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天罗地网 涛涛黑水,巍巍金山。 金山的峰顶,盘踞着一条通体暗红的“巨龙”,凑近去看,才能发觉这是一株蜿蜒崎岖的巨型怪木。 “云舟!你曾经好歹也是个正经修士,如今竟然堕落入魔!” “眼下你已经无处可逃了,还不赶快束手就擒!” 雷云密布的苍穹下,是似蜂群般漂浮于空中的玄武境百家修士。 这些修士,无一不居高临下看向怪木下的一处,预备着狩猎势单力薄的困兽。 而众人戒备望向的地方,却是一个懒散地靠在巨大枝干上的红衣少女。 山顶风极大,将一众修士的法袍都鼓荡的疯狂飞扬,却只能轻轻摇晃着少女的裙角,划出乖顺的弧度。 “我入何道,自有我的道理。 倒是尔等,闲得没事做,过来我的地盘指手画脚。” 云舟唇角勾着意味不明的弧度,指尖萦出丝缕红黑交缠的魔气。 在场的修士闻言,登时怒道:“你的地盘?这金山黑水一脉,是玄武境百家共有!何时成了你的地盘?!” 云舟不紧不慢地嗤笑道:“莫说小小黑水金山,便是玄武,只要山水听我召,自然也是我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穹顶顿时炸开了锅,众说纷纭。 “都要死到临头了,还这么狂妄,莫要同这魔头废话!直接杀了她,夺回金山!” “魔头!你真是学了你那疯子师父十成十!又疯又狂!” “要我说,这魔头就该像她那祸害师父一样,尝尽天道折磨,不入轮回!” 一番争吵,早有暴躁性急者提剑上前,剑锋直指置身事外的祸水魔头。 “跟她废什么话,直接让她下去见她师父师兄!” 锋刃逼近,云舟却未动分毫。 下一秒,靠得最近的几个高壮修士便被怪木枝蔓抽飞,与此同时,穹顶响彻起凄厉的惨叫。 “啊啊!我的手!” “我的胳膊,我的胳膊没了啊啊啊——” 人们这才注意到怪木粗糙崎岖的躯干下,是沿着脉络缓慢流动的炽热岩浆。 方才枝蔓迸发溅出的岩浆不过几滴,便将这几个体修坚如磐石的臂膀轻易熔蚀。 若是全部涌出…… 穹顶倏然陷入诡异的死寂,周遭只剩下不时出现的暗雷轰鸣。 一声轻笑打破了沉寂。 “安静了甚好,我很喜欢哑巴。” 话音刚落,在场的修士身体瞬间紧绷,生怕这疯魔又做出什么事来。 云舟眯了眯眸,赤色瞳孔微光闪动。 “现在,我们重新,好好聊聊。” 一众修士虽实力不济但眼还不拙,早已看出面前这人远比预想中的还要可怖。 后方隐隐有修士暗中打起了退堂鼓,欲趁乱悄悄跑走,却被一道金光屏罩所拦,所碰之处灼热难挡,又是一阵惊呼。 “这!这到底是何时布下的结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众人面色苍白,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落入云舟的圈套,真正的天罗地网。 云舟笑意盈盈,一派无害纯真,可接下来说出的话确是明晃晃的恐吓威胁。 “黑水金山作阵,专程为诸位准备的礼物,还望笑纳。” “作为回报,诸位也该满足我一个要求。” 为了活命,魔头的要求他们恨不得马上就应,可就是这样一个要求,令在场所有人再次冷汗直流。 “把褚却玉带来。” 褚却玉。 那个被他们连骗带欺,关进占星塔强行“问道”,现在不知是死是活的病秧子—— 魔头云舟的,宝贝师兄。 ------------ 2.不认路 盘旋的怪木卷曲速度越来越快,粗糙树皮下滚烫炽热的岩浆似乎感受到主人压抑的情绪,愈发躁动,势要喷涌。 “师姐,别等了。” 云舟身后忽地骤起一团黑色浓雾,将她整个包裹其中,与外界完全隔绝。 黑雾里走出一个少年修长的身影,云舟抬眸,对上一双妖冶蛊惑的紫瞳。 “你明明知道,他们给不了你想要的结果。” 俊美少年低头靠近云舟的右耳,低磁的声音愈加蛊惑催人。 “别等了,杀了他们,给师兄报仇。” 云舟不作声,只是原本明澈的赤瞳突然似蒙了一层雾般,看不出生机。 少年的紫眸笑意更甚,好似计谋得逞,他拉起云舟颤抖的手,亲自拨开黑雾,看向正在被困还在焦急想办法的众人。 “抱歉了诸位,时间到。” 少年将云舟箍在怀中,一点一点引导陷入混沌的魔释放最深处的恶意。 云舟掌心的魔气乍现,欢腾着萦绕在她指尖,控制着怪木的枝蔓,将咆哮多时的岩浆朝向穹顶下绝望挣扎的众人。 就在魔气将达顶峰,众修士命悬一刻之际,坚固灼热的结界碎了。 黑水金山的阵,被人解开了。 穹顶下受困已久的修士见阵开,哪里还再敢惦记围剿魔头,纷纷似重见水的搁浅鱼虾,连跑带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有个别动作慢的人眼尖,匆忙逃窜时,瞥见了一道青松般挺拔的身影,向魔头方向不断靠近。 “别来无恙啊,师兄。” “不愧是你,师姐布的这么精妙的法阵,你还是一下子就解开了。” 少年嬉笑着亲切问候,但怎么也忽视不了,他眼低遮掩不住的恶意。 “借你吉言,我好巧不巧就剩这一口气。” 面色苍白脆弱的美人只目不转睛地瞧着云舟,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少年,强打着精神继续道: “还不放开她么?若她清醒了知你所为,必不饶你。” 少年闻言想到什么,唇角的笑意渐冷下来,圈住云舟的臂膀收紧,几乎要将整个女孩藏入怀中。 片刻后,少年低头亲昵不舍地蹭了蹭云舟的发顶,眷恋道:“师姐,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话落,少年顿了顿,看着褚却玉玩味笑道:“跟师兄,好好道个别吧。” 说罢,浓黑雾气骤然散去。 云舟赤瞳上浮着的那层薄雾,亦渐渐消散开,恢复了原本的透亮明澈。 她还未适应过来光源,鼻尖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 云舟僵住,鼻尖猛地酸涩,眼泪顿时涌上,模糊住了视线,也模糊了眼前人消瘦潦倒的身影。 “师兄……你,你……” 云舟哽咽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话了,明明想要跟师兄说的话有太多太多。 想问问他,为什么要突然自己离开,丢下我一个人。 想问问他,看到我入魔,会不会很失望。 更想问问他—— “师兄,我想回逍遥山,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褚却玉轻轻抱住泣不成声的云舟,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发现,连做这个动作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眼皮愈发坠沉,蝶翼般的长睫随着绵长清浅的呼吸颤动。 褚却玉低喃,玩笑似的哄道: “师兄,不认路啊。” “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 3.藏星海 暮色铺尽,春潮卷波,打碎了盏满星光的无边海域,亦打碎了好不容易拼凑起的梦境。 “小友,前面就是我鲛族一带的地界,藏星海。” 银发蓝须的船家摇桨驶船,拨开海雾,靠近域心米粒大小的岛。 越靠近海岛,四周画舫游船临靠的就越多,星火点缀,斑驳陆屿慢慢显露出全貌。 船家一边熟练地摇桨,一边回头打量着,这个从方才登船到现在一句话也未说过的奇怪客人。 若说奇怪,其实不尽然。 这不是什么骇人的精怪,反倒是个年岁约莫十七八的姑娘,杏粉衫衣丹枫裙,身量窈窕,一头浓密乌发由两根绯红绸带束成了双螺样式,盘缠在头顶似是狐耳。 面容明明没有丝毫遮挡,却似蒙了一层雾纱,叫人如何也看不真切,只依稀判断出个灵动脱俗。 想到这姑娘似乎从青丘方向来,船家大胆猜道:“小友可是从青丘狐族来的客人?” 话落,船舱内没作回应,船家悻悻然碰了一鼻子灰,正要扭过头去专心摇他的船,却听一清脆声道: “阿翁好眼力,一眼就瞧出来了!” 船家没想到这奇怪的妖族姑娘居然接了他的话茬,一时间呆愣住,缓过后侃笑道:“小友你可算说话了,一路不吭声,我当是遇上什么怪事了,哈哈哈......” 云舟附和着讪笑道:“哈哈......是么,我一个小妖,哪能跟怪事怪人扯边,阿翁真是说笑了哈哈......” 也不怪船家会奇怪,任谁大晚上碰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船客,都免不得会发怵。 她这人吧,有个毛病,坐着也能睡熟,雷打不动,坐的笔直,睡得还沉。 昏暗中,云舟右耳垂处带着的宝石坠子忽然闪起点点红芒,识海响起一道乖软的声音: “主人,你们在讲笑话么?不是很好笑呀?” 末了,这细细小小的声音似乎还没思考明白,仍旧没头没脑跟了句:“哈哈?” “笨蛋。” 这次云舟的左耳闪了道蓝光,不同于右耳声音的软萌,左耳坠子明显冷酷。 “为什么说我是笨蛋?主人说过我聪明的!”右坠子气道。 左坠子冷冷道:“魔主骗你的,笨蛋!” 云舟的识海眼看就要沸腾,忙打断道:“停—— 不许再吵架了,安静些,不然现在就把你俩丢到海里,听到没?” 左坠子不吭声,右坠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突来的船体撞击声猛地吓住。 “诶呦呦!不说了不说了!别丢我下去!” 云舟坐在船上,未开护体,自然措不及防地被震了一下。 “小友,可有碰着?方才船被撞住了。” 舱外响起船家歉声的询问,云舟回道:“无事,阿翁,您继续走。” 她伸手轻轻捏住左右乱晃的耳坠,以示安抚,随即冷然掀开画舫遮蔽小窗的帘幕,抬眸看去。 撞上画舫的,是另一艘精致奢华的三层红木画舫,画舫的低层甲板处站着一个云纹锦衣的翩翩少年郎。 那少年郎懊恼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一沓符文,似乎也没想到这御船的术法怎地突然不好使了。 船夫硬朗嘹亮的声音适时响起:“欸——小友,越靠近海域中心,这对术法的阻力越强,御船术怕是不好使噢!得用老夫这样的巧劲才好使哩!” 话音刚落,便引起周围船舫的阵阵哄笑。 少年在大庭广众之下似是难堪,面色猛然涨红,梗着脖子喊道:“多谢阿翁好意!但我这里就数符多,不怕不好用的!” 云舟瞧着少年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再加之方才被撞,吓到了某个小家伙,便起了作弄的坏心思。 她依靠着小窗,单手轻搭在窗沿处,指尖轻敲,弹出道圆弧。 圆弧直奔少年手中那沓比砖还厚的符纸,劲风鼓动,少年还在专心催动着符文,丝毫预料不到符纸将会散落四处。 就在圆弧靠近少年手背近一寸时,倏地,一道风刃劈碎了圆弧。 ------------ 4.找到你了 圆弧被轻易击碎,散成细碎的光没于星夜。 “前辈,多有得罪。” 这声音清朗磁性,细听很是酥耳,如沐春风。 船夫早已转了摇桨的方向,继续驶船,听到这赔礼的话后,乐呵一声,道:“嘿,这后方的公子真是个讲究人。” 云舟不作声,挑了挑眉,抬眸望向对面画舫同样倚窗的那人。 那人居高临下,看不清面容,辨轮廓也是个少年郎,只听他又道一声对不住。 云舟自然知晓刚刚是这人拦截了她的圆弧,亦知晓应这声前辈,自己多多少少有些欺负小辈的理亏,索性不予理会,收了臂膀便要放下帘子。 忽来一阵风,吹散了遮月的云,皎皎辉光将海域照了个通明。 连带着对面人模糊的轮廓也映了个清楚,银丝面具覆面,只露出一双深邃浅笑的眼睛。 云舟还未放下帘子的手忽然僵住,她一眨不眨地看向那双眼睛,呼吸似乎都已凝住。 “师兄......” “小师叔!小师叔!” 云舟蚊蝇般的低喃正巧和甲板上少年郎急躁的声音相撞,淹没在海浪泛腾的泡沫里。 被唤小师叔的褚煜回过神,才发觉下面画舫的姑娘早已离开上岸。 “小师叔,发什么呆呢?咱们到了!” 赵昭收拾着包袱,嘴上嘟囔着:“这藏星海真是怪得很,竟有干扰这么大范围磁场的法阵......诶,小师叔,你可是阵修天才,能看出什么门道不?” “嗯......” 褚煜轻声应着,思绪却还停留在刚刚那幕。那姑娘本是一副爱答不理的冷淡模样,却在月亮出来后,瞧着他僵住了。 褚煜手指下意识触上眉心想揉一揉,忽而发觉今日还带着一副面具。 是了,那姑娘,定是好奇这面具......可是,会有人看着一副面具露出那样的神情么? 明明对方的遮容术好到像蒙了层厚重的雾纱,却依旧遮不住那道充斥着哀恸追忆的复杂视线。 像道强光束,灼得人莫名悲伤。 *赵昭都走到岸上平地了,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 他翻出随身的空间储物袋边走边清点着,“符箓、灵石、碎银子、果子、糕饼、琼露......嗯,不少,诶呦!对不住——” 赵昭急忙向被撞到的路人道歉,抬头发觉这姑娘似乎也愣着神,木然向前离去。 “今天?迷糊的人这么多吗?” 赵昭往嘴里塞了颗果子,酸涩滋味直顶天灵盖,刺激得他一阵激灵。 这一激灵倒是来得及时,“坏了,把小师叔落下了!”赵昭一拍脑门,拔腿就往回跑。 他这小师叔哪哪都好,可惜是个重度路痴,谁能想到,褚煜当初选择入阵修一道,初衷就是为了能不迷路。 这么一想,赵昭的责任感空前高涨,不多时就奔回了画舫。 “幸好,小师叔,你还在这。” 赵昭气喘吁吁,忽而眼尖瞅到褚煜心口在发光,一口气便堵在了嗓子眼。 “小师叔,你的心口......” 褚煜抬手摸向自己的心口,从衣襟深处掏出一枚碧色玉简。 这枚玉简上附了感应术,能够连接到被感应人的气息......上面,似乎还写着两字。 褚煜指尖抚着玉简,意味不明地轻笑道: “终于,找到你了。” ------------ 5.想春楼 江月初照,海岛中心,一座高楼华灯高缀,红绸飞扬。 高楼的内里中空,每层都成圆环式相错分割,从最上方打开的天空穹顶向下看,像是按标准规则盛放的花芯。 “传闻想春楼楼体由海贝珊瑚所砌,边边角角都嵌满了海里的珍珠,而且,那楼里用来照明的物什,全是夜明珠诶!” 云舟右耳坠着的宝石散着一下又一下的润泽红光,似乎难以掩饰此刻的兴奋。 不等再闪,左耳坠下的宝石萦起锋锐的蓝光,“这有什么稀奇的?魔主的宝库里什么漂亮石头没有?” “不一样呀,这不是石头,这是珍珠!”红光莹莹,细声反驳着,话落,红光又闪:“主人,你从方才在船上就一直发呆,怎么了呀?” “云雀,别讨魔主不高兴。”蓝光闪烁着,很明显察觉到主人某种压抑的情绪。 “潭鸦,你怎么知道的?”云雀声音更小了,不细听根本听不清。 不过,这些交谈都是在云舟的识海里进行,云舟想听不清都难。 一只纤白素手轻轻探出,拨弄着垂落在雅间前的珠帘,玉珠相撞,发出叮铃脆声,遮掩了一道微弱的叹息。 “那双眼睛真像他。” “......” “像谁呀?” 云舟搓着玉珠,慢条斯理道:“我师兄。” 褚却玉。 笑起来的时候更像了,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意味。 巧的很,提及阴阳怪气,就有人送上现成的。 “这可是想春楼!日进斗金!那妖皇……说送人就送人了?” 隔壁厢房传出一声惊呼,提及“妖皇”二字时,还特意压低了声响。 纵然如此,云舟还是把每个字都清晰的收入了耳中。 想春楼每层都是圆环式,包厢独立分割,珊瑚礁做隔,其实隔音效果不错,奈何云舟耳力实在好。 隔壁的窸窣声仍在继续,只是这次换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欸,你要不要猜猜,现在想春楼的主人是谁?” “鲛王?” “曾经是……不过,鲛王在百年前妖皇归位时,便已将这想春楼献上,作为贺礼,以表归顺。” “……那自然是妖皇。” 发问者啧了一声,鄙夷道:“方才都说了妖皇将这楼送给了别人。” 另一人冷笑道:“我是不知道,你知晓,你怎么不说?” 话落,提问那厮竟噤了声。 这边的云舟亦垂着眼睫,不知想到了什么。 半晌,才听得隔壁蹦出几个字。 “是那个占了金山、截了黑水的女魔头,云舟。” “现在想春楼的主人,可是那魔头。” 另一人不以为然,嗤笑道:“我当时谁呢?不过一个低劣下贱,只会蛮干的魔而已。” “以那魔头的顽劣心性,指不定要用这想春楼祈福颂祝的能力做什么恶呢?” “比如? 给她那些魔子魔孙多抓抓你们这种修士进补?你们修士的肉,最鲜美了——” 突然出现的阴测测的沙哑声在两人耳边响起,逐渐逼近。 两人面前骤起一团黑雾,张着一只血盆大口,獠牙森光。 “救,救命啊!有人吗?!魔头闯进来了啊!!” 这两人瞬间瘫软到地上,不断大声地呼救。 “喊什么?你们也说了,这是吾的地盘,乖乖让我进补吧——” 血盆大口越靠越近,黑雾发出沙哑尖锐的桀桀大笑。 ------------ 6.海马精灵 “魔主饶命!魔主饶命啊——” 两人瘫软在地,不断的求饶,极度的恐惧充斥着脑海,名为理智的弦将接近崩断的界点,黑雾却突然散去,明晃晃的夜明珠照闪了眼。 两人艰难地适应起突来的明亮,却在下一秒巴不得重归黑暗。 “真是不害臊,两个大男人还能吓尿裤子。” “中癔症了吧,疯疯癫癫的,大喊大叫什么魔主饶命呢。” “嘻嘻,没想到今日这场拍卖会还能瞧见这种开场好戏,钱没白花。” 围观的众人愈来愈多,戳人痛处的窸窣声不绝于耳,两人面前来了一只草绿色的海马精灵。 海马精灵一出来,围观的众人便都自觉退至厢房内。 这海马精灵其实是灌注了灵气木傀儡,专门用来维持想春楼的基本运作。 至于为什么要退远一点,是因为这种草绿色的海马精灵被设置了自爆功能。 上一个在想春楼闹事的,已经被爆破带走了,而围观太近的好奇人士,则不幸惨遭误伤。 “二位请自觉离开想春楼,永不得入。” 想春楼有个众所周知的规矩,开办拍卖会时,来者不拒,砸钱就能进,砸的钱越多,位置便越往上。 但若被下逐客令,便是终生不得再入,且不只是想春楼,还有整个藏星海。 藏星海和想春楼可是玄武境内少有的不用武力、不用豁命,用钱便能淘货置宝的去处。 这一番闹戏,可谓是丢财又丢人。 两人也是没想到,只是背后说了几句话,便闹得这般田地,可眼下没有比留在这里更丢脸的了,便只得灰溜溜钻出去。 “哎呀呀,好可怜!主人,你该杀了他们给一个痛快的。” 右耳坠的宝石里不知何时钻出一个粉白衣裙的小姑娘,小脸颊紧紧贴着云舟白嫩的耳垂,娇若芙蓉。 而左耳宝石却只闪烁着蓝光,里面的小影子似乎懒得出来看热闹。 “云雀,你才是最残忍的。” 潭鸦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 可被唤残忍的云雀却不这么认为,委屈巴巴地蹭着云舟的脸颊撒娇。 “主人——刚才我明明就差一点,就能把他们吃掉,你为什么要拦我呀,冒犯主人,就该付出代价的!” 云舟闭了闭眼,语重心长道:“云雀,我知你本性嗜血,从欲在所难免。” “但有些底线,是碰不得的。” “回去反省,不许再擅自出来了。” 云雀噘着嘴,哼哼唧唧,还是乖顺地缩回到了宝石里。 草绿色的海马精灵从刚才那两人离开后,便晃晃悠悠地施咒清洗着发生过闹剧的厢房。 清洗过后,海马精灵也不离开,就飘在云舟厢房的珠帘外。 直到云舟忍不住抬眼看向它,那海马精灵才飘近,恭敬道:“您是想春楼的主人,请入顶层座。” 云舟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海马精灵又是谁的手笔。 “池陆,我今日甚烦。” 云舟抿了口茶,定定地看向海马精灵沾染妖冶紫气的木眼珠。 “别招惹我。” ------------ 7. 妖皇池陆 想春楼的最顶层,是间由珊瑚海贝精心堆砌的静室。 鲛珠作灯,在整间宽阔净室内莹莹生辉。用来遮蔽静室的柔软纱幔被风吹动,皱起海浪的波幅。 皎皎珠光,勾勒出纱幔后倾长挺拔的男人身影,若隐若现。 男人慵懒地靠在玉石栏杆上,披着水雾般的玄色云锦外袍,墨发随意披在身后。 他单手支着下巴,浓密鸦黑的长睫下,是一双妖冶深邃的紫眸。 “妖皇大人。”方才还在楼下的海马精灵这时已飘到男人的身后,传出冰冷机械的声音: “拍卖会场已准备完毕,拍卖宝物已检查齐全,闹事人员也已驱逐。” 海马精灵是傀儡,不懂遮掩,只会尽职尽责地转达着每一句话。 “魔主拒绝了您的邀约。” “魔主还说,别来招惹她。” 池陆居高临下看向某间珠帘遮蔽的厢房,目光从未移开,俊美妖异的脸上满是痴迷。 “是我的错,让师姐心烦了。” 他抿唇,似有些苦恼,微一颔首瞥向静室的另一处观台,那里端坐着一对璧人,服饰华丽,气质矜贵。 池陆冲着男人问道:“你爱妻被你惹烦时,你一般如何讨她开心?” 话落,静室依旧安静得过分,无人应答。 “吾差点忘了。” 池陆睨向男人身旁同样闭眸不语,宛如玉雕的美妇。 他扯出一个恶劣嘲弄的笑,语气幽幽道: “你和我做这个交易,弄成这副活死人的模样,不就是为了讨你妻子开心么?” 说来也该赞声好毅力,鲛王这副活死人的模样,竟坚持了百年。 当年的鲛王抱着早已断气的妻子,满是绝望地找上刚刚归位妖皇不久的池陆。 “妖皇大人,求您救救吾妻,救救吾妻!” “我愿意将整个鲛族献上,奉您为主,永生永世效忠于您!只求您,救救她......” 池陆那时亦是一副漠不关心的冰冷模样,睥睨着几近崩溃的鲛王。 他本是不予理会的,却在余光中瞥见了那妖怀中若隐若现的鲛珠。 池陆倏地想起,师姐最是喜欢发光发亮的石头和珠子。 “你方才说,你是鲛族的王?” “吾可以帮你,但前提是跟吾做一个交易。” 本已绝望的鲛王霎时间呆住,随后那双满是血丝和泪痕的眼眸骤然明亮。 “是,是!您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只要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献给您!” 看着鲛王这副殷勤卑微的姿态,池陆愉悦地弯了弯眸,一字一句道: “想春楼。 我只要想春楼。” * 曾有一时,冷血乖戾的妖皇,还是个整天黏在师姐身边的听话安静的跟屁虫。 云舟最爱翻一本书,叫玄武异闻录。 书里有个她最喜欢的故事,叫想春楼。 “在玄武境的东边,有一片海域,叫藏星海。 海域的中央有座岛,这海岛极小,那上面有一座高入云霄的楼,海贝珊瑚所砌,嵌满海里的珍珠。 楼顶如梦似幻的鲛纱整日飘扬在高楼、云霄、大海上……在那里,能听到海域最深处动听悠扬的歌声。” 少女闭着眼,语速缓慢清朗,回忆着后面的故事: “这座高楼,还有个名字,叫‘想春’,是藏星海初代的鲛王,送给自己爱妻的礼物。” 她语气顿了顿,继续道:“再之后,想春楼便成了历代鲛王成婚的婚楼,每代鲛王迎娶自己的王妃时,都会在想春楼为海域的子民祈福颂祝,那场面,真是相当相当壮阔——” 感慨的尾音飘在空中,久久不散,少女似乎已经进入无边想象。 “师姐,怎么感觉,你说的这些,像是亲眼见过一样啊?” 少年懵懂的发问,不知是哪里戳中了少女的笑点。 她哈哈大笑着,笑得格外明媚开怀,像根柔软的刺一样,深深扎进少年人的心底。 “正因为我从未见过—— 所以才充满向往。” “那如果以后,你见到它,甚至拥有它了,你还会向往么?” 池陆问着,却没有得到答案。 百年过去,他依旧不知道答案,而知道答案的那个人,早已经不愿跟他说话了。 ------------ 8.八宝药炉 想春楼原本大敞着的穹顶边沿,逐渐闭合,垂落下十六条臂膀粗、晶莹剔透的锁条。 这锁条乃是深海大鱼的鱼筋所制,坚韧无比,观赏性极强。 锁条似仍有生命般,缠绕汇聚,拢成一个微向内凹的圆盘。 圆盘的中心,放置着一只锈迹斑斑的药炉。 同前一批展出的法器秘宝不同,这只药炉锈得实在丑陋,甚至让人起疑是不是错放了破烂。 “下一件拍品,是玄武妙丹仙——妙朱仙子的得意之作—— 八宝药炉。” 珠帘后,一颗从拍卖到现在为止一直摇摇欲坠、昏昏沉沉的头猛地抬起。 八宝药炉,终于找到了。 云舟几乎是在拍卖师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出声发话: “一万灵币。” 场面一度哗然。 “哪里来的豪士?就这一破炉子,还能值一万灵币?!更何况......从没听说过妙丹仙还会制炉,这怕不是假货哟!” “一万灵币,都够买下前面几件的极品灵器了吧?” “前面那乡巴佬,什么破炉子啊?你不识货,想春楼可是识货的!”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蓦然想起这想春楼的特殊所在——不展赝品,玄武境内,任何一家拍卖楼都有可能掺假货,唯有想春楼不会。 “这......怕不是哪家大宗大派的宝贝疙瘩出来挥金如土呢吧?!” “不像啊,听方向,这声音一晚上都没出现过。” 落座高层的赵昭俯身,好奇地打量着展台内的破炉子,嘴里嘟囔道: “诶,小师叔,这炉子瞧着,比咱们隔壁锻器峰打杂的阿娇炼的炉还丑,真是妙朱仙子的亲手之作么?” “一万灵币,三次——” “两万灵币。” 中空的高楼响起一道清冷如泉的声音。 场面再度沸腾,几乎是要在这座楼内炸开锅。 “靠——真是卧虎藏龙啊,一个破药炉一下炸出来俩!” “今天是财神老爷出门么?都这么有钱?世道再多我一个有钱人怎么啦?!” “哎呀别吵!看看他们还加不加价了?按照话本里的套路,接下来这俩财神肯定要继续加价......” 众人一听,言之甚是有理,反正也没钱跟风,不如凑个热闹。 楼内四座皆翘首以盼,没等来更高的报价,却等来一句令人瞠目结舌的话—— “阁下豪气,我不要了。” 赵昭从褚煜方才冷不丁地加价开始,那个大到能塞下鸡蛋的嘴巴,就没合上过。 他知道褚煜有钱,但没想到一向物欲冷淡的小师叔居然会为了一个不起眼的药炉一掷千金。 他脑子又不傻,分析一番,便知小师叔是盯上楼下那人了。 “额......小师叔,那人不要了,你还要么?” 褚煜皮笑肉不笑,眼中燃起莫名的期待:“要啊。 不要的话......鱼怎么上钩呢。” 与此同时,楼下的珠帘内,云舟正悠然品茗。 左耳下的宝石坠子闪烁起蓝光,潭鸦的语气满是不解: “魔主,我们此行,就是为这八宝药炉而来。不过区区灵币,我们加价就是,为何要拱手相让?” 右耳下沉寂已久的红光忽而又频繁闪动,小小的云雀贴在宝石内壁上,骄傲道: “笨潭鸦!主人才没那么好心呢!她是要去抢!去抢你懂不懂啊?” 云舟一口茶水冷不丁呛在喉头。 云雀啊......倒也不必......把干坏事说得如此自豪。 ------------ 9.兵不厌诈 虽说今夜想春楼事端多出,但随着一件件珍品的入场,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已然将闹剧抛之脑后,心神全然放在楼内巨大的展台上。 一阵阵唏嘘喝彩,推动着拍卖会在醉人梦幻的夜晚内逐渐走向高潮。 自然无人知晓,想春楼顶部露天的天台上,另一场风波蓄势待发。 “阁下好雅兴,不去赏宝,出来赏景?” 云舟裙摆被凉风吹起,红绸发带恣意地飘在鬓边耳后,双臂怀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向对面身长玉立的月下佳人。 佳人回眸,一眼万年。 云舟这么想着,蓦地生出一个大胆虚妄的念头。 她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想做什么便会去做。 于是乎,红影闪掠,下一秒的云舟便飞身跃至褚煜面前,伸手将要摘取他脸上的面具。 褚煜几乎是在云舟素手靠近他眉睫一寸不到时侧身躲开,压下眼底的错愕,飞快肃声道: “前辈行走江湖,对谁都如此么?” 云舟没料到自己会有失手的一天,讶异之时,亦对面前的少年郎多了几分赞许。 “好身法,好反应。” 这次两人位置对调,换了云舟背对着那一轮巨大的海上圆月,褚煜依旧看不清她是何模样,却直觉危险。 “方才拍卖会上,是前辈亲口说要将这八宝药炉让给我的,如今这又是何意?” 褚煜眸光灼灼,眸色晦暗不明,定定瞧着负手而立的云舟。 云舟挑了挑眉,直言道:“我懒得跟你装,开门见山,那八宝药炉本就是我的。” 她脸不红心不跳又道:“要么豪爽出价卖我,要么我抢,你选一个。” 褚煜被这一流氓操作气笑,道:“我若执意不肯,前辈当如何?杀人夺宝?想春楼的规矩可不允,你杀了我,也拿不到药炉。” “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我将药炉赠你,你卖我一个人情,如何?” 云舟眼眸微睁,啧啧称奇: “你年纪小小,脸皮倒是不薄,心眼倒是不少。” 褚煜面具之下不知神色如何,身体细微僵了一瞬。 “何出此言?” 云舟面无表情道:“若你要我卖命,岂不是更随你愿。” 话不投机半句多,下一秒,她掌心微拢,月华凝集,结出一张形似蛛网的缚网。 “去。” 缚网浮动,在云舟操控下向褚煜扑去。 褚煜亦早做准备,双手合聚,结出一轮幽蓝圆盘法阵。 “燃。” 幽幽蓝焰自法阵内窜出,有感知般附着在大网上,将大网燃烧成点点灰烬,飘向大海。 云舟木着脸,提着幻化出的双刀,朝着正结下一轮法阵的褚煜近身攻去。 褚煜见状,估量着云舟这波攻势凶狠,硬碰硬必然不敌,便变换法阵,护盾四开。 却没想到,近在咫尺的云舟突然轻笑。 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双刀,眨眼变成了柔软坚韧的绳索,将褚煜连同护在他四周的盾甲一同缠绕缚紧。 “你!” 褚煜一时身形不稳,向后倒去,愤愤语道:“卑鄙。” 云舟笑弯了眼,边伸出手向前捞他,边道:“兵不厌诈啊,江湖险恶,吾教教你——欸——” 下一秒,两人周身蓝光骤起。 笑容从云舟脸上转到了被缚严实的褚煜唇角。 “阵开。” ------------ 10.坠海入魇 “阵开。” 褚却玉的护甲瞬间化作光点破碎,却并未消散,而是交织汇聚,幻化出新的东西。 云舟倏然察觉手腕吃痛,低头看去,已然多出一条莹白的绳索。 而绳索的另一端,缠绕着褚却玉的手腕。 真是......眼熟又流氓的操作。 褚煜本就要坠落倒入海中,如今连结着云舟,便是两个人的身形不稳。 变故突生,云舟还未做出反应,便被褚煜的重量扯去,双双坠楼。 疾风掠耳,掀起云舟的额发,露出眉心的一点红痣。 “风起。” 话落,周围及身下风团靠近,两人下落速度明显减缓。 “召......” 眼见烁着粼粼珠光的海面愈发接近,云舟心念一动,正要幻化出一片落脚的地点,平静温顺的海面上突然翻起浪花。 一只巨型海贝从神秘的深海跃出,彩光闪烁的两扇贝壳大开,露出的不是雪白贝肉,而是一团虚无黑影。 一红一白的身影在巨型海贝面前宛如米粒,没入那团虚空后,海贝又悄无声息地沉入深海。 下一秒,海面重归平静,仿佛从未掀起和打开过巨浪与深渊。 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连云舟这种常年摸爬滚打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她看着周围陌生的海边渔村和身侧致使坠海的罪魁祸首,茫然片刻后反应过来,愤然骂道: “卑鄙,无耻!” 云舟眉头紧皱,死命奋力地扯着腕间的绳索,勒出的红痕在雪白晧腕上格外眨眼。 “前辈此言差矣,江湖险恶,兵不厌诈,”褚煜眼眸含笑,阴阳怪气毫不遮掩,“你刚刚教的。” “别跟我废话,快解开这破阵。” 褚煜亦打量着周遭,随口回道:“我怎么知道怎么破阵?这种情况我也是头次见。” 云舟挣扎的手一顿,眉头皱得更甚,她看着褚煜不可置信道:“那海贝不是你召唤出来的?” 褚煜低头,正好对上云舟鲜活的表情。 他怔愣了一瞬,不知为何下意识别扭地转过头,“不是我—— 我还以为是你变出来的。” 云舟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腕,强打镇定道:“那这绳子,总归是你弄出来的,解开。” 谁料褚煜竟一摊手,坦然道:“解不开了,这阵古怪,会封锁灵力,我只有破了阵才能给你解开。” 云舟闻言一顿,闭眼感知自身,发觉灵力确实催使不了,识海内呼唤云雀潭鸦亦无回应。 少女紧蹙的眉印证了褚煜的判断,证实他所言非虚。 “现在,”褚煜抬了抬手,看向绳索另一端的纤细的腕,视线转移到云舟愠怒而又灵动的明眸上。 他面具下的唇角轻轻勾起:“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云舟又又又深吸一口气:“约法三章。” “别碰我,” “没事别跟我说话,” “不许搞偷袭,出去再接着打。” “还有,路要走哪,听我的,不可擅自行动。” 褚煜饶有兴致地听着,屈指比了个“三”的手势。 “已经超过三条了。” 云舟狠狠瞪他一眼:“你管我?!” 褚煜认可般点点头,双手一并举起,一副认输模样。 只是他个子高出云舟太多,绳索牵动,云舟就被冷不丁地带着向前,打了一个趔趄。 她咬牙,忍无可忍,给了褚煜一击手肘,道:“再加一条!不许随意抬手!” 云舟这一击,就算没用灵力,手劲也极大,褚煜便结结实实挨了顿狠的。 他哑咳一声,语气莫名委屈:“不是说好不偷袭?” 云舟瞧着褚煜受挫,心情亦好了不少,语调瞬间明朗起来。 “这叫明攻!” 云舟愉悦地看向吃瘪的褚煜,却在对上那双有些水雾朦胧的眼睛时,笑容凝固。 她压下心底悸动,错开视线,强装镇静道: “你委屈什么?我又没真使劲,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别用那双和他那么像的眼睛......这么看我。 ------------ 11.巧巧 湛蓝的海面,金色的浅滩,到处弥漫着潮湿、苦涩、又腥咸的空气。 破败简陋的船坞,随处而见的渔船、打满补丁的渔网和布帆、还有生锈粗糙的工具。 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处被福禄遗忘的,贫穷且荒凉破败的渔村。 岸边劳作的渔民远远就瞧见从海里爬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瞧着相貌气度很是不凡。 待云舟和褚煜走近,他们更是稀罕得丢下了手里的工具,疲惫沧桑的眼眸里闪着满是好奇的光。 “阿呀!你们两个,是从哪里来的哟?” 众人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道:“这男娃儿和女娃儿瞧着细皮嫩肉的!肯定是海外头哩公子和小姐!” “不能吧,这些漂亮娃娃,就算是来耍,以往也是去北岸那些镇子,哪里会来咱们南岸这破地方呢?要啥子木啥子嘛!” “没见到你们有船嗷,是走过来的?还是游过来的?” 瞧着突然围上来的渔民,云舟和褚煜面对着陌生环境和这阵内怪异之处,两人对视一眼,皆是默契地保持沉默,决定再观察一番。 渔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从南说到北、从天说到地,硬是生生把原本还算淡定的两人给说晕乎了。 云舟和褚煜最后僵持不住,几欲开口: “呃……诸位……” “……阿嬷阿翁们……” 场面声音嘈杂,将二人声音遮盖得严严实实。 正当云舟要再次发声时,一道嘹亮脆甜的声音穿越密集的人群,犹如神兵天降,解救他们于水火。 “围这么紧作甚?!不管怎样!来了就是客人!哪有围着客人当猴看的道理嘛各位阿嬷阿翁!”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素罗裙的姑娘拨开人群,那张晒得有些干皴泛红的脸上,笑容明媚,俏丽动人。 说来也奇,这姑娘一来,围着的人群立马就转移了注意力。 “诶呦,瞧我们,疏忽了。” “还是巧巧说得对,来者是客,来者是客!快带客人去休息!” 被唤做“巧巧”的姑娘干脆利落道:“阿嬷阿公都忙着去吧,一会儿可就要下雨了,在不收拾就来不及了。” “客人我会照顾好的,放心交给我!” 众人一听,便放宽了心,不再围着,散去收拾着晒在炙热浅滩上的工具和渔网。 “巧巧都这么说了,咱们能不放心?走走,各忙各的去,等你们安顿好了,我们再去探望!” 人群散去,云舟终于能够长舒一口气。 “多谢姑娘!” 那姑娘在前带着路,时不时回头向二人解释着。 “二位客人叫我巧巧就好!” “方才怕是吓到你们了吧?哈哈,我们这太久没有外人来了,阿嬷阿公性子又奔放热情,所以热切了些,希望没有吓到你们。” 云舟了然地点点头,继续同巧巧交谈着,聊着聊着才发现,这地方,竟然是藏星海最外边的岸沿。 她抬眸看向一望无际的海,却根本瞧不清中心的想春楼,细想哪里有些不对劲,便向巧巧问道: “那想春楼在藏星海的最中心域,不是说所有海域及沿岸的子民,包括人族,都能看到想春楼么?” 巧巧脚步一顿,侧头看向云舟:“姑娘是想问,为何此地看不到吧?” “正是。” 巧巧似乎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道: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个村子,是唯一一处,被神遗忘的地方。” ------------ 12.被神遗忘之地 “被神遗忘?” 云舟思索道,藏星海域的子民皆信奉域主鲛王,想来巧巧口中的神,应该就是鲛王絮朔。 “鲛王可以从塑像里谛听信徒子民的祈愿,你们试过吗?” 巧巧早已领着云舟二人来到自己的住所,一间临海搭建的低矮木屋,其后还停靠着一艘小渔船。 巧巧推开木屋的门扉,无奈地笑道:“二位请看。” 她微微侧身,屋内陈设便可尽收眼底。 厅堂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用旧的八仙桌和几把长凳,墙壁上还挂着打理晾晒好的渔具,空间虽小,却整洁明亮。 而厅堂的正中央,放置着一尊巴掌大小的鲛人石像,石像前,是一只存有余烬的香炉。 巧巧走过去,燃起三支香,左右摇摆熄灭了明火后,持香的双手平举,双目紧闭,以示祷祝。 轻烟袅袅,升腾着模糊了鲛人石像的俊美面容。 “供奉香火,祈神庇佑。” 她眉眼低垂真挚,道:“我们一直如此,可自从十年前的一场海雾降临,南岸便突然看不到想春楼,也再收不到鲛王的祈福了。” “起先,我们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直到有北岸的渔民途径此地。” 巧巧叹了口气,道:“我们才知晓,原来外界依旧如常,只有南岸被遗漏了。” “许多村民不甘心,可又无法改变现状,便纷纷搬离,离开了这里。” “留下来的,大多还是上了年岁,恋家恋根的老人。” “劳力流失,水产贫瘠,自然比不上其他地方的繁茂。” 云舟了然,难怪总是觉得这里有种强烈的违和感。明明印象中的藏星海,是富庶丰饶之地,而这个地方,贫瘠的实在突兀。 “那你为何不搬离?” 身后冷不丁冒出褚煜的声音,巧巧吓了一个激灵,愣了片刻后随后如实道: “实不相瞒,我是个孤儿,自记事起,就在南岸,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南岸是我的家。” 巧巧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不经意流露着温柔。 “还有,我的家人也在这里。” “说来天色也见晚了......他还没回来吗?” 趁着巧巧探头向外张望的间隙,云舟不动声色地朝着身侧的褚煜比着口型。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褚煜注意到云舟朝自己靠来,原本平淡漠然的眼睛里,多了几分鲜活。 他挑了挑眉,俯身凑近云舟的耳朵,压低的声线莫名磁性抓耳。 “没有。” 云舟扭头瞪他一眼,不自在地捏了捏耳朵,小声斥道: “没有就摇头,离这么近说话作甚!” 褚煜耸肩,指了指自己脸上只漏出眼睛的面具,故作无奈道:“点头摇头怕你无法会意,比口型,你又看不到。” 云舟抿抿唇,克制着不去看褚煜的眼睛,冷冷道: “随便你。” “你今日怎地回来这么晚!” 云舟回过神,正见巧巧眼眸晶亮地看向屋外某处,语调娇嗔,虽是埋怨,可语气中的欢欣怎么也遮掩不住。 “娘子莫怪,今日遇到的收珠商实在难缠,就为几两银子......” 屋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搭上巧巧的娇小的手,而后弯腰钻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 巧巧扯过他,向屋内二人介绍道:“二位,这是我相公,叫他阿朔就好。” 阿朔自进门视线便一直黏在巧巧身上,唇角扬起的弧度都没放下过。 直至巧巧开口,他才注意到家中的陌生来客。 看清这两人模样后,他笑容忽地僵住,可只一瞬,便又恢复自如。 “原来是来客人了,正巧,我今日出海买了些饭食,如若不嫌,一起吃个饭吧。” ------------ 13.春花铁牛 夜幕降临,海岸边的小屋内灯火通明,暖光融融。 阿朔很快将菜备齐上桌,巧巧热情地招呼着云舟褚煜二人入座。 “饭菜粗陋了些,两位客人莫要嫌弃。” “话说回来,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云舟似是突然想起还未向主人家介绍,眼神含歉,道:“诶呀,忘了介绍了。” “我叫李春花,他叫赵铁牛。” 褚煜瞳孔一震:“?” 巧巧也吃了一惊,打量两人好几眼,讪讪道: “二位看着气度不凡......这名字,倒是很接地气啊。” “话说,你们是如何来到南岸这里的,这地方偏僻,进出都不大好弄明白的。” 云舟叹了口气,随后抽抽鼻子,开始声泪俱下道: “我们是玄武北境人,本是搭船去东边探亲的,谁料半路遭遇贼人,抢了我们行囊盘缠,又将我们丢在不知是何处的荒凉地......走了许久,才误打误撞走到这里。” 巧巧听罢,义愤填膺道:“那些贼人,真是丧尽天良!春花妹子莫哭,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我帮你想想办法,明日送你们出海。” 云舟感激地看向巧巧:“真的吗?会不会,太麻烦姐姐......” “怎会!我岂能看着弱小落难,你说是不是相公!” 阿朔亦点点头,一脸严肃:“娘子说的对,这帮贼人实在可恶。不过还是先吃饭吧,眼下最重要的是恢复精力。” “只是......铁牛兄弟,你吃饭......也要戴着面具么?” 阿朔打量褚煜的目光多多少少带了些戒备,故而语气明显不善。 一向心大的巧巧也认真留意起,这个从出现便未说过几句话的男人。 “铁牛”这副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会落难之人,若真是遇上劫匪,脸上这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银面具为何未被抢走? 褚煜看向云舟,似乎是等着这个始作俑者去圆谎。 可云舟却无辜地眨了眨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还加了把火。 “铁牛,面具摘了吧,整日焊在脸上,怪不舒服的。” 褚煜心下了然,敢情云舟这个狐狸绕了一大圈,在这等着呢。 “唉——”褚煜伸手覆上面具,在云舟灼灼目光下却又突然放下了手。 “不是我不愿摘,是我怕吓到你们。” “说来话长,小时候,家里着火,我虽死里逃生,但脸上落了伤。” “家里人为我重金寻医多年,这疤痕却依旧没法子消除。” “后来我曾因这丑陋疤痕几欲轻生,他们便为我打了这面具。” 褚煜越说越低沉,悲恸溢于言表。 “在船上时,那贼人不是没摘抢我的面具......才刚摘走,看见我这脸,又嫌恶心,扔了回来......我倒是希望,他们把这副面具抢走。”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对面的巧巧和阿朔一脸愧色,巧巧更是眼冒泪花,哽咽道: “铁牛兄弟,真是不容易......人生在世,看开些。” 阿朔幽幽叹息,感慨道:“兄弟,方才是我冒犯了,对不住,对不住。” 褚煜摇摇头,无奈道:“都过去了。” 一顿饭吃得气氛尴尬,四人皆自顾自吃着,识趣地不再抬头。 期间,云舟倒是悄悄看向过褚煜,只是他动筷动的少,抬面具时幅度也小,像是特意防着云舟似的,完全看不到一点。 ------------ 14.缘起 为了缓和沉重的气氛,巧巧特意挑着夜灯,带云舟和褚煜前去屋后的渔船看海。 “铁牛兄弟,方才多有冒犯,别往心里去啊,我们本意......” “不妨事的,我都习惯了。”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巧巧心里更愧疚了,语塞道: “这,这......” 云舟瞧出巧巧的作难,便指着渔船下网兜内闪着微光的东西,岔开话题道: “巧巧,这下面闪光的是什么啊?” “啊,”巧巧将灯移近了几分,“那是海蚌吐的珍珠。” 云舟诧异道:“早就听闻藏星海的蚌厉害,如今是见识到了,居然还会自己吐珠啊?” 巧巧被云舟这番稀罕语气逗笑,道:“藏星海的蚌再厉害,也只是珍珠成色好,不会自己吐珠的,得我们自己动手剖去。” 巧巧指着那只壳面有些泛彩光的海蚌,解释道: “不过,这只不一样,它是真的会自己吐珠,我三年前第一次见时,比你还惊奇呢!” “不过时间久了,想想也没什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嘛。” “这海蚌有灵性哩,我当初只不过顺手替它拔了扎进蚌肉的尖刺,将它放回入水。 结果第二天,它就钻到我这渔船下头吐珠子,是个报恩蚌呢。” 褚煜不知为何突然提及另一件事,问道: “那南岸在十年前还未被想春楼遗漏时,能看到鲛王吗?” 巧巧摆摆手,“鲛王哪里是我们这种凡人能随随便便看到的。不过,我倒是见过一只鲛人。” “和村里老人说的一样,鱼尾人身,容貌昳丽。” 巧巧掰着手指头细数,感慨道:“那时我才十六岁,在浅滩捡小虾小蟹时,远远就看见那礁石后头,卡了一只鲛人。” 她微抬下巴,自豪道:“我那时也不知害怕,还大着胆子帮忙把他弄出来了呢!” 几番相处,云舟深感这姑娘心性纯善,发自真心称赞道: “巧巧侠肝义胆,实在佩服!” 巧巧被夸竟不好意思起来,脸蛋微红。 “娘子在说什么?脸都红了。” 收拾完房间的阿朔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替巧巧拎着手中灯,看向她的眼眸满是温柔。 巧巧笑道:“还是那些说了不知多少回的旧事,可莫要打趣我。” 说罢,巧巧似想起什么,拍了拍阿朔坚实的臂膀,朝云舟说道: “要说我做的最大胆的事么,就是把我相公捡回家。” 云舟兴致更甚,好奇道:“捡回家?” 巧巧点头,追忆道:“十年前那场大雾,围在南岸整整三天。” “浓雾散去后,一个大活人直楞楞躺在我家门口,当时可把我吓一跳。后来想想,可能也是在大雾中出了意外,流落至此。” “放着他在那躺着也不是个事,我上前一探,还有气,是活的,就把他捡回家了。” 巧巧抬头看着阿朔,颇为感慨道:“结果你醒了之后,失忆忘的干干净净,一问三不知啊。” “后来呢?”云舟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浓情蜜意的二人。 “后来,”阿朔看着巧巧,眼底爱意难化。 “我就赖上她了。” ------------ 15.摊牌 夜深人静之际,月华如水,洒在粼粼海面上,与浪花相拥。 屋内是早已酣然入眠的巧巧,而屋外银色的浅滩上,正暗潮汹涌。 “二位修士似乎对我们夫妇并无歹意,为何要装作凡人接近这里?” 阿朔黑褐色的瞳孔,在月光照射下,已然显现出他原本深邃蔚蓝的眸色。 这种特别的眸色,唯鲛族皇室所有。 云舟嘴角微挑:“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凡人?真正装作凡人的,不是你么?” “鲛王絮朔。” 絮朔眼眸微眯,脸色渐沉,定定瞧着云舟:“我与阁下似乎不曾见过,亦不曾有结怨,阁下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南岸,是他耗了一番心力才与外界隔离,按理说,藏星海域的妖族与修士是不可能寻到这里的。 偏偏这两人,瞧着又不像是来找事的,似乎真是误打误撞。虽说早已将他真实身份认出,但又未在巧巧面前戳破,而是等到现在才摊牌。 云舟这边同样是疑云丛生,她敏锐地捕捉到絮朔话里那句,“不曾见过”。 她没易容,脸上的遮掩术亦早就失效,说没见过?这怎么可能? 藏星海虽说她没来过几次,可出于池陆的缘由,鲛王絮朔每次都将她视为贵客亲自接待。 瞧着絮朔的神色不似作假,云舟侧头与褚煜对视一眼,而后道: “既然鲛王无意为难我们,我们也实话实说了,闯入这里实属无心之举,我们也在找出去的方法。” “我本名也非‘春花’,而唤云舟。他......” 云舟坦然道,却在看向褚煜时语塞,折腾这么久,她还真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归属何方。 褚煜正要张口,却忽听絮朔恍然道: “你们是凌逍老祖道围山的徒弟?” 话落,褚煜便察觉出身旁的云舟身形猛地一僵,刚要否认的“不”字又下意识咽了回去。 云舟看起来很奇怪,那双灵动漂亮的眼里,罕见地出现了一种恍惚又柔软的情绪。 她道:“你......认识我师父吗?” 褚煜不知为何,听到这样小心翼翼又试探的语气后,心口会闷堵。 “玄武境内,凌逍老祖的名号应该鲜少有人不知道吧?” 絮朔见是道围山的徒弟,便生出不少亲近之意,道: “凌逍老祖常来想春楼淘宝,前一阵子,还拍下了许多稀品补药,说要给自己的大徒弟锻体......” 絮朔这次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的褚煜,问道: “却玉公子觉得成效如何?” “我......” “他不是我师兄。” 云舟打断道,笑着摇摇头:“药材成效甚好,多谢妖王记挂。” 絮朔闻言有些诧异,他明明,感知到了对面男人魂体内有铸魂草的气息,正是从想春楼带走的那株。 难道是另有隐情?絮朔见云舟无意详说,便不好多问,道:“劳烦姑娘代我向老祖问好。” 云舟眸光一凝,道:“......好。” 絮朔抬手,月华在他掌心逐渐凝实,他将月华之力抛入大海,海面上凭空多出一艘船只。 “这艘船能穿透海雾,一直向前,天亮前便能到达北岸。” ------------ 16.鲛人泣珠 幽幽华光的小舟在宽阔无边的海洋内游荡,破开层层浓雾。 可船舟行进的方向,却不是北岸,而是来时的路。 “你也看出端倪了吧。” 云舟站在船头道,感受着凉风从指缝流过。 “这里,是百年前的藏星海。” 褚煜屈膝半坐在船沿,手掌搅动着冰冷的海水,沉声道: “亦或说,这是一场百年前的回忆。” 褚煜声线清冷,将一段传闻娓娓道来。 “百年前,年轻的鲛王曾在凡间迎娶一位渔女为妻,两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鲛王在一开始就想将爱人接回海域,可是鲛族内的长老坚决反对,鲛王怕爱人在王宫内被磋磨针对,便将此地隐匿。” “只是凡人寿数有限,终究人妖殊途。鲛王不忍爱妻韶华流逝,便下定决心将爱妻接回藏星海的王宫,成为鲛族王妃,以求福寿延绵。” “可后来不知为何,鲛王独自一人回了藏星海,终日待在想春楼,朝着南边的方向为子民祈福,祝祷。” “没人觉得哪里不对劲,也没人关心那位素未谋面的王妃在哪。” “藏星海域的子民只是感激着鲛王的庇佑,对鲛王将想春楼献于妖皇的行为不关心,对鲛王留在想春楼时日越来越久的怪常行为,亦不关心。” 传闻讲完,小舟也轻轻抵上了南岸银色柔和的浅滩。 “巧巧,你将我们拉入这个梦魇幻阵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云舟来到渔船后,捞起那枚壳泛彩光的海蚌,语调低柔: “出来吧,巧巧。” 海蚌两页彩壳轻轻颤动着,华光闪过,飘出一个通体莹白的魂体。 魂体的面容秀雅温柔,双眸悲戚。 “我果然没有找错人......你们没有离开,你们回来了。” * 眼前破旧渔村的景致倏地剧烈扭曲震颤,变幻成火光冲天的模样。 被烈火吞噬的小屋和渔船内面色惨白的巧巧,在红光里逐渐模糊。 渔船外,是冲进火海的絮朔歇斯底里的呼唤。 “巧巧!走火了!快出来!” 缩在渔船内的巧巧闻声闭紧了眼眸,神色痛苦。 絮朔得不到回应,便使出妖力强行破开被堵死的木门和船舱。 被抱出的巧巧,虽未被火烧及,可已经吸了太多浓烟,奄奄一息。 莹白魂体的巧巧飘浮在云舟褚煜身旁,语气悲哀又嘲讽: “我那时生了场罕见的重病,病入膏肓。阿朔带回了很多药,可怎么医都医不好,我就这么数着日子过......” “生老病死,是人都要经历的,我这么劝慰着自己,也劝慰阿朔,他能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我就无憾了。可是......” 巧巧声线颤抖道:“他突然告诉我,要带我回藏星海,要让我做鲛族的王妃......” “相濡以沫十年的......相公,突然告诉我,他是鲛王......他叫絮朔。” “身份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 “我恨他瞒我瞒了整整十年,我恨他因为一己之欲......因为我,导致南岸落得本不该有的十年破落。” “趁他外出之时,我放了这把火……是赎罪,也是了结。” 幻境内,火海之外恢复本样的絮朔,将瘦弱残喘的巧巧紧紧抱在怀内。 海域似是被鲛王的情绪牵动,天雷鼓动,风雨骤降,不过须臾,便将火海尽数吞噬浇灭。 垂危的巧巧扯着发紫的唇,声音细弱蚊蝇: “十年啊......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本貌......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絮朔蔚蓝的眼眸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水,泪水只一瞬,便凝成了莹润的珍珠。 巧巧看着珍珠断线般滚入自己的怀里,只觉滚烫。 “原来,阿嬷阿翁说的,鲛人泣珠......是真的啊。” ------------ 17.缘灭 絮朔颤抖着抱起巧巧,可怀里的温度控制不住地一点点变冷,怎么暖都暖不热。 “对不起......巧巧,对不起......我再也不瞒你了!” “我们去想春楼,想春楼!” “我再也不瞒你了,别睡......求你了......” 絮朔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低喃,重复着忏悔,但怀里的冰冷再给不了他回应。 画面再次扭曲,停滞在一座清冷静谧,华贵幽暗的大殿。 养尊处优的鲛王,正毫无尊严地跪求着一个矜贵神秘的黑袍少年。 巧巧的魂体飘近颓败的鲛王,眼角滑过无声的清泪。 她哭腔低隐,苦涩道: “我死后,他抱着我的尸体,走了玄武境很多很多地方——” “平日那么骄傲的人......却像条狗一样......到处求人。” 巧巧哽咽着,伸手摸向絮朔布满薄薄胡渣的下巴。 “傻子......傻子!” 妖皇池陆答应了鲛王的乞求,要走了想春楼。 但人死不能复生,天道如此。 于是,尸骨凉透的巧巧以另一种形式,保持了永生。 黑袍少年眼底薄凉,紫眸纯粹,不掺任何欲求和杂质,仿佛神祗的低语。 “我将她的灵魂,留在了你的梦境内。” “你若入梦,便可见到她。” 巧巧触摸着絮朔骤然恢复希冀的眼睛,可她是魂体,只是轻轻的接触,也从中穿透。 “这个傻子,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这百年内,他沉迷于梦境的时间越来越久,陷入回忆的意识也越来越深。” “是要做什么?成为和我一样的活死人吗?!” 巧巧双眼含泪,语气发了狠,尽管她仍触碰不了絮朔,却还是用力捶向了他的胸膛。 “絮朔!醒过来!” 云舟上前,明亮的眼眸坚定地看向情绪失控的巧巧。 “巧巧,你把我们拉进这个幻阵,是想让他醒过来?” 巧巧望向云舟的眼睛,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呼吸渐渐平稳,继续道: “他和妖皇做了这个交易,我再恢复清醒时,就处在他的回忆梦境中了。” “絮朔确实能再见到我,可那都是回忆里的虚影。” “我的魂体,一直存于这只海蚌内,如果离开太久,就会被梦境吞噬。” “我知道,海蚌是在保护我。它和我说,它能以梦为基,布下幻阵,等有缘人来打破这个幻阵。” “阵破之时,他就会醒来。” 巧巧眼眸微阖,颤声道: “我在这里待了百年,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些什么......打破阵眼,一切就都结束了。” 褚煜一双漆黑瞳仁碎光透亮,他摊开掌心,将海蚌放置在云舟和巧巧眼前。 “若你猜出,阵眼是你,还要让他醒来吗?” 巧巧长舒一口气,释然地笑道: “我猜的还挺准。” “动手吧。” “唉——哪有这么容易。”褚煜幽幽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个阵法,是我见过最烂最没品的破烂阵。” 云舟知晓褚煜是个厉害阵修,这么说定是出了变数,问道: “怎么说?” 褚煜瞧出云舟眼底藏着忧虑,语气一顿,委婉道: “一般的阵,只要破除阵眼就好。” “而这个破烂阵—— 阵眼只能由幻境支配者亲手破除。” 云舟眸光变得犀利,语气不善: “你的意思是,要絮朔亲手杀了巧巧?” ------------ 18.算计 褚煜鸦羽般的长睫微垂,眸光落在云舟眉心的红痣。 “别急。” 褚煜语调不急不缓,像是在安抚哄着将要炸毛的云舟。 “我还有个办法。” “......是什么?” “炸了这个阵。” 云舟皱了皱眉,“靠谱么?” 褚煜轻笑,反问道:“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云舟抿着唇,视线从巧巧和絮朔身上离开。 “炸阵,你需要什么?” “我助你。” 褚煜颔首,干脆利落道: “灵力。” “一则,把沉浸在环境里的絮朔拉出来,需要灵力。” “二则,我需要一点灵力将阵形改变,最后方能炸毁。” 蚌精两页彩壳开开合合,发出闷里闷气的细弱声音: “可是,这个阵......不是已经将您们灵力封锁了吗?” 褚煜不语,像是知道什么,淡定地看向面无表情的云舟。 云舟站起,侧过身便是褚煜的宽阔胸膛。 “低头。” 褚煜尚未有所反应,云舟就已拉住他的衣领,向下一拽。 隔着薄薄的面具,褚煜仍能感觉到额头骤然贴上一片温热饱满的触感。 他身形僵住,呆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云舟,无人知晓,冰冷面具下的白皙面颊登时绯红一片。 云舟双眼紧闭,卷翘的羽睫在他眼瞳中投下阴影,眉心紧贴着他的额,一股清凉似水的灵力正缓缓进入他的灵脉。 不过一息,额间温热便倏地抽离。 云舟后退几步,拉开了和褚煜的距离。她抬手,轻按眉心,那抹闪着莹莹烁光的红痣,乖顺地匿去微芒。 下一秒,云舟又再次蹲下,掌心灵力缓缓浮现,笼罩在巧巧魂体之上。 巧巧神情迷惑,直到看见莹白的魂体慢慢变得凝实,她的情绪渐渐流露出惊诧和欣喜。 巧巧颤抖着探出手,再次试着触碰絮朔,这一次,终于不再穿透。 她喜极而泣,嗫嚅道:“多谢,多谢......” 一番操作行云流水,似早有准备。 “灵力你也有了,准备破阵吧。” “你怎么......” 褚煜还未开口,云舟便打断他道: “你想问我为什么还有灵力?” 她定定地看向装傻装无知的褚煜,语气似笑非笑,意味不明: “绕这么大一圈子......你不是从入阵开始就等这一刻么。” 云舟将一枚碧色玉简从袖中抽出,甩给褚煜。 那玉简,赫然是写着云舟名字的玄武悬赏令。 “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 褚煜莫名紧张,紧紧盯着云舟。 可云舟却好似没事人,侃笑道:“要追杀我,也不把悬赏令藏严实点,早就掉出来了。” “你从入阵开始,就谋划着算计我了吧?” “等我的混沌体质,不断吸收阵内日月光华,积攒成新的灵力,厚积薄发。” “等我这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对他们心生悲悯,最后主动选择用灵力来破阵,而不是,在幻境里干掉你们所有人。” “我说的对不对,善良正义的大侠?” 云舟说得云淡风轻,却不难听出话外的嘲讽......像是在嘲讽自己,亦或是嘲讽褚煜的良苦用心。 褚煜指尖发冷,他神色复杂,想要解释,却无法反驳云舟所言。 他的确,从开始就在算计...... 见褚煜不语默认,云舟背过身,连系双腕的红绳被她指尖一挑,轻飘飘断开。 “我是魔头不错,可也有心。” “纵然解不开这个阵,我也不会无聊到杀你们换取出路。” “你有你的道心,我亦有我的原则。” “出去之后,分道扬镳。” ------------ 19.梦醒 褚煜收起那枚玉简,重新放回心口处的衣襟内层。 他竭力无视心口剧烈的滚烫,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里满是执拗,一字一句道。 “领了悬赏令,我便不会放弃杀你。” 云舟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道:“那我等着这一天。” * 褚煜指尖划破一道血口,血珠凝落,伴着术法催生出的小型光阵,一同落在巧巧和絮朔的上方。 光阵迅速变大,覆盖起整个幻境。感受到强大更改外力的幻境,开始剧烈地抖动扭曲。 画面最后定格,是红烛高照的小小婚房,这是幻境主人执念最深的地方。 絮朔蔚蓝的眼眸睁开,痴痴地望着身边眉眼如初的爱妻巧巧。 百年前的憧憬与如今的痴妄奇妙地汇聚。 过去那道激动欢欣的声音,与现在低哑颤抖的声音,亦交叠着,作出不变的承诺。 “鲛王在上,愿神赐福——” “恭请日月为证,天地为鉴。” “吾愿与吾妻巧巧,长相厮守,白首永偕——” 巧巧伸手轻抚着絮朔瘦削的面庞,泪眼朦胧,道:“好。” 话音落,阵法开,百年的幻境就此破碎。 再睁眼时,絮朔已然梦醒,他悲恸地抱头痛哭,莫大的哀伤惊起海域上空风雨骤降。 突然,一双柔荑轻轻环住了他的头,那日思夜想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别哭,那么大的汉子,还像个孩子一样——” 絮朔不可置信地缓缓抬头,珍珠滚落在地的脆响,回荡在静谧的静室。 巧巧笑容还是那般熟悉的明媚温柔,只是泪花闪烁,模糊了眼底哀伤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我陪你够久了,傻子。” “这次真的要走了。” 絮朔慌乱地抓住巧巧温暖的手,悲戚挣扎道:“别,别走……巧巧,别离开我——” 巧巧的手却慢慢变得透明,她知晓最后的实体化,总归是昙花一现。 不过,能够再触摸一次絮朔,她已经无憾了。 “阿朔,别任性,你得是个好君主,你是藏星海所有子民的神。” “答应我,守护好他们。” 絮朔紧紧抱住已经半透明的巧巧,哑声道:“……好!我答应你!” “还有,”巧巧捧起絮朔坚毅的脸,在他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下辈子,再来娶我。” * 藏星海域的雨势渐渐平息,浓云散去,蔚蓝的天际播散下道道彩虹明光。 想春楼的红绸翻扬,华光骤起,忽地飘出一片轻薄鲛纱。 如月雾般梦幻的小小鲛纱,飘向藏星海繁华富庶的南岸浅滩边。 最终落入了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冷白的手中。 那手将薄纱攥起,召以火花舔舐,化为明明灭灭的灰烬,飞旋入大海,化作泡沫。 手的主人声音缱绻,不紧不慢道: “师姐,你还是那么喜欢当好人。” “鲛王清醒,其妻魂散,我同鲛王的交易可就不作数了啊。” “想春楼,亦不是你的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池陆一双紫眸潋滟精致,长睫下藏着晦涩不明的光。 “算了,你好像不喜欢想春楼。” “唔,让我想想……下一份礼物,送什么好呢?” ------------ 20.我不是他 幻阵破裂时,巨大的冲力将云舟褚煜二人从巨蚌的壳内虚空中猛地弹出。 巨蚌逐渐缩小回拳头大小,飘飘悠悠地向深海坠去。 云舟睁眼时,便发觉自己正淹在莹莹海水中,慢慢下沉。 她水性不好,只得快速催动着灵力将自己向上托浮。 只是藏星海这深海,有着会干扰灵力术法的古怪磁场。她调动灵力的速度变得极慢,竟还比不上她下沉的速度。 云舟闭息,试着让自己的身体向上挣去,这一挣才发现,脚踝处不知何时缠上了杂乱的海草。 求生的本能让云舟挣扎地更加剧烈了,水性水性不好,灵力灵力关键时刻又迟迟催不出来。 腥咸潮湿的气息愈来愈重,云舟双眼微睁,映入眼帘的只有无尽又模糊的粼粼波光。 “老天爷,这是看不惯我这个魔头......要把我收了去么......” 云舟唇角勾起嘲讽的笑,倏地闭上了眼,不再挣扎,任冰冷的海水裹挟躯体,缓缓下坠。 突然,腰部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托起,周身被一股熟悉又温暖清冽的气息包绕。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努力看清近在咫尺的这人。 模糊水光间,她看见,一双漆黑莹润的眼睛正紧张地盯着她,纤长浓密的羽睫颤抖,划开小小的水痕。 云舟怔然,不清醒的大脑下意识脱口二字: “师兄......” 下一秒,腥咸的海水猛然灌进口鼻,气泡翻滚,让本就稀少的空气加速流失。 云舟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充血模糊的视野中,那只薄银面具,被一只宛如白玉般干净漂亮的大手摘下。 唇上忽地落下一片温热触感,唇齿间,有外来的气息轻柔地渡入。 渡气来得太过突然,云舟本欲推开来人,可又在看清此人面貌后,惊诧到忘记挣扎。 面具下的真容近在咫尺,眉眼精致深邃,宛若寒潭星辰,鼻挺唇红,些许浓墨发丝黏在疏朗分明的下颌,散乱的乌发在水中漂荡,像极山林幽潭内勾人心魄的鬼魅。 一模一样......这是一张,和师兄一模一样的脸。 * 褚煜刚把浑身湿冷的云舟抱上岸,就被她一把推倒在浅滩上。 云舟海藻般的湿漉发丝,垂落在褚煜微微敞开的胸前,水珠滚落,滑进褚煜劲瘦的腰腹线间。 褚煜眉眼染上绯色,耳垂通红,眼神低垂着不自在道: “你,你干什么?” “师兄......?你回来了师兄!” 两人话语同时脱口,相交在一起,褚煜闻言一怔。 云舟缩着通红的鼻尖,不可置信又兴奋地看向褚煜,表情复杂,掺喜掺悲。 褚煜直勾勾望着云舟澄澈的眼睛,心底一沉。 “你......到底在看谁?” “我不是你师兄。” 云舟一愣,想要伸出手去探褚煜的脸,却被他的手一把抓住。 这个顶着和师兄一模一样脸庞的人,一字一句,冰冷道: “你看清楚,我不是他。” 云舟死死抿着唇,好半晌,挣开了被紧握住的手,从褚煜腰上起身挪开。 她巴掌大的小脸上血色尽失,苍白的唇嗫嚅着,开开合合,最后也只轻吐出三字: “失礼了。” ------------ 21.青丘 云舟失魂落魄地朝岸屿走去,一路跌跌撞撞,留在滩上的脚印深浅不一。 “小友这次去哪啊?原路返回吗?” 巧得很,云舟这次搭乘的船,还是来时遇到的那位鲛族老翁。 她神色恹恹,无力道:“对......” 老翁瞧着这女娃娃状态极差,便不再多言找她闲扯,末了还是不放心,嘱咐道: “小友且去船舫里歇着吧,桌下有鱼干果子什么的,我家老伴亲手做的,吃些提提神。” “好......多谢阿翁——” 云舟话音还没落下两秒,船舱外便响起另一道如风掠空竹的喊声。 “等等!” 她步子一顿,侧身向不远处的海岸望去。 “破阵借你灵力一用,欠你个人情。” “八宝药炉给你。” 话落,一只巴掌大小的药炉自远处破风而来,云舟伸出手去,稳当接在怀中。 她抬眸向褚煜看去,却见他目光灼灼,与自己对视。 “你做好准备!下次见面,我还会杀你。” 末了,他眼睫微敛,红唇轻启: “还有……在下昆仑褚煜。” 褚煜脊背紧绷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莫名紧张个什么劲儿,哪有人……追杀别人自报家门的。 海风掠耳,怦然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半晌,对面遥遥传来一道轻声低询。 “哪个褚......哪个玉啊?” 他长睫猛然抬起,黝黑的双眸内碎芒闪烁。 “衣者褚,衔火煜。” 甲板上的红衣姑娘衣袂翩跹,形单影只。 她像是深呼了一口气,而后转身,快步向船舱内走去。 “阿翁,劳烦您等这么久,开船吧。” “好。” 船翁这次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言一字。 在藏星海摆渡多年,江湖恩怨,最是理不清道不明的。 他摇摇头,亦摇着桨,孤舟划开无边碧水,向东方行去。 * “小友,到了。” 船翁叉着腰,向船舱内朗声唤道: “舟车劳顿,我瞧着你不怎么舒服,就抄了条近路。” 云舟怀里仍揣着那破损不堪的旧炉子,从船内钻出,将一块沉甸甸的灵石放在船翁手中。 船翁掂量着,道:“小友,这,给多了啊。” 云舟站在岸边的栈桥上,打量着眼下光景。 “应该的,您船内的鱼干果子很好吃......” “只是,我瞧着此地与我来时搭乘的地方,似乎不一样。” 船翁乐呵呵笑道: “小友不是说是从青丘来的嘛,我便抄了个近路,直接将你拉回这青丘山脚,可少费些腿脚了!” 云舟一怔,“青丘?” 她要回的是金山黑水,回她的老巢啊。 “是哦,去时你在船上亲口说的哟。” 耳坠红光明灭,传出云雀甜美的声线。 云舟这才想起,当时随口胡诌的青丘狐族的身份。 这下可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云舟站在山脚栈道,抬眸向绵延的山林望去。 “算了,来都来了。” 她莹润白皙的指节,轻轻摩擦着锈迹斑斑的药炉,双手虚拢,恰好能将药炉整个裹住。 “正好,见一见老朋友。” “魔主,您在青丘,还有老朋友么?” 潭鸦忽而出声,耳坠摇动,蓝光盈盈。 云舟似回忆起什么好笑的事,眉梢亦不自觉染上欢欣轻快。 “很久之前了,他那时,还是一只很爱抱着铁敲敲打打的小狐狸。” ------------ 22.青丘狐族(开启青丘回忆篇) “师兄,咱们就非得大晚上的来布阵么?” 云舟神色恹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啪嗒——” 她指尖微动,伴着响指的清脆响声,一簇火苗在眼前“噌”的燃起。 火光随着云舟指尖飘动,将身侧修长笔挺如青松的人影照了个清晰。 褚却玉负手而立,掌心光轮慢显,林间几处竹子青光忽明忽灭。 他披着一件暗青色外袍,衣摆沾了些许寒露,倏有风起,将这寒露吹打在地,与嫩草发出噼啪细声。 “啊啾——” “阵开。” 风过林梢之际,褚却玉将外袍一把盖在身旁冻得哆嗦的云舟身上,而后快速提步跃进法阵中心。 月华初露,衬映出他清隽如玉的侧脸,和随风微垂的泛光发丝。 “缚!” 青竹倾倒,将落入阵法中的一团黑影紧紧困住。 “抓到啦?” “......” 云舟见褚却玉没出声,赶忙扒拉下那件从头罩到脚的大袍子。 她目光还未从焦灼中脱离,便见褚却玉静默着站在光芒隐去的竹林困阵前。 她对上褚却玉一脸复杂的眸光,顺着视线向下看去。 困阵中,是一只被灵力逼出原形的火红九尾小狐狸。 “邪祟?是只小狐狸?” 云舟蹲下身,歪头打量着竹笼里所困的小红狐狸,皮毛火红,看起来蓬松又柔软,一定很好摸。 正这么想着,这只小狐狸便紧紧盯着云舟,柔顺的火红尾巴软趴趴蜷缩着,将自己整个圈起,只漏出一双水雾般清亮可怜的眼睛。 “不是他。” “那邪祟跑了,将这只狐狸抛进来挡阵的。” 褚却玉抬眸看了眼林间月,骨节分明的指尖不动声色地掐算着,声色清冽如水,道: “过了圆月时分,又已打草惊蛇,今夜是抓不到了。” “走。” 云舟闻言麻利地将小红狐狸抱出来,抑制不住的满脸兴奋。 “果然好软好舒服!还好你不是邪祟!要不然就抱不到了!” 小狐狸被云舟抱在怀里,似乎胆子特别小,一动不敢动,两只火红似枫的耳朵紧紧缩在毛茸茸的尾巴内。 下一秒,这团枫红便被一只青色光球困住,从云舟怀里滑出,飘向褚却玉。 “夜半时分,你出现在此地,不该解释解释么?” 褚却玉那双漆若寒潭的眸子虽含着笑意,却直让人望而生畏。 小红狐狸尾巴一颤,身子蜷缩得更紧了。 可下一秒,光球便破裂开,狐狸再次落入那个漾着淡淡清香的温暖怀抱中。 头顶响起一道脆若银铃的女声: “师兄,别那么凶嘛,它又不是邪祟,说不定只是个未开化的小狐狸呢?你和它说这些它又听不懂。走吧走吧,找族长去——” 话音刚落,竹林外便走入身着白纱衣的两人,亦或说,两个九尾狐妖。 这两人一前一后,在前的那银发白眉的长者老嬷正是云舟口中的狐族族长,姬月。 姬月身后一眉目英俊的中年男子,则是族中另一颇有声望的长老,姬空。 见二人前来,云舟赶忙学着褚却玉的样子向他们行礼。 “见过二位长老。” 姬月满头银发衬得她更加慈眉善目,不疾不徐道:“二位不必多礼,我们青丘不尚人界行诸多虚礼的。” 云舟闻言,笑眼弯弯:“族长所言极是,我们逍遥山也不喜欢这些虚礼......诶呦!” 云舟头顶冷不丁挨了记褚却玉的指节敲打,听着响,却不疼不痒的。 她捂着脑袋,识趣地朝着对面亦被逗笑的两位长者干笑道: “失礼了,失礼了哈哈。” 褚却玉长睫微弯,无奈道:“师妹性子顽劣,随性惯了,二位长老见笑。” 姬月笑意更甚,道:“小友灵动,心性极佳,难得啊。” 姬空目光忽地落在云舟怀中的小红狐狸上,当即收了笑,轻咳一声,道: “……姬桑,你为何在云舟小友怀里……窝着?还不快过来?” 云舟闻言一愣,低头看去。 “姬桑?” ------------ 23.姬桑 云舟还未定睛,就觉查到怀里一团柔软骤然一轻,眼帘下飞快窜出一个“火球”。 “火球”咕咕噜噜跑到姬月身后,探出一双乌亮的眼,怯生生地偷看着一脸懵的云舟。 褚却玉像是无事发生,淡定道: “方才,设阵围捕邪祟时,那邪祟警觉逃脱,将这位......” 他眸光淡淡,落在红狐上,继续道:“将这位抛入阵中做了替死鬼。” 褚却玉点到为止,至于红狐为何夜半出现在这里,自有人会去问。 果不其然,姬空剑眉蹙起,厉声道: “姬桑,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干吗?” 红狐小小的身体缩在巨大松软的尾巴内,传出一道干净清冽的少年磁性声音。 “我,我在等月光晒竹子。” 末了,那尾巴又摆了摆,火红绒毛晃动着,似乎紧张非常。 “我不知道......你们在抓邪祟,我正在晒竹子,一眨眼就被丢到那里面去了。” 那里面,自然指的是褚却玉设下的法阵。 “晒竹子?” 云舟好奇问道,她早先就听闻青丘神秘灵奇,有些奇风异俗。 用月光晒竹子也是么?可以吃吗? 她刚想问问,却见火红小狐狸似是怕被误会般,急急忙忙道: “如果,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看看后面的林子,那里有我劈好的竹片。” 云舟踱着步,悄悄探头往里一张望,果真发现一小堆整整齐齐的竹片。 “真的有诶!” 众人明了,姬桑自证不假,气息又无半分邪祟侵扰,说来也是无辜人士。 姬月姬空身为长老,更是熟知姬桑为人品性。 虽说他性子与其他族人不同,总是腼腆内向,可心性是极为纯良无害的,绝无可能掺和邪祟。 姬月与姬空对视一眼,上前一步,拄着杖轻声道: “姬桑这孩子纯善,老身可担保他与邪祟无关,二位亦可放心。” “另外今夜,实在劳烦两位。” “那邪祟狡猾,扰我青丘多时,一时难抓获,乃情理之中......两位还请暂居青丘,从长计议吧。” 褚却玉眉眼微垂,干脆利落道:“好。” 得了褚却玉表态,姬空小臂一挥,虚空出现一面水境。 那水镜中浮现出一处临水的小丘,小丘上坐落着一幢竹屋,环境静谧怡人。 姬空指着那竹屋道:“请二位来除祟,路途遥远,本想是先邀你们入住一段时日,再商议除祟一事的......” 云舟悄悄撇嘴,心想道: 结果,谁能想到我这师兄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呢?一个传送阵就从逍遥山传到了青丘,刚落脚就布阵,一心一意全放抓邪祟身上了。 姬空又道:“这是青丘闲置的屋子,已经派人清扫干净了,名唤临水居,周围少有族人扎住......听闻却玉公子喜清净,特意寻的这处。” 褚却玉颔首,微一拱手道:“劳长老费心。” “不妨事不妨事,正好,姬桑就住在临水居那丘后,你快快带两位客人前去休息。” 言罢,姬空又跟姬桑嘱咐几句,统共还是不要亏待了两位贵客这些话。 云舟站在褚却玉身后,头微微抵在他笔直宽阔的后背。 “困啊——” 云舟心道,眸子眨巴着,隐隐有水花泛出,一个哈欠正憋着要打不打。 忽地,她脚边杏粉裙摆被一只松软尾巴轻扫。 “二位,请跟我来。” ------------ 24.紫迷迭 云舟这会儿困得巴不得躺下就睡,脚下一个没留意,身体倏地直直向下栽去。 腰间忽地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拦住,云舟稳当当地落进一个宽阔怀抱。 “怎么这么困?” 云舟正嗅着褚却玉怀里那股好闻清苦的药香,闻言迷迷糊糊道: “不知道啊师兄——我实在撑不住了,先睡了......” 说罢,云舟脑袋便往他怀里一沉,软趴趴瘫在那里。 褚却玉无奈,熟稔地将云舟单手抱起,另一手用外袍将她身上裹了个严实。 “云舟姑娘,可是在来的路上误触了一丛紫色的花?” 姬桑看着被裹成粽子似的云舟,眼神担忧道: “那花叫紫迷迭,香味极浓,闻到的人或妖都会感觉疲惫困倦,然后陷入沉睡,少则三四天,多则......几年的都有。” “本来族内为了防止小妖误吸,特意将紫迷迭搜罗圈在一处养起,但还是防不住有漏网之鱼。” 褚却玉垂眸看向怀中酣睡的云舟,轻声询问道: “有解药么?” 姬桑眼神纠结,缓声道: “有是有,但解药需要用中毒者接触的那株茎叶本源来制。” “找本源紫迷迭极为麻烦,所以多数时候解药还没找到,中毒者自己就醒了,却玉公子不必太担心。” 褚却玉微一点头,“好。” 说是不担心,眼前这个看起来高冷的公子还真就不担心,果然和外界传言的一样…… 第二天早上,临水居。 云舟竟自己醒了过来,瞧着神清气爽,似乎从未中过毒。 她一推开门,就看见院子对面的树后猛地闪过一抹红白掺色的衣角。 云舟匿了声息,踮着脚悄悄向那树靠近。 蓦地,树后正打算悄悄探出的,那双一双乌亮漂亮的狐狸眼,正正好对上云舟笑意盈盈的明眸。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一个白衣红纱外罩的少年砰的一下坐倒在地,漂亮精致的脸上染满通红。 云舟向他伸出手来,想要拉少年起身,可少年怯生生地望着,并不好意思牵她的手。 云舟觉着眼前这狐族少年实在有意思,不似其他狐族那般开朗活泼,亦没有妖媚张扬的气场。 干干净净,如风如水。 云舟干脆向前一步,盘坐在草地上,托着下巴看向他,笑得眉眼弯弯。 “别害怕,我知道你是好狐狸!” “为,为什么啊?” 少年依旧不敢看她,可语气已经没那么紧绷了。 云舟想了想,如实道: “昨天你们族长都担保你是好孩子了,再说了,你长成这样,也不像坏人啊!” 少年闻言眼梢微微上扬,白净的面皮红晕更甚。 “我长,长什么样子?” 云舟笑嘻嘻,抱膝歪头看他,有意逗道: “自然是好看的样子。” 姬桑长睫轻颤,阳光下将乌亮的瞳孔照出琥珀糖的颜色。 “你……” 姬桑红唇抿紧,好半晌才继续道:“你,你们人族……果真都是能说会道的……” 他似突然想到什么,眼神带了些惊诧,忙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昨晚那只狐狸的?!” ------------ 25.说情话 姬桑分明记得,昨晚他并未化出人形,一直是狐狸的原型。 可是云舟在看到他时,却将他同昨晚那只小狐狸精准地对上。 怎么做到的? 云舟闻言,从容道: “你问这个呀?很好认啊!” “看到你就知道是你了。” “你和别的小狐狸都不一样。” 姬桑一怔,耳尖红的似要滴血。他噌的一下变回了狐狸形态,巨大的火红狐尾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狐尾内传出一道声音,清润沙哑:“你这人怎么,怎么能对着陌生人说……” 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云舟便侧头凑过去,想要听得更仔细些。 谁料,心绪激荡的姬桑又一个没控制住,变回了人形。 他环抱着膝,就这么呆愣愣地看向近在咫尺的灵动少女。 “说什么啊?” 少女疑惑的询问被怦然的巨大心跳声所遮盖。 好近—— 近到清晰可见,少女白嫩光滑的面颊上,有着柔软细小的绒绒汗毛。 他眼睑下卷翘的长睫,甚至快要蹭到少女的鬓角碎发。 这人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对着陌生人—— “……说情话……” 纯情的小狐狸这辈子都忘不掉,有人对着自己说一堆又一堆的情话。 说那些,族内前辈在追求心上人、讨心上人欢心时,常说的情话。 你很好看—— 你和别的小狐狸都不一样—— 可当他看向少女澄明干净,没有半分杂念的眼睛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突来的心动,来的有多么不合时宜。 大大咧咧的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无心的夸赞已然成了误会。 云舟赶忙向黯然伤神的小狐狸赔礼解释道: “不是不是,不是情话的意思呀!” “我只是单纯的想,想夸夸你!” “你别误会,我真不是登徒子!!!” 姬桑觉得喉头不知堵了什么东西,闷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沉默盯着云舟半晌,他才轻声道: “那你……是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云舟哪里多想,赶忙道: “没有没有!我只对你一个人这么说过!” 话语刚出,云舟细品觉着哪里隐隐不对,刚想再说两句找补,却被一声低低的浅笑打断。 “那就好,我相信你。” 云舟见小狐狸笑了,心里绷紧的弦自然而然也松了下来。 还好还好,解释清楚了,真要是被当做骚扰青丘小狐狸的登徒子,师兄知道了怕是要把她嘴给缝上!! 话说回来,怎么不见褚却玉? 云舟四下张望着,寻觅师兄的身影,被姬桑细致的发现。 “是在找却玉公子么?” “他一大早就前去青丘主峰找族长商议抓邪祟一事了。” 云舟恍然,点点头,而后向姬桑低声询问着: “小狐狸,你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吗?” 姬桑思索着,亦学着云舟的样子压低音声道: “是昨晚抓邪祟的时候么?” “对,你有没有,听到细微的铃铛声?” 姬桑一顿,“铃铛声?” 他闭上眼仔细回想着,蓦地睁眼,定定道: “我虽然不确定,那是不是铃铛声,但确实有个很细微声响。” 姬桑一眨不眨地看着云舟,认真道: “跟我来。除了我们,还有个朋友,能清楚听到——” “还能留下铃铛声的痕迹。” ------------ 26.器修 “昨晚,我就是在这里被那团黑影丢进阵法的。” 姬桑拨开野蛮生长的杂草,带着云舟来到一片空旷处。 空旷地的周围,是青翠拔高的竹子。 姬桑走到一棵竹子旁,掌心贴着那竹子外壳,闭眼聆听了许久。 半晌,他睁开眼,朝云舟看来,一双美眸潋滟,顾盼生辉。 “是铃铛声。” “它说它听到了。” 云舟眼睛睁大,惊喜道: “太好了,你和小竹子可帮了大忙了!” “走吧,我们去找我师兄。” 褚却玉所在的主峰离临水居不远,过了一瀑布便是。 云舟步子轻快的越过一条溪流,回头和溪对面的姬桑闲谈着。 “姬桑——” “嗯?” 少年跨过溪流,不疾不徐地应声道:“怎么了?是前面的路不好走吗?” “不是,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想问问你。” “昨晚你说,等月光晒竹子,这是什么青丘习俗么?” 姬桑对上云舟好奇的目光,一时竟又红了脸。 “这个,说来怕你笑话……” “月光下晒出来的白竹,材质非常坚韧,很用来做遁甲,或者其他利器的原料。” 说罢,姬桑似乎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他一定也被云舟觉得奇怪了,一个狐族,不专狐族术法,却沉醉于炼器造器,敲敲打打…… 姬桑正这么想着,耳边忽地响起云舟艳羡的惊叹。 “好聪明啊姬桑!” “我虽不太明白你们器修炼器专业一事,但能想到用月光竹来做结实原料……太厉害了。” 姬桑眉眼低敛,“可我,我不是正儿八经的器修,我是狐妖,研习媚术才算正途……” 他声音越说越小,提及媚术二字几乎要湮灭于风。 谁料云舟一拍他的肩膀,斩钉截铁道: “这不冲突啊!” “你可以是狐妖,也可以是个厉害器修!” “玄武境内,大道万千。厉害的器修比比皆是,可厉害的妖族器修少之又少。” “你会是后者的里一个。” 云舟说道得极为真切,末了,她似乎又想起什么,从储物袋里翻出一枚玄铁戒指。 “这枚储物戒送给你。” “里面有一些炼器的材料,还有基本炼器指南,都新着呢。” “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 云舟见姬桑摇头拒绝,便悄悄冲姬桑比了个嘘的手势。 “悄悄跟你讲个糗事,你莫要同旁人说啊。” “说来惭愧,幼时我以为自己有炼器的天赋,烦师父烦了好久,才被同意转器修一道。” “哪成想,”云舟不好意思地拍头笑道:“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就那三分钟热度,最后连书都没翻开过几回。” 她把戒指放进姬桑的手心,声音清朗明快。 “所以,好东西就该送给更适合它的人。”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走到了主峰。 姬桑还未来得及向云舟郑重道谢,便见云舟眼睛忽地一亮。 “师兄!” 云舟向他身后的方向连连招手,语气欢快: “师兄,可算找到你了,有新情况!” 说罢,她拔腿就往褚却玉那边跑去,跑了两步,还不忘回头叮嘱他: “东西,收好哦。” ------------ 27.姬薇 褚却玉站在石阶上,一身黑色劲装,乌发束成利落的马尾垂在脑后,更显气质凌冽不羁。 听闻云舟唤他,他才回眸向这边看来。 “睡醒了?” 云舟伸伸懒腰,在石阶上又蹦跶了几下。 “睡醒了,神清气爽的!” 褚却玉嘴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看向云舟的眉眼是不经意的温柔。 “你方才,说有什么消息?” 云舟眼珠溜溜一转,看了看褚却玉身后,发觉有几个狐妖正好奇打量着这边的情况。 她朝褚却玉摆摆手,示意他靠过来一些。 褚却玉干脆又再下了几个台阶,位置转换,是云舟在上面一个台阶,她只需要稍稍低头就能跟自己平视。 “我和姬桑又去了昨日那片竹林,果真有铃铛声。” “而且,这个铃铛声跟我之前上山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褚却玉思索片刻,沉声道: “你的意思是,邪祟从我们进青丘时就一直跟着我们——” 云舟点头,“没错,”她抬眼向主峰张望了一眼,又道: “很可能,邪祟正是青丘狐族的……” 她眉头微蹙,严肃道: “难怪那邪祟知晓你阵法位置,还轻易脱出,敢情是消息走漏了啊。” 云舟和褚却玉又对视一眼,相顾无言,却心底生了共同想法。 “出其不意。” “攻其不备。” 两人话语默契般的同时脱口相碰,确认眼神后便共同朝主峰会客厅走去。 “诸位,我和师妹打算明日月圆十分在后山落瀑潭再次设阵捕祟。” “只是……” 族长姬月察觉褚却玉言语有所犹疑,当即便遣散了屋内其他人,只留族内核心的几人在场。 云舟不动声色地粗粗观望一圈,发觉今日在场议事的人除了姬月姬空几位年岁较长的长老,还有一个身材窈窕玲珑,面纱半遮面却依旧挡不住妩媚风情的妙龄女子。 那女子很是敏锐,觉察到云舟向她看来,便笑着向云舟颔首,示以招呼。 女子美眸含笑,宛若秋波,饶是见惯美人的云舟亦怔愣了一瞬,一种莫名的好感自心底盘旋上升至脑海。 可也只一瞬,身旁端坐着的褚却玉倏地向云舟挨近,两人臂膀相贴,清苦的药香钻进她的鼻尖,云舟脑海瞬间清明。 “计划就先如此安排,”褚却玉清朗磁性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 “今夜我设阵后,为保太阴之力能被阵法完全吸收,还需各位长老派遣一人来守阵。” 姬月道:“却玉公子可有要求?老身这里的小辈皆能吃苦难劳,听由公子安排。” “好说,只要道行尚浅,尚未被邪祟缠身的就好。” 褚却玉话落,在座几人竟皆犯起了愁容。 姬空适时开口解释道: “两位来时也知晓了青丘如今情况,邪祟猖狂了有一阵时日……未被那邪祟缠过身的小辈,少之又少啊……” 云舟眉梢一扬,慢条斯理道: “长老不必犯难,我这里,倒有两个人选。” 姬空闻言,忙问道:“姑娘是指?” 云舟目光落在那一言不发的美人身上,真挚发问: “这位姐姐,瞧着和蔼可亲,看神智也清晰分明,应是未被邪祟缠过身的吧?” 姬空看了看云舟所提之人,欲言又止,又看向了座首的姬月。 姬月出面解释道: “云舟姑娘看的不错,此女是姬空长老之女,道行尚浅,亦心性纯善,确实未被邪祟侵扰。” “只是,姬薇身体素来病弱单薄,恐怕无法胜任守阵一职啊。” 云舟听罢,一脸了然,体谅道: “既然如此,还是莫要劳苦姐姐费心了,养好身体才是。” 美人闻言微一欠身,细声细语道: “虽说无法守阵,但妹妹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姬薇定倾力而为。” ------------ 28.丢魂 出了主峰,云舟走在褚却玉前头,冷不丁唤他: “师兄。” “嗯。” 云舟转过头,眼神莫测: “她当时是不是对我使了媚术?!是的吧!就是媚术吧!” 褚却玉挑挑眉,淡定道: “不然呢?要不就是你又见色起意了——” 云舟还不等褚却玉说完,急急忙忙打断,试图辩解道: “我,我哪里是这种人啊师兄!” “在场那么多青丘长老,愣是没一人看出她对我使了媚术。” “要么,是明目张胆的包庇。” “要么,就是她道行极高。” 云舟眸光幽幽,下一秒却被褚却玉拨回脑袋。 “好好看路。” 云舟刚一扭过眼,面前便倏地闪过什么白色的东西。 “?” “什么玩意闪过去了?” 那白影砰的一声撞在了云舟身后不远的大树树干上,摇摇晃晃起身后,又一下撞到了树干上。 云舟面色凝重,指尖正要结印将白影定住,幻出的光点却又猛地散去。 似醉酒般的白影被另一道倾长的红衣身影一把捞起,瞬间安静下来。 那红衣人正是姬桑。 他抬眸向云舟二人看来,幽幽叹了口气,道: “二位,再往前走,便能见到整个村落都是如此怪行了。” 褚却玉微微颔首: “姬桑公子不妨细说。” 姬桑搀着那白影走近,云舟才将“醉鬼”白影瞧了个分明。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的小白狐,面容很是清丽,只是眼神异常呆滞,状若痴傻。 云舟上前一步,扶住这小姑娘的胳膊,指尖点向她白净的额头。 光晕退散,云舟眉心蹙起。 “失了爽灵。” 姬桑眼底担忧未退,犹疑问道:“爽灵?” 云舟看向痴痴傻傻的小白狐,神色凝重道: “三魂七魄,心之精爽,缺一不可。” “方才我探查了一番这小姑娘的魂体,果然是缺了一魂。” “而少的这一魂,正是决定人智力慧力的——爽灵。” 褚却玉走至那村落路口,发觉这异常的沉寂,停了步子,沉声道: “这一整个村子里,都是如她一般的症状么?” 姬桑闻言低头看了看小白狐,唇色发白: “……是。” “自从邪祟缠身后,这些族人或多或少都出现了痴傻之症。” “安静的时候是发愣发呆,狂躁时……便是像这样无意识地撞树,或撞人,宛若行尸走肉。” “在族内长老商讨下,最后决议将遭受邪祟摄魂的族人都安置在一处,再另找解决之法。” 几人说着,早已走入这诡异安静的村落。 云舟悄声开了一条窗缝,透光向里看去。 竟发觉这些狐妖都已陷入熟睡状态,难怪如此安静。 姬桑适时开口解释道: “他们……我不忍心看他们一直撞墙撞树,便拿着安神钟,挨家挨户的敲。让他们熟睡,总好过无意识的自戕……” 姬桑的声音愈来愈低,悲悯难掩。 “安神钟,确实是个好法子。” 褚却玉语气如常,细听却有几分赞赏。 “有人教你么?” 姬桑有些不好意思,干笑道: “不曾,都是平日里……自己瞎琢磨出来的,没想到居然也能派上用场。” ------------ 29.欧阳黎 相比褚却玉平平淡淡的反应,云舟反应更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几乎瞬间亮起。 “我就说嘛——” 察觉到褚却玉望过来的眸光蕴着难得的好奇,云舟兴奋地拍了拍姬桑高出自己不少的肩,道: “师兄,姬桑可是个器修好苗子!比起昆仑那些个噱头天才,这才是真正的天才!” 姬桑几乎是瞬间羞红了脸,结结巴巴道: “云舟姑娘……谬赞了!我没有你,你说的那么、那么厉害……” “而且,我学这些……最初还是一位昆仑器修的兄长所授我启蒙的。” 云舟挑挑眉,“昆仑?” “那帮眼睛长头顶的昆仑器修,还能耐心授人一道啊?” 身旁的褚却玉听出云舟话里话外对昆仑那帮器修的不忿,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 “若是不服气,大可下次再邀他们一战。” 云舟咬咬牙,瘪了瘪嘴: “战便战,上次会武分明是我赢了,偏偏他们耍赖多押一炷香……” 云舟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又耐心朝姬桑问道: “姬桑,你可还记得,那昆仑器修唤何名否?” 姬桑点点头,道:“记得,他叫——” “欧阳黎。” 云舟听罢,和褚却玉对视一眼,皮笑肉不笑道: “欧阳黎啊——” 谁料姬桑一听,眼眸一亮,欣喜道:“二位知道欧阳兄?” 褚却玉:“不熟。” 云舟熟稔地往褚却玉身上一架,懒懒散散,一看就是准备将欧阳黎这人细细说道的架势。 褚却玉对云舟再熟悉不过,哪里不清楚她接下来要作甚。 他肩膀一松,身一后斜,云舟便不设防地一歪。 褚却玉动作行云流水,抬手便拎起云舟后颈,声线低醇,漫不经心道: “舟舟,出了青丘,你便去趟茶楼,莫要回逍遥了。” 云舟疑惑:“为什么?” 褚却玉又道: “近来茶楼很缺说书人。” 话说到这,云舟哪里还意识不到,褚却玉这一张嘴又是功力深厚的阴阳。 她张张嘴,又瞧瞧褚却玉,最后看着很是茫然的姬桑,客观又简洁地介绍道: “好吧,欧阳黎,总而言之不过十字可概。”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姬桑听闻眼眸瞬间睁大,不可置信的意味溢于言表: “他,欧阳兄瞧着,不像风流人物啊!” 云舟眸光溜溜一动,露出一个顽劣亦不安好意的笑。 “小狐狸——” “有的人,瞧着正派,却是个名震江湖的风流浪子。” 云舟噙着笑凑近瞧他,戏谑道: “而有的人么,虽生了一张风流桃花面,心眼却是实打实的单纯老实,很是纯情——” 姬桑哪里经得住云舟这样调戏,不等他红着脸开口同云舟辩驳,眼前人又忽然一下子后退了老远。 不光姬桑惊诧,云舟本人也很诧异。 她愣神片刻,而后转头,朝着拽她后领子的褚却玉凶巴巴道: “褚却玉!” “你又拽我领子作甚?!” “我这衣裳要扯坏了!” 褚却玉唇角微扬,眉眼明明是笑着的,却总是透着些莫名奇怪的阴阳味道。 他慢条斯理地勾着云舟后颈的布料,眼神却望向了面色通红的姬桑,尾音微挑。 “坏就坏呗。” “哪一次扯坏了,最后不是我给你补好的?” 云舟无言以对,便将注意转移到瞧着突然有些魂不守舍的姬桑身上。 她唤姬桑唤了两声,姬桑这才回过神来,思绪莫名失落。 “对了,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云舟满脸信任,严肃道: “今夜,需你和我们一同守阵。” ------------ 30.埋伏 夜半时分,竹影婆娑。 蹲在阵前的云舟戳了戳身旁半蹲认真守阵的姬桑,小声道: “姬桑,同你打听一个人呗。” 姬桑微微侧头,长睫弯弯,低声道:“云舟姑娘,是想打听谁啊?” “姬薇。你可熟悉她?” 姬桑一怔,道: “姬薇姐姐?” “她,是我族内姬空长老独女,亦是青丘众多子弟中的翘楚,极有望成为下届族老的。” 云舟点点头,又问道: “那她人呢,平日里性子怎样?” “姬薇姐姐素来风评极好,修为高深,待人又宽厚温和。” 姬桑想了想,又道: “不过……她年前生了场大病,病好后便一直在家休养,不怎么出门露面了。” “话说回来,她生病……”姬桑盯着云舟一眨不眨的双眸,凝重道: “还与欧阳兄有关。” 姬桑丹唇微启,下句话还没脱口,云舟便捂住他的唇瓣,将他猛然拉至一旁,闪身躲在幽幽竹丛后。 姬桑霎时止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看向那竹林前空地上的法阵。 那黑影邪祟果真又来了! 云舟眼眸抬起,向斜对面的断竹上空望去。 褚却玉一袭玄色劲装,单脚点在断竹之上,与竹影清风相融。 云舟紧紧盯着那逐渐走向阵内的黑袍影子,待黑袍召出邪气将要破坏阵图之际。 她猛地抬手,指尖飞出一道柳叶青色光刃。 “师兄!” “来了。” 褚却玉蛰伏在断竹已久,云舟话音未落,他便已从暗处闪身至月辉之下,衣袂掠风,惊动料峭春寒。 云舟刺出的那枚竹叶直直钉向黑袍,那黑袍影子警觉周遭埋伏,却已来不及,只得先从阵圈中逃出。 这番刚侧身躲过突来的竹刃,下一秒身后的威压便袭迫来。 仓皇逃窜间,黑袍全然未留意到,阵前枯落竹叶下暗藏的一道白痕,正随着褚却玉的靠近逐渐显现。 褚却玉掌心白光骤现,光轮扩散,疾风四起,耳边尽然竹叶穿林声。 “锁。” 黑袍脚下白痕明光乍现,直直蹿起,将黑影连带一身邪气牢牢锁住。 云舟从竹丛后翻出,直奔阵圈。 “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们还得再蹲你半夜。” 那邪祟黑袍裹身,兜帽遮面,声音嘶哑混沌,全然辨不出音容。 “你们是故意提前埋伏的?” “放出消息,就是为了引我来此坏阵!” 云舟挑挑眉,绕过黑影来至阵圈处,用脚蹭了蹭阵圈上的土印。 “可不是呢?” “我亲自画的圈啊,就为了逮你。” 那黑影一怔,声音依旧嘶哑模糊,却是气急败坏: “那根本不是真正的阵!!” 云舟乐呵道:“诶嘿,你发现啦?” “真正用来逮你的阵,不是正锁着你么。” 邪祟不甘,还在剧烈挣扎着,白光锁条自然也随着邪祟挣扎的幅度逐渐收紧。 云舟看着这黑影,忽地沉默下来。 负隅顽抗之下,是淹没在风里的,细碎而又微小的铃铛声。 “姬薇。” 云舟忽而出声,那黑影挣扎的动作一顿,可也只是一瞬,又开始了更剧烈的挣扎。 ------------ 31.凭什么 云舟幽幽叹了口气。 “姬薇姐姐,你这又是何必?” 说罢,她双手合十,指尖凝出一道烈烈火苗。 这遮蔽形貌的黑袍,一看就是邪气凝实的,自然躲不过云舟的除祟真火。 云舟正欲将火星抛掷那黑袍身上,却被一只冰冷修长的手轻轻拦住。 拦住她的正是旁观了全程,此刻面色苍白的姬桑。 他声音干涩沙哑,似乎还未能接受,伤了他害了青丘全族的邪祟,会是他们崇敬的—— “云舟姑娘……让我来问她,可以吗?” 云舟瞧出姬桑眼底挣扎,心道果然该让这单纯的狐狸回避一下的,任谁亲临这种揭发熟人局面,都不好受。 她指尖相揉,火星熄灭。 姬桑闭了闭眼,声音轻缓: “姬薇姐姐……别藏了。” “他送你的铃铛,声音是不一样的。” “你之前说过,我们狐妖,耳朵一向比心要听得更分明。” 黑袍外裹的邪气几乎是在听到姬桑这句话后,瞬间平息。 那袍子下的人沉默了一息,而后透出一道本该妩媚温柔,此刻却满是疲惫颤抖的声音: “连你这只呆狐狸都知道的事情……我却忘了。” 黑袍抖落,其下藏着的身影正是白日打过照面的姬薇。 姬薇此刻脸上并没有面纱覆面,露出一张绝色倾城的脸。 这张脸本该是美到令日月都失魂的,可偏偏佳容的主人,眼神满是狠毒和怨怼。 “是他说喜爱貌美的女子。” “我为了他,不惜用寿数和灵魂与妖神大人做交易。” “我献祭了自己的良知,吸食那么多!那么多族内年轻小狐妖的精魂!” “我做了这么多不可挽回的错事,就是为了,让他能像初见时那样多看看我——” “我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美,可他呢?他却另有新欢!” 姬薇神色悲恸,美目充满怨毒和不甘,愤怒地在锁条内挣扎。 “欧阳黎!你凭什么?!” “你现在连见都不愿见我!” “说喜欢就是喜欢?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拿我当什么?!!” 姬薇现在状态极其癫狂,又还在不断挣扎着,锁条便收拢地愈发紧。 或许是锁条勒紧,亦或是姬薇实在无力,半晌后,她渐渐放松了身体,喘息渐沉。 云舟眉头蹙着,想着姬薇好歹是平静下来了,这么绑着也不是个事儿。 便看向了方才与姬月几位长老知会过的褚却玉。 “师兄,这么绑着她也不是个事,不然先把她稍微松一松?带回主峰交给族长处置。” 褚却玉这人素来心硬,自然是不打算给姬薇松绑的,但瞧着云舟面上的希冀请求,还是心软了。 心念一动,锁条渐松。 可就在此刻,浮云散去,穹顶的圆月将竹林里的几人正正笼住,撒下过分刺眼的月光。 褚却玉眉心一蹙,赶忙上前去扯离姬薇极近的云舟。 “舟舟,快退后!” “云舟姑娘小心!” 可姬薇还是快了一步,她锋利的狐爪正死死抵着云舟白皙脆弱的脖颈,沁出颗颗血珠。 姬薇眼眸黑紫,漾出浓浓黑气。 她已然是被满月之力给刺激到了,此刻正是心绪极度不稳的时刻。 姬薇利爪抵住云舟的喉,声色凄厉癫狂: “我要见他!” “把欧阳黎带来见我——” “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凭什么?!” ------------ 32.赏茶 云舟被抵着喉,不得不向后仰着。 她抬眸瞥向对面气息同样阴沉危险的褚却玉,又瞧了瞧愤怒的姬薇,镇定道: “好说啊,姬薇姐姐。” “那个渣男,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我同他也有仇。” “不如你先放开我?我把他骗过来,你再同他好好算账,可好?” 云舟正好言好语安抚着姬薇,好不容易将姬薇情绪稳定了一些,偏偏这该死的月光又亮了几分,姬薇周身的妖气又浓重了许多。 “……嘶!” 姬薇眸中黑气满蕴,利爪无意识地加重,划蹭着云舟白嫩的下颌,拉出一道血痕。 “别冲动啊姐姐姐姐——” 云舟小脸紧绷,踮着脚向内缩地更狠。 正缩着,云舟又眼尖地瞅见师兄掌心微动,身后紧箍姬薇的锁条隐隐有收紧的趋势。 “师兄师兄。” 云舟咧咧嘴,佯装轻松道:“你不是,还有欧阳黎的传音符么?” “现在就把他喊过来吧。” 云舟嘴上是这么说,可褚却玉是真的同欧阳黎不熟,又哪里会有他的传音符。 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转移姬薇的注意力。 顺便,转移师兄紧绷的情绪—— 褚却玉整个人看着极淡定,面无表情的时候,云舟心亦跟着提了上来。 这种情况,师兄怕是要冲动行事啊!万一一个“失手”把姬薇就地解决了,来青丘容易,出青丘可就难说了! 好在褚却玉对上了云舟安抚的视线,眸光微动,轻轻启唇道: “好说。” 他自袖中乾坤内抽出一张黄纸,灵力作笔,书下欧阳黎三字。 “欧阳黎,青丘后山竹海,速来。” 褚却玉当着众人面,对那传音符留音,话音落,这黄纸便化为青炎自燃。 “他马上就来。” 云舟趁着姬薇注意力被转移的空隙,悄悄召起一片竹叶。 那竹叶附了灵力,在月色下又不显眼,飘飘悠悠贴在云舟喉间,正巧将姬薇微松的锋利指尖与脆弱的皮肤隔开。 “月色正好……不如,等他的空隙,我们喝杯茶?” 话是对姬薇说的,云舟的眼神却直勾勾盯着竹林穹顶的圆月。 “师兄,你带茶包了吧?” 褚却玉又摸向袖中乾坤,这次直接变出一张白玉小桌,和五把木椅。 一旁的姬桑脑中飞速运转,正想从口袋里找出些能控制住姬薇的法器,见此情景动作一顿。 他眼神渐由焦灼,转为迷惑和震惊。 事态发展到现在……是要喝茶? 褚却玉无视他震惊的眼神,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套茶具,开始泡茶。 “上好的龙井,请。” 姬桑只觉肢端发冷,难以置信地看向了云舟。 谁料云舟唇角含笑,悠悠道:“坐呀,我师兄亲手泡的茶,很难得的。” “只泡给有缘人的。” 姬薇虽未再牵制云舟,可对褚却玉这一行为还是不为所动。 她沉声道:“……少耍花招。” 姬桑唇瓣抿了又抿,眉头蹙了又蹙。 “姬薇姐姐,不然,先将云舟姑娘放开……” 姬薇眉梢一挑,恶狠狠道: “呆狐狸闭嘴!这里没你的事,一边儿去!” ------------ 33.遮月 “无妨,无妨。” 云舟朝着姬桑微微摇头,看着面色极好,丝毫没有小命捏在别人手上的紧迫感。 甚至有闲心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姐姐,你白天对我使的是媚术吧?” “好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姬薇等欧阳黎极有耐心,但并不意味着对云舟也有耐心。 “……你也闭嘴。” 云舟碰一鼻子灰,瘪了瘪嘴,但闭嘴是不可能的,她便转移了聊天对象。 “姬桑,你会不会媚术?” 神经紧绷的姬桑猛地被唤,不免一颤,下意识道: “我?” “……会。” 谁料几步外传出姬薇的一声嗤笑。 “你会个屁。” 云舟侧头一瞥,眼眸一亮,来了兴致:“欸!怎么说?” 姬薇早已收了利爪,青葱般的五指微微一挑,便将云舟扭过来的头又别了回去。 “老实待着。” 云舟恹恹地垂下眸,噢了一声,可下一秒随着姬薇声音的响起,百无聊赖的眸光又倏地亮起。 “青丘狐族,本应最擅媚术,便是不谈精通,也该手到擒来。” “我因媚术精益,族中小辈的媚术便都由我来教授。” 姬薇语气一顿,带了些许恨铁不成钢: “我带过这么多小狐妖,唯有姬桑,在媚术一道……用你们人界的话说,真真是榆木疙瘩,一窍不通!” 姬桑抿唇,想要申辩几语,却发现无从反驳。 瞧着姬桑欲言又止的委屈模样,云舟大咧咧道: “姬薇姐姐,这玄武境,道法万千,何必执着于一道呢?” “山路不通,便换水路。” “独木桥走不得,还有阳关道可走。” 姬桑长睫轻颤,看向云舟的一双桃花眼里,碎光灿若星辰。 “姬桑嘛,胆大心细,又沉得住气,可是个器修的好苗子。” “你们青丘出了个天才噢。” 姬薇神色复杂,她良知虽说已献祭给了妖神大人,可最深处的情感还在,不然也不会对欧阳黎如此耿怀。 姬薇于姬桑是师长之谊,听闻有人这般夸耀自己的族中小辈,姬薇不免有所动容。 “你这丫头,也还算有眼光。” 云舟语气不改,仍是风轻云淡,道: “那姬薇姐姐,你呢?你可想过?” “换一条路走。” “既然始终等不到你想要的,不如及时止损,换一条。” 姬薇一僵,美眸滞住。 半晌,她自嘲般笑道:“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而且,”她丹唇微颤,面色惨白,语气流露出一丝懊悔。 “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来不及了……” 月色透明,如水清辉,将阴影尽数描摹。 褚却玉气定神闲的品着茶,看向姬薇,更确切的说,是紧盯着她锢在身前的云舟。 他放下茶盏,慵懒地向后方椅背一靠,打了个响指。 “遮月,阵开。” 褚却玉话音未落,白玉小桌中心那盏冷透的紫檀茶壶便腾起一道白云状符印。 这符印扩散,旋成一轮圆阵,直直升向竹林上方小范围的天空,将圆月遮蔽得严严实实。 圆月虽然被遮蔽,但竹林并未陷入黑暗,而是被光阵自身的柔光徐徐照明。 姬薇忽觉突变,精神再度紧绷,这次却没再像之前那样失控,难控理智。 褚却玉长睫轻扫,懒懒抬眸,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清冷又嚣张的压迫感。 “为了防止某些脏东西再控制你的神智。” 褚却玉勾唇,在说到“脏东西”几字加重了语气,眉眼明明是笑着,却让人只觉凉薄如冰的危险。 “接下来,由我来替代'月亮′。” ------------ 34.自惩自戒 “你要的人,来了。” 褚却玉淡淡开口,趁着姬薇怔愣的一瞬间,掌心半旋,捆住姬薇的白锁瞬间变幻,扩散成光圈。 那莹白光圈触及云舟脊背时,变得分外柔软,宛若绸缎,将云舟轻轻推向褚却玉的方向。 “你——” 姬薇始料不及,听褚却玉这么说,便扭头看向身后,却并未发现那人的身影。 姬薇意识到被骗后,猛然转过身,但云舟这会子已经相隔甚远了。 “你诈我!” 褚却玉对姬薇的控诉置若罔闻,视线黏在云舟落下淡淡血痕的下颌和脖颈。 他压下心底想要诛妖的冲动,冷冷道: “信不信由你。” 云舟深知褚却玉这个人,看着温温和和的,实则耐心有限,这会心底指不定动了杀意。 她飞一般地奔来,一屁股坐在褚却玉身旁的木椅,赶忙按住褚却玉的手。 “师兄!” “冷静!” 褚却玉指尖晕了膏药,正为云舟细细上着伤口的伤,冰冷的指尖轻轻点在她温热细腻的下颌。 “疼不疼?” 云舟想说不疼,可眼一瞥却发现对面姬薇黑气萦绕,利爪成刃,正蓄势攻向骗她的褚却玉。 云舟的注意力全然放在暴走的姬薇身上,也就没看见,褚却玉此刻宛若深潭的黑眸,晦暗不明。 “姬薇姐姐!他真的来了!信我!” 云舟忽地瞳孔聚焦,怒骂道: “欧阳黎!你个缩头乌龟!来都来了,还藏什么?!” 姬薇听见云舟这么说,利爪一顿,而后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算了。” “算了……哈哈,哈哈哈……” “难为你们为我演这么久的戏,我早该知道,他不会来的。” “他怎么会来。” 姬薇掩面苦笑,看不清十指遮盖下的喜怒哀乐,正如她从来都分不清欧阳黎对待她的究竟是假意,还是真心…… “你说的对,小丫头。” “这条独木桥太难走了——” 姬薇利爪忽地伸出,随后猛地刺向自己妖丹所在的位置。 姬桑同为狐族,最先反应过来姬薇这一动作是何意,他赶忙上前,想要阻拦。 “别——” 可姬薇动作之快哪里是姬桑能追赶得上的。 姬桑扑来阻拦之时,已然目睹她将自己的妖丹剖出,神色决绝,毫不留情。 云舟神色凝重,赶忙上前去施法为姬薇止血。 姬薇右手掌心托着血淋淋的玫红色妖丹,散着妖冶惑人的光,可谁的目光都未在那上面停留。 姬薇的左手,搭上云舟正掐诀为她输送灵力的手腕,有气无力道: “别救我……我活该如此。” “按青丘族规,伤族人,叛族律者……自剖妖丹,不入轮回。” 云舟咬牙,手中灵力强光更甚,她恶狠狠道: “姬桑!帮我按住她的手!” “谁允许你自惩自戒了?!谁说你没办法回头的?!” 姬薇愣愣地瞧着目光坚决执着的云舟,低声喃道: “可我害了族人,我同妖神作交易……吸食了他们的精魂——” 云舟打断她,一字一句道: “你没有!” “我来青丘的第一日,就知道,你没有。” ------------ 35.真相 云舟初到青丘时,便已听闻这里的邪祟会勾魂。 若是旁的,云舟不敢吹嘘自己有多么厉害,偏偏在感知自然万法和生灵一术上—— 她有着混沌体质先天的优势。 云舟一路顺藤摸瓜,寻觅着小狐妖们缺失的一魂。 最终在一处极为隐蔽的杂草堆中发现,沉睡在紫迷迭花丛中的诸多精魂。 虽说她一个没注意,误吸了紫迷迭的花香,但总归,是离真相更进一步。 如今真相大白,姬薇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坦白道: “我自知不对……最后还是没能迈过心里的那道坎,所以就把吸取的这些精魂全都藏在了紫迷迭中。” “我一边出卖着自己的良知,一边欺瞒着所有人,包括妖神。” 姬薇眼睫抬起,直直盯着穹顶处早已被褚却玉替换的′月亮′。 “所以,我借来的妖力也是缺损的,一旦失去圆月,便不堪一击。” “同妖神交易的代价,便是清醒和理智……” 姬薇目光下移,落在云舟的伤口处,愧疚道: “伤了你,我很对不起,对不起。” 云舟一把将已经化为白狐原型的姬薇抱起,小小的个子脊背笔挺。 “姬桑,带我去找你们青丘的药师。” 云舟面色坚毅,对姬薇执着道:“姬薇,你且听好!” “我暂时不接受你的道歉。” “还有,在没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前,你怎么甘心去死?” 姬桑的手忽地落在云舟绷紧的肩头,他眸色如她一般认真,道: “我助你。” 说罢,姬桑便将她怀中昏沉的白狐接过,向药师所住的地方奔去。 云舟怀里一轻,心中无形的担子,也猛然消失。 她看向褚却玉,道: “师兄,走吧。” “去给青丘一个合理的交代。” 褚却玉点头,却未挪脚步。 “在此之前,我想你该给我一个交代。” 云舟怔然,思索过后,才反应过来褚却玉说的是哪件事。 她眼珠溜溜一转,同时故作无力,软趴趴地向褚却玉臂弯扑去。 “诶?师兄,我突然觉得我又困得不得了——” 褚却玉好整以暇地看着装晕的云舟,伸手轻托住她的脸颊和下巴,有意无意地防着云舟再刮蹭着下颌和颈侧的伤口。 “起来。” 云舟不为所动,哼哼唧唧地装晕。 褚却玉见此无奈,道: “若有下次,你再背着我贸然行动,我便——” “必然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 云舟闻言,忙不迭抬头,站直了身体,眼眸晶亮。这一派生龙活虎的模样,哪里还有方才蔫蔫巴巴的影子。 两人影子相依,前脚刚走,笼罩在竹林上方的阵法亦化作残云,随风散去。 月华凝练如霜,撒在斑斑血迹中,像白砂糖,亦像砒霜。 这摊血迹的角落,还遗落下一串紫藤花样的铃铛。 竹林后走出一人身影,青衣玄珮,鎏金虎纹,正是昆仑弟子着装样式。 来人粗粝的指节轻轻捞起这串紫藤花铃铛。 仔细将铃铛擦净后,这人才把铃铛慢慢收至怀中,动作轻柔,又小心翼翼,好似在安置什么珍宝。 风掠竹林,挟来寒夜料峭冷意。 再度风起时,已然不见刚刚捡铃铛这人的身影。 ------------ 36.认罚 青丘,祠堂。 姬薇跪在祠堂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一身素衣,墨发如瀑,垂在身后。 一众长老坐在祠堂两侧,沉默地听姬薇将邪祟一事大致说来。 其实昨晚逍遥山的两位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都与他们解释了清楚。 现在的情况,是姬薇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便要拖着病体来祠堂请罪。 姬空沉着气听完了所有,最后才敢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他走到姬薇面前,伸出手来,指着姬薇的指节不住的打颤。 “你……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薇儿,你不该是这样的啊——” 姬薇唇色苍白,声音干涩: “父亲,是我做的,女儿自知犯下大错,愿意接受族内任何惩治。” 姬薇垂着头,不敢抬头去看姬空满脸的失望和痛楚。 可她不曾想,没等来姬空的指责和斥骂,耳边却传来扑通一声,下跪的声音。 “子不教,父之过。” “小女鬼迷心窍,铸下大错,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失职。” 姬薇慌乱地看着向诸位族老下跪请罪的姬空,脸色煞白。 “父亲——” 姬空不理会她,痛定思痛道: “我愿革除长老一职,自请守祠,直至终老。” “只希望……” “诸位族老能念在姬薇尚存善念的份上,留她一条性命。” 族长姬月闭了闭眼,幽幽叹息,道:“邪祟一事,起因在于姬薇心念妄起。” “好在你迷途知返,尚未酿成大祸——小辈精魂现已被逍遥山两位恩人妥善安置回体内。” “你父于青丘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为人向来公正分明。如今为你求饶,便遂了他的愿,罚没守祠。” “至于你,罚没于峰顶守山塔,无有召,不得擅离。” “峰顶苦寒,你好好吹一吹风,仔细想想——” 姬月恨铁不成钢地拄拐点地,苦口婆心道: “为了区区情爱,交代自己的大好年华,到底值不值得!” 姬薇无声抽泣,肩头颤抖。 她俯身,向祠堂位列的灵牌行了一礼,又转过身,向在座族老跪拜。 “姬薇知错,谢各位族老网开一面。” 她看向沧桑惆怅的姬空,重重磕了三个头。 “女儿不孝。” 姬空背过身,忍着心痛不去看她,只撂下几字。 “好好思过吧。” 姬月揉着眉,沉声道: “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各自散了吧。” “姬薇,你且留下,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祠堂族老离去,空旷静谧的大堂,便只留下坐着的姬月,和跪着的姬薇二人。 姬月待人都走后,并未着急开口,似在等待着谁。 不多时,祠堂果然又来两人。 正是刚忙活完安魂的云舟和褚却玉。 “族长。” 见云舟二人到场,她眉目稍稍缓和了些,“两位恩公请坐。” 说罢,姬月神色蓦地变得万分肃穆,沉声道: “姬薇,妖神一事,你如实交代来,莫要有遗漏。” “妖神陨落了近四百年,你到底是如何同他搭上干系的?” ------------ 37.复苏 妖神诞于天地,以众生欲望为滋补。 传闻中,妖神会感知贪嗔痴妄,然后入梦,将这人欲望放大到最大,从而达成交易。 交易可大可小,但要付出对等的代价。 同妖神做过交易的众人,无外乎都忘记了妖神是何模样,他们只能想起,梦里,有一双眼睛—— 潋滟的葡紫双眸,明明是世间至邪,却比水晶还要干净剔透,未掺杂一丝一毫的欲念。 那双睥睨众生的眼眸深处,一点一点,透出蛊惑的意味,引诱迷失的灵魂。 他们说,只要将灵魂献祭给妖神,就能实现愿望。 姬薇对欧阳黎的执念太深了,这种爱而不得的嗔痴,妖神最是喜欢。 那日姬薇被梦魇住,便是妖神入梦。 妖神知晓姬薇所念所求,答应借她妖力,增其媚术,以俘获爱而不得之人的心。 姬薇太想要一个答案,所以答应了同妖神的交易。 代价,便是献上众多狐妖的爽灵,还有她自己的良知与灵魂。 “如此说来,这便是你同妖神交易的全部过程?” 姬月眉头紧锁,看向正努力回忆的姬薇。 姬薇点头,道:“正是。” 姬月面额愁绪不减,又道: “那你可还记得……妖神是何模样?” 姬薇竭力在记忆中寻觅着妖神入梦时的模样,竟怎么也想不起来。 大脑一片空白之际,倏地闪过一双充满蛊惑的紫色眼睛。 姬薇低喃道:“紫眸……是紫眸……我只记得他的眼睛了。” 话落,姬月绷紧的脊背骤然一松,瘫坐在靠椅中。 “大事不妙……” 云舟和褚却玉面色凝重,姬月是青丘族长,能让她表现出焦灼的事,怕是不简单。 姬月强压下心头的悸动,镇静道: “妖神四百年前就已陨落,我本以为是哪路邪祟冒充,欺瞒姬薇。如今看来……恐怕真的是他……” 她定定瞧着云舟二人,沉声道:“二位归山后,务必代我向你们师父转达,就说——” “妖神恐疑归位,天将异变,劳驾占星问天。” “若未复苏,虚惊一场。” “若确有此事,”姬月九尾妖魂明光乍现,威压不可遏制地倾泻而出,惊动青丘外山鸟远飞。 “该早做打算了。” 云舟二人对视一眼,知晓事情严重性,便当即起身作别。 “族长且宽心,我们会将此事速速转达给师父。” 事出急迫,姬月便不挽留二人,亲自拄拐将他们送至祠堂外。 “事出紧急,非同小可。” “二位解我青丘大忧,本该好生招待的……” 褚却玉走至一旁,从袖中乾坤取出日行千里阵盘,动作利落,将阵盘打开。 云舟应道:“青丘好客,盛情已感。” “若师父所卦无虞,我会再来青丘告知于您。” 褚却玉阵盘已开,只待云舟交代完毕,二人便可辞行回逍遥山。 二人刚向姬月施礼作别,转身之际,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呼唤。 “云、云舟姑娘!” 云舟闻言驻足,侧身看去,来人正是匆忙赶来的姬桑。 姬桑第六感隐隐觉得有异,便匆匆寻来。果然,一来便看到了即将离开的云舟。 他声色原本清润,却因焦急变得有些沙哑。 “你,还会再来吗?” 云舟怔然,她倒是忘了,和帮她一路的姬桑告别。 “会的。” 云舟眉梢微扬,真挚道: “你那安神钟清心定魂的法子甚好!” “要是能做成大钟,放在青丘空旷地带,可能效果更佳!” 瞧着姬桑眼底的失落,云舟朗声安慰道: “说不定——” “等你的安神钟做好,我就来了。” ------------ 38.安神钟 半年后,青丘镇山塔,新添了一座钟。 此钟功效如其名,安神。 镇山塔里还有个不爱说话,性子冷淡的貌美狐妖。 这狐妖,便是铸下大错,被罚来守山弥补的姬薇。 但是青丘里外并不知晓,一向受人敬重的姬薇姐姐,会是因为被罚才来的镇山塔。 他们所听说的传言,是姬薇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凡人修士,受了情伤,不愿接触世事,躲在在镇山塔里修养心性。 姬薇在苦寒冷僻的镇山塔里住着,自然是不晓得山下如何传言。 她在镇山塔里闭门思过,闲来无事,才会爬上塔顶,看一看热闹的山下。 从仲夏青绿,到暮冬雪白。 “这钟是好东西啊。” 姬薇端详着塔里新添的钟,冲那准备试敲的红衣少年道: “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呆狐狸还有这等本事?” 她还是一副白狐形态,懒洋洋地甩着尾巴,从塔尖一跃而下。 “姬薇姐姐?” 姬桑一低头,便发现钟后的视线里多出一只优雅慵懒的白狐。 姬薇向前走两步,仔细打量着这尊巨大而又古朴典雅的安神钟。 “你怎么?变回狐狸形态了?” 姬桑很诧异,却又听姬薇道: “这塔里冷清,半年也不见一个活人上来,变回这样能省不少事。” 她语气一顿,“哦忘了,你也算一个活人。” 姬桑对此不甚在意,反倒笑意盈盈道: “我打算,将这钟安置好后,每天早晚都过来敲一敲。” “到时你也不会觉得冷清了。” 姬薇摆摆尾,忙道:“可别。” “现在这清清冷冷的甚合我意,我可不敢想天天都有人在我面前晃,得多难受。” 她摆动一尾,白绒绒的尾尖汇聚起一抹光圈,敲向安神钟。 钟声里设了安神咒和清心咒,悠悠荡荡,飘向远方。范围是姬桑特意调整过的,能够笼罩起整个青丘。 钟声彻耳的那刻,姬薇狐身泛起莹莹白光,丹田处很是充盈,思绪平和。 “呆狐狸。” “欸?” 姬薇目光柔和,难得的感受到身心愉悦。 “逍遥那位恩公说得不错。” 姬薇看向怔愣的姬桑,满是欣慰和自豪。 “我们青丘能出个你,真是修也修不来的福气。” 姬桑被姬薇这么一夸,不好意思道: “姬薇姐姐,你这么夸,我还有点不习惯。” “你之前还说——” 姬桑学着姬薇平日教授媚术时的模样,叉腰道: “呆狐狸!这么简单的媚术都学不会!青丘出个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说罢,姬桑自己都笑了。 姬薇佯装发怒,笑骂道: “好啊你!还来取笑我?胆子肥了?” 末了,她又道:“你来回来上塔敲钟,也不方便。” “你也知道,我是戴罪之身,既然来守镇山塔,敲钟这事,今后自然就是我分内之事。” 姬桑见姬薇言语恳切,便不再拉扯,朝姬薇郑重地施了一礼。 “劳烦姐姐费心。” 姬薇抬了抬雪白的肉爪,凤眸潋滟生辉。 “你这呆狐狸,跟我还谈什么虚礼。” 她顿了顿,又道: “话说回来,我倒还有一事相求。” ------------ 39.我可没忘 姬桑忙道:“姐姐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 姬薇双爪微蹬,白光闪过,一条银白色的鞭子被抛到姬桑手中。 那鞭子的手柄还裹了厚厚一层柔软温暖的雪白绒毛。 姬桑视线落到这鞭子上,探出熟悉的妖力后,他眼眸骤然睁大。 “这——” “你猜的没错,这条鞭子,是我自断一尾,炼制出来的。” “我妖力虽说不是极强,但多年来修行的老本还是有些,制一条趁手法器,还是没问题的。” 她语气淡淡,说出的话却令姬桑很是震惊。 青丘狐族,嗜九尾如命。 如今姬薇却自断一尾—— “这条鞭子,帮我送给云舟恩公。” “我无法下山,你若见到她,便将鞭子转交给她。” “顺便,帮我向恩公道谢……问问她,有没有接受我的道歉——” 姬薇蓦地止了话头,绕着姬桑走了一圈,语气变得微妙: “呆狐狸,你怎么了?” 姬桑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如同一只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 “我?没事啊……” “鞭子,我先替您收好,待她来青丘,再给她。” “只是我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 姬桑自云舟走后,心中便攒了一股劲—— 只要将安神钟炼出,他就能再见到云舟了。 可是一晃半年过去了,他没有一点云舟的消息。安神钟也早早就锻出来,可她还是没有来。 姬桑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因为什么失落。 只是很想,很想,很想再见到她—— “可能,她忘记了吧……” “谁说我忘了?”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脆明快的声音,像忽来的一阵清爽山风,扫尽姬桑心底所有阴霾。 姬桑几乎是瞬间转过身,一双桃花眼明亮如繁星。 云舟巴掌大的小脸冻得通红,窝在雪白蓬松的领口绒毛内,一袭杏红缠花云纹斗篷,外面还沾了些来时在山路蹭到的新雪。 斗篷兜帽被云舟一把薅下,露出垂着一对火红流苏的蝴蝶双髻,在白茫茫一片的山色中,宛若明艳盛开的红梅,娇俏动人。 云舟蹦了蹦,掸去身上的雪,才朝姬桑二人靠近,扬唇笑道: “我可没忘,我这人一向说话算话。” “就是近来青丘下雪,来时的山路不大好走,沿着你的脚印爬了好久才爬上来。” 姬桑自云舟一出现,眼眸便未从她身上移开过,喜不自胜。 “云——” 他好不容易压下胸腔内快速的心跳,可刚一开口,眼前便扑过一团雪白的影子。 “恩公!” 姬薇一跃,扑进云舟温暖的怀内,欣喜道: “你终于来了!” 云舟一怔,眼睛瞬间放光,惊喜道: “姬薇姐姐!” “你怎么变成小狐狸了?” 姬薇靠在云舟怀里,微微抬头,声音温柔地似要滴水: “你喜欢人形么?那我变回来?” 云舟捂着怀里一团毛茸茸,哪里舍得撒手,急忙道: “别别别——” “现在这样就极好了!” 姬桑长睫微垂,双眸似蒙了一层雾,在一旁孤零零站着,语气低落,莫名可怜: “你怎得不看看我?” “我也很……”想你。 ------------ 40.三钟祈福 “要不要,来敲一下这座钟?” 见云舟视线终于向自己看过来,姬桑心跳却愈发快了,他下意识别开目光,将云舟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身旁巨大的安神钟。 而后听得云舟一声惊叹: “太厉害了!我果然没看错你!” 她怀里还抱着姬薇,三步跨两步就奔到了这钟面前。 姬桑忽而出声提醒道: “姬薇姐姐,不若你先下来吧,让云舟姑娘好腾出手来敲钟。” 姬桑语气淡淡,似乎只是顺嘴的提醒。 姬薇摆摆尾,从云舟怀中一跃而下,绕至姬桑脚边,抬爪轻挠了一下,语气不忿,却很小声: “呆狐狸,让你多嘴!” 姬桑表情无辜,但没向姬薇分辩,将钟锤递给面前兴致高昂打量钟体的云舟。 云舟接过,抬手敲响安神钟。 安神钟发出嗡鸣,洗神涤魂。 钟声远播,安神钟的钟体表面竟突然布上了一层金光。 钟响第一下。 “佑青丘,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挥钟第二下,钟体金光渐强。 “愿万灵,日月其迈,时岁盛新。” 挥钟第三下,钟体金光极盛,灿若旭日初升。 “告天地,驱邪避煞,魍魉莫侵。” 云舟眉眼清明,发丝被金光所映,宛若九天神祗。 很快,金光散去,一切如初。 “我奉师命,特来为青丘献上这这三道祈佑。” “姬月长老,想必此时已经听见这钟声了。” 云舟顿了顿,又道: “我此行,既是来探望二位,也是将我师父的意思转达给青丘。” “那你……” 姬桑敏锐地察觉出云舟话里旁的情绪,问道: “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云舟抬眼,惊讶道: “你怎么知道!” “嗯……我确实是要走了,行程匆忙,我得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姬薇闻言,忙化为人身,素手将那狐尾鞭子塞到云舟手中。 “恩公,姬薇一直没找到机会亲自谢你,所以……” “这柄鞭子,是我的谢礼,你务必要收下!” 瞧着姬薇眼中坚决,云舟实在推辞不过,只能小心收于怀中。 “恭敬不如从命,云舟会牢记姐姐这份情谊的!” 云舟话梢一顿,试探道: “那姐姐,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么?” 姬薇看着云舟这般小心翼翼的试探,满不在乎地笑道: “恩公是想问我,可还对那人存有执念吧?” “生死一场劫,情爱一场劫……挨了疼才知道避。” “其实,那日姬桑将我带去药师处治疗的那晚,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见到了欧阳黎。” 昏昏沉沉的姬薇恍惚间看到了欧阳黎的身影,用着残余的气力问道: “你终于来了——” “我就只问你一个问题,”姬薇眼角滑过一行清泪。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青衣男子的身影停在姬薇床边,为她输送灵力的手掌一顿。 几乎没有犹疑:“有。” 姬薇一怔,又气又悲,一团气堵在喉头,她苦涩道: “那你为何还躲我?还要去喜欢旁人?你的喜欢如此轻易么?!” 欧阳黎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本性风流,改不掉的,莫要在我身上浪费心力了。” “不值得。” ------------ 41.再别青丘 “你们听听,这是人说的话么?” 姬薇细眉挑起,继续道: “我也是傻,早该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兜兜转转,最后居然因为三个字释怀——” “不值得。” 姬薇摇头苦笑着,更多却是释然。 “醒后我甚是气恼,心想,怎么做梦也做不爽快。” “若我没怄那一口气,我定是要骂一骂那人渣……” 云舟忽地拉住姬薇的手,眼神愤懑不平,问道: “若有个机会,能让你出一口恶气,你愿是不愿?” 姬薇瞳孔微睁,赶忙拉住云舟:“等等恩公,我已做了错事,你可不能再为我犯险啊!” 云舟一听,便知道姬薇是会错了意,怕她去索欧阳黎狗命,忙解释道: “姬薇姐姐且放宽心,我有分寸的——以理服人。” 姬薇舒了口气,变回白狐形态,轻盈地跳上塔尖。 沉思半晌,塔尖才传来她飘渺的声音:“我想好了,恩公。” “帮我,传几句话就行。” …… “好。” * 青丘,临水居。 “姬桑,你就只带这些东西吗?” 云舟托着腮,坐在石凳上看姬桑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就只揣了一大包果子小食。 姬桑摩挲着左手中指处的玄铁戒指,眸光如水温柔。 “东西我都放在你送我的这枚储物戒里了。” “这包吃食,是拿给你解馋的。” 云舟闻言,眼眸瞬间一亮。 “是嘛!多谢你呀姬桑!” 姬桑抿了抿唇,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欣喜。 “我才该好好谢你的。” 从山顶下来后,云舟又拜访了族长一番。本以为就此别过,临走时,云舟却拉住了他。 “姬桑,我下一程,是去昆仑。” 她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姬桑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愿意。” 云舟扬了扬眉,嬉笑道:“你不怕我骗你?万一把你给卖了呢?” 姬桑仍是没有分毫胆怯和犹疑的意思:“那我也跟你去。” 云舟看着心思如此干净纯洁的姬桑,反倒不忍心再逗他了,认真道: “此去昆仑,我有任务要做,所以你不必事事迁就我。” “你这般天赋,不该被浪费,昆仑锻器一道,不说旁的,单是资源,在玄武境内便是最好的。” 姬桑点头,亦正色道:“我知晓,云舟姑娘愿意为我引荐,我必然好好抓住这次学艺的机会。” 云舟起身,抱起包裹,向他走来,心情很是明朗: “那就说好了,我完成师父的任务,你呢,就好好学艺求道!” 姬桑顺手接过她怀里沉甸甸的包裹,边走边道: “那你,办完事呢?就回逍遥山吗?” 云舟低头想了想,很快斩钉截铁道:“先不回。” “除了师父交代的任务,我还有件事,需要私下解决一下。” 云舟表情阴测测的,姬桑用尾巴想也知道,定然是要去找某人算账。 “姬桑?” “小狐狸!” 云舟冷不丁出声,将姬桑从浮想联翩的血腥画面中扯回。 “啊?” 云舟眨眼,在他眼帘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 “在想你会怎么打击报复欧阳黎。唔……” 说罢,姬桑自己便意识到有所失礼,面色尴尬。 谁料云舟轻笑一声,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 “小狐狸,你很上道嘛。” “昆仑器修尚武,最好的解决方式——” “就是把对方打服。” ------------ 42.擂鼓邀战 昆仑,摇雷峰山门。 一个身着杏红色毛绒斗篷的少女,正悠闲自得地捏着果子啃。 而她空出的那只手,正拎着半人高的鼓槌,一下又一下击打着比自己大出数十倍、竖起来的巨鼓。 鼓声隆隆,很是震撼,几乎响遍半个昆仑。 “谁在敲鼓啊?!这么凶猛?!” “这又是哪位高阶弟子在发起挑战呢?能敲出这种程度的鼓声,实力不容小觑啊!!” “啊?可是,师兄,我来昆仑二十多年了,都没听到过这种声量的鼓声啊……” 距离摇雷峰较近的昆仑弟子听闻这鼓声,很是稀奇,纷纷停了手头的修炼和事情,跑来一睹高手的真容。 众人不敢凑太近,万一人家是来寻仇的,凑热闹容易惹火烧身。 可离远了瞧去,一众围观弟子更是一惊。 敲鼓敲得这么凶的……居然是个小姑娘! 人群中不免有人哗然: “我靠我靠没看错吧?!居然是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姑娘在敲?我寻思是个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壮汉呢!” “旁边的,你没看错,那姑娘还是单手在敲,轻松的很!” “嘶——我记得,这面鼓……是老祖开宗立派时斩杀穷奇,扒下来的皮做的,鼓面坚韧紧实……我先前打擂台时敲过,不过敲了两下,手臂都给震麻了!” “这怪胎到底哪来的?!昆仑没这号人物吧?” 摇雷峰擂台周边围着的弟子愈来愈多,人一多,便有眼尖的将这击鼓少女认了出来。 “嗨!说你们见识少吧?” 一高瘦弟子挤进人群前方,话一开口,便遭人阴阳怪气。 “哟?这不是灵通老兄么,你见识多,你来跟大家分说分说?” 被唤做“灵通老兄”的弟子冷哼一声,故作高深道: “说了你们也未必知道。” “切——” 众人哄闹一声,不再理会这哗众取宠的“灵通老兄”,转而将目光重新投至少女身上。 那少女敲鼓敲了也有一会儿了,许是敲烦了,又或许是敲累了,她将鼓槌重新扔回鼓槽内。 少女向后退了两步,一个跃步,原地只剩一抹橘红色的残影。 众人甚至都没看清那少女是怎么起步的,再一眨眼,人已经盘腿坐在了巨鼓的顶端。 “诸位道友安好。” 那少女朝着人群抱拳施了一礼,扬声道: “可有道友认得,锻器峰欧阳黎的?” “劳烦大家帮我喊喊他,我鼓敲敲了许久,却还是不见他来——” 人群哗然,欧阳黎啊,昆仑谁人不知,那可是锻器峰的首席大弟子,厉害着呢,鲜少会有弟子不知死活地向他发出打擂邀请。 这个少女不知何方神圣,竟敢指名道姓要找欧阳黎挑战,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而且,摇雷峰这面穷奇皮擂鼓,有个特点: 只要提前用灵力,将想要挑战之人的名字输进鼓内,被挑战之人无论身在何方都能听到鼓声,回来迎战。 鼓声不停,被挑战者耳边就会一直听到鼓声。换言之,就是逼着对方应战。 这就不得不提赋予这面鼓特质的昆仑老祖了,秉持的,就是一个乐战好战的初心。 台下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弟子,唯有一人面色凝重,便是刚刚吹嘘的灵通老兄。 他冒着冷汗,着急忙慌地向欧阳黎发送着紧急传讯符: [大师兄,大事不好了,逍遥山的云舟来了!!!这架势,看着不像是来切磋,像是来寻仇的!] 他还未将传讯符发送过去,便听鼓上的云舟又慢悠悠道: “我再等一刻钟,若是欧阳黎再不来——” “我只能去锻器峰找他切磋了。” 灵通老兄顿时冷汗直流,手指哆哆嗦嗦地又在传讯符上划拉: [大师兄!速来啊!云舟那怪物要拆咱们锻器峰了啊!!!] ------------ 43.担待不起 传讯符上的呼叫添了又添,灵通老兄刚要发送出去,就听那擂台上空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云舟道友,别来无恙啊!” 灵通老兄抬头一瞅,心里高悬的大石怦然落地。 欧阳黎一身青衣玄珮,外裳懒懒散散地披在肩头,高束的发髻丸子微散,几绺发丝肆意地飘在英气俊秀的面庞上。 欧阳黎惺忪着眼,似是刚刚睡醒,站在鼓下朝云舟抱拳,不疾不徐道: “云舟道友大驾光临,小道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云舟冷笑一声,从鼓上站起身,拍拍衣袖: “欧阳兄真是糊涂了,怎么如今耳朵都不大好使了!不若改日去蓬莱讨药看看耳朵?” 欧阳黎闻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哦!好主意!早就听闻蓬莱仙子风姿绰约、妍姿俏丽,我正愁没理由去一遭呢!” “我呸!你在这装傻子呢?” 云舟呸了一声,柳眉挑起,一双明眸燃了火气: “废话少说,进擂台结界。” 她懒得跟欧阳黎扯那些花花肠子,提步纵身一跃,稳稳落进那擂台。 欧阳黎紧跟其后,进入擂台。 摇雷峰是专门为弟子比试提供的试炼场,而峰顶这处巨大的擂台,只要比试弟子都进入其中,擂台周围便会形成一层青光结界。 这层结界,一方面,可以防止比试弟子的斗法伤到围观群众;另一方面,便是擂台决出胜负的规则—— 先掉出擂台结界的,即为败。 云舟见欧阳黎一入擂台,便蓄起灵力,十指结印,幻化出一只金麟羽的九尾火凤。 “金火,蓄势,灼!” 号令一出,火凤便翩然俯冲,宛若一只巨大的火球,朝欧阳黎直直冲撞去。 欧阳黎见状,忙向旁躲避,随后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把铁伞。 那铁伞一旋,挡开火球,又从十六根伞骨处弹出十六道寒铁钢针,四散开来,而后从不同方向朝云舟射去。 云舟周身登时围来一圈小指粗细的钢针,左右前方避无可避,只有身后结界方位是安全的。 欧阳黎单手执伞,将火凤轻松抵制在伞面外,悠悠喊到: “云舟妹妹,快快躲至结界外啊,这张芙蓉面要是被不长眼的钢针扎坏了,我属实担待不起。” “再说,要是你师兄知道了心疼,我可说不清楚。” 云舟不语,钢针将袭近身之际,她腰只猛然后下,一个滑跪从钢针包围中脱出。 十六根钢针按既定轨迹钉向结界,便失去了灵力和迅猛的力道。 钢针还未落地,云舟侧身一个挥臂,那针似又“活”了过来,附着莹莹青光,朝另一个方向射去。 云舟单手捏决,唇角勾起: “欧阳兄,这话和这针,通通送还与你。” 欧阳黎不以为意,神色依旧散漫,直到这钢针裹挟着更强劲的力道袭来,刺破他的铁伞—— 他瞳孔骤缩,赶忙将铁伞丢出,急忙躲开,可还是有一根未顾及到的钢针擦过他的左臂,血色瞬间染透青袍。 “云舟!你下死手啊!” 他神色略显狼狈,剑眉紧紧蹙起,稍稍喘了口气。 云舟打了个响指,对欧阳黎穷追不舍的火凤长鸣一声,骤然化作点点火星消散。 她向半蹲喘息的欧阳黎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轻快: “欧阳兄此言差矣!” “针是你的,放狠话也是你的,怎么会是我下死手呢?” 她朝结界的方向微抬了抬下巴,好声好气道: “喏,结界就在那啊,你躲出去不就好了?” 云舟弯腰,笑得眉眼弯弯,语气却相当冰冷: “要是这副沾花惹草的花花肠子被扎穿了,我可担待不起。” “你说是不是?” ------------ 44.算账 欧阳黎听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话语,扯了扯唇角,咧嘴嬉笑道: “是啊!” “此话在理,不过……躲是不能躲的,躲可不是个好办法!” 他囫囵吞了口止血丹,整了整衣衫再次站起身,正色道: “再来。” 云舟掌心白光如潮涌动,疾风四起,吹乱她额边碎发。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有骨气!” 云舟亦正色道: “也比你那帮子师弟师侄讲规矩。” 欧阳黎闻言一怔,云舟瞧他眼中疑惑不似作假,问道: “你不知道?” “去年在沧浪海,我遇到了你们昆仑器修的一帮弟子,来采海底矿石。” “你们弟子说要同我比试,赢了要我手上采好的矿,输了,便要将他们的矿石给我。” “瞧着他们眼高于顶,趾高气昂的模样,我以为多厉害呢,一对几,结果还没在我手下撑过两招。” 云舟磨了磨后牙槽,笑道: “结果,他们说要在讨一炷香的比试……最后居然连带着我的矿石跑了!” “临走了还放狠话,说要让大师兄欧阳黎来找回场子——” “你说,这笔账我得算谁头上?” 欧阳黎越听越愣,半晌,一脸愧色道:“这件事,鄙人确实不知……” “我替我锻器峰弟子向你赔个不是,至于损失的矿石,过后鄙人会赔你十倍。” 云舟挑眉,看向欧阳黎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欣赏: “很好,我就喜欢跟讲道理守规矩的人打交道。” “那我也跟你摊开了说,今日找你比试,就是想解决一下这新仇旧恨的问题。” “你不知情,那'旧恨′便与你无关,过后还了我那份矿石,便一笔购销。” “至于这新愁——” 云舟将掌心本蓄好的灵力收起,乾坤袋里摸出一把手柄雪白柔软的长鞭。 “我不说,想必你也能猜到吧?” 像是印证了云舟所言,欧阳黎身躯自那长鞭出现,便如木头般僵住。 云舟将鞭子轻轻缠在手中,道:“这份′新仇′,你躲是不躲?” 片刻后,欧阳黎缓缓开口: “不躲了,做个了结。” “甚好,只是我不明白……你明明之前有那么多次跟她说清楚的机会,为何要躲?” 欧阳黎抿唇,无声浅笑,选择回避这个问题。 云舟也压根没抱能得到答案的希望,淡淡道: “你最好拿出全部实力来应战,因为我接下来,可能会动真格。” 欧阳黎颔首会意,随后右手掌心摊开,紫光闪过,浮现出一把滋滋作响的巨大铜锤。 擂台中的两人面无表情,杀气却在结界中四溢蔓延。 结界之外,不乏有弟子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怎么感觉,这俩人心平气和地聊完天后,杀气更重了啊!” “话说,咱们结界什么时候能加个透音功能啊?说的啥我们根本听不到啊!” “得了吧,你是来观摩战术的,还是来听八卦的?结界防的就是你这种人!” “啧,八卦一下,怎么了?难道你就不好奇?聊的什么突然就起杀气了——” “等等……欧阳大师兄拿着的是哪把法器?怎么先前宗门比试里从未见到过,是他新锻的么?” “不是。” 灵通老兄猛然沉沉出声,将身旁人吓了一跳。 “诶呦!灵通老兄,你怎么说话冷不丁的!怎么?又想同大伙卖关子了?” 众人看笑话似地朝灵通老兄看去,却发现他面色异常凝重。 灵通老兄一看到欧阳黎将那把重锤拿出来,哪里还有闲心思卖关子吊胃口,严肃道: “大师兄手上那把重锤,是他的本命法器,霜雷。” ------------ 45.承蒙厚爱 “霜雷?是啥啊?” “旁边那个!你是不是锻器峰的弟子啊?连霜雷都没听说过——” 一个锻器峰的弟子急的面红耳赤,身边的红衣少年忽而出声道: “这把重锤,莫不是昆仑开山老祖曾用来劈开锻器峰的那把极品法器,霜雷锤。” 听到有人识货,方才还红温的弟子瞬间舒坦了,乐呵道:“正是正是!” “欸等等……兄台你怎么没穿昆仑弟子服啊?” 姬桑默默道:“……我不是昆仑弟子,我是青丘的。” 昆仑弟子又看了看姬桑,而后拍了拍姬桑的肩,郑重道: “啊!青丘的兄台啊,欢迎欢迎!” 他又飞快扭过头,朝着方才发问那弟子道:“听着没?瞧瞧人家,不是昆仑的都知道霜雷锤。” 擂台外吵得火热,擂台内打得火热。 霜雷锤通体透着霜寒之气,一锤砸向云舟。 云舟侧身躲过,那霜雷锤砸了个空,一锤子砸向了擂台坚实的地面,顿时尘土飞扬,擂台凭空多了个坑洼。 欧阳黎薄唇轻启:“霜雷,放寒冰。” 他话音刚落,重锤砸出的坑洼处霎时结出寒气霜花,向四周漫延,逐渐笼罩起整个结界。 云舟微微蹙眉,脚底寒气直逼天灵盖不说,接下来再行动躲闪可不方便了。 得速战速决。 “火轮,召。” 云舟紧紧盯着欧阳黎操控着的霜寒锤,心道: 这锤硬刚的话,胜算不大……如果能暂时把这锤子从欧阳黎手里冻结的话…… 云舟眸光一亮,手中长鞭鞭身红光乍现,燃起高热的火焰。 她脚前火轮开路,将寒冰消融,行动不再受阻,在靠近欧阳黎近几步时忽地停住脚步。 那霜寒锤有自动追踪对手的灵技,见云舟自己送上门来,锤身直直朝她攻来。 云舟眼梢一弯,飞快地撤掉了脚下火轮,借着在冰面滑行的疾速,嗖的一下绕过霜寒锤,竟朝着欧阳黎奔去。 云舟长鞭一挥,顿时缠上欧阳黎的臂膀,和他前后交错站着。 欧阳黎面色一凛,“你做什……” 他话未说完,看到云舟身后向这边挥锤的霜寒,又看清云舟不怀好意的笑后,当即就反应了过来。 霜寒虽强,但有个笨重的弱点。现如今碰上云舟这种滑头的灵活度,算是倒霉! 若是再不撤去对霜寒的操控,找这个方向挥锤,云舟玩完,他也玩完。 欧阳黎咬咬牙,心一横道:“霜寒,收!” 电光噼啪作响、带着寒气的重锤堪堪停在二人额头前一臂距离,随即消失,被收入欧阳黎怀中。 他臂膀还被云舟的长鞭束缚着,动弹不得。 “我输了。” 长鞭松开,乖顺地落回云舟掌心。 “承让。” 欧阳黎输的心服口服,朝云舟抱拳施礼,随后转身向着结界的光幕走去。 “欧阳黎。” 听见云舟喊他,欧阳黎脚步一顿,“怎么了?” 云舟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她让我给你捎句话。” 这个“她”,云舟未明说,欧阳黎心底却再清楚不过。 “她说——” “她一直知道那晚你真的来过,还带走了紫藤花铃。” “答案她已经明了,所以不会再对你有所纠缠。” “前尘种种,相忘江湖。” 欧阳黎眸光落在云舟掌心的狐尾长鞭,静默许久,他提步跨出了擂台。 结界光幕如雾般退散,欧阳黎背对着云舟,挥了挥手,还是来时那副懒散模样。 他朗声道了句话,却不知是对谁说。 “何其有幸,承蒙厚爱。” ------------ 46.前辈(回忆篇结束) “啊?所以,当年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对姬薇前辈说的啊!” 一身着短衫绸裤的少女挽了挽灰黢黢的襻膊,摸完熔铁的炉子后又在白净的脸上擦了把汗,便变得白一块黑一块的。 那少女一边忙活着搬炉子,一边喘着大气道: “我听到的版本,是欧阳师叔在擂台上……嘿呦!是,是被那位前辈给打傻了哈哈!脑子混乱了,出来胡言乱语的!” “敢情,敢情是遭了情劫啊哈哈哈哈!” 少女笑得很是开怀,一脸幸灾乐祸,朝着石凳上悠悠喝茶的红衣男子道: “师父,那时候你在昆仑进修,欧阳师叔也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像个怪老头么?” 那红衣男子半阖着眸,卷翘的长睫勾勒起一双风情桃花眼妖冶的弧度。 只是俊美精致的面庞比之年少时多了几分刚毅。 姬桑懒懒道:“欧阳兄那时风流得很,一张巧嘴很是会说,会来事,会讨姑娘家欢心。” “不过,自那日擂台出来后,他渐渐改了性子,成了如今你看到的这副模样。” 少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姬桑慵懒地支着下巴,忽地眯了眯眸,严肃道: “武阿娇,说了多少回了,那炉子不能泡水。” “下次再看见你往那炉子里兑水,我把你泡里头。” 名唤武阿娇的少女顿时道歉找补:“我错了师父!肯定没有下次了!” 武阿娇将炉子里的水倒出,用灵力烘干,边烘干便小心翼翼道: “那个……师父,您能不能再跟我说说那位前辈啊?” “姬薇前辈么?不是都跟你讲完了……” 武阿娇摇摇头,“不是,是您一直没提姓名的那位,把我师叔打傻的那个!” 武阿娇从姬桑跟她讲故事起就很好奇了,这样一位厉害又善良正义的侠女到底姓甚名谁,出自何方。 她也不是没找昆仑的同门打听过,可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知道的人——又不愿向她透露出来。 仿佛提到这个人,就避之不及的样子。 反倒是她那个欧阳师叔,倒是偶尔会跟她说一说这位前辈。 说那位前辈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能在玄武境走南闯北了,天赋异禀,古灵精怪的,是天之骄子,可惜后来出了事—— 每每武阿娇去追问,欧阳黎都不再多言,只重复二字: “可惜,可惜。” 武阿娇其实一直不信,能将人生活得如此肆意精彩的,怎会落得一个“可惜”下场?定是欧阳黎那老家伙心眼小记恨人家,说人家不好。 她今天,还真就得从她姬桑师父嘴巴里面撬出来点真相! “她呀——” 姬桑视线落在左手中指的戒指上,眸光似水温柔。 “她在玄武境很出名,很厉害……今后说不定你还能见到她。” “那她到底是谁?” 武阿娇眼见姬桑也同欧阳黎一样避而不谈,语气带了些着急。 “师父,那位前辈待你极好,为何你也不愿提及她的名号?” “你不是喜欢她吗?!” ------------ 47.山青矿,红枫林 啪嗒一声,小巧的茶杯从姬桑手心骤然脱落,打翻的茶水在衣袂处洇染出一片暗色。 “师父!没烫到吧?” 武阿娇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帮姬桑将茶杯拾起,却听姬桑忽地出声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姬桑眸色深沉,长睫垂下,看不清眼底情绪。 武阿娇此刻亦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了。 方才她一时口快,将师父心底藏得那份心事戳破,师父便这般反应…… “我……这……” 总不能告诉他,每每提及那位前辈,他眼神温柔得就像是要溺死人一样吧? 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 “算了,你知道也无妨。” 姬桑懒懒地支着下巴,语气幽幽:“我就是喜欢她。” “很喜欢很喜欢。” “可她不知道。” 武阿娇看着突然又变得镇静自若的姬桑,不禁吸了口气。 “师父,话说回来,我知道的太多……不会被'咔嚓′吧?” 她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瞥向姬桑。 姬桑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哼,你要是再毁我锻器炉,被抹脖子的可能还大些。” 武阿娇闻言蔫了吧唧,恹恹道: “师父,那你就不能告诉我她是谁么?这样弟子就算被抹了脖子也心甘情愿啊——” “唔——为师困了,先进屋小憩一会……日落前务必把山青斧锻出来,我检查。” 姬桑成功岔开话题,武阿娇忙慌里慌张地继续锻铁,哪还顾得上追问。 姬桑踱步至房门时,忽而停了脚步,视线遥遥落在远处的镇山塔。 “若是山青斧锻出来还不错的话,我亲自去安神钟给你的斧子加固。” “真的?!” 武阿娇眼眸瞬间睁圆,宛若铜铃,干劲十足道: “师父你就瞧好吧!包管日落前锻出来完美极品的!” 话是这样说的,但一刻钟后,武阿娇就懵了。 “欸?我山青矿呢!” “我山青矿哪去了?!” 武阿娇斧子已然成型,就差最关键的一步——用山青矿磨出的染料加入斧头定型。 可现在,她翻遍了工具箱和储物仓,也没发现山青矿的一点影子。 她懊恼地捶着头,“完了完了,缺山青矿还叫什么山青斧啊?” 绝望之际,脑子却猛地一抽,识海里浮现出一片火红的树林。 “对了!我落在红枫林里了!” 武阿娇一拍脑门,当即起身,急急忙忙朝着南边的红枫林跑去。 她怎么给忘了,之前从红枫林扛枫木的时候嫌山青矿沉,她就把东西先放瀑布下的帘洞里了,想着之后再取回来,结果将这一茬给忘的干干净净! 武阿娇轻车熟路地跑到红枫林,找到那处瀑布。 其实也不能叫做瀑布,毕竟入了秋后,这悬崖源头就不流水了,自然称不上瀑布。 武阿娇翻过山石,爬上那峭壁,轻巧地探进那处孤零零的窄小山洞。 这可是她藏东西的绝妙地点,山青矿放在这绝对不会有丢的风险。 武阿娇自豪地想着,哼着小曲,猫着腰探进帘洞。 下一秒,小曲的音节哽在喉头,转化成撕心裂肺的叫喊: “师,师父——” “救命啊!!!” ------------ 48.狐仙娘娘 洞中一片漆黑,唯独两颗咕噜噜打转的幽绿眼珠闪烁着精光,直勾勾盯着武阿娇。 武阿娇吞了吞口水,下一秒扭头就跑。 “算了师父斧子我改日再锻!” “这里有狼啊!小命比较重要!” 她心里这么想着,脚比脑子跑得还快,一溜烟就蹦下了这本就没多高的峭壁。 武阿娇本想着,自己都跑这么快了,那恶狼应当不会再追过来吧? 可一扭头,便见那只皮毛漆黑的恶狼站在高处的山石上,正呲着獠牙,张着血盆大口要朝她蓄势扑来。 武阿娇咬咬牙,转身站定了脚,强打镇定道: “畜牲!真当本姑娘怕你不成?!” “我可是器修!光灵器砸都够把你砸晕了!” 她边说边摸向腰间,本想从储物袋里拉个趁手法器用用,可这一下却摸了个空。 完了,放院子里了。 武阿娇表情瞬间凝固,眼神僵硬地瞪着恶狼。 恶狼喉咙不断溢出低低的嘶吼声,和武阿娇僵持不下。 武阿娇表情看着凶,实则腿肚子已经软了,她磨了磨后牙槽,心一横。 跑! 她身影刚一动弹,那匹黑狼亦猛蹬后肢朝武阿娇追去。 砰的一声,武阿娇被一块凸起的树根绊倒,重重摔在枯落堆积的枫叶路面上。 武阿娇艰难地撑起身,周身弥漫着红枫清爽干燥的味道。 转过头,是张开獠牙大口向她飞扑而来的黑狼。 武阿娇不忍直视,劲风近身时,她猛然闭上了双眼,怒喊道: “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今天只要不咬死我我就让我师父让我爹爹咬死你!!!” 意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耳边倒是响起一声箭矢破空的锐声和重物砸在枫叶堆里的闷响。 上空忽地响起一道轻笑声,那声音很是清脆轻灵,给人一种山泉细流的沁润感。 那女声柔和,带着一丝调侃: “小丫头,狼肉可不好吃,你确定要让你师父吃吗?” 武阿娇紧闭的双眼缓缓打开,挤出一条缝,而后顿时呆住。 几步外,高大的红枫树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女,双髻用火红的发带缠起,宛若狐耳,衣袂翩飞,身段轻盈。 芙蓉面上一双明眸弯弯,丹唇琼鼻,巧笑倩兮。 武阿娇嘴巴张了又张,而后惊喜道: “莫非,您就是传说中的青丘狐仙!” “狐仙”闻言一怔,刚要开口,却突然眉眼一凝。 枫叶林红枫忽地颤动,那“狐仙”掌心红光浮现,凝聚幻化出一把橘红色长弓。 “狐仙”葱白的指尖勾下一片枫叶,轻巧搭在弓弦上,双眸微眯。 枫叶离弦,顿时化作一只灼烧的箭矢,刺入那团从黑狼体内蹿出的黑气,赤火明灭,将黑气吞噬殆尽。 不远处的武阿娇目瞪口呆,眼睛亮的惊人。 她满眼崇拜,激动道: “狐仙娘娘显灵!狐仙娘娘受小女一拜!” 说罢,武阿娇就要朝一脸惊诧的“狐仙”磕头。 那“狐仙”眼瞅小姑娘就要磕头,忙从树上一跃而下,朝这边小跑来。 “欸!先等等小丫头!” “别磕!我不是狐仙!” ------------ 49.别来无恙 她急急忙忙走来,铺满枫叶的路面发出沙沙酥脆的声音。 云舟蹲在武阿娇面前,解释道: “小丫头,头可不能乱磕的。” “我不是狐仙娘娘。” 她抬手,抚落小姑娘头发上的落叶,漫不经心道: “太阳快下山了,你再不回去家里人怕是要着急了。” 武阿娇本来还在痴痴欣赏着救命恩人的风姿,这一提醒,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要事没做,神色慌张道: “完了!我的山青矿还没拿回来呢!” 云舟侧头打量了下天色,从袖中乾坤摸了块青绿色的石头,问道: “你要找的是这种石头吗?我还有很多,可以送你。” 武阿娇定睛一看,忙高兴道: “是这个是这个!多谢姐姐!” 云舟唇角微扬,“举手之劳。” “那个……姐姐……” “嗯?” 武阿娇突然脸色一红,小声道: “我,我好像,脚崴了……” 云舟闻言,忙拨开脚边层层落叶,果然,眼前这小姑娘的脚已然肿的甚高。 她探了探袖中乾坤,拿出一个小瓶子,专治跌打损伤。 云舟顺手就给武阿娇上了药,问道: “虽然上了药,但扭的挺严重的,这一时半会儿先别动脚走路了。” 武阿娇闻言吃惊道: “啊?这么严重吗?” 云舟点点头,学着武阿娇的语气夸张道: “是呀,很严重!” 武阿娇登时面露难色,结结巴巴道:“但,但我不用脚走……我爬着回去的话,直接就能看到明天的日出了……” 云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道: “你这小丫头脑袋瓜真新奇!” “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说罢,云舟背过身,将武阿娇轻轻一托,轻而易举地将人背起。 武阿娇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背着走了几步路了。 夕阳余晖穿过层层火红枫叶,照得她脸色通红。 “你家住哪啊?” 云舟问道:“我许久没来青丘了,有些不识路了,往哪拐你跟我说一声哦。” 武阿娇趴在云舟肩上,莫名鼻子一酸,声音小小道: “姐姐,我沉不沉?” “不沉啊。” 说罢,云舟还将她又往上托了托,柔声问道: “上完药后脚还疼不疼?” 谁料背上的小丫头突然声音带了哭腔:“不疼……” 云舟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还哭啦?” 云舟脚步微顿,空出一只手来,在武阿娇眼前晃道: “姐姐给你变个戏法儿。” 那只手掌心空空,虚空一抓,再摊开时,便多了一颗饴糖。 武阿娇破涕为笑,接过那糖,哽咽道: “姐姐……你真不是狐仙娘娘吗?” “我师父说,狐仙娘娘是保佑青丘子民的神仙,慈悲纯善,菩萨心肠。” 云舟抿唇笑道: “是有这么个传说……我就当你夸我啦?” “话说,你师父是谁啊?” “和你一样也是人族么?” 武阿娇闻言颇为自豪,语气渐渐轻快起来: “我师父,是青丘狐族的长老,很厉害的!” “是嘛!” 云舟一瞥脚下,不知不觉,都快要出了这片红枫林了……背上的小姑娘突然一动,声音欣喜若狂: “师父!师父我在这!” 金粉红霞遮住了半边天际,火红枫林遮了另半边。 枫林与晚霞交汇的天际,闯入一人身影。 “姐姐!那就是我师父——” 云舟长睫轻颤,抬眸看向僵住的来人,笑道: “别来无恙,姬桑。” ------------ 50.叙旧 四目相对,宛如初见。 姬桑乌亮的桃花眼眸光晦涩,自云舟说出那句别来无恙后,耳边只剩下嗡鸣,和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眼前的姑娘笑得一如记忆里那般明媚张扬。 “姬桑,怎么不说话,不认识我了?” 他喉头干涩,浅笑道: “你终于来了,云舟。” * 青丘,临水居。 夜幕低垂,拉下繁星的低吟。 “阿娇,脚已经固定住了,就莫要再走动了。” 武阿娇坐在床沿,目光在云舟和姬桑之间来回打转。 “那,那山青斧?” 姬桑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等伤好了再做。” “好吧,”武阿娇语气有些遗憾,转而看向云舟,眼眸晶亮:“那姐姐接下来会在青丘常住吗?” 云舟耸了耸肩,道: “也许吧,随缘。” 说罢,眸光落在正为她斟茶的姬桑身上。 “我这趟来青丘,属是机缘巧合,想着既然来了,便看看旧友。” “不曾想,路上碰见小丫头被那妖兽追击……出手一帮,还是你的徒弟,真是冥冥注定。” 武阿娇咧嘴一笑,刚想跟姬桑细说遇上云舟解救的细节,却在看清姬桑神色后一愣。 她看了看姬桑含笑的眼眸,又看了看低头翻找着储物空间的云舟。 心中蓦地升腾起一个猜想—— “阿娇,你先睡吧,我们出去聊,早些休息。” 姬桑语气淡淡,说罢便要往屋外走。 “欸?” 武阿娇下意识起身,眼瞅脚要落地,云舟眼疾手快地将她捞回床上。 “小心脚。” 武阿娇急忙拉住云舟的手: “姐姐,你明日还会在这里吧?” 小姑娘眼底希冀分明,云舟顿了顿,伸出小指,郑重道: “我保证,拉勾。” 云舟将门关上,走至院子里的石桌旁,在姬桑对面坐下,问道: “阿娇是器修?” 姬桑点头,莞尔笑道: “猜猜她本家哪里的?” 云舟支着下巴,幽幽叹息道: “狐狸,可别难为我了,你也知道,我这百年不是在闭关就是在沉睡,鲜少出门。” “我也是前一阵子出来溜达,就去了趟想春楼。” “哪里知道外界这百年诸多新变更……” 姬桑神色复杂地看着云舟,苦涩道: “当年我在昆仑进修,学艺时闭关,对外界之事全然不知,出来后,才得知你已入魔的消息。” “我去找过你,可你那时不愿见人,把自己关在金山黑水,谁也不见……” “之后百年,你只来过一次青丘,还是告诫我,让我别再来找你,以免惹祸上身——” 云舟静默着,半晌道:“造化弄人,那是我当时能想出的最好方法。” “跟魔头没有牵扯,对你,对青丘都好。” 末了,云舟扯了扯唇,语调轻快道:“不提这些陈年旧事,你刚才说,那小丫头本家是哪的?” 姬桑抿了抿唇,话头跟着云舟走:“昆仑锻器峰。” 他眸光微动,“阿娇有个师叔,想必你是认识的。” 云舟挑了挑眉,来了兴致: “莫不是,欧阳黎?” “哈哈——” 见姬桑点头,她揉了揉太阳穴,阖眸轻笑道: “当年你在昆仑跟着武年老前辈学艺,现如今,他的孙女却从昆仑千里迢迢跑来青丘跟着你学艺。” “缘分妙不可言。” ------------ 51.看望 晨光熹微,细雨蒙蒙。 天光还未大亮,通向镇山塔的山路石阶上,一抹烟青色的小点缓缓向上移动着。 那把烟青色的大伞稍稍一倾,显露出两人身影。 “这条山路,是不是后来修过?” 云舟看着脚下平坦的青石板路,随口道: “那年来找你和姬薇姐姐时,雪将路都掩盖全了,蜿蜒一条,愣是寻着你的脚印爬了上来。” 姬桑执伞的修长指节一收,声音轻渺: “嗯,那之后,我就修了这条路,盼着你再来,就好走多了。” 云舟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姬桑:“你自己修的么?” 这条通往山顶的路鲜少会有人来,所以压根就没人会管修路的事,多半是姬桑亲自动手修的。 姬桑眨了眨眼,道:“你猜?” 云舟偏头瞧他,语气幽幽: “你怎么变滑头了?” 姬桑微微颔首:“多谢夸赞。” 蒙蒙细雨被风揉皱,倏地飘向伞下。 但凉雨没有如期吹打在脸上,伞身稍倾,姬桑的肩头裸露在外。 云舟抬眸瞥了一眼,出声提醒道: “不必向我偏过来这么多,雨不大,我没那么娇气。” 说罢,她一溜烟从伞下钻出,打了个响指,头顶凭空落下一顶蓑帽。 云舟将蓑帽扣在头上,一袭鹅黄衫裙融入雨幕天青,言笑晏晏,道:“随心,随欲。” “别拘泥了,狐狸。” “带我去看看姬薇姐姐吧。” * 姬桑领路,带云舟来到塔后的一个小小土丘。 云舟掌心一动,从袖中乾坤拎出一个包裹。 “昨夜就想来看你了,姬薇姐姐。” 云舟将点燃好的三支香插在土丘前,白烟袅袅,檀香幽幽。 她又将一碟果盘和两碟子上贡的糕饼在土丘前列开。 “姬桑说你从前喜欢吃这个果子,我今早特意跑林子里薅的,新鲜得很,尝尝。” 云舟说着说着,就在土丘前蹲下了,轻轻擦拭着那块写了“姬薇”二字的小石碑。 身旁忽地靠近一深灰色身影,姬桑亦在她旁边蹲下。 “本来姬薇姐姐,少说还能活个三四百年的。” 姬桑声音低低道: “但她骗了我们,她和妖神献祭的,不是灵魂,是寿数。” 在安魂钟清音的疗养下,也只堪堪拖了三十年。 三十年后,姬薇在塔里睡去,悄无声息。 每天早晨都会被敲响的安魂钟没有响起钟声,姬桑直觉不对,前来查看,才知道姬薇已经走了。 “她那时,脸上是带笑的,可能做了个美梦吧。” 云舟抿唇,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哑声道: “你送我的那柄长鞭,我还好好保存着。” 晨雨渐渐平息,朝阳初露。 “该敲钟了。” 姬桑起身走到塔内,将钟锤递给紧跟其后的云舟。 “之后几十年,我每天早上都会来这里敲钟。最近三年,我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阿娇。” “起初阿娇犯懒,敲钟时分常常拖后,但我跟她讲完姬薇姐姐的事后,便每日都来,无论风吹雨打。” 他扯了扯嘴角,轻笑道: “姬薇姐姐要是知道了,定要骂我,竟敢利用一个已死之人,拿她的事来训诫学生。” 云舟握着钟锤,敲响安神钟,钟声荡向远方,悠扬深沉,令人心安。 她垂下眸子,看着手中这把布满岁月痕迹的钟锤,道: “她若知道了,高兴还来不及。” ------------ 52.登徒子 “对了,狐狸,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快走到临水居时,云舟忽地出声,从袖中乾坤小心翼翼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药炉。 正是先前云舟从想春楼带回来的八宝药炉。 锈迹斑斑又破损不堪的药炉,却被云舟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 她轻轻递给姬桑,语气犹疑,问道: “这个药炉,还能修好吗?” 姬桑看出云舟对这只破损药炉的珍重非同小可,试探道: “修好是不难的,只是,没法做到和锻它的主人如出一辙的程度。” 云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放心道: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没事,不用那么复原……我只是想将它修好,留个念想。” 姬桑闻言一怔:“念想?” 云舟点点头,将炉盖慢慢掀开,指腹轻柔地擦去一处锈迹,向姬桑指道: “你瞧这里刻印的小字。” 姬桑垂眸,定睛一瞧,果然有两个遒劲有力的小字。 “妙朱” “是玄武妙丹仙——妙朱仙子亲手锻的炉?” 他眉稍微微一扬,很显然来了兴致。 “是真手笔,传闻妙朱仙子医丹药三道同修,是惊世之才,想不到,锻炉竟也是个高手。” 云舟丹唇扬起,颇为骄傲: “那可是妙朱!” “而且,为了这个八宝药炉,我可是废了不少劲的,世间仅此一件。” 姬桑锻器的挑战心被勾起,眸光闪烁,眼底蕴涵的欣赏与兴致不言而喻。 “不说旁的,单是有机会修复这件孤品,我也会拼尽全力复原的。” 说罢,姬桑便将八宝药炉收入怀中,和云舟奔向临水居的脚步都增快了几分。 可还没进院子,屋里便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惊飞林中一众山鸟。 “快滚!” 云舟姬桑面色一沉,下一秒便猛然推开武阿娇的房门。 房门一开,正见一锦衣华袍,扎着高马尾的少年将武阿娇一把抱起,扛在肩头。 武阿娇还用力捶打着这少年的肩,怒喊道: “你有病啊!我不回去!” 云舟脸色一沉,掌心红光涌动,化作一道劲风向那少年扇去。 姬桑本也黑着脸,但看清那人模样后却一怔,还未开口询问,就见云舟这巴掌已经飞出去了。 “等——” “啪——” 一声闷响,那少年被猛然扇翻,身体重重硌上了木质床沿。 少年临倒之际,还不忘护住肩上的武阿娇,护着她还受着伤的脚。 只是他还未有所动作,肩上骤然一轻。 再抬眸时,眼前是这样一副光景—— 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鹅黄衣裙的少女将武阿娇稳稳抱在怀中。 武阿娇面色一喜,搂住那少女修长脖颈,高兴道: “姐姐你没走啊!” 少女点了点头,但冰冷的视线并未从赵昭自己身上移开。 她道:“你小小年纪,学着当登徒子,当采花贼?” 赵昭一怔,而后急忙辩解道: “我?” “我不是登徒子采花贼啊,我……她……” 赵昭焦急地看向云舟怀中若无其事的武阿娇,道: “武阿娇,你能作证的!” 武阿娇白眼一翻,冷哼一声,道: “我做什么证,我认识你么?” 末了,她还朝着狼狈吃痛的赵昭扯出一个顽劣的笑,语气加重: “登,徒,子!” ------------ 53.青梅竹马?欢喜冤家! 赵昭闻言,剑眉星目的俊脸像吃了苍蝇一般,皱做一团。 “武阿娇,你别太过分!” 武阿娇脾气本就直,这会还存了一肚子火气,她亦不甘示弱道: “赵昭!到底是谁过分啊?” “我都说了我不想回去,你非要来硬的,现在吃了亏,好意思说我过分!” 赵昭也顾不上硌疼的屁股了,气的都说不出话来,怒道二字: “好!好!” 云舟眼见势头不对,这俩人明显是认识的。 她默默将怀中抱着的武阿娇放回床上,由这两人吵得火热,然后默默地后退,退到一脸平静的姬桑身旁。 “怎么过来了?” 姬桑似乎见怪不怪,低头看向面无表情的云舟。 云舟伸出双手,揉了揉耳朵,叹气道: “再不过来,我耳朵怕是要聋。” 姬桑无奈地笑道: “习惯就好。” 他顿了顿,拉着云舟在桌旁坐下,变戏法似的从储物戒里端出一盘又一盘早点。 “一大早就上山,该饿了,吃点饭吧。” 云舟虽说早已辟谷,但看着青丘这特色美食,自然要一饱口福。 她也不客气,夹了小菜便往嘴里塞,眸光瞥向屋子另一头还在喋喋不休争吵的二人。 姬桑趁此空闲,向她解释道: “那少年,是昆仑万符峰的赵家的独苗,叫赵昭。” 云舟细细一想,问道:“峰主赵越明的儿子?” “正是。” 姬桑又道: “武家和赵家世代交好,这两人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云舟会意,侃笑道: “原来是欢喜冤家,那我还错怪了那小子,一会儿得向他赔个不是。” 谁料姬桑喉间溢出一声轻笑,颇为无奈道: “无妨,赵昭皮实得很。” “阿娇来找我学艺这三年,他可没少来,隔三差五就来找阿娇,或是闲聊,或是切磋……” “总之,刚见面时俩人一定会掐架。” “这次是赶上阿娇脚扭伤了,行动不便,若搁在平日,阿娇那急性子已经跟他动上手了。” 云舟听完觉得实在好笑,粥也不喝了,刚要抬头跟姬桑说话,却忽觉身后覆上一团阴影。 她扭头看去,看见赵昭正抱着武阿娇来到桌旁,云舟这才反应过来争吵声不知何时停止了,而且俩人看样子像是已经和好了。 武阿娇轻车熟路地指挥赵昭将她放在云舟身旁的板凳上。 忽听姬桑道:“这次吵架结束挺快啊。” 赵昭一屁股坐下,挨着武阿娇,别扭道: “是她说吵饿了,而且……我才不乐意跟伤患计较。” 武阿娇冷哼一声,低头往嘴里塞了个包子,气鼓鼓道: “本姑娘原谅你了,吃饭!” 说罢,武阿娇瞬间换了副娇弱表情,语气乖软可怜,朝着云舟道: “姐姐,你不知道,我一醒来发现你不在,难过死了。” “不过还好你没走,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呢~” 武阿娇这副模样令赵昭十分陌生,他一脸震惊地盯着突然变了性子的武阿娇,半晌目瞪口呆道: “阿娇……你,别吓我……你这是被夺舍了?!” ------------ 54.小师叔 “在玄武境的东边,有一片海域,叫藏星海,海域的中央有座岛,这海岛极小,那上面只有一座高入云霄的楼,海贝珊瑚所砌,嵌满海里的珍珠,而且,那楼里用来照明的物什,全是夜明珠!” “这座高楼,还有个名字,叫‘想春’,是藏星海初代的鲛王,送给自己爱妻的礼物。” 说话人语气顿了顿,又补充道:“此后,想春楼便成了历代鲛王成婚的婚楼,每个鲛王迎娶自己的王妃时,都会在想春楼,为海域的子民祈福颂祝,那场面,极为壮阔——” 话音散在空中,似是讲故事的人深陷思绪的无边想象。 “小舟姐,怎么,感觉,你说的,好像你,亲眼——见过啊?” 树下扎马步的小小少年晃了晃从额发滚进眼里的汗珠,眼角圆润,亮晶晶地看向躺在树上的少女。 少女闻言翻了个身,头也不抬地伸手从身旁的树枝上薅下几枚红澄澄的小脆果,边嚼边道:“没见过啊——不过玄武异闻录那本书我都快翻烂了,自然是,眼熟能详。” 云舟又薅了一颗脆果,“咻”的一声,稳稳当当地落进了乖乖扎马步的蓝小六嘴巴中。 蓝小六一嚼,登时白嫩的眉眼皱作一团,“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咦惹!好,好酸,好酸啊!小舟姐,你都,没感觉的吗?!” 这果子是得有多酸啊?都把蓝小六龟速般的语速都给逼成兔子速度了。 云舟狐疑地又薅了一把,塞进嘴里,嚼嚼嚼。 “是没味儿啊,噢对,我想起来了......”云舟水灵灵的眼珠一转,猛地从树上翻下,杏粉衫裙掠过清风翩飞,划出张扬的弧度。 蓝小六突觉眉间落下一点柔软的指腹肉,正要开口询问云舟想起来了什么,云舟含笑的声音便在头顶朗声响起。 “走,小六,找妙朱姐姐去!” 蓝小六一脸茫然,依旧是慢吞吞的语速:“啊?可我,马步,还没——扎完——” 话音未落,这原地一大一小的身影,便这么风风火火地向南边的药阁峰奔去了。 *药阁峰,芥子田。 “妙朱!妙朱!” 云舟轻车熟路地来到药阁峰的一处竹屋后院,蹲在一处不起眼的泉眼旁,两手收成喇叭状,向那口巴掌大的泉眼喊道:“妙——”朱字还未出口,泉眼忽地泛起琉光,变出一个灰纱覆面绿袍裹身的高挑女子。 这高挑女子打了个响指,一身沾有草叶泥土的外袍登时变成一袭仙气飘飘的碧色纱罗裙,女子眉眼精致明艳,身姿清冷雅致,裙身随着行进的步履曳动,飘逸灵动,宛如九天神女。 真不愧“玄武妙丹仙”之名,单看仙子之姿,便名副其实。 蓝小六呆呆看着,满眼惊艳,不禁喃道:“好,好......”漂亮! “喊什么?没看到老娘正忙着呢么?!”仙女细眉一挑,叉腰吼道,“死丫头!老娘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薅药材的时候不要!喊我!” 蓝小六话到嘴边,又打圈咽了回去。 对仙女的滤镜,碎了一地。 云舟厚着脸皮上前,揽着妙朱的胳膊嬉笑道:“好妙朱,好姐姐,我下次一定,下次一定!这不是想你想的紧,忘了分寸,下次不会了!” 妙朱一脸嫌弃地用指尖点开云舟的脑袋,嗔道:“你还想有下次?” 妙朱目光一错,看到了缩在云舟身后的小童,眸光一亮:“这不是蓝翼的宝贝弟弟么?长这么大了?!” 云舟点点头,“正是,小六,这就是当年赠药予你的妙朱仙子。” 蓝小六忙不迭行礼,紧张地捏了把汗,结结巴巴道:“妙,妙朱,仙子,好。” 妙朱仙子莞尔一笑,连带着周边风景都清丽透亮起来。 “莫紧张莫紧张,妙妙朱仙子不吃小孩儿的。” 妙朱开玩笑般安抚着紧张的小孩,没想到这孩子更紧张了,还默默后退了几步,似乎她真的会吃小孩。 ------------ 55.追上去 褚煜十指虚拢,疾风四起。 “阵开,缚。” 话落,那掌心光轮便朝云舟直直打来。 云舟眉眼一凝,指节翻飞,飞快结出一道光幕,抵住那光轮。 “吸灵。” 光轮莹莹柔光被云舟结出的这道屏障瞬间吸收,攻击之意消匿。 “小师叔,你……这是做什么?!” 武阿娇下意识伸出手去护在云舟身前,咽了咽口水,紧张道: “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里没有什么你要抓的魔头啊——” 褚煜不语,只是淡淡瞧着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衫的云舟。 云舟拍了拍武阿娇微微发颤的手:“放心,只是一些小恩怨。” 说罢,她施施然起身,向褚煜走去。 “走吧。” 她这般轻易地走来,褚煜反倒是出乎意料,不由得退后了半步,与云舟保持着安全距离。 “云舟!” 姬桑忽地出声喊住她,云舟回头,对上那双神色复杂的眼睛。 “那不是他。” “他已经死了。” 云舟唇下意识抿紧,眸光微动,哑声道: “我知道。” “狐狸,你待在这看着他们两个,别跟来,我很快就回。” 两人身影离开庭院,渐渐远离临水居。 姬桑死死咬着唇,一个身形不稳,跌坐回木凳上。 “师父,你没事儿吧!” “真的不去追姐姐么?!” 武阿娇干着急,却因为腿脚不便,只能干瞪眼。 谁料姬桑忽地掩面苦笑,低喃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癫狂。 “我从来都追不上她的脚步。” “那人顶着这样一张脸,她怎么可能会视之不理呢……” 武阿娇突然觉得这样的姬桑很陌生,她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该如何劝慰姬桑。 她昨日就看出来了,云舟正是姬桑心心念念暗恋了百年之人。 如今听姬桑这番话语,似乎云舟心里还有一个放不下的人。 “感情的事真复杂!”武阿娇心中万分感慨,沉了沉气,下定决心开口道: “师父,你不去追,怎么知道追不上?” “若是不放心,追过去,将她带回来!” 姬桑长睫轻颤,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中晦暗不明,若有所思地轻声道: “阿娇,你说得对。” 说罢,姬桑猛地起身,直接化作九尾狐原型,一团火红直直奔向屋外,很快消失不见。 武阿娇眨了眨眼,胳膊肘捅了捅身旁一言不发的赵昭。 “赵昭,我们也去,跟上他们。” “赵昭?” 武阿娇又戳了几下,赵昭这才回神,看着武阿娇语气莫测。 “你可听清楚方才小师叔说的话没?” 武阿娇拉过赵昭,边说边揽过他的肩膀,急道:“……听清了,那又如何?说不定是误会呢?” “边走边说,跟上他们,再过一会儿就跟丢了!快把我背起来!” 赵昭瞧着武阿娇焦急认真的模样不似玩笑,咬了咬牙,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在身上贴了个疾行符。 “抱紧了!” “我直接追踪小师叔的气息。” 武阿娇忙点头,紧紧揽住他的脖颈:“赵昭,你跟我实话实说,小师叔真是来找我师父修面具的吗?” “怎么一上来,就要跟云舟姐姐动手?” ------------ 56.僵局 “我也是刚反应过来,”赵昭额间沁着薄汗,又道: “你到底听清小师叔说的话没?” “那姑娘叫云舟,就是那个玄武境第一女魔头云舟啊!” 武阿娇闻言眉头皱起,道: “她不是魔头!云舟姐姐人很好!特别好!” 赵昭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你是因为她救了你,所以心怀感激,但……不管怎样她也是魔头啊,整个玄武境都知晓的。” 武阿娇闭了闭眼,闷闷不乐道: “我不信传闻,只论迹论心。” 赵昭见武阿娇态度分明坚决,思索片刻后又道: “你不是想知道小师叔为何要追杀云舟么?他在年初之时结束闭关修炼,出来后竟破天荒地去了黑市……” “在黑市,他揭了悬赏榜上的第一——就是云舟。” “再之后,小师叔跟中了邪似的,四处搜集云舟的踪迹。” 武阿娇听完大惊:“云舟姐姐有危险!” 赵昭一怔,低头看她,不可置信道:“你应该担心小师叔吧?” “小师叔是翘楚天才不假,可他到底才入道不过十几年,而且,他魂体这两年才有所修复,怎么可能会是云舟的对手?!” 武阿娇抿了抿唇,面露难色,左右为难道: “那,那咱们跟小师叔说清楚,说云舟姐姐是好人,让小师叔别再执着这悬赏令了,他又不缺那赏金!” “再说,他要是真铁了心跟云舟姐姐硬碰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们肯定最后都会受伤,这又是何必呢!” “赵昭跑快点再跑快点,就快追上了!” 赵昭怎会不知武阿娇所言道理句句非虚,只是…… “姑奶奶,小师叔要是能听我们说话就有鬼了。” “他性子打小从进昆仑就执拗,下定决心要做的事绝不可能放手的。” “那你说怎么办?!” 武阿娇干着急,又问道:“不如我们把小师叔打晕了扔回昆仑?” 赵昭大惊,剑眉高高挑起: “武阿娇,你是真敢想啊!” 武阿娇却忽地压低了声音,拽紧赵昭胸口处的衣襟。 “他们在悬崖那里!” 悬崖上方,浓云遮蔽了本该湛蓝的穹顶,山雨欲来。 一黄一白的身影相距不远,灵力威压的倾倒力之强,周边树林里的灵畜早已敏锐感知,纷纷向外窜逃。 两人斗法实打实的激烈,可还是能明显看出,云舟打得很不走心,频频看着褚煜的脸就出了神。 “你在轻敌?” 褚煜步履一侧,从云舟身旁快速闪过,将一道云白光轮打在她的右肩。 云舟躲闪不及,正打算见招拆招之际,那光轮却突然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护盾直直隔开。 云舟眸光一凝,看向近在咫尺的护盾,这护盾通体散着青光,薄如蝉翼,却坚固无比,一探便知是见极品法器。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让你待在那么?” 云舟眉头微微蹙起,她没回头,也知道身后这个匆匆赶来帮她的人是谁。 姬桑语气分辨不明,低沉沙哑,莫名掺杂着一丝妒意: “我就知道你会心软。” ------------ 57.失控 悬崖侧方的树丛内,两颗乌溜溜的头不断冒尖探出,打量着崖壁上方缠斗的三人。 “赵昭,现在我师父也掺和进来了,局面似乎不大好……” 武阿娇紧张地揪着赵昭领口处的衣服,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刀光剑影,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劲力道之大。 “咳咳……阿娇……松,松手!” 闻言,武阿娇赶忙松了绞紧的手,探头看向赵昭的面色,青紫一张脸。 她惊呼道:“我去!你还好不?” 赵昭深吸一口气,缓和后,他幽怨道: “不好,差一点小爷就死你手上了。” “别到最后他们几个人都没事儿呢,我先出事了——” 武阿娇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讪讪笑道:“哈……我这不是太紧张了嘛!” 武阿娇说罢,又悄悄瞥了眼赵昭的表情,却骤然怔住。 赵昭神色凝重,眉头不自觉蹙起。这正经严肃的模样倒是把武阿娇吓得心里一咯噔。 “你真生气了?不能吧?” 赵昭忽地出声: “你快看,小师叔背后是不是闪过一道杀气很重的红光?” 武阿娇下意识抬眼寻去,果真看到一道红光正俯冲着朝褚煜砍去。 “不好!小师叔有危险!” 与此同时,蓄势结阵的褚煜亦察觉到了背后汹涌而来的杀意。 他直觉敏锐,这道杀意并非面前云舟和姬桑所有,倒像是……某种遗落的上古大妖。 褚煜顿时转换方向,将后背交于云舟,转而面向那大妖的杀意。 云舟手中还没打出去的火刃一顿,她对褚煜这种突然转变阵型的战术很是疑惑,正要开口,眸光却精准锁定在了褚煜前方杀意腾腾的红光团雾上。 “云雀!” 云舟摸着右耳垂处的毫无灵力波动的宝石坠子,更加确认眼前这团红色光波是云雀。 “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擅自离开,你忘了是不是?” 听闻云舟呵斥的声音,那团红雾在空中浮动着,传出银铃般的天真无邪的笑声。 “我记得呀主人。” “但他几次三番挑衅,是大不敬,我来帮你教训教训他。” 小姑娘声音绵软,从光雾中探出的杀招却狠厉果断。 “而且,他身上的药血好香,那可是大补……” “云雀想尝尝——” 云舟强压制住心口翻涌的魔气,眸光一凝,越过褚煜上前抵住那突来的血雾之刃,冷冷道: “他不可以。” 血雾在云舟弹指一挥间消散,可眼前的红光似乎并未打算收敛妖气,相反,那杀意和癫狂愈加强烈。 “主人,你居然为了这个蝼蚁……为了这个蝼蚁要教训云雀么?!” 云舟从血雾中依稀可见云雀发红的眼眸和尖利的獠牙——这分明,是失控了。 云舟抬手,想要召唤出左耳处的潭鸦。 潭鸦与云雀同归一脉,相生相克,用潭鸦的力量去压制失控的云雀是最优解,但是…… 她捏住蓝宝石耳坠的手一顿,而后松开。 “魔主,不用我来压制云雀么?” 云舟双手飞快结出镇祟法印,道:“不用,一会儿待我把云雀镇住,你去探探她的神识,看是不是又被脏东西给蛊惑了。” 潭鸦语气如往常般平淡,应道:“遵命。” ------------ 58.乾坤大挪移 与此同时,云舟身后的褚煜和姬桑亦默契地上前,三人将这团血雾围在了中间。 血雾中的云雀声色尖细,语无伦次地喃喃道: “好香……主人,杀了他……好香啊……主人……” 云舟皱了皱眉,手中法印向前上方抛去,将血雾光源虚虚笼住。 “你们俩看好别让血雾散了。” 她语气顿了顿,又道: “尽量别伤她。” 云舟眉眼紧闭,法印收拢,疾风四起,吹乱她鬓角碎发。 “收。” 血雾如云舟所料,想要向外寻找间隙逃窜,却早被褚煜和姬桑设法拦住。 云雀的本体渐渐显现,那只红羽缠金尾的火凤感知到外界的束缚,便如同一只无头苍蝇般在结界内四处冲撞,发出阵阵锐鸣。 “主人!我好疼,云雀好疼啊!” “好疼!主人,你不喜欢云雀了么……我要告诉爹爹,告诉爹爹……” 云舟紧闭的眉眼并未睁开,心一横,加快了收拢法印的速度。 心念着长痛不如短痛,云舟很快就将镇压了云雀的法印收回,放入袖中乾坤。 她还未舒口气,刚一睁眼,眼帘便倏地蹿入一人影。 云舟定睛一看,这人正是今早见过的赵昭。 她还未开口,却见赵昭噔噔两步退至褚煜身前,满眼戒备地盯着她,从口袋中摸出一张镀了金光的符。 云舟眼神微冷,只抱臂懒懒看着赵昭,却并不言语。 赵昭被盯得有些发毛,他捏了捏手中的符,壮了不少胆气,道: “小师叔,我来助你!” 他语气微顿,朝着云舟喊道: “魔头!我,我知道你厉害……但我家老爷子画的符也不是吃素的!” “你若肯收手,咱们便握手言和,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不是?” 他话音还未落,不远处传来一道急冲冲的怒骂: “赵昭你个猪脑子!快把符放下!” 眼见方才被他安置在安全地带的武阿娇此刻一瘸一拐地朝这边奔来,赵昭心中焦急与忧虑挤上心头,他下意识地用灵力将符引动,那符顿时金光四散。 “赵昭!” “你敢用煞魂符信不信我这辈子都不理你!!” 武阿娇神色慌张,急忙上前挡在云舟身前。 云舟见状,安抚似地拍了拍挡在她身前的手。而后抬眸看了眼同样神色复杂甚至有些无语的褚煜。 她挑了挑眉,看着已经被激活的符印道: “你们昆仑,管′乾坤转移符'叫'煞魂符′?” “……”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 一息之后,赵昭后知后觉地尴尬笑道: “哈哈,前辈你,原来识货啊……” 赵昭暗暗捏了把汗,煞魂符那玩意儿,我就算想用,我老子也不可能随便给我符啊。本就是打算拿出来唬一唬云舟的,谁料她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正想着,却又听武阿娇语气幽幽道: “那你还不快把乾坤转移符给熄了?!留着干嘛?!过年啊!” 赵昭耸了耸肩,故作无奈道: “没办法啊,符已经引动了,马上就生效了。” “你故意的?!” 他看着武阿娇气恼睁圆的眼眸,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啊对了,忘告诉你了阿娇,我设置的转移地点——是昆仑哈。” 说罢,符面金光催动着,空间渐渐开始扭曲。 赵昭施施然向云舟和姬桑一鞠礼,道: “二位多有得罪,为表歉意,请入我昆仑做客。” ------------ 59.回溯铃 空间乍然似水波涟漪般扭动变幻,几人再睁眼时,又是另一番光景。 “嗯?昆仑,有这种药田么?” 赵昭率先出声,他蹙着眉,打量着周遭。 云舟和褚煜最先反应过来,异口同声道: “快屏住呼吸!” 可话音刚落,其余三人便像僵硬的木头人一般,一个接一个向后倒去,倒进这片毒气发散极强的“鬼参”药田。 虽说云舟屏气敛息得及时,但还是耐不住这毒气威力大,隐有头晕眼黑的征兆。 她咬了咬牙,稳住将倒的人形,抬眼看向身旁岿然不动的褚煜。 “你怎么没事?” 识海忽地传来云舟传音,褚煜下意识伸出手去扶稳已然摇摇欲坠的云舟。 褚煜体质特殊,他对这片鬼参药田的毒气自然无感。 不过,当下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他传音给云舟: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云舟维持着最后几丝清明: “这里是药阁,灵药田,去找这里的阁主……妙朱仙子。” 说罢,她塞给褚煜一支小竹笛。 “吹——” 话落,云舟两眼一黑,再听不见外界声音。 * “醒了啊,还认得我吗?” 云舟只觉浑身冰冷,她撑着身子慢慢从冰床上坐起,眼帘落入一道倾长的蓝袍身影。 视线上移,是一双温润浅淡的鹿眼。 云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 “蓝珩琉。” 那双鹿眼微微弯起,笑声肆意清朗,向冰床这边缓步走来。 “小舟姐,别来无恙。” 云舟平息着体内灵力,轻声道:“他们呢?” 蓝珩琉不紧不慢地拢着袖袍,悠悠道:“啊,你说他们——” “中了鬼参的毒,很难救的啊,小舟姐。” 云舟听罢咳了两声,抬眸定定地看着蓝珩琉,好整以暇道: “蓝小六,这么多年不见,你嘴皮子倒是变厉害不少。” “过奖,比之小舟姐还是差了不少。” 云舟听罢,摇头叹了口气道: “言归正传,开门见山,你要什么?” 蓝珩琉唇角笑意慢慢收敛,严肃道:“我要回溯铃。” 云舟沉默一瞬,而后沉声开口: “你要它来做什么?回溯铃只能回溯人的记忆,救不了人。” “我知道。”蓝珩琉眼神幽幽,“我不医人,医心病。” 云舟爽快地从袖中乾坤扯出一只看起来很普通的铜色铃铛,静室里飘荡着清脆铃声。 “我只借,不给。” “……好。” 蓝珩琉眸光落在那镀了层寒气的铜铃上,正想要上前接过,却发觉托着铃铛的那面手心又向后一撤。 “这是何意?” 蓝珩琉眸色不自觉带了些危险的意味,道: “小舟姐是怕我拿去作恶不成?” “我可以立誓,若有违背,天地诛之。” 云舟轻笑一声,转着掌心的铃铛,道: “犯不着这么麻烦。” “你就告诉我,要回溯谁的记忆?” 蓝珩琉脚步一顿,身板不经意间向后扬去。 “小舟姐,你可能忘了,现在我手里还捏着你那几个朋友的命。” “你确定要问这么多吗?” ------------ 60.替身 云舟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眉尾稍扬,语调轻快道: “那你可能也忘了,我现在是魔头。” “你确定我真的会在意那几个人的死活吗?” “你爱救不救,反正是昆仑和青丘的人,跟我又没关系。” 说罢,云舟从冰床上施施然走下,伸了个懒腰,从蓝珩琉身旁擦肩而过。 “等等。” 蓝珩琉出声匆匆唤她,云舟脚步却依旧没停。 “那个长着和你师兄一样脸的人,你也不管他的死活吗?” 云舟这下止住了脚步,她侧过头,认真看着蓝珩琉的眼睛。沉寂两三秒后,她忽而勾起唇角,一字一句道: “蓝小六,你知道的,我这辈子最恨别人用软肋来要挟我。” “更何况,我的软肋现在正在逍遥山的坟里埋着。” “拿一个替身要挟我,你觉得可能吗?” 蓝珩琉见云舟压根不为所动,面色不免有些难看,他急道: “我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 云舟深吸了一口气,冷淡道: “回溯铃我可以借,但我不想跟你谈了,妙朱在哪?我要跟她谈。” 这一问题抛出,就像是石子投入大海,了无声息地沉寂下去。 云舟敏锐地捕捉到蓝珩琉身上莫名多出的慌张,她脑海不免冒出一个离谱的猜测。 “你……要把回溯铃用在妙朱身上?” “是不是?” 蓝珩琉沉默不语,但被戳破秘密后那种坦然的眼神已然说明了一切。 云舟气急反笑: “好得很啊,好得很……” “她现在在哪?” 蓝珩琉笑了,温和至极,说出的话却比冰床下的千年寒冰还要冷: “师父啊,被我藏起来了。” “她把所有人都给忘了。” “你见她也没有用的。” 看着蓝珩琉这副疯批模样,云舟又气又无语,话梗在心头半晌,才吐出二字: “疯子。” 云舟知晓此刻再同蓝珩琉争辩没什么用,她干脆向静室外走去,踏出大门时,只冷冷抛下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到底对妙朱做了什么孽,你若真想医心病,月落前找我,带着妙朱。” 说罢,云舟便毫不留情地出了静室。 结果没走多远,刚一拐角,就碰上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 云舟抬眸看向面前一身素白鹤氅的褚煜,不动声色退了两步,拉开和他的距离。 “姬桑他们呢?醒了没?” 褚煜似乎没注意到云舟后退的动作,反倒刻意逼近了几分。 他眸光灼灼,不答反问: “替身是什么意思?” “你把我当成了谁?” 云舟下意识移开视线,沉声道:“蓝珩琉跟你说的?” 褚煜不答,默认的意味不言而喻。 云舟自己心里还乱的像一团麻,她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样一个仿佛同一模子里刻出来的人。 云舟只得干巴巴道:“他骗你的,别信。” “我能相信你么?” “什么?” “我说—— 那我能相信你么?面对我的追杀,你处处防守,时时出神。” 褚煜寒潭般的眸子黝黑,总叫人琢磨不透心思。 他突然弯了弯眉眼,似是笑着,可寒潭的深处是化不开的坚冰。 他说: “云舟,我这么笑,是不是和他很像。” ------------ 61.我分得清 “我这么笑,是不是和他很像?”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在场两人心知肚明。 只是话刚一出口,褚煜便莫名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后悔这种赌气吃味的情绪到底为何一面对云舟便收不住。 瞧着云舟因为讶然而略略睁圆的眸子,他忽而觉得自己不该将这层窗纸戳破。 “你……” 云舟舒了口气,似是下定决心坦然道:“我知道这些事说来荒诞,但你确实与他相像,这点不可置否。” 褚煜听着云舟这么水灵灵的同他坦白,心底非但没有预想中的舒坦,反倒是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笼上心头。 酸涩,肿胀的心口像是被酸杏搅碎的汁液浇盖,泛起细密的酸楚感。 “我……”褚煜下意识开口,似乎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结局恐怕他承受不住。 可云舟的声音已然轻飘飘钻进耳朵,“我知道,你不过是讨厌自己被当替身。” “可这事我或许得同你讲清楚,他是他,你是你——” “纵使再像,”云舟目光灼灼,明明声音很轻很轻,却如有万钧之力狠狠撞进褚煜闷堵的胸膛。 “我也分得清。” 一时之间,褚煜好似被一桶瓢泼冰水从头到脚浇盖,如坠冰窖。 “……好,你能分清,那最好。” 他麻木地吐露出这几字来,尾音落在“好”字上,却平白多出几分咬磨不甘的意味。 说罢,他们一前一后向连廊外的疗养室走去,不过半柱香的距离,竟过得格外漫长。 一路两人无言,直至进入疗养室,看清室内仍陷入昏迷的几人后,褚煜率先出声道: “当时你托我去寻妙朱仙子相助,来的是蓝珩琉。” 似是知晓云舟心中所疑惑的点,褚煜道:“早在三十年前,妙朱仙子便将药阁掌事一职传给了蓝珩琉,此后,放出隐匿江湖的消息。” 云舟眸光冷了几分,结合醒后蓝珩琉那般迫切地寻求回溯铃,她对眼下时局亦多了几分明了。 其一,在她闭关百年内,药阁已然更迭掌事人,成了蓝珩琉;其二,果然如百年前师兄所推演的那卦——妙朱,有道过不去的劫。 这劫,定然与蓝珩琉脱不了干系。 还有一点,蓝珩琉是为数不多的熟息她过往的故人,可这位“好故友”,却要对她百般算计,在褚煜面前谈及师兄,为的是什么?挑拨吗? 云舟心下飞快推敲着此番缘由,若是照蓝珩琉的性子,挑拨褚煜,提及师兄,进而或激怒她,或扰她心绪,最后他们两人再分道扬镳,最好是还能大打出手,再趁虚而入,谋划索她的回溯铃可容易多了。 这般结尾,好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只可惜,蓝珩琉还是太看得起她和褚煜的关系。 瞧起来关系匪浅,实则只是因为意外和变故屡屡捆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褚煜。” 云舟忽而出声,唤他的名字,目光却遥遥停滞在疗养室大敞的门口。 “我们出生入死,并肩作战了这么久……你竟然真的相信蓝珩琉那厮的三言两语的挑拨吗?!” “好!今日便告诉你真相!” “我就是拿你当替身!当我师兄的替身,你可满意?” ------------ 62.演 云舟语调悲愤又破碎,几句话如炮接连轰出,听来情绪很是激动。 只是……褚煜望着她清明镇定的眼眸,便知晓云舟肚子里又开始冒起坏水。 他抿了抿唇,给了云舟一个知晓信号的眼神,配合道: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褚煜眉眼低垂,一双寒潭清眸闪着碎芒,轻启唇道:“那我又算什么,云舟,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死人的影子么?” 说罢,褚煜稍稍侧过身,有意挡住了那道门口窥视已久的视线。 他正视着云舟,等待她下一步的行动。 云舟唇瓣开开合合,无声道: “随后我装作气急攻心,昏死过去,若蓝珩琉向你要回溯铃,你便给他。” 说罢,云舟动作飞快地取出回溯铃,塞进褚煜的手心。 稍一停顿,抬头看向褚煜,由衷地弯了弯眼,口型比划道: “演技不错,好搭档。” 说罢,她调整了情绪,又伤心欲绝道:“你……你!” 话音大起大落间,云舟面色痛苦苍白,捂着心口昏死过去。 纵使知道一切都是云舟演出来的,褚煜还是下意识心脏揪紧。 他将瘫软昏迷的云舟揽入怀中,却发觉云舟的气息像是真的因为气急攻心而微弱破碎。 救她。 脑海登时被这一念头填满,褚煜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就抱起云舟向外走去。 可迈出步子的刹那间,宽大手心里握着的回溯铃便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交杂清脆的声响。 也是这一声响,拉回了褚煜紧绷的思绪。 褚煜怔然,漆黑如夜潭的星眸下移,定格在云舟因为隐匿气息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眉眼上。 于此同时,那道藏匿暗中许久的身影也“恰好”走进疗养室,脚步不疾不徐。 褚煜始终牢记云舟所嘱计划,也格外清楚云舟这般微薄的气息,是因为她故意藏匿。 可他呢?下意识紧张揪心的反应也能故意作假么? 褚煜纵使再情感迟钝,此刻无可置否的是,他栽在云舟手上了。 栽得彻彻底底,毫无尊严可言。 褚煜意识回转的那瞬间,他想起了蓝珩琉同他说的话: “你当真以为云舟对你好是因为你们几番搭档,出生入死?” “别傻了褚公子。” “她拿你当替身啊。” 若说当时,初听这话的褚煜其实是根本不在意。 甚至称得上是毫无波澜,可那些又像是卡在蚌壳软肉里的小小石子,磨得膈应又焦灼。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也不喜欢事藏于心,大不了直接了当地问云舟,从她那寻求一个答案,不论是或否。 他问了,可是对上云舟复杂眼神的那瞬间,答案已经明了。 他不该在意,不能在意。 褚煜一遍又一遍在心底最深处告诉自己,云舟是宿敌,是他要追杀的人。 可当云舟大大方方地坦白,与他划清界限时,心跳那么快,那么酸涩,又是为什么? 眼下,怀里的温度是真实的,褚煜眸色暗沉,抱着云舟的手臂缓缓收紧。 云舟的面颊正贴着他心口的位置,明明脸颊那点温度是冰凉的,可贴紧的此刻,心口却这么灼热滚烫。 “你和他,我分得清。” 那是云舟给的回答,可褚煜却卑劣地想—— 不要分清了,他可以当替身,他甘愿当影子,只要能讨云舟的欢心,成为一条会演会乖顺的狗,又有什么关系。 哪怕那个人在云舟心中有着至高位。 哪怕那个人无法取代。 ------------ 63.两仪阵 “褚公子,好歹与她相识一场,何必闹得这般田地。” 蓝珩琉踱着步子靠近,语气万分感慨惋惜,若非早知他意欲何为,怕是探不出这背后遮掩的假意惺惺。 褚煜容色未动,只声线有些喑哑。 “救她。” 蓝珩琉并不着急应答,施施然捡起褚煜脚边掉落的回溯铃,而后起身正了正束发的天青色纶巾。 “这是自然,小舟姐也是我的旧友。只是——” 他话锋一转,抬起手上的回溯铃,道:“在此之前,蓝某需要借回溯铃一用。” 褚煜微微颔首,眸光稍停在那对一乌金一白银的回溯铃上。 “回溯铃一阴一阳,太极两生,若要催使,必不能少两仪阵,这是你找我的真正目的吧。” 蓝珩琉皮笑肉不笑,抬手间静室场景倏然变换,待迷雾散去,显出周遭景致全貌来。 这是一处藏在灵药峰半山腰处的山洞,山洞极为隐蔽,越向深处走去,越能感觉到沁入骨髓的寒意。 褚煜指尖一挑,从袖中乾坤取出一件宽大厚实的披风,罩在了云舟蜷缩的身上。 一直走在前方未曾言语的蓝珩琉脚步却突然顿住,抬手一挥间,山洞小道的尽头石壁似有感应般,出现蛛网般的细密裂痕。 石壁就这么缓缓裂开,出现了一条单人通行宽的缝隙。 几乎是缝隙开裂的瞬间,冰霜扑面席卷而来。 “师父,小六来看你了。” 蓝珩琉声音似这扑面的冰霜般缥缈轻浅,与寒凉相悖的,是他眼底抹不去的狂热与执念。 冰冻的空间中心,巨大的冰莲供台上端坐着一尊美人冰雕,杏脸柳眉,唇夺夏樱,扶柳之姿,玉莹尘清。 美人眉眼疏离,长睫低垂,恍若悲天悯人的菩萨。 蓝珩琉上前,探出手去,想要轻触美人的皎面,却又在分寸间堪堪停住了手。 “劳烦褚公子摆阵。” 他没有回头,注视着美人,发出一声喟叹:“师父,很快,很快你就能想起我了。” 褚煜早在进入冰室时就猜出,面前这美人应就是蓝珩琉的师父,名震四海的玄武妙丹仙,上一任药阁的掌事——妙朱。 褚煜将怀中昏迷的云舟轻轻放置在冰室一角,在她周身设下了一层暖意朦胧的结界,而后着手摆阵。 谁料,褚煜刚转过身,那双丹红澈明的眼睛便悄然睁开,一眨不眨地盯着冰莲中的妙朱。 * 褚煜动作极快,不多时便在以冰莲为阵眼的区域布下两仪阵。 两仪阵还需附以太阴之力,褚煜抬眸看向沉寂许久的蓝珩琉,道:“阁下选此冰室,想必知晓需要用到太阴之力。” 蓝珩琉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挥袖弹出一道灵力。 灵力所去的方向,正是冰室上方穹顶。穹顶似有感应般,交缠杂乱的藤蔓缓缓向四周抽离,室外的银辉月色霎时入水般倾泻,涌入两仪阵。 褚煜忽而出声,“阁下为了令师,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蓝珩琉催使回溯铃的手一顿,声线一如既往的温和,眼神却透着隐隐危险。 “褚公子何出此言?” 褚煜反倒不答他的话,淡淡瞧着在太阴之力倾注下逐渐流转起的两仪阵。 蓝珩琉眉心一跳,心头掠过诡异的悸动。 “褚公子为人君子端方,应不会做出摆人假阵这种有损道心的事吧?” 可话音刚落,蓝珩琉的背后忽地响起一声轻笑,脖颈贴上一道冰凉触感。 “他不会。” 那声音幽幽,是褚煜和蓝珩琉再熟悉不过的玩世不恭。 “可我会啊。” ------------ 64.狗变狼 蓝珩琉眼底晦暗,儒雅俊秀的面容上青了又白。 他咬牙切齿道:“小舟姐,你非要出来坏事么?” 云舟将掌心冰刃又贴近了蓝珩琉几分,看似索命,实则手下控着力道,并未伤他分毫。 “蓝小六。” 蓝珩琉似乎没想到云舟会突然这么叫他,下意识僵住,却听云舟又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见蓝珩琉沉默不语,依旧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云舟语气恨铁不成钢: “你不愿说,我替你说。” “我们之所以会阴差阳错来到药阁,便是你在其中作梗。赵昭那张传送昆仑的符......我说怎么会有药阁的气息,想来是你先前在赵昭为阿娇求医腿伤药时就动了手脚,是也不是?” 蓝珩琉不可置否,亦未打算隐瞒,道:“是。” “你费这么大功夫要把我们拉来药阁,一则,想要我手上的回溯铃,二则,想要褚煜为你布下两仪阵,姬桑他们会中鬼参的毒,也是你用来要挟我们的筹码,是也不是?” “是。” 云舟深吸口气,眸光落在冰莲里一动不动的美人身上,接着道: “我不知道你这百年到底做了什么,妙朱会变成现今这个活死人的模样......但我知道,她宁死也要忘记,不愿想起的东西,就算用了回溯铃,也只会更痛苦。” 蓝珩琉忽而挣扎,掩面低低苦笑,声音破碎又癫狂,全然不在意脖颈被冰刃所划漾出的血丝。 “哈哈……痛苦?师父那么疼我!一想起我就是痛苦的事吗?!” “小舟姐,小舟姐,求你,你帮帮我,就帮我这一回......我知道我之前做了错事,我知道师父只是想惩罚我,我知道错了,你帮我恢复她的记忆,我只是想挽回......” 云舟看着蓝珩琉这副语无伦次的痛楚模样,说一点不忍心也是不可能的,毕竟蓝珩琉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故人,她也曾答应过妙朱...... 云舟哑声开口,“我答应过妙朱,要护你周全。” “所以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她透过蓝珩琉,敏锐地捕捉出萦绕在他身上的冶紫妖气,眼神坚毅了几分,朝着虚空冷声道: “池陆,妙朱之前对你不错吧,丹药跟不要钱的糖丸似的没少送你,你如今做交易都诱骗到她和她徒弟身上了?” 虚空滞了片刻,妖气忽地凝聚,传出一道散漫轻哑的低笑声。 “师姐,你又冤我。” “明明是蓝珩琉上赶着来求我帮他的,帮他迷惑妙朱,又帮他让妙朱恢复记忆—— 还是恢复只有关他的记忆。” “我么,就给他指了个‘回溯铃’的法子,顺带给一点点妖力。成人之美,又能看场戏,何乐而不为?” 褚煜几乎是在这声音冒出的瞬间,就猛地祭出法器飞身挡在云舟身前。 他也不知为何,听见这声音便生出一股无名的火气,提防,又恶心。 云舟眼前闯入大片云白的影子,瞥见身前人紧绷坚毅的下颌,她倒是镇定了几分,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褚煜绷直的脊背,摇头示意道: “没事。” 虚空那头的声音在褚煜冷不丁冒出后罕见地沉寂下来,半晌又出声,多了许多打量和玩味的兴致: “啊呀,这人......师姐从哪里找的?跟他真像,有九成?” “池陆!” 眼见褚煜本来稍放松的脊背又再次绷起,云舟蹙眉,冷冷呵斥道: “把你放在蓝珩琉身上的妖气收回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那声音懒懒散散,无奈道:“我要收回妖气,收回交易,也得双方都同意啊。” 云舟一顿,还没来得及接话,忽听池陆又笑盈盈道: “师姐,看背后,狗变狼了。” ------------ 65.你又骗我 云舟几乎是在池陆开口时便侧过身,望向蓝珩琉的眸光一凝。 持着回溯铃的蓝珩琉一脸平静,斯文儒雅地朝虚空那团妖气遥遥施了一礼。 “多谢妖皇助蓝某。” 几乎是话音刚落,两仪阵便爆发出巨大的光芒,在冰室内更是晃得云舟睁不开眼。 待白芒散去,蓝珩琉已经进入了阵中,满眼痴迷地望向冰莲中心的妙朱,一步步靠近,宛若狂热的信徒,乞求博爱的神明只给他一人偏爱和垂怜。 云舟只觉心口火气噌噌上烧:完蛋玩意儿,好说歹说,还是要把事做绝。 她几乎没有犹豫,跟着就要往阵里钻,结果被褚煜一把薅住。 “你冷静点。” 褚煜寒潭般的眸子蓄着沉光,总叫人一眼看不穿,愈陷愈深。 云舟脑子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之前师兄教她行事莫要鲁莽时,也总是拿这样一双眼看她,平添安心。 只是,她也已不再是当年莽莽撞撞的小姑娘了。 “我有分寸。回溯铃一黑一白,各司恢复和消除记忆,蓝珩琉定然是想配合使用,进入妙朱记忆进行篡改,此举易遭反噬,真放任他这么干,他俩都得折在里面。” 云舟飞快解释道,反握住褚煜握紧她的手。 “信我。” 褚煜眸色晦暗不明,只有他知道自己心底的怅然若失做不得假。 但他还是放开了手,道:“好,我信你,我在阵外为你护法。” 云舟在进入阵前,双手飞快结印,在自己的神魂处打了数十道加强魂识的护印。 说到底,她也不敢掉以轻心,这回溯铃是她早年在秘境中得的法器,有恢复和消除记忆的功能,但每次只能供一人使用。 若是多人进去,便会出现另一弊端,蓝珩琉要么是不知,要么就是铁了心要莽一莽。 这弊端,便是会影响所有入阵之人的记忆,会分不清记忆,还是现实。 云舟也不想以身犯险,在妙朱的记忆里走一遭,必然会只有那个时间段的记忆,她未必会及时想起来现在的“云舟”...... 而且有些事,她未必能承受得住,若是神魂不坚定,恐怕要陷在里头。 想到这,云舟取下耳垂上一蓝一红的宝石耳坠,回头抛给守阵的褚煜,喊道: “若阵芒散去,我还未清醒,让他们带你去逍遥山。” 阵芒散去还未清醒,只能说明,她已经陷在记忆里出不来了。 想到这,褚煜猛然睁大了眼睛,起身想要将阵中的云舟扯出。可他还是晚了一步,云舟神魂已然入阵。 “你骗我。” 褚煜颤抖的指尖触着阵芒,明明周身是亮的,可总感觉笼在一团灰暗的阴影里。 “你又骗我。” 褚煜低喃着,没有什么表情。 下一刻,他施咒,将整个冰室用结界藏起,确保不会有意外闯入。 而后,他盘腿坐下,闭目屏息,眉间倏地浮现出一点红色印记。 脑海忽地闪过师尊的声音:阿褚,你神魂有损,是先天不足,切记,平日里一定好生将养,勿摘养魂面具,勿使用神魂。 眉间红印彻底浮出,冷白俊美的面容上平添一抹妖冶。 好了。 褚煜在彻底昏迷前,想: 师尊说的禁忌,真是一样没落。 全干了。 但,甘之如饴。 ------------ 66.风雪夜酒楼醉老翁(回忆篇正式开启)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北境山脚下有家名叫“喜来客”的酒楼,今日酒楼老板的女儿定亲,正设宴款待来往的宾客。 小小的酒楼红灯高悬,在冬日无边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明亮。 “今日!是我老赵闺女定亲的好日子,感谢在座宾客赶来赏脸捧场!” 酒楼大堂中央站着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厚实精细的冬衣,体态微显佝偻,一看便知是常年劳作的人,但男人现在满面红光,看不出一丝疲态。 老赵话音刚落,酒楼坐席间便有人向他喊话,语气颇为戏谑: “老赵!你可别光说不管做啊!” 老赵笑眼一挤,咧嘴应道:“放心放心!好酒好菜已备足!保准你今日不会空着肚皮走!” 众人一听,满堂哄笑,酒楼更添喜色。 老赵捧着酒杯,在席间挨个敬酒,待他走到二楼时,酒楼大门口的棉布门罩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给掀开来,施施然走进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 这老头其貌不扬,两双眼却是炯炯有神,一开口,这声音更是浑厚豁亮。 “嚯!老板今日这是有喜事呢?那还开店做生意否?” 距离门口最近的那桌客人喝酒喝得兴致正高,一看进来个乐呵呵的老头,热情道: “阿翁只管进来坐!今日老板不做生意,做善心,他家爱女定亲,凡是过往的路人都能来此讨杯酒吃。” 老头花白的眉毛一扬,也不含糊,腰间酒葫芦一解,就入了席。 身旁的大汉闲来无事,便同老头搭话:“阿翁如今高寿?怎么称呼?” 老头依旧是那副乐呵呵地模样,道:“嗨,老骨头一把,记不起年岁了,旁人都唤我老山。” 老山嘴巴闲不住,品了一口酒,登时两眼放光,咂舌道: “好酒!好酒!” 席面上众人见他这副酒痴模样,不禁乐道: “阿翁是个懂酒的,这喜来客酒楼的酒,可是我们北境这一带最有名的!” 老山一脸认同,指着酒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众人也是一乐,见这老翁没什么架子,老山身旁的人又侃笑道: “阿翁好酒力,只是您喝这么多,回去恐怕免不了妻儿好一顿说教了。” 老山摆摆手,“欸——不妨事,我妻子早逝,无儿无女,没人管我......” 众人一听,皆面面相觑。 方才侃笑那人心下一个咯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开口,脊背却猛然一凉。 厚重的棉布门帘又被揭开,楼外风雪裹挟着寒意,趁势钻入温暖热闹的大堂。 跟着风雪一同入内的,还有一道清冽沉稳如山溪的声音。 “师父。” 声音的主人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戴着防风的幂篱,灰狐绒披风内穿着样式简单却做工细致的玄色劲装,勾勒出少年挺拔如松的身姿,一举一动姿态端方,气质冷漠矜贵。 席间不时有人投来打量好奇的眸光,窃窃私语,猜测着应是哪家的贵公子误入此地。 “师父,该赶路了。”那少年又朝桌子这边唤了一声,虽是催促,但语气极为平淡。 师父?这小小酒楼来往多是些平民百姓,竟还会有这贵公子的师父么? 老山身边坐着的老汉亦感到新奇,正要拉着老山分说分说,一侧头,便当即怔住: “老山?你喝酒就喝酒,怎么还偷偷地......” 老汉话一顿,看他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登时便有了答案。 敢情老山就是少年要找的师父,真是卧虎藏龙啊! 这么想着,他也躬下腰,朝老山低声客气道: “看不出老前辈还是个江湖人物,失敬失敬!” 老山摆了摆手,这会子可顾不上和他扯些虚礼,眼下能多赖一会酒喝就多赖一会。 可就这么晾着这孩子也不好...... 老山觑了少年一眼,恋恋不舍地搁下了酒杯。 “却玉啊,师父......最后再喝一杯!咱就走!” ------------ 67.酒家爱女离奇失踪 一杯甘醇入肚,老山咂了咂舌,意犹未尽。 他刚向少年那瞅了一眼,幂篱下便传出道果断的声音。 “说话算话,不可贪杯。” 老山无奈地拎起酒葫芦起身,忙道:“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唉,怎么就收了个比我还老气横秋的徒弟呢......” 老山低声嘟囔一句,而后便起身朝这桌宾客抱了抱拳,朗声道: “相逢是缘,多谢各位朋友对我这个老头子多加照顾,老山今日还有事,就在此辞别各位了啊!” 这桌众人知晓老山有事,便也不多嘴挽留了,纷纷拱手相送。 但老山却并没朝大门口走去,而是去寻刚从二楼下至一楼的酒楼老板,老赵。 老赵刚下楼,面前便急急忙忙跑来一个跑堂小二。 老山走近了瞧,这小二面上惶恐焦急,趴在老赵耳朵旁说了几句话,老赵原本红润的面色霎时就变得惨白。 酒壶从老赵手中脱出,“啪”的一声摔碎在地,引得众人视线皆朝这边看来。 老赵却不在意,整个人因为慌乱而止不住颤抖: “找啊......快去找啊!人怎么可能一下子......一下子就不见了呢?!” 老山走至老赵身前,开口又是引得他一个大惊: “令千金可是突然失踪了?” 老赵眼眸不可置信地张大,“老兄是怎么知道的?!” 老山道:“老朽是个江湖人士,会算个命观个象,看主家面色红润,唯独这眼肚男女宫焦黑,想必是子女出了灾厄。” 老赵爱女失踪,听老山这么一说登时头脑发昏犯晕。 “不过主家也不必惊慌,老朽今日吃了你家喜酒,自能帮你找着令千金。” “多谢......多谢!” 老赵亦没想到会有贵人突然相助,忙要跪下朝老山行大礼,却被老山一把托住。 “不必多谢,吃了你家酒,解你燃眉急,应当的应当的。” 他又正色道:“令爱丢失前最后是在哪?” 老赵忙道:“小女今日定亲,一直好好在闺房呆着,哪都没去啊。” “闺房在酒楼何方?” “东边......在东边住着!” 身边的跑堂小厮似想起什么,又添嘴道:“太阳落山那会喜姑娘还在,她还跟我提了一嘴想喝女儿红,我当时忙,就给忘了这茬......” 安静听罢,老山也不多语,朝身后早已跟来的少年捏了个手势,道: “却玉,咱们北下的时候路过一片松林,你去那里,务必将主家千金安全带回。” 褚却玉微微颔首,道了声好,便向酒楼外行去。 * 风雪夜,酒楼后小巷。 一个穿着灰青小棉褂的小姑娘提了把灯笼,红澄澄的烛光映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宛如一颗清脆的苹果。 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半大点的小小身躯在黑夜里行进,很快雪地上便蜿蜒出一串脚印。 她突然停了步子,灯笼稍下靠,面前的地上出现了另一串深浅不一的小脚印和零星的红色血迹。 “蓝小六!你在哪呢?” 小姑娘声音清脆嘹亮,回荡在寂静的小巷。 下一秒,小巷靠墙的角落传来一道细如蚊蝇的抽泣声。 “小......小舟姐,唔,唔我在这儿......” ------------ 68.去南街 “小舟姐,要不,要不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我身上都是雪水和泥巴……” 蓝小六青紫交加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声音啜泣不止。 小姑娘背着他,一步一步在雪地里走着,步子很慢。 云舟稚嫩的声色带了些火气:“又是南街那几个地痞混混干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遇上他们就往酒楼跑躲起来吗?” 蓝小六搂着云舟的脖子,头埋得更深。 “他们,他们抢我的糖豆子。” 云舟抿了抿唇,没做声。 今日赵叔女儿定亲,赵叔高兴,给他们后厨打杂的小伙计都发了一袋糖豆子,又给他们放了空闲时间出去耍一耍,谁曾想,蓝小六又倒霉碰上了南街那些整日游手好闲的混混。 “小舟姐,这,这不是回酒楼的路啊。” 蓝小六被云舟背着走了好一会儿,察觉出这路不对,才后知后觉唤她。 “我知道,带你去南街。” 云舟脚步稳稳,平静到一点颤音都没有。 反倒是摸不着头脑的蓝小六,颤声道: “去,去南街?去那干嘛呀?” 云舟没着急解释,将后背有些往下滑的小孩往上托了托,才不疾不徐道: “今日赵叔设宴款待,酒水不收钱随邻里街坊喝,他们肯定会去占便宜。” “那我们……?”蓝小六紧紧抓着灯笼提手,惴惴不安地看向云舟。 云舟微一侧脸,眼眸狡黠,弯唇笑道: “我帮你拿回糖豆子。” * 云舟将蓝小六放在街口,看了眼街尾那处与其他街坊都隔得远远的房子。 蓝小六刚要开口要和她一起,却被云舟一把按坐在树墩旁。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道火引子。 “乖昂,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回。” 蓝小六早先脚扭了,自知活动不便,便不闹着跟去添乱: “那你一定小心啊!” 说起来,这帮子地痞流氓是前两年从南边过来的,说是什么山匪的兄弟。 据说是因为山匪窝被路过的大侠给捣了,这帮蛇鼠之辈一路逃跑,才来到的苍山脚下的天云镇。 天云镇虽偏远,但向来民风淳朴,起初见这帮人落难还好心搭救,谁料想竟是群游手好闲,打家劫舍的白眼狼。 就连如今他们住的这房子,都是强抢原先住户农家的,后来那家农户为了不招惹麻烦,连夜搬离去往了外乡。 * 云舟轻车熟路地翻过泥瓦房子的院墙,屋内一片漆黑,不出她所料,那些人果真不在。 她在屋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把铁楸。 云舟拎着这铁楸,先是绕着院子转了一圈,先是不动声色地药晕了看家的老狗,而后绕到主卧的大门前。 她抱臂瞅了瞅,这木门有些年头了,应该不怎么结实。 这么想着,下一秒她便拎起铁楸,对准门框和门扉连接的铁芯处狠狠一砸。她手劲本就大,砸了约莫三四下,这门便应声倒地,砰的一声拍在雪泥地里。 这还不算完,云舟拆了卧室的门,又绕着院子,将所有肉眼可见的门都给几楸子砸拆了,就连茅房的草席门扉也没放过。 云舟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劲儿,把木门一个又一个拖到院子中间堆落在一起。 一下子干完这么多,她连口气都不喘,抬眼张望了下四周,见没人,她才摊开掌心。 这只小手骨肉匀称,指节和掌心还布了层薄茧。 云舟再一次抬眸看了看四周,而后集中精神在手掌处,屏住呼吸。 刹那间,一朵火苗从掌心凭空蹿出,发出炽热明亮的红光。 云舟将手中火苗向木板门堆上一抛,火势竟诡异地瞬间扩散,在院中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将她白净稚嫩的面庞烘得有些热,明亮圆钝的眸中跳跃着噼啪作响的火星。 只是这火星子还没跳几下,便被天空中突然降下的厚雪盖了个彻底。 方才还嚣张无比的火势在此刻瞬间熄灭。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道山风掠雪般轻而苏哑的声音—— “夜黑风高,拆门放火?” “你是哪家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