人唤她。 可四处张望却不见半个人影。 眼前只有噼里啪啦烧得正旺的大火和滚滚腾空的墨黑浓烟。 她离火光越来越近。 “小姐!” 缥缈的声音急迫起来。 “城门口围了好些守兵,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挡在中间不肯放行。” 她认出了云桑的声音。 梦境中断。 姜挽猛地睁眼,垫在脖颈处的小枕掉落在脚边。 她匆匆伸手撩起车帘。 她先前瞧见的灯下黑影正是这群守兵。 于此同时,风雪卷着长松的话音传到她耳边: “前头的马车里下来许多人,瞧着像是异族人。” “依属下愚见,上京恐怕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需要派这好些人拦路搜查?” 惊讶之余,云桑不免担忧:“那咱还回城吗?” 她想,城内若真有大事发生此刻回去岂非鸟入樊笼? ------------ 第2章 定远侯府只有姜二小姐吗 姜挽不认同。 思量片刻后,她吩咐长松:“天黑了,把定远侯府的灯笼挂上。” “绕过商队车马,直达城门下。” 长松心中不解,动作却麻利得很。 而云桑是个藏不住事的。 “您说上京城里是不是招了什么邪魔?要不近来怎么这么不太平。” 她年纪不大经事也少,偏是个长着八卦脑袋的话痨。 “前两月,胡员外出城路上被劫。” “上个月,东街万娘子的珠宝铺被洗劫一空。” “还有前两日,户部尚书陆大人府宅离奇失火。” 云桑掰着手指仔细盘点。 作为府里公认的“百事通”,上京城内的花边事儿都逃不出她的情报网。 她这会儿还在絮叨陆家的事。 “……那日原是陆老夫人六十寿诞。暮时陆府还敲锣打鼓,还请了戏班唱戏呢。” “岂料当夜走水,全府上下一百余口竟都丧生在大火里。” 要不怎么说陆家的火来得蹊跷。 陆家这般高门大户,怎会没留个小厮门房的守夜呢? 即使当日都喝了酒,有酒量差的就有酒量好的,便是风大打翻烛火也该有人醒来。 总不至于一大家子人全醉得不省人事吧? 这事真怪! “您不是也好奇陆家这事儿吗?” 她看着姜挽:“您还特地让奴婢打听来着。” 姜挽颔首,顺着话茬问:“那你以为陆家的火如何来的?” “这些祸事一桩接着一桩,若非邪魔作祟,那便只能是贼匪所为了。” 姜挽表示赞同。 云桑起初还暗暗得意,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若真如此,贼匪合该在城内,守兵拦在城外算怎么回事?” 这丫头终于开窍了。 姜挽轻飘飘道:“兴许是城内没找到。” 有道理,很有道理! 定是官兵有了贼匪行踪这才设卡抓人的! 云桑顿觉热血上涌。 可眼睛一斜,她的心凉了半截。 只因目光落在对侧那件污脏狐裘上。 “这、这人……” 别是那纵火的贼人吧! 她倒不是怕这贼人对她们不利,毕竟那人就剩一口气。 她是怕万一此人贼匪身份坐实了,她家小姐如何说得清?定远侯府的名声又该如何? 云桑哆嗦着看了眼窗外。 眼看长松驾着马车距离城门只有不到十丈距离。 “怎么办,我们会被抓走下狱吗?” 云桑哭丧着,她整个人快要碎掉了。 “不会。” “这么笃定?为何?” 姜挽想了想:“这很难同你解释。” 云桑:…… 忽而一声马的低嘶响起,车身向后打了个趔趄。 云桑恍了神没扶住,大半个身子扑在姜挽身上。 而姜挽面色如常。 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静静坐着,眼睛紧紧盯着狐裘。 虽然这些年她身子不大好,但习武之人对事物的敏觉多少还是保留了些的。 “何人造次!” 声音从车外飘进来。 “请兄弟们见谅,我们是定远侯府内眷。今日我家小姐身子不爽利,望各位通融一二早些放我们进城。” 长松跃下马车,朝方才说话的人拱手解释。 那人仿佛不信,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不停打转。 “定远侯府内眷?” 那人摸了把八字胡喃喃:“我怎么瞅着不大像。” 另一名瘦高个守兵凑了上来。 “今日朝翎公主设宴,上京的高门小姐都赴宴去了,怎么定远侯府没去?” “是啊!” 八字胡被点醒。 “谁不知姜二小姐同朝翎公主交好。” “公主设宴二小姐铁定要去。” “你这贼人竟敢冒名顶认官家小姐,存的什么祸心!” 说着他就要去掀车帘。 长松上前挡住,语气也不似刚才和善。 “你可睁眼瞧好了,侯府灯笼就在车前挂着。莫一口一个贼人污人清白,再说哪个贼匪有这么光明正大的?” “胆子不大怎么当贼啊?陆家不就……” 八字胡意识到自己失言,即时换了副嘴脸。 “呸!谁是你兄弟!别和老子废话!” 他眼睛一瞪,中气十足。 “让里面的人下车,否则就是妨碍公务,那可是要下狱杀头的!” 他的吆喝声又引了不少人。 可长松气势不减。 八字胡被他激怒:“贼人窝里能出什么贵人?多金贵?不就是卖身上那二两肉!” 这是人话吗?! 云桑又羞又怒。 她恨不能冲下去撕烂那张腌臜污糟的臭嘴! “呵。” 女子一声冷笑从厢内传来。 “现而今这种腌臜蠢货都能当得上兵,难怪我大夏国运日差。” 守兵们:??? 妄议国运,她怎么敢的啊! “怎么?难道定远侯府只有一位姜二小姐吗?” 这话倒给众人提了个醒。 定远侯府当然不止一位小姐。 那瘦高个率先反应过来: 先老侯爷有三子。 这三兄弟各有一女,其女儿长幼循序同她们父亲一样。 不过姜家三房早年便举家迁走,此刻姜三小姐应当不在上京。 难不成是姜大小姐? 可很快他便否定这一设想。 定远侯嫡女姜挽,那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真千金。 定远侯只有一位正室夫人、得一双子女,夫妻伉俪情深家庭和睦,全家人都对小女儿宠得不行。 后来,姜挽还同当时的三皇子如今的肃王定了婚。 若无三年前的意外,若姜挽没摔断腿,她如今已然是肃王妃了。 世事无常,世间没有假设。 听说姜挽断腿后性情大变,身子也不大好,常年深居简出,与以往两模两样。 众人静默。 可挨骂的王豆八哪咽得下这口气? 他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正要发表感言却被瘦高个捂了嘴。 他梗着脖子,发出的呜呜怪叫引得众人发笑。 长松也没忍住笑了。 “……李贵你小子疯了吗!” 王豆八还想骂些难听话。 “兄弟劝你积点口德。” 李贵不欲与他纠缠。 李贵他提醒:“都尉命我等搜车查人,却没让我们惹事。” “我瞧驾车兄弟是个明事理的,你不如同他好好说。” 王豆八:??? 你丫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豆八火冒三丈。 他不知道李贵为何反水,更没接收到李贵警示的眼神。 可他还没骂两句便听身后一声怒喝。 “吵什么吵!” 循声望去,一位年轻都尉骑着马穿过人群。 ------------ 第3章 陆淮舟这名字怪好听 王豆八:“禀都尉,属下拦到一伙贼人!” “你怎知是贼人?” 王豆八添油加醋复述了事情经过。 尤其是姜挽出言不逊那段。 都尉闻言皱眉。 他看向李贵:“是真的吗?” 李贵深叹一口气。 摇头,点头,又摇头。 最后一个摇头是冲王豆八。 因为这人蠢得没救了。 都尉:…… 你小子跟我玩拨浪鼓呢? 姜挽透过被风掀起的一隅车帘,车外种种她看得也算分明。 不难看出,那李贵是会审时度势的。 “是岑平在说话吗?” 她的声音飘出车外。 众人愣住。 就连马背上岑平本人也十分意外。 岑平缓了缓神:“在下岑平,敢问车里是哪位小姐?” 云桑抢答:“我们定远侯府内眷。” “看!属下就说贼人——” 王豆八又被李贵捂了嘴。 听到“定远侯”几个字岑平激动得跳下马,继而快步上前隔着帘子朝车里抱拳行礼。 他声音有些发颤:“是大小姐?” “是我,姜挽。” 姜挽掀起帘子露出半个头来。 “得亏岑都尉还记得我。” “如若不然,今日我恐怕要被钉死贼人的罪名在城外含冤而终了。” 岑平曾在她父亲营中效力,后经举荐留在上京任职,短短几年便成了都尉,此人是有些本事的。 她让长松直达城门便是想把动静闹大。 她原不是施恩挟报之人,可事急从权她只好如此。 “其中有些口角误会你大可问问旁人,当然我也有不得当之处,在此同诸位赔个不是。” 她这话说轻飘飘的。 可哪有人真敢让她赔不是? 岑平忙道:“大小姐言重了,是末将管教不利,当是末将给您赔罪。” 他将王豆八狠狠训斥一番,然后疏散看热闹的人群,最后命人开路送走姜挽。 此事就算翻篇了。 进城后的路上一切顺利。 云桑吓狠了,一路盯着窗外,目光涣散似惊魂未定。 她沉默了一路,姜挽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你是不是对陆家的事很感兴趣?” 姜挽主动道:“你猜的不错,守兵是为陆家之事来的。” “他的确与陆家有关。” 云桑顿时来了精神,眼神在姜挽和狐裘之间飘忽打量。 眼前的姜挽她有些看不分明。 “啧,这是什么眼神。” “不是你想的那样。” 姜挽低声:“他是陆淮舟。” 云桑:??? 不是,你刚不是说不认识吗?现在说出人家是谁,还有名有姓。 你别说,陆淮舟这名字怪好听。 除了好听还有点耳熟。 等等,陆淮舟? “陆?陆!” 云桑自行捂嘴:“……陆家人不都葬身火海了吗?” 她想起来了。 户部尚书之子陆淮舟,颇有其祖父先陆老太师的风采。 听说此人学富五车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更写得一手好行书。 她还听说此人长相俊美,神清骨秀且气韵如竹,惹得不少上京闺秀为之倾心。 思及此,她不禁多瞟了几眼。 姑娘蹙眉,她很难把眼前浑身破烂污糟还散发臭气的人同“俊美”挂钩。 那是多好的词啊,用这人身上简直…… “他真是陆淮舟?” 云桑实在说服不了自己。 可姜挽也没见过陆淮舟啊。 凭什么断言此人是他? 就凭这人身上有灼烧痕迹? 姜挽:“我还真见过他。” 竟有此事?? 云桑震惊,作为极具职业精神的贴身丫鬟,她不允许自己对此等大事一无所知! 她忙追问:“何时?在哪?” “在梦里。” 云桑:…… 为什么拿她当傻子?她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姜挽感受到有一双幽怨的目光盯着她。 可她没说谎。 她就是在梦里见过陆淮舟。 她原先也不敢说,可经过这几个月,她敢肯定自己那些奇奇怪怪的梦是真实的。 因为梦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在将来变成现实。 就像预知梦,又许是前世留下的繁琐破碎的记忆。 她拢共梦见陆淮舟两次。 第一次的场景是她十三岁回上京的路上。她在车里他在马上,两人在上京街道擦身而过。 第二次就是今日。上京大雪,有一衣衫褴褛之人倒在西郊雪地里。 她能救下陆淮舟也说明了她梦境的真实性。 她唯一扯的慌是卦象。 她未曾给自己卜卦,大凶解煞只是她要出门寻人的借口。 陆家之祸来得蹊跷,此事不能节外生枝。 府里上下都知她除信佛外,对周易之事也十分有兴趣。她去不去礼佛可查,卦象却无从查起,这便是最好不过的由头。 姜挽张了张嘴,想了许多说辞,最终都没说出口。 她疲乏地阖上眼。 片刻后,手背被一片温软裹住。 垂眸,是云桑覆上来的手。 “我相信小姐。” “我只是担心小姐,不愿看您涉险。” 云桑不傻,姜挽都说到这份上了当然猜到守兵要抓的是谁。 若她们车上的人是陆淮舟,那陆家这场火如何起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火没烧干净,重要的是陆家人没死绝。 重要的是这场火恐会复燃,再烧起来死的可就不止陆淮舟一个了。 “怎么?怕引火烧身了?” 姜挽口吻难得轻快:“你不总说自己是猫吗?说猫有九条命,这才一条。” 云桑头疼,她现在听不了一个火字。 她摊手:“得惜命啊,剩下八条我得留着替小姐打探消息不是?” 姜挽被她逗笑。 半刻钟后,马车在侯府正门前停下。 下车前姜挽叮嘱了长松几句。 侯府守卫早早备了马凳,看清驾车之人后又赶忙收起马凳。 姜挽被云桑推着出来,守卫的举动她尽收眼底。 她坐着轮椅自然用不上马凳。 守卫是有眼力见的,瞧着不对两个人便赶忙围了上合力把姜挽抬下来。 云桑打了伞。 伞下,两道浅浅的辙印从侯府正门一路蜿蜒至清辉院。 ---- 上京街道,另一辆挂了定远侯府灯笼的马车。 厢内也是出奇一致的温暖。 不同的是这股暖意中带着丝丝甜香。 姜瑶生得标致妆发得宜,一身桃粉锦服恰到好处勾勒出她的窈窕身材,袖摆大片金丝芍药衬得她人比花娇。 她一边卸掉头上琳琅繁缀的朱钗,一边听翠枝同紫黛话家常。 期间不免提及刚结束的宫宴。 ------------ 第4章 议亲对象是孙家表哥 翠枝言语间透着遗憾:“方才朝翎公主邀您留宿,您为何给辞了?” “你倒挺大胆。” 姜瑶睨了她一眼:“宫里是什么地方?我若真留下了,明日回府母亲会怎么说?” 提到孙氏,姜瑶眸光一黯。 孙氏待她向来严苛。 她虽是二房的小姐,却被照着高门嫡女的规范教养。是琴棋书画也好品香茶花也罢,又或是行礼问答,孙氏都要求她做到最好。 从小到大,孙氏同她说得最多的便是:“定远侯府高门显贵,你是姜家小姐也自该出类拔萃不辱门楣。” 就好似,姜家女儿的名声希望全系在她一个人身上。 “小姐多虑了。” 翠枝看法截然不同:“您留在宫里夫人只会更高兴。” 侯夫人去得早,这些年都是孙氏代为管家,一来二去下人们便习惯了称她夫人。这个称呼孙氏很是受用。 翠枝这般想也是有原因的。 姜瑶上月便已年满十七,婚事却迟迟未定。 孙氏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自要寻一桩不俗的姻缘才配得上她用心教养的女儿。 作为武将世家定远侯府门庭已足够高,可得是手握军权的家主在世时,就如三年前那样。 侯府如今倚仗开国辅运之功和积攒几十年的人脉尚可支撑,可若后辈无能者带领,家底再厚又能啃到几时? 加之二房无爵,纵然孙氏有掌家权也只是内里威风,出了府门便不同了。 姜瑶身为二房嫡女,说不上十分尊贵却比寻常管家女高出不少。 朝翎公主是肃王胞妹、皇后的嫡生女儿,既身份尊贵又深得帝王宠爱,她的私宴可不是谁都能参加的。 今日宴席就来了不少王公贵族子弟。 宫里机会可比外头多。 何况四皇子五皇子都未立府,若姜瑶能得皇子青眼……孙氏如何不乐意? “死丫头想什么呢。” 不待姜瑶发话,紫黛先给翠枝一记眼刀。 “不单同小姐顶嘴,还敢揣测夫人怎么想的。你这样不懂规矩,出去可别说是暖玉阁的人。” 不怪紫黛僭越,实在是翠枝小心思太过露骨。 这类僭越门阀趋炎附势的念头若传出去,姜瑶被人奚落都算轻的。 翠枝哑然,求援般看向姜瑶。 姜瑶打圆场:“心直口快原不是坏事,可也要分场合。你是该多向紫黛学学。” “奴婢知错了。” 翠枝恹恹应道,看到姜瑶手中动作又忍不住好奇:“您怎么把珠钗卸了?” “长姐今日出门我有些放心不下,回了府我想先去趟清辉院。” 她与姜挽一起长大,中间虽隔了五年未见但幼时情谊犹在,姜挽返京后姐妹俩很快便熟络起来。 侯府里除了母亲孙氏,她同姜挽最亲近。 偏三年前姜挽出事摔断双腿后愈发病弱,她怎好一副光鲜亮丽的模样去见病人? 姜瑶卸下最后一支贵重朱钗,抬眸间瞥见紫黛正巴巴望着自己。 紫黛欲言又止:“有一事,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 姜瑶:“现下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得了许可,紫黛便大着胆子道:“听紫菱姐姐说,夫人定了人选要给大小姐相看。” 紫菱是孙氏身边的大丫鬟,她的消息应该不会错。 姜挽比姜瑶还要大上两岁,依照长幼秩序,妹妹确实不好越过长姐先行婚嫁。这也难怪孙氏急着给姜挽相看。 姜瑶蹙眉:“母亲相中了哪家郎君?” 紫黛温吞:“是……夫人母家内侄。” 吓得姜瑶差点把刚卸下的翡翠碧玉簪摔碎。 她沉着脸吩咐车夫:“快,给马多加几鞭。” ---- 清辉院内。 云桑刚伺候完姜挽出浴。 姜挽里里外外穿了三层,想了想又披了件短袄在外面。 云桑知道她畏寒又给她塞了个刚灌好的汤婆子,然后去扒拉正烧着的炭炉。 “这下可暖和——” 云桑求夸奖的话还没说完,锦棠便撩开帘子进来,周身带着一股寒气。 云桑:……得,白干。 姜挽默默抱紧汤婆子。 锦棠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妥后朝姜挽行礼道歉。 她垂着头:“二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帘子又被撩开。 云桑眼睁睁看着三股寒气顺着缝飘进来。 姜瑶在屏风前猝然停步,仿佛想到什么,她转身脱下斗篷递给翠枝,接着走到火炉边上绕了两圈。 绕过屏风前又抬手擦掉唇上的殷红口脂。 “长姐勿怪。” 姜瑶回头扫了一眼屋里的丫鬟们便没了下文。 姜挽会意:“我同阿瑶有话要说,你们先出去吧。” “你也出去。” 这句是特地看着云桑说的。 云桑:??? 她表示诧异,什么话是她这个心腹人不能听的? 锦棠似乎预判到了,不待她回神便一把把人拖走,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待人都走了姜瑶才搬了把凳子坐下。 姜挽静静打量着眼前人,鸦黑长发披散在胸前,标致的鹅蛋脸上秀眉纤密,水眸潋滟,半褪嫣唇倒有些格格不入了。 姜挽视线落在她袖摆的金丝芍药上:“妹妹想同我说什么?” 姜瑶能在路上卸掉钗环抹去唇脂,但没法更换衣物。她这样匆忙想来是有要是。 “长姐今日礼佛可还顺利?” 姜挽有些意外,就这事? 她如是道:“我今日没去礼佛。” 她觉得姜瑶有些不对劲。 果不其然。 接着她便听见:“有些话我本不该置喙,但长姐待我这般好,我也顾不得僭越了。” “我知道长姐同母亲一向意见相左。母亲她行事或有不周,只求长姐念着侯府颜面别同母亲计较。” 哦?有点意思。 姜挽抚平盖着腿上的绒毯,静候下文。 “母亲要给长姐你议亲。” 姜瑶有些难以启齿:“议亲对象是孙家表哥。” 话音落下,姜瑶只觉周身一片沉寂。 她紧张地绞着帕子,垂着头不敢同姜挽对视。 如今的姜挽早没了先前张扬跋扈的影子,她久病孱弱的模样仿佛一碰就碎。 可姜瑶知道她的性子。 姜挽这样清高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任人摆布? 更何况是女儿家的婚姻大事。 ------------ 第5章 不识好歹的疯子 来清辉院前姜瑶在心里做了无数预想。 无论姜挽发疯发怒亦或是要找孙氏拼命,她都不意外。 她慢吞吞抬眸,预想中如炬的目光却迟迟没出现。 姜挽十分平静。 “长姐……没什么想说的?” 姜瑶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想了想她补充道:“孙家表哥是我外祖孙家大郎,叫孙广源的。” 语毕,姜瑶两颊升起一股灼烧,是羞愧的。 孙家并非布衣,先帝当政时孙家颇得看重,孙氏父辈叔伯三人都在翰林院任职。 若非如此,孙氏也入不了定远侯府的门。 可孙老家主常年忙于公务对子女疏于管教,孙老夫人慈母之心对子女过于宠溺,以至孙家后辈没一个成器的。 孙氏兄妹尚有父辈余温萦绕铺垫,孙氏嫁了高门,孙家主君靠着人脉混了个闲职散官,到孙广源这儿便什么都没了。 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至少孙家的溺子家风是继承并发扬光大了。 孙广源八岁才启蒙,光院试就考了五年,如今二十二三的年纪还只是个秀才。 若只是蠢笨便罢了。 可此人是上京出了名的浪荡子,常年混迹于烟花柳巷各大赌坊,骄奢淫逸,实在没眼看。 上京的官家女对其避之不及,都不愿自家女儿填孙家的坑。 孙家也放不下身段,要不孙广源哪能这个年纪还没成家。 姜挽自然听过孙广源。 即便没有孙氏这层关系,她身边的小喇叭云桑也会三不五时同她播报那些花边事儿。 她记得上回听到孙广源这个名字约在半年前。 孙广源对寄宿在孙家的婶婶娘家外甥女用强。 那姑娘报官无果后心灰意冷,最后穿着染血的白衣吊死在孙府门前。带血白衣是姑娘的遗言,字字句句皆是姑娘对孙广源禽兽行为的指控。 后来姑娘的娘家人从外地赶到上京把孙家围了,听说那家人把孙广源揍得丢了半条命,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孙家为此没少出钱出力找人疏通,孙氏那段时日亦是四处游说奔波,费了好大功夫才压下这桩丑事。 “我知道孙广源。” 姜挽可太知道了。 她不意外孙氏能干这缺德事,因为上辈子孙氏就这么干的。 孙氏如意算盘打得好。仗着自己是姜家长辈,既把她这个眼中钉摘出去,又替自家禽兽侄儿解决婚事,一箭双雕啊。 “可二妹想让我说什么呢?你也说了二婶是长辈,我还能同长辈动手表示反抗不成?” 姜挽扯了扯嘴角。 别说,上辈子为这事她真提着剑去找孙氏拼命。 至于结果嘛……很惨烈,是她很惨烈。 她一个久病多年的残废能有多少力气? 她才进暖玉阁便被卸了剑,孙氏命人把她押走软禁,然后故意传出她得了疯病欲弑婶行凶。 她的名声跌落低谷,作为受害人的她成了大家口中不识好歹的疯子,而孙氏成了菩萨心肠。 姜挽叹息:“不如妹妹替我劝劝二婶?” 她吸了吸鼻子,神色戚戚:“上京城谁不知姜家二小姐最良善不过,妹妹定然不愿看我受苦吧。” 姜瑶抿唇,面露难色:“我自然盼着长姐安好,今夜我说这些便是希望长姐有所准备。” 她深知孙广源不堪托付,可她能怎么办? 孙氏是她亲生母亲,她不能也不敢公然与母亲翻脸。 通风报信便是她能为姜挽做的了。 “我明白,妹妹夹在中间不容易。罢了,先前的话当我没说。” 姜瑶一怔,“长姐何意?”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姜挽,她不觉得姜挽会认命。 “字面意思,阿瑶别多想了。” 姜挽望着屏风处,“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将来的是谁都说不好,过几日二婶转了念想也未可知呢。” 平淡语调里透着一股难以捕捉的从容。 她说姜瑶庸人自扰,后者听着却无半分愠怒。 姜瑶含笑道:“还是长姐通透,如此我便安心了。” 接着她招呼紫黛进来。 “今日宫宴有道甜点味道甚是不错,长姐也尝尝。” 姜挽颔首。 姜瑶三不五时往她院里送东西,送得最多的便是吃的,她习惯了。 姐妹俩又寒暄了几句,随后姜挽命锦棠将姜瑶主仆三人送走。 云桑一进来便盯着八角食盒移不开眼。 “二小姐又给您送吃的了。” 打开食盒,白玉瓷盘里摆着两块芙蓉酥。粉白的芙蓉花瓣层层交叠,豆绿花蕊根根分明,栩栩如生,可见御厨技艺高超。 姜挽瞥了一眼,“喜欢?” 云桑点头,美食谁不爱啊。 “送你了。” 云桑悬在半空的手停住,她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就是突然不馋了。 “吃完顺便帮我查点事。” 云桑:……就知道不白吃! 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 …… 姜挽夜里又没睡好。 许是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她又梦到了上辈子。 梦到三年前,她十六岁生辰的前一日。 她在房里试新衣,云桑叽叽喳喳说着近日坊间趣事,锦棠笑着替她抚平衣角。 她跟着嬉笑玩闹,屋内萦着欢声笑语。 她对着铜镜照了又照,镜中人粉面桃腮,眉眼含笑,杏眸底下若藏有星芒万丈。 只因父兄同她约好,会赶在她生辰前回来为她庆生,明日便要兑现了。 皇帝身边的内侍突然出现,说皇帝宣她入宫。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御书房。 见她来了,皇帝慈父般喊了她的名字,又拍拍她的肩,最后拿出一封标注着八百里加急的军函交到她手上。 信里写她父兄于三日前亡故。 怎么可能? 她父兄奉旨赴西退敌已然大胜,我军大捷的喜讯七日前传入上京时皇帝还摆了宫宴庆贺。 如今才过去没几日,开什么玩笑? 她不信,她不顾阻拦出宫,她要亲自赴西问个清楚。 可才出京郊胯下的马就没缘由发起狂来,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扭转马冲向山崖。 下坠的瞬间,她竟恍惚看到了父兄的身影。 他们离开前朝她挥手,她拼了命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却是无用。 她被困在深渊里,伸手不见五指,任凭她哭喊发狂不见半点回应。直到身体疼痛盖过内心悲恸,涣散的意识渐渐复苏。 她仍在黑暗中,但恢复了触感,伸手便摸到一片冰凉。 ------------ 第6章 姜挽的病症 翌日,姜挽醒来时发现枕边湿了一片。 锦棠在门外听见动静,便知道她醒了。 锦棠进屋后发现炉内的碳蒙了一层灰,绕过屏风瞧见姜挽穿着里衣坐在床边,眼神空洞的不知在想什么。 锦棠心一紧,赶忙拿了件短袄给她披上。 伸手往床上摸,被褥凉透了,汤婆子也没了温度。 锦棠心里泛起酸涩,姜挽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能让畏寒的人这样不管不顾。 “那臭丫头又上哪躲懒了,就是小姐平日太宽厚把那丫头给惯坏了。” 她口中的臭丫头是云桑。 昨夜本该云桑当值,可这丫头不守在小姐身边就罢了,一早便没了踪影,炉里炭火快灭了也不晓得添上。 她想想就来气。 姜挽原先还沉浸在梦中,锦棠一番话令她回神。 “是我吩咐的云桑不必守夜,她替我办事去了。” 她这般解释,锦棠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将拧干的热脸巾递上。 接过脸巾的瞬间姜挽后知后觉感到凉意,遂默默拉过褥子盖住下半身。 锦棠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知道怕冷就说明人恢复正常了。 伺候姜挽梳洗后,锦棠给火炉添了新碳,又拣了几块碳装进手炉给姜挽暖手,接着出门吆喝小厨房备早膳。 从里到外忙前忙后,一刻不带停歇的。 姜挽望着那道忙碌的身影心里感慨万分。 恍惚间,眼前忙碌的身影与满身鲜血的身影交叠重合。 眼底刚消融的冰霜又迅速凝结。 前世,不知从哪蹿出一伙不兵不匪的歹人在上京内行恶,扰得城内人心惶惶。 城防营内有人称夜巡时亲眼目睹凶徒出入定远侯府,接着她被人检举与歹人勾结。 皇帝大怒,登时便命人围抄侯府。 她没做过自然不怕查。 士卒在侯府搜了大半夜不见半分歹人踪迹,却在她房内翻到她与敌国往来的信函,她这才顿悟着了他人的道。 清辉院内珠宝器皿被洗劫一空,带不走的尽数被破坏销毁。她喉间被人用剑抵着,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倒下,云桑锦棠先后倒在她脚边。 她们一连被砍了好几刀,浑身是血,很痛苦,直到死都是睁着眼。 ……那些分明是上辈子的事,姜挽却心痛得喘不上气。 锦棠捧着托盘进来,来不及开口先被她惨白面色吓了一跳。 姜挽久在病中,这三年来深居简出鲜少晒过太阳,原就白得病态了,眼下连唇色也白得泛青。 锦棠放下托盘忙扑到她跟前,帕子还未递上,便猝不及防被人紧紧抱住。 “小姐身上哪又痛了吗?” 锦棠轻轻抚着她的背,话音中尽是关切。 锦棠两道秀眉快拧成了麻花,她是真的很担心。 大家都知道姜挽三年前落马身上留下了病根,只有她和云桑明白,姜挽的病远比这复杂多了。 许是久病不愈,又许是郁结于心,总归她和云桑发现姜挽近几个月染上了梦魇。 这事说来玄乎。 姜挽第一次发梦魇是三个月前。 那日是定远侯与世子的三周年忌日,皇帝在相国寺安排一大道场替二人超度。姜挽当然在场。 许是过于悲痛,姜挽猝然昏倒在道场上,回来后便开始噩梦频发。 锦棠不怕她蹦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也不怕听惊叫哭喊,只担心她伤到自己。 听云桑说梦魇症是因凶兽作祟,那凶兽会吸食人的精气,对宿主百害无一利。 偏姜挽不信,说她们是志异故事听多了。 可眼下…… 锦棠踌躇:“不然小姐去趟相国寺吧,奴婢陪您一道。” 若能请空了大师主持安排道场,姜挽的病症多半就能解了。 这会儿姜挽平复好了,她疑惑:“你不是不信这些吗?是云桑说了什么?” 锦棠摇头。 见她面露难色,姜挽心下有了答案。 “方才吓着你了吧,抱歉。” 姜挽找了个由头引到别处。她不想提昨夜的梦,更不想提前世那段记忆。 锦棠没再问,她一如平日那样安静布菜。 姜挽胃口不大好,吃了半碗粥便觉饱了,桌上小菜糕点一口没动。 放瓷羹的间隙,门外挡风的帘子被掀起,几片雪花趁机钻进屋内。 云桑嚷嚷着天气冷,在火炉边上转了几圈才往屏风后面走。 “锦棠姐姐最周到了,知道我办事辛苦特意备了许多好吃的。” 云桑笑弯了眉眼。她嘴上夸着锦棠,眼神却是直勾勾对盯着桌面。 “你这丫头哪里学来这番没脸没皮的话。” 锦棠一把拍掉她的手,“有没有规矩,小姐还没发话呢,你倒做起主来了。” 云桑委屈。 姜挽出来打圆场:“罢了,她就这风风火火的性子。” 云桑憨憨一笑,捏起一块枣泥糕往嘴里送。 边吃边嘟囔着汇报姜挽吩咐的事。 锦棠抿唇,没听两句便找由头退下。 “锦棠姐姐怎么走了?她不饿吗?” 姜挽白了她一眼:“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锦棠和云桑同为她的心腹,可二人性格却大有不同。 前者心思细腻,行事周到又知分寸。 后者就是个混魔,没心没肺的,好似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房内温香窃窃,房外雪花飘飘扬扬落在姑娘乌发间。 锦棠抬眸望天际出神,丝毫没发觉有双眸子出小厨房开始便一直盯着她。 “锦棠姐姐在想什么?” 银杏走到她身旁,“姐姐不陪小姐用膳吗?怎么有闲情在外头赏雪呀?” 锦棠笑笑:“有云桑陪小姐用膳。我难得偷会儿闲,不巧竟被你撞见。” 她玩笑道:“人真是不能犯一丁点错,不留半点破绽才好。” …… 雪一簇接着一簇往下落。 云桑抱着两个刚灌好的汤婆子从厨房出来,远远便瞧见姜挽在廊下等她。 她咧着嘴奔向姜挽,一蹦一跳,活像只小兔子。 “慢些慢些。” 云桑鼻尖一酸:“小姐放心!奴婢精力好着呢,跑几步累不着。” “没担心你。” 姜挽面无表情:“汤婆子脆,你别给摔坏了。” 云桑:??? 你听这像话吗? 感情我比不上这俩玩意呗? ------------ 第7章 高手在民间 姜挽出门时雪势转小,天色也亮了些。 以往她出门都是长松驾车,长松今日不在,赶车的换成了田伯。 田伯年近六旬,他为人热情和善,又是府里有资历的老人,因而颇得府里人敬重。 见到姜挽过来,他忙笑着招呼:“厢内备了炭火点心,外头冷,大小姐当心着凉。” 姜挽颔首,“田伯费心了。” 随着马鞭落下,马车摇摇晃晃驶离侯府。 姜挽同田伯说她要去东街的贾记医馆。 田伯心里嘀咕:贾记医馆?闻所未闻啊。 他在上京都生活大半辈子了,这大小姐可别是叫人坑骗了。 “大小姐身子不适?该请郎中上门才是,怎的还要您亲自跑一趟。” 他提议道:“益寿堂何郎中医术就十分了得,他家数代行医,在上京有口皆碑。” 云桑疑惑:“田伯莫不是记错了?何郎中都快七旬了,益寿堂上月才贴了告示说他不再坐堂看诊。” “哟,云桑丫头消息真灵啊。” 田伯笑道:“何老郎中的确不看诊了,如今坐堂的是小何郎中。” “小何郎中?” 不该啊。 她记得何郎中的独子二十年前就没了,亲传弟子里并没有与其同姓的。 姜挽突然开口:“何璋,老郎中的小孙子。” “对对……” 田伯点头,随后反应过来:“大小姐认识小何郎中?” 姜挽摇头,“只是听说过。” 前世听过。 云桑瞪大眸子,满脸不可置信。 她侯府情报通都不知道的事,谁给姜挽打探的?谁要抢她名号? 云桑霎时警惕起来。 又想起什么似的,她支吾:“那小郎中……是何家亲生的吗?” 不怪她多心。 何老郎中青年丧妻中年丧子,他儿子走的那会儿才二十几岁,可未曾听说过娶妻生子啊?又哪来的孙儿呢? “云桑丫头知道的真多。” 田伯捻须作思考状,“知道这段往事的人不多。” 何璋的确是何家血脉,他是遗腹子。 他爹在成婚不久后进山采药途中遭了难,他娘因临盆难产殁了。 老郎中曾请人批过卦,卦象说他命中带煞,放在益寿堂恐怕养不活,得寻个能镇得住的地方。 毕竟他自打出生便父母双亡,老郎中也担心孙子被人嚼舌根,故而听从卦士的提议。 何璋刚满周岁便被送去了相国寺。 嘶……这人真惨。 话本说书似的。 云桑听得目瞪口呆。 她感慨:“相国寺还真是……包罗万象,不单能修行佛理,还能修行医术。” “这丫头说什么胡话。” 田伯摇头:“何家孙子在寺里没呆几年就被人接走了。” 接走了? 谁这么大胆,不要命了? 云桑咋舌,她后知后觉:“既然此事鲜为人知,您为何会这般清楚呢?” 田伯笑答:“我家侄儿在军营时随队医学了些皮毛,回京后正巧遇上益寿堂招伙计,他识得药草又懂些医理便聘上了。” 原来如此。 两人有来有回说着益寿堂的事,给姜挽听困了。 正想阖眼睡会儿却听田伯唤她:“……大小姐,您看咱们是否改道益寿堂?” 姜挽:……懂了。 合着前边这么多铺垫是为了让她改主意。 “不必麻烦了。贾郎中只是为人低调,医术却是不俗。” 田伯不信。 贾郎中,假郎中,听听这名儿他医术能好吗? 姜挽酝酿说辞:“是真的,云桑最清楚了。” 云桑:??? 她也是头一次听说的好吗? 上这辆马车前,她甚至不知道东街有间贾氏医馆。 “是,是真的,我最清楚了。” 云桑抬眸迎上田伯狐疑的目光,脑子飞速运转。 她咬紧后槽牙:“真的,前些时日我在东街采买时亲眼所见。” “有位老翁突发怪症倒在医馆门前,那贾郎中伸手一搭脉,掏出针包欻欻扎针,不稍片刻老翁便能走能跳,可神乎!” 她说的信誓旦旦。 田伯:“……怪事啊,这般能者在上京竟没丝毫名气。” “要不怎么说高手在民间呢,真正的高手就是如此,不拘俗名。” 田伯这下信了。 姜挽嘴角抽了抽。 确实,高手是在民间。 她没想到云桑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这般炉火纯青。 马车在东街尽头停下。 贾氏医馆坐落在东街末端。 医馆对面有块小洼地,旁边有条只能通人的窄巷,巷口石壁上布着苔藓,似乎很久没人经过了。 挂在门前的木匾掉了漆,铺面不大,甚至有些逼仄。 田伯再三确认掉漆的招牌后,扭头看向云桑:“丫头,确定没认错?” 怎么说呢,这医馆让他有种时间倒退二十年的错觉。 云桑撩开帘子,又偷摸回头瞄了眼姜挽,“确、确定啊,低调嘛低调。” 是低调,太低调了。 这样寒碜的医馆满上京也找不出第二家。 田伯犹豫着该不该相信,却见长松从铺子里出来。 四目相对,双方都很意外。 “你怎么在这儿?你也看到贾郎中施针救人了?” 长松被问得一头雾水。 云桑生怕长松露馅,赶紧抢答:“对啊,那日我同长松一道的。” “田伯,长松是我吩咐过来的。” 姜挽瞧苗头不对,赶紧接话:“我打听过这位贾郎中,他有一门祖传银针刺穴的绝技,兴许对我的腿有些效用。” 一听这话,田伯登时换了态度。 好好好。 只要对大小姐有益处,医馆便是建在山上他都不嫌寒碜! 田伯笑呵呵的给长松搭手。 云桑推着姜挽进去。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云桑趁机低头,如蚊的声音暗暗透出兴奋。 “贾郎中真有绝技?” “若我说有,你信吗?” “信,怎么不信!” 姜挽低笑一声。 “所以,真的有吗?” “当然。” 姜挽还在笑,只是笑得瘆人:“有没有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云桑:…… 原来你才是真高手。 穿过通道,二人来到内院。 丈外有间平房,房门处留了道缝隙,青烟混着药草香沿着缝隙飘向外头。 姜挽抱着汤婆子的手倏地一紧,从容的神色也有了一丝松动。 推开门,姜挽扫了一眼屋内陈设。 眸光顿停,她瞧见有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是陆淮舟。 ------------ 第8章 他凭什么搞特殊? 此刻,姜挽一路紧绷的心弦在终于稍稍松了松。 她此行目的正是陆淮舟。 她要确认陆淮舟是否被安顿好,要亲眼看到他活着。 屋内煎药的小吊炉正咕咕向外冒着热气,雾气氤氲下仿若生出一道薄障,眼前的人影有些瞧不分明。 云桑推着姜挽靠向床边。 这是姜挽头一回看清他的脸。 床榻上少年骨相堪称完美,只是眉峰微拢,双目紧闭,似乎才经历了不好的事。清瘦的面庞苍白如纸,衬得额间青紫瘀痕张扬夺目。 他就静静躺着,如同一只毫无生气的破碎人偶,咫尺间竟听不到一丝呼吸声。 姜挽有一瞬慌神。 他,还活着吗?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长松端着木盆进来。 “他情况如何?” 姜挽思绪混乱,陆淮舟看起来比她预想的严重得多。 “不是太好。” 长松叹着气,同时肯定了她的猜想。 长松放下木盆走到床边,一把将陆淮舟身上的褥子掀开。 少年近乎裸着的上身赫然暴露在空气中,身上刀伤七歪八扭的,肿得比昨日还要厉害。 云桑惊呼,忙撇头看向别处。 姜挽心下一沉,眉头愈发紧蹙。 床边明明放着碳盆,盆里碳火烧得通红,可她还是觉感觉身上冷得厉害。 长松:“小姐不来,等到暮时属下也要去找您的。” “正好亲亲自瞧瞧,这郎君身上的伤很是蹊跷。” 闻言姜挽强行稳住心神,仔细看去,竟瞧见伤口在缓缓往外渗血。 “为何如此?” 昨日长松处理伤口时她看了,那些刀伤看着骇人,但大多都没伤到要处。况且当即也抹了药,为何过了一夜情况反而更严重了? “属下起初也是这般想。” 长松告诉姜挽,他给陆淮舟拭身才发觉那些刀伤有异。 他们在雪地里发现陆淮舟,先入为主认为其衣衫上血色较浅是受到了雪水稀释。 可后来发现,他的血就是比一般人浅。 “怎么会?别是你眼花了。” 云桑觉得很荒谬。 大家都是人,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又不是奇珍异兽,又不是演山海经。 他凭什么搞特殊? 长松也纳闷,然后说了件更不可思议的事。 陆淮舟的血止不住。 也不是全然止不住,就是血水会以很缓慢的速度往外冒,一两刻钟后将将把伤口的沟壑填满。 他这一夜近乎没歇息,毕竟每隔一阵就要为陆淮舟擦身,真睡不了一点。 正说着,少年身上的沟壑被桃红色血水填了大半。 长松熟稔地从热水里捞出帕子拧干,当众演示一番他重复了一夜的内容,全程面无表情却又行云流水。 云桑看出来了,看出他有些刻板。 长松转身搓帕子的间隙,眼里闪过迷茫,他很困惑。 这路边捡的小郎君究竟是什么人啊? 看着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就让她家小姐这般重视? “金疮药呢?这么大个医馆没有金疮药?” 长松恹恹:“试过了,不管用。” 云桑:…… 真的假的?整这么邪乎? 姜挽扫了一圈,提出疑问:“贾郎中没替他看过吗?” 是哦,这里的主人哪去了? 她们来了这么久,除了床上半死不活那个便只看到长松。 “看了,没看出来。” 一想到那不着边际的贾老头,他嘴角抽了抽。 长松神情有些复杂,“小姐,您那同贾郎中……熟吗?” 姜挽疑惑。 长松想了想措辞:“属下觉得,您对贾郎中或许有些误解。” 懂了。 这人医术不行。 姜挽坦言:“的确不熟。” 贾郎中是她母亲在世时救济过的江湖游医,不过她与此人并无直接交集。 陆淮舟身份特殊,她不能把人带回清辉院,也不好大张旗鼓寻名医救治,只能来这碰碰运气。 现在看来,她运气不太好。 云桑指着咕咕冒泡的吊炉:“那这药是?” 长松:“贾郎中开的方子,说是内服可止血化瘀。” 不过,这药能吃吗?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姜挽朝榻上人伸手。她探了探他的颈部脉搏,接着去掀眼皮。 她手触碰到少年脸颊,隐隐感到温烫,眉头皱得更紧。 “为何不告诉我他得了热病?” 长松困惑。 自己伸手一摸,好烫。 不该啊,刚才还好好的。 长松心里嘀咕,仔细思索后他确定没有遗漏,这热病就是才发作的。 看他反应,姜挽没再追问。 这下可麻烦大了。若是只是皮外伤还好,可又是发热又是止血困难,该如何解决? 压根无解,毕竟她连病因都不知是什么。 她犹豫着要不要请个正经郎中,可若请了郎中…… 倏而眼前一黑,她脑子里闪过几个画面,然后脑海里多了几段零碎的记忆。 她忙拉起陆淮舟的手,左看右看,不知在找什么。 半晌后,她找到了陆淮舟伤口不愈甚至血色异常的问题根源。 姜挽笃定:“他中毒了。” 长松和云桑震惊。 姜挽什么时候学会了断病? 云桑惊掉下巴:“您会断病?” 她家小姐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姜挽:“先不谈这个,你们瞧他指甲。” 甲床连接皮肤那端微微发紫,颜色不深,不细看挺难察觉。 姜挽问长松要来纸笔。 她阖眼回忆着方才眼前闪过画面,片刻后提笔写下几行字。 放笔时,姜挽眉头舒展开了。 云桑凑近一瞧,是药方,上面有几味药她听过的。 姜挽抖了抖纸墨,待墨迹干涸递到长松跟前,接着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 许是她阵势摆得足,有模有样的,长松真被唬住了。 长松对她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可。 “……泊兰仙子?” “一种产自西域的毒株。” 若她记忆没出错,陆淮舟的病就得用这方子以毒攻毒。 长松:…… 好奇怪的名字。 暂且不说这东西闻所未闻,就说上京到西域来回至少半个月,床上那郎君他等得起吗? 姜挽:“你去药铺问问,没准有呢。” 这让长松很为难。 这么小众的药材,十年八年听不着、用不上一回,又得从西域千里迢迢进货。 哪家药铺愿意费这财力啊? ------------ 第9章 我高兴,我装的 不知是不是方才田伯的话起了效用,姜挽沉吟片刻后开口:“去益寿堂试试。” “益寿堂真有?” “试试呗,我觉得八成能有。” 姜挽抿唇,这话说得她心虚。 她不确定。 只是方才她脑海多出的记忆里,她看到了何璋名字。 印象里,有人同她泛泛提过何璋的过往。 那人说何璋离开相国寺接走后周游列国,他不仅去过西域,还在西域盘桓过一段时日。 许是如此,她潜意识认为益寿堂可能囤有泊兰仙子。 毕竟她不会做毫无依据的梦,她的记忆也不会出现毫不相干的人。 可惜她的记忆实在碎得厉害,她不记得也猜不出说这番话的人是谁。 嘶……脑壳痛。 无论如何事情总算有些眉目了,姜挽暗暗呼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炭火旺得厉害,热得她都开始发汗了。 她把怀里的汤婆子塞给云桑。 云桑纳闷,心想出门不过一个时辰,这玩意儿今日怎的这般不顶用。 伸手接过后更纳闷了。不是,这多热乎啊。 她确信姜挽感温方面指定是出了毛病。 长松打了个哈欠,扭头恰好撞见姜挽不加掩饰直勾勾盯着榻上方向。 她的眼神不夹杂任何情欲,清明中透着一股莫名的坚毅。 ……有点怪,但又说不上哪怪。 “小姐不如先回府?” 长松认为这样不大妥当,男女有别,况且她家小姐还是个未出阁姑娘。 他不动声色拉回褥子,委婉道:“田伯在外头候着,您不好呆得太久了。” 这话有理,不光有理还很周到。 云桑望窗外探了探,“将近午时了,咱们是该回去了。” 姜挽颔首,临行前她叮嘱长松。 “你务必仔细照料着,有任何情况记得及时通知我。” 长松点头。 一夜未眠,仔细得不能再仔细了。 “此人对我很重要。” 看得出,还不是一般的重要。 “药方收好,救人这事耽误不得……” 点头的幅度一次比一次小。 姜挽感受到他的敷衍,眸曈一转,“人若是救不活便算你失职,按军法处置可好。” 长松点……不是,怎么还扯上军法了? 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可对上姜挽凉凉的眼神,气势顿时弱了。 他咬牙:“……属下定不辱使命!” 计谋得逞后姜挽情绪松快了不少。 云桑推着她出来这一路,见她嘴角就没下去过。 罕见啊! 云桑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那个鲜活的姜挽回来了! 上车后,她实在没忍住:“小姐似乎很高兴。” “看出来了?” “这还用看?”云桑不满。 她表示:“小姐您得相信我的职业素养,不是我夸口,您什么眼神对应什么想法我门儿清!” 她昂着头自信露出自信十足的笑容。 姜挽跟着笑了:“可这是……” 笑意瞬间全无:“我装的。” ---- 长松搬了张凳子放床边。 他端着碗,碗里还冒着热气,捏着调羹的手顿在半空。 他看了眼躺着的人,又扫了扫碗里乳白色米汤。 几经思量,悬着的手打了个弯儿又绕回自己嘴边。 粮食挺贵的,还是自己吃吧。 今年夏天江南涝灾,收成锐减,以至整个大夏粮价翻了几番。 再过几日便入腊月,吃不饱的人越来越多,照这趋势只怕上京也不怎么太平。 长松正出神,身后窸窣声响将他拉回现实。 他警惕地放下碗,转身瞧见一眯着眼的矮胖老头推门,风卷着一股酒气混着药香钻入他鼻腔。 长松下意识抬手掩鼻,眉毛拧成两条毛虫。 “人怎么样——嗝~嗝~” 贾老头半句话没说完先连打了两道嗝,接着摇摇晃晃靠近床榻。 长松很委婉:“要不您先出去,我在这守着就行。” “这怎么成——嗝~” 贾老头摆手,用力瞪大眼睛:“我身为郎中,治病救人正是使命。” “嗝~“ 长松:…… 你看看,说这话您自己信吗? 长松被接二连三的酒嗝熏得难受,他短叹一声,转身倒了碗凉水递到贾老头跟前。 “醒醒酒。” 贾老头接过碗,对后生满意地点点头。 正想夸几句,却听到长松说:“正好您来倒个班,我出去一趟。” 贾老头警惕:“上哪去?” “去趟药铺。” 贾老头:??? 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他是开医馆的,什么药没有,用得着往外头跑? 这事让旁人知道他还怎么在医界混?他贾郎中的脸面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插腰拦在长松面前,面色不虞:“你这后生会不会说话?小看我贾郎中是不是?” “不是,您可能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来,你说来听听。” 长松真诚道:“郎君他需要一味药,您这真没有。” 贾老头瞠目:“不可能!” 于是长松掏出姜挽写的方子。 “……泊兰仙子?你确定这是药?” 闻所未闻啊。谁取的名这么花哨? 不似药名,更像胡姬名字。 贾老头察觉不对,“等等,这方子谁写的?” 他倒要看看,谁那么明目张胆在他的地界抢他病人。 “我家小姐。” 贾老头神色复杂,这戗行得不要太过分。 毕竟二十来年前姜挽母亲向他施过恩惠,对恩人之女他不好太偏激。 他搓搓手,十分委婉:“姜大小姐的方子……靠谱吗?” 长松回想,认真比对贾老头和姜挽的断病细节。 “挺靠谱。” 没忍住,他补了句:“略比您靠谱些。” 贾老头快被气疯。 听听,这像什么话?! ---- 长松原是姜挽兄长姜执身边的长随侍卫,他的身手在府内一众仆从里是拔尖的。 趁着雪小他飞身窜上屋顶,沿东街一路向南前往益寿堂。 午膳时分,益寿堂内看诊的人寥寥。 待最后一位病人出门,何璋也收拾好药箱准备起身。 “哎哎,这位郎君您不能进。” 外头传来药童的拦阻声:“现下过了看诊的时辰,郎中要用膳休憩,您晚些时候再来吧。” 长松解释:“我不看诊,我来抓药的。” “抓药您上隔壁药铺啊,我家先号脉才开方,药材不单售。” 正当长松手足无措,一道玄色身影朝他走来。 ------------ 第10章 刑部怀抱为你敞开 长松抬眸。 来人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黑色衣衫,身材高大,五官坚毅,肤色略黑。 长相其实是好看的,就是这身装扮和气场不大合适出现在医馆。 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像极黑无常来寻命。 那人开口:“郎君想买什么,不妨进屋说话。” 他嗓音很低,分明是热心体贴的话,可听着莫名有种幽寒。 加之其外形……嘶! 更像了,更像那什么了。 长松有些愣神,这时药童略带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公子这样怕是不妥。” “益寿堂先号脉再开方是家主早年便立下的规矩,至今已守了几十年,您可别因一时热心坏了规矩。” 不是药童故意刁难,益寿堂的确有此规矩。 这与何老郎中年轻时的经历有关。 老郎中年轻时曾在山上挖到几株上好的山参,隔天来了位客人指名要买。 那人拿着别家郎中开的方子。 他自称是一家老小从外地老家来上京探亲寻他,可途径山路不慎落崖,故而急需大量山参吊命。 老郎中心存疑虑,若在上京地界发生此等大事他怎一点风声没听到? 可人命关天,何况还是一家小老数条人命,他不敢赌,于是把山参卖给那人。 之后不久,那救命的山参竟在临县黑市上出现,且售价翻了十倍。 老郎中气得不行,从此立下先号脉后开方的规矩。 他本意是为防药贩子恶意倒卖高价抛售药材,毕竟这世道穷苦人居多,高出半两银子便能耽误一条人命。 “我知道益寿堂规矩。” 男子话音一顿,意味深长看了药童一眼。 “我开堂坐诊已有月余,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想,就不麻烦大伙过度关照了。” “又或是你们打心底没把我当成和家人,这才觉得我会做出损害益寿堂名声之事。” 他声音很凉,同外头的天气一般。 长松眸光亮了几分,原来他便是何老郎中那位神秘孙儿。 药童语塞,支吾半晌才说不敢。 “我只见外头风雪大,才想请人进屋坐坐。” “我可从未答应售药于这位郎君。” 这话算是表态,有眼力见的不会揪着不放。 药童垂头称是。 他年纪不大可也不傻,自然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 何璋是何老郎中亲孙儿,他不会也没必要与其过不去。 药童走后,长松随何璋进屋。 厅堂四周各放了炭火盆,加上中间置了一面屏风遮挡,大门敞着也不会感觉冷。 何璋客气地给长松倒了杯茶。 “郎君何事?”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其面前方桌上仅放着一只药箱,旁的什么都没有。 瞧着实在……不像郎中。 不过长松也不是来诊病的,时不待人,他抓紧把姜挽的方子递到何璋手上。 “方才之事多谢先生。我并非药贩,实在是家主重病无法过来,我来此只为求一味药。” 何璋扫视药方,直至瞥见某些字眼眸光一顿,“泊兰仙子?” 长松言语恳切:“先生若有此物,不拘价格,只求您能卖给我。” 何璋放下药方,饶有兴致打量着眼前人。 这人修衣窄袖腰束革带,衣衫用料不俗。脚上靴面前端淌着水,后半部却十分干爽,可见功夫不一般。 说明来意自称为家主求药,想来应是哪家高门富户的亲卫。 “并非金银之事。” 收回视线,何璋摇头,“泊兰仙子产自西域大漠,十分稀有世间难得,万金。” 长松登时急了:“可若益寿堂都没有,还能上哪寻呢。” 何璋敏锐捕捉到话中信息,眼神微变:“听郎君这话,好似笃定了我益寿堂必有此物。” “我想知道,郎君为何这般认为?” 长松暗暗咋舌,姜挽千叮万嘱不能同外人泄露陆淮舟的事。 可眼下…… 长松小心酝酿着说辞:“只是偶有耳闻。听说先生您曾去过西域,我便大胆猜想益寿堂或有此物。” 何璋眼底愈发晦暗幽深。 他与何家种种渊源本就鲜为人知,他的身世或能从旁人嘴里打听,可过往呢? 毕竟这二十年,他几乎没在上京几乎留有印迹,此人却能精准说出他到过西域。 除了祖父,他再没同旁人提起。 此人又从何得知? 见他缄默不言,长松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果然,下一瞬他便听何璋问:“郎君是听谁说的?” “不过道听途说,这上哪追根溯源啊。” 长松冷汗涔涔,往下每一句话他都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若非气氛焦灼,他真想建议何璋趁早改行。 当什么郎中啊,你天赋在哪还不分明? 既是天生审讯问话好手,又有黑脸无常神韵。 刑部怀抱为你敞开! 又是良久沉寂。 长松正愁不知找补,何璋却自行岔开话题:“这方子字迹不俗,不知出自哪位名医之手?” 长松想了想,满脸坚定:“是贾郎中。” “敢问贾郎中是?” 显然,贾老头在上京医界混得不怎么样。 “东街贾氏医馆的贾郎中。” “贾先生妙手非凡,何先生若有兴趣可改日找他探讨。” 何璋哦了一声,心里默默记下这号人。 与此同时,数里外的老头正好好捧着碗喝水。 霎时鼻头一酸,刚入口的水一口全喷出来,又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震得他天灵盖发颤。 天杀的! 到底是哪个孙子在背后骂他啊! ---- 姜家马车晃晃悠悠停下,并非停在侯府门前。 云桑掀开帘子从车厢内下来,映入眼帘是上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她神色恹恹,不算太情愿的给田伯搭把手。 姜挽斜睨她,“带你逛街,你还同我闹情绪?” 田伯离远了,云桑嘴角一扯,“您确定是带我逛街?而不是有旁的什么目的?” 她累了,真心累了。 原本距离侯府就剩一条街两个弯弯道,姜挽却喊田伯调头回去。 她以为是落了什么在贾记医馆,结果转头来了这。 丫鬟嘛,就是任主人呼来喝去的,行业如此。 只是,姜挽不能有点什么就拿她挡事吧? 她是什么万能挡箭牌吗? ------------ 第11章 明月楼里究竟有谁啊? 姜挽轻啧一声,“平日总说为我冲锋陷阵披荆斩棘,关键时刻闹情绪掉链子。” “放眼上京城,谁家有你这样当丫鬟的?” “职业操守?行业标杆?” 云桑:??? 说归说闹归闹,质疑她业务水准算怎么回事? 再说,上京哪个丫鬟有她聪明机灵又善解人意? 何况她掉过链子吗?哪回不是靠她急中生智渡过难关? 姜挽见她气鼓鼓的不发一言,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若我说我贪嘴非要来明月楼,田伯他会信吗?” 也是。 姜挽一副蔫儿了吧唧的样子,说她贪嘴谁信呢? 可这又不是什么好名声,她不想背啊。 云桑不甘心:“咱们非得来明月楼吗?” 明月楼里究竟有谁啊? “非来不可。” 姜挽神神秘秘:“一会儿可别眨眼,你家小姐今日带你见世面。” 云桑不以为意。 她虽没来过,可也知道明月楼是上京最繁华的酒楼。 从前姜挽不爱热闹,不喜宴饮应酬。后来出了事,每日不思茶饭,生存意愿都寥寥,同明月楼就更站不上边了。 可那咋了? 她去过皇宫大内,小小明月楼如何比拟? 待二人进门,楼内一侍者殷勤跑来迎接。侍者见姜挽腿脚不便,正打算给她们找间一楼雅间。 姜挽从袖间摸出一块玉牌。 侍者眼神一滞,而后愈加恭敬:“原是贵客到访。” 云桑傻眼。 她们第一次来就成贵客了?别是这人不识货吧。 接着她想到什么,气势瞬间足了。 看看人家这业务水平,再瞧瞧她!什么是标杆无需多言了吧。 姜挽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说话,只是无奈勾唇。 让云桑傻眼的还在后头。 明月楼大厅中央有扇约三丈长两长高的楠木镂空雕花屏风。 许是冬日,屏风后端添置了层云纱,从外看去更添几分朦胧神秘。 屏风两侧各布有八间包房,每间门前各挂一张命名的精致牌匾,其中布局各有不同。 不待细看,侍者领着她们绕行至屏风后。 行数十步后是另一翻天地。 几人仿佛置身于一座大庭院,她们走在抄手游廊中,眼前环境清幽,四周多以修竹繁花为饰,有假山流水,有亭台水榭。 距离楼宇越近,丝竹管弦声越盛,人也多了起来。 云桑路过时往里瞄了一眼,其中大多是饮酒作乐的公子哥儿,余下便是身子妙曼风情万种的美女子。 她面上一红,忙撇头看向地面。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云桑故意放慢脚步,垂头凑近姜挽:“这世面……咱们见得不大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 云桑噎住,这她怎么说啊? 她总不能说舞姬太惹火不敢直视吧? 姜挽偏头望去,“你确实应该多见世面。” 她轻嗤:“胡旋舞衣饰就是如此,没必要大惊小怪。” “胡旋舞?” 胡旋舞云桑听过的,就是没亲眼见过。 胡旋舞是近两年才由西域传入大夏,起因是一些西域富商觉得赴夏路遥寂寞,便从故土带了舞姬相伴。 胡姬一路舞到上京,没成想在上京出名了,此舞便风靡起来。 云桑猛地察觉不对,“小姐看过胡旋舞?” 绝无可能啊。 胡旋舞传入上京不过两年,会跳此舞的近乎为外域人,因此寻常宴会是看不到的。 可姜挽这三年多深居简出,更别谈参加宴会,如何能一眼认出? 姜挽摆烂,“我还真见过。” 云桑警惕:“何时?在哪?” 说完她就后悔了。 这该死的熟悉感,不出意外下句是—— “在梦里。” 云桑:…… 哈、哈、哈……她又被当成傻子喽。 “所以,来明月楼就为这?” 就为看胡姬跳胡旋舞? 她不理解,也不想尊重。 前边的侍者发觉她们落了好一段距离,于是礼貌停下等候。 姜挽:“你不是想知道明月楼有谁吗? “跟上,答案就在前面。” 闻言云桑眸曈一亮,脚底生风似的,没几步就跟上了。 她也不是好奇,就是骤然多冒出两条腿,想走慢些腿脚不允许呀。 游廊尽头处有一座不显眼的石门。 开启石门,眼前又是一幅新天地。 与前两处富贵繁华相反,前方是一片半亩大小的荒地。 这里房屋坍塌了大半,四周杂草有半个人这么高,满眼的破败萧瑟。 比起云桑的震惊,姜挽显得十分镇定。 分明是头一次来,却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中。 “贵客稍等。” 侍者走到其中一间破败屋舍前,抬手在半朽木门上几长几短反复一通敲。 对暗号似的,门竟自动开了。 云桑瞠目。 原以为屋里藏着人,可张望许久却未见半个人影。 那门怎么开的?撞鬼了? 外头朗朗乾坤,屋内漆黑一片。 云桑驻足在原地不敢进。 她支吾:“要不算了,咱们别进了吧,里面怪阴森的。” 姜挽乐了:“又害怕了?你近来胆子怪小。” 这叫什么话?难道不是你最近过于大胆吗? “小姐,我发现你这几天很怪,变了个人似的。” “是吗?” 云桑认真:“是真的。您往日不爱管闲事,不爱说笑,更不会好奇,可如今全变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最重要的,损人之道原地飞升。” 姜挽:……有这么夸张? 不过拿她挡了两回,这丫头真够记仇的。 侍者扭头见主仆二人窃窃,很识趣的拉开距离,再次礼貌等候。 “别傻站着了。” 姜挽催促:“最后一道门,你要的答案即刻便揭晓。” 云桑也想信啊。 但自从进了明月楼,一道接着一道,眼前景象几经更迭,她傻眼傻眼再傻眼。 真到头了吗? 姜挽意味深长道:“这路再不好走也已经走了大半,如若现在回头,你不觉得可惜吗?” 这似乎……很有道理。 “我说过,今日是带你见世面来的。这一番好意,你总不忍辜负吧。” 云桑感动。 小姐如此看重她,说什么她都不能当这负心人啊。 进! 如论里面有谁都要进! 谁也抵挡不了她前行的步伐! 可屋门关闭的刹那,她就后悔了。 如果能重来…… 别说辜负姜挽一个,她负全天下都成啊! ------------ 第12章 明月楼里的秘密 光线被完全隔断,云桑有一霎以为自己置身于暗狱。 无边黑暗犹如密密麻麻的网将她裹挟住,心跳骤然加速,呼吸出现片刻停滞。 姜挽应约感觉到轮椅颤动,抬手往身后一摸。 “手怎的这般凉?” 她问云桑,才问出口便开始懊恼。 她猛然想起云桑怕黑,尤其害怕在现下这样密不透风的幽室里。 是她考虑不周,忘了云桑幼时寄人篱下长期被囚禁于柴房的非人遭遇。 姜挽心中自责,握着云桑的手加了几分力道。 云桑喉间滚了两下,艰难挤出:“我没事。” 好在黑暗时刻没有持续太长。 少顷,侍者摸出火折子将挂在壁上的油灯点亮,荧荧亮光如同骄烈日阳般驱散了心中阴霾。 侍者致歉:“对不住两位贵客,此地荒芜许久,小的也有些辨不清方向。” 云桑当下已缓了过来,她冲姜挽笑笑以示意后者安心。 姜挽应道:“无妨,你继续带路吧。” 侍者端着油灯往前走了两步,又在土黄泥墙上捣鼓一番。只听啪嗒一声,她们面前那道墙竟开了。 是机关暗道。 云桑揉了揉眼,暗暗吐出一口气。 暗道入口目测不足半丈,油灯照明有限,暗道内黑漆漆的还不知多长且通往何处。 云桑心中打鼓。 侍者好似察觉出她的慌乱,率自进入暗道探查,又一番摸索后开启隐于道内的机关,狭长小道被瞬间照亮。 光源来通道顶上悬着的一盏盏小灯。 只是这灯光有些奇异,淡黄中透着点绿,好似其中掺了什么特殊原料。 “那并非是灯。” 姜挽语气淡淡:“是夜明珠。” 云桑哑然,得多少夜颗明珠才能有这般照明效果。 惊诧的同时心情也越发沉重。 她们入明月楼估摸不过一刻钟,却像过了很久,走了很长的路,见了太多她认知外的事物。 先前她只当明月楼是富贵闲人消遣玩乐之所。 可自步入这座落败小院,踏进这间屋子,她便知道明月楼内绝对藏着更大的秘密。 比明月楼更让她捉摸不透的是姜挽。 姜挽一路的表现像是对此处了如指掌,加上姜挽近两日种种行径,她心中生出一阵恶寒。 她家小姐……别真被脏东西附身了吧?! 云桑心乱如麻,全然没发现有只手朝她伸来。 下一瞬冰凉触感从面上传来,云桑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是冰冷凸起的硬物。 “发什么愣。” 是姜挽的声音。 云桑回神,垂头才发现姜挽脸上多了个造型夸张的面具。 她抬头看向侍者,侍者脸上也多了个类似的面具。 侍者解释:“来这儿的客人都需佩戴面具,没有面具是进不去的。” 云桑了然。 侍者在前领走,她们紧随其后。 暗道形势复杂,每隔一段便多出两个岔口,迷宫似的,云桑不敢有丝毫松懈。 片刻后,三人七弯八拐在一扇石门前停驻。 侍者又是一番捣鼓,而后机关开启,一道道光从石门外射入暗道。 不出所料,眼前又另是一番新天地。 出了暗道,云桑发现她们来到了一座三层楼阁。 楼内很安静,她们在中层,往上是一间间排列整齐的包房,往下是…… 云桑瞠目,一时间忘了呼吸。 楼下有个宽阔平坦的台面,台中央放着个巨大的四方铁笼,笼内有一黑一白两条大腿般粗壮的大蟒在互相缠斗撕咬。 两条巨蟒旁两侧各站着一位女子,她们身上衣饰颜色也是一黑一白。 铁笼外围的台下满满着一圈人,他们都戴着各色面具。 虽看不见神态但他们大多攥紧拳头,气氛焦灼,想来大家都很紧张。 云桑后知后觉。 明月楼里……竟有个斗兽场! “这可不是明月楼。” 尽管她声音很小,但姜挽还是听到了。 姜挽:“你没感觉这的装潢风格与明月楼完全不同吗?” 云桑环顾四周。 确实。 明月楼整体风格偏清雅,而此处却多饰以黑红黄蓝等秾丽夺目的色彩。 可这不是明月楼又能是哪呢? 姜挽:“此处为瑞鼎庄。” 她问云桑:“你没觉察我们进入暗道后有何变化?” 变化?云桑摇头。 暗道狭窄且不通风,空气混杂,待久了只觉头昏脑涨,哪有精力注意其中变化? 她只记得初入暗道时只有一条路,通行十分顺利。行程约过三分之一后,每数十步便多出两个岔口,接着七万八绕的令人晕头转向。 “这便对了。” 姜挽颔首,“自出现岔口开始,我们就已出了明月楼。” 但,瑞鼎庄又是什么地方? 姜挽朝楼下努嘴,“正如你所见。” 瑞鼎庄挺好挺气派一名……怎么是斗兽场呢? “也不全是。” 姜挽沉吟:“瑞鼎庄是上京最大的地下赌坊,眼前斗兽场只是其中一部分。” “小姐为何……” “我为何会知道?” 姜挽哼笑一声,眼底闪过不为人所觉察的落寞。 她声音有些干涩,“你该问问这块玉牌的主人。” 她把初进明月楼的玉牌递给云桑。 后者接过低头端详起来,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半晌,云桑灵光一闪。 “难不成是……世子爷的物件?” “嗯。” 姜挽眸中闪过一丝嫌弃:“正是姜执的遗物。” 她嘴上嫌弃着,心里却无端作痛。 姜执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比她年长三岁。外人眼里的姜执既风神俊秀又文武双全,还是极体贴孝顺的孩子。 只有她知道,那些都是姜执的伪装。 姜执私下可不这样,他不仅精于吃喝玩乐,还很喜欢戏弄她,丝毫没有半分兄长该有的样子。 她骑马他绊马,她爬树他摇树。 有一回次射箭校验,轮到她时他故意将箭靶后移三丈,还说这般更能展现她将门之女的风采。 给她气得,当场调转矛头指着他。 ……面具下姜挽嘴角抽了抽。 云桑不敢吱声,只默默把玉牌递还给姜挽。 他们兄妹的情况有点复杂,她不好评价。 姜挽将玉牌揣好,她扫了眼楼下。 白蛇身上肉眼可见的多了几个血窟窿,黑蛇整个蜷绕在白蛇头部,扭动速度也越来越快。 看来胜负已分。 ------------ 第13章 贵人说书可真好听 台下看众开始发出唏嘘,有欣喜的,有倒喝的。 姜挽收回视线,指了指不远处的厢房。 “走吧,我们要找的人马上到了。” 云桑推着姜挽进了厢房。 “咱们究竟要见什么人啊?” 四下无人,云桑终于把憋了一路的话问了出来。 姜挽没答,反是问她记不记得那个半年前被孙广源逼死的姑娘。 云桑自然记得。 孙家这事闹得满城风雨,这事当时还是她告诉姜挽的。 “你可知道那姑娘的身份来历?” 云桑回忆着,“那姑娘是孙家二夫人娘家的外甥女,姓名不甚清楚。” “只记得姑娘本家似乎遇上了麻烦,家人担心连累她便托关系将人送到孙家处避难。” “是,她家的确遇上了麻烦,却不是你说的那般。” 姜挽冷笑,接着把那姑娘的故事说给云桑听。 姑娘姓袁名怜星,蓟州人氏,家中行商在当地算小有名望。 袁家有三姐弟,她排行第二。长姐前几年便嫁了人户,幼弟年十五去年过了院试,袁家将脱商入仕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 可年初,袁三郎被检举院试舞弊。此罪不至于人头落地,但革除功名并问罪下狱问是在所难免的。 袁三郎是袁家的希望,袁家父母自不可能置之不理,愿散尽家财也要将人保下来。 眼看袁家富贵日子到了头,于是袁家父母把心思放在待嫁的二女儿身上,期望通过联姻渡过难关。 可蓟州就这么大,纵使袁家将舞弊之事压下,也难免做到干干净净。 想在当地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是不可能了。 好在袁家有门亲戚在上京扎了根,那人正是孙广源二婶,袁怜星被送到孙家寄养。 袁家本想托孙二夫人给女儿寻门好亲事,亲事没听到,先收到了女儿殒命孙家的噩耗。 姜挽感慨:“袁姑娘可怜,其家人却也不见得全然清白。” 云桑不解,她反驳:“可作恶源头是孙大郎,袁家父母想给女儿寻个好前程何错之有?” “若非袁家偏袒幼子,袁怜星就不必背井离乡,如此你还觉得袁家清白无辜吗?” 云桑哑口。 可一家人共荣共损,不就该同舟共济吗? 姜挽也噤了声。 许是角度不同,她看到更多是袁三郎无知没担当、袁家父母溺爱幼子。 要读书入仕必先学法守法,身为读书郎,袁三郎岂会不知舞弊败露的后果? 他不过在赌,赌自己运气好。 若他舞弊之事未被查出,对那些勤学苦读的学子又何其公平? 袁家父母眼见希望落空便将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企图用女儿的婚事换全家富贵,他们可有替女儿着想? 有朝一日袁家丑事被夫家人觉察,那袁怜星在夫家如何过下去? 袁家这般行事说重了是骗婚。 真有那日,身败名裂,袁怜星在异乡还能活得下去吗? 故而,她认为袁怜星的死袁家人亦摘不干净。 云桑:……这也有理。 “可袁姑娘与瑞鼎庄又有何关?” 瑞鼎庄是隐蔽之所,不同于一般赌坊。 来瑞鼎庄的宾客非富即贵,都是上京牌面的。有些明面上见不到的,在此处却是合规矩的。 例如,方才的斗兽场。 大夏十余年前便下了禁令,不许公然斗兽做赌。 一是场面过于血腥,二是看客安全无法保障,三是出于对珍禽异兽的保护。 可瑞鼎庄却敢堂而皇之办斗兽局,其背后东家绝非常人。 话说回来。 这么隐秘的地下赌场,云桑自己都不知道。 袁怜星来上京不过数月,她又如何同这扯上关系? 姜挽累了,“等会人到了你自己问。” 这头话音刚落,厢房门便被人推开。 云桑惊诧:是她?! 原来姜挽要见的人,正是斗兽场上的黑衣女子。 女子一袭黑裙黑纱蒙面,发盘作蛇髻,头上别了只漆色蛇形木簪,就连肩上的饰品也是条一指宽的小黑蛇。 云桑:…… 真就没见过比她还爱岗敬业之人。 不妙啊,那她行业标杆的地位……但转念一想,她们又不是同行如何作比? 思及此,悬着的心缓缓落下。 “贵人说书可真好听,我可太久没听过这般精彩的故事了。” 蛇女轻笑,掐着腰进来,“不过,贵人该不是单纯请我来听书的吧。” 显然,姜挽主仆的对话她在门外都听到了。 云桑不悦。 这说的什么话?什么态度? 她趴人墙根还有理了? 云桑不客气道:“瑞鼎庄哪里请的人,会不会管教?这里管事的没教你怎么同客人说话吗?” “管教我?”蛇女乐了。 她偏头看着云桑,露在空气外的一双眸子如淬了寒冰似的。 “很多年没人敢同我这么说话了,小丫头你挺有魄力啊。” 云桑昂首:“谢谢夸奖。” 蛇女:…… 姜挽:…… 不是,你真没听出来人说的反话? 蛇女也没料到云桑这么敢接话,瞬间笑得更欢了。 “哎呀真有趣,故事有趣,人也有趣。” 笑声戛然而止,蛇女朝云桑逼近。 “不过小丫头,你又是哪里学的规矩?是你主子请我过来的,我才是客,你这般是想丢谁的脸?” 云桑:??? 给气笑了。 反客为主具象化了是吧。 蛇女没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顾自道。 “罢了,我没有占人便宜的习惯。故事我不白听,我便替你家主子教教你规矩吧。” 语毕她抖了抖肩,盘绕在她肩头的小黑蛇装饰竟动了起来,它吐着蛇信子张嘴直直扑向云桑。 云桑大为震撼,脚下犹如灌了铅似的挪动不了半分。 这蛇竟是活的!!! 小黑蛇迅捷腾空,眼看就要扑到云桑胸前。 关键时刻姜挽拿起手边的茶碗,用茶碗替云桑挡了一劫。 小黑蛇猝不及防直直撞上,两物相撞发出的震音在三人周身萦绕。 嘶……撞得不轻。 云桑大起大落没缓过来。 蛇女也很震惊。 反应过来后十分恼怒,说话声音都比方才冷了几个度:“贵人这是何意?它是我伙计,出手伤人算怎么个事?”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 第14章 阴暗爬行的蛇 “先出手伤人的难道不是姑娘自己吗?” 姜挽把茶碗放回原处,慢条斯理同蛇女理论。 “我家婢子脾气是不大好,可到底没行逾矩之事,她维护我何错之有?” “姑娘听人墙根又是什么光彩的事吗?” 姜挽把手藏到衣袖下,悄悄揉了揉手腕。 适才替云桑挡那一下冲击不小,她这副身子有些吃不消。 “贵人最好搞清楚,当下是你有求于我,我来也不是为了瞧你们如何主仆情深。” 蛇女扫了一眼茶碗,复将视线落在姜挽的衣袖上。 她讥笑:“我偷听不光彩,那你呢?” “你早知我在门外,却故意提怜星的事替她说好话,现下又反过来指责我偷听。” “两面三刀,你又是什么好人?” “说到底,你不过是想利用我替你对付孙家。” “可惜,你打错算盘了。” 她见惯各形各色的人便也学会了察言观色。 姜挽反应迅速救了云桑,下意识是骗不了人的,这样的身手怎么可能觉察不到她就在门外? 不过是故意为之。 说完,她顾不姜挽的反应便要转身。 “琼云姑娘请留步。” 姜挽出声:“我知琼云姑娘胆识过人,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姜挽坦言:“我确实有事需要姑娘帮忙,可替袁姑娘说话是出于本心,并非利用或刻意讨好。 “琼云姑娘与袁姑娘姐妹情深,想必姑娘也不愿看到害死袁姑娘的人逍遥快活。” 琼云停下步子。 姜挽既能把袁家打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能查到她和怜星的关系。 可那又如何? 怜星已死,无论她做什么怜星都活不过来。 既然如此,她凭什么替别人卖命? 琼云看着她掌上蜷作一圈的小黑蛇,眸中难得露出一丝温情。 她迈开步子毅然向前。 “琼云姑娘!” 姜挽再次出声:“孙广源骄奢淫逸目无法纪,袁姑娘不是第一个被他残害的女子,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真的愿意看他逍遥法外吗?你真不想替袁姑娘报仇吗?” “别人生死与我何关?” 琼云依旧背对着她。 “你既热心快肠自己除了孙广源便是,纵使事发也得人称一句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又何必来寻我?” 姜挽既进得了瑞鼎庄又能寻到她定是有本事或有身份的。 姜挽不是怜星,不是手无寸铁的可怜女子。 她琼云最痛恨玩弄权术之人,自己隔岸观火全身而退,却让旁人浴血奋战。 凭什么? 琼云声音薄凉,犹如黑夜中扭曲爬行的毒蛇,吐着信子发出危险讯号。 她说:“世上这么多人,怜星能死别人怎就不能?” “我不管你与孙广源孙家有何恩怨,若你想让我为你卖命,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听这话,姜挽便知道同琼云说不清。 她知道,琼云心里认定了她是那借刀杀人的刽子手。 她也感觉到了琼云对富贵人家的敌意。 姜挽:“琼云姑娘对我有偏见我理解,可这偏见是不是大了些。” “我愿同姑娘坦诚相待,请姑娘放下偏见,任何人的出身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闻言,琼云果然不走了,她转身凝视姜挽。 琼云觉得很可笑。 居然有人投生在富贵之家占尽便宜享尽富贵后,转头同她说出身由不得自己做主? 虚情假意!恬不知耻! 她倒要看看,富贵人家的小姐为达目的究竟能编排出什么样的话。 姜挽抬眸对上琼云戏谑的目光,在后者炙热的目光下,她缓缓摘下面具。 凡出入者须佩戴面具,这是瑞鼎庄的规矩,说到底是为报障客人隐私。 瑞鼎庄就是法外之地,在此行的几乎是非法之事,没人希望被人认出,自然也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可姜挽敢。 琼云有些意外,眸光中的轻慢戏谑不知不觉褪了几分。 她静静端详姜挽。 女子轮廓立体五官舒展大气,眉如翠羽,冰肌玉骨,一双杏眼澄清明净。 合该是秾艳魅惑的容貌,却透着一股说不上有些怪异。 直到视线下移,她注意到姜挽身上的缀着银丝白梅的披风。 原来如此。 琼云嘲讽:“怎么?想装病扮弱让我同情你?” 姜挽今日要出门见人,自然就得抹了胭脂点了唇。 可即便如此还是无法完全盖住病态。 “那姑娘会同情吗?” “不会。” 琼云回得干脆。 别人生病与她何关? 她生性凉薄,同她手上的蛇一样冷血,姜挽定是疯了才会问阴暗爬行的蛇有没有同情心。 姜挽丝毫不意外。 “姑娘若真无心此刻便不会在上京,今日更不会来见我。” 姜挽点破她:“姑娘若真没有为袁姑娘报仇的心思,留在上京做什么?在瑞鼎庄又是为何?” “琼云姑娘总自诩是蛇,可蛇就必定无情吗?你同你的蛇呢?你不就把它们视若亲友吗?” 琼云戏谑神情渐渐敛去,可眼里依旧透着敌意,泛着寒光。 她又听姜挽说: “世人对女子的约束太多,我与袁姑娘一样,身为女子许多事情做不了主。” “身世好又有何用?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也没法随心所欲而活。” 这番话倒是让琼云生出几分感慨。 是啊,便是公主又怎样呢? 逢时局动荡,公主不还是被送去和亲,以示两国友好? 世家大族的小姐又怎样?大多沦为巩固家族利益的联姻工具。 与她们相比,琼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她无亲无故自然了无牵挂,她有一技之长,她会驯兽能驭蛇,便是将她放在深山老林里她照样可以活得很好。 最重要的是她自由。 她可以选择想走的路,她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姜挽觉察出琼云动摇,于是乘胜追击:“若姑娘是为刚才我出手伤蛇恼怒,我赔罪,也愿意受罚。” 云桑:??? 不是,姐你疯了? 给蛇赔罪?要不要这么拼命? 琼云来了兴致,“你赔罪?那我可要好好想想该怎么补偿。” 沉思半晌,琼云开口:“不如你给小黑咬一口。” “你伤它,它咬你,相当公平啊。” ------------ 第15章 把蛇头打歪了 小黑正是琼云手上的小黑蛇。 仿佛听见主人呼唤似的,上一秒还无精打采蜷成一团,下一瞬来了精神,它支起半条身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眸子往姜挽处张望。 “绝对不成!” 云桑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挡在姜挽跟前。 “是奴婢不知深浅冲撞您,您心里有气尽管冲奴婢来,别为难我家小姐。” 云桑言语恳切,做足低卑姿态,与先前态度相比简直转变了一百八十度。 若换了旁人或许会动容,可琼云不会。 她是蛇女,她没有心的。 琼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们,不做言语,只嘴边溢出一声低笑。 云桑这番话便是放在琼云踏进厢房都未必有效,更何况是当下。 若不能让琼云放下偏见,琼云若不能出气,绝对没法往下谈。 最可怕的是,姜挽竟然觉得琼云说的有几分道理。 姜挽把云桑拉到一旁,“是我自己选的,我愿意承担后果。” “我很赞同琼云姑娘的提议,那样确实公平。” 云桑大惊,不知该如何劝说,她才意识到姜挽对孙家孙广源已深恶痛绝到这般地步。 琼云勾唇看着二人,看戏一般令她觉得有趣。 琼云:“聊完了?时间宝贵,赶紧了结吧,我房里一群伙计还等着我开饭呢。” 云桑还想说话却被姜挽喝制。 后者朝琼云伸手。 猝然嗅到陌生气味凑近的小黑两眼放光,兴奋地吐着信子爬到姜挽手上。 冰凉湿润的触感令姜挽本能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皱眉。 “有毒吗?” “若我说有,你当如何?” 琼云眼底闪过厌恶,人都是善变不可信的,越尊贵的人越言而无信。 无趣啊,白耽误她这许多工夫。 她短叹一声,意兴阑珊准备喊小黑回来。 却听姜挽凉凉道:“不如何,它只管咬便是。” “毒死了算我倒霉,毒不死算我命大。” 这是什么危险发言? 琼云乐了,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 她心情蓦然舒畅许多,打量的眸光不知不觉中透着两分欣赏。 她彻底放手任小黑爬行。 她不管姜挽是真豁达还是装豁达,反正她当真了。 云桑在一旁焦急地攥紧拳头,死死咬住下唇让自己尽量不发出声音。 小黑绕过姜挽手腕,它爬得很慢,沿着小臂一路前行。 它动作很轻,冰凉滑润的身体如浸过水的绸缎,轻轻擦过,不留痕迹。 不多时它便来到姜挽大臂附近。 许是嗅到了姑娘身上的味道,它异常兴奋,肉眼可见加快了爬行速度。 它在姜挽颈间盘绕,蛇信子一吐一吐,一寸寸舔舐着姑娘白嫩的肌肤。 姜挽眉头拧得更紧。 她自认不是敏感的人,可眼下是在…… 小黑会洞悉人心似的,觉察出姜挽的嫌恶后它僵了一下。 也没心思同她玩闹,嗞的一声张开大嘴。 云桑:!!! 世界崩塌。 弹指的间隙已经考虑如何给姜挽办个隆重葬仪把人风光送走。 琼云眸色一变,十分罕见地闪过一丝担忧。 姜挽仍旧目光坚毅,好似命悬一线的人不是自己。 僵持半晌,颈间的痛感迟迟未出现。 姜挽有一瞬怀疑自己是不是失了痛觉。 睫羽微垂,却见小黑腾空支起半个身子扑来。 伴随着一阵嘶哈声,她左边脸颊一凉,然后……就没然后了。 它在……舔她? 姜挽觉得荒谬,琼云也很不可思议。 蛇最是冷血,别说不认识的生人,便是面对朝夕相处的主人它们也不见得时刻友善。 琼云走近查看,姜挽身上确实不见伤口。 她闷闷伸手招呼小黑,谁知那畜生竟盘在姜挽身上不愿离开。 琼云:!!! 毫不客气给了蛇头一巴掌。 小黑蛇瞬间萎靡,悻悻爬回到主人手上。 然后,它又挨了几巴掌。 琼云大怒。 丢脸玩意!谁是衣食父母都分不清! 想到什么似的,她扭头看向门外,确定无人后松了口气。 接着又是几巴掌,把蛇头打歪了。 畜生!蠢蛇! 要被人看到她在驭蛇界怎么混啊!她名声还要不要了! 尘埃落定,云桑无力瘫坐在地上。 经过一系列波折翻转,最平静的竟是当事人。 姜挽从怀里掏出帕子,静静擦拭小黑舔舐的痕迹。 琼云恹恹吐出一句:“算你走运,方才的事我不同你计较了。” 当事蛇不争气,她能怎么办? 她总不能自己扑上去咬一口吧? 姜挽收回帕子,“琼云姑娘愿意放下偏见了?” 琼云瞪了她一眼,含糊不清嗯了声。 算是认了,可极其不情愿。 “这就好。” 姜挽不在意,她笑道:“那我们继续聊聊孙广源。” “那畜生有什么可谈?你也不嫌脏了嘴。” 琼云嘲讽地笑了笑,眸中的厌恶与恨意快要溢出来。 “你想如何直接明说吧,我会考虑看看。” 姜挽把孙氏的盘算告诉琼云。 琼云嫌恶:“果然豪门是非多,你们这种富贵人家一天天只知勾心斗角,过着普通人求而不得的丰足日子还嫌不够。” 姜挽没吱声,她认同琼云的说法。 人嘛,可不就是这样? 越是没有的越想得到,得到又不满足。越是有权有势之人,对权势的贪欲便越重。 痴嗔贪,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人性丑恶面。 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逃脱不掉被贪欲支配。 琼云问:“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用驭蛇术杀了孙广源?” 姜挽摇头,“若只是这般,半年前你便自行动手了,何必等待如今。” 琼云眸光一亮,对她生出几分欣赏。 是不带任何戏谑嘲讽的欣赏。 琼云上前搬了凳子坐下。 期间余光瞥见瘫坐在地上的云桑,声线又冷了下来:“你出去。” 云桑一脸莫名。 琼云冷哼:“我说了不同你家主子计较,你顶撞我的事可没翻篇。我这人记仇得很。” 云桑颓废,渴望的目光投向姜挽。 不料姜挽也让她去门外候着。 云桑:……好好好! 就她多余,她成局外人了呗! 云桑忿忿夺门而出。 这下琼云就畅快了,她愉悦地翘起二郎腿,静静等着听姜挽下文。 ------------ 第16章 你藏了话没对我说 姜挽思衬:“孙广源横行霸道有恃无恐,究其根本在于他背后有孙家可倚仗。” “想让孙广源永无翻身的可能,就得让孙家垮台。” 说是如此,但想动孙家谈何容易? 孙家主君虽只是个不受重用的闲散京官,可其父辈留下的人脉盘根错节。 再加上个嫁入高门,却一心向着娘家的姑奶奶姑夫人…… 琼云头疼。 面对这般阵势,无解呀。 姜挽却乐观得多,她问琼云:“你在上京呆了半年多,定不会只日日顾着驯兽驭蛇吧。” “那孙广源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提及那禽兽,琼云心里一阵恶寒。 她憋着一股怨气:“那禽兽能如何?” “正如你方才所言,日日进出于秦楼楚馆勾栏瓦舍,或是混迹酒庄赌场。” 再不然就纵马闹事,总归干不出一件正经事来。 姜挽颔首,“这就对了。” 琼云蹙眉。 对什么对啊。 那些于孙广源而言如家常便饭,当初怜星搭上性命都没能为自己讨个说法。 这些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你也说了,孙广源好赌。” “那又如何?” 孙广源几十两赢上百两输,输多赢少,可这点银子于孙家而言远不算什么。 “看来琼云姑娘的消息有些滞后。” 姜挽道:“孙大郎近来可阔绰得很。听聚财坊伙计说,此人近几日换筹牌可是百两百两的换。” 琼云怔住,那禽兽疯了还是转运了? 姜挽抿唇,将她知道的消息在心里默默捋一遍。 真论起来,她得感谢姜瑶昨夜来清辉院通信。 她虽早已知道孙氏的盘算,可不知为何,这回孙氏的议亲行动比前世来得更早。 印象里,上辈子孙氏安排她同孙广源相看是在天启二十五年正月初二。 而如今还不到腊月,孙氏足足提前了一个多月漏出风声就很怪异。 其中怕是另有蹊跷。 昨夜姜瑶走后,她便派云桑去查孙广源近况,果然有了新发现。 云桑今晨告诉她,是孙广源闯了祸。 事情是这样的: 五皇子母妃早逝,贤妃薨逝后其被皇后接到中宫抚养长大,相传母子二人感情甚是不错。 五皇子为表孝心特意寻来南珠作礼为皇后贺岁。 可半月前,交付余款时出了纰漏。 来交易的是个年轻貌美的胡姬,孙广源动了色心,与其纠缠时不慎将那南珠摔裂了。 那可是五皇子要的东西,又同皇后有关,孙广源再是胆大妄为也不敢得罪这两位。 他想找补,费了好些人脉才寻得另一颗同源同产且品相极相近的南珠作为替代。 可一询价,对方竟要价三千两! 这把孙广源难坏了。 若同父母开口先被打骂一顿不说,事关皇家搞不好便会牵连家人问责。 而同他交好的纨绔子弟皆是倚仗家里,涉及前程利益定然不敢帮他。 思来想去,孙广源决定铤而走险借赌局翻身。 别说,他近来时来运转似的,日日赌日日赢,小半月便攒了近千两。 即便如此,离卖家开价的三千两还差了两千两。 没招儿了,只得向姑母孙氏求救。 孙氏一听乐了,不如抓紧把姜挽同孙广源的亲事定下。 她早看姜挽不顺眼,就盼着姜挽过了孝把人嫁出去,如此侯府的产业便都落在她们二房手上。 孙氏盘算得好呀。 姜家耆老远离上京,趁着年关事忙无人留心,她正好仗着自己长辈身份安排姜挽议亲。 顺手换了庚帖将婚事定下,事后等旁人回神早木已成舟。 她是侯府遗孀,一心为侄女儿婚事着急发愁,纵然一时昏头寻的郎君品相不大般配,可又能如何呢? 姜挽作为被皇室退婚的女子,又落了残疾,婚事本就难上加难,如今嫁到还不错的门第便该烧高香了。 谁还能挑她这二婶的不是? 想到此处,姜挽冷笑。 孙氏千算万算偏漏了自己女儿。 姜瑶对孙家表哥的恶少行径向来不齿,因孙氏这层关系已无法撇开,若再加上姜挽…… 定远侯府的名声更别想要了。 姜挽想了想。 她将能说的南珠一事来龙去脉告诉了琼云,同孙氏相关恐会牵连侯府名声的她没提。 可琼云还是嗅到了她藏着话。 “你藏了话没对我说。” 琼云看她的眼神透着古怪。 “给你安排同孙广源相看的是不是定远侯府的二夫人。” “你便是姜挽吧。” 姜挽诧异:“你……你知道姜挽?” 她仔细回忆,方才提及孙氏盘算时她只称其是家中亲长,确认并没透露身份或细节。 见她不愿认,琼云冷哼:“上京有谁不知定远侯府大小姐?” “我原想着你是某家大户小姐,可没想到你就是她。” 姜挽多传奇啊。 在上京呆了这么久,没见过也听过,她一无所知才不对劲吧。 琼云嘲讽:“还说坦诚相待,却连姓名身份都不敢认。” “姜大小姐,这合作还能谈吗?” 姜挽:…… 反被拿捏了。 姜挽硬着头皮,“我认,能谈。” 见她窘迫的模样,琼云不禁笑出声。 琼云大手一挥,豪气道:“罢了,我晓得你有难处,不然也不会来寻我。” “所以你想在赌局上做手脚。” 琼云两手一摊,语气无奈:“可你找错人了,我只会驭蛇却不会赌。” 姜挽若能把人哄骗到斗兽场,那不用说,这事包在她身上。 可若是寻常赌法,她不会呀。 她多半没那禽兽好运。 琼云悻悻摇头。 姜挽却道:“不必沮丧,你不试试如何笃定就比不过?” “姑娘在杂耍团长大,之后随师傅学了一门驯兽的好手艺,我说的可对?” 听到这话琼云坐直身子,她大概能猜到姜挽的想法。 想成为优秀的驯兽者除了胆量与手段,更重要的是拥有自保能力。 拥有一副好耳力是基础。 琼云:“听声辨物?” “正是。” 姜挽颔首:“掷骰子听声辨大小,这于姑娘而言应该不算太难。” “不难。” 琼云笃定:“就这么着吧,我需要一些时日。” 姜挽有些为难:“半个月?” ------------ 第17章 姑娘家怎能贪嘴? 姜挽也知道这般有些强人所难。 可,瞧孙氏的架势像做足了准备,议亲之事想来是拖不到年末。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琼云似乎有些惊讶,眼神一变,嫌弃地睨了她一眼。 半个月?瞧不起谁? 琼云声音凉凉:“十日。” 语毕她径直起身。 行至房门口,陡然回头:“安心等我消息,准备妥了我会自行与你联系。” 出门前,她又肃着脸强调:“我这般可不是为了你,别多想,我不过是替怜星报仇罢了。” 说完她掐着腰出门,同来时一样张扬。 望着琼云的背影,姜挽有一瞬恍惚。 她曾有一位好友,她们也曾亲密无间,甚至于愿为对方出生入死。 ……只可惜后来走散了。 待琼云走后,云桑也推着姜挽离开。 楼下斗兽场换了两头虎上台,虎啸声比方才激烈得多,给围观虎斗的看客们看得热血沸腾。 场面极度喧哗。 姜挽静静地来,也悄悄离开。 她以为自己足够低调不会引起旁人注意,却不知楼阁另一侧有两双眼睛一直追随着她。 ---- 从明月楼出来已过未时。 见田伯在车上打盹,姜挽便没喊他。 她给楼内小厮一些赏钱替她传话,自己则带云桑在朱雀街逛了起来。 云桑耷拉着脸。 姜挽说要带她见世面,可见了什么呢? 起先亭台水榭和胡旋舞还算赏心悦目,后来漆黑破屋,崎岖暗道,瑞鼎庄斗兽场…… 那桩桩件件都是噩梦! 她请问呢,围观大蟒打架算什么世面? 还有琼云和她的小黑蛇。 给她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现下回想还一阵后怕。 也不知姜挽眼下又要去哪。 与云桑有同样疑惑的还有田伯。 楼里小厮只说姜挽让他继续侯着,可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起先田伯在车上嗑瓜子,后来改数胡子,数到眼花又眯了会儿。 直到天色变暗,终于见着姜挽领着云桑回来。 田伯跳下车,定眼一瞧,姜挽自己滚着轮椅打着伞,她身后的云桑手上提着大包小包,胳膊下仿佛还夹着东西。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看错,他瞅着云桑这姑娘脸色异常白皙。 甚至,有些白过头了。 …… 她们回到清辉院时正是晚膳时间。 锦棠扫了眼堆在廊下的大小包裹,又看了眼桌前狼吞虎咽的云桑。 就……怪可怜的。 锦棠犹豫着开口:“小姐,云桑这是?” “逛街逛饿的。” “那外面的包裹是?” “快到岁末了,天寒,给大伙添些御寒物件。” 姜挽补充:“不光咱们院的,暖玉阁也有,晚些时候你送一趟。” 锦棠疑惑:“御寒之物府里采买都有,怎的还要小姐亲去采买。是下人置办的不称心?” “权当是我一份心意吧。” 姜挽叮嘱她:“香料与皮货这两样是特地给二妹二婶备的,其余你看着安排便好。” 说完,她先行回了房。 留下一脸莫名的锦棠站在原地。 路过游廊时,姜挽情绪有些低落。 琼云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可长松那却未见回应。不知是她的记忆出了纰漏,还是求药不顺遂。 姜挽一路沉思来到房外。 她畏寒,屋内炭火几乎没断过。 锦棠不知她何时回来,却也一直备着炭火等她。 姜挽一进门暖意扑面,身上的疲乏瞬间散了几分。 她将披风脱了挂上屏风,绕过屏风,便见着一只通身雪白的信鸽停在床头。 姜挽眸光一亮,转动轮椅向前。 取下信鸽腿上的竹筒,里面有张字条。 展开一看是长松的笔迹,信条上写他拿到了泊兰仙子。 悬着的心落下大半,姜挽如释重负般吐出口气。 如此看来,她的记忆没出错。 何璋手里果真有泊兰仙子,那陆淮舟便可性命无虞。 许是宽了心,困意随之袭来。 姜挽难得睡了个好觉。 她这头岁月静好,锦棠那头却遇上些麻烦。 锦棠特意掐着时辰,避开了晚膳时间才去暖玉阁。 二房规矩多,晨起洗漱到用膳就寝事各有规矩,她不想让孙氏捏着话茬说大房的不会管教婢仆。 别说,她想的怪周全。 今日暖玉阁晚膳有道菜叫三鲜笋炸鹌鹑。 姜瑶贪嘴,一时忘了规矩多夹一筷子,然后被孙氏罚站。 孙氏说是为女儿好,哪家高门大户不是既讲规矩的?她在帮女儿规范举止,以免日后嫁人被婆家笑话。 再说姑娘家怎能贪嘴? 年轻就更该注重身材,不能发胖,珠圆玉润远不如身量纤纤好看。 于是,锦棠进门就看见姜瑶一脸生无可恋站在墙角。 锦棠:…… 同情,但不敢招惹。 她将包裹放在地上,接着规规矩矩朝孙氏叩头请安。 锦棠:“问二夫人安。” 孙氏冷眼打量她,实在找不出差错才含糊应了声。 得了应允锦棠赶忙起身,生怕起晚了孙氏再给她扣个懈怠的名头。 她还未来及开口,便听见孙氏阴阳怪气。 “哟,今儿便听门房小厮说挽丫头又出门去了。” “我原想着挽丫头心思不在府里,这不,三天两头往外跑。” “看来倒是我冤枉了人,挽丫头心里是念着侯府的,也还记着我这个二婶。” 孙氏摆弄着腕间上好的翡翠手镯,接着又道: “挽丫头是有孝心的,可小姑娘家没掌过家管过院,心里对银钱没什么概念。” “眼下未出阁倒无妨,总归有家里月银供着。若嫁了人便不同了,一分一毫都得开支有度。” “我瞧,挽丫头该学学掌家理财这一应规矩了。” “过两日让她上这儿来,二婶亲自教她,也免得外人说我只顾自个闺女,忽略了侄女儿。” 锦棠忍不住开口:“二夫人说的是。不过这些是从大小姐私账上出的,并未动公中钱。” 孙氏冷笑,“你说什么?私账?” 妇人一身金贵松墨锦缎,纵使人到中年,可因保养得宜不觉臃肿。 紫菱扶着她起身。 到底是掌家多年的侯府夫人,说话十分威仪。 “怎么?我苦心经营多年众人看不到,大房坐享其成的反攒出私账来?” ------------ 第18章 你婶子什么人你心里没数吗 这话一出,屋内空气瞬间冷了几分。婢仆们垂着头,脊背发凉,气儿也不敢喘了就怕遭到牵连。 “怎么不说话?” “主子问话你却故意装聋作哑,这就是你们大房的规矩?” 话音一顿,孙氏又道:“还是说你心藏暗鬼,莫非挽丫头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锦棠:“大小姐一心念着侯府,望二夫人明鉴。” “私账难道是凭空生出来的吗?” 当年趁侯夫人裴氏病逝,除了管家权孙氏还一并接手了裴氏的陪嫁。 她说姜挽兄妹二人年纪小先替他们管着,直到今日这份资产还在她手上。 她管家又一向吝啬,各房每月花销用度都是按最低标准定的,逢年过节也不发赏钱。 姜挽手上既无买卖商铺,又无田产,哪来的私房钱置办这些? 锦棠解释:“当年大小姐意外落马,裴家舅父上京探病时给小姐留了间铺面。” “这银钱来的绝对干净,大小姐绝没动用府里分毫。” 什么?还有间铺面? 她以为自己搜刮干净了,不料还有意外惊喜。 孙氏眼前一亮,可转念又沉下脸来。 “这么大的事挽丫头怎的不同我说?” “信不过她二婶?” “她这样不合规矩,哪有未出阁的姑娘私藏家产的道理?” “等出嫁府里自会给她准备嫁妆,又不是不给,整这小心眼的算怎么回事?传出去都成了笑话。” “你叫她明日把铺面凭契带来。” 锦棠:??? 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羊入虎口,吃进去的铺子你会吐出来? 锦棠知道这些年孙氏捞油水贴补娘家,但她没想到孙氏贪婪无耻到这般境地。 也怪她死脑筋,只顾争辩,嘴快把铺子的事说出去。 “二夫人误会了。” 锦棠:“那不过是长辈关切小辈的心意,同过年封红一样合规矩,不存在私藏的说法。” 既然孙氏张口闭口规矩,那她就按规矩论事。 身为长辈婶子逢年过节不表示就罢了,还反过来抢侄女的,这又是哪门子规矩? 锦棠有些疑虑。 姜挽明知孙氏为人刻薄又见钱眼开,为何要在这种人面前露富? 是一时疏忽吗? 不待锦棠理清头绪,孙氏的巴掌便扇了过来。 孙氏怒斥:“贱丫头!敢在我房里教我规矩!” 锦棠被打懵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脑子空白一片。 孙氏第二个巴掌落下前,姜瑶及时赶来。 姜瑶一个劲给孙氏说好话,哄孙氏别与丫鬟一般见识,同时又给紫黛使眼色让她把锦棠带走。 到了廊下,锦棠才缓过神来。 紫黛安慰她:“二夫人平日掌家惯了,对金银事或有些敏感,回了清辉院你别告诉大小姐。” 紫黛又补充:“两位主子终归是一家人,想来你也不愿她们因此红脸吧。咱们当丫鬟的受点委屈没什么,要紧的事府里和睦,是不是?” 锦棠没吱声。 她让紫黛替她向姜瑶道谢,之后便回去了。 翌日清晨,姜挽醒来发现守在她身边的人是云桑。 姜挽疑惑:“怎么是你?” “听这意思,小姐仿佛不想见奴婢。” 云桑打着哈欠解释:“锦棠姐姐身子不适,所以换我替她值夜。” 姜挽睡眠浅加上有惊梦的毛病,夜里总睡不好。 锦棠和云桑担心她夜里有事,于是二人提出轮流值夜。 姜挽更疑惑了。 “是二婶为难她了?” “有吗?”云桑挠头。 没看出来,锦棠回来还同她笑呢。 姜挽:……也是。 就你这没心没肺,好赖话都分不清的,还真指望你能觉察出什么来? 她正想着锦棠什么情况,云桑没忍住凑上来。 云桑一点儿不别捏:“小姐为何给二房送东西?” 潜台词是你婶子什么人你心里没数? 你还上赶着,也不怕弄巧成拙被她抓住把柄? “二妹给我通风报信,我合该回点礼不是?可只买二妹那份二婶定要说嘴,索性一块送了。” 云桑似有不信:“这么简单?” 姜挽反问:“不然多复杂?” 云桑沉默。 若放在从前,姜挽说的她定然全信。 当下就……不敢全信。 没什么,问就是被坑怕了。 姜挽看她还在发愣:“还有事?” “没。” “那用膳吧。” 她昨日累得慌,晚膳没吃便睡下了,现下饿得慌。 云桑去小厨房的间隙,姜挽唤了锦棠过来。 “昨夜没睡好?听云桑说你身子不适。” 姜挽瞧她眼下有一圈淡淡乌青。 锦棠回她:“估摸夜里穿少了有些着凉,没事的,小姐不必挂念。” 姜挽不信:“真的?不是在暖玉阁受了委屈?” 锦棠矢口否认。 转念想到什么似的,她问姜挽:“小姐为何给二房送东西?” 这话不要太耳熟。 姜挽无奈:“为何这么问?” 锦棠将自己的想法悉数告诉姜挽,她道:“二夫人重利刻薄,小姐这般恐怕只会起反效果。” 思虑再三,锦棠将铺子说漏嘴的事一并告诉姜挽。 她红着眼圈,字里行间满是自责,她不知如何才好。 昨夜姜瑶虽稳住了局面,可那只是暂时的,孙氏那样贪婪的人怎可能放过这块肥肉? “都怪奴婢不好,奴婢明知二夫人不怀好意却没忍住同她争辩。” 姜挽却说:“不,你做得很好。” “二婶满口规矩自己却是没规矩的,错的是她,是她言行不一。” “你心疼我被污名,替我出头有什么错?你不必道歉,该是我向你道谢。” 锦棠没忍住,罕见失态地扑进姜挽怀里抽泣。 思虑一夜都没结果的难题,此刻骤然化解。 姜挽寥寥几语似蕴藏巨大能量一般,堆积在她心口的雪山悄无声息便融化了。 她何其有幸遇到这样温暖的女子。 一同胡思乱想后,锦棠红着眼与姜挽拉开距离。 抬眼瞬间,一只玉白色手镯猝然出现在她视线里。 锦棠滞住。 许是眼花了,这只镯子同她娘留给她的好像。 可……她的镯子早碎了。 “你的东西。” 姜挽举起镯子在她眼前晃。 “好好收着,以后打别再碎了。” ------------ 第19章 怕回头看见我太奶 锦棠和云桑情况不太一样。 云桑生于猎户之家,她爹在她幼时上山狩猎不幸罹难。她娘带她回了娘舅家,她娘离世后,在舅父家的日子愈发难捱。 后来邻村来了位牙婆,她想与其在舅父家受苦,不如自己卖身为奴。 卖身钱给了舅父,也算奉还养育恩情。 她觉得不论被买到哪儿,只要她努力上进便不会过得太差。 锦棠投生在佃农家庭,不富裕但和睦,人生前十年没吃什么苦。 可十岁那年,当地来了位烂心肠的恶霸乡绅坑骗佃农们签了黑契书,直到次年缴粮大伙才觉察上了当。 那年,方圆十里的佃户几乎家家卖儿卖女还债,她和她娘便在其中。 那镯子是她娘拼死藏起来,是给她攒的嫁妆,也是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 ……锦棠有些恍惚。 锦棠接过镯子,这只手镯里掺了些许杂质,并不是多好的成色。 却被修复的很好,几近看不出衔接处,甚至比十年前瞧着更新。 云桑端着托盘准备进门,却遇着锦棠捂着脸往外跑。 云桑疑惑:“锦棠姐姐这是?” 姜挽:“昨夜没睡好,眼睛疼。” 她印象里,锦棠不太愿意提及与她家人相关的。 云桑没多想,只笑眯眯给姜挽布菜。 姜挽今日胃口好,两碟糕点吃了一半,此外还吃了一小碗馎饦。 她精神一日胜过一日,云桑瞧着心里欢喜,便是忙活转悠了一早也没听见抱怨。 勤快得姜挽不习惯。 “……你坐下歇歇。” 云桑进屋的第五趟,姜挽终于没忍住喊她。 云桑纳闷,这人真难伺候。 先前嫌她吃得多动得少,她要洗心革面吧,又让她停下歇歇。 姑娘心思就是多变啊。 云桑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外头扑腾扑腾的声音打断。 她瞬间警惕:“小姐也听到了?” “什么?” “声音,扑腾扑腾的。” 云桑被小黑吓得不轻,现在听不了一点风吹草动。 她总感觉身后空荡荡的不安全。 姜挽故意逗她:“听到了,八成是什么动物。” 云桑:!!! 她竟练成了听声辨物的神技! 可这技能她不太想要。 “小姐,我心里害怕。” “怕什么?” 云桑哭丧着脸:“怕一回头看见太奶冲我招手。” 姜挽笑了,笑得不要太大声。 云桑:…… 差不多了,再笑就失礼了。 “你别说,琼云眼神还怪好。” 云桑不悦,夸谁不好夸那妖女……她想想就来气。 云桑凉凉道:“没瞧出来。” “她那一身黑乌鸦似的,就这?眼神好?” 姜挽轻啧,“这丫头怪小心眼的,人家昨儿可还夸你呢。” 云桑不信。 她偶尔憨了点,但她不傻,好赖话还是能听出来的。 琼云哪是夸她,分明是嘲讽她胆大妄为。 姜挽摇头:“她夸你有趣,这句是真话。” “我很赞同。” 云桑脸色唰一下黑了。 姜挽收起嬉闹,“说正事外面真有动物,是信鸽。” 云桑半信半疑出门,还真瞧见在廊檐下扑腾的雪白信鸽。 长松又送消息了。 据长松说,陆淮舟身上的毒解了,血色也恢复如常伤口也开始凝结,只是现下还有些发热。 “小姐的方子真神!” 云桑惊呼,才过一夜就能恢复成这样。 姜挽也意外。 那方子忽然在她眼前晃悠,她原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竟这般管用。 开方子的人定是今世神医,只可惜她记不清那人是谁。 姜挽顺手把信条塞进碳炉。 “走吧。” 她看着云桑:“陪我去书房。” ---- 锦棠从姜挽处离开后先回了房。 她和云桑是大丫鬟有各自的房间,二等女使两人同住,余下粗使丫鬟四人共室。 锦棠欢喜地用绸缎将手镯包好,再装进盒子里。 今晨云桑陪膳,没她什么事儿。 在屋里转了一圈,想起姜挽说她眼圈乌青便想去小厨房拿鸡蛋敷一敷。 “锦棠姐姐来了。” 还没进门,锦棠便听到有人喊她。 扭头一看是银杏。 银杏怀里抱俩大萝卜从院门外进来。 “这萝卜?” 银杏解释:“这两日下雪,进城的路不大好走。平日给咱们侯府送菜的李叔腿脚不便,方娘子便让他先歇两日。” “赶上小姐这两日胃口好,小厨房剩的食材也不多了。趁今儿雪小,方娘子这不就喊我上街采买嘛。” 锦棠颔首,这么回事。 方娘子是清辉院掌勺的厨娘,银杏是小厨房的烧火丫鬟。 银杏才来大半年,等级不高,可这丫头机灵麻利又热情会说话,很招院里人喜欢。 平日她进出小厨房银杏都同她打招呼,闲暇两人也能聊上几句。 这不,银杏把俩萝卜安置好便出门找她唠。 银杏:“姐姐怎的拿着俩鸡蛋?” 锦棠羞赧:“夜里风大没睡好,小姐说我眼圈乌青。” 大姑娘嘛,哪有不在意形象的? 银杏细瞧,还真是。 “原来如此。” 银杏若有所思:“我说呢,锦棠姐姐这时候怎的有空。” 锦棠不解:“这话何意?” 银杏欲言又止,最后笑着摇了摇头。 锦棠本不是好奇心多旺盛的人,可也招架不住说一半藏一半。 锦棠:“这么神秘?” 银杏眼神闪了闪,“倒也不是……” 她下决心似的咬了咬牙,“我只怕说了对姐姐不大好。” “有多不好?” 银杏哎呀一声,摆摆手,“还是不说了,许是我敲错了。” 锦棠好奇心这会儿被她勾的,月牙似的快上天了。 “没事,你说吧。” 银杏嗓音隐隐透着担忧:“那姐姐可别嫌我说话不中听。” 锦棠:“怎会呢,你尽管说。” 她倒要听听能有多不中听。 “先前我拎着菜篮回小厨房,路过游廊瞧见小姐同云桑往书房去了。” “小姐神情怪严肃的,云桑也不见嬉闹了,仿佛遇着什么大事。” “我还纳闷怎的不见锦棠姐姐身影,再一想姐姐许是去了书房。” “毕竟是大事,怎少得了姐姐……” 说着,银杏捂了嘴。 她神色纠结看了眼锦棠。 “是我说错了,我只远远见着瞧不真切的,姐姐别往心里去。” 锦棠:…… 确实,够不中听的。 ------------ 第20章 这逆女是不是她的血脉 自落马断腿后,这是姜挽第三次踏入书房。 她上回来书房是一年前,当时有人向她讨要姜执生前所作的一副字画,再往前便记不清了。 姜挽推门,原以为会见到书卷蒙尘脏乱不堪的景象,实景却与她预想的相反。 云桑推着她进来。 轮椅滚过木地板近乎没留下痕迹,书案上也干干净净,就连案面上笔架砚台都未染尘埃。 姜挽正惊讶着,云桑的声音从头顶飘来:“是锦棠姐姐。” “锦棠姐姐每隔五日便来清扫一遍。” “她说小姐近年虽未踏足,可若小姐哪日来了精神呢?总归要准备好的。” 闻言姜挽静默。 是了,她从前爱看书。 只是她看的并非大家名著,而是兵书或是山水游记,也掺着几本志怪集,大多都上不了台面闲书。 不料她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也会有人重视,这种感觉很奇妙。 趁她发愣的间隙,云桑从书架抱了两卷书册来,是她之前没读完的。 “你拿这些做什么?” 云桑一脸莫名,“看啊。” 姜挽不会作画,来书房不看书还能做什么? 姜挽:“……我非得看书?就不能习字?” 云桑一拍脑门,说的在理,她正要转身去另一个书架寻字帖却被姜挽喊住。 “用不着字帖。” 她吩咐云桑润笔研磨,今日她要写封家书。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暖玉阁。 孙氏用过早膳后在房里煮茶插花,她身边围了三五婢女,她们一会儿要递剪子,一会儿要收拾枯叶残枝。 一堆人忙活着,好不热闹。 孙氏这会挑了枝含苞待放的双头百合,剪去枝蔓插到瓶中又觉得不搭。 她换了枝带露水的山茶,修剪枝干是却不甚将花瓣戳破。 为此孙氏心生烦闷,一把丢下剪子不干了。 身边丫鬟们不约而同头垂得更低,心里默念别被抓到错处。 案台上小炉里炭火旺盛,不多时茶壶便沸腾起来,咕嘟咕嘟的声音孙氏听着更烦了。 “你们都是死人吗?茶水开了不晓得撤下,都围着我做什么?” 孙氏面色不悦。 这些丫头一个赛一个会偷懒,她把人买回来可不是让她们享福的。 真是没一点眼力见! 等忙完年关这段时日,赶明儿她就将那不得力的发卖了,如此府里还能省些花销。 一提到银钱花销,她便联想到姜挽手上还有间铺面,心里那股痒痒劲儿又上来了。 孙氏吩咐紫菱:“去,给我把田伯喊过来。” 紫菱福身行礼,转身出了房门。 她出门时正巧遇上来请安的姜瑶。 姜瑶一进屋便感觉气氛不太对,绕过屏风,果然瞧见孙氏脚边跪了一地的丫鬟。 和案台上七零八碎的枝叶。 姜瑶先向孙氏行了个跪拜礼,起身后才问:“母亲这是怎么了?怎的动这么大气?” 孙氏斜睨她一眼,冷声道:“亏你有脸问,一切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姜瑶不明所以,“母亲何出此言?” 孙氏埋怨:“别家女儿哪个不是向着父母?偏你,胳膊往外拐了十八里,你有能耐了偏帮大房那丫头说话。” “昨儿若不是你拦我,大丫头手里的铺面契书今日就在我手上了,你拦我作甚?” “还有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同大丫头走太近,你却权当耳旁风。” “你究竟有没有把我这母亲放心上?” 面对孙氏连连声讨,姜瑶很是无奈。 她解释:“母亲勤俭持家的本事遍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可您别忘了长姐身子弱,看病吃药哪项不费钱?” 孙氏不悦,“大丫头哪次请郎中不是用的府里名帖?诊金要钱哪项不是从公中出的?” “这么些年我衣食无忧供着她,月银也从没少过她一文。怎的在你嘴里却成了我苛待她?” 孙氏气呼呼的,声量不知不觉高了起来。 也不知她这亲闺女着的什么魔。 从前大伯哥在世便罢了,二房要靠人庇护,姜瑶上赶着些也在情理之中。 可当下是她们二房掌家做主,姜瑶却像立不起来似的软骨头,今时今日还替大房着想。 若不是她自个儿十月怀胎亲眼看着生下的,她当真要怀疑眼前这没志气的逆女是不是她的血脉。 “母亲误会了,女儿不是这意思。” 姜瑶讪笑:“大伯父在世时对咱们好,如今他那脉只剩长姐一个孤女,我们多照拂些也是积德。” “您听女儿一言,暂且别打长姐铺面的注意。” “您这婶子宽厚,传扬出去对母亲您的名声可是大有裨益。” 听了这话,孙氏铁青的面色才算有些缓和。 她虽在意旁人评价,可声明终究是虚浮的,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银子让人安心? 孙氏想到什么,才有稍缓和的脸色又严肃起来。 她敲打女儿:“大丫头同你表哥相看之事,你可别说漏了嘴,那丫头知晓了指不定怎么同我闹。” “这可是我孙家的要紧事,你若办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实在不放心,又强调了句:“记住了,此时万不能节外生枝。” 孙氏训话时姜瑶便一直低着头,现下依旧保持着。 在孙氏看不见的角度,姜瑶眼神闪躲,眼底划过慌乱。 姜瑶稳了稳心绪,轻声应和:“是,女儿记住了。” 她不敢在孙氏房里多待,生怕叫孙氏瞧出端倪。 姜瑶寻了个借口便回了房。 江瑶走后不久,紫菱领着田伯进门。 田伯躬身给孙氏行礼。 “二夫人找老仆何事?” 孙氏也不拐弯抹角:“挽丫头近来常出门,我这当婶子的不免操心,担心她身子弱吃不消。” “听说挽丫头昨儿又出门了,是田伯你驾的车,不知你们昨日都去了哪?” 田伯:“近来天寒,大小姐看院里丫头们衣衫单薄瞧着心疼,便喊老奴一同采买去了。” 孙氏不信,“哦?” “御寒物件府里管事采买册子都录有,怎要她这千金小姐去买?” 田伯编了段话搪塞过去。 语罢,他有些走神。 想起姜挽叮嘱他别把自己求医之事宣扬出去。 她说,怕自己这双腿药石无医。 若是竹篮打水,那还不如不提。 ------------ 第21章 郎君他醒了 田伯是侯府几十年的老人,先老侯爷在世时他便到了侯府。 论资排辈,孙氏不如他。 孙氏心有不满却无可奈何。 她又说了番话以示拉拢,同时也暗戳戳表示田伯若不听话的坏处。 一番恩威并施,田伯只得先咬牙应下。 显然,孙氏不会舍弃姜挽手里的铺面。 上京街上一间铺面价值万两,若是地段好的,一季度盈利或能有上千两! 这样的肥肉,吃不到她如何甘心? 不过姜瑶的话也提醒了她。 铺面固然重要,可也得顾着些外人的看法。 既想名利双收,只得徐徐图之。 姜挽对暖玉阁之事并不知情,孙氏没来找茬她也挺意外。 那就好,她就喜欢平淡无澜的日子,最好什么都不好发生。 某种程度上,她也算得偿所愿了。 接下来两日姜挽过得格外闲适。 白日云桑推着她在院里赏雪煮茶,夜里锦棠陪她在书房翻阅书画。 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压根没时间出门。 直到第三日早上,云桑忍不住提醒她:“小姐是不是忘了什么人。” “什么人?” “医馆里躺着,半死不活那个。” 姜挽嘴角一抽。 虽然没说错,但这形容是不是糙了些? “你没发现?” 姜挽神神秘秘:“这两日早晚用膳,信鸽是不是在廊下扑腾?” 云桑思索,还真是,她只当那鸽子无聊自娱自乐。 现下她悟了:“长松每日早晚都给小姐传消息。” 难怪,难怪姜挽一脸淡定。 云桑倏然意识到她们刚用过早膳,她安耐不住雀跃想证实一下。 她捏着裙角跑到廊下,没多久,一脸失望的回来。 云桑丧气:“可没见信鸽啊。” 长松今日睡过头了?还是医馆那有不好的消息? 可长松向来守时,他追随世子在军营待过的,此事又是姜挽千叮万嘱的,他如何不放在心上? 莫非,真是那陆家郎君出了事…… 姜挽开导她:“凡事往好处想,长松不是打更人,身上也没有沙漏,哪能分秒不差?” “迟了一时半刻相当正常,老马还有失蹄呢,别太着急上火。” 话是这么说,可云桑总记得某些不大好的事。 姜挽困惑:“什么事?” 云桑眼神闪烁,“有些话,我说了怕对长松不大好。” 姜挽不信,非要问个清楚。 云桑只好慢吞吞开口:“那日离开医馆前,小姐对长松说的,若陆郎君出事便要拿他问罪。” 她补充:“奴婢有些好奇,军法处置是怎么个处置?打板子?” 她不死心:“三十还是五十?打完长松还能下地吗?” 不等她唏嘘,只觉身后传来阵阵寒意。 一扭头,一双眸子正死死盯着她。 那眼神,好似刚从千年寒窖里出来捞出来的。 云桑寒毛直立,不夸张的说这是她目前离见太奶最近的一次。 “呵,原来你这么记挂我。” 长衫风尘仆仆一脸倦态,眼神却如鹰隼犀利有神。 连姜挽瞧着都有一瞬慌神。 姜挽凑近云桑,小声劝导:“下回说人是非记得注意环境,说坏话得避着点人。” 云桑:??? 天大的冤枉! 军法处置不是她提的!她没搬弄是非!更没说人坏话! 她完全是出于对同僚的关心才多嘴问了句,好吗? 云桑硬着头皮冲长松笑,“长松哥,我想我们有些误会——” 长松白了她一眼,没理,绕过她径直走到姜挽面前。 姜挽隐隐不安:“可有不妥?” 长松摇头,“属下有好消息同小姐禀报。” 一听好消息,云桑眸子一亮凑上来。 “郎君他醒了。” 姜挽清晰感受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激烈。 拢共等了四日,终于等到了。 长松露出笑意:“多亏了小姐的方子。” “贾郎中起初心存疑虑,可又束手无策,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不料郎君服下汤药后夜里就起了药效,贾郎中如今可佩服您。” 贾郎中?贾老头? 云桑发觉长松态度转变,他不光把姜挽和贾老头同论,还改了称呼。 “贾老头做了什么玄乎事?你把称呼都改了。” 她记得当初姜挽问起贾老头下落,长松一脸嫌弃不愿多提。 长松原有些生气不想理她,可瞧见姜挽也十分好奇的模样,那是得好好说说。 “这事原是我不对,我合该同贾郎中道歉并为他正名。” 长松清了清嗓子,眼里透出一股纠结,“贾郎中并非自夸,他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他真有银针绝技。” 云桑:!!! 她和姜挽面面相觑。 不是,她当时就随口一说,赶鸭子上架灵光一闪随口胡诌的,竟让她诌对了? 许是错觉,她感觉姜挽看她的眼神变了,仿佛在透过她看什么怪东西。 云桑:“怎么个绝法呢?” 据长松所说,陆淮舟因昏迷太久又在雪地里有些冻伤,他是喝不进药的,喂多少吐多少。 千辛万苦求来的药却派不上用,长松心里别提多愁。 此时贾老头镇定自若主动请缨,称其有独家针法可通人筋脉,他仔细观察陆淮舟情况,笃定自己针法绝对有效。 在无其他选择下长松只好信他。 贾老头掏出针包在长松眼前晃悠,灯火下一百零八根银针格外惹眼。 只见贾老头唰唰抽出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在火上炙烤,接着一根接一根刺入陆淮舟颈间某些穴位,捻转过后一一拔出,动作又快又准,整套流程堪称行云流水。 然后……然后长松就看见被银针扎过之处涌出一滴滴血珠,气得他差点动手揍人。 贾老头却声称自己没捅娄子,他让长松试着喂药,后者半信半疑,结果还真喂下去了。 从那时起,长松便对贾老头刮目相看。 云桑听得一愣一愣,那是真神乎。 姜挽眼里透着钦佩,她想问泊兰仙子的事,可长松一个哈欠岔开了。 长松累狠了,没听到她问话。 他正要回去休整,可没走两步又掉头回来。 长松面露难色,“还有件事,属下忘了同小姐说。” 他踌躇着:“郎君醒后贾郎中替他检查,发现他身子不大好。” “是……身上的缺陷。” ------------ 第22章 郎君这样的,毫无可取之处 下了整整三日的雪,在昨日暮时终于停了。 雪积得不深处渐渐开始融化,雪水一滴滴顺着树枝往下流。 田伯马鞭一挥马车即刻摇晃发动,车辙痕迹自侯往东街方向蜿蜒。 车厢内的氛围异常沉重。 姜挽盯着矮几旁发出点点红光的炭火愣神,云桑也低着头不知想什么。 田伯透过帘子往里看了两回,二人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态,他张了张嘴,最后也化作叹息。 一路沉寂。 马车在东街末端处停下。 姜挽下了马车,眼前景象同三日前一别无二。 连心情都一样沉重。 云桑推着她来到房门口,还未伸手,房门却自己打开了。 贾老头从里出来,看到生人不由一愣。 云桑最先回神,主动向贾老头介绍身份并说明来意。 贾老头眼中疑云散去,眸光顿时变得清澈,他笑眯眯:“哦~” “你是云桑姑娘吧,我听长松提过。” 目光下移,他注意到轮椅上的姜挽,笑意褪去,他沉声喊了声大小姐。 贾老头一出来姜挽便注意到他手里的木盆,盆上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雾气,盆里一片赤红。 姜挽眼皮猛地一跳。 长松不是说人醒了吗?怎么又…… “有劳先生照料。”她直切主题:“他情况如何?” 贾老头叹了口气,摇头:“你们来得不太巧。” 别说姜挽,云桑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贾老头揉了揉眼,眨巴眨巴流出两滴眼泪来。 接着他说:“小郎君刚睡下不久,你们还是别打扰为好。” 姜挽、云桑:…… 先生你这说话喘大气的技能也是够厉害的。 贾老头觉察她们眼神古怪,心里正纳闷,直到垂头看到木盆。 “误会了误会。” 贾老头解释:“那小郎君伤得不浅,现下虽无性命之忧,伤口还是要多注意不是。” 他指着盆里的赤红:“这是老夫潜心多年研制防治疮口流脓的方子,不用吃不用喝,煮水外敷三五日即可见效。” 云桑:“这么神乎?” 贾老头挺着胸脯十分骄傲:“那还有假!” 姜挽瞧贾老头这架势必有一番滔滔不绝,她留云桑听他长论,自己进了屋。 屋内与她上回来时一样。 屋里很暖和,床边碳火也依旧旺盛。 姜挽已经尽量放轻动作,才到床边,榻上的人还是醒了。 陆淮舟其实没睡着。 贾老头才给他敷了药,身上伤口疼痒难忍,如何睡得着? 外头动静他大致听到三四分,头昏乏力他无瑕理睬,可有人悄悄凑近的不安感迫使他醒来。 一睁眼,竟是个姑娘。 陆淮舟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眼前姑娘长着一张鹅蛋脸,额头饱满,螓首蛾眉,五官明艳,肌如白雪,只是未点樱唇使她瞧着有几分娇弱,与她秾艳的长相不太相衬。 他暗暗打量姑娘的同时,姑娘一双杏眸也正望着他。 “郎君瞧什么?” 姑娘清冷的嗓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有股莫名的心虚涌上来。 陆淮舟头一偏,生生把视线转向别处。 “是姑娘救了我。” 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话音一顿,他又问:“为何救我?” 不知是那夜被浓烟呛坏嗓子,还是长时间昏迷所致,他的嗓音低哑得可怕,丝毫不见半分少年清朗。 姜挽有些诧异,可很快恢复平静。 她还是这番说辞:“我心善,见不得有人死在眼前。” 陆淮舟扯了扯嘴角,似有不信。 他说:“近日上京有一官员宅邸走水,全家因此丧生,姑娘听说了吗?” 姜挽颔首:“听说了。” 陆家大火距今不过六日,失火原因尚未明晰,也找不到可疑之人,上京内外一直十分关注。 只是,她不明白陆淮舟为何这么问。 她正想着,又听到:“那姑娘可知我就是陆家人。” 姜挽:??? 不是,你不用掩饰一下吗?就这么直接? 姜挽蹙眉,心中疑惑不断放大。 她脸上闪过惊讶被陆淮舟抓了正着。 陆淮舟:“看来是知道了。” 姜挽坦言:“我知道郎君身份,我要救的正是陆家人。” 她想到那日在城门口盘查的守兵,“他们一直在找你。” 陆淮舟一怔,随即明白了她口中所指。 他转头,重新与姜挽对视:“那姑娘你呢?” “你救我存的什么意图?” “我想知道陆家失火背后藏了什么秘密。” “秘密?” 陆淮舟蓦然笑了:“若是这个意图,姑娘要空欢喜了。” “天降横祸,什么秘密我自己都不清楚,又如何告诉你?” 姜挽也笑了:“郎君可别说笑,天灾还是人祸别人或许不知,你还能不清楚?” 她伸手掀开他身上盖着的褥子,未着衣衫的上身赫然露在空气中。 陆淮舟:!!! 少年脸上明显的慌乱,急忙伸手去抢褥子却被人扯得更远。 他一脸不可置信,盯着姜挽的眸子瞪得浑圆。 许是气急了,胸膛起伏弧度愈发剧烈,胸前的伤口都鲜活了起来。 “你!你……” 他张了半天嘴也没挤出两个字,近乎苍白的脸却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 “是天灾还是人祸,郎君想起来了?” 姜挽嗤笑:“我可是救你一命,瞧一眼怎么了?” 这是什么人啊! 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会…… 陆淮舟很崩溃,他扯着嗓子:“你知不知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 “为守礼不要命了?” 姜挽眼神嫌弃,果然是书呆子,命都快没了还非这非那。 她随军时见的少吗? 军中汉子个个魁梧精干,哪是这小身板能相提并论的。 “要不你猜猜,你身上带血的衣裳谁给换的?” “你后背上的脓包谁给你挑的?” 陆淮舟:!!! 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姜挽决定不逗他了:“放心不是我,是我手下小厮。” 闻者顿时松了口气,继续伸手够褥子,还是够不到。 他很无奈看着姜挽,语气生硬:“还有事?” 姜挽一本正经:“说实话,郎君这样的……毫无可取之处。” 陆淮舟:……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 第23章 当我的赘婿你就偷着乐吧 房外聊得火热,两个话痨一来一往互不示弱,完全没注意到屋内的动静。 陆淮舟才醒,乏力无神哪里争得过? 最终以他认输收场。 “好吧。” 陆淮舟有气无力:“你说对了,就是人祸。” 他闭上眼,那段痛苦的回忆袭上心头。 事发是他祖母六十寿诞,为给祖母贺寿他特意提前结束游学返回上京。 不料他回京途中被一些事情耽搁住了,所幸没有耽误正事,他会回到上京次日便是祖母寿诞。 他许久未归,上京城变化大得惊人。既有坊市迁徙又是道路修缮,他险些没找到回家的路。 历经种种,所幸他赶上了祖母的寿宴。 他回到陆府时已是暮时,戏班子正咿咿呀呀唱着戏,除了戏班府里还请了不少帮闲跑腿的。 人越多越容易出现纰漏,那日便应了这句。 一曲终了,原该呈寿桃福禄糕上却不知被谁偷吃了,那是寿辰少不了的东西,他怕旁人办事不劳,告知父母后便自己出门补买。 祖母爱吃的糕点铺子在城南,他骑马往返要大半个时辰,再加上排队装盒,拢共一个时辰多些。 他回来时府里锣鼓喧天,谁知他从偏门进来见到的不是唱戏。 而是穿着一伙穿着戏服的贼匪正明目张胆行凶杀人! “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姜挽觉察到了陆淮舟的异样,她有些于心不忍,没让他再说下去。 至此,陆家这场祸事她已明了。 明白陆淮舟身上的刀伤怎么来,明白了陆府走水为何无人觉察。 陆家上下并非死于大火,是在大火燃起前便已经死绝了。 贼匪放火只是掩人耳目,毁尸灭迹不可溯源,这样周密的计划绝非临时起意。 不知陆家得罪了什么人,对方要如此歹毒灭人满门。 也不知陆家灾祸与她家有何关联…… 姜挽眸光微动,她相信二者间是有关联的。 因为陆家失火当晚,在梦见陆家失火前她还做了另外两个梦。 最先一个是她随军驻营的画面,接着梦到侯府被查抄劫掠,最后才是上京某处宅邸燃起熊熊大火。 她的记忆、她的梦境不会出现毫不相干的人和事。 这点在她救下陆淮舟时已经证实了,何璋手里有泊兰仙子更加深了她的想法。 陆淮舟再度睁眼,发现姜挽看他的眼神很玄妙。 看得他心里发毛。 “……还有事?” 姜挽把褥子给他重新盖好,“有。” 陆淮舟以为她良心发现。 谁知她:“想活下去吗?想查清真相吗?想为家人报仇吗?” 好个三连问,字字句句都击中他的心。 陆淮舟明知道姜挽救他另有图谋,可一阖眼,锣鼓伴着兵刃相撞发出的尖锐声,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哀嚎…… 陆淮舟本就不见血色的脸刷的又白两分情绪骤然波动下,气血翻涌而上,他艰难捂着胸口连续咳了几声。 咬牙切齿,他艰难挤出一个字:“想!” 是的,他没法骗自己。 可他该如何? 仇家是谁尚且不明,何况他如今重伤又无权无势,怎么同那伙贼匪抗衡? 陆淮舟一怔,想到什么似的看向姜挽。 “你……能帮我?” 姜挽勾唇,泰然且自信点头:“不错,我能。” 陆淮舟眸曈闪了闪,瞧见她身下的轮椅时眼神一变。 这姑娘……做梦呢?她瞧着似乎也不太好,和他一样。 “怎么?不信?” 姜挽看穿他的心思,“好吧,你可以不信我,但定远侯府总该值得信任吧。” 定远侯战功显赫,十余年间三次率兵西征击退越军,他的功绩早些年就被说书人说烂了。 不止大夏妇孺皆知,外域许多外邦人也能拎出来说一段。 听话茬,眼前女子和定远侯有些渊源? 陆淮舟思索着,姑娘清冷的嗓音再次响起:“我是姜挽,定远侯独女姜挽。” 陆淮舟脸上闪过惊愕,显然出乎预料。 他没见过姜挽,却听过不少关于她的说法。 此时此刻他竟有些想笑,笑世事无常,他们还真有些像。 相似的出身,相似的悲惨经历。 他们都是一夕之间从万人艳羡坠落谷底深渊,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与我合作,你想要我帮你。” “合作?” 陆淮舟眼里透着迷茫,可他哪还有什么合作的资本。 姜挽:“与我成亲当我的赘婿,我给你另寻身份,我以定远侯府的势力助你直步青云。” 她虽坐在轮椅上,脊背却挺得笔直,从容不迫之势犹如巡猎的野兽,胸有成竹,伺机而动。 可陆淮舟觉得很荒唐。 姜挽分明有很多选择,为何偏是他? “姜大小姐别说笑了,你不过是想要一把刀,替你扫平障碍的利器。” “一开始便是不对等,如何谈合作?” 陆淮舟不傻,他看得分明,姜挽定是有旁的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需要他做。 他虽落魄困顿,如丧家之犬,可也不愿不明不白做了他人棋子临到死还要替人卖命。 闻言,姜挽不怒反笑。 她看陆淮舟的目光中透着欣赏:“不愧是陆老太师的嫡孙,今时今况郎君还能如此清醒通透,姜挽佩服。” “合作便是交易,我又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要交易自然有所图。郎君必着急拒绝,不妨听我一言。” 姜挽坦言:“我方才所言绝对夸大,我说倾尽一切助你就必然履行。” “不过我有个条件。” “待你得偿所愿位极人臣时,不管日后天下在谁手里,我要你不顾一切守住定远侯府。” “你若答应,我便舍命为你铺路。” 姜挽一番掷地有声的说辞给给陆淮舟听得目瞪口呆。 震惊之余,他不免疑惑。 姜挽究竟经历了什么? 好好的姑娘怎生出这么大情绪?动不动扯上生死,一点不盼着自己好啊。 姜挽见他不吭声,忍不住敲打他。 “机不可失,郎君可要考虑清楚。” 她声线冷了下来,带着几分威胁意味:“定远侯府的赘婿,可不是任谁都当得起的。” 她还说:“当我的赘婿你就偷着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