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扉页 谨以此书,献给我未能出世的哥哥和弟弟。 ------------ (一) 生命,就像是一首歌,有些人唱出了急躁与局促,有些人唱出了漫长与隽永。——题记 这绝对不是现实的风景,却在现实的人身上降临了。 一个厚厚的带着坑洞的球体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在暗黄的泉水中蠕动着,扩散着。在它的身旁还有无数个那样的球体,宛若方阵伫立在他们面前。 看到了此番景象,男人紧绷的脸颊上才逐渐绽放出了一丝笑容,他冰冷地指着面前的球体对身后的女人说:“看来,我们已经找到那些细胞了。” 女人尖叫着跳了起来,她手舞足蹈冲着对讲机大喊:“袁派明!谭玉涵!你们在吗?你们能听见吗?我们找到了。” 男人瞪了女人一眼说:“我警告你,这里是实验室,不允许你大喊大叫!” 女人只好安静了下来,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 “你晚上还梦游吗?梦游的话我可伺候不了你。” 女人四指并拢做出了发誓的姿势:“我发誓,再也不会了,梦游?我都好几个月没梦游了。” “可谭玉涵说过……”男人欲言又止,他想到了女人会用她的彻夜不眠抵抗她梦游的毛病,眼角便有了一丝湿润。 “肖未晞,我们都看见了,我们都开心得不得了!”对讲机里传来了声音,“我们要为你们开十瓶香槟庆祝。” “现在我们还没死呢,袁派明,等我们死的时候我相信你能用得上这个。” 男人的名字叫宋学津,我想,此刻的他正在做一件伟大到了让全人类震惊的项目,他在用灵魂改造肉体,用意识改造生命。 此刻的他正站在脊柱的椎管里,站在那座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一段段缠绕在他上空的神经元,时松时紧,在浓稠的体液里漂浮,它们通过神经递质与电流传递着各式各样的信号,调控着这个世界的稳定、用嘈杂对换静谧,用混沌对换安宁。 男人把头扭向女人:“喂,你看好了,这里就是人的脊髓,是维持生命与感官的中枢,控制运动,传递感觉,调节系统。”他把女人的手放在了她脊柱的位置,“对,就是这里,我们就在这里。” 女人的眼睛早就被兴奋与受宠若惊填满了,直至男人说出“我道是感谢,你的那东西,把我推到了这种田地。”后,她才垂下了头。 可真的是这样吗?恐怕此刻的宋学津已经知道了,这是他必走的一步,即使周围的人都放过他,他也放不过他自己。 这一刻,生命像流窜的繁星。 ------------ (二) 实验舱停下来了,像停泊的船坞。 “采集程序的设备,准备好了吗?我们不能失误。” “好了已经。” “我们抵达了脊髓细胞的细胞膜了。现在可以把信号释放出来了。”实验室中散出雾气释放出了成群的分子,像油滴一般喷向了球体的膜上。 随着实验舱离那层薄膜越来越近,那模糊的薄膜,它的结构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它们宛若细沙,宛若蜂巢紧密地排列,从规律中升华出庄严。那股庄严却绝非静态,我们可以看到其中所囊括的汹涌巨浪,一朵朵浪花怀揣着生命的种子,推动着它们身上的帆船与岛屿的启航。 “那些就是胞膜,我们能够看到的是磷脂双分子层的头部,在物理作用下,它们自发地形成双层排列,亲水的头部冲外侧,疏水的尾部冲内侧。它是细胞内所有生命活动的骨架,参与细胞间的作用…… 那些镶嵌的岛屿就是膜蛋白了,那些膜蛋白既有生命运动的通道,又有打开生命闸门的钥匙…...”他指向他们面前最大的岛屿说:“看着,那就是……” 那就是掌管胞吞的受体蛋白,随着一粒粒蛋白分子投入受体蛋白的怀抱后,原子之间会形成新的作用力,使整块蛋白扭曲变形进而使胞膜内陷,形成囊泡进入细胞之中。 当然,宋学津止语了。对于面对枯躁乏味知识的人,语言诚然是有用的,可对于伫立在那宏伟景致面前的人而言,言语毫无意义,他们在那一刻看见一股强烈的波吸引两块蛋白合二为一,在一片嘈杂里发出了极度和谐的碰撞之声。瞬间的键合地动山摇,撕裂了那层坚不可摧的城墙,随着城墙的庇佑,往城墙的内部走去。 “人类都造不出这样的机械机关!”女人睁大双眼说。她的嘴巴似乎还未合拢。 他们通过胞吞向细胞迈进了脚步。 他们将随着囊泡在细胞质基质里遨游,但这次遨游可并非是畅通无阻,各式各样的分子旋转着,互相地碰撞着,像是一缸沸腾的肉粥,在它们的撞击之下,整个囊泡不得不停滞在基质之中,摇摇欲坠。 “它们像强盗一样!” “它们是呼吸用的,和它们比起来我们才是强盗。” “呼吸?那不是件简单到我都知道的事嘛,待会儿它们都会变成二氧化碳吧。” “是变成二氧化碳的,这准没错,可准确地来说‘一步变成二氧化碳’可做不到。它们是由葡萄糖先磷酸化,再异构化变成磷酸果糖,再磷酸化,再变成甘油醛,再变成磷酸果糖,再磷酸化,再变成烯醇式丙酮酸,最后变成丙酮酸,进线粒体。这步叫糖酵解。 ” 女人宛若听到了一句句咒语,脑子一团乱麻,可她不想打断男人,眨着双眼听完了这些古怪的词语,等男人喘气的时候,她又睁着眼发问:“那个丙酮酸会直接变成二氧化碳吧。” “不,还早着呢,之后丙酮酸进了线粒体基质后还会开始新的循环,它会结合草酰乙酸变成柠檬酸,在乙酰CoA的作用下生成第一批二氧化碳,变成顺乌头酸,再变成异柠檬酸,再变成阿尔法酮戊二酸,之后释放第二批二氧化碳,变成琥珀酰辅酶A,再变成琥珀酸,再变成延胡索酸,之后变成苹果酸,最终变回草酰乙酸,去等待下一位丙酮酸的莅临,这叫三羧酸循环,其实呀,呼吸作用最重要的部分是线粒体内膜上形成电子传递链释放能量。” “好了,好了,不知道你对牛弹琴开不开心,唉,就连呼吸都得是项大工程,活着可真不容易。” 当囊泡抵达高尔基体后,那团磷脂层缓缓破开,合并到了那团他们同类的身上,又开始了新的历程。改变与交流已是那些薄膜所必经的弥撒。 那些酵解糖类的运动还在他们目及的地方发生着,它们微粒般的身子组成了巨大的雕像。他们像野蜂一般的碰撞就像代谢的飓风,让任何游离的庞然大物为他们暂停旅程,去欣赏生命最重要的事。 这是宋学津第一次立体地看到了糖酵解的全部过程,比起课本上,论文里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图案更加浩瀚,更若星河。几秒之内,这些凌乱的碎片便像大雁般整齐地朝线粒体的方向驶去。 人类还没有如此精细的机械,现在不可能有,以后也难说。可生命却做到了,而且每时每刻都做到了,他们把一切做成了奇迹的样子,他们把天国的形状引入人间。 这是生命,这是神奇。 踮起脚尖,瞭望远去的分子。女人用手背碰了碰男人,“那就是丙酮酸吧。”宋学津把脸颊贴在玻璃窗上,仿佛是要将那团细小分子的形状和细节通通收进他的眼球。 它们已是一块丙酮酸了。伴随着汽笛般的巨响,向远方飞去。 或许它们不曾留意,身后实验舱上的女人扯破喉咙的呐喊:“嘿,你们要加油啊!丙酮酸先生们!” ------------ (三) 生命弥足珍贵,宋学津先生在惊讶之余暗自庆幸着,他在他生命的长河看似都做了他热爱的事业,他应当无比地喜悦,他应当绽放真挚的笑容。可当他看到生命之时,他才发觉萦绕在他身旁的只有内疚,没有快乐,他虔诚地凝望着生命的故事,虔诚地望着凝望着这些故事的女人。他感到自己遇见了神灵,从神灵身上预见了自己的渺小,预见了魂灵的渺小。 “我们要到细胞核去!” 没有了囊泡的保护,他们之后的旅程便显示出了无比地困难。 宋学津的手心已经渗出汗珠,他冲着对讲机朝外呼唤:“袁派明,我们在高尔基体里,麻烦你看一下它是否附着在内质网上。” 袁派明此时也慌了手脚,他飞速地按动着眼前仪器的按钮,“不,他是游离的高尔基体。” “我需要向导! ” 高尔基体形状扁平,像一块千层饼干,可那块饼干上的果酱可并没有涂好,它化作球形的囊泡散落四周,它像是细胞的物流中心,配送细胞产生的蛋白质,它把由远方缔造的福音赋予意识后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包裹到自己的身体之中,并将它们送到细胞之外,将它们抛入生命的轨道。 宋学津还是跟着向高尔基体驶来的那些未被修饰的蛋白,摸索着前往内质网的路,他们走了不少错路,可若不是紧迫的时间,他愿意一直在这片花海般的世界里摸索下去。路上他们看见了线粒体和溶酶体。 线粒体是一条又粗又壮的潜艇,在基质里四处游走。可它显然不能算是一艘安分的潜艇。在他的四周聚集着各式各样的活蹦乱跳的微粒,它是细胞呼吸作用的掌管者。它的生活并不轻松,甚至并不安宁,在它的体内每时都会进行着复杂的三羧酸循环,而生命赋予它的责任是绝不能犯错,因为它将成为生命的动力。 它把体内的能量都存在一个叫三磷酸腺苷的物质体内,它们把能量凝聚于体内并且携带着能量抵达需要它们的地方。这时细胞有了循环,循环产生了运动,运动创造了温度,温度打开了活力的门。正是那份活力让生命可以鼓足勇气制衡自然的挑战。 溶酶体是一颗颗球体,它们悬在基质之中,比起线粒体来,它的生活就被放慢了许多,可这次放慢带来的并不是轻松,它们需要在细胞内四处游走,消化它已经衰老的部位,用体内呈载的酶将它们分为碎片,将它们的碎片重新交给细胞的工厂,让它们重新充满活力,让它们能重新谱写生命的乐曲。 溶酶体向宋学津的实验室走去时,它像一只圆形的鸭子,摇摇晃晃地挪动着它们笨重的身子,宋学津瞬间寒毛倒竖,他加快了实验舱飞动的速度,“它会吞掉我们的。” 可这次的加速是一场虚惊,溶酶体虽然可以抵御外来者的入侵,但它没有能力追上他们。一切有生命活力的物体都不能被它吞入口中,望着远去的实验室,它甚至摘下了帽子微微欠身。 它也在致敬生命的伟大。 他们抵达了内质网周围时,宋学津的肩膀已经被酸痛占领了,这容不得喘息的探险已经让他的全身被汗液浸透。花花绿绿的,目不暇接的世界让他的眼睛发酸。 内质网那像巨型海葵一般庞大的躯体的轮阔逐渐进入他们视野后,他们才猛地舒了一口气。 内质网在细胞的液体里蠕动着,它像蓝鲸的皮肤舒展在细胞液的海洋之中,它也宛若蓝鲸一般朝着他们张开温暖的怀抱。它那蓝鲸表面一般柔软的皮肤身上悬挂着一颗颗的白点,像是夜阑中美妙的星星,而这片星空可不像平凡的星空,这是一片对流星习以为常的星空,它在每时每刻,每一颗星上都释放着银白色的弧线,之后再被内质网那庞大的躯体吞噬,卷成颗粒。 这一切景致搭配着靛蓝色的背景,活像梵•高的《星月夜》。 这将是他们最舒缓的时刻。 女人露出笑容:“宋学津,我想有些事情……我该先抱歉,我……” ------------ (四) “你不应该再说话了,无论你说什么话都会让我产生不必要的情绪。此刻,任何不必要的情绪都是巨大的灾难。都是对生命的不负责任!”他大喊,可他只是做出了毫不在意的表演。 女人垂下了头,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突然她猛地抬起头鼓足勇气说:“可是问题总不能一直压在心里吧,你就……你就看在那些……那些细胞的份上……” 女人想说看在生命的份上,可一时语塞。 在宇宙浩瀚星空的背后,一颗巨大的球伫立在他们面前,那颗巨大的球体积达到了细胞的十分之一,在庞大的内质网后依就旧显得窸窸窣窣,摇摇欲坠。它不停地向外发射着生命的密码。 细胞核的核膜一面有流星的点缀,一面是光滑的,而在流星的近旁是一块一块的坑洞。曾经,人们都以为那诚然是坑洞,可在那坑洞的背后却暗藏着巨大的力量。 “我们还没有包埋好从核孔进入的酶,接下来的一切需要我们的运气!” 宋学津说。女人瞪大了双眼。宋学津把手递给女人,以证明他也万分紧张,他的手心也满是汗水。可女人却一把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听着,肖未晞,我们别无选择,”宋学津指着前方的核孔说,“袁派明已经告诉我了,那是DNA聚合酶的载体蛋白,我们要在DNA聚合酶穿过的时候趁乱挤进去!”对,没错,他们要穿过一层一层的纤维,要生命为他们的生命敞开后门。这时,一只刚刚被内质网造出的DNA聚合酶摇动着身子往核孔的方向飞去。 他们的呼吸都局促起来。 “三”,“二”,“一”。 他们天旋地转,晕眩,恐惧,失重,混乱,他们被挤在了实验室的四周。只有他们知道,那股侵袭而来的斥力将带来多大的灾难。他们簇拥着那团聚合酶,像是簇拥着生命…… 当他们从晕厥的梦魇中苏醒后,他们早已抵达了梦的世界里。 那是核纤层,有着纤微的支架和无数染色质,它们像艺术的音符流淌在他们身边,安慰着他们嘈杂的情绪与斫伤的心灵。 汗水已经浸透了女人的全身,突如其来的那份安静,让她大口地呼吸着,眼前的世界徐徐地为她勾勒出了独角兽的轮廓,在这梦幻的世界里,随着染色质丝的移动而移动,时而透出光芒,时而遮挡光芒。女人意识到有东西在她的脸颊划过,那是她的泪水,她哭了。 当她意识到她的眼泪之时,她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她用尽全力哭出声来,这让宋学津不知所措。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女人的头发。女人猛地抱紧他,把头埋进他的怀中。 “喂,好,好了,治疗还没结束呢,干什么呢你!”宋学津想推开女人,可他发觉自己不能动弹,他只能尴尬地站着,等待着女人结束她的煽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宋学津,我不想你这样,我爱你,我太爱你了,你可以不爱你自己,但我爱你啊,你是……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人,请你看见你自己,请你爱你自己,用我犯的错来折磨我,千万不要折磨你自己!” 宋学津的心软了,他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语,可一切都咽下了。女人把面颊从他的胸膛移开,凝视着他抽动的嘴角,凝视他局促慌张的神情。她不管他的挣扎,用尽全力抱紧了他的身子。 他们身后的世界,一种暴风以后脱胎换骨所萌生的幸福……他不再拒绝女人,去捕捉擦肩而过的梦。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凝视对方的面颊了。看在细胞的份上,哦不,这次是看在生命的份上。他们拥吻在一起,谁也不愿意分开,谁也不愿意让时间就这样流逝。 在真实的世界里,一位女人拉住了袁派明,他也一怔,“谭玉涵,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谭玉涵示意他不要说话,她让他听仪器里的声音, “他们和好了!”她眼神像是在庆祝一个久违的节日。 他们安静了很久后,谭玉涵又抓了袁派明的手,她轻轻靠近话筒,“宋学津,你可以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好的,宋学津,你有着全世界最好的伴侣,不管怎么样,她都在用尽全力爱你,支持你的事业,现在加油就好了,你一定能做得到的。” 宋学津感到了四周开始逐渐发烫,那既是染色质丝卷曲吸收的热量,也是此刻该有的温度。 ------------ (五)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原本松散地宛若龙须的染色质收到了即将分裂的信号,它们追逐着他们所依附的纤维,缠绕折叠,空中飘扬的彩带开始收拢,盘曲。犹如神奇的编织大师在精心打造一个工艺品,伴随着缠绕和折叠,那一团团丝线幻化成了棒状的雕塑,山峦般地屹立在他们身边,嘈杂的外景蓦然有了力量和秩序,以进入细胞分裂的舞台。 天国的微风轻拂,带来安宁与慰藉,抚平心中的波澜;天国的星辰犹如希望的灯塔照亮前行的道路;天国的爱如清泉流淌,滋润着每个渴望温暖的心灵;在天国的光芒中,罪恶被洗涤,灵魂得以重生;在天国的旋律中,灵魂翩翩起舞,感受着神圣的喜悦。 宋学津宛若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恢复了清醒,冲着话筒大喊:“九号染色体!我需要九号染色体的位置!” 在一阵信号的作用下全部的染色质变成了染色体,它们由主缢痕相连, 此刻的它们已经成了姐妹染色体的形态。在人类的细胞之中还有二十三对这样的染色体,它们有着不同的大小形态,生物学家把前二十二个染色体命名为常染色体,并跟据大小用数字依次命名。最后一种男女有明显差异的被称为性染色体。一个正常的染色体通常有一对长臂,一对短臂。人们用带型和带纹认识它的样貌,如三号,四号, 九号,十一号,十三号,十四号,十七号,十八号,二十号和二十二号常染色体便可通过带纹知别,而如二号,十六号和二十一号染色体带纹的识别就不会那么幸运了。幸运的是,宋学津所面临的九号染色体就有着中等长度的线状结构,它的带纹就像独特纹理的彩带,在向他们招手。 而那包裹着果实的丝带里面,就是DNA的家园了,它们是一段一段的核酸序列,以独一无二的顺序排列着,由那个序列产生的信息便是基因了,它是生命的密码和宝藏,蓝图似的,预测生命的未来;灯塔似的,指导生命的结构与状态;竖琴似的,调控生命的节奏与韵律…… 在九号染色体上有八百余个基因,对他们而言,最困难的工作便是在这上百个基因的海洋之中搜寻出他们将要改造的目标--frataxin基因。 他们的定位实验室正向外传送着信号,此刻在核孔的周围已然聚集了成千上万个同他们所在实验室一样的机器人。在电子显微镜画面里,它们像破网的鲟鱼一般朝着细胞核的内部汹涌,那些撕扯它们的力量让倒霉的它们化为齑粉,却阻止不了它们向前的脚步。最终只有二十个机器人闯进了核内同宋学津汇合。袁派明朝着一个机器人发出指令:“长臂9q13-12.2A重复扩增!”机器人收到袁派明的信号后伸出了它被荧光标记的探针,在机器人的探测之下,frataxin基因发出了荧光。 “正常人都是四十二到六十六个GAA,她却有一千多个!”袁派明说,“好吧,接下来又是大工程。” “我们只有两个小时时间,等到它的分裂前期过去了,我们就不会有机会了!” “把包埋的内切酶和连接酶调出来,在让一个机器标记一下重复的地方,我要下去!”他望向女人,露出了百感交集的神情。“肖未晞,我们没有时间了,你愿和我……” “我愿意!” 听到了女人的话语后,世界骤然安静了,所有人都在为这次决定祷告着。 “穿防护服。祝我们好运吧,肖未晞。”那是一套极其沉重的服装,它有着宇航服的样子,以供探险家在未知的领域行走。女人接过了防护服在几秒钟后就穿得整整齐齐,她的脸颊已由淡黄变成了淡红,不管她如何掩饰那时的喜悦,那份喜悦就像音符一般溶解到空气之中。 宋学津打开了实验舱的舱门,那些细小的物质像鱼群一般卷入他们四周,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宛若高压水枪。这种痛觉,这种负重的无力之感便是那个世界对他们的邀约。宋学津抓了那团染色质宛若抓住天空的藤蔓,他们正处在天空的深处。 女人也爬上了藤蔓,她的动作没有吃力,她红润的脸颊上绽放着难以掩饰的笑容。 宋学津向上望去,那颗荧光的光斑倒悬在他的上空,在距离他们身高六倍的位置随着染色体的飘动摇曳着。宋学津放大了声音对女人说,“你待在这儿不要动,一会儿听我的指令,就会有一个蛋白质像橄榄球一样飞过来,你把它放在这儿。”他指着磷酸二酯键的位置,“听到指令之后切断它。我在上面与你汇合。” 宋学津作为第一个攀爬核酸的人,厚重的衣服,燥热的温度夹杂着他已透支的体力,让他在前方驻足了。他听到了身后女人的声音,“宋学津,交给我吧!你还要再信任我一次!” 宋学津垂下头去,“爬到那个荧光的位置切掉那里的这个地方,成败全靠你了。” 女人于是接过使命向上面爬去,宋学津感到她的每一步都踩在了自己的身上,这哪里会是不信任啊,这是爱啊,他真的爱她,爱到了发狂…… 女人的身体抵达了荧光光斑的时候,她的汗水是否浸透了她的全身,我已不得而知,可我已经猜到了她的泪水已挂在她的眼眶。 袁派明焦急地等待着屏幕上的信号,此刻,他的心也宛若紧绷的琴弦。他的眼睛也因为酸楚滴下了泪水,他终于听见了带有杂音的信号声,“可以释放内切酶了!” 两块笨重的蛋白在那一瞬间,被抛向了悬挂在基因上下两头的宋学津和肖未晞。此时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他们也意识到了他们的魂灵在时间中挣扎着。 “肖未晞!你接住了吗?”迎面冲来的蛋白质比宋学津想像地庞大。刚刚的一瞬间他被那巨大的冲量险些拖入深渊。“肖未晞,你安全吗?” “我很安全!”女人的声音宛若福音一般让宋学津满载希望。 “那你找到那个位置,我相信你。听着,肖未晞,切掉基因之后多一定会非常危险的,你要用尽全力拉住那端被切的基因,然后再等我往上爬!听我的口令!三,二,一!” 那团绸缎般的物质在瞬间像旗帜一般在空中飞舞,但它并不自由,它的两个端点被两只手牢牢握住。那条生命的铁链在剧烈的振动之下撕扯着他们的身体,撕扯着他们的命运。 “肖未晞!你那边没有事吧!” “宋学津!我爱你。” “我….…我也爱你!” 突然,宋学津感到了他手上的那段基因在向上扭动,他反应过来了,是肖未晞向下徐徐的移动,她的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每一步都要抵抗那些来自于生命的束缚。 宋学津深知这定会超越她体能的负荷,但宋学津的心灵像被撕裂一般痛苦,他也挣扎着向上爬去,只是他的爬行更加沉重,宛如在泥潭中的徘徊…… 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顶上,体格青春健美,懵懂又好奇的亚当半躺在大地上,以敬仰和顺从的神情望着上帝。坚定慈祥的上帝悬在空中,手指微微上扬,一切定格在了上帝即将为人类赋予生命的时刻。 “发射连接酶!”宋学津喊道。连接酶像一条游鱼,跳着独特的舞步跳进宋学津的大腿上。他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肖未晞为她祷告着也为自己祷告着。 “松手吧,宋学津,我们还有这一次机会。” 没等宋学津反应过来,肖未晞就松开了他们唯一的链条。一股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宋学津的手也松开了,那团基因被他们的机器人分散,拆解,投进了望不到尽头的深渊之中。而对于女人,那种突然的自由让她失去了稳定,旋转着向上漂去, 宋学津在慌乱之中,把腿上的连接酶抓起抛向了空中。” “接着!肖末晞!” 在千钧一发之际,女人接到了那团蛋白质,这时的她已有足够的重力拽着那顽固的藤蔓向下坠去。此刻,女人化为了上帝的样子,她赋予了人智慧与生命,赋予了人类希望与美好。 那一瞬间,上帝也看到了他们的竭尽所能,于是他指引着残缺基因的两头在酶的作用下重新拼在了一起。 一股迸发的力量让他们的肌肉在瞬间松驰,痛苦都结束了,留下来的是另一个美好的开始。 他们渐渐地离开了那个危险的世界,互相搀扶着爬到了实验舱之中,他们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他们的杰作。 接下来的工作,就要交给谭玉涵了,她需要修改刚刚他们的算法,并将它们以电磁波的形式远程烧录到定位在患者每个脊髓细胞的机器人里。 在他们离开之前,一块名叫解旋酶的蛋白造访了由他们和生命共同完成的杰作,它像拉链一般解开了那串长长的核酸。肖未晞的脸颊上露出了慌张的神情,而那块解旋酶像是在等待他一个叫RNA聚合酶的同伴,当这块臃肿的蛋白到来后,它还为自己的姗姗来迟感到歉意。但他也绝不是等贤之辈,他轻盈地靠近了写满密码的双螺旋阶梯,像一位敏锐的读者仔细辨认着DNA上的ATCG 每个碱基,每个碱基都犹如一个神秘的符号,诉说着生命的故事。他沿着解旋酶的道路快速地行走,挑选在他身边游离的核苷酸。A对U,C对G,寻找宛若天作之合的舞伴,在生命的舞台上翩跹…… 那条长长的RNA链条,将作为信使,游出核外实现它生命的历程。 “这是基因的转录,肖未晞,我们将要成功了。”没等女人缓过神来,宋学津便加快了速度跟随着那条RNA长链飞去。 此刻的细胞核已经消失不见了,整个细胞几乎被那一个个的染色体全部占领。宋学津仍疾速地追逐着那条银蛇般的信使。 在细胞的顶端,隐约有两个神秘而微小的相互垂直的圆柱微管,它们叫作中心体,此刻,它们仿佛星辰一般释放出来一种刺眼的射线,它们正在牵引着染色体的中心,推动着它们往相反的方向飞去。那个信使,带着生命的嘱托轻盈地穿梭在海洋之中。它引来了一颗小葫芦的注意,它摇摇晃晃地跑来,这颗葫芦由上下两部分亚基构成,它们会张开大嘴将信使夹在中央。它们叫作核糖体,而宋学津曾在内质网身上看见的流星同样也是它们。此刻它们成了物质的工厂,聆听着信使的吟唱,谱写新的篇章。 另外,一群活像三叶草的精灵也赶来了,他们叫作转运RNA,他们头颅上的反密码子将在核糖体的作用下与信使上的密码配对,在核糖的作用下,它们将自己携带的一种叫氨基酸的物质,并把它们留在核糖体的身上。一切的一切周而复始,那些复杂到无法设想的活动,在它们巧妙的协作与分工之下被轻而易举地击溃,留下了那曾被当作流星的长长肽链,而那肽链,便是蛋白质的雏形。 “那是一串健康的蛋白,那是我们的杰作。” 负责检查frataxin蛋白的机器人亮起了它的荧光,那份荧光的剪影洒满了整个他们所能目及的空间…… 在穹顶上的中心体级在这片荧光斑驳的世界上向上移去,姐妹染色单体才在这时恋恋不舍地分离,发出咔咔的声响;而深渊底部的中心体在同时间向下坠去,渐渐地,由它与它携带染色单体的轮阔若有若无. 由实物化作阴影,由阴影化作离别的光晕。 “我们中学老师教过我们一首诗,‘膜仁消失显两体,形数清晰赤道齐,点裂数增均两级,两消两现重开始。’”宋学津笑着说,“这就叫细胞的有丝分裂,跟书上说得一样,也跟书上说得一点都不一样…… (这里是细胞有丝分裂的口诀,膜仁消失现两体表示在细胞分裂的时候前期核膜,核仁消失,形数清晰赤道齐表示细胞分裂中期染色体形态稳定数目清晰,着丝点整齐排列在赤道板上,点裂数增均两极表示后期着丝点分裂染色体加倍,往细胞两级移去,两消两现重开始表示末期染色体和纺锤体消失,核仁核膜又出现,进入下一轮细胞周期……) 女人凝望着那星河般的景致,沉默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了。新的细胞像红日一般展现在他们的身旁。 “我们该走了。” 当宋学津察觉到女人脸颊上的泪时,他也僵住了。 “若是我明天还能看见太阳照常升起,站在你身边的宋学津将不会再是那个易怒,冷漠,浮躁的人了。” “我也一样,站在你身边的肖未晞也一样,若是我明天还能看到太阳,我也再不会是那个惹是生非的女孩了,我要快乐地活着,我要记住这次改变。” 从那天开始,他们改变了.... ------------ (一) 南极,阴霾而刺骨的空气被风擦出了一阵一阵的轰鸣声,像是太阳一般的刺。在这冰雪的海洋里,一排排巨大的舰船,像是移动的雕塑。在冰山之上,可以看见矗立在甲板上瞭望的人群,人群里一定会有瓦格纳。是的,南极的冰雪已是他的朋友了,接下来的日子轮到另外一个叫查尔斯的人被这片冰川去熟悉了。 有关瓦格纳的故事要从他的梦开始,在他儿时,他时常会梦见一群同他一样的长相,一样的身子,一样的言语的一群小人们,他们生活在瓦格纳的世界里,但是他们生活在方寸之间。细微之处,他们有着自己的王国。只是方寸之间,肉眼难测。能够浸泡在这样幻想般的梦境里是他最大的欢乐。 转眼,他已经五十岁了,他成了一个没有家庭,没有朋友的穷人,他的胡子多得让他低不下头去,他唯一的同伴是一架电子显微镜。他生命中的一切就是在早上八点钟摁下那象征着启动的按钮,晚上九点将那个按钮熄灭。这期间啊,他的耳朵就一头扎进了机械的嗡嗡声中,他的笔也没有停歇的意思,一直都在画一幅幅千篇一律的图像。方寸之间,本无物,瓦格纳的想法是我所听过的最离奇的童年幻想了。可是,在他年过半百后发生的一件事让瓦格纳明白了,他曾经使用他的青春走了一条背离他童年指示的路。 留着邋遢胡须的探险家莱曼,曾在一本备受国际关注的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冗长的文章,大致是对自己从南极带回的企鹅样本的研究,而吸引瓦格纳注意的是一张企鹅肺叶的X光片,在企鹅的肺里有绿豆大小的黏块,它拥有一颗明亮的眼睛和一根细长的毛发。在静止的图片里,瓦格纳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它像游鱼一样摆动着自己的尾巴。 起初,瓦格纳怀疑这是一只青肉虫,随着洋流漂到了南极,被企鹅吸入肺中。可当他与莱曼取得联系后,他完整地看清企鹅肺里那段录像,他没有做梦,那可不是青肉虫,是来自方寸之间的生物,一个从古至今都未被普通摄影仪记录过的生物,那是一种变异的肺炎支原体,变异到了青虫的大小。这个摄影仪中的支原体与他那台高精度显微镜下的支原体没有任何的差别。就这样,这个世界上最小的细胞生物被一种神秘的力量以天文数字的大小放大了。看见这个奇观后,五十岁的瓦格纳望向天空,他的身体仿佛感知到了在遥远的南极藏有某种人类的科学从未觉察到的力量,让他的那个孤独又落寞的生命重新拾起了一种迸发的激情。 五年以后,瓦格纳在他浩如烟海的论文里追寻着的各种论证假设与论证,预言了在南极地区存在着超自然的力量,可以将极少量的纳米物质变得肉眼可见。在他撕心裂肺的请求下,国家终于也批准了他可以远赴南极进行实地的考察。而在各个媒体的报道下瓦格纳的预言逐渐地变成了那个年代青年人的信仰。几个月后,瓦格纳带领了十人的科考团站在舰船之上瞭望着那片洁白,神圣的土地,他们不惧怕那刺骨的寒风,伫立在那最冰冷的尘世之中。他们愿意为了那个神圣的答案付出青春生命的花朵。凝望着无垠的雪山,瓦格纳总会摘下他脑袋上的帽子,用舌头将他那干燥的嘴唇舔个水湿,向着南极的圣土大喊“For science!”这仿佛是在祭祀一位象征着南极的精灵。紧接着,所有人都会同他一样,摘下他们脑袋上的帽子,大喊“For science”,这句“For Science”回荡在南极的一座座冰雪山麓之间,让南极知道了,它的老朋友就快要抵达它的怀抱了。 南极的上帝或许也爱青年才俊,他用另一种方式将两个年仅二十岁的才俊扣留在了那片圣洁的土地里。 瓦格纳的一无所获本就足够挑战政府的底线了,再加上他那在南极恶劣的天气中牺牲的盟友。(他们在一场暴风雨中没有听从考察队的指令,一味地探险,最终杳无音讯。)这个项目最终会遭受政府的反对和人类的谴责。瓦格纳凝望着那片白色的荒原,雪厚得足以吞没一个人。他知道,那个给他信仰的东西是一团虚幻的梦。 返回科考站,瓦格纳在他的学生查尔斯的面前,对着北方的大地长跪不起。他的长跪祭奠的是守护着南极的圣灵,他的长跪祭奠的是一种伟大力量的继承。他说:“我本是空壳,这个信念充实了我的肉体,而我的战友将尸骨给了这个信念,我便不再指望我的苟活。” 五十年后,七十五岁的查尔斯先生念着同样的话在中国病逝,全世界给了他最沉痛的哀悼。为他哀悼的人本应该有我,但因为科研事务的缠身要我无法为他送行。然而,在三个星期后,我已不再会有缠身的科研事务了,随之一起消失的是我向查尔斯先生表示哀悼的资格。 查尔斯先生是个伟岸的科学家,我却满身都是要命的愚蠢。我起初对于实验室的工作满怀一腔的热忱,之后我才明白,我要做的一切仅仅就是花两百多个小时守在计算机旁,观测波形,观测数据,误差分析,方程拟合。我恨透了乏味的一切。这时我明白了实验室不是神圣的地方,是最恶心的,是最有可能埋葬我的地方。我转而爱上了手机里边亲女人的嘴,边捏女人胸和屁股,边伪装勤奋与高尚,边挑拨粉丝战争的职业。 我的助手选修过数据库与软件开发,于是我利用他的计算机能力,他利用我的物理分析能力,推理出一系列符合假设的实验数据,这样就节省了大量的实验时间。于是,从我的二十岁到五十岁,我们的实验室以极高的效率证明了大量的理论。于是在理论研究的圈子里,有大量专家愿意让我们来验证他们的发现,很多物理学家凭借着我的论文报告斩获了国际的物理学大奖。于是,我也享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在我五十岁那年,我猛地明白了一些事情,那些荣华富贵,使我萌生了极度厌烦的情绪,我的生活也因此坠入了焦虑的深渊中。十几年前,我和妻子经常因为琐事斗嘴,甚至在大街上互扇耳光,有时数月不说一句话。最终在我四十岁那年,她再也无法忍受我的脾气,提出了离婚。我的儿子烟酒成瘾,在学校夜不归宿,打架斗殴,仗着我花不完的金钱惹是生非。最终,他在初中的时候被学校劝退,现在无所事事,成了网吧,酒吧的常客。因他的缘故我也要三番五次地去公安局求情。在我五十岁那年,他因在街上强暴提出分手的女友,判了故意伤人罪,锒铛入狱。 查尔斯逝世后不久,英国的一个实验室读了我总结成果的论文,又重新对我的项目做了实验,测量出了和我伪造的结果大相径庭的数据,推翻了那个经我的实验证明后是“真命题”的理论。我知道接下来的社会舆论会杀死我的。 那个我三十年前的助手接到消息后,对我进行了一番假惺惺地安慰,在傍晚时分只身登上了逃往韩国的飞机。他走了,实验室的天也塌了,我的助手们作鸟兽散。往昔繁忙的实验室变得空灵和虚幻。我没有逃跑,我将身子倚在桌面上,凝望着那天黄昏里格外艳丽的晚霞。 早晨,我脱去上衣,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邋遢,肥胖,苍老,堕落,我那丑陋的身躯让我寒毛倒竖,我恨透了我自己。人性磨平了我最初的信念,宛若岁月摧残了我过往的皮囊。我已然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了。有了这种想法可能让日后被惩罚的我有种释然之感罢。 我的上级比我年轻些,他没有训斥我这个给他丢尽脸面的老家伙,也没有革我的职,而是给我放了足足一个月的假,在这一个月内他只要我做一件事,去一趟水城,见一个叫宋学津的人。他在与我的谈话中提到了查尔斯的离世,要我懊悔自己对查尔斯的丧事无动于衷。他说宋学津先生是查尔斯的学生,也是自己的朋友,他要我去水城听听宋学津的故事,再回来工作。 起初我对宋学津这个人不以为然,仅在新闻报道里听过几次他的姓名,由于我忙于编造浩瀚无边的实验数据,我仅知道他是个比我年幼十来岁的科学家。 怀揣着疑惑与不屑,我在翌日就乘高铁去了水城。 我摸索到了那位叫宋学津的学者家中,并且敲开了他家的门。他三十多岁,个子很瘦小,头发有一丝银光,像个平凡的市民。他刚刚看到我,就明白我的来意,跟我谈论我的领导。我们又互相说了些让我感到有些不适的客套话,我看见了他五岁的儿子和七岁的女儿跟在他的身后,他蹲下身子擦去儿子嘴角上的米饭,招呼他们冲我问好,之后送他们回到卧室里。这让我想起了我在狱中的儿子,我傲慢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他招呼我坐下,他问起了我的科研成果,于是我又用了连篇的谎话骗取了他崇敬的目光。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想要听他说说他搞科研的故事。我们坐在沙发上开始了彻夜长谈,起初我还有一丝倦意,哈欠是一个接一个地打着。七个小时以后,在他结束讲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感觉我的灵魂被震出我的肉体了,我感到一种磅礴的力量把我的感官从肉体上抽离出去。 我听见了宋学津先生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名字。“先生,我该叫孩子们起床了。您应该不会介意留在我这里吃个早饭吧!”他压低声音的目的是要我从呆滞的状态回过神来。而这时坐在他对面的我只能猛烈地抖动我的嘴唇。之后,他就没有理睬我了,他从沙发上起身走进了厨房里,我的双眼依然凝视着他曾坐过的沙发,我难以置信,他在短暂的七个小时时间内用一个故事将我彻头彻尾地改变了。遇见宋学津先生让我猝不及防地获得了十多年来我要追寻的安逸与喜乐。即使现在,在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都让我历历在目,难以忘怀,那七个小时里的分分秒秒都是上苍给予我无私的馈赠。 今天,我坐在沙发的面前,凝视着窗外朝着水城的那个方向,仿佛我和宋学津的谈话还定格着,被当作永恒滞留在我的梦里,于是下定决心,提起笔来,记下宋学津先生与他生命的故事。 ------------ 第二卷 ------------ (二) 大约十年前,在美国读硕士的宋学津刚刚毕业,他的导师说要赠给他两本书,同样被赠书的还有他的同学袁派明和谭玉涵。当时,他们都以为那是导师研究的什么成果,什么前沿的科技设计,但拿到书后他们都惊呆了。他们所谓日夜企盼的书,只不过是十岁小孩的读物——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巨人传》和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夫游记》。谭玉涵虽说是个女孩,但她的性格最为浮躁。当天夜里她就把那两本书撕个粉碎,她惊人的手劲把书线撕裂的声音放大到了让声控灯一明一暗地闪烁着的地步。但她的骂声更加震耳欲聋,她骂美国人自负,用儿童读物把他们留学生当猴耍,拿着几本破书糊弄她。作为她男朋友的袁派明心态就好很多,他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认为自己还有好多该做的事。几天后,导师向他们坦白了深藏在这两本书的用意。 导师的朋友,隐居在中国的伟大物理学家要他推荐几个学生来接手他的工作。由于三人成绩优异,他已经给这位物理学家写好了推荐信,将来他们三个要从事一项极为神秘而伟大的工作,而那两本书则是物理学家给他们的第一项考验。现在这位物理学家就在门外了。 谭玉涵的目光扫视着门框满是不屑一顾:“我倒要看看什么物理学家在没事的时候研究什么高康大,庞大固埃这种无聊,幼稚的东西!” “并不无聊的谭玉涵女士,”一位留着金色胡须,眼睛碧蓝的美国人念着中文走进了屋内。“文学的故事本没有意义,但是它可以变成有意义的镜子。” “查尔斯先生!是查尔斯先生!”谭玉涵知道了这次的冲动可算是害苦了她,但惶恐只在她的脸庞上像风般掠过,转而她的脸上闪出了一种类似听天由命的神情。 “对的,查尔斯先生要请你们回到你们的故土,在中国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些贡献,他知道在专业知识领域里你们不分伯仲,他的考验就是让你们站在一个青年物理学家的角度再看一遍你们儿时读的小说《巨人传》和《格列夫游记》,他想听听你们对于这两本书的了解,几年以后你们会心知肚明的。现在我就代查尔斯先生做这个调查,你们是否认真地读完了这两部书。”他们的导师说。 谭玉涵再没理由冲他点头了,她只好垂下头去看着地面,宋学津这时点了头,这可让一旁的袁派明进退两难,但他通过自己与生俱来的反应也随着宋学津点起了头。 “好吧,好吧,既然袁先生和宋先生全都读完那两本书,那么今天的谈话就先从这两本书开始,你们也知道这些情节很幼稚,所以我们抛开情节不谈,我倒是很有兴趣问问大家,生命对你们而言算什么?” 袁派明脸颊上的神色突然又一次显得紧张起来,他望着留着金色胡须的查尔斯先生,霎时支支吾吾地吐不出一个字来。然而,已经说过,他见机行事的性格似乎又与生俱来,可在查尔斯面前,他只能吞吞吐吐地讲:“生命啊……对是生命,它是个,它那个是这样的,它就是特别特别地重要,没了生命啥也不剩。” 显然,查尔斯先生对他的回答并没有好感,他将目光投向了从头到尾只观察天花板的宋学津。并示意他起来谈谈。宋学津站起身来耸了耸肩,脸色苍白得吓人,他用轻蔑的目光扫过了袁派明和谭玉涵,转而对查尔斯先生露出了平淡的笑容。 “尊敬的查尔斯先生, 生命是什么, 生命可算是这世上最高贵的物体了。 生命是被探索的景致, 生命是绚烂的鲜花。 生命是连通永恒的窗棂, 生命是斑驳岁月的甘霖。 它挑衅着克劳修斯的定理, 它置疑着灾难与死亡的预言。 正是生命,承载了斗转星移的翩跹, 正是生命,缔造了沧海桑田的无垠。 查尔斯先生今天能够问出这个问题,一定表明了我们日后的工作与生命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定是项神圣的任务,您且放心地交给我就好了。我定会拼尽全力,为科学奉献终身。” “好的,好的,事到如此我想谁要被派往水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有了相同的答案了。”霎时,袁派明感受到了后背热辣辣的一片,甚至快要冒出汗来,他心里知道,他不像宋学津一样拥有一个像机关枪一样说比喻句的嘴,(他之后也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怀疑那些话是否是从《巨人传》和《格列夫游记》里蹦出的。)他连将小朋友的脸比作红红的苹果也觉得颇为困难。他艰难地站起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我可能是一个不太会讲话的人,我也知道这个时候也轮不到我说什么,但我是……我是……” 他局促不安地望着查尔斯先生,查尔斯点头允诺。 “宋学津……嗯……也许是宋学津先生,我想你是一个优秀的人,和我一比,你看,谁都看出来,你比我优秀得多,水城的工作也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我……别的没有办法了,只能为你加油吧,我和谭玉涵会和你一样努力的,大不了,大不了就继续当学徒。反正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为人类做出些贡献的,我们共勉,我们共勉。” 宋学津着实不想再听到这些话从袁派明口中说出了,他多希望靠近袁派明的脸,将口中的热气吐到袁派明的脸上,呢喃一句“为人类做贡献的不是我们而是我。”然而为了给查尔斯留下好印象,他还是退后一步露出了笑容:“好的,袁派明同学说得真好,我们共勉,我们共勉吧。” “行了,行了,你们这次演得依依惜别可一点也不可笑,我和查尔斯先生本想看一场好戏呢,你们啊,可都是研究生命物理学的天才,放走一个呀,查尔斯先生都不乐意。” “尤其是你,”查尔斯用中文接过话说,“你就叫袁派明,我能不派你去吗?” “查尔斯先生说得好啊,这就是场对你们的小小考验,我刚刚的意思是,这次选宋先生为未来项目的负责人都不会有意见了吧?” “没有意见的,感谢两位先生。” “未来项目的负责人”八个字仿佛将宋学津脸颊上的笑容硬生生地揭了下来,并粘在了袁派明和谭玉涵的脸上。 “感谢查尔斯先生,无比感谢您,让我们在水城的工作有着落,我们一定会好好干的。” ------------ (三) 水城,仲夏。 她站在橱窗前,端详着一座由她的玩具组成的城市。她绝望地笑了。她常考着最后一名的成绩,却能享受世界第一的奖励,她多么奢望自己有一个平凡的梦,多么奢望这个城市会有独角兽的传说。鹅黄的毛绒玩具代替了一切,她成了玩具城市里的庞大固埃。倘若每一个玩具都有着一双恐怖的眸子,她的样子也不会例外了。 她记得有一天,她将一个个洋娃娃扔出她的别墅外,娃娃毛茸茸的身体黏上泥泞,花园里黑漆漆的朵朵鲜花也被娃娃的坠落拍了个粉碎。她灵活地翻过栅栏让自己身子顺着塑料管道往下划,划啊,划啊,摔在了洋娃娃的背上。她爬起来,抖落掉粘在她袖管上的灰尘。她要去她向往的地方。 在那个宁静的夜晚里,她的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奔跑在那个被定格于荒原的城市里。夏虫的歌声撞不进她的耳朵,夏夜的风吹不平她的心湖。 她终于见到了妈妈,在宫殿一般的医院里,她觉察到宫殿里昏沉又阴冷。夏夜里的阴凉都是正在亲吻母亲的恶魔,她使劲地用袖管擦拭额头上的汗。朝着母亲微笑,但她的嘴唇还在不时地打战。她钻进了母亲的被窝里,从母亲的发丝到脚趾,每个毛孔都在冲她释放着极端的寒意。 认出了女儿后,母亲的脸颊上却写不下惊喜和责怪。当她问母亲:“妈妈,我会死吗?”问完便紧紧地抱住母亲。 “每个人都是会死的,可死离你很远很远。” “有多么远呢?” “它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很远很远。” 她将头埋在了母亲的怀中,痛苦地哭了,她不敢问死亡离母亲有多远,她害怕这个答案的揭晓。 “小晞啊,别害怕,妈妈在的,不管小晞未来走到天涯海角,妈妈的心都会永远地陪伴着你,让你不会被别人欺负,让你一直快乐地成长。”对她而言,母爱是份纯净得难以置信的温暖。但她在试图暖和起母亲的身子!她在试图暖和起母亲的身子啊!徒劳,就连她淌在母亲身上滚烫的泪,也就只有结冰的资格了。 “妈妈,我太笨了,我不想再上学了。”她低声地呢喃着。她母亲的脸上绽放着寒冷的花:“绝不可以,绝不可以的肖未晞,你这个死丫头,妈妈早晚都会离开你的,妈妈走之后,只有上学,你才能独立地生活下去。” 她猛地坐起身来,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吧,好吧,妈妈,可是要我要继续上学可是一件辛苦活呢,你可要跟我来一笔交易。母亲强忍着一身的疼痛无力地骂着:“你这个臭丫头,又要出什么鬼点子!” “就是,你要好起来,然后,天天看着我学习,还要天天打我,一天可都不准少,要是少了一天,我就再也不上学了,到时候,我可要天天逃学,抽烟喝酒当一个小混混。” 她的母亲沉默了,她也沉默了。她意识到了刚刚这个简单的梦,对她来说永远会是一种奢望。她红着脸,紧抿着双唇,紧闭着双眼,“那就,那就让我在这里和你睡一晚上吧,我发誓就这一晚上,我拜托你了妈妈,你想啊,你可是赚大了妈妈,我发誓我不会占什么地方,我的脸不会对着你哈气,我会把头发咬在嘴里,不扎你的脖子,这样你就能更开心了,求求您了,你让我睡在这里吧。” 对于这个可怜女孩,母亲的允诺成了她的童年里那份唯一一样值得吝啬的事。她那均匀的鼾声,宛若蹀躞在城市中的微风拂过,治愈母亲血液里的痉挛。 母亲的肚子和胸口便静止了下来,妈妈去了,在她的怀里,在她带着血丝的眼睛里去了。 天气格外的晴朗,阳光格外的灿烂,这难得的光景仿佛就是对她命运的一种耻笑,父亲让人为她准备了丰盛的一餐,数落了她一顿后,将她关进了金光闪闪或者漆黑的屋子里。凝望着人群朝远方前进,她哭了。于是,她索性遵守了对母亲的诺言,日后再也没有上学了。她深深地意识到了天上的母亲不会再爱这副狗德性的她了,就连她自己也不想见到自己。 ------------ (四) 水城,一个白色的城市,是卡尔维诺笔下的港湾城市,是座偏向于梦幻的城市,石英的房子、水晶的路灯,在浓浓夜色中被星光抱合着,石英的商业楼,写字楼和别墅是守夜人,它们洁白的肌肤上镶嵌着偌大的窗,那是用来接应以洒落的方式莅临在城区里的月光的,同这月光一般被映在窗影里的就是在仲夏庭院里沐浴凉爽气流的藤蔓了,泛红的叶,六芒星的形状,也像海螺号角,璀璨的音韵在晚风中若有若无,在流动着海风的空气里涌出泥土深处的幽香,引诱荧光点点洒在叶面上。 水城的人口很少,安宁又远离尘嚣。水城的夏天有副魔幻的面庞,它没有闷热,任凭你怎么奔跑,只会在脸颊上薄薄地泛起一丝汗珠;水城的凛冬也没有寒冷,从来不会让流落街头的人瑟瑟发抖。当你沉浸在十五摄氏度的阴凉里,并且唾手可得灿烂的阳光时,就连上天给你苍老的亏欠都一笔勾销了。 哦!伟大的查尔斯先生,他依照着那些物理前辈们的意思,在中国找到了这个远离尘嚣的城市。 当时,美国的一位科学家在着手另一个项目,他深知这个任务的完成必然少不了查尔斯的帮助。但在中国的查尔斯明确向他提出了自己正在从事的项目比他重要百倍,可是那个科学家怀疑他在叛国,并且也闹出了个大官司,说是这个查尔斯不做正事,非自以为是地跑到中国瞎搞研究,查尔斯在各式各样的压力下百般无奈地将水城的项目交给了青年人。 宋学津的导师也起初很不能理解查尔斯为什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事交付给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孩们,查尔斯笑着对他说:“青年是未来的天空,他们敢想敢做,对于生命最有敬畏之心,每个时代的舞台上都需要青年,我相信他们担得起这份责任,绽放那束属于他们的光。” 十年前的夏天,宋学津带着笨重的行李站在了水城大学的门前,在黎明尾声时,他走过大学的街心,连风都是静谧的,可以随意拿来装饰梦境。水城大学的楼也是石英的本色,那些没有油漆做染料的楼房更像在为自然开着音乐会,那是一个没有工业污浊和冷漠的地方,像是富人的宅邸,一棵棵繁茂的橡树伫立在微风中。树,是泥土的精灵,它们总是温顺地挖出一勺勺根部所汲取来自泥土的芬芳献给晴空。水城所丧失的浮躁就那样一个个附着在树上,并化为乌有。任凭这些精灵们,把风的沙沙声赏赐给今夜的梦。 十年前的那天黄昏。宋学津安顿好了行李抵达了水城大学,在与袁派明和谭玉涵熟悉完自己的工作环境后,他只身送查尔斯的助手们离开了水城,他凝望着城区中的晚霞,石英的楼群,每个院落中的藤蔓斑驳交错着。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和故乡。 突然,他的手机轻轻震动着,有一条新的消息点亮了他手机的屏幕,原本他以为是查尔斯先生的嘘寒问暖便不太在意。而且在那一刻,阳光的闪耀让他自己眼眸里聚不到光泽。 当他走到树荫下方后,发现了寄件人是袁派明。 在多年以后,宋学津回想到那个黄昏,还是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边笑边赞叹着袁派明真的身怀绝技,他冲我说:“袁派明是真的天才,他那时两只手被麻绳结结实实地绑在背后。却可以娴熟地打开微信,奇迹般地点开了与我的聊天,盲打出了一行字。” 绑袁派明的是一个女孩,她的样子却让人足够恐惧。她个子不高,留着极长的黄发,她的双眼有着同她口红一样的血色。 那天的事情是这样的,谭玉涵刚刚收好行李就想要走出校门,她可对于实验仪器没有半点兴趣,她最想做的事就是认识水城这个新的朋友,她沿着柏油马路便开始了与水城的第一次旅行,不知不觉地她走到了阒迹无人的小巷中。 忽然,她听到一个女人骂人的声音,她可是对那种事司空见惯了,想也知道一定是被骂的女人睡了骂人女人的男人。当她感到无趣地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清脆的玻璃碎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里。她一回头发现了那个女人在用啤酒瓶子抽人耳光。玻璃碴子散落地满地都是,谭玉涵想这定比用拖鞋抽耳光,疼个上千倍,但一连三个瓶子都像那样碎在姑娘脸上。即使睡她男人十次也不至于出这样死手吧,谭玉涵知道,自己应该在这危急时刻做些什么了。她猛地站起来,一个健步往前冲,大吼着“我操你妈的,犯什么神经病!” 女混混是个急性子,出乎意料的是谭玉涵性子更急,“这个狗娘生的死东西,知道老子是谁吗?” “这位路人,就算你他妈是玉皇大帝,也他妈的趁早给我滚蛋,别他妈的引火上身。” “老子不是玉皇大帝,老子在美国留的学,现在比居里夫人还重要,你掂个破酒瓶要是敢动老子一根毫毛,四五枚核弹炸到你家里来不是问题。” “呦,我肖未晞今天可遇到对手了。”她猛地往跪在地上的女人腹部踹去,直接让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夏云啊,夏云,你可他娘的真行,拉来个疯女人,冒充科学家,还他娘的想用核弹来炸我。” 谭玉涵渐渐意识到她的冲动正在将她推向深渊之中,她知道若是自己的腹部挨上那样一腿能不能活命都成问题。她边后退脸蛋边抽搐,“我可警告你啦,像我这样的物理学人才全中国都屈指可数,把我整出个三长两短的,你就是国家的敌人,全国人民的敌人。” “好哇,几分钟前你还骂我是狗娘生的,还要拿核弹炸我,你这个疯女人,这就害怕啦?” “我他妈的不怕。” “不怕?那你靠近点,拿个酒瓶,跟我互砸啊?” “会砸酒瓶才不算本事呢……” 嚓的一声,混混可不会惯着她,不等谭玉涵说完一个酒瓶就碎在她脑门上,她就这样昏厥了过去。昏迷中,她梦见自己在一个装满书籍的小岛上,和一群孩子一起看书一起歌唱。 当她苏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个黑暗的酒窖里,在酒桶上居高临下地坐着那个拍晕她的女人。“喂,科学家,你听好了,我叫肖未晞,能认识你这个疯女人我可真他妈的荣幸,不管你是谁在水城混,就得看老子的面子,听老子说话。” “去你妈的。”谭玉涵在书岛的梦里苦笑着。 “不服是吗?好的,你这个疯女人,老子的法子可多的是,觉得我欺负你了,就他妈的找男的来。” 这时的袁派明正在水城大学的实验室里研究他的器材,显然他还不太会侍弄中国实验室里的机械。两三个水城大学的学生也帮着他调节参数,这项工作难的他们用手指直敲脑袋。看见他们在痛苦之河内挣扎的样子,袁派明也做出了无能为力的表情。 在他接到来自谭玉涵求助的电话后,他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他野驴般的笑声可把那几个沉浸在冥想之中的学生吓了个半死。 “喂,搞错了吧,被一个女的给绑了?还让我小心点,我的天呀,被女的给绑了,我能打不过女的?喂,实在不行,我脱裤子,我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袁派明的回答惹得那些学生们哄堂大笑,而电话里的谭玉涵却已经没有骂他的力气了。 伟岸的袁派明先生,挥了挥衣袖,放弃了那些学生的帮助,按着谭玉涵提供的地址进入了魔窟。他的背影融进了黑暗中。 几十分钟后,看着浑身是伤苦苦哀求的袁派明,肖未晞怀揣着怜悯之心望着谭玉涵:“什么他妈的科学家,都是这副狗样子,屁都不是,还他娘的敢来混水城。” 绝望的袁派明才想起来还有宋学津,于是,他便在背后拿出了手机,凭借直觉打开微信,艰难地创造了那个奇迹。可是他绝望脸掠过的一丝奇怪的表情,连同发出的消息成功后“唔”的一声都被肖未晞捕捉得清清楚楚。她绕到袁派明的背后抢来了他的手机,并使劲地摁了一下开关,为了解锁屏幕,狠狠地将袁派明的鼻子摁在屏幕上,让他结结实实地用鼻子给手机来了一吻。看到了他给宋学津发的信息后她也吓了一跳,一道敬佩的目光闪过她的眼中,几秒后,她又严肃起来了,“你的点子是真他娘的多,还会找外援呢。” “这……这是我们老板,你找他,你让他来,冲着他要。” “嗯,这还差不多的,我来跟他聊。” 这时的宋学津,正在思忖着袁派明是否在恶作剧,他害怕叫来警察之后,袁派明会猥琐地迎上来:“我搁这儿骗你呢!笨蛋!”这样警察非得先给他抓走不可。这么一来,他连杀死袁派明的心都有了。 看见手机上宋学津的回复后.肖未晞沉下头去一脸坏笑地盯着袁派明:“你的这位老板说要操你的妈。” 袁派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仰脸绝望地大喊:“我操他的妈啊!”谭玉涵生气地责骂着:“都他娘地给你说了,不要找他 不要找他,你就非得找他,跟他穿着一条裤子,看看现在都完了吧,毁完了吧。” 宋学津怒冲冲地回到水城大学的办公室里,他想狠狠地把袁派明那家伙臭骂一顿,但当他看到没有一个人影的时候,他猛地一怔,半信半疑地打了袁派明的电话。袁派明设置的彩铃声音可以说难听得要命,但这时候已然成了所有人的福音。 肖未晞也只好将电话压在袁派明的耳朵上:“喂,你大哥打来电话了,你可最好给我好好地说话,让他把钱通通赔给我,然后带着你们这两个疯子滚蛋!否则的话,今天之内非弄死你们不可!”于是,她拨通了电话。 袁派明瞬间就起了狼狈的哭腔,他冲着电话撕心裂肺地喊道:“我的津大祖宗啊!您这可算是打过来了,我们被绑了。” 肖未晞朝着他的后背猛踹一下:“再他娘的胡说,我真弄死你们。” “我们被一个超级超级美丽的大美女给绑了!” 宋学津被那一串串莫名其妙的话和莫名其妙的事弄得头晕目眩,他甚至有些无可奈何:“你们脑子又有病了吧,又他娘的要在我面前演戏,现在时间很紧迫,经不起你们瞎折腾,我命令你们赶紧回来!” “走你的吧,我倒他妈的想啊,说真的,我现在骗你有什么用?现在就你一个人了,快来把我们赎走,别报警!” “去你妈的.给我继续编吧,还被一个大美女给绑了,她咋不绑我呢?” 接近绝望的袁派明,只能冷笑一句,“可能,可能是我比你帅吧。” 肖未晞可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锤袁派明的脑门。夺过手机才对着对面的宋学津大喊,“他说的是实话,你两个同伴犯神经了,惹到了我!现在赶紧他娘的拿钱!” “那这位姐姐,不是,这位女士。那您需要多少钱?” “这群鸟人,浪费了我一下午时间吧,五十万怎么样?” “哦,这位女士,我们,我们都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哪里有那么多钱啊!你可是真的不会绑人。” “现在就给爷找人卖淫赚钱去!我他娘的才不管,啥时有钱啥时就放人,才不管你们死活。” “卖淫?我的天啊向来不是男的给钱吗?” “那就男扮女装。” “唉,这就不至于了。他们两个贱命,也不怎么值得我这样做,也值不了五十万。要我就知难而退,见好就收算了。”宋学津冷笑一声挂掉了电话。 宋学津索性坐在办公桌上若无其事地翻起了资料,但他哪还能再翻下去,他浑身冒起了一层冷汗,四肢也无故地抖动起来。他猛击桌脚大吼着:“袁派明,你这被狗日的,要是恶作剧的话,报假警的罪得算在你的头上。” 青年才俊宋学津和街头混混肖未晞的第一次会面便在那天发生了。当时的宋学津先生戴着墨镜迈着矫健的步伐,提着箱子映入肖未晞的眼帘,她用冷笑给宋学津打了招呼。 宋学津摘下墨镜,闭上双眼,将头低下,低声说:“姐姐,钱够了。” 肖未晞脸上的恼怒顿时化为了惊奇,“喂,你真的卖淫去了吗?” “嗯?我男扮女装的样子可是漂亮极了。至少……至少……” “至少什么?” “至少比你要好看。”这几句话可让肖未晞气得直捶墙,宋学津还清晰地看见墙上的粉末在空中飞舞,他吓得往后退了十步。 “你们,你们这群狗屁科学家,真的他娘的被狗日了啊!” 看见袁派明瑟瑟发抖的样子,宋学津顿时产生了莫大的勇气,他把他退后的步子全部走了回来。 “你看着吧,这位女士,钱就已经在这里了,你还要怎么刁难我们。” 肖未晞拿白眼瞪着他,索性就沉默了,宋学津扔下箱子走到了袁派明的身边将手按在了他的头发,胡乱揉搓着,仿佛要扭断他的脖子。袁派明躲开了他的手,让他的耳朵凑近些耳语道:“傻子,他妈的报警了没有?” “呵呵,听了你的话,没有。” 当袁派明在想方设法地吞下那些骂人的话时,一股热流注入在了那个不是很宽敞的地下室里。 一股极强的威慑力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那是警察来了。他们麻利地破门而入,将还在发愣的肖未晞控制在地上。 ------------ (五) 这天发生的事情对于袁派明和谭玉涵二人可谓是巨大的灾难,他们在医院还没有待够一小时,就被请到了派出所去做调查,经历了这难忘的一天后他们感到了精疲力竭。 在夜里,守在病床边的宋学津收到了警方的回电,警方告诉他说有关肖未晞绑架的案子,需要他现在去警局协商一下怎么赔偿。 谭玉涵顿时一惊:“就这样给放了?” “你们斗不过她的,”警察压低了声音“她的老大是叶大国,水城的市委书记叫叶大军。清楚吗?”警察挂掉了电话。 “水城啊,水城啊,你就是深渊,那个鸟人,贱人,狗日的,至少也得押上十天半个月的,现在就他娘地给放了?恶不恶心?” “算了,谭玉涵,政治上的事情最好别招惹,待会我去警察局,我们斗不过她大不了就不斗。我们能把矛盾化解掉就万事大吉了。“ “宋学津,”袁派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又没伤住你,她伤的是我!”袁派明咬紧了牙关,“她要为此付出代价。” “滚蛋吧你,现在你们已经把马蜂窝给捅了,还他妈的要继续引火上身吗?” 这次争辩显然让宋学津占了上风,于是他便拥有了在满脸鄙夷神态的肖未晞面前整理领带的资格。他们隔着一层有机玻璃。肖未晞自然多少对他没有兴趣。 “肖未晞女士,您好,或许您还没有认识我,但您已经让我认识您了,我想我有介绍自己的必要,我叫宋学津,嗯是学习的学,津贴的津。” “不要说废话。” “尊敬的肖未晞女士我可不会这么以为,还是有必要……” “要他妈的多少钱,张嘴说。我可不用卖淫。” “钱嘛?是件次要的事情,若是麻烦的话,忽略它也是无可厚非的。” “不要赔钱?要我陪你睡?” “哦,上天啊!我哪敢这样,袁派明,就是那个男的,他本身就是个狗东西,我本身就瞧不上,给他一顿胖揍,就是我的心之所向,这么说我还要感谢您呢。” “去他娘的,说多少钱啊哥!” “半分也不能要,咱们就做个朋友算了,我这次来呢,就是想要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宋先生,我谢绝你的好意。” “这,肖未晞女士,您可以看得出来的,我们都是外地人,一天到晚的除了电脑就是实验仪器的,初来乍到,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如若冒犯到您了,那就拜托您原谅吧,我殷切地,衷心地希望您能够谅解我们的冒失。“ “宋……宋他妈的什么啊?你叫,你们几个大科学家来这个鸟不拉屎的水城做什么啊?” “嗯,可以说算是做一个课题,跟遗传病有关系。可以这么说,这个课题在不久的将来,可有改变人类的可能,人类的一半以上的疾病都可能会迎刃而解的。” 宋学津听见了玻璃那边椅子猛地一抖的摩擦声,看见了肖未晞那个瞪出血丝的双眼。 “您是,哦不,尊敬的宋什么津先生,我……您……所有疾病,这……” 宋学津带着傻笑的神情说:“这仅仅是一件理想化的事情。也许就会是……啊,我的意思是倘若成功了的话,会是个大新闻。” “那这个伟大的工程是什么呀。我可以知道吗?” “这说来话就长了,要从三四十年前说起,有一个科学家赴南极探险的时候发现了肉眼可见的微生物,这个发现与过去的灵魂意识肉体论不谋而合,生命的意识仅能附着在生命体上的说法已经过时了,经过我老师的实验,在寒冷的温度和一定的化学条件的情形下人的意识可以被附着于任何事物上,我的老师就产生了一个很好的想法,就是把人的意识附着于纳米蛋白质分子之上,这样可以在微观的层面上进行基因治疗,就是把你有遗传病的基因剔除掉,这样就可以治疗遗传病了。其他的疾病也自然会在未来的,一到二十年之内的时间里迎刃而解。” “也就是说,你们都是搞这个的。”肖未晞的脸色铁青,假装听得津津有味。 “算是的,他们都是我的助……” 警察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里面的人,别再聊了,整得跟相亲似的,你俩都能过上日子了,时间到了,钱的事商量好了吗?” 宋学津的脊背突然发起热来,他将目光投在肖未晞的脸上,但是由于尴尬他又移开了,“钱的问题还是跟我以前说的一样,什么都不用光交个朋友好了……” “两百万!” “不,你可千万别。他这家伙住院两万都花不了的。” “唉,你算哪门子科学家怎那么多废话啊。” “这件事是我们无礼,向您诚的道歉、我们才刚刚毕业不久又没出什么人命,两百万,这简直太荒唐了。” “不要?真的不要?” “这么多钱,我们可真的不能要啊。” “可刚才我记得有一个姓宋的人同我说过的,交个朋友。跟我交朋友,听我说的话,把钱收了,不是很合理吗?” “哦不不不……” “哎,宋学津先生,我给你说这叫什么,这叫合理,理性的投资知道嘛,这样你们成功的概率就可能会稍大一点,我也有共享的资格嘛。” “这个我……”宋学津完全丧失了他几分钟前滔滔不绝的能力。 “你什么你!这些钱花在我的身上,怎么也做不出来一件有用的事,你就太不一样了。” 宋学津听到这番话后连头也不愿抬了。 “他妈的宋学津,你给我听好喽!赶紧给我用心地把这个科学研究给我用心搞!把全天下的病都治好,要是钱不够的话尽管找我!” “您这,这样的话就太破费了,本来也是我们有错在先的,耽误您处理自己的事情,您……“宋学津的目光不小心扫过了肖未晞的脸颊,他从她的眼角看出了一丝被极力遮掩的厌烦,他再也不敢去争些什么了,他只好笑了笑,但他自己的颧骨颤得很厉害:“肖未晞女士,您会是个伟大的人。” 这时肖未晞才认真地点点头,并且挤出来了一丝微笑给他看,“好了,好了,不过这点钱也不用成你们的包袱;别太在意,反正成功了别忘了提一嘴我,我可算是有贡献的哟!” 她想同宋学津握个手,却发觉他的手从上到下都在颤抖。于是,她也缩回了手,清清嗓子,“那么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宋学津同志,我可要走了,可要把它拿稳喽!” 跟随着警察们的脚步,宋学津的脸部肌肉被迎接他的水城的清凉微风摆弄地松弛下来。 望着代表着肖未晞的那团黄发坠入夜阑,他踟蹰在夜色里阒无人迹的街道上。肖未晞,她真的和那些大吼大叫,烂醉如泥,摔酒瓶子的人一样吗?她会是个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的坏人吗?可为什么她总能说出自己最需要的话呢?那些关心虽然附着了些粗暴与荒诞,但让他一眼识别出来这是关心,用不着任何的狐疑。他甚至希望那个女孩是他一个不常联系的远房亲戚,借给他漂亮水笔的同学。反正她的话很轻易地萦绕在了宋学津的耳畔,无法离开。她的心里总有着一些愚蠢的人不曾知道,不去在乎的东西。总之,他还想见到那个女孩。 他有些晕眩了,仰望星空,预见了毫无头绪的未来,他沉默不语。 虽说水城大学和实验楼都是石英的建筑,然而宋学津却产生了无比的亲切和自然。或许石英射出眩目的光,让他产生了倦怠的情绪,他踟躅在这无尽头的科学道路上。 他躺在大学的长椅上,梦见了摩天大楼长出了细足,行走在这城区的迷宫里。 ------------ (一) 在我爷爷的父亲年幼的时候,人类里出现了一些类似先知的人,他们自称来自其他的星球,从小就有着过人的智商,数学能力和阅读能力,等他们长大成人后就像苦行僧一样云游于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汲取着尘世为他们带来的灵感开始对于生命对于人类命运做出了各种预言。 当然那是一个人类唾手可得任何资源的年代,平庸且苦闷,那个年代处处盛行着既短暂又毫无意义的快乐之中。那些活在人群中的先知一部分被当作了宗教信仰中的神灵,以丰富的知识和精确的预言成了方丈,主教或是阿訇,也有一部分人因为蛊惑人们犯罪,赎罪被认定为坏人锒铛入狱。 然而,每个先知都预言在五十年后自然科学将会有一个极大的.极为颠覆理论,这个理论虽然不会影响现如今的科学应用,但他们深知它有一个极其出乎意料的效果,有人认为这个发现是哥德巴赫猜想的攻破,有人认为是黎曼猜想攻破,有人认为未来会出现比麦克斯韦更伟大的人将引力场与电磁场统一。于是这些解决未解之谜的热情就在我父亲年幼的时代空前高涨。据说当时襁褓中的婴儿也能将这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倒背如流。可毋庸置疑的是这些工作都是耗时伤财的徒劳。直到预言将要实现的那一年,大家才开始怀疑那个预言是否是一个骗局。 也就是在那年.一位法国的小学教务主任在国内出差学习时无意间在一幅宣传画中了解到了DNA发现的历史,他突然有一个超前又疯狂的想法,他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网络上和图书馆里找了一大批资料,又结合了一些他最喜欢的文学经典《哈姆雷特》里的灵魂与肉体的关系写了一篇论文。他托了关系在网上给一家很权威的专栏投稿,结果稿子屡次被退回,并附上了一行言简意赅的文字,“滚你妈的。” 但这位先生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梦想,他改往科普杂志投稿被当成疯子,之后他的确疯了,他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往金融杂志、娱乐杂志、足球杂志、汽车杂志、红酒杂志、健美杂志、时尚写真杂志、文学杂志、新闻杂志、旅游杂志甚至满是赤条条女人的色情杂志都有他的那些论文,当然那些杂志的读者就是一群闲人,自然这些论文又变得杳无音讯。这位先生存折里的积蓄也无影无踪,在他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用最后的钱买了去巴黎近郊瓦兹河右岸奥维尔小镇的火车票,卧轨自杀于此。这里也同样是画家文森特·梵高自杀的地方。 他的死让他出了名,让一些善于撰写奇闻怪事的记者产生了不少兴趣,在他们的努力下,他们发掘出了这位先生在色情杂志里面发表的论文,但即便这样也没有科学家愿意装模作样地对他的假设进行研究。只有一个法国不入流大学里的一个差等生,在毕生设计的时候引了他的文献,按他的设计做了实验。当晚,有个玩笑就这样不胫而走,全球的科学家都在枕头下找那本有科学论文的色情杂志。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玩笑,世界权威的期刊在最瞩目的地方刊登了那篇论文和迟来的歉意与愧疚。但不可否认的是那天晚上,无数科学家的世界观彻彻底底地颠了。当然,这篇文章究竟有什么,什么是这篇文章的重大发现。以下就是我的理解。 对于一个病毒而言,DNA或RNA是遗传物质,蛋白质是它的外壳,有一种叫朊病毒的病毒根本没有DNA或RNA,只是一团蛋白质,但脱离蛋白质的碳基生物目前还没有发现,在理论上也不会存在,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蛋白质是一个生命的必需品。而一个生命的本质的性质就是思想,思想决定一个生命的运动方式,产生后代的方式等等,然后他用了几个字佐证如下观点,他定义了一个物理量i,表示意识,及朊病毒蛋白所具有的意识。之后他提出了两个猜想,这两个猜想后来演变为了意识第一,第二定律。意识第一定律指的是任何生物的意识是量子化的,皆为朊病毒意识的整数倍。第二定律是宇宙间的意识是可转移的,在一个不受外力,没有自转,没有光线,内力处处抵消的系统内,意识的量是守恒的。当它们被证实后,全世界的物理学家都在加入了攻克这个难题的阵营,物理学的大树又生出了一根粗壮的枝条,为原先只研究力,热,光,电,原子物理学,量子力学拓宽了一个新的领域,这门新生的学科就被称作生命物理学。 而直至宋学津的时代,著名物理学家查尔斯先生和瓦格纳先生在南极半岛发现了外星人的意识的方法。这标志着在理论上我们可以通过生命物理学的知识把你的灵魂转移到我的肉体上,把我的灵魂转移到鱼鳖虾蟹上,把牲畜家禽的灵魂转移到一块蛋白质上。而宋学津日后的工作就是造一个能实现意识转换的机器,将意识转化到蛋白质微粒上,在将杀灭细菌与病毒,改变基因的程序传输至纳米机器人的接收器。如果成功了的话,载人疾病治疗就会应运而生,人类将有望战胜所有的疾病。因此,宋学津站的地方可以算是人类的先锋,也可以算是人类的地狱。 ------------ 第三卷 ------------ (二) 清晨,宋学津回到了病床前。此刻,他百感交集。 谭玉涵和袁派明早早地醒来,等待着他的结果。 “我和那个肖未晞谈过了,她不是绑匪,只是昨天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我能体谅到你们。可是……”宋学津把一张两百万的存折放在他们的病床上,“她一定要我拿着这个……” 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袁派明看到了那个东西瞬间坐了起来,他抢过来了那个存折,左看右看。 “宋学津,你他妈的是个人才啊。你……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只是跟她做了一遍自我介绍而已。” 谭玉涵一把从袁派明的手中夺走了那个存折。“喂,袁派明你冷静点。宋学津,为什么要收她的钱。” “她一定要我拿着。否则……” “我们一定要把钱送回给她。她会拿这些东西要挟我们的,我们要和她把界限划清楚。” “可……这是两百万啊!”袁派明说。 “等到我们项目成功了,我给你十个两百万,”宋学津接过他的话,“剩下的你们就不用管了,肖未晞的事情我处理就好了。你们负责赶紧把伤养好,然后投入我们的工作。” 袁派明看着这两百万的存折,艰难地起身,“宋学津,我想问你,她真的算是坏人吗?” “她算不算坏人和你没有关系,袁派明,我现在需要你好好养病,把你该干的干好,我们未来的麻烦还多着呢,给你受的苦还多着呢。” 谭玉涵把存折塞到宋学津的手里,“津哥,这个交给你,你要保重……” “出不了事情的。” 宋学津伫立在病房的门口,他凝望着那个并不算晴朗的清晨,一丝阴郁的乌云汇聚在水城的上空,他回想起来了他在大学时的往事。 他曾是一个孤僻的孩子。在大学时,他的学习和以前一样出色,他的室友袁派明将他从寂寞之海里打捞了上来,袁派明欣赏着宋学津的学识,也欣赏着宋学津那古怪的性格,袁派明是第一个为宋学津敞开心扉的人,虽然在袁派明看来他敞开的并不大,但是对于宋学津已经足够了。袁派明的学习成绩远远不如宋学津,但袁派明却有许多朋友,每次袁派明都喜欢握握对方的手,笑着拍拍后面我的肩膀,对他们说,“这是俺们系里天才,宋老师。”时间久了宋学津竟成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人,他嘴上严厉地警告这袁派明不能这样做时,心里却饱含窃喜与感激,而且有时很难遮掩。袁派明曾经是一个是愿意听宋学津诉说的挚友。可惜,他们又疏远了。 当谭玉涵出现在我的世界之后,他发现了这场灾难。午后的阳光卷着夏季的热风,那个头发乱糟糟,慵懒的女孩的身影浮现在这个校园里,他伫立在远处不敢靠近,但是他确定了这一点,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他和谭玉涵都是生命物理学院里不相上下的天才,可是因为恐惧,或是性格,他没有告白的勇气,他总是想用自己的稚嫩和脑海里丰富思维宽慰自己,并用学习的年龄去掩盖自己对爱情的懦弱,他变得更加勤奋…… 袁派明轰轰烈烈地向谭玉涵表白的时候,他躲在了阴冷的宿舍里。他的室友们一个个尖叫着:“津哥,津哥,快看哪,派明终于脱单了。”他却无动于衷,他不想起身,他仅仅就是这样坐着,感知他后背的那一丝凉意。 从那天起,他刚刚的开朗又消失了。虽然他还像往常一样参加各种活动,展开各种学术讨论,但是他的眼里,谭玉涵已经同他间隔了千山万水,他也有意地在回避谭玉涵和袁派明的目光和笑容。然而袁派明并没有察觉他的疏远,一直以来袁派明的善良又沉重了他心中的愧疚。袁派明和谭玉涵站在了他不知道是该交往还是远离的位置,让他以后的生活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渐渐地,学术研究成了他唯一的安慰。研究生命物理学可以让他走出这个恐怖的现实。在科学的世界里可以人人平等,所有的人都用着平等的方法破解难题,生命物理学爱着每一个信仰它的人,不管他们有没有爱情,不管他们的父母是否为他自豪。 他想到了自己说过,“生命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他不会选择相信,因为就他而言,生命像一双破了洞的袜子,软软地挂在衣架上,亲情与爱情的填充早就漏掉了。 在傍晚,天色已经黑到了不成样子。袁派明和谭玉涵又从梦中醒来,他们再也睡不着了。他们看见了站在墙角还没有离开的宋学津。 “宋学津,我们晚上在这里吃个饭吧,我们庆祝一下。”谭玉涵说。 “对呀,昨天不算,今天是我们到水城的第一天。咱们该庆祝一下,把以前的不开心的东西呀,统统消掉。” 宋学津一言不发,安静地点着头。 “我们点十瓶啤酒,四十个羊肉串,四十个板筋,四十个掌中宝……” “喂,袁派明,你他娘的疯了!我可不陪你吃完。” “嗨,你看看你,吃不完带走不就行了嘛,我们都是年轻人,要爽快些!” 风声越来越大了,夹杂着雷。天色把整间病房都熏得昏黄。但是熏不走袁派明脸颊洋溢地快乐。 望着满满一桌地美食,他清了清嗓子,“你们给我听着,此时此刻我这个想赋诗一首,”他清了清嗓子学出来了宋学津的腔调,“正是啤酒,承载了斗转星移的翩跹;正是板筋,缔造了沧海桑田的无垠……” 谭玉涵被他逗笑了,前仰后合。 “去你妈的,袁派明!”宋学津回敬他…… 瓢泼的大雨像魔鬼一般侵占了水城。那来自海洋的风粘在了空中。吹烂了也吹散了城市的每个角落。 那天,他们还是把啤酒喝了个精光,他们的脸颊成了红色。 “我说啊,虽然有个不快乐的小插曲,但是水城还他娘的挺好的,”谭玉涵说,“以后我要好好干,我要上电视,我要让全世界的认识我,让那些像肖未晞一样的人渣都灰飞烟灭!” “我想让我成为我爸妈骄傲,成为他妈的人类的骄傲,”袁派明拍打着谭玉涵的肩膀说,“你说的那些算个屁的梦想,咱们会能和肖未晞那种畜牲是一个世界的人吗?咱们要成为世界一流的科学家,要赚两百万个两百万,肖未晞这种人舔我们脚趾头都不配!” “好!”谭玉涵大声地称赞他,“喂,宋学津,你有什么梦想吗?” 宋学津的目光黯淡了,他陪着笑容说:“我,我没什么,我喜欢干这个的。不在实验室里,我就挺难受的。” “看看看,津哥的格局多高,我和津哥是一类人。” 熬完了他们的胡言乱语,宋学津已经非常疲惫了。窗外的暴风雨却一点都不疲惫。 他走出病房,望着暴雨中的灯影,一遍遍地念叨着我在查尔斯先生面前侃侃而谈对生命赞颂的话语,最后他回过头去,冷笑了好一阵子:“去他妈的,我说的是什么东西。” ------------ (三) 这天一早也下雨了,带着倦意与阴霾。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显然那个叫肖未晞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思考,她像是一个特别的人,可她会是一个特别的人吗? 会议室里嘈杂又烦闷,首先,他们要通过显微技术造出那个可以在人体的内环境里稳定存在并且可操纵的纳米机器人,但人体内形形色色的免疫细胞都会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因此这群纳米机器人需要有瞬间合成通过免疫细胞看守大门的通行证,宋学津在水城大学中与科研专家交流讨论出了一个方案,他们需要加上有关五百个蛋白质合成的算法。 当他告诉袁派明和谭玉涵时他们往后猛地一退瑟瑟地发抖起来。 “宋学津哥哥,这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是件严肃的事规划酶的构型是我们的第一项任务,免疫系统是复杂的,不好好地规划酶的构型,我们将来他妈的死无葬身之地。” 规划酶的构型是一项耗费心智与体力的技术活,他们需要切片各式各样的体内细胞再去包埋,将一个个包埋的产物放在扫描电镜中,把这千万个氨基酸的顺序转化为机器语言。至于这些氨基酸又形成了什么阿尔法螺旋,贝塔折叠,贝塔转角和欧米伽环,三级结构的亚基,四级结构的n聚体每一步都不能有半点差错。 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宋学津英明的领导下,下午的四点左右他们就成功地合成了一种水解巨噬细胞呈递抗原决定簇蛋白酶,虽说,这次简单的包埋仅是整个工作的第一步的五百分之一,但是,这足以让宋学津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起来。他凝望着试管里面闪闪发光的包埋物.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快送到凝胶电泳仪器里,设计探针做杂交!“ 下午六点,他与六个学生挤在仪器面前,注视着凝胶电泳仪中显出的荧光条带,他们都屏住呼吸,握紧了拳头,眼皮也不眨一下。可是映入他眼帘的一刻,空气都僵住了。他们的脸上写满失意。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没有得到一个预期的杂交带。 当他们实验失败之时,天也晴朗了,晚霞将天穹烧得通红,大雁飞向了天际——遥远的地方。 袁派明向那群学生摆摆手,示意那群学生们休息,他嬉皮笑脸地冲着宋学津说:“万事开头难嘛,尊敬的宋学津先生,又不是再也没机会了。”说罢,他迈着诡异的步子同谭玉涵一起离开。 昏昏沉沉的宋学津怔了好长时间,才突然感到饿了,他走出水城大学的时候显得有些踉踉跄跄,游荡在水城的各个街角,他发觉水城有他家乡花城的牛肉汤馆,他并不爱喝这种让他浑身臭汗的东西,但自从他到了美国和水城后他竟对这一碗碗冒烟的肉汤,情有独钟了起来,此时的牛肉汤仿佛花城一样同他在交流。 他坐在靠窗的角落,望着肉汤上飘浮摇曳的烟圈,若有所思并若有所失着,他发现了肉汤里的碎泡沫组合成了他编码的蛋白质的形状,他只好无奈地笑笑。 正当他盯着肉汤发愣的时候,上方有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宋……哎不是,你叫啊对!宋学津!怎么这么巧。”他抬起了头看见那个个头不高有着黄色长发的女孩。 “肖….肖未晞?”宋学津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肖未晞却假装看不见他的动作,她也要了一碗牛肉汤,她指指宋学津对面的位置问,“这里能坐吗?”宋学津羞红了脸点了头。 肖未晞就跷起腿来摆弄起自己的头发。哼起曲来,一会功夫,她才注视起弓着腰的宋学津来,”嗯,那个宋学津啊,钱够花吗?” 宋学津又重新怔了一下,天哪,两百万啊,“您,您的钱会还您的。” “宋学津,我说你有病吧!”肖未晞忍不住了,她笑得前仰后合。”宋学津啊,不对,尊敬的宋学津先生,我亲爱的兄弟,你是有前途的.将来一定就扬名天下了,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我。” 宋学津舒了一口气,“我们可要不了那么多钱,我们可是很可能失败的。” 肖未晞不喜欢他这样说话,她站起来,用脚踩在了椅子上:“为什么,怎么就失败,失败了,我,可不许你们放弃!” “我倒也是不想这么放弃,如果你说我可以成功我就能够成功的话。我还求之不得呢。” “喂,我肖未晞是什么人啊,我可是玉皇大帝,我说你们成功你们就不会失败的,不,你们就连失败的资格也没有。”宋学津看见肖未晞此时的样子竟然有些可爱,他不禁又苦笑了起来。 接下来,肖未晞又问起了他们的项目,宋学津也只好与她说了意识转化器与载人治疗的计划。 “载人治疗?听起来真的好有意思啊,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我们都不能,如果我成功了,会有专门的人,来干这个的,如果我失败了,更没有必要冒这个险了,这是项很艰难的任务。宋学津冲着升腾的烟圈叹了一口气,“也是项危险的任务。” “宋学津,宋学津,你听着,你可别灰心,我相信你,我支持你。”肖未晞的话突然让宋学津产生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喂,宋学津,我感觉你跟你的同伴要闹别扭了,你们怎么样啊?” “马马虎虎吧,敢跟他们有什么,他们就撂挑子走人了。” 宋学津的言语被他自己止住了,他发觉到肖未晞脸上的微笑灿烂又自然,让自己无法将她与那个可怕的混混联系在一起。 夜色浓些了,他们走出了汤馆,也许是雨后初晴.空气格外的鲜,星空格外的蓝。 “我好好奇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在水城打听过您,他们……”宋学津说完后突然意识到了,这会是件蠢事。 “他们怎么说的?喂,你可千万别信他们,他们陷害我,真他奶奶的腿,我可是中国的好公民啊,上次那个事啊,可真的是我的一时冲动。”肖未晞恶狠狠地踩了一下水泥地仿佛那些陷害她的人就被她踩在脚下,但看到宋学津的脸颊后,她又变得和善起来。“喂,宋学津,你给我保证,你相信我。” 宋学津也不是傻子,他只好顺着肖未晞的台阶往下走,“相信您的,我是相信您的。” 肖未晞又开怀大笑起来,“好了好了,我来带你在水城转转吧,看你的心情也不好。肖未晞瞪大了她美丽的双眼,宋学津只能躲开她的目光笑着点点头,“不耽误您的时间就行。” 水城的夜空凝着石英房的白色和一座城专属的蓝光,星星也黯淡无光,坠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他想到几百年前的人类,他们发现洒在土里的沙无法再被拾进手掌中,滴进墨水的清水无法变为纯色。一位名叫克劳修斯的智者就对人类公示:在任意自然不可逆过程的热温比均大于零,即熵增定律。熵增定律把自然真正地描述成了伪君子,我们永不能与自然做等价的交易。自然只会把你的镜子打破,不会给你的破镜重圆,自然只会让你越发丑陋,越发愚笨,越发衰老,自然只会用一文不值的事物强行交易你珍视的事物。熵增定律看似是一行行不起眼不值一提的文字,却诚然给予这世界最为低沉的格调,它预示着所谓宇宙时空的一切事物都将走向低迷和颓丧,最后崩溃瓦解,化为乌有。 在自然悲剧的面前,经过时间的洗礼演化出了一种复杂的系统.这个系统有着独特的运转,只有衰老减少它们的寿命,但几亿年来它们是唯一有着惊人的勇气对抗自然的魔咒,那就是生命。奥地利科学家薛定谔曾提出生命能够将体内的熵通过极其先进的代谢系统,以达到一个永恒稳定的状态。为庆祝人类有了如此重大意义的发现,美国科学家卡罗尔作诗说:“生命,就是宇宙咖啡杯里的漩涡,是低熵前往高熵途中发生的小小意外,是路边复杂又美丽的花朵。” “过去的科学家都好厉害啊.跟你说话真他娘的学到了好多。时间不早了,你也辛苦了一天,该休息了。对了,以后我还会等着你的。” 没等宋学津回过神来,肖未晞就跳上了她的摩托车上,一阵山崩地裂的响声盖过了她的告别,最终一起消失在遥远的地方。 直至宋学津一早醒来,他还不相信昨日内心的活动竟长了翅膀从他嘴里飞走了。 ------------ (四) 他伸腿迈进了袁派明的房间,他的鼾声在这个清晨显得格外恼人,只见他横躺在屋中睡姿像一条跳舞的狗。 宋学津的目光注意到了一个摆在袁派明桌上的本子,赫然写着“分子生物”四个大字,虽然字是歪歪扭扭的但不难看出袁派明想要竭力写好它,宋学津边笑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傻子。” 本子除去第一页外,全是空白,而且比起封面,字迹歪歪扭扭的潦草到了难以辨认的程度。也许这画的就是他们昨天要包埋的蛋白质。这一页还有大大的“宣告失败”四个大字,这让宋学津没有忍住哈哈地笑出了声。口水都喷在了墙上。他的心却有着被暖烫的意思。甚至产生了一点内疚情绪。 他又往扉页翻,扉页是一句话也可以看出写这句话的时候.袁派明先生也是如此专心致志。“正是生命承载了斗转星移的翩跹,正是生命缔造了沧海桑田的无垠。”袁派明还以极其风趣的形式为这句话添加一个出处“中国现代,宋学津。” 这个时候,这一瞬间,他的大脑开始拼命地给他一种消极的暗示。“宋学津,是你哭的时候了。快哭吧!”不及他反应过来,一颗巨大的泪水便迅速地从他的眼角滑落下去。 在甜美梦乡里的袁派明隐隐地感知到了翻本子时的沙沙声与宋学津的低语声,纵使他有着百般的倦意,他也硬撑着扑通一下坐了起来大喊:“喂,你要做什么!你别动。” 本想借此机会对他一顿嘲弄的宋学津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看宋学津的反应袁派明也显得一脸凝重,他将脸凑近问:“你哭啦,宋学津。” “谁他娘的哭啦!” “宋学津,你可别多想,你可千万不要多想,我就是仅仅喜欢这句话而已。”两个人沉默了,宋学津不知道的是,他脸颊上的泪痕.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显眼。 “好吧,好吧,津哥,算我输了,我这是写给我妹妹看的。” “喂,你没犯病吧你,你哪里来的妹妹?” 袁派明清清嗓子摆出了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这件事我只对你和谭玉涵说过,你可不准告诉任何人,我妹妹可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 “就你这副熊样?她还能是最漂亮的女孩吗?” “我是很认真的,宋学津,你如果随意打岔的话我就不说了。” “你要如何证明她漂亮,有她照片吗?” “她可不喜欢拍照。宋学津,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你可听好啦,你若是敢动我妹妹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命!” 宋学津从未见过袁派明如此认真的样子,他只能假装不再怀疑这个荒诞的描述。“好了,好了,有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妹妹,谁都乐意这么做。”他走到袁派明的身边像亲哥哥一样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我该学着你去坦诚一些,看到你能这样我很开心,总地来说还是谢谢你。” 这一整天的袁派明像是换了灵魂似的,他格外认真地检查着一串串代码,可宋学津不在乎这个,他感受到有一种力量将他束缚在了一个囹圄之中,他感到他的牙龈发痒发痛,无时无刻他的神经紧绷又有一丝羞于表露。袁派明则像小鸟似的飞来飞去,汗流浃背。这种殷勤显然让沉浸在心事中的宋学津感到厌烦起来,他只好拿出一本书,摊在桌上假装在认真地阅读。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这间狭小的实验室被袁派明与学生雄辩的声音塞满了,这让宋学津感受到了一丝不适,但他显然没有什么制止他们的理由,只得对他们投去呆滞的目光。窗外有些薄雾升起,伴随着他思绪的圆圈附着在鹅黄的阳光中。 他想到袁派明把程序设计得很成功,面对着无数礼花一般的赞赏,嘴上客套着几句谦逊的话,并附赠大家他扬扬得意的笑容。宋学津就会感受到自己被枷锁封印般的不适。他会感叹袁派明是那般地被上苍眷顾了。不出他所料,不一会儿,一个学生就喜出望外地飞奔到宋学津的身旁,喜出望外地呐喊:“宋老师!多亏了袁老师!” “真的,那恭喜你们了。” “我们这就再试一下电泳的结果!”宋学津嘴上是这么说的.但他的内心却祈祷着结果是失败的。他装作匆忙的样子往电泳室跑去。他看到电泳室中的袁派明眼角已经发红,这次的成功对他而言太重要了,但他的笑容把这份失意填充得没有一丝破绽。 很明显,袁派明没有成功。 宋学津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有半天没认真工作了,现在敷衍一句安慰的话,谁都轻易释然。于是,他拉长声音,叹了口气:“袁派明啊,别这么灰心,这不是有一间实验室就能做出来的,如果说随意一个人就能做出来还他娘的要我们做什么,你说是吗?” “我昨天怎么没想到这句话安慰你?” “我也是今天突然想开的。”瞭望着那一群犹如雕塑的石英楼房,他们仿佛看到了浩瀚的宇宙。 他们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调整好心态,总结了两次失利的教训。至少在结尾的时候他们带些欢愉,黄昏的时候他们边聊工作,边往水城大学校门走去。 “今天可要给你们介绍一个老朋友。”宋学津说,他伸手指向了前面那个坐在摩托车上的女孩。 “肖……肖未晞?”谭玉涵和袁派明吓得往后退去。 看到了三人的肖未晞却热情地跑去。“袁派明和谭玉涵也在吗?” 袁派明和谭玉涵慌张地瞥了宋学津一眼,他们的眼里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宋学津却显得毫不在意。“她不会再打你们了,抱歉,我没有征求你们的意见,她想把误会解开一点。” 谭玉涵凝视着袁派明的脸颊,她想从袁派明那里找出来个答案来。 “哦,好吧。” 他们来到了肖未晞身边,可是袁派明和谭玉涵还是躲在宋学津的身后。 “你们要完千手观音吗?”肖未晞从车上跳了下来。宋学津识趣地把他们让了出来。肖未晞把手伸到了他们的面前,“你们好呀,又见面了真开心。”她热情地握住了袁派明和谭玉涵的手,一只手是冰冷的,一只手是颤抖的。 “我……我想,”肖未晞说,“还是先道歉吧。”她对着他们深深鞠躬,黄色的头发在空气中飞舞着。 袁派明和谭玉涵面面相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天,真的是对不起了,我心情特别糟糕,没有控制好情绪打了你们。我真的深深地抱歉。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了,我想我们以后会成为好朋友的。” “哦,哦,”谭玉涵猛地点起头来。 “总之,欢迎你们来到水城了,伟大的科学家们。” “嘿嘿,不伟大,不伟大。” “我,我请你们吃个饭,怎么样。”肖未晞说,在她的身后跟着一辆豪华的轿车,“祝你们在水城的工作一切顺利。” “嗯,肖未晞同志,咱们就不麻烦……”宋学津说,他从肖未晞的眼眶中看见了一丝坚定到了不能违反的神态。 “好吧,算我输了,”谭玉涵说,“肖未晞女士,不好意思我害怕……” “怎么又害怕了呢,”肖未晞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我都把两百万给你了,你们怎么……” “对,还有那两百万的事,”袁派明也鼓起勇气打断了她的话,“肖未晞女士,这两百万,我们不能要。” 肖未晞难过地跳了起来,她转身望向宋学津说:“宋学津,你给我劝劝他俩呀。” “嗯,我说你们,我们到大学食堂里面吃吧。” 袁派明和谭玉涵又一次面面相觑。过了好久才说,“可以啊。” “到食堂里去吃?这哪门子像话了。”肖未晞说。 “我们请你吃饭肖未晞女士。”袁派明说,边说边往后退着。 肖未晞垂下头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摆了摆手招呼着她的管家们离开,走进了水城大学。 宋学津难得一见谭玉涵和袁派明如此不自然的样子。他们坐在食堂的椅子上面极不自然。 “喂,袁派明,”宋学津见状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倒是说两句啊,给咱们认识的第一个水城朋友。” 半晌,袁派明才回过神来,“肖未晞女士真的好身手……” 听到这话的肖未晞,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的笑也让谭玉涵放下了戒备。 “那……那天那个女生怎么样了?”她说完就意识到了不对的气氛捂住了嘴。 “那个女生?”肖未晞却不恼火,她笑着给谭玉涵倒水,“那个女生欺负我的兄弟了,已经把她送到医院喽。”她把水递给谭玉涵,又拍了拍谭玉涵的肩说,“哎,放心,哪有这么多黑社会的。你多大年龄,姐妹。” “我们都二十五岁,我们是大学同学。” “天呐,我也是二十五岁,”肖未晞激动地说,“我是四月份的。” “那你是姐姐,我是八月份的。”谭玉涵说。 “对嘛,咱们以后就是亲姐妹了,你们就以后用心搞你们的项目,有什么事,找我,我来帮助你们解决。”肖未晞清了清嗓子,把小拇指放在了谭玉涵跟前,“我们就拉勾。” “不好意思,肖未晞姐姐,我不信这个。” “再握一次手总行了吧。”谭玉涵于是不情愿地有伸出手来。 见到此时的肖未晞与那天的肖未晞判若两人袁派明也大起了胆子,“喂,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打过一个人啊。” “你滚蛋,”谭玉涵说,“大男人的,丢不丢脸。” 肖未晞也向他伸出了手,“哈哈,这没什么,袁派明先生和宋学津先生,以后你们也是我的亲兄弟了。 见到了肖未晞这么热情,他们也随即放下了戒备。 而三个科学家不知道的是,没有人会比肖未晞更渴望他们能做出成果了。 谭玉涵和肖未晞在几天前骂的最欢,可是在此刻却聊得最开心。她们似乎就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当她们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宋学津和袁派明可什么都聊不到一起去,他们趴在她们对面沉沉地睡去了。 肖未晞总喜欢在黄昏的时刻出现在水城大学的门前,她似乎喜爱这里的空气,喜爱这里的故事。 久而久之,当谭玉涵见到她时,就会冲着她使劲地挥手。仿佛一切不美好都没有发生一样,她们互相拥抱,互相讲着奇特的事情。 ------------ (五)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他们都很累,但是也很充实,而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总能看到肖未晞的身影,渐渐地,袁派明和谭玉涵也对她放下了戒备,他们也成了朋友。肖未晞的出现着实点缀他们枯燥乏味的日子。这是他们生命里的一段快乐的时光。 然而,他们并没有打成他们的计划,懈怠的心走进了他们的生活。袁派明的打岔和牢骚,谭玉涵的傲慢让他们工作的推进变得无比艰难。 他们经常争吵,闹情绪。 这座无法逾越的高山让宋学津和他的助手们感受到了一种绝望的迷茫之感。 落暮的时刻到了,宋学津不知道要为自己准备一个什么样的情绪,直至夜晚,他都发觉自己被囚禁在一种困厄里,他呼吸急促胸口已痛得难忍。在海风拂面的窗外他看不见星辰。他眯上眼,仔细地盯着远方,渴望在这浑浊的黑暗里洞察一道素未谋面的彩虹。 昨日正午,肖未晞才用消息点亮了他的屏幕,他打开手机。 “晚上有事找你。” 宋学津关上了手机重新地缓了口气。熬到了下班的时候,他像是张开了翅膀向前方奔去。可这时他才发觉是自己来的太早了,又是他焦躁不安地坐在长椅上。 他看见一个男孩松开了妈妈的手,这位母亲于是就在后面边笑边喊:“喂,你可把妈妈弄丢啦。” 就在这个时候广场的灯亮了,络绎不绝的人和刺疼耳膜的音乐干扰了他的兴致,接踵而至的是肖未晞摩托车的轰鸣声。 “宋学津!”肖未晞跳下车来跑得飞快,宋学津望见她越逼近越模糊的身影。 她已经浑身是伤。这些青紫色的痕迹更像是衬托她高傲的饰品,使她不必被掩埋在夜幕之中。 “你身上的伤是?” “摔了一跤,昨天比吃苍蝇都惨,摔在碎酒瓶渣子上了。” 宋学津知道那不是,也不可能是摔伤,但他感觉自己的怜悯和心痛显然在这时派上用场。他自己也突然感到有些无能为力。 “宋学津,我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很瞌睡吗?” “我的意思是,我有些担心你。”宋学津隐约感到有一滴泪悬挂在他的眼角,似落未落。 “我他妈的是摔伤,摔伤,你在这担心个屁啊!你就……”肖未晞突然瞥见了宋学津湿润的眼角,她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在自己全身上下搜索了一阵,她没有一张手纸,于是她将自己的袖子横在宋学津的眼前。 “你可千万不要哭啊,我知道我错啦。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犯错了。” 就是这句话让宋学津把本要被吞噬的泪水断线般地又流下去。肖未晞也不敢注视他了,她此刻明白她的目光对于宋学津而言是一种折磨,她绕到了宋学津身后,小声说:“你这个样子还怎么让我说正事嘛!” 她使劲地清着自己的嗓子,直至自己咳出声来,“要不我们就这样去兜一圈风,趁着这个机会你好好地调整一下你的情绪!” 宋学津还没有说话就被背后的肖未晞往摩托车那里推去,这时的他已经无法区分自己的双腿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但他可以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加速。 “你要是嫌弃我的话,你可以扶着这个。”肖未晞指着摩托车上的铁柱,“总之你要尽快把你的心情给我调整好喽!我才敢说我的事,那可是天大的事。” 宋学津爬到摩托车上,他很滑稽,又尽自己的全力往后面挤,他总感到自己离她太近了,她随风飞舞的长发好似可以飘进他的嘴里。那两根铁柱也吸满了宋学津的手汗。随后发动机被点燃了,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与风的摩擦声。宋学津从未感受过这么疾的速度,这迅猛的速度。他感受到抓紧铁柱的双手结成了冰,他的心灵也前所未有地空灵了起来。 “现在,宋学津,叫出声来!像我一样!”她用能够撕破自己喉咙的声音尖叫着。 “不行,不行。”宋学津摇着头。 “好吧,我让你必须给我叫出声来!”她猛地加速,有那么一瞬间让宋学津感到轮子已经从地面上飞跃起来,他也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但之后他感到有些尴尬,他随之垂下了头。 “这就他妈的对啦!”肖未晞跟他一同尖叫。这让宋学津卸下了压在他灵魂之上的担子。他看到了那些让他挣扎于泥潭里的桎梏并在瞬息之间化为乌有。 他们没过一会儿就来到了水城与海洋接壤的地方。 肖未晞看着远方一片滩涂,宋学津也显得有些惊讶,自己来到水城好几个月了,却从未看见,以水城为邻的那无垠的海洋。 “我们水城人都有个特点,就是见到大海了就不要他妈的藏着真实自己了,你也应该像我们水城人一样,把你心里面的不痛快都朝大海排出去。” “我呀……我也没什么,就是感觉没有人真正地理解我吧!” “这可不对啊,我就可以真正地理解你呀,”肖未晞从她的眼神中露出了一本正经来,“我当你的女朋友怎么样?” “可这.……” 肖未晞根本不想给同白痴一样凝望海洋的宋学津任何反应的时间,她大着胆子插了他的话:“你有什么可想的呀,刚才在车上,在车上你他妈居然敢真的嫌弃我,这笔账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你这个混蛋算清楚!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我……”宋学津羞红了脸他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来。 在返程的路上,车子放慢了,但更像是夜晚的道路被拉得老长。顿时急躁与困厄在此时都消隐去了。供他们感受的是那宁谧的夜色与拂面的海风。 “我觉得你好孤独,袁派明不是你的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就好了。” 站在星空的脚下,他们像稻草人一般地笑着,遐想着,宋学津也坦诚地向她讲述了自己和袁派明那一对情人的故事。 “喂你就不该叫宋学津,你就叫怂蛋算了,你忍得了,我可忍不了。” “算了吧,算了,这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大问题。”宋学津又一次停顿住了,他其实从头到脚都在期盼肖未晞是自己的盟友。 肖未晞也笑了,她用手狠狠地捏着他的脸颊,伫立在水城成夏夜凉爽的风。 ------------ (六) 水城,秋,城区。 两天前,在一个叫凯思酒吧的地方,一个独臂的青年,边打哈欠,边擦着桌子。他左肩处的空袖管也在流动的空气中飘摇着。 他的眼睛里写满了疲倦。 他身后,那个叫肖未晞的女人半躺在沙发上,斜眼望着他,抱怨着,“喂,既然你晚上不能睡觉,你就白天睡嘛,张华,你干嘛不要命呢。” “要命?”那个叫做张华的人笑了,“我宁愿就这样把命给丢了。” 肖未晞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张华,你他娘的根本没做错任何事,你为什么要这样搞你自己,你就是……” 不等她说完,那扇木门发出了巨响。让他们所有人都为之一颤,掉下冷汗来。 外面是一个嘴里叼着烟的黄发男人闯了进来,他有着比常人的大腿都粗壮的胳膊,上面杂乱地纹着各式各样哥特体、花体的字母,加上他怒目圆睁的表情,仿佛在分秒中可以将人掐死。 而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要把天花板上的吊灯震碎的声音,“肖未晞呢?” 肖未晞挂着笑容从沙发上站起来:“斌哥,你找我?” “对,肖未晞,你他妈的是贵客啊!都他娘的几个月了,你死到哪里去了。” “这不是跟朋友们……” “拉倒吧,你个浑球,你他妈可给我听好了,这几天,我们玄武会要干票大的。就跟我前天操的那个骚娘们儿叫夏云什么的奶子一样大。”于是这个叫楚小斌的男人就开始头头是道地描述夏云的奶子。肖未晞用胳膊顶顶他,往张华的方向指了指,这才让楚小斌恍然大悟,但他还是没有收敛的意思。 “他奶奶的是那娘儿们自己发骚的,我只是操了一下,又不是抢亲,多他娘的正常。” 肖未晞只好边笑边装咳嗽,试图用她的声音宽慰张华,“你看你都扯到哪儿去了,快赶紧说你的大事吧。”她慌忙拉楚小斌往里屋走去。楚小斌似乎用余光瞥见张华紧握的拳头,但他不以为然。 “操你妈的肖未晞,”没等进屋楚小斌就激动地大叫:“你他妈的根本就想不到,能遇到咱们这样的老大,你这辈子的阳寿都花得差不多喽!老叶他妈的成大事了。我的妈,现在这时代可真他妈的不一样!” 楚小斌激动地站在桌子上手舞足蹈起来。“老叶啊,找了一群大科学家整个什么室内恒温植物工厂,就那一整个地下室,他奶奶的可谓是硬件,软件,连着什么种植,萃取,制备,他奶奶的一条龙服务。” “你是要种大麻?” “这是他妈的多屌的提议,奶奶的,老叶是真他娘的屌,用科技,懂吗?用他妈的科技致富,咱们开赌场那个提议,我他娘的思来想去发现这他娘的不靠谱。毒品、科技才他娘的是硬道理。” “我……我看还是算了,斌哥,我怕警察毙了我。” “不是……你个……你已经几个月都没有动静了啊,看在你是个女的,要是男的敢在玄武会这么做事,我非掐死他不可。仔细地想想吧,肖未晞同志。” “好,好,好,我配合你们,我认真地配合你们。” “他妈的给我听好了你,老叶有什么命令就他妈的大着胆子照着他做,他就算让你脱裤子上床,你他妈的也得听着。” “好的,好的。” “我走了,别送!” “斌哥,慢走啊!” 说完楚小斌就跳出了地下室,他踱着步子,又点着了一根烟,用瞪圆的眼扫了肖未晞一眼后,就迈大步走了。 等到楚小斌走了好久,肖未晞还像铅铁一样愣在原地,直至张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才找到了她。 “他又跟你说什么了,真是被狗日了?” “张华啊……”肖未晞长长地叹了口气。“至少他让你看清夏云是个什么样的贱人。我要去远郊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 “我不会让你去的。给我乖乖等着……” 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她与两三个人,开车去往水城的远郊。她凝望着太阳的沉没,对她的命运油然而生了麻木感。叶大国的哥哥叶大军总有些出人意料的建议,在他的带领下水城变成了海绵,扩张到了满天蚊子,满地老鼠,处处被蛛网覆盖的远郊。理由是加强城市的能源开采,以促进城市的建设从中获取利益。 远郊,没有月光,没有石英房子,没有花园 远郊只有开采不完的资源,烟囱里冒不完的毒气。沼气和腥臭都会在黄昏之时从地下往上翻,那些货车摩肩接踵,发出了令人惊恐的哀鸣。 肖未晞被那股腥臭味呛得直吐,已经摸索到了脸颊和头发上尽是蛛网的地步。终于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中,几个戴着扁框眼镜,穿土黄色牛仔裤体态肥胖的男人冲着她贱兮兮地笑。 “这是肖未晞女士,那个肖未晞女士,我们是这个地下培育室的负责人。”肖未晞并不乐意搭理他们,她掩着口鼻径直向前走。当她驻足的时候耳畔也已开始响起叶大国的声音来。 “我一哥们儿,骗了些小孩,他把粉放到蛋糕里头。” “从娃娃抓起,我操你妈的,真他妈的毒!” “等这群小孩上瘾之后,乖乖的,再把这蛋糕的价格往上抬,大国啊,你就说我若是那群小兔崽子,我跟我爸妈拼了命的要钱也要买蛋糕啊,可那些怂货只让他捞了的几万来块就自杀了。” “狗娘养的赔钱货。” “一有人自杀,就有犯贱的警察,翻来滚去地调查,硬没查出来,另一个兔崽子脑子里装了屎似的,把他爸妈给宰了。警察又加大了排查力度,查到我哥们儿头上了。大国你来说说,这他娘的还有个天理吗?” 这些话可把趴在外面的肖未晞脸都给气紫了,她拼尽她全身的力气往里闯去。“叶大国!你他妈想要多少,金山银山的我们都不缺!你为什么做这些事!” “贱女人,你他妈的疯了你!”叶大国抬手造了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到她脸上。 “这儿是他妈的玄武会,不是教你识字算术的学校!想他妈滚蛋的就别指望留着性命!” 突然,房间里微弱的灯光熄灭了,在瞬息之间黑暗里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晞爷,往前跑,什么都别管。” 黑夜之中,她跳上了水城远郊的山坡。她浑身是伤,她拼命的奔跑着,在奔跑之中又与她那个灵魂挣扎着。 直到她跑到了蝇虫乱舞的野地,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的时候。 她躺在枯黄的草地上大口呼吸着那带着一丝腥味的空气。 她想到了叶大国和楚小斌的脸颊,又想到了宋学津的脸颊。两个脸颊在风中交织着,变成了花朵。 夜色已经安静地不成样子了,她站起身子。重新回望了自己和她的决定。 ------------ (七) “现在我可要所有人都认识一遍你宋学津先生。”肖未晞得意洋洋地跳下车来。 “这个……这还是……”宋学津尴尬地挠这头。 “你还想怎样啊,宋学津。”肖未晞站在他的面前说,“你现在就要抱我一下。” 她站在宋学津的面前,张开双臂。一番犹豫之后,宋学津木讷地贴近了自己的身子。 在那个凉爽的夜晚中,著名生命物理学家宋学津摸到了爱情的样子。 “哪有你这样抱女孩子的。”肖未晞边责怪着他,边把他推开。“宋学津,你想想我的生活有多惨吧,现在的我没有学校可上没有工作可干一直在街头巷尾乱转。我感觉自从见到了你,我才看到了另一种活法。” “是吗?”宋学津木讷地笑着,“那我是怎么样的活法呢?” “你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肖未晞看着自己身上地伤口痴痴地笑了,“好了,好了,瞒不住你了又,我的伤,是被叶大国他们打的。但是,现在不怪他们,不怪他们的,怪我自己没有选好一条路,至少这一顿打没有白挨,我又有一次改过的机会了,宋学津日后我就跟着你们,跟着你们去。” 宋学津的眼眶开始有一些湿润了,他想要再次拥抱一下这个算是他贴心知己的女人,可是正在他与他的思想做着纠缠的时候,女人的身影早已到了他的前面。 他自讨没趣地笑着,他快乐地笑着。 他抵达了肖未晞的房子里,那是一套巨大的石英建筑,在那个凉爽是夜晚中释放着银白色的光芒。 肖未晞活泼地跳着走着,她似乎已经忘却了一切痛苦。一路上好多西装革履的管家站在路上恭敬地向她欠身,“晞爷回来了。” 她总是催促着落在后面的宋学津,并拉着宋学津的衣领高傲地对着她的管家喊到:“这是宋学津先生,我的男朋友。” 但由于他那份滚烫的心所带来的温暖让他的反应变得迟缓,他张开双手给肖未晞的管家们问好,他怀揣着紧张与惊异。 那些管家们于是露出来了微笑点着头…… 那天,他遇见了张华。 肖未晞把他带到了张华的身边,她露出来了最真挚的笑容,“喂,张华,”远远地,她就像他招手,她扯着宋学津的衣服说,“这是张华,我最好的朋友。” 看到肖未晞的招手,张华匆匆地迎上前去,他左臂的空袖管在空中飞舞着。 宋学津先是一愣他思忖,这个叫张华的男人为什么把手藏匿在衣服里。当他走进时,看见了张华是一个残疾人后他目光凝重了。 “这就是宋学津先生。”肖未晞得意地说。 张华赶紧紧紧地握住了宋学津的手说,“宋先生,您不认识我,我可不能不认识您呀。您可是现在生命物理学的……”宋学津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华的空袖管,“唉呀,这里面是空的。”张华甩着他那个袖管满脸笑容地说。 “嗯他的这个是车祸是一个以外,和别人没有关系的。”肖未晞搭腔道,她也拽了拽张华的袖管说,“还是我有能耐吧,把大科学家宋学津先生都请来了,你们要多交流。” “是啊,晞爷真的厉害。” “谢谢你们,很高兴认识你们,今天真的很棒……我该回去了。”宋学津说。 在那片泛着夜光的石英房子前面,宋学津作别了他们,夜晚降临前的一切情绪都被他消除了。他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到后来再也抑制不住,开怀地笑了起来,跑了起来。拥抱了水城夜晚的风…… ------------ (八) 不久之后,宋学津就召集谭玉涵和袁派明和一群学生就仪器的损失一本正经地开一次反思会,这时的宋学津像著名的物理学家一般。跷着腿,软在沙发里漫不经心地读着稿子。虽说,会议室里的空调很凉,那股闷热的气流却丝毫不减。所有人都显得漫不经心。 在一个人的造访之前,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 之后,在屏幕上传出了一条消息,“宋学津,哦我想说亲爱的男朋友大人,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好爱好爱你。”接着,这一群关于爱的消息就变成了挣开网的鱼,不,简直就是放蝗虫的匣子。在几秒钟的时间里鱼贯而出让人眼花缭乱。后来那像蝗虫一般扑面而来的情话成了颤抖着的虚影,只有那个叫“肖未晞宝贝”的寄件人顺利地映入他们眼帘。 这一刻会议室里的人都呆住了,而后炸开了锅议论声,笑声,像洪水一样往外冒。而宋学津依旧装出了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只是清清嗓子大喊:“都在干什么呢!这里是会议室跟他娘的乳臭未干一样!”之后又开始读他的那篇冗长的稿子。 宋学津的那声棒喝可是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们越聊越激动,甚至都能站起来,跳起舞来,他们大喊,“宋老师,宋老师!快看啊!你后面!你后面啊!”而宋学津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着稿。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一脚踢开,门把手就顺势砸在了墙上,“哐哐!”两声,震耳欲聋,大家的目光也随即朝门后望去,是肖未晞,她红着脸,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她大吼:“宋学津!” 宋学津还是阴着脸机械地读着他的稿件。 于是,肖未晞就像是只猎鹰一般飞到了宋学津身旁,使劲地抱住他的腰。 闹完这一出,著名物理学家宋学津先生狠命地挣扎着,并用哭腔骂道:“喂,喂,喂,你不要这样啊你,这他妈的是开会啊!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但他所做的一切挣扎都只会让此时的肖未晞异常的兴奋,她甚至用力吻了宋学津的脸颊。宋学津像窒息一般尖叫着。整间会议室像是着了熊熊大火,所有人都坐不住了,都拿起手机冲着那对爱火里的情人又照又录的。 过了好久好久,宋学津才算可以吃力地爬了起来,推开饿狼似的肖未晞,他还是开会时的那副严肃样子,他干咳着自己已经沙哑的嗓子平静地呢喃:“嗯,她叫肖未晞,以后是我的女朋友了。我在向学校申请,让她来这里工作,把一些简单的东西交给她……” 肖未晞随后也拍着大腿站了起来故弄玄虚地摆出了一副高傲的样子,“你们都给我听好喽!我以后就死死盯着你们,你们如若不听他的话,我可要你们好看!”她仿佛还有好多好多东西要讲,她的嘴却被宋学津的手捂上了。随着她被宋学津推走,喧闹停止了。 这场由肖未晞和宋学津策划出的一幕荒诞与滑稽的戏剧震撼到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那份突然与惊异让他们回不过神,合不拢嘴来。 可袁派明和谭玉涵的表情却一直很凝重。 之后,袁派明就一直躲在男厕所里等待着宋学津的莅临。当宋学津来到男厕所时,他一把将宋学津拉了过来。 “津哥,是这样的,我有事情讲。” “说吧。”宋学津对此可不怎么领情,他还故意放大了嗓门。 “你和肖未晞……你们不是……”袁派明依旧想尽办法放低自己的声音,他又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以确保不会有谁听清他们的谈话。“一个世界……你们不会是演的戏吧。” “演个头啊,不是袁派明先生,袁祖宗,你这些自负都是从哪来的?你不要把别人的事情都往你那里扣帽子好吗?我可告诉你了,肖未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人,肖未晞打你是因为你足够浑蛋袁派明。” “那…那算我多心了,我不能掺和你的事,可那个任务困难,困难到我们没办法瞎折腾,我……” 袁派明的话最终被什么东西打断了,而随着他的话被打断,他的头绪也成了一盘散沙。刚刚洋洋自得的宋学津也蓦地一愣。顿时,两个人都落了一身的冷汗,他们支支吾吾地说了些,彼此都听不懂的话。过了好一会儿袁派明才用他的那已经破碎的语言系统拼凑出几个字来。“什么东西又炸啦?” 宋学津的脸色惨白,以求保护自己那个更脆弱的自尊,“你回去吧,我上去看看。” “不需要帮忙?” “不需要。” 袁派明这才叹了一口气,推门走了,或许在那一刻他也只能这么做,再三确定袁派明离开后的宋学津才往实验楼上跑去。他虽然喘着粗气,但他的速度宛若烈焰朝天中升腾,他大声地呼唤着:“肖未晞,你在哪啊!” 在实验室的一个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带着抽泣的声音:“宋学津,我错了,我的错,我赔给你。”这显然与平素在宋学津眼中的她大相迳庭。 “陪个头啊!你赶快出来。” “那他们呢?他们会不会也听到了?” “不知道,他们全不知道。”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有意闯祸的,我知道错了。“ “什么啊!屁事没有,那实验室不就是用来炸来炸去的嘛!你为什么要躲在桌子下面。”这时宋学津蓦然不安起来,因为他觉察到了有人站在他的后面。 “你赔,你要耽误我们多少时间,弄坏仪器是件很光荣的事吗?”这都什么话,哪个混蛋说过的,在德高望重的宋学津面前真该千刀万剐。” “好啊,你,袁派明,你也不想想她是干吗的,你是干吗的,你弄坏仪器就是罪该万死,”他冲着肖未晞叫道:“听见了没,听见了没,亲爱的,是袁派明,袁派明刚刚是怎么骂你的,你快站起来,快去弄死他!” 看见袁派明与宋学津打成一片的样子,肖未晞也笑了,她擦干眼角的泪水缓缓地站了起来。“喂,你们就这样原谅我?” “不然呢,肖未晞女士,要么你再拿两百万砸我脸上?” “那破仪器哪里他妈值这么多钱,你出两百万,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能给你当炮仗使,全他妈给炸了,逗你开心我都没意见。” 肖未晞在哭声里绽放了一些灿烂的笑容。 “你把自己当客人就别进来,你是这实验室的主人啊,这样吧,你请我们三个吃饭好了。以后别再乱动实验室里的东西!” “那我不会成为人类的罪人吧。” “人类的罪人?呵!那些破实验仪器都他娘的算哪根葱啊!真正价值连城的可是我们大物理学家宋学津的脑子啊!” 那一天,肖未晞只有请他们吃饭了。 也许肖未晞感受到了自己已犯了滔天的罪过,可是他们却给了自己真诚,给了她内疚的心灵一个释怀的机会。她感到周围的空气都温暖起来,这一切的一切叫她不得不潸然泪下。 “我的妈妈在我小时候死了,她就死在我的身边。当时,我和她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好凉好凉,那时候我们约定等她病好后她要天天揍我,她爽约了。我是真他妈地好奇,为什么死的会是她?我他妈的才九岁啊!为什么让我有这样混蛋的经历。说实话,我希望死的就是我爸,我爸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只有钱,除了钱,他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不舍得给,我打小就没有什么快乐,我也没有给过任何人快乐,我变得讨厌我自己,怀疑我自己,怀疑我那个该死的过去……” “喂,都听好了!”宋学津打断了她的话对在桌旁的袁派明和谭玉涵说“肖未晞不是坏人!” “别这样,今天发生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肖未晞猛地站立起来,朝着他们猛地欠身,“我既扰乱了你们的会议,又把你们的机器搞坏了,我只有拜托你们原谅我,因为对我来说你们太重要了。” “我们不会怪你的。”这时,就连铁石心肠的谭玉涵也将心放软了,“现在开始,我们四个就跟一家人一样了,我们要团结一心,相亲相爱的才有可能地完成这项任务,不管成败我们至少都努力过,我……我也感谢你们。” 对啊!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交一群知心的朋友,爱一个值得去爱的人,凭这些就能把青春充得满当当的,过去的事情啊,干脆就不要再提了,这一刻,他们约定,若是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们就一起共勉,去做一个有用的人。 ------------ (一) 正午的水城还有着无限的光明,若时间可以在此刻定格他们的未来将无比的美好。虽说他们要经历特别糟的事,他们坚信着前路定会有光明和希望。 一个星期后,宋学津的母亲给他打来电话,让他回花城一趟,“你在水城工作?老天爷哟,水城这个破地方,这几天顺利吗?” “顺利,顺利的。” “你回家来吧,别再瞎混了。你爸病了。” “我不是瞎混,我是要干事业的。”宋学津听到了母亲尖着嗓子责骂他的声音,他很反感他挂断了电话。 科研工作的紧要关头,他怎么可以说离开就离开呢。但他心知肚明,若是他这样对母亲讲话,母亲总能扯出些养防儿老之类的道德箴言,让他没有任何还嘴的余地。他想到童年时的他,总是喜欢收集各种昆虫的标本。与其说是标本,其实就相当于把那些可怜虫的尸体用透明胶往本子上粘。有一次他捉到一只小甲虫,他将它粘在本子上,那只甲虫的脚划他本子时的沙沙声,让他终生难忘。他将那个给母亲看时,他的母亲并没有感到高兴,而是念起什么佛经咒语来,一家人沉默了好长时间后,她才唉声叹气地将本子合上,她嘴里默念,“是我杀的生,老天啊,去惩罚我吧,别惩罚我的儿子。”不久后那串沙沙声消失了,那只小甲虫的生命换来了一块不堪入目的标本。 迟疑了好久,他决定离开水城大学回到他的家乡花城去。相较于水城,家乡的一草一木并不能激起他的快乐回忆,他认为故乡是囚禁他的猛兽。 他见到了父亲,他的父亲正躺在病房里,外面是他的母亲还有一个阿姨。当他刚要迈进病房时,他的母亲就焦急地迎了过来。 “怎么这时候才来啊?你看看你什么样子.你还能指望得上吗?” “这边的阿姨见状忙上前劝:“大姐啊,孩子工作忙,能来就烧高香喽。” 宋学津撇了撇嘴问:“爸这是怎么了?” “你爸公司赔钱了,他的身体也受不了这样折腾,这下全家都要指望你了。”阿姨说。 “指望什么啊!自从去了趟美国他就搞不清他自己是谁了,放着稳定的好工作他不要,非得跟那个叫查尔斯的美国佬一起搞什么科研,冒这个险,我当去什么北上广的大城市呢,结果你说说他去什么水城,到时候我倒要看你怎么个啃老法!” 宋学津抱着臂沉默不语,阿姨倒是在替他说话,说他是国之栋梁,搞科研的就得舍小家为大家,但是她的语气细得像沙,听起来有刺痛耳膜的感觉,一会儿工夫就让宋学津的脑袋嗡嗡响。终于,一个护士跑了出来告诉他们宋学津的父亲恢复得很稳定,再有家人的几天陪护就能顺利出院了。 宋学津这才逃难似的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给父亲剥起了橘子。 阳光路过了每个地方,却招惹不起一丝尘沙。 父亲还是亲切地问着他,工作顺利吗?生活顺利吗?这让他的鼻子开始发酸,为了掩住泪,他轻轻低着头,除去沉默也没有什么其他反应。他忙活了一个上午为父亲端水喂饭。他隐约听见了阿姨对他母亲说:“大姐呦,你可得仔细看看你的儿子,又有出息,又会照顾他爹,你说他那么多不是,干啥嘛。”他也隐约看到母亲的嘴上显露出了一丝微笑。 宋学津于是开了口说,“爸,我一个朋友可以帮你把公司周转过来。” “爸的事情,爸自己扛着,让你同学帮我?那你不得欠他一辈子吗?” “这是我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什么很好的朋友,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你划不清界线,我告诉你宋学津,这个世界除了你父母,没有其他人愿意……” “人家肯定不会算计我的。人家是热情的。” “热情是他另有所图,社会是很复杂的,再说了水城的治安是个什么样子,水城的治安本身就乱。宋学津啊,爸妈的话虽然不好听,但这都是事实,用你的青春做赌注,爸妈都不能同意,但我们毕竟都是过……” “那我知道了,我就不说了。” 宋学津想感慨些什么,但只是顺应地复制自己的模子。 父亲吃完饭后,母亲将他带出去同阿姨一起吃饭。饭桌上,他的母亲问他找对象了吗?这让宋学津先生并不想要如实回答,他识趣地摇着头,“没有女朋友。” “该到找对象的时候了吧,我可不催你。等你找来后得让我和你阿姨看看。” “对了,这句话可算被你妈说对了,找对象可不光是要你自己满意,还得让你妈这个老太婆满意了。” “这阿姨家的哥哥可有出息了,找来的媳妇涵养可高啦,又努力,又顾家,你啊,就找那种女孩我就满意了。” “瞧你说的,大姐,别老跟孩子这么说。” “他可不是小孩啦,大妹子,小津啊,你整天啊,日理万机的,妈这个臭老太太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妈就给你提几点要求,找有上进心的,尊重老人的,别找在外头鬼混的,别找那些败家的,别找那种穿衣服花里胡哨的,露肩又露腰的。” 听完母亲的这番话,宋学津就确定了,他的母亲宁愿接受一头猪,也是不会接受肖未晞的。 “呀,姐呀!现在这种像鬼一样的女孩子可多的是,什么欺骗感情,谈一个吹一个就赚百八十万的,这种人最恶心了,像小津这样优秀的男孩,可得把眼睛给擦亮喽!” “那种人啊,主动追你啊,才不是喜欢你只是另有所图罢了。” 这番令人不悦的谈论让宋学津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之中,数月以后,他又会带着所有问题的答案回到了花城。 ------------ (二) 在这几个月中,宋学津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但与往昔大相径庭的是他每天都玩得非常开心。虽然他们的科研的脚步根本无法前进,但是他们精神生活却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在这段时间里,也让宋学津先生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无时无刻不在搜集肖未晞的优点,并用自己父母一定可以接受的借口来自我安慰着。 宋学津先生已经成功地把肖未晞安排进了水城大学的实验室里,做着一些复印材料整理文件的工作。 眼下总算有一个事了结了,她工作非常也很卖力。虽说她比不上那群研究生助手们,但一个人只要你专心去做一件事,总会是做得有模有样。日子久了,她的善良就被每个人看在眼里。她也有了工作认真的标签,这让宋学津悬着的心有了着落。 之后,他和肖未晞整日都抽时间待在汤馆里,商议之后的对策。 不久以后,大病初愈的宋学津父亲接到了一宋学津的电话。 “爸,我在水城找到女朋友了。” 宋学津的话让他的父亲喜出望外。他叫来了宋学津的母亲,他们一起激动地在话筒前等待着宋学津的声音。 “她叫肖未晞,是我的同事,我们在水城大学工作。” “嗷呦,”宋学津的母亲一把从他父亲的手中夺去了电话,“我儿子真厉害。” 宋学津笑着说,“谢谢妈妈的夸赞,什么时候呀,你们到水城来一趟,我们一起吃个饭。” “好哟。”宋学津感受到了母亲正在擦去眼角的泪花,“儿子养大了,没有白养。” 宋学津挂掉电话后,心情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他明白,这是一个不能圆回来的谎言。 几天以后,宋先生从花城赶到了水城,肖未晞将自己进行了一番文质彬彬的修饰,但是她黄色的头发让宋学津的父亲有些不满。虽说,这次见面虽没有留下什么极好的印象,但总还是过得去。 送父亲去了回花城的高铁后,他们二人都喜出望外。宋学津建议他们去水城的影院里看个电影来庆贺这次伟大的胜利。 但肖未晞的脸色突然惨白的起来,“你还是到我家去看看吧。” ------------ (三) 从这时开始,宋学津才逐渐地意识到对他而言肖未晞还是一个神秘的人,他从来没有进入肖未晞的房子,他似乎还不曾真正地了解过这个女人。 几个星期后,他又看到肖未晞那左筒空空的管家张华时,他瞬间陷入疑惑之中。肖未晞为什么会找一个独臂的男人当管家呢?宋学津识趣地意识到了那是一个不可以被探讨的话题。 然而,张华还是跟初次见面时一样热情,而这也让宋学津生不起什么反感,他兴致勃勃地在路上还骄傲地对宋学津说:“去晞爷家里可有意思了,晞爷就连睡觉都要跟几十个男的一起!” “这胡扯的什么啊!”看着宋学津的神情越发呆滞,张华和肖未晞都开怀大笑起来。 “你急啥呀,你一会儿就明白了。” 当宋学津走近那个巨大的石英宅邸时,他的思绪仍同飞鸟一般居无定所,那是一个自己的想象力不曾触及的地方。 宋学津进入了肖未晞的房子,那是一座特殊的房子,尤其是卧室。 当他被张华与肖未晞带到那间别墅里该是卧室的地方。 从那间卧室的门映入眼帘之时,宋学津就难以置信地揉擦着自己的双眼,那门竟是镶嵌在海绵里的,他稍微抬起脸颊向上仰望的时候才蓦然发觉,整面墙都粘着柔软的海绵。 我倒是没有见过这种地方,只听见宋学津先生的描述,他后悔在那天进门的时候揉他的眼睛,因为后面的东西足以让他把眼睛揉碎。 当宋学津用手触碰那扇门的时候,门也是柔软的,像肥胖的人,厚厚的脂肪一般。当他好奇张华和肖未晞会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打开那扇门的时候,他听见了墙后一串若有若无的对话。之后他揣测那句话大概是,“怎么昨天是喜剧啊,为什么我总轮到什么悬疑,恐怖之类的。” “你人品不行吧,老是请假。” 宋学津也没把他的心思放在这些话上,在软门向他敞开的那一刻,他愣住了,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新的世界。没错,肖未晞的床是一个一望无际的新世界。 天上的日,月,云,星辰、地上的山石,草木,树林,溪水,铁轨,汽车,小路、房屋,城堡,一切的一切都是柔软的,他觉得自己的皮肤对他灵魂的束缚减弱了,许久都未回过神来。他的脑袋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他的灵魂,也宛若刚刚经历了星际旅行,他哑着嗓子对肖未晞说:“你就睡在这里吗?” 在这张巨大的床上似乎埋藏着无数他未曾看到过的事物,或者说那是一个能够随意开采宝库的矿井。而那个美丽世界的中心伫立着一个华丽的城堡,这个城堡像是仿造德国的天鹅堡建成的。这简直要把宋学津的眼球给拿掉了,他疾速地往那个城堡跑去。 这也许就是肖未晞睡觉的地方了,这个城堡里面是一间间的屋子.在正中央的屋子里有一个巨大的操作台,当然,城堡也是软的,那些墙壁也贴着海绵,操作台也是软的,它们上面写着电影里流行的场景。而且被分门别类,历史类、玄幻类、宫斗类、武打类、悬疑类、搞笑类、恐怖类、校园类、职场类…… 这时在后面追赶的肖未晞和张华才惊慌失措地往城堡里赶。 宋学津冲肖未晞大笑:“哦,天哪,你可真行,这床还会放电影呢,我这才明白你为什么不答应和我看电影呢,原来更豪华的设备在你家里啊!” 但肖未晞可没工夫跟他开这样的玩笑,她像一个拆弹专家一样挡在宋学津的面前,并大叫:“别动!你不能碰这个按钮。”因为重心不稳,他们三个人就这样重重地摔在了一起。宋学津边骂边从柔软的地上爬起来,“去你的吧,你们干嘛这么激动!” 张华和肖未晞脸色惨白地守在那个操作台前,支支吾吾地,一个字也没说清,好长时间后,肖未晞踢了张华一脚,让他闭嘴说:“那……那个这连着,我爹的账户的,你碰一下他几个亿就没了,我也不敢碰的。” “哦,好的。”宋学津根本不想去相信这个如此怪诞的理由。但肖未晞仍一本正经地讲:“喂,你记好了,夜里这些按钮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一个都不许按,否则的话,我爸会把我们的皮都剥光的。” “晞爷,饭已经好了!”张华忙这样打岔。 “对啊,饭都好了,我们快吃饭啊!” 吃饭的时候,肖未晞特地将张华叫到一旁,张华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问她:“让他睡在城堡里吗?” “我今晚不会睡的,你们就趁着今晚好好的歇歇吧。” “我们不敢歇啊!” “不会有事的,你们就放宽心好了,如果真的出了事,那就算我的,我喝过咖啡的没有什么可能睡着。”她脚下是软软的地面,她的步子却显得如此沉重。她的脸上没有欣喜,没有紧张。 回到城堡里,她警惕地看着平躺着的宋学津,并求他能早些睡去。 夜幕降临后,宋学津听见了火车的汽笛声,那火车也是软的,在城堡里有一缕微风拂过,扬起城堡外树叶的沙沙声,在那沙沙声里还包裹着蝉的聒噪,这里聘请了自然这个最出色的钢琴师,而那汩汩流淌的河水成了它的八音盒。万物呢喃着,又静谧着;好似可以在片刻洞察的星河。 它们在呢喃着,晚安吧,今天的刮风下雨和长途跋涉。未来的都市,就连指路牌都是若隐若现的。往昔的泪水,不用回忆。这灯火通明的城区里夹杂着浮躁与攀比,现在别去理睬它,尽情地在这月光下沐浴吧,抽离出那个虚假的世界吧,活成你想要成为的样子。未来的风雨更激情,未来的白鸽更洁白,鲜花更艳,现在请你答应我放松你那虚伪的样子,沉溺在这个自然的花篮里。 宋学津分辨出了在那片自然里有母亲的声音,他感知到母亲嘴边的气流。 “回来吧,快回来,我的孩子。” ------------ (四) 在这几个星期里,宋学津故事的真相被他母亲知道了。 当宋津带着那个问题的答案再一次返回花城的时候,没想到他的母亲也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母亲刚见到他的时候便怒吼,“跪下!” 他的母亲深深地牵挂着他,她深知肖未晞只会把他的人生毁成一团乱麻。看见他脸上写满了愚蠢的坚毅感,母亲发疯了。她被气昏在冰凉的地板上,像野驴一样喘着粗气,她用尽全力歇斯底里。她拽着宋学津的衣领,将他往门外拖去,那力气可算是大得惊人。她大喊着:“操你娘的,宋学津,老子砸锅卖铁把你供到美国,你他娘的学了些什么,学犯上作乱,学玩物丧志,学跟一个臭女人搞在一起!你给我滚!你他妈给我滚!你他妈给我滚!” 为了避免他一个踉跄从门外飞出去,他们像两头愤怒的牛一样顶在一起,他的母亲咬住牙齿发出了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宋学津,妈的学能耐了是吧!我算认清你了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连你妈都赶打,他妈学习好有个逼用!他妈搞科研有个逼用!” 当宋学津的父亲回到家时,看见妻子昏倒在门口,他的儿子就站在那里,他一个健步冲上去,一个耳光扇在他儿子的脸上。“你个混蛋,赶快叫救护车去!” 宋学津拨通了救护车的电话,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父亲一个人吃力地将母亲往救护车里搬,起初,宋学津想帮助父亲,但父亲的手把他甩了出去,“滚一边去!”围观的路人都纷纷围了上来给他的父亲送出了援助之手,救护车来了,他们一起边喊“一”“二”“三”边将他母亲往车上抬,而这时的宋学津像麻木的猿人一样立在后面,不免招来了好多白眼。有人还悄悄问父亲,“你儿子是憨了吗?” “憨了也行,死了最好!”父亲边骂边往救护车上爬。宋学津听到如此刺耳的声音后怒气冲冲地要冲到救护车上去,只听他的父亲大吼:“给我滚下去!” 于是,救护车的喇叭声响起来了,随着车的影子消失,那声音也随之消失,宋学津这时才有些意识,他大吼:“去你大爷的!老子受够了!” 刚刚那群一哄而散的好心人散得更快了,但他背后仍能传出一些像是被锁了喉的狐狸腔调的老女人的声音。“养的是什么孩子啊!”“真没教养!”“给惯成什么样子了。”她们只是敢嘴上嘟囔,脚却跑得飞快,因为谁都知道这时候再挑衅宋学津无疑就是坐在火山口上放屁。 宋学津骂了一路,虽然他知道辱骂父母是折寿的。但他当时恨不得自己给他自己弄死。要寿有什么用,折死算了。 宋学津的父亲喜欢侍弄花花草草,他们花城里的房子,那个狭小的客厅里堆满了一片花花绿绿,他于是一脚就踢了过去,并吼着:“你他妈的养花,去你妈的,养个蛋啊养!”顿时,各式各样的花瓶咣当一下碎在地上,土和碎瓷片这时散了一地,他还嫌不解气,于是将吊兰和绿萝的叶子一个一个地薅下来,他边薅边叫着:“操你妈的!操你妈的!” 他看到阳台上他母亲刚刚晾出来的衣服。他拽下来用力地撕扯着,但根本撕不坏,他索性把干净的衣服往那烂花盆的土里拍,那一瞬间,那一块块土灰在空中飞舞。使得屋子里像是二氧化氮一样。他还嫌不够,原先湿乎乎的衣服沾上了泥土,他拎起衣服往床上甩,他甩的速度很快,像那台被袁派明弄坏的离心机一样,一瞬间整张床上尽是泥点子,他索性穿着鞋跳到床上,用鞋板将整张床涂匀。 涂了一半之后他停止了,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个疯子的过激行为,新闻或者短视频上的不孝子女数见不鲜,若是他这样无节制地发泄,他又与那些人渣有什么区别呢? 但他不是人渣啊!他不可能是人渣啊!他似乎觉得也许那些人渣也同他一样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绝望了,蹲在角落里抱头痛哭。 这个家为什么会让他觉得和地狱一样,似乎他也说不清。当他找到纸笔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用笔猛扎自己的手,手上的口子破了,淌出来一道道的鲜血。 他开始写字,每个字都很疼。“断绝关系,养老费照给。” 他连夜回了水城,以为摆脱了枷锁,本当称心快意,可他多了一丝内疚的负担,他并没有任何释怀的理由。这份内疚会猛地化为负罪感,撞击他的心灵。而且那个负罪之感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他的心灵诚然越来越痛。 随后他越发消瘦了,脸色也越发惨白。 他记起了儿时母亲给他听的一个叫《三世因果经》的佛经,他找寻自己罪过与下场。他时常蜷在黑暗里哭泣,又对自己做着无用的慰藉, “今生聋哑为何因,前世恶口骂双亲。” “无父无母为何因,前世忤逆不孝顺。” ------------ (五) 那些由海绵制成的绚烂风景戳破了他内心有毒的气球。 他轻声地说“该睡了。” 肖未晞笑了笑,“是呀,该睡了,你睡吧。” “哎,你知道吗?我上本科的时候选修过神经医学呢,我会催眠的。” 肖未晞猛地站起来,“痴心妄想,你休想催眠我?” “你就算站着我也有本事把你催眠喽!” “那我跑!” “你跑累了,信不信你倒头就睡!” 肖未晞看见宋学津的神色,惊慌顿时就转为了她狡黠的笑容,“你催眠的话至少得有个悠悠球什么的吧,你这什么都没有还想催眠我?” “悠悠球什么的都是不专业的,现在的催眠是脑波的催眠。” “我才不信呢。”看着宋学津的模样,肖未晞的内心戒备就完全放下了,“有本事你就试试。”肖未晞觉得这不是什么冒险,因为不管他对自己施加什么样的魔法,都打不过自己喝过的咖啡,她没有畏惧。 宋学津打开手机放了一段普通的音乐,那段音乐里隐约有着人群的嘈杂声,每个人都在快乐地聊着天,但她听不清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字。这让她感到一丝无助感,脑海里浮现了一系列怪核的场面,仿佛她身陷在一个走不出的迷宫里,”而这时她眼中的宋学津已然变成了威廉·詹姆斯。他的眼神和表情让她的心净化出了一种关于冥想的声音,她感到手脚酥软,轻盈,仿佛她被抛到了高空,很高,很高,随着银河里的风,落叶归根飘到任何的地方。她努力地克制自己的遐想,让自己的灵魂坠落,但她什么也抓不到,飘在了神秘的地方。 贝塔波和阿尔法波消失,西塔波和德尔塔波占据了她的大脑。这场魔法谢幕了,她也进入了梦乡之中。 张华通过狭缝看到肖未晞睡熟了,他吓坏了,大叫着跑到城堡里。 “晞爷睡啦?” “对啊。” “你不能让她睡!” “为什……”在他没有说完话时,就感受到一股升腾的气流被吐在他的肩膀上。他转眼看见了那个卷着睡衣袖子,脸颊和耳朵涨得通红的肖未晞,她的样子像是被怨鬼附身了一般吓人。来不及他反应,肖未晞就抡起拳头,砸在他的脑门上。挨了重重的一拳后,他的头开始嗡嗡直叫。他在恍惚之间感觉到张华用他那只仅剩的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拼命将他朝窗户外面的方向拽去。他们从城堡的第二层往下坠,宋学津摔得浑身酸疼动弹不得。 他清楚地听到了城堡上面传来可憎的声音,他已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是肖未晞的声音,那根本不是一个来自女性咽喉的声音。 “可恶的邪恶主教亚历山大六世!你居然敢带着一个无耻混蛋闯我的营帐!” 那股冲击的力量让张华疼痛地直咬牙齿,但他显然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冲宋学津小声说:“宋先生,我对不起您了。” 宋学津晕着脑子,他刚刚挨了一拳又被拽了出去,还成了邪恶的主教,他刚想同张华问个究竟,就被他的声音打断。 “大家注意!大家注意!这是武打片!都给我清醒着点!注意安全!” 也许是那操作台上的按钮被按动了,整张床上的宁静祥和的氛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美丽的山川河流,瞬间化为了罪恶的都市。那群正准备休息的人们都拼命挣扎起来。 “去他娘的我点太背了。”他们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边爬了起来。 “宋先生比你惨多了。” 张华扯着宋学津的胳膊往床的边缘跑去,他们躲在了一幢楼房的背后。“我瞒不住你了宋先生,晞爷有很重的梦游症!” “梦游症?”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宋先生,等会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叫醒她,我们得配合着她,否则她的人命都可能搭进去的。” “配合着演?” “现在你是邪恶教主,我们是你的手下,待会儿我们就给她摁在地上绑起来,你拿把刀宣判她个死刑,然后,假装刺死她,这样她就不怎么折腾了,宋先生,我实在实在抱歉了,晞爷一直不让我说这事,她本想今天晚上不睡呢。” “放一百个心,演戏我在行,肖未晞真的是个傻子,她能这样瞒我这一辈子吗?她能保证这一辈子都不睡觉吗?” 张华的目光里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宋先生,拜托您了。” 他跳到大厦外面,随即不见踪影了。 在喧嚣午后里静谧,在宁静夜阑里狂舞,仿佛置身于古代硝烟之中,所有仆人呐喊着围在肖未晞左右形成了一个热闹的沙场,不一会儿就传出了拳头与空气间的摩擦声,骨头的碎裂声,惨叫声。那些声音就跟动作电影里的配音一样,欺瞒着肖未晞那出窍的魂灵。 不管肖未晞有着怎样高强的武艺,她终究因为寡不敌众被狠狠地按在地上。她大吼:“操你妈的,你们这群不得好死的罪人,欺压百姓,强奸妇女,你们这群人渣!彻底的人渣!今天你们要是杀了我,正义肯定会惩罚你们这群恶人!” 张华大笑起来,这笑令宋学津惊恐万分,因为他从未听过张华发出那种比巫婆还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声。“你这个不自量力的炮灰!谁他娘的给你的胆子去侵犯我们教皇神圣的威严,我看像你这样的奸佞小人,简直他娘的死有余辜!” “操你娘的!你们的脏手弄死过多少条无辜的性命!你们苟活在这世上,晚上能他娘安心地合眼吗?” “这问题你没资格考虑,你马上就该躺在你的坟里了,”他转身对其他仆人们大喝道:“小的们!把这个巫婆押到教皇的面前!这个妖怪要得到她应受的审判!” 徐徐地,他们押送着肖未晞朝那座城堡的方向行进,张华飞快地找到宋学津低语。“宋学津先生,我们把她控制住了,现在该去城堡里了。” 宋学津大笑:“张华兄弟啊!你简直是老戏骨!你这份工作可真刺激!这叫我好紧张啊!”他们顺着城墙爬进了城堡,充当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宋学津坐在他的那个柔软的宝座上,他假装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缓缓压低了声音,经过他争分夺秒的练习后,下令张华把五花大绑的肖未晞押了上来。 张华大声呵斥她:“见了教皇还不跪下!” “我他娘的不跪!” 宋学津于是也大声吼,“快他娘的跪下!”他自己都要被自己那洪钟般的声音吓傻,听到宋学津的声音,肖未晞才颤着跪了下来。这才被宋学津瞧见她那紧闭的双眼,她仿佛还被梦魇包围着,那个女人显然不是她,她已完全丧失她该有的意识。这副可怜的模样像皮鞭似的抽打着宋学津的内心,让他疼地站都站不起来。他真切地感受到现在的肖未晞与死亡只相距一层薄纸。 但他必须装出十恶不赦的样子,他拿手指顶住肖未晞的额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冲着扮演他部下的张华说。 “启禀教皇陛下,这个该女人,目中无人,擅自闯入了教廷,还伤了好多神职人员。” “主啊!给我指引吧,如何审判这个可憎的女人!” 肖未晞蓦地挣脱束缚站了起来,冲他大吼:“教主,你这个狗日的恶魔!草菅人命!qj妇女!你的主是不会饶恕你这该死的老东西的!” “大胆!你这个暗杀教皇的无耻混蛋!发疯的男人不就是用来宰的!发疯的女人不就是用来C的!来人啊!我以主的名义判决你死刑!给我要了她的狗命!” 死刑的讯息让肖未晞丢了魂魄,她发出了恐怖的怒吼声,仿佛随时准备同那个罪该万死的教皇拼命。她手上戴着的枷锁,我更乐意称之为是一个酷似枷锁的皮筋,那仅是一个心理暗示罢了,若是她想挣脱,这不比脱袜子难多少。她刚挣脱了枷锁,疾速地奔着宋学津冲了上去。刚刚还在为自己精湛的演技扬扬得意的宋学津,下一秒就被那个疯女人按在地下,她力气那么大,这让无助的宋学津屏住了呼吸。 “你祖宗的!这拳打你蔑视妇女!”于是她向宋学津的左眼打去。 挨了这一拳后,他第一次了解了肖未晞拳头的力气。他感到他的毛细血管都拦不住自己的眼球,一股好似浆液的东西往外飞溅。他失明了好一阵才逐渐有了视力。“重点是这拳打你无视生命!” 那个说生命是这世上最重要东西的科学家竟然因为无视生命差点被打了个半死,宋学津的双眼不由分说地变成了熟透的葡萄。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妥妥的熊猫的样子了。 张华大叫:“宋!……教皇陛下!”他显得有些疯狂“该死的东西,快抓那个疯女人,抓那疯女人啊!” 他们将肖未晞往边上拉扯,肖未晞猛地挣扎着,她用脚跟狠狠往下劈去,这下又劈到了宋先生的膝盖上,差点要他的腿骨脱臼,他又凄苦地叫了起来。 张华大喊:“教皇驾崩了!教皇驾崩了!那个疯女人杀了教皇!”说完他趁着肖未晞被身后的手下制约之时。使出浑身的力量用独臂将宋学津往后拖去。 宋学津不喜欢被张华这样拖着,他试图自己爬起来,但他意识到,如果他这么做肖未晞定会再给他几拳。他冒着冷汗瘫软着身子在地上滑行。幸运的是,这时的肖未晞并未意识到他还会动弹,她依旧破着嗓子怒吼着,“教皇!你他妈的活该!你的死可他妈的怪不着我!” 好一会儿,宋学津和张华才逃了出去,这个美丽,华丽的地方在顷刻之间成了厄舍府,温度也升得极高,以模拟升腾的火焰。 当他们穿行在那个复杂的迷宫里。张华大口地喘着气喊:“宋先生,我叫了救护车!” 而这时的宋学津连最后一点说话的力气也消失了。突然,他发觉自己已经丧失了行走的能力,他像是踩在棉花里面,他飞得越来越高,至于地面,对他而言是空灵的概念。 他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 渐渐地,他笑了,他看见满脸歉意的张华笑了,他的笑引出了张华的泪水。 “不许哭,教皇死了,我又没死。” 张华还在哭。 “你知道她说的那个叫亚历山大六世是什么人吗?这个老教皇是个无耻的混蛋!” “可她打的是你!” “她打的是亚历山大六世。” “全都怪我。” “邪不胜正嘛,真要把她杀死了,我还觉得奇怪呢。” 救护车在凌晨四点的道路上畅通无阻,不一会儿遍体鳞伤的宋学津被送进了医院。好在并无大碍,被包扎好伤口后,就被送进了病房里。张华一直坐在他的身旁,泪水依然没有流干净。 “我明白了,张华,那是肖未晞治病的床吧!” 她上中学的时候在宿舍里梦游扮鬼,被室友叫醒了,差点就把性命给弄丢了,她像具尸体一样,浑身冰冷脉搏和心跳都没了,差点就死了。” “她梦游的次数多吗?” “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这样了,那床是她的命,她如果不在那,她就只能喝许多的咖啡,不让自己睡着。 “这之后是学校怕事,把她开除了,但是那个狗日的校长转念一想,开除掉晞爷可不能算一件好事,这要传出去对学校声誉不好,他又派遣了他们学校一位狗屁不懂的三级心理咨询师来给她整什么心理帮助。晞爷从小不看心理医生。那个咨询师反倒是为了动员她让全校都知道了她母亲去世的事情,我也一样支持她休学,我也一样休学了,教育都成这样了,还他妈有什么可信的。谁知道她没学上了,以后她因为她的友情做了好多好多的傻事,最严重的一次因为打人被拘留了几个月。我当时就慌了,我跪在警察局的门口,求他们将她放出来,不然她会没命的,结果,没有人搭理我。当时来了一个男人听了晞爷的遭遇,说他自己有法子给她弄出去,但要给他一百万就行,如果他弄不出去,就让我直接报案说他诈骗,我为了保她什么都能做出来。她也是保住了,谁知那个人是个无耻混蛋叶大国啊!在这之后,她跟着叶大国进了玄武会,这是水城的最大的黑恶势力集团。我劝她别这么做,可是她说,她说她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把欺负她的挑衅她的人全打成渣子,自己再风光地从监狱里走出来。她根本不想这样,她也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这他妈的能怪谁啊。怪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社会。” “她不是坏人,我知道。”听到他这样说话张华便结束了呜咽,开启了泣不成声。突然,他跪在地上,他膝盖撞击地板的声音都被宋学津听得清清楚楚,“宋先生,你是好人,我替晞爷感谢你。” “张华!你赶紧起来,我要是敢这时候拍屁股走人,我他妈的猪狗不如,肖未晞只是没有安全感,我会一直陪着她,让她的灵魂有力量的。她的病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 张华的哭声终止了,他狠命地点着头。 “她对我太重要了,”宋学津又说,“我会用一生爱她的。” 刮风下雨,满天星辰;万物祺然,迎接黎明。 “张华啊,那你们算是夜班吗?” “对他们都是白天休息。” “那你呢?张华先生。” “我白天休息的时间少些。” “你不上学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因为肖未晞吗?” “也可能是我残疾的原因吧,也可能是我父亲的去世吧,我想过去死。宋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死能比这样低贱没尊严的活着痛苦多少?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我只能通过减少我的睡眠来糟蹋我自己,我不配!” “不张华!谁他娘的说你没有尊严了!张华!你配你值得,你有权利用出色的姿态活下去,追求你想要的,张华!”宋学津被自己的声音吓愣住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眼角也带着眼泪,“张华,去找个学校高考吧,这里不用你担心了,你看我演的亚历山大六世也蛮好的嘛,我肯定比你更能适应这份工作,就等着失业吧你!现在你就去找你自己,年轻可是金钱买不来的,把自己毁得一团糟有什么好处?你自己的体内就埋藏了许多宝藏,当你拿起铲子的时候,会有人笑话你说你白痴,但那是发现宝石的唯一办法,当你满载而归的时候,记住没有谁再会嘲弄你的。” “宋先生,我知道这是一个不错的决定,但我怕晞爷她。” “什么时候都别拿别人的错误惩罚你自己,你要为了你自己而活,这个时代早就没有奴隶了,你不能辜负你的生命,你要活出它该有的样子。”他抹掉了脸上的泪,挤出微笑,“你辛苦了,张华先生,我的伤还不算重的。” 张华向宋学津欠身,他在病房外的角落嚎啕痛哭起来。 阳光将城区映得火红,连绵的一片云吸光了晨间的雾气,透过城市的梧桐,透过爽朗的风,透过远方的山海。 ------------ (六) 肖未晞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她正趴在一架断头台上,不过她脖子上刀片是软的。她昨夜梦魇里的潜意识以女侠的身首异处结束了,而女侠的死又掀开了更多英雄好汉反对教皇的故事,他们将教皇手下的神职人员杀了个精光,告慰圣女的灵魂。 “我……我没有意识了,昨晚是什么啊!” “晞爷,您可算醒了,您身子没有受伤吧!昨天您打人了。” “那宋学津和张华呢?他们……” “宋先生被您打伤了,”仆人们垂下头去,“我们的错。” 肖未晞从断头台下钻了出来,她的神情仿佛就像生吞了一百只苍蝇一样,她忽然使劲地砸自己的大腿,与此同时放声大哭。 袁派明第一个从仆人那里打听出消息,他一番添油加醋后活蹦乱跳,像只健壮的兔子,当他看到宋学津发紫的眼圈,鸡窝似的蓬头垢面,他戏谑地称他大熊猫。 “昨天太猛啦啊?宋先生?” “滚!” “肖未晞这个人可真是的,不懂得怜香惜玉。” “滚啊!” “你也是这么着急,我都不怎么着急。” “袁派明,我警告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否则等我伤好后就去弄死你!”袁派明的到来让宋学津莫名地有些不适,他想说的话通通被闷在胸口上理不出头绪,这种难以言表的感觉有如窒息一般地难受。 “好了,好了,宋先生,我错了还不行嘛,那今天你还要上班吗?” “废他妈的话,你有本事让历史的车轮不朝前滚,我就有本事不上班。” “你都他妈什么样了还逞能。” 袁派明就以这样的方式和宋学津纠缠了好些钟头,让宋学津头疼无比,直至,袁派明恋恋不舍地走出病房,他才长舒了一口气。但没过几分钟,又轮到肖未晞上场了。她的脸颊泛红,盯住宋学津喘着粗气。 “呦!大胆,你都把我这个教皇碎尸万段了,你还来干什么!” 肖未晞沉重地低下了头。 “喂,你说现在的烂片演员演的都是什么啊,我的演技是不是比他们都好?” 肖未晞没有抬头。 “要是实验失败了,我可饿不着我自己了,我还有当演员的本事呢,那拍片子的演员说得跟有多难似的,我看他们就是睁眼说瞎话,这多容易啊!” 这时宋学津才注意到了肖未晞的眼睛,血丝像一张交织的蛛网,他轻轻叫了几声:“肖未晞,肖未晞,喂,晞爷!”宋学津发觉自己没有动弹的力气。 瞬间,肖未晞跪倒在他的面前放声大哭。 宋学津本想劝劝她什么,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无力。“好的好的那么我们就约定,我们约定你哭过这一声后,就不要再哭了。” 她还在放声大哭。 “好罢,你已经爽约了,从现在开始你真的别再哭了。” 她还在放声大哭。 宋学津伸出手想将她揽入怀中,他触碰到她冰冷的肩。他也哭了。 两个极度痛苦的灵魂在流苏的阳光里交织着,用痛哭的声音控诉着多舛的命运,用痛哭唤起了记忆中那些被掩盖了的脆弱。 肖未晞的眼被哭肿了,她的神色已不同于往日。她呆住了,还一面抽泣着,半句话都吐不出来,有气无力地昏在宋学津的怀里。 “疼吗?” “不疼。” 肖未晞甩开了他的胳膊并把音量调节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宋学津,你他妈的是个傻子,你他妈的是个傻子!”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种内疚会将她撕个粉碎。“我给你一个亿,一个亿啊!去过你的幸福生活吧,别再让我这个无耻混蛋害你了,求你让我自己原谅我,对!你羞辱我没错,你打死我,给我几百个耳光,叫我自生自灭好了。” “不行肖未晞,你又不欠我什么!” “可我犯贱了,我本该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我只是害怕你走,我……” “你根本就不是有意为之的,张华早就同我说清楚了,我没有什么理由怪罪你的。” “你不怪罪我,就还不如杀了我!”这时肖未晞的喊声达至了宋学津望尘莫及的高度,这使在病房外哭闹的孩子们也没了动静,他们痴痴地看着在那里发疯的女人。 “最多怪你篡改历史,亚历山大六世是被毒酒毒死的。” “我压根不知道,我做得是什么梦,我的身体不受控制。” “那不就得了,张华刚刚还求我,一定要对你好,陪你一辈子,谢谢你肖未晞,因为你,我选择了坚强,在我父母面前,天啊,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也没有几个人会认为我做得是对的,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没有羁绊的自由。” 阳光留守着废墟,将风和悲伤就此定格。空气不像礁石一般让人痉挛,因为此刻我们共同度过。 戴上墨镜,腿也一瘸一拐的宋学津,没有怅然若失,前些天的胸闷也随之烟消云散,余下的就是释然的快感。 袁派明见到他后,大声地嘲弄着:“喂!你们看大熊猫啊!” 可聪明的袁派明这次可没有对他使什么坏心思,他朝那群学生大喊:“宋学津同志,都他娘的伤成这样了,还要努力工作,此处应该有掌声!我们这群当他助手的可得牢记他的教诲,嗯,啥都别说了我们For Science!” “袁派明,你心虚啦?”宋学津并不理解袁派明这种献殷勤的方式。 “我才不心虚了,我这么说是表达我对您由衷的敬佩嘛。” “你敬佩个屁,我是从楼梯上摔下去的。你敬佩我什么啊,笨也值得敬佩吗?” “才不是呢,你敬业奉公,敬业奉公是美德啊!” “混蛋的废话!给我正常工作,马上开会!” 几个月来宋学津早就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领导的样子,滔滔不绝地给他们念着稿子,一念就是半个多钟头。一切的一切都重新回到了百无聊赖的状态里。 突然,木门被打开了,这一幕让宋学津的面部抽搐了一下,他往后连退了两步。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身后,发愣。那是宋学津的父亲和母亲。 几个研究生看见了他们起身鞠了一下躬:“师公,师母好。” 他们神色平淡却挂着笑容,“同学们好啊,我说你们就继续吧,上面发言的那个,你继续发言呗!”宋学津的母亲说。 虚汗掉落在宋学津的眼皮上,蜇得生疼,他声音发颤,“算法……还有物质转化器什么的我……我就不再强调了。那么就这样会议结束,我……我们各自工作,一起努……努力,嗯,For Science.” 但还没等到散会,宋学津的母亲就猛地站了起来:“结束了是吧,都先别走。”她走到了台上宋学津的面前。 “还他妈的For Science!For你妈那个蛋!”她一巴掌扇到了宋学津脸上,那副戴在宋学津脸上的墨镜飞了个老高。“有才无德,禽兽不如!” 她长舒了一口闷气,几行泪水划过她的脸庞。 “这就是你啊,著名科学家,美国海归宋学津是吧,为一个女的去犯上作乱,去戏弄你亲爹是吧!” “不用你来管我的事。” “不用管?老天爷你发发慈悲,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我们生养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种话呢?长大了,牛了,会用高科技害人是吧,当着你朋友的面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多没教养!” “是你亲手把你亲妈逼疯的,宋学津,你可真能耐了,我和你妈真他娘的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养出来了你这种缺教,犯上作乱的孩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知所措,不敢靠近。 “跪下,”宋学津的母亲咆哮着,声嘶力竭。“操你娘的,给我跪下!我简直被你逼疯了他奶奶的。” 宋学津低了低头,但他不会想到跪下,他舒了口气说:“这里是办公的地方,请你们出去。” “你说啥?现在把你妈赶走吗?”她的声带都快被自己尖锐的声音撕成碎纸条了,又是一个更凶狠的耳光打在宋学津脸上。 这让谭玉涵急了,她站了起来:“阿姨,阿姨,我们有事能私下解决吗?” “来,姑娘,将来你的儿子把你家的东西都砸砸,给你断绝亲子关系的字条,你去跟他私下解决吗?都被西化成了什么样子,去美国一趟正经的知识没有学出什么名堂,打父母,骂父母,动不动断绝亲子关系那他妈的学的倒是挺好。” 这些话让所有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几人起身拉开了宋学津的母亲。谭玉涵忙又劝:“阿姨,宋学津,确实是有错在先,但再怎么错,您也不能这样啊。” 宋学津的母亲真的疯了,她的嘴上不吐半句话,死命地挣扎着,宋学津知道他们想让自己抓住那最后一棵橄榄枝,可他不愿去抓了,若是再抓住就代表着,他丧失了他千辛万苦所寻求的豁达,又进入了束缚他的囹圄里。 他嘶哑的喉咙大叫:“闹什么,我在工作!”于是他甩开了所有人的叫喊声。 “滚你妈的逆子!” 他摔门的力气压住了所有人的叫喊声。他的母亲于是抄起了他放在桌子上的茶瓶,往门的一脚砸去,那碰撞的声音像一颗手榴弹。袁派明也慌忙站起来劝说:“这里是科学实验室,大部分的药品还是有安全隐患的,阿姨您的心情我们是能理解的,但也希望您能把您的情绪稍微收敛些。” “我他妈活着有什么用!小伙子你来说。养出这么一个畜生,我还活不活!” 宋学津的父亲也转头劝说她:“那是他的事,从今以后,我们就活我们自己,他那些倒霉事,我们一概不掺和,说什么都不再管他了,让他自生自灭去。” 宋学津的母亲听到丈夫的话后油然而生了一种绝望的情绪。“我就这一个孩子啊!我可就这一个孩子哪!打小我就叮嘱他,做好事,别犯上作乱有良心懂感恩,可我不知道作了什么孽让他成了今天这模样,忤逆不孝,他是整个家族的耻辱!” 宋学津的父亲朝着他离开的方向暴躁地吼:“宋学津,你他妈最好别回来!宋学津!你他妈最好别回来!” 直至那对夫妻离开好久,几个人面面相觑,手上的汗将桌面弄湿了很大一块。 那些科研人员在会议室里都愣住了。好一会儿,谭玉涵的脸上才第一个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她急速往外跑去,大叫:“宋学津!宋学津!” 当她进入水城大学的街道上时,正好撞在肖未晞的身上,她那苍白的脸色让肖未晞往后退了一大步。肖未晞那个带血丝的眼球也让她退了一大步。 “你怎么了?谭玉涵妹妹。” “出大事了!现在可是出大事了!宋学津现在在哪?” “我也不知道啊,怎么今天净出事啊?” “宋学津……他……疯……断绝……碎……”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能把这些字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她仰起脸来,以为肖未晞会对她的言语莫名其妙。“肖未晞,我想哭,我真的好想哭。” “那该怎么办吧,你抱着我哭吧。”她让谭玉涵低下头,这样可以埋在的胸口。她用手轻轻抚摸着谭玉涵的肩。趁着谭玉涵的哭泣,肖未晞在她的耳边悄声说:“我想好了,我要跟着你们。” 谭玉涵离开后不久,宋学津就又从门后走了上来。“看来,我可不能再编摔跤这类的借口了,他们都找上门来了,搅黄大家的好心情了我十分抱歉。今天真是个不适合科研的日子,要么我们都回去吧,实在是抱歉。” 宋学津下了楼,站在了痛哭的谭玉涵身边,紧抱着她的肖未晞松开手,将另一副墨镜递给他,“猜到你的眼镜会碎了。”她拍了拍宋学津的肩膀,“亲爱的保重。” ------------ (七) 宋学津于是好久都没有科研了,他把他的大把的时间留给了肖未晞的房子。 他和张华似乎也有了说不完的话,他向着张华讲述他在大学时的故事,大学时的模样。 张华在宋学津的鼓励帮助下有了参加高考的机会,他能去水城附近的一个残疾学校就读,张华在临行前握着宋学津的手说:“我以后都听您的。” “不,”宋学津说,“听你内心的。” 他紧紧握住张华的手,想要给他力量…… “你一定会成功的。” 他拥抱了张华,像是拥抱自己的兄弟。他看着张华迎着阳光走去。 而那张床早已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灰暗的厄舍府也开出天鹅堡的花朵。他们躺在城堡里,听城堡外的声音。 夜晚的时候,宋学津还是会怀着一些忐忑的心情。可当他顶替了张华的位子后,肖未晞的病竟然莫名地康复了…… “我不催眠你了。” “量你也不敢吧。” “我知道怎么治好你了。” “你抱着我睡?可伤到你怎么办?” “你要是少个胳膊,我也少个胳膊;你要是瞎了一只眼,我也瞎一只眼;你要是断一条腿,我也断一条腿。咱们谁也不笑谁,要是你没命,我还能陪葬给你。” “你怎么只会说屁话。我绝对不同意。” “没那么严重肖未晞同学,你也没有什么能耐,最多也就是把我打成一只熊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肖未晞本不能安下心来,但又缺乏了咖啡的帮助,于是沉浸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四周传出了火车的汽笛声,这是生命对安宁的祈愿。在战火频仍的今天,融合自然的乐章,升华还会相遇的梦。 霞光映空,万物祺然,迎接光明。 当肖未晞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眠苏醒的时候,一种释然吞噬了倦意,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岸边浪花汩汩翻腾,鸟语花香的万事万物,足够她去接受和感知。 这是十几年来第一个平安夜。整张床过了夜后还是它原先的样子,它本就是原先的样子,那是掌握生命的女神眷顾了这对恋人。在云絮上漂泊的她们为每个驻足的城市,道一句“晚安!” ------------ (一) 晚星开始眨眼了,在那片静谧又祥和的草坪上,微风在泥土的芬芳里游动着,月光指导着萤火的舞。 十二岁的肖未晞躺在她母亲的身边,似睡未睡地,徜徉在她甜美的梦境之中,她的母亲坐在她的身边欣赏着她如同欣赏着自己最完美的作品,直至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妈妈,我做噩梦了。我真的好害怕。” “你都多大了肖未晞,你要学着变得成熟些哦。” “哼,我就不,你到底会不会当妈妈,会不会疼自己的女儿,这个时候你应该说,不怕不怕晞晞,有妈妈在的,妈妈会一直爱你,一直保护你的。” “好啦好啦,你永远都长不大,不怕不怕晞晞,有妈妈在的,妈妈会一直爱你一直保护你的。” “妈妈,我睡不着了,我只会反复做这些噩梦。” “睡不着怎么能行啊,晞晞,把你当成小孩,给你讲故事哄你睡觉好不好?” “好呀,好呀,最想听妈妈讲故事了。” 母亲转声低吟着,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名叫伽利略的科学家,他相信这世界上有独角兽,可这世界上并没有独角兽,小镇里的人都笑他是个疯子。他失去了自己的工作,被赶出小镇,流浪在沙漠中,他在绝望中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引起了天神花仙子的同情,于是,花仙子便使用魔法为他变出了好多好多只独角兽,扬眉吐气地回到了镇上。 伽利略又获得了小镇居民们的尊重。带着花仙子魔法的独角兽让小镇里百花盛开,小镇居民沐浴在浓郁的花香之中,花香把疾病驱散地无影无踪。但国王很快听说了这件事,他也觊觎着那只独角兽,他带着军队攻打小镇逼迫伽利略交出独角兽,这让伽利略心灰意冷,在所有人的催促下他把独角兽给了国王。但独角兽并没有带走国王的痛病,国王生气地要让厨师将它做成佳肴。这一幕被花仙子看在眼里,她下凡救下了独角兽,将它带到伤心的伽利略身旁,没过多久独角兽就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和伽利略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这个甜美的故事里,肖未晞合上了双眼均匀地呼吸着。 “妈妈在的,妈妈会永远爱你,永远保护你。” “妈妈”,肖未晞梦呓着,“水城会不会有独角兽呢?” 这个城市没有独角兽的传说。 等肖未晞睡醒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草坪上,她伫立在无边的荒漠之中,风冷得刺骨,就连月亮也泛着寒光,她无助又绝望,坐在荒原中哭了。突然一匹恶狼猛地扑向她,想要将她撕个粉碎,这令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肖未晞措手不及,她在荒原之中拼命地挣扎着,尖叫着。狼居然像玻璃一样碎在地上,成了一块块的碎片。与此同时,也传来玻璃碎掉的声音。 肖未晞吓得手忙脚乱,但更令她害怕的是,那颗碎在地上的狼头,居然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起话来,而且是她父亲的声音。 “肖未晞,你他妈的怎么搞的?给我醒来。” 她后退几步,才发觉那是梦,她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很深很深的梦魇中。 有一双手在剧烈地摇动着她的身体,突然她看见了自己家的客厅,但视网膜早已将那场景加工成了血红色,各式各样的痛从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升腾而来,似乎有橡皮塞把她的鼻腔和嘴堵得死死的,让她想要尖叫,无法尖叫;想要哭泣,无法哭泣;想要呕吐,无法呕吐;想要呼吸,无法呼吸。 这是一段令她无法忘记的回忆,也是她第一次与死神擦肩。她梦游到了客厅里,在客厅里她看见了她的母亲化为轮廓,永远地消失了。她拼命地要抓紧母亲的身影,指尖触碰到了一个酒杯,于是,在餐厅中陈列的形形色色的碗碟,酒杯,茶杯便窸窸窣窣地往下掉落。当她父亲和管家赶到之时,他们只看见客厅里的狼藉一片,肖未晞睁着眼睛坐在客厅的中央浑身伤痕,嚎啕大哭。 她的父亲以为她半夜犯毛病,用手抓住她的肩膀剧烈地摇晃着她,肖未晞刚从梦游中醒来,她的眼球变猛地往上翻,眼珠也跑出了眼睑,口吐白沫,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像面条似的倒在地上。 肖家的管家张叔叔忙大喊:“要出人命的!快送医院!”他背上肖未晞往医院跑去,肖未晞的父亲瞬间不知所措起来,他茫然跟在张叔叔的身后。 就诊算的是及时,这才保住了肖未晞的生命,医生向张叔叔建议说肖未晞的心理出现了很大的问题,需要在精神方面长期治疗,在她痊愈之后,张叔叔带着她做了第一次心理治疗。 心理咨询师要求她摆一个沙盘,肖未晞清晰地记得她用了一个娃娃代表她自己,一个女孩玩偶代表她的妈妈,她摆出了草原,荒漠小镇,她摆出了独角兽,伽利略,美丽的花仙子和国王并且向咨询师讲述了她的故事和伽利略的故事,这却让咨询师大惊失色,他偷偷在耳边低语:“伽利略怎么可能相信世界上有独角兽这东西,这个孩子怎么会想这些东西,这是我做得最棘手的咨询。” 张叔叔赔着笑道:“这孩子母亲五年前不在了。” “我认为是,她妈妈的灵魂在阻碍着她,我要给她多做几次催眠让她消除这种障碍。” “哦医生,她梦游的。而且不能被叫醒。” “哎哟,我们催眠啊,又不是给她真的哄睡,是让她进入一种安静的状态。” 咨询师让肖未晞坐在沙发里面,引导她闭眼放松让她看到自己的母亲。肖未晞并没有看到自己的母亲,她看到一块绿色的石头伸出腿来爬来爬去的,她并没有害怕的情绪,索性向咨询师点头。 “那好了,肖未晞同学,现在我说一句,你来说一句。” “好。” “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妈妈。” “谢谢你一直这么在意我。”“谢谢你一直这么在意我。”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请你选择对我割舍。”肖未晞这时迟疑了,好长时间,咨询师见她没有说话,又重复了一遍,“请你选择对我割舍。” 肖未晞睁眼站了起来。咨询师大惊:“催眠的时候不能睁眼!” “你他妈的别讲病句啊!” “唉,你这孩子,你老师没教过你语言文明不准说脏话?” “老师没教过我,我操你妈的。”肖未晞说完跺着脚砸门走了,将张叔叔想要拦她的手挡在外面。他只好欠身给咨询师道歉。 咨询师也笑了,“没什么的,这种孩子多了去了,总的来说,我挺喜欢肖未晞这孩子的,也是真心地想要帮助她,正如你亲眼所见,刚刚这孩子问题还是挺多的,单是几次咨询也没有什么效果是吧,我的意思是让我给她认真地做个系统的疗育,这样才会有个更好的改善。 “这就要问她爸了,我不好做主的。” “得亏你是遇到我了先生,不然的话,说句不好听的,这孩子以后要出大问题。” “谢谢你先生,谢谢你先生。”张叔叔边呆滞地重复着那句话边往门外走。出了门他迅速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刚跑到院子门口,他就能隐约听到肖未晞痛哭的声音,果不其然,这是肖未晞有史以来哭得最痛的一次。张叔叔也被吓得手忙脚乱,肖未晞看到是张叔叔便跪在地上爬了过来。 “张叔叔,我求求您了别让我再见那个狗屁心理医生了。”她撕心裂肺地怒吼着。 “好的,好的。我们再不去了……” 那年夏季的水城,一大半的同龄人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心心念念的初中向自己敞开了大门。全国各地为了提升中考的成绩和初中生的学习效率要求全部学生都要在初中住宿,而在那么小的年纪里离开父母的照顾,对于每位同学而言都会是一件不可忽略的事情。提出这个方案的教育部部长这么说过,社会本就是这个样子,同学们早知道这些就能早适应社会。这样一座座学校就宛若城市里的一座座工厂点缀着全国贫穷又空灵的街。 张叔叔又急忙去寻其他的心理医生,但肖未晞的脾气越来越倔,也许是第一次的治疗给她的意识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无奈的张叔叔只好自己手足无措地周旋在他们之间,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流派的,有尼采的唯意志论哲学价值两重性的哲学信徒,那些被苏霍姆林斯基、裴斯泰洛齐、陶行知、杜威、马卡连柯、玛利亚·蒙台梭利和乌申斯基养的一身肥膘的心理专家们在她家客厅里,饮着西湖龙井和云南普洱喋喋不休地争论了一个下午得出了结论,她不能再上学了。原因是肖未晞母亲的离世已经给她造成了不可忽略的心理压力,如今的中学学业压力都让自杀的人数到了难以描述的高度了,那些“正派”的校长见到了自杀的人,只会找些公安局的警司同他一样在胸前别一个团徽,在阴凉地下给站在烈日操场里的学生讲“生命安全”。 说着说着一个大师猛地站起来,将茶杯摔个粉碎骂道:“那群狗日的校长,我真他妈想日死他祖宗!出人命的事掖得紧紧实实的,形式主义的事堵住他们的嘴和屁股都能不胫而走地往外传,妈的,我同意不能再让她上学了。” ------------ (二) 由于水城新建了很多工厂,水城的夏季也变得异常的闷热,虽说有几台空调猛地吹着冷气,也解不开实验室里紧张的氛围。 宋学津的眼睛受伤之后,袁派明也没有了那些游手好闲的心情。他们为此设计了成千上万种的方案,画完了成千上万张图纸,也没有整出所以然来,水城大学里的研究生和博士生们手脚也不勤快了,谭玉涵这时迷上了短视频,她把声音外放还时不时地发出驴一样的笑声,那声音就连袁派明都难以隐忍。于是他买了一台菜市里用的计算器来做参数计算,把他输入的数据都被奇特的腔调朗诵出来。日后,整间实验室里都充满了短视频和计算器的声音。 他们原地踏步的时间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时间像湍流一样的逝去,他们像是废墟中挣扎的人一样,忘却了挣扎的内容和意义。 当天空又变得像墨水瓶一样湛蓝的时候,一个南方中年男人的造访改变了他们生命的轨迹。那个名叫赵江南的男人,驾驶着背后喷着浓密黑烟的轿车,三两下就停在实验楼下面。他打开了车门,一股热浪便朝他扑来,他敏感地将鼻尖从口罩里掏出来,嗅到了水城那份不怎么香甜的空气后,又将鼻尖放回口罩中。健步往楼上走去。 没有花费什么时间,他就找到了像菜市场一样的实验室里,他轻敲几下屋门,没有人应后,索性就推开了,他走进屋子找到椅子坐了下来。见三人,都沉默了,满脸疑惑地凝视着他,他点上烟抽了起来。 谭玉涵马上就生气了,她大喊:“喂,喂,喂!这位先生,这里是实验室,您是不能进来的,更不能进来抽烟!” 听她这么一说,赵江南把烟灭掉,他边灭边歪着嘴笑着,“实验室,呵,实验室,嗯,实验室,哈。” 看见情况不对谭玉涵往后退了一步,嗓门也压低了,“您……您是什么人?闲人是不能进来的,我请您出去。” “对啊,这位先生,您是谁啊,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宋学津说。 “你们研究的仪器,要发明的仪器,在路上。” “我他妈的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您必须搞清楚这里是实验室.你不能闯入。”袁派明说。 “好的,好的,三个小孩子,我想现在的情况就非常有必要向你们介绍一下我了,我是赵江南,查尔斯先生第一位中国国籍的学生,《瓦格纳和查尔斯的发现中的生命物理学应用》是我的书。” “哦哦,很不走运先生,你说你是爱因斯坦、玻尔的学生兴许我们就信了,可惜你偏说你是查尔斯先生的学生,你知道我们是谁吗?真他妈的可笑。” 袁派明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大喊,“谭玉涵你闭嘴!你简直是蠢到家了。”谭玉涵愣住了,她又将目光投向宋学津,宋学津垂下头去,逃避了她的目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投机的话。 赵江南坐在实验台前又重新点上了另一支烟,烟圈被一段一段地送进了他们的仪器里,见没有人再去阻拦他了。他于是笑着说:“可笑,是挺可笑的,让我觉得可笑反正不算什么,若是你们让查尔斯觉得可笑了,你们倒真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为你们这一代的中国人反思一下,各位小先生们,我不算是一个善良又文明的人,也知道实验室里面不能抽烟,但我至少知道羞耻是什么,若是让别人看见我有你们这副鬼样子,还不如让别人看我的皮古耻辱!” “这些话你好像没有说的必要吧!”袁派明朝他吼出声来,“我们实验室就是这个特点,是,你成功,你研发出来了,你很厉害,你不接受我们有这个特点,但你没有资格拿皮古来污辱我们!” “袁派明nm的闭嘴!”宋学津打断了他的话,“你好好想想袁派明,赵先生有一句话说得不对吗?混账东西,他说得有什么不对?”宋学津抓住他的肩膀猛烈地摇晃着,这一晃给袁派明泄了劲,他用极度微弱的语气冲着宋学津说:“操你娘的,他说得对。”宋学津将瘫软的袁派明扔在沙发上,又朝赵江南欠身。 “我们冒犯您了,赵先生,感谢您的教导。这一切都是我的过失和他们两个没什么关系,我们到隔壁的会客厅慢慢谈。” 宋学津就这样劝了老半天才把赵江南先生劝进了隔壁的房间里面。他逐渐弄清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查尔斯当时不仅委托了他们一组青年进行科研,还找了一个中年科学家们做同样的任务,而在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准备永远放弃的时候,那位名叫赵江南的中年男人捷足先登了。 “那您为什么要费功夫寻到水城来呢?” “为什么要到水城来?呵,就因为我比你们年纪大,我比你们了解现在的社会。他娘的,十几年前的我,也跟你们一个样子,什么都敢干,什么都不会干,一个傻蛋,一个死愣头青,做这个狗东西有什么用!傻子才信什么遨游太空,探索生命,穿越时空的鬼话。我现在不能这样干下去了,再干下去别说奶粉了,就他妈连我小孩的奶嘴钱都不够了。我没有申请专利,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卖给你们,不想要的话就继续回到实验室,继续刷你们的视频,我去北京找人接手这个项目。” “那照您的意思就是……” “照我的意思就是你们有三条路可选择,一是不买那东西,在我抵达北京之前,就把你的专利搞出来,如果你们真的搞出来了,就他妈的算我赵江南倒了八辈子了,我也就认了;二是你们干脆别干,回到社会上找些能糊口的事做。三是你们花两百万买下我的机器,申请我的专利。这个专利申请下来,差不多会有两百万的利润,你们付完专利费之后,把利润还给我,你们安安心心地搞科研,我安安心心地创业搞钱,这样你我都开心,井水不犯河水。这三条路随便你选,我什么都不干涉。” “我……这个……”宋学津哑口无言了,呆坐在那里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是个挺难的选择,但你得弄清楚,小孩儿,这会是你遇到的最好的机会,我跟那群伟大的科学家们不一样,他们追求些什么,名誉成果,扬名立万?但我不一样,我只要钱,这么说吧,再没有同我这样傻的人喽。” 盯着他的目光,宋学津的脑海中似有如麻快刀一般的凌乱,他似乎意识到了在赵江南的凝视之下,他无法用理性做出任何抉择,于是他就以上厕所的借口离开了会议室。 他倚在盥洗台的镜前,端倪着镜子后的自己,他的脸开始发胖了,又显得惨白,脸颊上也尽是凌乱的胡子。眼带越来越黑,牙齿上也有了黄色的垢。难道他要以这副恶心的样子来接受他的失败吗? 他想要花钱买下这台仪器,但是又突然地感受到了那将会是一种无比令人憎恨的想法,他突然觉得应该问问肖未晞,又感觉那是在兜一个没有意义的圈子。终于,他的虚荣占了上风,却不是明显的上风,他想他一定要给肖未晞打个电话,哪怕是从她话里找到一丝的介意,他就会永远地打消这个付钱买下专利的念头。 电话接通后,他听到了肖未晞的声音,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有气流的流动,“亲爱的,怎么了?” “我……我……你……你……”宋学津语塞着。 “你是怎么样啊,不会说话啦?” “实验室有状况了。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仪器给别人做出来了。” “那你们这回就算是失败啦?” “可是做出仪器那个人找到我了,说什么两百万就能把这个专利加仪器买下来。如果不这样做我们一切工作就都白费了。” “哦,那你还愣着干什么,把钱给他啊,我们又不缺那两百万?” “我想问你同意……” “我又有什么不同意的?再说了,我以前不给过你两百万吗?那是你的钱了,用那个不就好了。哎,宋学津,你今天真的好反常呀,你确定你是买仪器用两百万,不是被绑架了要两百万?” 肖未晞的话让苦闷的宋学津突然合不拢嘴地笑起来,边笑边说:“肖未晞,哦不是晞爷,水城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得是你最会绑架,连他娘的你都绑不住我,还有谁能绑住我?” “唉,宋学津你个混蛋,我他娘的是在关心你,水城乱的很,你个臭狗日的,真他娘的是热脸贴凉屁股上了。” 挂掉电话后,宋学津感觉自己又似乎变回了以前的自己,他气宇轩昂地向会议室方向走去了。 在接下来,宋学津与赵江南谈话时他就不再这么卑微了,见眼前的宋学津焕然一新的样子,赵江南也有了一丝兴奋。 “尊敬的赵先生,我想通了。我要买下他。” “好的,我给你电子合同,想必你们这些年轻人心浮气躁也不会一字一句地读完它,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又在这哭爹喊娘的,我就干脆先给你说清楚,我的意识转换仪是台大机器,所以我并不担心你们跑路。为了保障你们的权益,你们可以先做实验,满意了再付钱。” “真的是让赵先生费心了,那我们说定了实验成功了就付钱。” 这一天宋学津送走了著名物理学家赵江南后趾高气扬地走在水城的街道上,似乎他也成了同赵江南先生一样伟岸的物理学家,但他的内心可是清楚得很,也清醒得很,他娘的自己什么也不是,他心知肚明着,即使他有最高的学历,最好的设备,最充足的热情,他也没有任何把握能够在这熙熙攘攘的繁星之间闪耀,但不管是虚伪是背叛了道德箴言,是背叛了自己儿时的梦想,他似乎可以感受到一种畅快,从他的身子飘摇到他的故乡,再飘摇到他心中的银河。 第二天,一辆气喘吁吁的电瓶三轮车来到了水城大学生命物理学实验室的楼下,那些消失了许久的研究生们鱼贯而出。他们将那个普通的电瓶三轮车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小山一样的箱子就像是比赛获胜的运动健儿,被人潮往前推去。这些人,甚至将袁派明和谭玉涵都挡在了门外,他们二人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寻到了汗流浃背的宋学津。 袁派明疑惑地问他:“现在又是什么状况嘛?” “我把赵先生昨天说的专利买下了,他此番前来水城的目的,也就是向我推销这个东西的,一共是两百万。” “宋学津!”袁派明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好啊,你个宋学津,两百多万说扔就扔了,你不看看他是一副什么嘴脸,科研成功了跟他娘的当了皇帝一样,谁他娘的都看不起,他娘的会真的为我们好吗?他这副德性是不是骗子还他娘的都说不准呢!” “好啊,他把项目搞出来了在我们面前,还不能是一副皇帝的德性,难道他娘的换我们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三个人在他面前摆皇帝的德性吗?”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给我马上停下!”谭玉涵嚷道,“这件事我们三个都有错,我们没把我们的全部心思放在科研上面,才会让这个烟鬼赵江南捷足先登的。” “那宋学津你至少该跟我们商量一下吧!” “我现在正在给你们商量。我还没有给他钱的,我们要等实验成功了再考虑买,他如果把专利给了别人,咱们他娘的怎么办一切就都这样白费了?” 听到这些话后,袁派明沉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将脸转向谭玉涵说:“要,要么你去跟着宋学津上去,我是真的不想再见到那个老家伙。” 谭玉涵也什么都不再说了,随着宋学津,朝着实验楼上走去。 著名科学家赵江南先生早早地出现在了实验室里,此刻的他像被簇拥的帝王,那个意识转化仪便成了他的王冠,宝座和玉玺。经过他的一番操作,仪器的面板上的菜单显示了出来,赵江南这时没有让别的学生留下,实验室里这些被蒙在鼓里的看客们就扫兴地离开了。谭玉涵和宋学津就蹲在他身旁。 那台机器的神奇之处,似乎已经逾越了两个人的遐想,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江南先生熟练地操作着那块面板,发出微弱,嘀嘀,嘟嘟的响声。 “接下来,我先做一个实验,这仪器可以把一般生命的意识转换为分子级的生命意识,也可以再转过来,我于是设计了一个将分子级生命扩大的实验。”他们三人穿上实验服戴上口罩,打开灭菌灯。 之后赵江南在他们实验室里找了一个T4噬菌体的培养皿,稀释了五个梯度后将培养液送到仪器之中,又将蛋白凝胶塞进了另一个口中。之后他疯狂地扭动着三四十个旋钮发出了弹簧的咔咔声。他强调这是最难的一步,若是操作不当,便有可能引发巨大的灾难。谭,宋二人赶忙点头称是。 赵江南调试了将近二十分钟,仍是不太满意,又掰起手指,摁起了菜市场风格的计算器算了半天,三十分钟之后,他对面板上的示数勉强满意了。这时宋学津和谭玉涵方才舒了一口气揉着他们发酸的眼睛。 赵江南先生在胸口画了一个大十字,之后按下了启动机器,之后在机器的管中喷出了一股白色的气流,这一团气就有用了,似乎是触发的机器内部镭射装置的核心,而那次镭射所产生的伽马射线触发了各种各样的传感元件,整个仪器就像筋膜枪一样抖动着。机器的内部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噪声,简直要让鼓膜从耳洞里飞出来。除了谭玉涵外他们都往角落里面退去,谭玉涵却突然感觉那个喧嚣与嘈杂的画面颇有美感。我们伟大的物理学家赵江南先生只好冲她大吼:“那他妈是镭射,不他娘的想要命了你!”之后硬是把她拽了回来。这时的谭玉涵心里也许会想:“凭什么说我不要命了,我欣赏这个过程就和居里夫人一样。” 在颤抖和发出噪声之余,这台机器又时不时地绽放出七彩的光芒,把这间实验室渲染成了酒吧迪厅,而那三个人可无心舞蹈,除去了镇定自若的赵江南先生,其余的两人心都瞬间到了嗓子眼。十几分钟后,那个机器终于停止了,它似乎在喘着粗气享受着一种前所未有酣畅淋漓的快感。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谭玉涵边叫边往机器的方向跑去。 “这该死的年轻人他奶奶的一点都不知道防护,喂,喂刚刚反应完,都没有冷却就别他娘的动它。” 这时的谭玉涵像一个五岁的娃娃,她根本就不想搭理赵江南,她蹲下身来,摸着发烫的机器嘶哈嘶哈地叫着,又寻找着,像是在刚出炉的笼屉里寻找肉馅的包子。当她寻到那一罐被双绿SF染成绿色的T4噬菌体时,除了一连串表达惊讶的脏字外,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宋学津前一秒还骂她冒失,后一秒也以天崩地裂的腔调冒出了一大堆的脏字。培养瓶中是身高几厘米的,有着二十面体头,粗糙的螺旋尾鞘六条尾丝,六根尾钉的T4噬菌体,它们挣脱了电子显微镜的束缚,就那样浮现在他们的肉眼之前,他们在瓶里活蹦乱跳的样子酷似一只绿色的小蜘蛛。看见他们可爱,小巧,玲珑的样子,宋学津差点就腿一软跪了下来。 他看见漫不经心的赵江南先生,猛地朝他鞠躬,那个速度让空气呼呼作响。“赵先生,您是我……” “哎,哎,不用说不必要的话小子,你该再去多做些实验,万一我他妈骗你怎么办?万一它是个叫什么……对,拧发条的噬菌体玩具怎么啊。做些实验啊,物理学家嘛,别像蠢猪一般大呼小叫的,噬菌体这东西不是侵染大肠杆菌的时候,尾钉吸附、尾鞘收缩、尾管刺入之后注入DNA嘛。唉,你们自个整些实验做做,操他娘的,明天把你们决定告诉我。” “嗯,嗯是的。”宋学津感到现在的自己活像一个奴才,但他却异常享受着这个过程。赵江南走后,他们两个人都乐开了花。先前对赵江南的不满也烟消云散。 宋学津在活蹦乱跳中蹦出了一个堪称是绝妙的点子,T4噬菌体都能被变成这么大的个头,那一个大肠杆菌不得塞满整个实验楼。 “我们不如去游泳池试试。” “他娘的,这可真是个好主意,这样我去体育馆把泳池租下来,你去找袁派明还有更多的人,越多越好的。” “那肖未晞呢?为什么不连着她一起叫过来?” “嗯,可以的,都叫过来。这个重要的时刻,就该被我们一起见证。” 往昔的欢愉的背后是科学家宋学津不愿触及的地方,那浮躁虚无甚至狂妄的宋学津背后的最不愿触及的地方。他常以科学的观察想象这个社会是善良美好的,但他只看见了社会的灰暗与阴霾。这时的他,又以自身的纯洁孤傲安慰着自己,他思忖自己的品行该会是高尚伟岸的,该会影响到很多很多的人,让充满恶意的人性摆脱束缚,结果他却在恍惚之间深陷到了恶的泥潭之中。 凝视着玻璃罐子中活蹦乱跳的,像绿蜘蛛的T4噬菌体,怀疑自己是否是在做一件可耻的事,他第一次洞察到了那个可能,那个在他脑海里象征着高洁,超卓的灵魂可能是一团卑劣,腐臭,污秽的气体。 身体教育办公室的人听说有一项可能对于人类文明发展都有极大意义的生命物理学课题实验要借他们的泳池一用,顿时,倍感荣幸,像是在脸上贴了金似的。不费多大的力气泳池就到手了。 肖未晞知道了这件事也显得喜出望外,她率领着一群叫她“晞爷”西装革履的管家,顶着烈日赶到水城大学,把保安都吓得连退了好多步。直至宋学津匆匆赶来说明情况后,保安才勉强地容许她带着三个管家进去。 九牛二虎之力后,肖未晞、宋学津、谭玉涵、袁派明还有三个管家都浑身是汗,除宋学津外,所有人都笑得合不拢嘴来庆祝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尤其属袁派明先生乐得最欢实,他像亿万富翁一样拿着一罐T4噬菌体,在一脸蒙的肖未晞面前嘚瑟:“快看呐,好他娘的神奇,这T4噬菌体你敢用肉眼看清哇,那除非你眼球上再长一个眼球,新眼球上还长一个眼球,新的眼球还要再长一个眼球,眼球长到月球上也看不见。” “我才不让眼球成精呢,一大堆子这绿蜘蛛看着就闹心!” “晞爷你这就不懂啦,”谭玉涵插话说:“有些科学家给他们看一眼这个,他们死都值了,就是那个该死的袁派明还在那一个劲地不要不要,这是我和津哥到手的肥肉差点就被你这蠢驴弄丢了。” 泳池边,他们并排坐开用池水洗着自己那被烈日炙烤过的脸颊,极其强烈的太阳光泽已然让他们的视野发黑,发紫,花了几十分钟调整状态,宋学津便像上午赵江南先生一样安装那台机器。他找来了养大肠杆菌的伊红美蓝培养基,稀释了五个梯度后送进了仪器中,又将好几箱的蛋白凝胶往另一个口里塞,之后是疯狂地扭动了三四十个旋钮,整个游泳馆也因此环绕着弹簧清脆的咔咔声。 这些操作显然让袁派明有些不耐烦,他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仪器,却以趾高气扬的姿态评价着宋学津的各种动作,“这一步根本就没用的,你信我的宋学津,这不转这个钮到时候不会有差别的你相信我,我对天发毒誓。”这让宋学津忍无可忍频繁地呵斥他,当他调整放大倍数的时候,他发狂地威胁着袁派明:“赵江南先生都他娘地调了几个小时,你个混球用他娘的什么小妙招来指手画脚的。” 肖未晞才不和袁派明一样,她在一旁一声不吭,兴致勃勃地研究袁派明和宋学津的一举一动,听见袁派明被狗血淋头地骂后,还冲着他傻笑了一下,这让袁派明觉得无趣得很,他向宋学津叹了口气道:“咱们几个人啊,能有一个会操作的,就他娘的够了,用不着我啦。” 于是他背过手去,嘴里哼着流行的小曲,绕着泳池踱起步子来。当他踱到第五圈的时候,宋学津这才学着赵江南的样子往胸口划十字,学着查尔斯的样子默念“For Science.”缓缓站起身来。这时还在盯着他看的除了肖未晞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袁派明挪着发酸的脚大喊:“哎呀!宋大祖宗呀!再迟下去那罐噬菌体就他娘死喽。” 面对着袁派明犹如雨点一般抱怨,宋学津索性就选择了不为所动。之后他按下按钮后,映入他眼帘的还是那个熟悉的景象,喷气,发出镭射光线,剧烈地晃动。袁派明轻瞥了一眼,不屑一顾,肖未晞却站了起来拍手叫好大喊:“哇塞,这可太美了。”她说什么都要上前,却被宋学津用手拦下:“那他娘的是镭射!要死人的啊!”她这才摆出一副懵懂的表情往后退去。 随着时间的逝去,那台机器像吞了鞭炮一般地响,伴随着炮响,那台意识转换器仿佛就像是一台爆爆米花器一样,遭受了它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但在它无法感受之时一股足以令人窒息的浓烟泛起来。 袁派明大喊,“这破玩意儿是坏了吗,喂你们都看得出来,我什么都没碰,这他娘的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就是赵江南那个老混蛋在捣鬼。” 不等他的抱怨终结,眼前的那一幕可算叫袁派明愣住了,在那滚滚迷雾消散之时诞生了一团一米多长可憎的粗壮的棒状的巨虫,他浑身透明像一团白色的排泄秽物,一股极端的恶臭扑鼻而来。虽说它的形状巨大而又丑陋,但它的身上突兀地显现了一根十米长的粗毛,这粗毛像鱼翅一样灵敏,它以极其疯狂的姿态抽打着泳池中的水,掀起了无法触及的巨浪,接着那一团又像短香肠又像秽物的棒状身躯被长毛的惯性拖下泳池之中,之后它以极快的速度在这个略显狭小的泳池里杂乱地运动着,并频繁地往那四周的陶瓷墙壁撞去。 瞬间,游泳馆像发了洪水,那浪花把每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袁派明却全然不顾那些浪花与恶臭光滑的地板,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操他娘的!我操他娘的!老子他娘的学了十几年的生物!妈的!这他娘的就是大肠杆菌,老子他娘的见到大肠杆菌了!”他跑到宋学津面前,泪水、汗水和黏痰的口水陆陆续续地下坠着.“我看到大肠杆菌了,用肉眼,操你妈的,就用肉眼,太他娘的爽了!” 在这里我敢这么保证,他们应该感谢那是一块泳池,而不是一望无际的海洋,若是他们将大肠杆菌扔进太平洋里,我想他们用鱼雷,哦不,是火箭,都难以追赶,太平洋的宽度之于那团东西,就是一条马路的宽度之于真的细菌。 谭玉涵掩上了鼻子,她已然感受那团东西的可憎,她以尖利的嗓音大叫,“宋学津,快把噬菌体拿出来!快弄死这个晦气的怪物,陶瓷就要碎了,我们的游泳馆就他娘的要毁了!” 宋学津才从他的陶醉中清醒过来,他将手伸进罐子里摸出了蜘蛛般的噬菌体,往游泳池里扔去。肖未晞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她红着脸颊半掩着口鼻注视着那罐中顶着尖脑袋的绿蜘蛛。 “狼吃羊,猫吃老鼠,怎么这个小蜘蛛能吃这么大一团东西?” 宋学津心里没底地说:“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想法,不过……” “不过什么啊!肖未晞,等会儿你就看好吧!给你看看自然的魅丽。” 谭玉涵抢走了噬菌体,像投喂猩猩一般,把噬菌体扔在大肠杆菌的细胞壁上,用尾钉往着地,尾鞘收缩的过程由于杆菌的急速运动也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不出几秒后,噬菌体仿佛从未降临一般,一切的一切还是同以前一样,回归了嘈杂和喧嚣。肖未晞快要流下泪来,“可怜的小东西,它死了,它怎么能吃掉这个怪物!” 宋学津让她安静,安慰着她说:“别难过,就让我们再试一次。”他将瓶塞打开,一罐子的噬菌体随之倾落下去,它们刺开巨物的外壳,甚至那巨物因痉挛而产生的剧烈扭曲都历历在目。它在泳池中翻滚的速率被显著地加快,像是要摆脱束缚的青龙,水花也飞溅到了天花板上。 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去,肖未晞紧紧地握着宋学津的手,袁派明紧紧地握着谭玉涵的手,就连肖未晞那些管家们也挤在一起互相挽着对方的胳膊。突然肖未晞尖叫起来:“绿的!它是绿的!它变绿的了!你们快看呐!” “天呐,细胞裂解,我他妈能在有生之年这样子看到细胞裂解,他娘的,现在一刀捅死我都行!”袁派明的反应着实过于超前,当他用衣袖揩他激动的泪水时,谭玉涵却给他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先别擦眼泪,擦噬菌体去啊!” 说时迟那时快,巨大的杆菌腾空跃起,犹如跳龙门的鲤鱼,它在空中飞速地翻转,在翻转的途中,那一块块皮肤霎时龟裂开了,产生了一道道的裂缝,透过那些裂缝那模糊的绿变得如此清晰,是一大团在它体内跃跃欲试的T4噬菌体,那只大肥虫在空中像炸弹一样爆开,伴随着上万的,上千万的噬菌体鱼贯而出,在数秒内,那一群群小东西就飞到了整个泳室的各个角落,不知怎的,原本阴暗,恶臭的地方竟改头换面了,那些蜘蛛模样的尖头小东西颜色异常的鲜亮,像是自然的魔法,模拟出来了春天的莅临。 除肖未晞外的所有人都像是捉虱子一样地边咒骂,边扯下那些吸附在他们身上的小玩意儿,肖未晞却很大方地让它们在自己身上爬上爬下,还抓住了一只亲切地跟它打着招呼。 “好可爱的小东西呀,小可爱,你刚刚真的好勇敢,姐姐我叫肖未晞,你叫什么名字呀,快点告诉姐姐。” “再可爱的东西也不能弄得浑身都是啊,它又不会说话你别犯蠢好不好,听到宋学津的话后肖未晞白了他一眼噘起嘴来。袁派明趁机抱了一堆噬菌体,往宋学津头上扔去,宋学津差点被活埋了起来。袁派明得意地笑了起来:“啊哈,该死的宋学津,叫你平时高冷装清高,晞爷,我们一起弄死他!”宋学津从地下爬起来边骂边往袁派明的身上砸去。 伟大的赵江南先生把自己伟大的发明以四百万的价格卖给了一群,只会用噬菌体打雪仗的野孩子们。 而良心发现宋学津也没有对外做宣传,于是意识转化仪这项发明的问世,也就在一些明星穿搭爆料和演唱会日程等重大新闻之间流星一般地划过。 ------------ (三) 在众多心理学大师中,只有一位大师没有唾骂这个虚伪浮躁的社会,而是把目光聚焦在了肖未晞个人的未来上,每当他发表观点的时候,那些大师们就打断他的话说:“兄弟,现在别谈这个,今天我就要把这个灰暗的社会一吐为快!”之后他们又开始抱怨教育局里领导贪污受贿,吃喝嫖赌的事去了。 直至黄昏,日头消逝得无踪无影,他们隔着裤子扯下来,被汗水粘在他们肥大屁股的内裤,收了上千元钱留下一片杯盘狼藉,满嘴挂着对教育事业的抱怨离开了。明天还会有一盒普洱或者龙井,被他们喝进肚里的。 只有那个大师留了下来,他谢绝了张叔叔的酬劳,郑重其事地拍着他的肩膀叹息着:“肖未晞是个可怜的孩子,虽然你看不出她可怜,可是我看出来了,她如果抗拒治疗,你请谁过来都没用,我救不了她,这钱我不能收,你也别再请人了,花点钱去给她买个又大又软的床吧!这样,我说这样,至少能让她活着。” 他跨出门外,在合上门前扭头对张叔叔说:“她有上学的必要先生,没上过学的人,现在的社会养不活啊!” 那天晚上谈话除去最后一幕都令张叔叔习以为常,那最后一位大师的话语却让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一句“没上过学的人,现在的社会养不活啊!”就像一道魔咒一直萦绕在他的脑畔。那黑暗的角落还会化作梦魇,侵扰着每人的睡眠。 在肖未晞的十二岁生日那天,她蒙着张叔叔为她准备的眼罩,在张叔叔的搀扶下来到了卧室,她绞尽脑汁想知道张叔叔为自己准备了什么礼物,在她的认知里,张叔叔是个只对她恨透了的心理医生感兴趣的人。她也告诫过张叔叔如果她打开眼罩后看到的是个王八蛋心理医生的话,她就讨厌张叔叔一辈子,永远不跟他说话,但张叔叔已向她郑重地保证她看到的不会是王八蛋心理医生,会是一个大惊喜,一个巨大的惊喜。 肖未晞被张叔叔拉到了阁楼上,她遵照张叔叔的话脱去了鞋子,往前迈了一步,突然她感到了脚掌踩在了无比柔软轻盈的海绵之上,一阵清凉的空气拂过她的脸颊让她仿佛来到了那片放牧独角兽的草原上。 张叔叔松开她让她稳稳地站好,后退一步缓缓掀开了她的眼罩,映入她眼中的是她今后的大床,有山川,有树林,有城堡……那是一个允许她在梦魇里放肆的真实世界,那会是她日后心中的银河,当时的肖未晞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女孩,那个世界似乎仅有张叔叔会疼爱着她,她羞红了脸,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豆大的泪珠从她稚嫩的脸颊上滑落,她抱住张叔叔的腰放声大哭了起来。 上学临走的那天,肖未晞模仿着功夫高手的样子冲着空气挥舞拳头,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骄傲地对张叔叔说:“你可不能担心我,我可是刀枪不入的。”这才让张叔叔不再落泪,同她道别:“加油,我可怜的孩子。” 所有的家长都在送别后作鸟兽散,校门口空落落的,只有张叔叔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他不能走,因为他知道,他是肖未晞最后的依靠。 这天肖未晞结识了中学时代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夏云。 初中的第一天,老师让所有人都站在外面,她手拿一张同学的小升初成绩单,通知她的学生:“我们初中的座位是根据成绩安排的,我念到名字的同学可以进来选位置了。”她开始点名。 第一名是个扎马尾胖乎乎的女孩,选了第一排最中间的位子;第二名是低个子驼背留着寸头,满脸痘痘的男孩,坐到了女孩的左边;第三名是个英俊的长发男孩,他选择坐到女孩的右边,之后陆陆续续的人都选到了自己的座位,整间教室也被塞得满满当当,肖未晞和另一名女孩却一直没有听到她们的名字, 当她们以疑惑的神色相遇之时,都被对方的尴尬逗笑了。 女孩投来笑容对她说:“我叫夏云,我是从花城转来的。” “花城,我好喜欢花城的,这辈子一定要到花城好好玩玩,我叫肖未晞。” “花城和水城隔得很远的,我爸妈一直想把我送到水城去,周末也要去拖管学校,肖未晞你们水城的家长也都这样吗?” “哦,这个啊,”肖未晞傻笑起来。“要是我家长这样我就不会留下陪你了。” 一番折腾下来,肖未晞以倒数第二,夏云以倒数第一的成绩被放逐到了最阴冷的角落里。肖未晞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后心就蓦然空落落的,在全班人目光的注视下往后走去,她垂下头隐忍着自己那想要放声大哭的心情,而夏云的表现却与她全然不同,她往后排走的样子像是出笼的鸽子,摆出了些对抗世界的模样,露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这让肖未晞初次意识到了夏云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尤其是她那副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之下满是鲜艳。夏云有着可以让她超越嫉妒的美丽,这让她觉得她应当被自己珍惜。 夏云朝她耸耸肩,像是安慰她说:“管他们干什么,学习好就了不起啊?” 整整一天时间,肖未晞经历了她一生中难忘的时间,每个人的目光夹杂着无限的鄙疑与嘲笑,即使她的身旁有着夏云,即使那些冷眼是那些高高在上同学的本能反应,这使她陷入了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步。在寝室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室友,瞥见她之后收起了银铃般的笑声,像仓鼠一般蜷在一起耳语些什么,她吓得哆嗦起来,她只好躲在厕所里一边一边地告诫自己:“不要睡觉 千万不要睡觉。” 夜晚,她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与倦意做着剧烈的抗争,她仰起头看见了夏云,夏云冲她绽放着灿烂的笑容,这让她紧张的心弦松弛下来,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笑容,这让她的四肢像是漂浮在水面上一般轻盈。她梦见了自己乘坐着游弋随着波浪摇动,来到了一座很美很美的岛屿,在那里有棵神奇的大树,上面结着七彩的果实,这让她忍不住地伸出手采摘一颗,大树成为夜的精灵,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当沉浸在那光芒的沐浴之中,狼嗥声响起了,来不及她反应,狼群又如潮水一般向她猛扑过来,虽然她的大脑在疯狂地向她自己暗示:“别相信这些,那都是骗局。”但她的身体早就不受大脑的控制。 很显然,肖未晞的梦游症像水城的雨一样如约而至,她从象征着海洋的床上爬下来,光脚站在象征着岛屿的冰凉地板上,摘取了象征着果实的电灯开关,半夜的宿舍就这样突然地灯以通明起来,被这强光的刺醒的五个室友纷纷惊恐地叫喊着,夏云也害怕地吼:“肖未晞,怎么了!” 肖未晞这时开始尖叫起来,整栋宿舍楼就像经历了爆炸一样沸腾了起来。 一位室友骂骂咧咧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肖未晞,你消停点。我们还不够丢人吗?” 肖未晞却增大自己叫喊的分贝。她的室友揪住她的头发,她也不甘示弱地扭打起来。那位室友猛地退后对她趴在床上的同伴喊:“她没有眼珠,她在梦游!” “那就掰她眼睛让她醒来!” “不要掰,”夏云大叫着下了床,“会出人命的,你们不要叫醒她!” 夏云跑到肖未晞的身后搂她的腰和胳膊,紧紧地搂着,将嘴紧贴近她的耳旁,“别怕别怕.我是夏云,我在这里的别怕!” 当肖未晞听见了夏云的声音,她停止了嘶吼,她像昏厥似的浑身瘫软,沉重地坐在了夏云的身上,夏云的头也磕在了宿舍的铁门上很疼很疼,但她依就是那样用力地抱着肖未晞,依旧在她耳边说:“我在呢,别再害怕了。” 另外的一个声音打破了夜色的沉寂,那不是救护车的警报,是警车的警报。 退学以后,肖未晞再无什么朋友。作为一个物欲横流的都市,没有物质的水城都是虚伪的。 肖未晞的父亲为她买下了一大幢房子,但这间房子最大的作用还是放置她那张奇特的大床。实话说,这一切的一切可能就是给自尊心或者仅仅给舆论做个样子,给法律做个样子,这就是他们这类人良好的自我安慰方式。 那时的肖未晞便整日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她每天都会走到水城的各个初中旁望着汹涌的人潮,他们大多数都是些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的同龄人,他们跨进校门时还依依不舍地同父母告别。这让肖未晞有了嫉妒之情,起初,对于这种情感她刻意地用“他们算什么,一群死穷鬼。”暗示着自己。 几天后,肖未晞便觉得十分无趣了,她不能用自己一天全部的时间逛在初中校园外面,她洁白的脸也不能被太阳晒得黢黑。而只有那个用身体搂住她,救她一命的夏云成为了她生命的光芒。 ------------ (四) 水城大学的实验室,意识转换仪,还有袁派明,还有满是噪声的子夜,他边哼着歌谣边百无聊赖地用抹布擦着那个仪器厚重的铁皮,他也时不时地将一块荞麦饼干塞进嘴里,塞进后槽牙的牙床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他用手敲了敲那大东西的铁皮,再把耳朵贴在那个大块头上面,再用鼻子闻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真他娘的是个稀奇东西。” 宋学津把这台仪器的实验公开,并且申请完专利后,并没有得到两百万的利润,而是五十万,赵江南先生也没有为难他什么,一切的一切都以一个极其荒诞的结局不了了之。而这点显然叫袁派明深陷怀疑之中,他怀疑赵江南早就申请了专利,然后设局玩弄他们,他也依然怀疑那天的那一群噬菌体都是自己的幻觉。他听见了窗外蝉在枣树上的聒噪声,暂定了自己徘徊不定的脚步,凝望着那台巨大的仪器。他的思绪逐渐模糊,就连嘴与舌头都不好被操控,一粒粒饼干碎渣,就这样随着他的嘴角往下散落。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宋学津在胸口划十字的情形,他模仿着宋学津也划开了十字。 那天夜里,咬着牙刷的宋学津接了水城大学实验室主任的电话。 “宋学津,你这狗日的。你把我们一个楼毁了。” 那个夜晚,对于水城大学的每一位学生而言难以忘怀,那座生命物理学实验楼的头顶像是长出来一个巨大的脓疮,那脓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了只好碎掉窗户的地步,而碎掉玻璃窗显然满足不了那团东西膨胀的欲望,它把钢筋的围墙往前顶去,从一道道裂纹里伸出了一系列可憎的秽物,一时间整间实验室里的电和火纷至沓来,整间房子霎时变成了赞美诗歌中的历史舞台。在这舞台下面的观众席早就人山人海了,低年级不知情的学生起哄说:“这跟我看的那克苏鲁神话一样。” 提起了克苏鲁神话这些年轻人就来劲了,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还有些没看过克苏鲁神话的,就开始讨论起了动画片或者游戏里的怪物。一个高年级学生看见了那摇摇欲坠的大楼上有人影掠过,他们用怒吼暂停了这一连串的讨论:“袁老师!袁老师在上面。” 那个人影是袁派明,那团巨物是半截的细菌,究竟那是一团什么样的细菌,袁派明也没有看出来,但已经被他明显看出来的是这只半截的细菌让他日后的人生轨迹改变了。 让出消防通道的任务显然是件极其扫兴的事,他们从《死灵之书》谈到《克苏鲁的呼唤》,从《魔宴》谈到《大鲵》,当然也有人从巴尔坦谈到哥莫拉,直至高年级的同学用力地推搡他们,他们才乐意挪一下脚,在这人山人海之中让出一条路来。没有一会工夫,消防员就把浑身是伤,喘着粗气的袁派明抬了下去,后面的,后面该在这历史的大舞台上上演的就是那块大肉丸与火舌的较量。 随着火舌的蔓延,消防车喷出的泡沫也难以将它驱散,它舔舐着那个肉丸的整个身子,像是浮雕里的巨龙戏珠。消防队队长见如此情形,又冲着对讲机喊:“水城大学生命物理学实验室失火,请求增援。” 那颗巨大的肉丸,犹如巨大的泡影在火舌的包围下变为灰烬,那滚滚的黑烟像是巨大的烟囱爆发出极其厚重的浓烟。漂远着,延伸着,直至无边的每个角落。这个场面对于那群博闻强识的学生而言可不是稀罕事,拥挤的人群被他们拆散,往宿舍的方向强行迁移。 飞舞的烈火吞噬了水城大学里一切沉寂的事物,它可以被解释为蜕变和重生。 乐于探索的实验派物理学家,袁派明先生躺在纯白的病床上面,首先是满头大汗的谭玉涵跑来,她看见袁派明狼狈的模样,用手捂住了嘴。 “你……你没吸什么有毒气体吧!”袁派明摇头。 “那你没被火烧伤吗?”袁派明摇头。 “要赔上百万吗?”袁派明点头。 “学校还会留你吗?”袁派明摆摆手。谭玉涵只得站起身来,也摆摆她的小手,脸色铁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一定是宋学津最难受,他不会放过你的。” 紧接着,穿着睡衣,却完全没有睡意的肖未晞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宋……宋学津被我甩掉了,他说要弄死你。” 袁派明虚弱地叹着气:“悉听尊便吧。” “哎……哎哎袁派明,我想问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袁派明摇着头表示了自己无能为力。 “给水城大学做一辈子苦工,叫谭玉涵跟着你受一辈子苦?这件事我帮你们算了。就我们几个知道的,不碍事的。” “不行,”袁派明突然坐起来,“这绝对不可以,所有的祸患全是我造成的,和你们每个人都没有关系。” 谭玉涵把手搭在肖未晞的肩膀上,她抑制着自己想要放声大哭的喉咙,挤出一丝微笑来。“肖未晞姐姐,真的谢谢你。” 肖未晞也想哭,但她在想哭的时候,说话嗓音照样很大:“我不是那个拿钱来羞辱你们什么的,我们一起玩了一年多了,我们的友谊不止这个钱!我害怕这东西耽误你们,你们有学问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小事就……” “我们自己的错事,我们自己承担,这本来就不是件小事,这是件大事。” 在他们为了大事还是小事吵得不可开交时,带着阴冷目光的宋学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宋学津阴沉的脸上。 袁派明嘴角抖动起来,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你像是炸弹。” 宋学津鄙疑地冷笑,“某些人更像炸弹吧!”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阴冷与恐怖,让袁派明不敢吱声,肖未晞却大着胆子说:“你操什么气啊?他一点都没事,这算是最好的结局啦。” 见肖未晞都这么说了谭玉涵也讲起了道理:“你看,这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又改变不了它,不如接受好了,一直吵架除了两败俱伤还能剩些什么?” “对啊,对啊!谭玉涵你他妈的说得对,我真想他娘的把你的至理名言挂在我床头上,他奶奶的不能吵架,吵架两败俱伤,我他娘的到要问问你们两个,尊敬的袁派明先生,尊敬的谭玉涵女士。咱们从美国到水城有多长时间了?多长时间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好,你们忘了,整日颓废不求上进地躲在空调屋里,跟他妈的猪一样,比他妈的猪还像猪!我告诉你,让我他娘的来告诉你,整整一年了,我们从美国到水城他娘的整整一年了,你们自己想想,把你们这副狗熊样子放在刚回国的袁派明,谭玉涵的面前,你们说他们愿不愿认你们,说话啊,他们愿不愿认你们!” “我……”从没有人在谭玉涵的面前这样吵她,即使有,谭玉涵也会用自己独特的方法回敬他们。可宋学津的话让她的良知似乎被什么东西洗涤干净了,她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自拔的内疚朝她侵袭而来。让她语塞,让她陷入泥淖。 “我们成不了大事,就看看我们的样子吧!我们他娘的把人丢尽了,在水城大学整出火灾,我们把生命物理学家的脸给丢尽了!在赵江南面前买专利,我们把年轻人的脸也给丢尽了!还有查尔斯先生,让查尔斯先生看见了你们这一幕幕我们把中国人的脸也他娘地丢尽了。” “我们不能代表中国人,”袁派明大叫,“中国人绝对不会像我们这样,我绝不会相信中国人是这样的。” “对,你说对了,中国人不是这样的,中国的科学家把他妈是这样的,我们不畏强敌,我们艰苦奋斗,我们团结一心,我们筚路蓝缕。现在呢,一年的时间,有他娘的多少天,多少天我们在低俗的低级的乐趣里面无法自拔,多少天,我们颓废像大烟鬼子一样无所事事,多少天,你们说多少天!就连他娘的科学家都把中国的精神弄丢了,中国精神还他娘的能被留在谁身上?留在化浓妆,人不人鬼不鬼的流量明星身上吗?” 宋学津浑身都泛出了汗,没有人再去说话了,寂静在空气中悬浮了很长时间,才又被宋学津打破,他对袁派明说:“这个项目以后交给你,我自此退出。” 说罢他甩上屋门,身影消逝在了长廊发绿的黑暗之中。 谭玉涵和肖未晞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她们才发觉各自的眼角挂着相同大小的泪珠。过了好一会儿,谭玉涵才轻轻地抬起头来。她把目光投向肖未晞。 “肖未晞,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我足够……”说罢她看见病床上袁派明,把想要谩骂自己的话往心里咽着。 “上帝啊,我们在骗谁啊,我们该有多么了不起啊。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活在这个虚伪的世界是够我受得了。喂我的虚荣心饭吃的事我做够了,我想要做个平凡的人。”她不再理会自己为非作歹的泪水,步履蹒跚地往宋学津离开的方向走去。 肖未晞却快速地揩干眼泪,将有泪水的手握紧,像是又把泪水捏碎一般,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冲着谭玉涵大喊:“别放弃啊!还会有希望过来的。” ------------ (五) 宋学津先生将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刻意地看了看墙上的钟笑着对我说,那天他就是这个点才回肖未晞的房子的。 从第一天的夜晚繁星满天到第二天的夜晚繁星漫天,他花费了大量时间像蹀躞在水城的风一样游走,从科学问题思考到哲学问题,结果他发觉,科学问题自己无力解决,哲学问题他无从下手,没有多久,他就完全地舍弃自己那一团乱麻般的思绪,把注意力集中于来往的人身上。 交警们顶着烈日疏散着拥堵的车流;卖菜的女人们顶着烈日边露出愁苦的面容边叫卖着自己的商品;饭店里工作的同龄人们顶着烈日,穿着闷热的人偶服装跳着尴尬的舞。他接过了一张书店的传单,上面宣传着新版的畅销书,《人间失格》《小王子》和《月亮与六便士》。 他的足迹延伸到了水城的每个角落,甚至贫穷的地方,鲜为人知的地方。他与很多苦闷的青年人都有过短暂目光的交织。但他自认为可以翱翔,却被自己悬挂在火海之上。清醒对他而言将会是一个最大的灾难。 他感知到了自己命运中无限的抉择,像是一群冲着远方航行的船,可以抵达超卓或是沉沦,天堂或是深渊。直至苍穹为他张开了银黑色的臂膀,他才想到自己该去那个现实的世界之中了。 他来到那座神奇的床前,灯已经熄灭了,他想也应该为自己的易怒和冒犯,跟肖未晞道个歉,明天再同谭玉涵和袁派明道歉,再往后就取消他们这个疯狂的计划,解散这个队伍,各自去过各自的生活。即便他没有勇气如此的勇敢,这也是他的别无选择。 他凝望着那座灰黑的城堡,听见了里面传来的耳语声,他突然想起了张华,和与他见面的第一个夜晚。他突然渴望听清那些萦绕着的耳语声。 “生日快乐啊!宋学津!”突然那漆黑的城堡后出现华丽的灯光。肖未晞第一个从那座城堡中跳了出来,然后是谭玉涵和袁派明。“还生气呢宋学津,你的生日我都给忘了,但是袁派明还记着呢!你已经二十六岁了,宋学津先生!” “今天?我生日?不会吧。”宋学津一愣,他眼前就飘来了一块巨大的蛋糕。 “是啊,肖未晞都不知道你的生日,我还记得呐,宋学津呐,祝你生日快乐,ABCD二十六个字母,你都把二十六个字母活了一遍了。” 袁派明凝视着他的眼,“我们一起在美国四年了,又从美国到了水城,我们又一起工作,一起科研,我可能是你最讨厌的一个人,你也可能是最让我不能理解的人。但我由衷地谢谢你,我承认科学家的身份应该更适合你,我不该这样拖你后腿,那些坏掉的仪器我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来赔给你,如果你不想让我待在水城大学,你也可以赶我走,我只感激你……我……” “喂喂,袁派明,你可别再说了。”宋学津赶忙制止他,如果再让他说下去宋学津就有可能潸然泪下了。“我原谅你,我也知道,你不算是故意的,我……我还让你跟我一起干好吧。” “哎呀,你看这又有多难吧,一个生日把所有问题都给解决了,肖未晞姐姐可比我俩聪明得多。” “好的,好的,既然大家不是一盘散沙,我想就……我们就不会绝望,我明天就找人把水城大学的实验室给修葺好。” “还有呢,为了补偿您,宋学津先生,我要向你汇报一下,我这些天的想法,我对噬菌体这玩意儿,可以算是做足了功课,它是这世界上数量最为庞大的生物,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几乎都存在,我想如果把那个小玩印结合到我们的机器人上有可能极大地减少酶的包埋。” “是吗?”宋学津疑惑地看着他。 “喂你们讨论别的知识我听不懂,你们要是讨论那些叫噬菌体的绿蜘蛛的话我可不比你差,我妈活着的时候总是,给我讲独角兽的故事,当我看到那些家伙,我想就不要骗我了,那就是独角兽。” “对啊,前几天肖未晞一直问我那群噬菌体的事,她这么一问我才做起了功课,看了好多生物期刊里的文献呢,最后的最后,我做足了方案,两个字评价肖未晞女士的构想‘巧妙’,肖未晞也有当科学家的潜质嘛,将来这个方案通过了,肖未晞都可以算是我们的功臣了。” “噫,好我听女朋友的话,袁派明的话我肯定不信,但肖未晞的话我百依百顺!”不到几分钟时间,他们就徜徉在欢乐的海洋中。 在那座城堡里,他们大摆宴席,狼吞虎咽地沉浸在佳肴的美味中,袁派明把嘴塞得鼓鼓地,含糊不清地朝宋学津嘟囔,“我说津哥啊,在水城大学出这么大的事,叔叔阿姨要是不知道那就太假了,他们肯定担心着你嘛,再加上又是你的生日,你真的应该跟叔叔阿姨他们报一声平安吧。” 宋学津的笑容凝住了,“干嘛提这个?” 谭玉涵瞪了袁派明一眼:“对啊,干嘛提这个。不过津哥好像好久都没回花城了吧。” “我爱做啥样的选择,就有啥样的命运,花城,这鬼地方,我死也不待了。” “我倒是听过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是单独在海洋里的一个岛屿,那个岛屿上面的人相逢时从来不送礼物,取代礼物的是他们的一个个故事,那每个人初次见面的时候都要给对方讲一个故事,所以整个小岛上的人活着都是为了讲述,个个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谭玉涵兴致勃勃地说,“正好咱们也可以跟那个岛上的人一样喽,我们都没来得及给津哥准备什么礼物,我想咱们就每个人给津哥讲个故事代替礼物怎么样?” “谭玉涵你七老八十了?”袁派明质问她,“就是不愿给津哥买礼物罢了,至于扯这些废话吗?” “我倒是挺期待你们的故事的。”宋学津说。 “我也同意。”肖未晞说,看在那三个人一致通过,袁派明也识趣地点了点头。 “那就从我这里先开始吧,”谭玉涵清清嗓子开始了讲述,“我在上海出生,在上海长大,我的妈妈是我最崇拜的女人,她是中国有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在我小的时候她曾试图教会我用大提琴演奏些简单的曲子,但我只能让大提琴发出惨叫,所以我对我母亲更敬佩了。我的父亲是上海一个老总的司机,他爱上了母亲华丽的演奏,母亲爱上了他富裕的家庭,我也从小有着富裕的生活。我的初中都读的是上海上流的学校。我跟我父母的爱好从小就不一样,我喜欢物理,当时就下定决心,长大了要当像居里夫人一样的物理学家,我母亲一直支持着我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但我父亲却根本不希望我这个女孩干女孩不该干的事。但总而言之,我爱他们,我爱我的家。 “初三的那年,我的父亲听了他的王八蛋老板的建议,利用他的职业之便,打听了行情内幕什么的。这之后他就每天沉浸在这一片花花绿绿的股票之中。那年我和我父亲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看见我母亲跟我父亲说过一句话,除了他们争吵打架的声音。当我从寄宿学校回到家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家里一片狼藉,母亲的大提琴和家里那些值钱的东西也不翼而飞了。我的父亲成了一名赌徒,自从他成了一名赌徒,我就再没有听到过母亲拉大提琴的声音了。那年我劝说他们离婚,那成堆成堆被送出去的钱,那成堆成堆的啤酒瓶子,那接踵而至的耳光,作为女儿,谁受得了啊,谁他娘的受得了啊。母亲抱着我痛哭,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是她唯一的女儿。为了我,她要维持这个稀烂的家, 为了我,她要背负那个沉重的债务。我家的房子没了,我们租住在上海旧城区的一个漏水的房子里。我当时就有了去美国读书的想法。我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看到她有力量的目光,我发誓我要我活得很好看。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我的母亲冒着雨站在考场外,见我走出考场,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拉着我的手在雨中奔跑着,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过,似乎要让整个上海都见识见识,这一老一小两个疯女人。在雨中的那一刻,我无比地轻松和自由,虽然被淋成了落汤鸡,也全然不顾了。母亲在奔跑的途中大声地告诉我,她和父亲正式离婚的事。这一刻,在我眼中她是多么坚强,多么伟大,多么独立,多么勇敢,这是我母亲最美丽的瞬间,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东拼西凑借了钱又买了一个崭新的大提琴,我们母女二人租了一辆拖拉机,永远地离开了上海,我们去了母亲在江苏农村的老家。开拖拉机的那位老伯伯也酷爱母亲拉的乐曲,我们一路欢声笑语,在我母亲的大提琴曲中我们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大学的时候,母亲就靠着她的大提琴,在街头卖艺,后来又登上了舞台,她又重新支撑起了这个家,但还是我一直不懂事,我不想工作,一直坚持想要留学深造,现在看起来愚蠢至极,但我母亲直到现在还在说这是最值的投资,她把她的大部分钱都留给我用。之后,我才能有幸认识津哥和袁派明。我妈知道我有男朋友了非常高兴,我非常爱我的妈妈,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她说完的时候,已经哭成了泪人,肖未晞也在擦眼泪,袁派明和宋学津都沉默了。谭玉涵说完后挤出一丝笑来。“呀,看我讲了个啥故事嘛,大喜的日子,搞得让人难受,还是说出去会好一点吧,袁派明该你讲了。” 袁派明冷笑了一下,“我讲啥呀,我这破经历你都了如指掌了,跟你们都没法比。”一番推辞后,袁派明才想到他的一个故事,“嗯,我这个故事呢,还是第一次讲,你们谁都不可能知道,我本来也不想讲的,但看谭玉涵都讲得这么好,她不把大家当外人,我也该把这件事告诉大家。” 袁派明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在苔城出生,在苔城长大,我跟谭玉涵和宋学津之前说过,我有一个妹妹她比我小三岁。在我印象里面,没有谁敢说她比我妹妹漂亮,我妹妹一直是我心中最漂亮的女孩了,可是……可是……”袁派明没有办法再把这个故事讲完了,他痛哭流涕了好长时间。 “可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那年我八岁,她五岁,是我害了她,那天的早晨和别的早晨一样,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星期。早上五六点我爸妈就把我叫起来说是要出远门让我照顾好我妹,之后,他们就匆匆忙忙地起床,我把饭做好后,等着妹妹起床,一等等到了十点。我进了妹妹的卧室,她依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就叫醒她。她的脸色很差,但我没有发现,我跟她说“喂,你可真是条懒虫。”她冲我哭了起来,她的哭声里夹杂着抽搐让人不寒而栗,之后我就学着大人的样子摸她的额头,天哪她热得像火炉。我扶她坐起来,我问她是不是头晕,她说晕得要死,边晕边哭,边抽搐,我害怕了,我不知所措,我当时还小,没有电话,我就只能站在窗下,看那个破窗户上的水滴。我真是一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无耻混蛋,那是最让我痛苦的一天,我完全可以趁这时候去敲开我邻居的门,或者……总之,总之我选择了一条最错的路,我一边大声呵斥我的妹妹“别再哭了!”一边在家里的放医药的箱子里拼命地搜寻着,一会工夫我就汗流浃背,我天真的以为几粒药片就能完全治愈她的疾病,我随意地摸出了一盒我听着名字熟悉的药,我蠢到了连说明书都没有看就扣下来了一大堆药片,递到我妹妹的手里头。她的哭声让我陷入了严重的恐慌和愤怒之中,这也让我一度失去了理智,再加上这天旋地转的感觉简直要把我弄成一个疯子,我当时还由衷地感谢那些药片,让她沉浸在了梦中,之后,我才慢慢体会到对于一个高烧不退的人做梦有多么痛苦,你的脑门后就好像是张出来了一个大喇叭,无论你跑到哪里,那个声音会一直追着你跑,让你濒临疯狂和崩溃。而我却自作聪明地坐在她床边时不时地摸一下她的额头,见着她额头上的温度越来越高,我只能烧一杯水等她醒来喝。突然间,她就像鬼魂附身一般,张开了她的嘴,一阵虚汗从她的面颊流下来,她头一歪,张开嘴发出了类似梦呓的叫声,我猜她当时看到的世界已然天旋地转。她之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谢谢你哥哥。’我本以为她的这番话在挖苦讽刺我,因为是我的自以为是让她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但她之后又谢谢了我们的爸爸妈妈,这压根不是感谢,这很可能是她临终前的告别。我紧抱住她,我摇动着她,我不可能让她这样,我失声痛哭,我大声尖叫,我把想要我妹妹离开我的神仙骂了个遍。她身上的汗已经让她身体冰冷了,她的神情我这辈子不能忘记。当我爸妈在下午回家后看见这番景象,吓得魂都散了,他们忙去叫了急诊将我妹妹往医院里送去。医院里那群医生们也慌忙在这里,在那里检查的,他们边检查,边开单子,边安抚着我哭晕的父亲和母亲,只有我知道,那时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袁派明放声大哭,他在放声大哭之中挣扎着拼尽全力读出了他想要写给他妹妹的那句由宋学津说出的话“正是生命……承载了……斗转星移的……翩跹,正是生命……缔造……沧海桑田的无垠……” “她会听到这句话吗?”宋学津问。 “她会的,”袁派明说,“我救不活我妹妹了,但我想救活更多的人,我爸妈一直对我强调我妹妹的死不怪我,即使没有那么些理由,他们也会原谅我,我想他们希望的真是如此。我妹妹是这世界最漂亮的女孩,之后我想替她活下去,我每年都要给她写信,告诉她那个她本该生活一辈子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她的家里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我要她知道,她的家永远记得她,她的哥哥永远爱着她。 “但就算他妈这样,我没法饶恕我自己,我被那个恐怖的梦魇……我被那个梦魇折磨了十几年,除了学习让我爸妈自豪,任何事情都无法让我逃过那件事的折磨,我想让我变得虚假,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个真实的我,我把自己装成一个外向好动的人。大学毕业之后我就有了强烈出国留学的想法,我感到如果不出国,我的虚荣心会把我杀掉。我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我叛逆无知时,常跟我的家里人吵架,把他们气晕厥,把他们气到想念起我的妹妹来……我现在无比地后悔,甚至有的时候痛不欲生,现在我他妈的不怕了,我是一个生命物理学的学者了,我有力量了,从这一刻开始,从现在开始。” 他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蜷缩,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伤口。他趴在地上又一次哭了起来。 “我要是你妹妹的话,我会原谅你的,还会在天上一直保护你的。”谭玉涵拍着他的后背,“从这一刻开始,从现在开始,我想袁派明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我第一次认识了你们,袁派明和谭玉涵,我根本不知道你们还有这样的经历,我第一次理解你们了。”人做什么事不是因为自己本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做什么事使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感恩这世界让我找到那个陌生的自己并同他拥抱,与他共勉。 袁派明很快就从他的情绪里走出来,他也许感到了无比的轻松,笑容比往日灿烂了。“我这就是抛砖引玉罢了,我好期待肖未晞的故事。” 肖未晞笑了,“我的故事就不用期待了吧,你们也清楚,我的都是反面教材。” “哪里哎,晞爷,我们都迫不及待了。” “那我就讲个不一样的故事吧,就讲我和张叔叔的故事吧。我就在水城长大,我妈走得很早这你们也知道了,我爸从没有正眼瞧过我,所以我小时候感觉这世上,只有张叔叔在意我了。他想尽办法给我找学校上,想尽办法治我的病,喏,你们脚下的这张床也是他买给我的。” “他是一个爱出汗的男人,他的白头发很多,尤其是在水城的夏天里,他只穿一件破背心,小时候我总嫌他脏,离他很远,那时我却不知道,他的脏让我们全家都有饭吃。我小的时候问他为什么不像我爸爸那样有个自己的家庭。他笑着说他也有一个捡来的孩子,名叫张华。我后来才知道,张华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不是捡来的,他也有母亲,他也有一个家。可是这个家被我们整了个粉碎,他的妻子受不了他这样窝囊的生活,抛弃了他们父子。在我五岁那年,张叔叔就常因为做错事被我爸骂,我和母亲很讨厌我爸这样骂他,但我跟我母亲不同,对于我而言每次张叔叔挨骂之后,我就要听他这样解释‘他家里还有个叫张华的哥哥要照顾’,我厌烦那时的张叔叔,我那时总喜欢同他斗嘴,我这辈子最嫌弃的就是他那张皱巴巴的脏手,和手上那股香菜根味,但我更痛恨那个叫张华的我没见过的哥哥。 “有一天,张叔叔跟我说张华哥哥急着想找我玩,我当然和他赌气不去了,但也不知道张叔叔当时用了个什么法子,我就第一次来到了他家,他家好像是在水城的远郊那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土墙盖的房子。我本想着好好把那个叫张华的人修理一顿,把张叔叔从他那里抢回来,但是,第一次看到张华脸上的笑容,我真的根本讨厌不起他来,他像是激动地跳了起来,并兴奋地叫着,‘肖未晞妹妹来了!’ 随后他带着我参观了他们家的角角落落。那是我未曾见过的地方,打不完的蟑螂,挑不完的蜘蛛网,还有那一锅又短又厚掺了些发腥西红柿的脓面条,他什么都乐意给我介绍,甚至那个泛黄的马桶他都要介绍,他还一副骄傲的神情‘肖未晞妹妹,我家高级吗?’‘真高级呀哥哥。’我应和着他,之后是张叔叔先不耐烦了,他对张华说‘快把你送妹妹的礼物给拿出来!’又对我说,‘这是我们挑了半天才给你选的礼物。那是一个独角兽的玩偶,是我从小到大都想拥有的最好看的玩偶,张叔叔说,没几天肖未晞就该去学校上学了,你哥哥比你大两届,他说呀,上学之后可就没有清闲日子了,所以特意给你挑了一件礼物,祝肖未晞妹妹学业有成。’从那天开始,我第一次对张叔叔感到内疚。 “从此,我和张华读了同一所小学,我妈妈很喜欢张华,总是和张叔叔一起多煮了张华的饭。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我们每天都有说有笑的,可我妈去世以后,张叔叔不敢再让他同我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了。那时的我以为他这样做是在嘲弄我这个没娘的孩子,我恨透了他,每天都在他的独角兽上扎针。他升了初中后,我就更不乐意让张叔叔陪他,那个时候我就有了梦游症,我要让张叔叔再也陪不了他。我装得很矫情,装得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我想让张华发疯,我想让他成绩一落千丈。可是他是谁啊,他是张华啊,他是我这辈子最他娘的不能害的人。他依然能对我绽放那如此亲切的笑容,这就让我只能疏远他。 “当然,我因为和他是同一个片区的缘故,我们还在同一所初中,上初中的第一天我就认识了一个叫夏云的同学,她绝对是一个我所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孩,就特别在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到了后来,我再不能上学的时候,我也乐意陪她一起走到学校。哎,她和宋学津一样都是花城人,我们一路上有着说不完的话,她会给我讲好多校园里有趣的事,她边讲边骂着班主任,教导主任或者校长的祖宗,她挥着拳头的样子无比神气,像是要把他们碎尸万段。她说那个样子是在对抗万恶的资本家。这时,她已经是每天都叼烟,都喝酒,穿只有十公分长的裤子,露她洁白大腿上的玫瑰花纹身的女孩了。她告诉我,她是真他娘的羡慕我,我能像一个自由人一样跑遍大街小巷,她呢,必须每天都受着同学的欺负,受着老师和教导主任的折磨。每天,都有一群男生捏她的胸,摸她的屁股,拽她的头发,甚至满操场追着她打,最后他们又装作一脸内疚的样子,用优异的成绩做了护身符,让老师对她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她们班的女同学就更不怎么样了,她们就像一群大妈一样议论她,骂她是被人上过的臭女人。 “但当时我根本无法相信她说的那些话,因为那毕竟是学校。直到一天下午,我才真的相信了她的话,那天,我和她约好了一起放学回家, 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天气很热很热,我在学校的小卖部给她买了饮料,结账的时候,我发现前面人的后脑勺有些熟悉,他一转身不等我反应就大叫,‘肖未晞妹妹啊,这么巧。’我又看见了那个笑容,操他娘的又是张华。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但这时的他仿佛有无数说不完的话,我只能尴尬地笑着,找寻逃跑的机会。突然,我看到了夏云从学校的大门那里走出来。但只一眼的功夫,一个黄头发的男人就扯住了她的头发,将她往马路的方向拉去。拉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那男人用狐狸一般尖锐的声音冲着她嘲讽道:‘夏云,是吧,走走吧,跟爷走吧!’接着就是夏云的尖叫声,一个耳光打在她的脸上,我吓得魂飞魄散,躲在了张华身后,四周的每位同学都愣住了,他们的脚也被牢牢地粘在地上。我慌张地对张华说:‘张华哥哥,张华哥哥,那是我的朋友,快救救她,快救救她!’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礼,但他居然撸起袖子冲了上去,一拳打在那个黄毛的脸上,他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有点像那个圣诞快乐歌的调子。他又准备往黄毛的裆部上打一拳,但是他的胳膊却被另一个男人拽住,拧成了一个麻花。这叫他痛得趴在了地上。那个黄毛大叫:‘操他大爷的野王八,有种动我们两个,你以为你是玄武会的!’随即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腿上,腰上,屁股上,这快要让他成为一团肉泥。我慌张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我环顾四周寻求帮助,可是,再没人愿意从人群里出来,我就壮着胆子往前冲去。我拽着那个黄毛的胳膊往外掰,让我奇怪的是我听到了骨头碎掉的声音,那个黄毛开始惨叫,我之后用脚后跟往他肩上劈,用手肘顶另一个人的肚子,我从未意识到,我已经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把我的头发扯住,想把我也按在地上,但我猛踢他们的腿,拼尽全力地反击着,最后血把我的双眼蒙住了,我分不清那是他们的血还是我的血。之后,我隐约感到张华和夏云也加入了那场战斗。 “后来的结果显而易见,那两个混混受了伤,他们的父母对着媒体的镜头像哭丧一样,瞬间就得到了社会的支持,我们三个人一个没跑地,在少管所里待了七天。夏云对我说,那里可是真的好地方。比学校好多了。张华却一直不说话。他有一天向我说,他好像喜欢上了夏云。我起初还并不乐意,我后退一步咒骂他,‘好啊你,张华,你个臭不要脸的,敢打我闺蜜的主意。’渐渐地夏云的心也放在了他身上,夏云的确需要一个可以陪着她的男朋友了。不然我可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学校。我教张华如何表白,他练了好几次都不能让我满意,本来以为一切都被搞杂,但好在少管所里的每个朋友都给我们出谋划策。那天,虽说我们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但出人意料的,那是我们最美好的一天。 “从少管所出来以后,我还是陪着夏云和张华一起上学,我和张华的矛盾也烟消云散了。我们三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他们都站住了。夏云对着张华使了个眼色,他笑了,对夏云说,‘差点就忘了。’‘是呀,是呀,差点就忘了。学校不要我们了,我们把今天留给肖未晞妹妹!’‘对呀,把今天留给肖未晞妹妹,是吧,肖未晞妹妹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玩了。’那天我崩溃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学籍卡片上面被计好了大过,她们失学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无法原谅他们的隐瞒,也无法原谅我的冲动。我在家里把门关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进来。哭了一天又一天。 “当我缓过神来时,也好像一个失魂者游荡在街上,恨不得被来往的汽车一头撞死。在这期间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叫叶大国,自称是市长叶大军的兄弟,我打的那两个是他的手下,他却一点敌意也没有,他说他的组织叫玄武会,主要活动的地方是距离我初中不远的凯思酒吧,他们反叛这个该死的社会,干一些惩恶扬善的事。我吐了他一脸唾沫,骂他无耻,我把夏云和张华的遭遇讲给他听,说什么他娘的鸟会,什么他娘的鸟酒吧!叶大国一愣,他立马与一个人通了一串电话,之后对我说夏云的大过已经消了,你可以去教育局查,他欣赏我的身手,他想让我加入他们,如果加入了他们 张华的事也能妥。” 肖未晞停顿了一下,流出一行泪来。“我……我,不知道后面的事,该怎么说了,我,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叶大国了,他很重很重,那东西很大很大,我很疼很疼,我忍了好久好久,但我觉得这该是值得的,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让他们在这个不公平的社会能……哪怕像个正常人一样被对待,去活着,我感觉,我值了,我很值很值了。 “加入玄武会那晚,张叔叔第一次冲我发火,他跟踪着我去了凯思酒吧 也许他知道的还要多一些,但他发火的样子很蠢,我扇了他好几个耳光,拿拳头捶他的腹部。我只想让他清楚,我是一个畜生,我已经是一个畜生了,为我这一个畜生操这么些闲心,是他妈的毫无用处的。我把他从屋里推出去,我冲他大喊‘滚!滚你妈的老东西,我他妈的再也不想看见你的逼样子,我不要你也不用你管!滚到越远越好!’ “张叔叔穿着背心,佝偻着背连夜回到了他们家,那时的张华正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张叔叔猛烈地摇动着他的肩膀,硬是把他给摇醒了。‘走!我们走,我们回老家去!’他大喊,‘你在水城上不了学,我也他娘的失业了,我们走,我们马上走!’他把张华往门外推去,十几分钟后就收拾出了一大袋行李,张华抱着他爸爸的腿失声痛哭着,‘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走!我要留在水城!’张叔叔斜挎着编织袋,把张华从台阶上一阶一阶地往下拖。” 肖未晞流下了眼泪,并且无法克制。“张……张叔叔是在那天夜里三四点的时候过世的,水城离他的老家二千多公里张叔叔开着他的破面包车要二十天,上天不想让他再受苦了,他应该到天堂了吧。当我和夏云随着警察来到车祸现场时,张叔叔前胸上的皮肉已经被撕下去了,他的肋骨露了出来,腿已经被压成了肉泥,他唯一完好的地方就是他的腹部,可那是淤青的,那他娘是因为我那一拳而变得淤青的。我受不了,我跪在地上哭。我隐约看见了他心脏的跳动,我跪在医生的面前,‘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我爸是企业家,我认识叶大军你们想要什么金山银山我都给你,我拜托你了,拜托你了!’可他们都沉默了,副驾驶座上哀嚎的张华左臂也成了肉泥,他永远成了残疾人。如果那天下午他没有碰见我和夏云,他是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害了他。我当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让张华在我身边待下去,我想夏云也会这么做,但她,她却跑开了。叶大国把张华和夏云的大过消去了,夏云又回到了学校去,但张华就再没回去了,我有时跪着哀求他,求他别这样让我难受,他却从来没有怪罪我,他总是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而夏云,我们再也没联系过她了。” “夏云?我对她有印象,”谭玉涵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打的那个女的吗?你要是早些告诉我,要是这样我会和你一块打她。 ------------ (一) 几个月后,肖未晞已不是她表演出来的肖未晞了,真实的她的形象浮出了水面;宋学津也不是原来的宋学津了。 凝望着凯思酒吧外的像是地狱般的沙场,宋学津感到了有股痛觉侵袭着他,可令他无法置信的是这种痛觉来自于他的灵魂。他完全不想相信他后知后觉的一切,他将自己的全身浸泡在了整个泥潭里。 凌晨五点的酒吧,弥漫着香烟和酒精的味道,经过了一个夜晚罪恶的洗礼显得有些空落落的,在狼藉之间有一群还未清醒的人,在梦里念着污言秽语。 宋学津的脑子热了起来,热里便萌生了失控,他举起石椅往玻璃桌上狠狠地摔去,霎时,玻璃碴子像烟火似的迸发在空气里。我想宋学津的嘶吼,会是一种坠入深渊之人的本能。 “肖未晞呢!让她滚出来!”宋学津尽可能的要他的恼怒持续最久的时间,这样那些必然会降临的懊恼与绝望便有些迟到的可能,可是一只类似青蛙的东西突然碎在了他的眼眶边上,这让他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思忖这个青蛙是什么东西,以至于他倒在自己流出的一摊血中昏死过去的事实,也可以被他忽略掉。 接着,是几段带着雷鸣般巨响的秽语硬生生地挤进他的耳朵中。 “操你妈的,你算哪个屌东西!你弄坏了肖未晞的哪根筋了,你他娘的算哪个鸟人。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大科学家,就他娘的是个狗屁,你当她真他妈会瞧得得上你……” “楚小斌二哥,你他娘的别废话,杀死他。” 直至现在宋学津的脑子才有了些意识,原来碎在地上的是一个酒瓶,接连三个酒瓶依次往宋学津的脑干处砸过去,这让他整个颅骨的部位像水蜜桃一般完全被疼痛包裹,他产生了一种既有灼烧又有滚烫的神经崩溃。 “勒死他,去勒死他。”叶大国这时将一根台球杆递给楚小斌,勒住宋学津的喉咙。这时宋学津深知自己的生死也不能被自己掌控了,他选择了以晕厥的方式就此放弃了感知。 他梦见了自己乘一叶小舟,在葛饰北斋的神奈川中被风与浪驱逐着。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直至他看见,海面上生出一座庙宇,庙里的香火是煳味,带着泥土的杂质。 他清醒了,便开始从他的全身感受到了痛觉,紧接着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声使他睁开了眼,眼前的场景让他产生了一丝神经的错乱,他躺在一个简单到简陋的卧室里,这让他联想到了自己的中学时的宿舍,他开始对自己的死活产生了疑惑,但他头发被夹在了席子上。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纯朴,却满脸尽是干粉的女孩开门进来,看见在床上的宋学津,她激动得要命大喊:“这位先生,您可终于醒了。” 宋学津一脸茫然:“你是谁?” “我叫陈思,在酒吧,应该说酒吧外面工作,”女孩端来一盘煎饼,很显然有些地方已经煎煳了,像是发霉的香蕉,也像是电视里的奶牛。但是迫使女孩打开干粉灭火器,并把浑身弄得雪白的,定是她攥在手里那个给她自己吃的煎饼。 她边用牙齿用力地撕咬着那块黑乎乎的煎饼,边含糊地对宋学津说:“我或许是全水城最不会做菜的了,但是,先生您病成这样,肯定不能在外面大油大盐的乱吃了,只好这样了。” “我为什么没有死?” “我们保安队长知道里面有情况就报警了,那群玄武会的人又不是多一条胳膊,看到警察来了自然要跑呗。” 宋学津看见陈思吃黑饼津津有味的样子,便愧疚起来,但他拗不过陈思,只得将那个稍微好一点的煎饼塞进嘴中,他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我说先生,您到底要怎么样,您可一点都不像恶人,怎么会被玄武会揍成这样。” “因为肖未晞。” “肖未晞那个死家伙,真是狗娘养的,你别看她只算得上是玄武会的老三,玄武会就他妈的因为这个女的,给我们添大麻烦了,你说什么叶大国,楚小斌一流的,报个警还他妈的有点用处,这个贱货……” “她是我女朋友。”宋学津的打断让陈思陷入沉默之中。 “肖未晞有男朋友吗?除非你偏要说她两天搞一人也算的话,肖未晞这样的女人混到她这一步啊,就他妈靠的是贱。她跟你能搞出来什么东西,你当她是真心的呀,她连人都算不上的,在她眼中你什么也算不上的。” “这是不可能的。”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先生,遇见这种人就得离她远一些,井水不犯河水那多好。非想着和这种人交往,你到底想图她什么,图她花不完的银子吗?她会让你花吗?” “我图的不是这个,她有病,她不能离开我!” “你可蠢死了,这个世上,哪有谁不能离开谁的。” “你能不能带我见见肖未晞,我要跟她当面说。我叫宋学津,在水城大学工作。” “宋先生,我还是不隐瞒了,我告诉你这一切吧,叶大国和楚小斌既然有了保护伞,他们为什么要跑,因为叶大国在水城的远郊有他们的工厂,也就是制毒厂,被警察端掉了,现在警察正在找他们犯罪的证据。” “那叶大军呢?” “叶大军保护不了他弟弟,叶大国一被抓,他也得被处分。我的意思是既然叶大国和楚小斌都涉毒了,这个肖未晞还跑得了吗?” “不可能……”宋学津两眼一黑,出了一手冷汗,“她有梦游症,她不可能吸毒的。” “什么梦游症啊,哪有那么多梦游症?” 宋学津从床上跳起来,他把冷汗都流尽了,流到了顾不上剧烈疼痛的地步。他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往门外跑去。陈思大叫起来:“你不能跑,快躺下!”宋学津像是从迷雾的沙城里挣脱似的,拼尽全身的能量挣扎着。 当然,挣扎是徒劳的。在宋学津的肢体上痛苦占据了上风,他感受到自己的腕部被牢牢地控制。 “你不能见那个疯女人,你就这样走了,我可再帮不了你!” 宋学津开始痛苦地哀嚎起来,他仿佛有了坠入深渊的打算。 “听着宋先生,在你伤好之前,你必须躺在这里,一个和玄武会有关的人都不要见,见了跟自杀就没什么差别了。” “可我操他妈的已经没有退路了!”极端的痛苦诚然已经模糊掉了宋学津的神志,他像被秃鹫剥了皮的鸽子一般晕厥了。 隐约之中,宋学津听见了陈思的话语,就像是在拟订契约一般:“我现在就给水城大学打电话,送你到医院去,答应我,病好之前你不能再见肖未晞了。” 正午,袁派明汗流浃背地往水城远郊跑去,当他敲开了陈思的屋门时,双腿差点就跪了下去,陈思将他一把拉起来喊道:“先把他送到医院,我们保安队没钱交挂号费用,只能送他到我这里,您不用这样,是我们没有尽责。” 见跪不下去,袁派明便索性躺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好久以后才舒缓过气来。 接近黄昏的时候,宋学津才清醒过来。我想,在这期间,陈思肯定也意识到了自己给宋学津说的话不太好让他接受,另外袁派明后来说过,在那时他向陈思提到了夏云的事,于是袁派明轻叹了一声,“肖未晞制毒的事我也不相信,她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这种违背原则的事……我是不相信的,我……”袁派明的眼神突然凝住了。 “他们应该再见一面的,这是误会。” “误会又能怎样,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像宋学津一样的科学家,对肖未晞而言是可利用得上的,你以为制毒厂很好开?告诉你,叶大国找了五个植物科学家,在室内,在废工厂的地下室里面,用高科技来密集培养大麻,你知道吗?你们早晚有被她利用的可能,制毒啊,抛尸啊,越狱啊。” “你未免把世界想得太坏了,”宋学津说,“肖未晞不会做,也没有什么可能去做那种事的。你放心好了我来找肖未晞。” 两天后的凯思酒吧,激光射到了夜空里,震耳欲聋的乐曲随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灯光往更高的地方爬升着。袁派明走进凯思酒吧,除了音乐的杂乱声,袁派明听不见任何声音,他也无法让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嘈杂的酒馆里,他的急躁起来,先后有两只手娴熟地抓住了他…… 所以当第三只手不怀好意地往他衣角上抓时,他恨不得猛地给那个人脸四五十拳,可在五光十色的灯下,他发现了那是宋学津。 来到这个让袁派明都感到反胃的地方,对宋学津会是怎样的一桩难事,他冲着袁派明大吼,“和你没有关系,你给我滚!”这确实是从头到尾,袁派明唯一听到的一句话了。 这句话让袁派明有了以更大的声音大吼的力气:“你不能在这里见她的。” “我叫你滚开,袁派明!我们的科研失败了,水城也待不久了,这他妈的还不算完吗?” “好啊,好啊,宋学津,你这个狗东西!什么生命是这世上最高贵的物体,哪个狗日的说的!” “别人的命是生命,老子的命他妈的就是一条狗,一坨屎!” “好啊,宋学津,当我贱,就当我没事找事好不好,他妈的你以为我喜欢这个地方?你让我滚,我巴不得呢!宋学津,好,就这样,你给我马上死,马上给肖未晞说让她杀死你,这样大家都痛快,都开心!” 袁派明不给宋学津任何说话的机会,趁着内疚没有摘下他狂喜的面具,他要把自己埋进反向的人潮里。 宋学津愣住了,但人潮的碰撞让他不情愿地向前移动着。 他犹如一个漂浮的救生圈,不知不觉闯入了万丈的深渊。在那一瞬间,一团类似于痛苦的火焰刺痛了他的脑仁,让他的神经中枢顿时错乱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叫着:“肖未晞,你这个混蛋立马出来!”人潮的喧哗静止了,呼吸静止了,心脏的跳动也快结束了。 突然,一道道墨绿色的冰花,向着宋学津的眼球飞去,甚至要扎穿他的眼珠。 “妈的,死你大爷的,找晞爷干什么。”一个个底部碎裂的酒瓶悬在半空中,“他妈的,识相的就赶紧滚蛋,这酒瓶子,他妈的,让你死一百次都足够了。” 在发愣的时间里,宋学津被他脸上挨的一拳击倒在地上,撑在地上的手便被摁在玻璃碴子上,一滴滴的污血抹在地板上。宋学津知道他若是不走的话,一万次也足够他死了,他脑子里嗡嗡声停止了,杂音也在那一刻安静了下来,宋学津清醒了,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爬出去,他将失去他生命中的一切,在失去与羞耻的空气里度过他的余生。 他捡起了地上的碎片,无奈地怒吼着,把自己的尊严变得重于泰山起来。之后,是一个酒瓶碎在墙角的声音。这个酒瓶仿佛比刚刚碎掉的每个酒瓶都有力量。肖未晞来了。 “都操你妈的不许动,谁要还有胆量,我就跟他拼命。” 那一群玄武会的人纷纷往后躲去,一脸疑惑,“晞爷,他……他妈的刚才。” “闭嘴,给我滚。” 宋学津看着从自己身上滴落的一滴滴鲜血,狂笑起来。因为没有什么比血液更能让他这个落魄的废物更兴奋,更丧失理智了。他对肖未晞喊:“我他妈的有胆量,我他妈的死了最好!我他妈的敢跟你拼命。” 见宋学津之后肖未晞的双眼瞬间暗下去,她像孩子一样垂下头,压低声音,“别这样,宋学津。” 在生死无惧的宋学津面前,这句劝阻已然失去了意义,他在这场战斗里疾驰中最多只有沉默的契机。 “宋学津……” “肖未晞,你让我没法再相信你了,你让我绝望。我从开头失败到了结尾,现在袁派明也从水城滚蛋了,要么你杀死我,要么我杀死我自己。” “不要,不可以的,”肖未晞的神色顿时慌乱了,“宋学津,我从来……我从来没有求过别人,我现在求你了,实验做不了就算了,咱们好好活着。” “算了,放你的狗屁去吧,没有实验我他妈能干什么!跟着你,跟着你那狗屁的玄武会搞什么室内种植业吗?在地下室里研发新型毒品吗?然后再跟你们这三大先锋一起卖y,骗钱,杀人吗?” “我他mc你祖宗的,宋学津!”后面的人们,再也压不住肝火了,“我把你打成肉酱。” “c你大爷的!滚回去。”肖未晞尖叫起来,她疯了。她抄起一个碎裂的酒瓶,刺到那个人的大腿上。 那是在水城冬季最为寒冷的夜晚里,宋学津逆着最冷的风,不顾肖未晞和其他玄武会成员的追赶,消失在了黑夜之中,随他身影消失的将是他的生命。 同我说到这里,宋学津先生长舒了一口气,他说现实的寒冷也许在他的心中滋生了轻生的可能,在他低贱与愚蠢灵魂的引导下,他不惜亵渎他的生命。 ------------ (二) 再怎么说水城的冬天比苔城的冬天要仁慈许多,作为中国北方的一个重要城市,苔城的冬天被层层的迷雾与无尽的霜雪覆盖。而在这个时节,中国知名的生命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发明家,思想家,教育家赵江南先生踏进了苔城的雪地里。 苔城的空气让赵先生猛地一阵咳嗽,他对阴霾的城市产生了过敏的痛觉,赵先生的鼻子变得红肿起来,鼻涕像泉水一般往下流淌。这让之后在苔城同他会面的郑勇先生一直怀疑他在哭泣,而赵江南先生却因为自己没有生在苔城而略微庆幸。 郑勇先生,出生于苔城的农村里,初二辍学后远赴广东当起了学徒,二十岁以前他还一无所有,在无奈之下又重新回到了苔城。但他与无可救药的宋学津面对人生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他完全听从了父母对他婚姻的安排,将他在广东谈的对象甩开,在苔城娶了大他五岁的孙兰。那么有关郑勇是否爱孙兰,或是为了金钱什么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婚后几个月里,这个叫郑勇的男人开始痛定思痛起来,据说他把什么市场分析,资源管理,营销策略,人才规划,股票期货的书堆了一床。之后,他同一群在苔城的同乡合伙人又一次来到了广东。 比起宋学津和袁派明他们,这些来自苔城的青年才俊们用废寝忘食的努力换得了他们成功的资格。随着郑勇的英明领导,他们在广东成立了企业,大致是茶饮企业,在深圳和珠江的实体店里,数不胜数的男女老少大排长龙,门庭若市,在后来这家企业开始不断扩大,北上至上海与北京,再到水城,苔城,花城这样的城市。郑勇在身边的慧才的建议下,又坐上了国潮的航船顺流而上。以茶饮为载体传承了易经、八卦、鬼谷子的思想,很快也受到了国家和人民的一致好评。 然而,在巅峰时的郑勇,却犯了错误,他不仅仗着自己花不完的金钱在广东谈了两个女友,这都不算什么,三天两头在私窝子里寻花问柳,房事不节,纵欲过度,在不到三十岁的年龄,下肢发凉,小便频繁,淋漓不尽,甚至中风。他的脚虽说是踩在地上,却让他感觉脚离地很远,像是垫了一层厚厚的海绵,他的一个研究鬼谷子的朋友提醒他说,人要是肾气亏虚的时候,会导致一系列的恶报,身体心理,事业出现重重危机。这可把对成功有极度渴望的郑勇急坏了。 我们伟大的企业家,顶着寒风站在自己公司的大厦上,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再伟岸的英雄也要戴着一层虚伪的面纱。他突然察觉到广东的空气因为过度的香甜而变得极端的华而不实。因为他在这香甜的地方染上了各式各样的疾病。他的乡愁疯狂地滋生着,因为故乡的自己才是他想要看见的自己,这里的虚无之感让他生命躺进了墓穴。在很长的心理斗争之后,伟大的企业家郑勇坐上了回苔城的私人飞机。 在返乡的一路上,他的秘书们夸赞着他的英明决策,她们说,莎士比亚就是这样的人,少年的时候在斯特拉福长大结婚,青年的时候,自己只身回到了伦敦,在伦敦虽然经历了男男女女的事情,但为家人闯出了一番事业,最后衣锦还乡。 郑勇不明白这些话讲的什么意义,但他知道这里面没有什么好意。他在正要破口大骂的时候瞥见天空上的云凝结成了恐怖的姿态,还有那雷声是死亡的记号。这架劣质的飞机像海浪中摇曳的渔船。突然,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雷公和电母。他们比在道观里时狰狞十倍。这一系列的噩梦足够大企业家郑勇寒毛倒竖。没错的,这定会是场大灾难。 飞机像在肉粥里一样剧烈地翻滚着,雷公和电母却在这危难之中泰然自若。他们开口说话,声如洪钟。顷刻间,机翼在烈火中燃烧着仿佛要在暴雨中散架。 “郑勇,是时间了郑勇,献祭你的秘书保你的狗命。” “献祭!献祭!献祭!” “那献祭你的妻子……” “献祭!献祭!献祭!” “那献祭你的……” “哦尊敬的天神,我什么都愿意献祭,我献祭什么都行,我的天啊不要杀了我,我什么恶都没做过,杀了我什么好处都没有。” 我真的严重怀疑“生命是这世界最珍贵的东西”这种话一定出自伟大的企业家郑勇嘴里而不是那个轻生的宋学津。这样说话的宋学津顶多是一个语言上的巨人,而著名企业家郑勇却诚然为了生命——他自己的生命,做出了所有他不愿去做的事情。 显然郑勇的:“献祭!献祭!献祭!”打断了雷公和电母洪亮的话语,这仿佛是对他们耐心最大的挑战。“好了,该死的郑勇先生,一个人都不用献祭。” 郑勇跪在地上,“我在苔城为二位建百十个道观,让香火多得……让香火多得他妈像烟雾炮弹一样!让他妈的我怎么献祭都行,二位大神,我错了,别把我弄死啊,饶我一命吧,拜托你们了!” “去你大爷的,给我闭嘴!” “哎……” “你连死都不配!”在一瞬间雷公和电母便消失了,配上那段音乐,像极了修仙电影里的场景。凝聚在一起的云层散开了,一缕艳丽的日光顺着天穹泻在机舱中。没有一个人离开,郑勇依旧跪在机舱中,目眩良久。 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飞机如约抵达了苔城。冬雨后初晴的天空上出现了美丽的彩虹。那些郑勇嘴里的献祭的候选人们,冒着冰霜抬着虚脱瘫软的郑勇往救护车的方向疾速奔驰着。若不是这些险些被献祭的人及时送医,我们苔城衣锦还乡的著名企业家恐怕就要在这个旅途中一命呜呼了。 仅在医院里睡了一天后,我们的大企业家郑勇在身体层面就康复得大差不差了,可是这场眩晕比他的淋漓不尽、下肢发凉或者小中风对他心灵的摧残要大个成百上千倍。 相传,他曾在苔城第一道观苔南观的雷公殿里长跪,或者是匍匐着,然后一群收了他千万捐款的道士为他画着符,画着八卦,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符就是用红笔在黄纸上胡画,他们的八卦就是中间是黑白相间的韩国国旗。雷公和电母诚然根本没有折磨他的打算,他的生活还是过去的生活,可他错认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破符咒和八卦的功劳,从此以后,他把那几张废纸视如珍宝,高高挂在他家的厅堂之上。每天起床便像请香敬佛一般地虔诚地祭拜,所有吃的东西都要在那个神坛上摆上几天才可入口,在这样的虔诚之下,郑勇以为他得到了各路天神的宽恕,便由此释然起来。时间一长便把这雷公电母抛到九霜云外去了。 之后,郑勇把苔城老家转移到别墅里,而关于郑勇在广东发迹变成暴发户的事实,也传遍了大街小巷。郑勇一家人在无限风光的光环之下度过了后来的十年。而十年之后邻里们又发觉了另一件事,伟大的企业家郑勇已经四十岁了,却没有一个儿女。在苔城这个小城里,郑勇对于房事还是竭力克制的,但不可避免的淋漓不尽和银镜酸痛已然让他难以入眠,他为了让孙兰的肚子变大,不停地用他那短小的银镜往那里顶。但他弄出来的却是像开胃酒或者桃汁一样又稀又甜的液体,而且尽管他把外出寻花问柳的次数降低到了一周仅一次。但他的银镜仍越来越短小,淋漓不尽的痛觉愈发严重。四十多岁的郑勇这才在惶然间意识到,他不能再生殖了。 在郑勇四十岁以后,流言蜚语像是追他的恶狗。他大厅上的八卦图和符咒变成了送子娘娘的雕像。郑勇先生对于神灵虔诚地信奉让我由衷地升起了一股由衷的敬佩之情。 郑勇拖着淋漓不尽的银镜,戴着巨大的眼镜,巨大的口罩和帽子,他的身边是同样扮相的孙兰,在寒风凛冽的冬季里,在去往苔城第一人民医院的路上。 伟大的郑勇将鱼肠大小的银镜塞进了取精器的圆孔中,那个让他隐隐作痛,夜里辗转难眠的东西,在机器中急速摇晃,他把冷汗和虚汗抹去,那股令人痛苦的火热让他在寒冷的屋子里浑身是汗。取精器这种伟大的仪器让郑勇这种对于生命满怀敬畏之心的人被生命的太阳沐浴,繁衍生息。 在一群医护人员的搀扶下,著名企业家郑勇迈着蹒跚的步伐,冲着窗户里透来冬日刺眼的阳光,走进了日新月异的人间,在这个基因工程崛起的年代里,即便只从郑勇开胃酒般精液里提取的,游离于西伯利亚平原里的单独一个精子,放进改良后的什么聚合酶链式反应器中也能像核弹爆炸一样合成成千上亿个精子,这个高科技的英文叫 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因此它被中学生们称之为PCR技术。(这项技术是在1985年被一个叫穆里斯的美国化学家发明的。这项技术的研发团队里也有一位伟大的中国女生物学家钱嘉韵。请允许我对这些科学家先辈致以最深的敬意,正是他们对生命的探索,换来了今日家家户户的团圆与喜乐。) 那个精子提取的机器,在看到郑勇的开胃甜酒后变成了一名红酒的品鉴师,猛烈地摇晃着那个西西伯利亚大平原,用地震的方式筛出了几粒精子团,最后,医务人员把精子滴在微量移液器挤在PCR反应架上,之后,加反应混合液,dNTP,缓冲液,镁离子和Bca Best DNA聚合酶。忙完了一大堆工作后,那台仪器开始了嗡嗡作响,郑勇看着那台PCR仪器上的数字由两位数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飙升到了上亿,他惊掉了下巴,他问医生是真的数字还是仪器发疯坏掉了。 四十岁的郑勇在那一天开心地像在天山上找到了灵芝一样,他手捧着他一烧杯糯米汤般黏稠的,生鸡蛋般略带腥臭味的精液,小心翼翼地手舞足蹈起来。美中不足的是那群医生像和尚念经一般叽里咕噜地给他解释一大堆,什么他的Y染色体精子坏死了,什么绝大多数存留的是X染色体,孩子大概率是女孩了,男孩的概率微乎其微了,又给他讲了什么减数分裂XY染色体随机分离,什么联会,基因重组,什么次级精母细胞的。总而言之,是为了告诉他这个年代了,狗都晓得生男生女是男人决定的,到时候是女孩的话也是我们伟大企业家郑勇的过失,和温柔又贤惠的孙兰没有半毛钱关系。郑勇哪里管得着什么男女啊,郑家无后的谣言终于消停了。 下面就是从孙兰那里提取卵子培养试管婴儿了。这一套流程自始至终顺利地出奇,五天之后,胚胎顺利着床。我们伟大的企业家郑勇在这一星期内一直上蹿下跳着,当着床成功,验孕正常之后,在他墙上贴的那幅送子娘娘的画像被他取下来撕了个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他定购的赛默飞旗下的 VeritiPro、SimpliAmp、VeritiDx、MiniAmp、自动化(ATC)五台PCR Applied Biosystems仪器。它们依然被高高挂在他家别墅的厅堂之上,对他们的祭拜依然是他一家必然要举行的仪式,他们一家食物若没有登上过这五台机器的祭坛就休想入他和他家人之口。此外,郑勇特地给来他拜访他的朋友们介绍这五台机器。说这PCR仪器里面,那家伙快得跟核弹爆炸似的造精液,他今天的尊严全是靠着这台机器得来的,那个什么送子娘娘算什么?算封建算迷信。在家里瞎胡乱拜顶个屁用啊,科学的力量一下子就解决了。他还郑重宣布过什么儒释道风水八卦,他一个都不信了,他就单供着五个PCR仪器过一辈子,就算死了也要头顶一个PCR,手拿两个PCR,剩下两个放脚背上送进火葬场去。 在神圣的PCR仪器的庇佑下,郑勇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郑勇知道自己的喜得千金要归功于PCR,他恨不得把女儿命名为“郑皮塞啊”。但事实显然不会这么荒诞,最后在一家人的商讨和算命先生的建议之下郑勇的女儿被命名为郑湘。 在春天的苔城里,郑湘来到了这个世界,郑勇并没有出现在孙兰的产房外,他在那个由他亲自布置的PCR神坛前磕长头,嘴里念着一套一套什么“南无本师Veritipro PCR”“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SimpliAmp PCR娑婆诃”“发阿耨多罗三藐三VeritiDx心。”一串串他自己编的狗屁咒语。念了一上午,念出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孩郑湘,身高五十五厘米,体重三点二千克,他悬着的心可算尘埃落定了。 五年以后,这些神圣的PCR仪器因为某些原因被全部砸碎扔进了垃圾站里。 那时郑湘已然是一个五岁的可爱的小女孩了,虽说她是一个试管婴儿,但她懂事聪颖,可爱,在幼儿园里听老师的话。这个小女孩在幼儿园里学习认真,成绩很出色,尤其是她的歌喉像是被天使亲吻过一般,她也成了幼儿园合唱团的团长。有一次幼儿园的老师给每个小天使的手背上涂上一层护手霜,护手霜里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扑鼻香味,这被幼儿园老师称为“抹香香”。看见小郑湘在抹香香时,一位男同学忍俊不禁地说:“湘湘抹了香香了,那就更香香了,简直要成湘湘公主了。”于是小郑湘又被称为湘湘公主。所有的同学都喜欢湘湘公主,所有的同学都爱和湘湘公主一起玩。 可是,湘湘公主是个矫情的公主,她跑步要比同学们慢好多,个子比别的同学矮好多,她爬上滑滑梯都很吃力,她不会拍皮球,不会跳绳,走路的样子也很滑稽。起初,老师将小郑湘的情况告诉了孙兰,问她湘湘公主会不会是得了小儿麻痹症什么的,应该去医院做个检查。但郑勇不同意啊,他说PCR生的孩子不可能个个都完美无缺,小孩家的又不去当运动员,就是没长开而已,用不着这么上心。好了,在她五岁的时候,湘湘公主的病可把整个幼儿园里的所有人变成了她的弄臣。她在体育课上不知道摔在操场上了多少次,擦破了多少层皮。这可要把孙兰急坏了,郑勇拗不过她于是带着我们的湘湘公主去了医院。 这一检查可给医生吓坏了,医生于是问了他们夫妻有什么家族遗传疾病,两个人都说没有,医生说:“那就不用担心了,肯定是仪器坏了。以后再复查一次就行了。” 那天晚上湘湘公主的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到医院里看望了她,从那天起湘湘公主五岁了。他们一起吃了大蛋糕,湘湘公主也得到了自己心爱的独角兽毛线玩具。那是无比快乐的一天。 第二天的复查结果相同,医生慌了,于是逮住了郑勇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而郑勇呢每回答一句话就得从嘴里蹦出来个PCR来,五年时间PCR的丰功伟绩他能出口成章。没几分钟医生就得出了严肃的结论,“就是那个PCR引起的,你女儿不是什么小儿麻痹症,是Friedreich型共济失调。” “什么他妈的狗日的弗来什么失调啊!” “就是脊髓坏了,五岁到十八岁开始发病,现在是肌无力,运动能力下降,步态共济失调,步态蹒跚,以后就是会是视神经萎缩,眼球震颤,感觉异常,听力丧失,心律失常什么的都有可能,若是五岁犯病的话,能不能的活得过九岁都是一关。” “这他娘的不可能!” “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可能啊,这是罕见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疾病啊,如果是你或者你爱人其中一个有这种病那都好解释,但听了你的描述你的精子是由PCR 技术扩增形成的,那基因突变什么都就在所难免,嗯,确切地说是你九号染色体长臂上的frataxin基因非编码区GAA三个核苷重复所导致的……” “就他娘的是PCR把我的精子弄错了?” “嗯,可以这么理解的。” “那现在PCR还能把这个病治好吗?” “不能。这个病没有特效治疗。” 接下来,老泪纵横的郑勇把操、日、滚、死、去、干这些字开头的脏话全来了一遍。 “就他娘的不能治了吗?” “在苔城不能治了,在地球也不能治。人类治不好这种病。” “那我他妈的怎么办,等她死吗?” “先生可以把你家里的那些PCR仪器捐给大学实验室或医院吗?这些是法律规定的医疗设备,它们生产成本都不低,因此是不能用于医疗或者实验以外的活动的。” “操你祖宗的,告诉这个医院全部医生,我操你祖宗的!”郑勇大喊,无助的他不顾妻子的阻拦冲到家中,举起了那五个PCR仪器,一顿摔打,之后,又扛着去了隔壁小区五十层高的大楼上,猛地将他供奉五年的五尊神圣的PCR 仪器撂到了脚下的云雾中。这是唯一一种方式让他在不费吹灰之力情况下将这五位欺骗它的假神弄得灰飞烟灭的方法。 信奉科学真的对我们伟大的郑勇没有任何的好处,他又开始拜起了雷公和电母来了。这个Friedreich型共济失调可把这个美好的家庭给折磨坏了,五十多岁的孙兰整日以泪洗面。让她最不能接受的是每次她的哭声都要被压得很低,她每次都要紧闭着浮肿的双眼看一会眼前的亮斑疾速地旋转后,再像她丈夫射精一样困难地挤出来欢笑给我们的湘湘公主喂饭,给我们的湘湘公主歌唱和想要回到学校的愿望。而对于郑勇,那个劝他捐掉PCR的罪该万死的庸医,他失去了救活女儿的信心。在他酩酊大醉时,他大喊:“那个该死的贱骚货,染上了这狗屁的病,让我全毁了!” 郑湘显然是郑勇人性的软肋,在酗酒十多天后,他的员工劝他别放弃,说什么西医都是一群狗屁不通垃圾东西,传统的中医才最伟大。郑勇于是怀揣着如山的父爱,带着女儿去荒山野岭里,去道观佛寺里拜谒一群险些成仙的大师。每到一个地方,郑勇便席地而坐与大师对中国文化高谈阔论起来,还顺便打听些他们妙手回春的事迹。他用苔城方言冲大师学了一遍Friedreich这个德文单词的读音,又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个病的症状。打听他们是否治过这种病。 大师往往回答:“谬哉斯言,什么狗屁Friedreich,仅经脉闭塞矣,经脉者,所以行血气而赢阴阳也,此女乃血气不足,走路无根,寒气入侵,元气自损,容老夫打通经络即可。” 之后他们不是把十厘米的长针往湘湘公主肚里插,把滚烫的艾灸火炉往她身上架,给她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但,她不敢喊疼,不敢喊烫,因为她深知,若是自己稍有什么动作,轮到她的必定是一顿臭骂或者毒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湘湘公主的身体日渐憔悴,郑勇却花费了千万元跟无数神人结下了缘,当愚蠢和自大成为人类的代名词后,人类便有了欺诈与隐瞒。 医院中的医生说,如今郑湘连活到六岁都难了,就连医生都要给他跪下了,他责骂着郑勇:“这他娘的是个生命啊!我求你别再这样了,在她生命的最后,让她走得快乐些不好吗? 有良知的郑勇先生,终于发觉到自己太该死了。他带着女儿去了非洲的草原,在那里,郑湘看到了大象,看到了狮子,看到了斑马,看到了长颈鹿,也知道了她最喜欢的独角兽是个虚构的动物。 直到郑勇的员工找到了赵江南先生后,一切平静都被打破了。他的经理告诉他,有个名叫赵江南的先生,他和国际上的生物学医学大师合作,在干一场超乎人们意料的事,把人缩得老小,进入病人的体内,对人体内微观结构进行改造。这一句话可把郑勇惊着了。他像个疯子似的大呼小叫手舞足蹈起来。他的员工提醒他,这不是什么成熟的技术,成功的概率也不高,对于治疗的科学家也有生命安全的隐患。但是郑勇先生依旧这样坚持着,去他妈的生命隐患吧,我女儿的命最重要,死马当作活马医是显然的原因,但凭我的个人揣测我又想到了另一个的原因,就是他想把那些折磨他女儿,花费他金钱的长虫般的病魔一个接着一个狠狠地捏死。这种原始的愿望让著名物理学家赵江南边擤鼻涕,边坐在郑勇苔城的办公室里。 郑勇见到赵江南这副狼狈的样子笑了起来,而我认为赵江南的笑比郑先生的笑更有意义。“尊敬的先生,我首先要说明,我不会为您的女儿做任何的治疗。原因很简单,这个项目我早就不负责了,负责这个项目我仅有一个感受,就是他妈的自取其辱。” “会是怎么一回事,赵先生?” “换你你相信?哇靠,把人变小,然后进到令爱的身体里?退上千万步都很难相信。当年的我被这项该死的工程欺骗了,先生,尊敬的先生,我可建议你把脑子放得清醒些。若是你笃信什么宗教之类的奇迹的话,你应该去水城,我已经把我的烂摊子全部都甩给了一个比我年轻十多岁的野孩子了,叫宋学津,他是个刚读完书,正在玩游戏,玩女人的孩子,你想想他乐意为你卖命吗?” “我有的是钱。” “就算他受了莫大的屈辱,觉得生死已经无所谓了乐意为你干这些事,但你认为这样的人会成功吗?这是个反人类的计划,郑先生,它严重违背了人类的伦理道德观,不会有人乐意实践的。” “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至少这样你女儿离世的时候,你只需要一口棺材一块墓地,而不是两口,两块,和一大堆官司和纠纷。我有很大很大的把握,宋学津不会成功,而且他会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死在你女儿的身体里。哦,不过他的身体会因为与意识的分离被贮存在培养皿中,但你知道他的意识会在你女儿体内丧生……” 郑勇傻愣在椅子上。 “当然,如果你非要硬着头皮试试,我可以帮你联络他,若是有那么小小的一丝成功的希望,那对于这个蠢人无疑会是一个不错的契机,对于你女儿这种濒死的人,中国的法律也会给一个合理的说法,前提是他们取得成功了。” 郑勇将目光往窗外移动,他的双唇在他的不经意间打开了,阴霾依旧在苔城的上空萦绕着,他似乎抵达了远方的山丘。 ------------ (三) 宋学津站在水城海岸的泥滩上。这个位置需要他像一个探险家或者极限挑战者一样,从悬崖峭壁般的石堤上爬下来,他出了浑身的汗,一半是热汗,一半是冷汗。望着辽远的大海,他迷茫了。他觉得肖未晞是不会站在这个地方的,或者不会在不久之后站在这个地方。他思忖着要以一个什么干净利落而又不会嫁祸于任何人的方式结束自己生命。强烈的海风将海与风交融在一起,阴冷又虚无。 可是十分钟后,他又站在了石堤下,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往上攀爬,在这条攀爬之路上他的胳膊被擦出了无数个伤口,他也用喉咙嘶哑地叫着,好几次险些坠入深渊。攀岩时的他也许意识到了坠亡会是个好死法,但是他现在已不想死了,他要活下去,他至少要死在另一个地方。 这十分钟内,他接到了赵江南的来电。那是一串复杂的且有些许难以辨认的音符,有时刺耳,有时是低吟,而著名物理学家宋学津却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找寻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他哭了,他瞬间感到了自己几分钟前的举动稍显愚蠢。他认为一个伟人自尽的方式应是用自己这个低贱的生命去换取去拯救更有希望和未来的生命。他站在河滩的石堤上,汗已经全是热的,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冲着以月亮为代表的天空高声怒吼:“命运啊,谢谢你能这样!” 在海岸上,这个汗涔涔的世界上最可怜的自杀未遂者宋学津同世界上最会装可怜的女人肖未晞撞了个正着。他在下意识间不看肖未晞气喘吁吁的样子,往相反的方向跑去,这下可让肖未晞感到了万分的无助,她尖叫着:“宋学津,我打得过你会跑不过你吗?” 宋学津站住了脚,比她的腔调还要高:“他妈的,不跑等着被你打死吗?” “我肖未晞给你跪下了,好不好,咱们别闹啦,拜托你了。” “跪下,我操你妈的,哈哈哈,就现在,就他妈的现在,你给我跪下,我操我妈的,哈哈哈。” 宋学津狂笑起来,他的内心有着各式各样的怒火,不知道冲着哪里迸发更合适。工作上赵江南的鄙夷,人际上袁派明的拉帮结派,谭玉涵的冷嘲热讽,亲情上他在父母面前弄碎的一堆瓶瓶罐罐们,还有什么狗日的玄武会肖未晞的破事……让他已然变成了一个疯子。花城,是一个被轰炸成废墟的港湾,水城,是在人间的炼狱,苔城是一个被悬挂在万丈深渊的支离破碎的蜘蛛网。 他在狂笑之中抽泣着,趴在了冰冷的柏油路上,他冲着自己的命运哭喊着:“救命啊!饶命吧!” 肖未晞真的跪在了他的身后,她也哭了,“宋学津,你听我说,我恨极了,我操他妈的我恨极了我现在的样子,但……但我他妈的没办法啊!”她垂下头去,撕心裂肺,泪如泉涌。“宋学津,我爱你,我他妈不骗你,如果骗了,现在就把我撕碎掉,连渣都不用剩,你他妈的相信我。” “滚!” “你恨我没有关系,你现在就这么做,我给你打,你现在就打死我,给你解气好了。” “我没有资格这么做,肖未晞,你的虚伪已经无比的出色了,看见你虚伪的样子,那真的太好了,让我太兴奋了,让我太痛快了。我输了,我把我的所有东西,加上我青春岁月,在你面前输了个精光,我输的多有意义啊,我输的心服口服,现在,你又来给我求情,你的幸运大转盘又转到我这里了?” “不,宋学津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我对你不失望,肖未晞,我对我自己失望,这条绝路是我一步步走出来的,和你没有关系,我是个傻子,你该像我一样来嘲笑我吧!哈哈哈!” ------------ (四) 赵江南起身叹了口气,气是凉的,他索性拿起了茶杯,茶杯里的茶凉透了,他看见郑勇把心中大石头放下后,上拜下拜左拜右拜的样子起来有些尴尬,于是哼起了小曲。他端详着茶杯,之后又白了茶杯一眼。 “郑先生,就是做这个的?” “在深圳,东莞,汕头那一带谁都能挣钱,可是在那些地方我活得不大舒坦,还是在苔城衣锦还乡了好。” “我说郑先生,现在的社会早就不像过去了,人对吃喝的要求不这么讲究了,你猜猜我让宋学津这个小笨猪接手了我的工作后,我干什么去了?” “我觉得不好猜。” “干游戏啊,电子游戏,那个激光神刀,我做的。” 我们英明智慧的赵江南先生,把这时代的潮流社会变迁的脉络把握得如此透彻,他出高价在图书馆里面开了个偌大的包间,几天几夜,除了吃喝拉撒把自己完全浸泡在了知识的海洋之中,研究市场,研究程序,最重要的是研究人性,他把人脑的各种奖励机制倒背如流。这使得他在只聘请了十个助手的情况下,制造出了他的那个无比优秀的游戏——激光神刀。 赵江南是不会说这些的,他结合了K粉,冰毒这几类毒品对人类身体的作用机理,再用成像的方式,通过视神经给手大脑以同样的作用,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戒掉这个游戏的瘾比戒毒品还难。 那些伟大的英雄伟人全都要听他赵江南一个人的话,从纪念馆里被叫醒跟着他做滑稽的动作打打杀杀。这就由此发生了许多骇人听闻的大事件,有一次,一位抗日战争烈士的故居的博物馆门口来了两男一女,他们身着夜行衣,浴衣还有和服,手提日本长刀,但是他们都是中国人,他们因为游戏的事情对那个烈士的技能十分不满,嘲讽他为什么不早点被日本鬼子杀死,还扬言要把他的纪念馆夷为平地。 还有件大事叫苔城双生子案,就是两个兄弟为了提高自己的激光神刀等级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在一个疯狂的夜晚,哥哥学习了忍者的招式,用菜刀把自己的肠子取了出来,弟弟学习了一个名字长到我记不清的飞行员,做着自己的纸箱飞机从三十层楼的高度上方探索宇宙。在镜头面前他们的母亲泣不成声,哭得死去活来。发誓要跟这激光神通血拼到底,让公司偿他们的命。新闻下面的评论都是:“老娘们儿脑子有病吧,都他妈的念不对名字,怎么告赢啊,真的是,那叫激光神刀。两条命算什么,这种人,死的算好了,提高人类智商。” 我们有着长远目光的赵江南先生可一点不受什么影响,这种小事就算他思考一分钟都算给足了他们一家人和已故的烈士面子。他只需轻轻地抬起英明的小拇指,那一大堆舆论就没有了发酵的资格,他的游戏公司便可以理所当然立于天地之间。 对于水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本科生黄沣敏而言,他的自杀就不那么严重了。他是从不玩激光神刀的。但他从头到尾都被迫在玩这个游戏。他的同学们凭着他的这个鲜有的特点策划了一场场拉帮结派的计划,把这位同学搞得难以跨进宿舍一步,他索性直接跟那群人把关系闹僵,之后再通过更换宿舍的方式,找寻那些还未曾把身体投向激光神刀魔爪的朋友,可惜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劳,激光神刀几乎吞噬了他身边的所有人,他由此便深深地陷入了自我消耗的囹圄之中。他由此生活颓废,学业滞后,在夜里的室友欢笑声中严重失眠。愚蠢的人无法接受孤独,他在陷入被孤立状态时,竟产生了一种忏悔的情绪,他怀疑自己远离激光神刀的决定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在几番思考后他的表述出现了混乱,他不知道接下来他该做什么了,就是这样,他走向了学校的铁门上,用悬挂于天花板上的铁链子自杀了。 幸好是未遂,被保安救了下来。当时在水城大学着手科研项目的宋学津也有所耳闻,黄沣敏也听说过宋学津。 虽说有些负面新闻没有被严严实实地封锁住,伟大的赵江南先生通过了有关部门,以辟谣的形式,让群众不了了之,激光神刀依旧会是一个极其优秀的游戏,未来的前景还会更光明。 英明的企业家郑勇对激光神刀的事略知一二,得知这个创始人是赵江南,他不禁退后了一大步。这些事不会让有良知的郑勇对赵江南提起任何好感,但赵江南图穷匕见,说自己无比欣赏郑先生的才华,要与他进行合作。这让郑勇万分为难,但救女心切的他,只好硬着头皮搪塞,等女儿病情好转或者与世长辞之后再以严肃的态度拒绝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见水城那边宋学津也答应了,苔城这边的郑勇也有合作的想法,赵江南掩饰着笑容探望了郑湘后,开心地朝着自己美满的未来跑去了。 ------------ (五) 翌日下午,肖未晞头脑已经混乱了,她竟选择找了袁派明,在实验室里手忙脚乱的袁派明并没有兴趣搭理她,随便找了几个理由想要将她赶走,不料黄昏已经到了,肖未晞还在等着他。 袁派明无奈地喊:“我他妈是宋学津的助手,又他妈不是他佣人,你们凭什么……” “我拜托你了,能劝劝他好吗,他想要自杀,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袁派明攥紧拳头,连他也无法想象,若是谭玉涵没有及时赶来的话,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语言。 谭玉涵满头大汗,眼球和鼻尖都变得通红。她带着哭腔把话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 对谭玉涵而言,那天会是她生命里最为平淡的一天,她睡到了早上十二点,还是因为在梦乡中的喧闹而被迫惊醒的。她的大脑依旧沉浸在梦中,口水和眼屎都还没弄干净。她发觉一堆记者将她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并且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聪明的谭玉涵以为是自己无意中泻出的美色,把路过水城的星探搞得神魂颠倒。这一不留神自己就要成了大众的焦点,谭玉涵抓紧时间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将自己打扮成了美丽的公主。她想到自己出名后,再不用像驴一样在实验室里忙里忙外的最后什么也没搞出来,就这样穷酸地度过一辈子。 我们的谭玉涵小姐在一番梳洗后,花枝招展的样子活像只可爱的松鼠。她已经摆好了享受万众瞩目的造型。 但等记者确定了眼前的女士是谭玉涵时,抛来的第一个问题是:“请问女士,宋先生搞的那项载人基因治疗工程现在算是成熟吗?” “成熟吗?”这个破问题把淡妆浓抹的谭玉涵惹急了,“这不年不节的,问这些干什么?”一个身穿西装的高级记者挤出了人潮,向着谭玉涵欠身,“这都是上级的指示,我们具体什么也不知道。” “上级指示,随便你们堵我家是吧?还他娘的问什么成熟?成熟,跟你妈一样成熟好吧。” 这个西装革履的记者也不恼,用手帕擦去手背上的汗珠后,再次欠身,清清嗓子,用歌谣一般的腔调说:“若有冒犯,请您见谅,这是上级的指示,我必须这么干。”这种以柔克刚的态度,让谭玉涵感到有些内疚,她也放缓了口气说:“我就一个助手,不干抛头露面的事,要采访您得找伟大的宋先生去。” “抱歉,我们不能采访他。” “你知道他被甩……还是什么?” “我们不能采访他的。女士,我们上级有明确的意思。现在您可以做这个抛头露面的事。”谭玉涵见记者什么也不关心,只得答应下来,她转念一想,自己是如此的美丽动人,若是上了电视,说不定会被谁在偶然间注意到,这种迂回的方式对于她的计划或许奏效。于是,她真挚地邀请了记者先生进到客厅,一番简单的收拾后,她被要求坐在沙发上。目视摄像头。令她诧异的是记者根本不要她的回答,甚至像编剧一样为她撰写好了答句,而且答得文采飞扬,头头是道。记者笑面相迎让她念就好了。 我们可怜的谭玉涵女士这时候才明白了自己就算有仙女的容颜,环球小姐的身段,也跟演员的道路无缘了,若她对面的不是记者而是导演,她恐怕怎么无法保住这个角色了,她要像学生背课文一样,背一个八百字的长文,这浪费了很长时间,见背五个字对于谭女士而言都是项了不起的挑战,摄影师提议让记者举着平板给她提示。谭女士随即以为天大的问题就这样被解决了,但是之后,几个小时摄像机里却录了一大堆,她口误,结巴,眼神涣散,笑场,不自然,眯眼看词的废视频。就连她自己都对镜头下的那个白痴又急又恼。可记者和摄影师不着急,摄像机也有充足的内存,供她糟蹋。 当记者满意地点下头的时候,天空上的星辰已经零零星星地浮现了,眼睁睁地看见时间的流逝,再加上自己做了很久的明星之梦完全破碎了,谭女士还颇有些怅然若失之感。但记者仍露出了和善的笑容:“第一次上镜总这样的,熟悉些便好了!感谢您一天的配合,我们合作得很愉快,明天电视上播出后我们会通知您的。” 谭玉涵也笑起来:“今天中午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可能有些冒犯到了,实在抱歉了。”说完这些,她才稍感到好受一些。 “这都不算什么,若您不说啊,我都忘了,对了马上就要临床试验了,祝你们取得成功。” “临床试验?哦临床试验是的,谢谢了。”谭玉涵的大脑因为不想被刺激果断地选择了迟缓。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哪个狗东西说要临床试验?” “我如果理解正确的话,您所指的狗东西可能是宋学津先生。” “哎,你个浑蛋记者,你要把话讲清楚喽!” “苔城有个女孩得了绝症,宋先生想通过这个机会临床实验,测试你们的实验成果,你不知道吗?我真的开始怀疑你了女士,你是助手还是骗子?” “宋学津,我日你大爷!” 谭玉涵不顾一切,一把将记者先生推开,往水城大学的方向跑去了。 “宋学津疯了,现在做临床试验不是自杀是什么?”袁派明也慌了神,“我去找查尔斯先生,让他再来中国一趟怎么样?” “查尔斯离开美国一步那些官司是够他吃的。” “那怎么办?让我们一起看宋学津送死吗?” “停,别吵了,两位好心人。”肖未晞猛地站起来,“一切都是我的过失,是我把他逼成这样的,跟那个美国先生没有任何的关系。请问那个机器能装下几个人?” “四五个都可以,但也就宋学津这样的疯子乐意进……” “我和他一起去,”肖未晞插过话,接着是一阵沉默,“大不了就死呗,人总会死的谁怕谁啊!” “你不能去!他妈的一条命就够折腾的了。”袁派明发起火来。 看到袁派明发火,肖未晞又瞬间将目光移到了谭玉涵脸上,她脸色铁青,眼角突然润湿了。 “他要是死了,也是我害死的,就让我和他一起死,当我偿命好了。” 袁派明压不住怒火,正要吼些什么,但被电话铃打断了,他的怒气稍显了尴尬,他索性大喊一声,“去他妈的!”又坐了下来。 肖未晞的手机传来了一阵喧声后,一个凶狠的男声大吼:“宋学津死了,快他娘的滚回来收他的贱尸!” ------------ (六) 宋学津可算是知道了一个啤酒瓶真的可以拿下他的半条性命。 就当他在晚风下乘凉安抚他悸动的灵魂之时,天空飞来的酒瓶降落在他的面颊之上,他的头骨硬生生地被挡在酒瓶前。 这一切完全让年轻的宋学津始料未及,这酒瓶中的酒水夹杂着他浓烈的血水散发出了一股阴冷的毒气,让他的魂灵逃出了空壳,像是被倒栽葱地扎进了河里。正当他回过神来,只看到两个拳头捅向他的心窝。之后一个膝盖往他的裤裆处砸了过去。他先意识到了眼球像弹珠一样飞到天空中去,碎在地上,淌出血来后感受到了一股无比剧烈的痛觉,这种痛觉来自于空。 他失望地大叫起来,隐约之中他看到了叶大国和楚小斌的脸,他开始徒劳地挣扎起来,他要活着。楚小斌抡圆了拳头重击着他的后脑勺。这让宋学津觉察到自己头骨后面出现了裂纹,并且逐渐地与头骨前面的裂纹汇合在一起,他猛地咳嗽起来,把淤血吐了一地,他抱起头来,倒在地上不再挣扎了,拳头和大脚像雨点般地降落,落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了四周的雾气升腾起来,他像风一样可以飞到任何地方,他无暇再去提醒自己,是因为昨晚冒失地闯进凯思酒吧的事,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缘由,让现在的自己已然变成了一团带血的肉泥。 他看到了南极冰山之上查尔斯抱着奄奄一息的瓦格纳失声痛哭;他看到了年幼的肖未晞要挤进焚化炉前取母亲的骨灰时,被她父亲推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看到了他的母亲在揍完他之后,看着他熟睡的样子,边抽泣,边捶打着自己;他看到谭玉涵的母亲让大提琴发出了美妙的乐曲;他看到了袁派明牵着妹妹的手;他看到了一年前的他站在查尔斯身边自信地说:“生命是什么,生命可算是这世上最高贵的物体了。” “操你们的祖宗!妈的!”一切幻影,随着一声怒吼浮现了,肖未晞来了,也是这一声怒吼暂停了雨点般的拳脚,让宋学津在空中飞舞的意识被猛地拉回他那血肉模糊的肉泥身体之中。“你们这群只会造毒品的狗屎!还自称什么他娘的玄武会,我真操你妈的恶心你们!” “我日你妈的,死贱货!”宋学津听见了楚小斌抽打肖未晞脸的声音,很响,稍带回音。肖未晞为什么要来?垂死的宋学津关心起了这些事,简直滑稽。 肖未晞和楚小斌骂了几句后,就扭打在一起。他们都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就连拳头击碎空气的声音也显得震耳欲聋,火焰和泡沫中的水城在这动荡的空气里变成了如此摇摇欲坠的城市。之后叶大国在他的面颊被猛甩一拳后,也加入了那场战斗,楚小斌本是能打过肖未晞的,但是他打不过不要命的肖未晞。 这时宋学津才意识到了,他不是一团离腐烂不远的肉块,而是一个实在的人。他感到他手臂上只剩骨头了,这也足够让他硬撑着身子往肖未晞的方向,他对于肖未晞仅存的人性指使着他靠近那个能瞬间把他变为粉磨的绞肉机中。上天眷顾着这个失败的科学家,当他肌肤快被撕裂,内脏像粪便一样流出之时,警笛响了。 拳影渐渐地散去了,这时肖未晞的面庞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从嘴角到发丝都染上了污血,她露出了牙齿,除去,牙龈和口里的污血,她的牙齿是那样的洁白。她的笑容像是在夸耀自己如此的聪颖,同他一样,懂得在冒险之前报警。 这天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十一月二十七日的凌晨两点二十分,肖未晞揭露了以叶大国,楚小斌和一群高等植物培养学家为首的水城玄武会制毒贩毒等一切罪行。这天夜里在睡梦中的叶大军先生也接到了被革职的消息,十一月二十七日的水城夜晚虽然不能避免漆黑,但是避免了雾。 玄武会和他们在凯思酒吧的闹剧,随着肖未晞的笑容永远地结束了。几个月后宋学津才知道袁派明和谭玉涵被肖未晞锁在了实验室里。 无垠的宇宙从不留意任何一只飞鸟,但任何一只飞鸟都向往无垠的宇宙。 ------------ (七) 黎明,宋学津在阳光中睁开了双眼,他会变成另一个宋学津吗?他没有变成肉泥和碎块,他依然拥有完整的身子,他仍可以呼吸到流过他鼻尖的新鲜空气,他仍能听到邻床肖未晞的鼾声。 她伤得比自己轻些,或者她不想自己那么容易受伤。像是困在自己怀中一样,不受梦魇的折磨,她终于可以睡了,她也应该在这时睡了。 狂风暴雨,世界更迭,万物祺然,迎接黎明。 宋学津凝视着她好久好久,不愿移开目光,除了她均匀的鼾声,他什么也听不见,这大概就是尘世的美吧!一切都变简单了,一切都安静了,他的思绪里只有从窗户上斜射的一缕阳光。他想让此时此刻成为永恒。万物静默如谜,云絮追风如初。 直至正午,袁派明,谭玉涵的到来把这份静默打破。换作了谭玉涵凝视着熟睡的肖未晞。袁派明将宋学津扶到轮椅上,他看到宋学津那个狼狈的样子,叹了口气。 在水城的阳光下,袁派明对宋学津说:“查尔斯先生在美国的科研结束了,他在十二月前就会回水城。肖未晞对你是真心的,一切都结束了,你确定还要走吗?” “从头到尾都跟肖未晞没有关系,跟你和查尔斯也没关系,这是个约定,宋学津给宋学津的约定。”冬季水城纷飞的落叶铺在凄凉的道路上,麻酥酥的,有时也不能承受西风的扰动,给阳光酝酿一支美丽的舞。 袁派明把脸移到了可以被阳光照耀的地方,畅快地唱了起来,“看,快看,宋学津正如你所说。生命啊!生命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你也知道的袁派明,这句话……我一直不乐意你说这句话,因为我觉得这里面有嘲笑的意思,今天以后,我再不觉得这是句没有意义的话了。” “我知道,苔城的事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是哪有什么东西能比命重要啊!上天这次把你救活了,证明你值得活下去,上天总会给出他最好的安排的。” “包括让你妹妹离开你吗?袁派明现在你告诉我,我把我人生的牌打得稀烂。我是个彻头彻尾失败的人,如果你可以选择,你乐意让我活着还是让你妹妹活着?” 秋天午后强烈的阳光惊醒了熟睡中的肖未晞,她惺忪的睡眼里映出了谭玉涵的脸颊。她的眼中含着热泪。 “哎呀,谭玉涵姐姐,你快让我丢死人啦,这下我打呼噜的事,就暴露给你了。”谭玉涵沉默着,她仍然静静地凝视着肖未晞,豆大的泪珠飞速地往下滚落,像远方的星空。 “谢谢你,肖未晞,谢谢你,真的。”从前的那个暴躁冷酷的谭玉涵已经出门旅行了,她是一瞬间被改变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奇妙,在方寸之间给予了这个普通的灵魂最为高尚的礼物。 “肖未晞姐姐,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宋学津一定要救那个苔城的女孩,我支持你陪着他。” 肖未晞的微笑凝住了,她的眼角里也有热泪滚落,她缓缓地坐起来,一时回不过神来。谭玉涵把怀抱给了她后,她才趴在谭玉涵的怀里哭出声来。谭玉涵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记得你的,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你会是我生命中最了不起的人。” 阳光透过窗棂,仿佛在向天神证明,这会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尘世。 见到袁派明缄默良久,宋学津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是善于逃避的人,所以我想暂时回避她,等我把那个苔城的女孩救活之后,我很清楚我该干什么。” 袁派明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叔叔和阿姨呢?他们一直很想见你。答应我,在你走之前要么回花城去道个歉,这样你心里也会好受些。” “等我救活她之后,我就听你的。” 云絮之上,掠过鸿雁,冬天在风中蠕动着。 ------------ (八) 忙完了手头的各种工作,查尔斯先生终于计划着在十二月初来到水城中。每次走下飞机后,查尔斯总会欣赏一番水城的风景,但这次他一分一秒都没有滞留,心急如焚地往医院跑去。他嫌弃电梯太慢,于是丢掉了等电梯的助手们,往楼梯上跑去。他的助手见他这样,自然不能再等电梯了,也纷纷往楼道里跑。可查尔斯并没有等他们的意思,马上他们就气喘吁吁地被落下老远。 扑空后返回途中的查尔斯又跟他们撞了个满怀,查尔斯大吼:“去水城大学,去水城大学!” 宋学津先生已经不在医院了。 等到查尔斯闯进水城大学宋学津的实验室时,他的衬衫和西服都湿透了,大片大片的雾气从他嘴里喘来喘去的,实验室里仅轮椅上的宋学津一人。他正在检查那个T4噬菌体形状的意识转化仪的程序。他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 “你在做什么,你他妈的在做什么?”查尔斯冲着宋学津怒吼,但这时的宋学津却没有吃惊,脸颊上写满了从容。 “马上就要临床试验了,我做几项检查……” 查尔斯不等他讲完,就把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宋学津的脸上出现了鲜红的印子,他首先有些迟疑,当他觉察查尔斯脸上的愤怒后,只能作罢,他朝着查尔斯深深欠身,退后一步,假装摘帽的动作,又用舌头将嘴角舔了个水湿,他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很低,但他的声音中蕴藏着那让他意想不到的倔强,几乎震耳欲聋:“For Science! ” “For Science个腿!”查尔斯又把一巴掌猛地抽向他,看样子查尔斯已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For Science是什么,不他妈的是让你在这搞笑的。不他妈的是让你在这丢人现眼的。你上了快二十年的学啊!宋学津,都他妈的白上啦?这二十年学就他妈地学到了说没命就没命的是吗?还他妈的For Science这是你配说的话吗?” 宋学津默不作声。 “好啊!好啊!你宋学津……我也不回美国了,我有的是时间来给你认真地讲讲究竟什么是For Science。” For science,是人类科学家的军礼。是冲着他们探究世界真理的勇气而行的军礼,是对人类生生不息繁衍,创造奇迹的敬畏。 (九) 三十年前的南极,考察的最佳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有两个旅人还不舍得离开,他们驾驶着铰链式客运车,在冻土,冰川和苔原上往返,从二十世纪初建立的奥尔卡德斯站,到最近新建的科考站,他们收集了上百个科考站的气象观测,天文观测资料,他们不为了什么,只为一个答案。我是一个答案的生产者甚至编造者,因此,我在陈述这场伟大的探索历程之时,除去羞愧,无法言语。 已经是三月二十几号了,南极的凛冬就该降临了,这一路上,瓦格纳和查尔斯看到了一队队探险家登上游轮和飞机,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去,很多夏季科考站空落落的。而这时瓦格纳对查尔斯说可以尝试着往极圈外找。他们往低纬度地区迈步,在俄罗斯的青年站中找到了他们的观测数据,他们找到了地外文明的足迹。方位在西边。之后他们又去了日本的昭和站与瑞穗站,这两个考察站里面却没有观测到地外文明。但是他们发现,前几个月日本政府先后给两个考察站来信说要派遣日本军队驻扎南极以协助美军作战。可他们并不清楚向谁作战。日本军队也没有来。 再往西十多个考察站中,他们也没有整理出一个合适的思路来。只有夜晚的繁星越来越多,彗星也拖着尾巴扫过南极上空。瞭望着浩瀚的苍穹,查尔斯对瓦格纳说:“瓦格纳先生,你不妨想一想,如果你是一个外星人,你会降落在哪?” “我会降落在彗星一样的地方。” 查尔斯望向美丽的星空,抖抖褶皱泛黄似乎还沾过血的袖口,上面有一幅快要被磨破皮的南极洲轮廓图。 “瓦格纳先生,我想我有答案了。” “我也是,现在就去,乔治王岛,南极半岛。” 南极半岛是雪的彗星,外星人的遗迹会在那里吗?走访过几十个考察站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自己国家的考察站,帕尔默站。作为常年考察站的帕尔默站却比夏季站更空虚,那时帕尔默站里面早已漆黑一片,只有几个酒鬼一样的考察员,他们边喝酒边吃着油滋滋的烧鸡,吃喝之余还用粗话对他们上司一顿冷嘲热讽,抱怨他们又回不了美国了,又要留在这个门可罗雀,阒无人迹,该死的地方,真他娘的该死。瓦格纳也顺嘴向他们提起在昭和站里打听来的消息是否属实。这让那几个人瞬间恼火了。 “死日本猴子,他妈得纯粹信口开河!朝他妈谁宣战啊!这群死黄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真下贱!”从他们的口气中查尔斯觉察到了些什么,等他们离开帕尔默站后,查尔斯提醒了瓦格纳,“他们是心虚,他们一定隐瞒着东西,我倒更愿意相信昭和站和端穗站的日本人。” 再往北,他们借船各地漂流,天气越来越寒冷,口粮也没有多少了。 终于,他们到了那个让他们真相大白的地方——中国长城站。 暴雪已经完全淹没了两人的膝盖,他们的腿脚已完全麻木,步履也开始蹒跚起来,他们的铰链车也濒临散架,踢一脚就有成为碎渣的可能。他们曾请求帕尔默站为他们更换雪地车,被那些人严词拒绝。他们说,“车给你们了我们这些正经的考察员做他妈的什么?” 当他们看到了红色房子和基地之时,紧张的心弦松弛了下来,但当映入他们眼帘的是石狮子和铜钟时,他们又紧张起来。 “前面是长城站,那是中国人的地盘!”查尔斯无助地喊。 “我们不要去那里,那些人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的资源已经枯竭,帕尔默站的科学家们并没有把酒和烧鸡赏赐给他们,反倒打起了他们所剩无几口粮的注意。 “我们还是去长城站试试罢,我相信我们命不该绝,至少你不该死。”瓦格纳捡起来一把雪,将脸擦干净后,朝着长城站走去。那已经是南极穷旅人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 和死气沉沉的帕尔默站相比,生机勃勃的长城站好似换了个天地。一群驻守在常年科考站的年轻人边喊着嘹亮的劳动号子,边搬运着沉重的化石样品,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纯朴和灿烂,像是庄稼人迎来了罕见的大丰收。 瓦格纳找到基地前的一个年轻人,他无力地问:“我和我学生来南极考察,口粮已经用完了,能不能……” 年轻人用标准的英语回答他:“那快请进吧。” 瓦格纳愣住了,他知道他必须要说一句让他后悔的话:“可……我们是美国人,中美关系不好。” 出乎他意料的是,年轻人的脸上没有愤怒,而是疑惑,他指了指基地的牌子说:“朋友,你可看好了。” 瓦格纳看向了牌子,大字是“长城站欢迎您”,而年轻人却指的是下面的小字“Welcome to Great Wall Station.” 这两个美国探险家未曾想到,他们敌人的酱牛肉汤包救了他们的命,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中国人跟他们说,全世界除了江浙沪和长城站,再没有地方能吃上这正宗的包子了。说罢又去忙活别的事去了。整个餐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瓦格纳对查尔斯讲,“这是我们敌人的食物,吃掉它们是对上帝的亵渎,不吃我们就会饿死,我们该用《圣经旧约》忏悔。边吃边背《圣经》,就这么做。” 查尔斯只背了《旧约》中的两句话后,发现自己的胃袋并不抗拒那个会流肉汁的酱肉包。 他反驳起瓦格纳来:“我们都是将死之人了,哪有死人做弥撒的。” 随即他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饱腹之后,他们没有推辞得掉中国的邀请,在长城站的休息里洗了热水澡。又换上了洁净的衣服。他们这才意识到,中国人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样子。上帝也许会站在中国人的身边,他们只好对那个老人欠身,在胸口划着十字。 又有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看到了他们,他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划着十字,愉快地笑着:“愿主保佑你们,两位外国友人,我是长城站的站长。” “主……主也会保佑你的……和你的长城站。” “哈哈哈,想当年,我的曾爷爷年轻的时候就跟你们一样在极地探险,他跟着郭琨先生,据说他们可比我们苦多了,四十多天澡都没地方洗,和你们一样拾起来一把雪就能擦脸。就这样把长城站建了起来,当时长城站在四十六天的时间建成,可给那些外国友人们吓傻了,他们请我曾爷爷的队伍洗澡,疗养。好多外国友人敬佩他们的精神,现在可换作我们来请外国友人洗澡了。” 那份饱含着纯朴的救命之恩,完全让瓦格纳和查尔斯放弃了他们作为美国人该有的戒备,当他们脑子相比晕厥的状态清醒些的时候,他们找到了长城站站长。瓦格纳学着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中国古代作揖方式朝他行了一个礼。 他怀着深深的内疚忏悔道:“尊敬的先生,希望您能理解这些,我本打算永久地将这件事隐瞒下去,可是这……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要进入上帝的眼中。我向您忏悔,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坦白之后任你处置吧,我和我的学生都是在美国长大的,美国的舆论您是知道的,我们意识里面中国人都是坏人,我实在无法将这些侮辱性的词语同你们相提并论……我真的,我为我那曾愚蠢至极的行为,感到抱歉。” “只要你知道那是蠢事就好了,这也是每个中国人想要看到的,和外国友人和平交流,让外国友人看到一个真实的中国,也是中国当今社会追求的。中国是一个崇尚善良和平的国度,大部分中国人都有着共赢的渴望,共赢的前提不就是互帮互助,互惠互利嘛。当然,这和美国政府的追求有小部分的冲突。所以他们利用舆论,媒体做了这个无用抹黑,在文化方面对中国实施了大规模的侵略,别说你们,好多中国人都信以为真并且加入其中,不惜用愚蠢抹黑着自己的祖国。但是事实可不容置疑,不管他们怎么说,中国还是他原来的样子。记住,我的外国友人,不管正义被邪恶糟蹋成什么样子,依然比邪恶更有光芒。” 在中国长城站,瓦格纳查询到他们所观测到的资料,他从未料到他的心结会以最让他沉痛的方式解开,果真,几个月前的南极极圈外的岛屿有外星人活动的痕迹。而这些外星人也不是第一次造访地球了。 这是一群友善的家伙,他们星球的每个人都会变换自己的容貌,所以,无论美丑,所有的容貌都无贵贱的差异,他们的星球气温只与地球上的南极相似。他们全部使者都换上了人类的容貌,学会了英语,而他们造访地球的目的是和平地交流两个种族的科研成果。 收到这个信号后的帕尔默站,于是发消息给美国的政府,自称南极考察站遭到了外星文明的侵袭,这群外星人发出来的是假惺惺的用来欺瞒我们的信号。伟大的美国政府先钳制着美国的媒体,让军队以隐蔽的方式在南极登陆,并且带来了两台大功率的激光发射器。当外星人看到了激光发射器后,无奈地走了,虽然他们根本不怕激光发射器。他们在临行前尝试给中国长城站发了信号,用英文讲述了他们在地球经历的一切。但是长城站没有英语语言的信号转化器,仅仅记录了信号并未着手翻译。查尔斯为这一段波形设计出了英文转译程序后,成功地翻译了外星人留下来的信号。他们凝望着屏幕上的英文,开始陷入晕眩。 他们一时无法接受。这一批被驱逐的客人,在信号的最后说到,你们的星球上或许有着善良的生命,我希望他们可以利用好我们星球的宝贵资源,以此改变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他们将他们的研究成果藏在了南极半岛的一座山峰里。他们祈愿,这个成果会被一个有良知的人发现,并为他的种族创造正面价值。 瓦格纳听完大叫:“我要告诉站长先生!” 查尔斯忙拦住他:“想清楚啊老师,这是你的专利……” “我不管,我的意识混乱了,甚至一团乱麻,但我还是有直觉的,我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一定要这样,我给不出什么理由,我只能说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以前那个狭隘到无耻的人,在现在可以勉强地被称为人了。” 查尔斯被瓦格纳的话语说愣住了,他伫立在这个空荡荡房间好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站长差点与急匆匆赶来的瓦格纳先生撞了个满怀,看到了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站长愣住了。瓦格纳先生手足无措地一遍又一遍地划着十字。将事情的始末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起初,站长的眼里有一丝惊讶,但随后,他的微笑便取代了一切该有的面部表情。听完瓦格纳的话语后,他学着瓦格纳的样子给自己的胸口上也划了个十字。 “两位亲爱的外国友人,你们都是中国人想交的朋友,这应该是一个有意义的项目,你们该把这个项目做下去,不是为美国,也不是为中国,是为了人类,为了每个有爱,向往和平的生命。” 苍穹无边,雪无际。站长伫立在有阳光洒落的雪地上。瓦格纳拒绝了他赠送的新雪地铰链车,他边往胸口划着十字边说:“那是中国人的财产,是给中国人用的。” 就这样他们驾驶着那辆即将支离破碎的车,往南驶去。 他们乘着相同的船,以相同的方式返回南极半岛,船在冰面上脆弱得像开在苔原里的花,在支离破碎的寒风中缓缓挪动着。瓦格纳已不敢将裸露的手放在窗外,因为他的灵魂已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那像剑一样的雪正尝试着揭开他的脸皮。他的灵魂所背负的思考已经重过了他身体所背负的行囊,铰链车也已经传出了叮叮哐哐的金属碰撞声,犹如上帝为这片荒原唱的哀歌。寒风毫无底线地折磨着那两个人脆弱的身子,两个人蹒跚在连憧憬都已化为乌有的碎片之中。 瓦格纳在长城站中忏悔了他最后的一项由无知引起的罪过,他的身子便突然感到了一丝细微的舒适,他隐约感到了自己已经走在人生的边缘了,他突然想用自己的肢体来感觉有风的地方,从而犹如获得大自然恩典般获得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去赞颂那片绚烂圣洁的白色光景,那里,他的心灵有了在困厄面前勇敢释然的渴求。 不久,他们抵达了那座山峰。 他们从探险者变成了旅行者,而那天后他们成了伟大的朝圣者。向着他们向往的答案也是人类的信仰朝圣。 凝望着雪白的山麓,他们不约而同地冲着前方,假装摘下那个早已遗失的帽子,用舌头将嘴唇舔了个水湿。大声呐喊“For science!” 他们生命——为了科学。 南极半岛子夜的时间,像微弱的光影一般被逐渐地拉长,像这雪山中的雪一般顺着山麓往各种地方延伸着,天空昏昏沉沉像承载着无数悲恸的情愫。 他们跳下了车,沿着山脊往山顶走去,气候极寒,加之深不见底的积雪,很可能将他们拉进悬崖或者深渊。他们的知觉已经完全地被冰雪剥夺。寒风四起,查尔斯感到自己的耳朵将会像蘑菇一样被采下来,但再看脚下的万丈悬崖峭壁,他牢牢抓住那个足以冻结他血液的巨石。 瓦格纳的脸颊早就被冻得像奶糖一样没有任何流过血液的迹象,他这一位普通人类的身躯从未经受如此的考验……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了,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步伐,一直往上面挣扎着……他和查尔斯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脸颊甚至连鼻子都挂不上了。 那场逆风的驰骋似乎耗费掉了查尔斯和瓦格纳所有的体力,但他意识到了些什么,那种莫名的力量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主观的意识而并非上帝。他在那层峦叠嶂的山麓之上,迷失了自己,徘徊在虚无的轮回之中。 查尔斯上前扶稳他,他们站在荒原的迷茫中。 突然,他们面前的雪山像竹笋一般地顶着他们往上走去,原先印有他们脚印的山道开始雪崩,除了他们所伫立的方寸之间外,所有的地方都在下陷。他们将目光往后转,发现了泰坦神克洛诺斯的脸。像是嵌在卡拉瓦乔的油画上一样,他苍老、颓丧、狰狞甚至可憎。他将手臂放在下面翻腾雪的世界里,从那片白色的混沌之中捕捞他的子女。得墨忒耳、赫拉、赫丝堤亚、哈迪斯和波塞冬,他们倔强的面孔只在两人的面前一闪,便被父亲克洛诺斯扭断头和胳膊,送往口中……血和雪同时喷涌而出,汇在天穹。而克洛诺斯的那座雪山,瞬间显得肥大臃肿。 查尔斯大叫:“看呐,看白昼!在南极的冬季哪有这样早的白昼。” “白昼,就是宙斯神。” 克洛诺斯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凝视着那个影响他称帝的最后一人。 “赌鬼!我是输不了的。你也会像你可怜的手足一样化为乌有,在万念俱灰之时坠入魔窟与深渊,你主张和谐共同繁荣,该跟你一起繁荣的都早已进入那血与火的地狱之中。你这羸弱的躯体,还要再去垂死挣扎些什么!” 阳光猛地射进克洛诺斯的眼睛,“很简单,就用你身上的那些善良将你瓦解,你身上所有臃肿的地方都是那些向往善良的部位,在阳光的照耀下,终将升腾,在苍穹之上,凝结成新的整体。”瓦格纳站在克洛诺斯的指尖大吼:“宙斯!伟大的神啊!我愿献祭我的生命用来给予众神力量。” 查尔斯失声大喊:“那是幻觉,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是濒死之神的魔爪!” “从刚开始抵达南极我就明白了,我的死是必须在南极举行的节日,查尔斯先生,你要清醒,这会是个伟大的历程!这是人类伟大的历程!我甘愿做这一伟大历程的先驱。在南极,在与死亡亲吻之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弥足灿烂的生命,弥足珍贵的生命。用我的生命换取人类生命的和谐,这是我人生的意义。是对我而言无比的幸事,查尔斯,听我的,给我活着出去,去中国,在那里燃烧你的生命!” 一层层的冰雪成为漩涡排布在阳光会洒落的地方,簇拥着咳嗽,衰竭,戴上灭亡的冠冕的克洛诺斯。那个死神般泰坦的面庞上所有的五官像是弹簧一样往外弹出那面目全非的脸唯独可以蠕动的嘴和手指。 他握起在他脊背之上的瓦格纳。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嘶吼着,“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无耻至极的恶人,给我听着!整个宇宙都是我克罗诺斯的花园,我的花园!那可恶的宙斯已经死了!” 这雪地里面没有宙斯,除非每一片雪花都凝聚在一起。凝聚时的和谐之光是这世界上最为美丽的景致,也是这世界上再美好不过的事了。 雪山还是雪山,荒野还是荒野。 查尔斯没有看见克洛诺斯的死去,瓦格纳也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薄如蝉翼的他在这片被自然塑造的城堡里踽踽独行。他继续地徘徊着,走着……这个足以为他的思绪留下一些飞舞的时间。 他身上龟裂的部位越来越多,伤口越来越长,越来越深,像是缠绕的藤蔓吞噬着他的灵魂。他在悬崖上做着最后的攀岩,他的身体也无力支撑,在万丈深渊面前他们向着死神拼命地蠕动……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些在他二十五岁的生命里曾经停留和驻足的人们,突然间,他口渴得要命,甚至这也为他带来极度痛苦的晕眩感,他觉察到了自己以如此颓丧的方式触碰了极速流逝的时间。他感觉伤口早已抵达了他的骨骼,一系列的失落和痛强劲地翻涌而出。伟大的查尔斯先生终于在激烈的挣扎后抵达了山顶的高地。 雪几尺多厚,那个一望无际的洁白的世界。他见到了瓦格纳先生,他那么渺小,蹲坐在浩瀚无垠的雪地中央,瑟瑟发抖,他用怀抱紧紧抱着一个绿色的盒子,用他仅有的体温阻挡着寒冷的风。 查尔斯拖着疲惫的身体冲向他,“你怎么样了,你受伤了吗?” 瓦格纳颤抖着给他递去了那个盒子,“查尔斯,活……活着出去……把这个东西……交给……一个可靠的……中国人。” 苔原的上空响起了一阵阵紧促的轰鸣声,查尔斯心知肚明,那个轰鸣声绝对不会是宙斯或者《圣经》里面的什么人物,那是一个真实的直升机。查尔斯知道那是现实对于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但是除了喊破喉咙看空中的飞机掠过,他也无济于事。螺旋桨的摆动就足以盖住他的任何声音。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了瓦格纳念诵《圣经》的声音。当时的他把这个声音理解为了绝望,于是他为绝望哭出声来,边哭边狠命地捶胸顿足着。 瓦格纳掏出了袋中的折叠刀大喊:“查尔斯!给我做到最好!”他笑了,他露出了生命中那份最纯粹的微笑。没有帽子,他用手拽拽后脑勺的头发假装脱帽,可头发早就成了冰柱。他又用舌头润湿嘴唇,发现舌头也硬得吓人。这是一场残缺的仪式,却最接近那份仪式的真谛,他大喊:“For Science!”用军刀往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刺去。 查尔斯的时间停止了,他仿佛感知到了一尊巨大的雕塑下坠着。在瓦格纳体内像火一般的血液溅出来,洒在冰雪之上并融汇在了一起,红色的水滴在空中飞舞起来,像是一朵朵有温度的玫瑰。 “瓦格纳,你是疯子!你不能死!”查尔斯跑到他的身体旁,拼命地摇晃着他,摇去了沾在他脸颊上的血迹,二十五岁的查尔斯第一次看见了那个坠落在他身边的死神像是水草一般掠去了一个生命,他慌乱恐惧地大吼着,不知所措着,迷乱着。荒原里殷红的血液坠在地上,像是一颗偌大的红星。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但是悲恸让查尔斯的世界安静了。 查尔斯将嘴贴近奄奄一息的瓦格纳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谢谢你,谢谢你。” 三十多年前查尔斯回到了人潮汹涌的城市,而那位名叫瓦格纳的英雄把自己的墓茔永久地驻扎在了南极唯一温暖的角落里。也许,他知道,多年以后会有无数的生命永远地记住他。因此他在牺牲之时露出了无尽的喜悦的微笑。 查尔斯凝望着天边的云絮,仿佛这位英雄没有逝去。 几个月后,他订了第一张去中国的机票。 “我要把这项任务交给像长城站站长一样的中国人,而不是一个浮躁、贪婪、懒惰、冲动、自私的人。对于这些人,科学便仅仅是一个用来掩盖他们丑陋的谎言罢了,宋学津先生,我并不为你感到开心,我对你是无尽的失望,如果你还有这个执念,那你就去试试吧,要么失去生命,要么懂得生命。” ------------ (九) 三十年前的南极,考察的最佳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有两个旅人还不舍得离开,他们驾驶着铰链式客运车,在冻土,冰川和苔原上往返,从二十世纪初建立的奥尔卡德斯站,到最近新建的科考站,他们收集了上百个科考站的气象观测,天文观测资料,他们不为了什么,只为一个答案。我是一个答案的生产者甚至编造者,因此,我在陈述这场伟大的探索历程之时,除去羞愧,无法言语。 已经是三月二十几号了,南极的凛冬就该降临了,这一路上,瓦格纳和查尔斯看到了一队队探险家登上游轮和飞机,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去,很多夏季科考站空落落的。而这时瓦格纳对查尔斯说可以尝试着往极圈外找。他们往低纬度地区迈步,在俄罗斯的青年站中找到了他们的观测数据,他们找到了地外文明的足迹。方位在西边。之后他们又去了日本的昭和站与瑞穗站,这两个考察站里面却没有观测到地外文明。但是他们发现,前几个月日本政府先后给两个考察站来信说要派遣日本军队驻扎南极以协助美军作战。可他们并不清楚向谁作战。日本军队也没有来。 再往西十多个考察站中,他们也没有整理出一个合适的思路来。只有夜晚的繁星越来越多,彗星也拖着尾巴扫过南极上空。瞭望着浩瀚的苍穹,查尔斯对瓦格纳说:“瓦格纳先生,你不妨想一想,如果你是一个外星人,你会降落在哪?” “我会降落在彗星一样的地方。” 查尔斯望向美丽的星空,抖抖褶皱泛黄似乎还沾过血的袖口,上面有一幅快要被磨破皮的南极洲轮廓图。 “瓦格纳先生,我想我有答案了。” “我也是,现在就去,乔治王岛,南极半岛。” 南极半岛是雪的彗星,外星人的遗迹会在那里吗?走访过几十个考察站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自己国家的考察站,帕尔默站。作为常年考察站的帕尔默站却比夏季站更空虚,那时帕尔默站里面早已漆黑一片,只有几个酒鬼一样的考察员,他们边喝酒边吃着油滋滋的烧鸡,吃喝之余还用粗话对他们上司一顿冷嘲热讽,抱怨他们又回不了美国了,又要留在这个门可罗雀,阒无人迹,该死的地方,真他娘的该死。瓦格纳也顺嘴向他们提起在昭和站里打听来的消息是否属实。这让那几个人瞬间恼火了。 “死日本猴子,他妈得纯粹信口开河!朝他妈谁宣战啊!这群死黄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真下贱!”从他们的口气中查尔斯觉察到了些什么,等他们离开帕尔默站后,查尔斯提醒了瓦格纳,“他们是心虚,他们一定隐瞒着东西,我倒更愿意相信昭和站和端穗站的日本人。” 再往北,他们借船各地漂流,天气越来越寒冷,口粮也没有多少了。 终于,他们到了那个让他们真相大白的地方——中国长城站。 暴雪已经完全淹没了两人的膝盖,他们的腿脚已完全麻木,步履也开始蹒跚起来,他们的铰链车也濒临散架,踢一脚就有成为碎渣的可能。他们曾请求帕尔默站为他们更换雪地车,被那些人严词拒绝。他们说,“车给你们了我们这些正经的考察员做他妈的什么?” 当他们看到了红色房子和基地之时,紧张的心弦松弛了下来,但当映入他们眼帘的是石狮子和铜钟时,他们又紧张起来。 “前面是长城站,那是中国人的地盘!”查尔斯无助地喊。 “我们不要去那里,那些人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的资源已经枯竭,帕尔默站的科学家们并没有把酒和烧鸡赏赐给他们,反倒打起了他们所剩无几口粮的注意。 “我们还是去长城站试试罢,我相信我们命不该绝,至少你不该死。”瓦格纳捡起来一把雪,将脸擦干净后,朝着长城站走去。那已经是南极穷旅人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 和死气沉沉的帕尔默站相比,生机勃勃的长城站好似换了个天地。一群驻守在常年科考站的年轻人边喊着嘹亮的劳动号子,边搬运着沉重的化石样品,他们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的纯朴和灿烂,像是庄稼人迎来了罕见的大丰收。 瓦格纳找到基地前的一个年轻人,他无力地问:“我和我学生来南极考察,口粮已经用完了,能不能……” 年轻人用标准的英语回答他:“那快请进吧。” 瓦格纳愣住了,他知道他必须要说一句让他后悔的话:“可……我们是美国人,中美关系不好。” 出乎他意料的是,年轻人的脸上没有愤怒,而是疑惑,他指了指基地的牌子说:“朋友,你可看好了。” 瓦格纳看向了牌子,大字是“长城站欢迎您”,而年轻人却指的是下面的小字“Welcome to Great Wall Station.” 这两个美国探险家未曾想到,他们敌人的酱牛肉汤包救了他们的命,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中国人跟他们说,全世界除了江浙沪和长城站,再没有地方能吃上这正宗的包子了。说罢又去忙活别的事去了。整个餐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瓦格纳对查尔斯讲,“这是我们敌人的食物,吃掉它们是对上帝的亵渎,不吃我们就会饿死,我们该用《圣经旧约》忏悔。边吃边背《圣经》,就这么做。” 查尔斯只背了《旧约》中的两句话后,发现自己的胃袋并不抗拒那个会流肉汁的酱肉包。 他反驳起瓦格纳来:“我们都是将死之人了,哪有死人做弥撒的。” 随即他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饱腹之后,他们没有推辞得掉中国的邀请,在长城站的休息里洗了热水澡。又换上了洁净的衣服。他们这才意识到,中国人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样子。上帝也许会站在中国人的身边,他们只好对那个老人欠身,在胸口划着十字。 又有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看到了他们,他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划着十字,愉快地笑着:“愿主保佑你们,两位外国友人,我是长城站的站长。” “主……主也会保佑你的……和你的长城站。” “哈哈哈,想当年,我的曾爷爷年轻的时候就跟你们一样在极地探险,他跟着郭琨先生,据说他们可比我们苦多了,四十多天澡都没地方洗,和你们一样拾起来一把雪就能擦脸。就这样把长城站建了起来,当时长城站在四十六天的时间建成,可给那些外国友人们吓傻了,他们请我曾爷爷的队伍洗澡,疗养。好多外国友人敬佩他们的精神,现在可换作我们来请外国友人洗澡了。” 那份饱含着纯朴的救命之恩,完全让瓦格纳和查尔斯放弃了他们作为美国人该有的戒备,当他们脑子相比晕厥的状态清醒些的时候,他们找到了长城站站长。瓦格纳学着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中国古代作揖方式朝他行了一个礼。 他怀着深深的内疚忏悔道:“尊敬的先生,希望您能理解这些,我本打算永久地将这件事隐瞒下去,可是这……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要进入上帝的眼中。我向您忏悔,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坦白之后任你处置吧,我和我的学生都是在美国长大的,美国的舆论您是知道的,我们意识里面中国人都是坏人,我实在无法将这些侮辱性的词语同你们相提并论……我真的,我为我那曾愚蠢至极的行为,感到抱歉。” “只要你知道那是蠢事就好了,这也是每个中国人想要看到的,和外国友人和平交流,让外国友人看到一个真实的中国,也是中国当今社会追求的。中国是一个崇尚善良和平的国度,大部分中国人都有着共赢的渴望,共赢的前提不就是互帮互助,互惠互利嘛。当然,这和美国政府的追求有小部分的冲突。所以他们利用舆论,媒体做了这个无用抹黑,在文化方面对中国实施了大规模的侵略,别说你们,好多中国人都信以为真并且加入其中,不惜用愚蠢抹黑着自己的祖国。但是事实可不容置疑,不管他们怎么说,中国还是他原来的样子。记住,我的外国友人,不管正义被邪恶糟蹋成什么样子,依然比邪恶更有光芒。” 在中国长城站,瓦格纳查询到他们所观测到的资料,他从未料到他的心结会以最让他沉痛的方式解开,果真,几个月前的南极极圈外的岛屿有外星人活动的痕迹。而这些外星人也不是第一次造访地球了。 这是一群友善的家伙,他们星球的每个人都会变换自己的容貌,所以,无论美丑,所有的容貌都无贵贱的差异,他们的星球气温只与地球上的南极相似。他们全部使者都换上了人类的容貌,学会了英语,而他们造访地球的目的是和平地交流两个种族的科研成果。 收到这个信号后的帕尔默站,于是发消息给美国的政府,自称南极考察站遭到了外星文明的侵袭,这群外星人发出来的是假惺惺的用来欺瞒我们的信号。伟大的美国政府先钳制着美国的媒体,让军队以隐蔽的方式在南极登陆,并且带来了两台大功率的激光发射器。当外星人看到了激光发射器后,无奈地走了,虽然他们根本不怕激光发射器。他们在临行前尝试给中国长城站发了信号,用英文讲述了他们在地球经历的一切。但是长城站没有英语语言的信号转化器,仅仅记录了信号并未着手翻译。查尔斯为这一段波形设计出了英文转译程序后,成功地翻译了外星人留下来的信号。他们凝望着屏幕上的英文,开始陷入晕眩。 他们一时无法接受。这一批被驱逐的客人,在信号的最后说到,你们的星球上或许有着善良的生命,我希望他们可以利用好我们星球的宝贵资源,以此改变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他们将他们的研究成果藏在了南极半岛的一座山峰里。他们祈愿,这个成果会被一个有良知的人发现,并为他的种族创造正面价值。 瓦格纳听完大叫:“我要告诉站长先生!” 查尔斯忙拦住他:“想清楚啊老师,这是你的专利……” “我不管,我的意识混乱了,甚至一团乱麻,但我还是有直觉的,我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一定要这样,我给不出什么理由,我只能说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以前那个狭隘到无耻的人,在现在可以勉强地被称为人了。” 查尔斯被瓦格纳的话语说愣住了,他伫立在这个空荡荡房间好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站长差点与急匆匆赶来的瓦格纳先生撞了个满怀,看到了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站长愣住了。瓦格纳先生手足无措地一遍又一遍地划着十字。将事情的始末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起初,站长的眼里有一丝惊讶,但随后,他的微笑便取代了一切该有的面部表情。听完瓦格纳的话语后,他学着瓦格纳的样子给自己的胸口上也划了个十字。 “两位亲爱的外国友人,你们都是中国人想交的朋友,这应该是一个有意义的项目,你们该把这个项目做下去,不是为美国,也不是为中国,是为了人类,为了每个有爱,向往和平的生命。” 苍穹无边,雪无际。站长伫立在有阳光洒落的雪地上。瓦格纳拒绝了他赠送的新雪地铰链车,他边往胸口划着十字边说:“那是中国人的财产,是给中国人用的。” 就这样他们驾驶着那辆即将支离破碎的车,往南驶去。 他们乘着相同的船,以相同的方式返回南极半岛,船在冰面上脆弱得像开在苔原里的花,在支离破碎的寒风中缓缓挪动着。瓦格纳已不敢将裸露的手放在窗外,因为他的灵魂已经在冥冥之中感受到那像剑一样的雪正尝试着揭开他的脸皮。他的灵魂所背负的思考已经重过了他身体所背负的行囊,铰链车也已经传出了叮叮哐哐的金属碰撞声,犹如上帝为这片荒原唱的哀歌。寒风毫无底线地折磨着那两个人脆弱的身子,两个人蹒跚在连憧憬都已化为乌有的碎片之中。 瓦格纳在长城站中忏悔了他最后的一项由无知引起的罪过,他的身子便突然感到了一丝细微的舒适,他隐约感到了自己已经走在人生的边缘了,他突然想用自己的肢体来感觉有风的地方,从而犹如获得大自然恩典般获得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去赞颂那片绚烂圣洁的白色光景,那里,他的心灵有了在困厄面前勇敢释然的渴求。 不久,他们抵达了那座山峰。 他们从探险者变成了旅行者,而那天后他们成了伟大的朝圣者。向着他们向往的答案也是人类的信仰朝圣。 凝望着雪白的山麓,他们不约而同地冲着前方,假装摘下那个早已遗失的帽子,用舌头将嘴唇舔了个水湿。大声呐喊“For science!” 他们生命——为了科学。 南极半岛子夜的时间,像微弱的光影一般被逐渐地拉长,像这雪山中的雪一般顺着山麓往各种地方延伸着,天空昏昏沉沉像承载着无数悲恸的情愫。 他们跳下了车,沿着山脊往山顶走去,气候极寒,加之深不见底的积雪,很可能将他们拉进悬崖或者深渊。他们的知觉已经完全地被冰雪剥夺。寒风四起,查尔斯感到自己的耳朵将会像蘑菇一样被采下来,但再看脚下的万丈悬崖峭壁,他牢牢抓住那个足以冻结他血液的巨石。 瓦格纳的脸颊早就被冻得像奶糖一样没有任何流过血液的迹象,他这一位普通人类的身躯从未经受如此的考验……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个了,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步伐,一直往上面挣扎着……他和查尔斯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脸颊甚至连鼻子都挂不上了。 那场逆风的驰骋似乎耗费掉了查尔斯和瓦格纳所有的体力,但他意识到了些什么,那种莫名的力量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主观的意识而并非上帝。他在那层峦叠嶂的山麓之上,迷失了自己,徘徊在虚无的轮回之中。 查尔斯上前扶稳他,他们站在荒原的迷茫中。 突然,他们面前的雪山像竹笋一般地顶着他们往上走去,原先印有他们脚印的山道开始雪崩,除了他们所伫立的方寸之间外,所有的地方都在下陷。他们将目光往后转,发现了泰坦神克洛诺斯的脸。像是嵌在卡拉瓦乔的油画上一样,他苍老、颓丧、狰狞甚至可憎。他将手臂放在下面翻腾雪的世界里,从那片白色的混沌之中捕捞他的子女。得墨忒耳、赫拉、赫丝堤亚、哈迪斯和波塞冬,他们倔强的面孔只在两人的面前一闪,便被父亲克洛诺斯扭断头和胳膊,送往口中……血和雪同时喷涌而出,汇在天穹。而克洛诺斯的那座雪山,瞬间显得肥大臃肿。 查尔斯大叫:“看呐,看白昼!在南极的冬季哪有这样早的白昼。” “白昼,就是宙斯神。” 克洛诺斯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凝视着那个影响他称帝的最后一人。 “赌鬼!我是输不了的。你也会像你可怜的手足一样化为乌有,在万念俱灰之时坠入魔窟与深渊,你主张和谐共同繁荣,该跟你一起繁荣的都早已进入那血与火的地狱之中。你这羸弱的躯体,还要再去垂死挣扎些什么!” 阳光猛地射进克洛诺斯的眼睛,“很简单,就用你身上的那些善良将你瓦解,你身上所有臃肿的地方都是那些向往善良的部位,在阳光的照耀下,终将升腾,在苍穹之上,凝结成新的整体。”瓦格纳站在克洛诺斯的指尖大吼:“宙斯!伟大的神啊!我愿献祭我的生命用来给予众神力量。” 查尔斯失声大喊:“那是幻觉,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是濒死之神的魔爪!” “从刚开始抵达南极我就明白了,我的死是必须在南极举行的节日,查尔斯先生,你要清醒,这会是个伟大的历程!这是人类伟大的历程!我甘愿做这一伟大历程的先驱。在南极,在与死亡亲吻之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弥足灿烂的生命,弥足珍贵的生命。用我的生命换取人类生命的和谐,这是我人生的意义。是对我而言无比的幸事,查尔斯,听我的,给我活着出去,去中国,在那里燃烧你的生命!” 一层层的冰雪成为漩涡排布在阳光会洒落的地方,簇拥着咳嗽,衰竭,戴上灭亡的冠冕的克洛诺斯。那个死神般泰坦的面庞上所有的五官像是弹簧一样往外弹出那面目全非的脸唯独可以蠕动的嘴和手指。 他握起在他脊背之上的瓦格纳。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嘶吼着,“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无耻至极的恶人,给我听着!整个宇宙都是我克罗诺斯的花园,我的花园!那可恶的宙斯已经死了!” 这雪地里面没有宙斯,除非每一片雪花都凝聚在一起。凝聚时的和谐之光是这世界上最为美丽的景致,也是这世界上再美好不过的事了。 雪山还是雪山,荒野还是荒野。 查尔斯没有看见克洛诺斯的死去,瓦格纳也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薄如蝉翼的他在这片被自然塑造的城堡里踽踽独行。他继续地徘徊着,走着……这个足以为他的思绪留下一些飞舞的时间。 他身上龟裂的部位越来越多,伤口越来越长,越来越深,像是缠绕的藤蔓吞噬着他的灵魂。他在悬崖上做着最后的攀岩,他的身体也无力支撑,在万丈深渊面前他们向着死神拼命地蠕动……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些在他二十五岁的生命里曾经停留和驻足的人们,突然间,他口渴得要命,甚至这也为他带来极度痛苦的晕眩感,他觉察到了自己以如此颓丧的方式触碰了极速流逝的时间。他感觉伤口早已抵达了他的骨骼,一系列的失落和痛强劲地翻涌而出。伟大的查尔斯先生终于在激烈的挣扎后抵达了山顶的高地。 雪几尺多厚,那个一望无际的洁白的世界。他见到了瓦格纳先生,他那么渺小,蹲坐在浩瀚无垠的雪地中央,瑟瑟发抖,他用怀抱紧紧抱着一个绿色的盒子,用他仅有的体温阻挡着寒冷的风。 查尔斯拖着疲惫的身体冲向他,“你怎么样了,你受伤了吗?” 瓦格纳颤抖着给他递去了那个盒子,“查尔斯,活……活着出去……把这个东西……交给……一个可靠的……中国人。” 苔原的上空响起了一阵阵紧促的轰鸣声,查尔斯心知肚明,那个轰鸣声绝对不会是宙斯或者《圣经》里面的什么人物,那是一个真实的直升机。查尔斯知道那是现实对于他们最后一次机会。但是除了喊破喉咙看空中的飞机掠过,他也无济于事。螺旋桨的摆动就足以盖住他的任何声音。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了瓦格纳念诵《圣经》的声音。当时的他把这个声音理解为了绝望,于是他为绝望哭出声来,边哭边狠命地捶胸顿足着。 瓦格纳掏出了袋中的折叠刀大喊:“查尔斯!给我做到最好!”他笑了,他露出了生命中那份最纯粹的微笑。没有帽子,他用手拽拽后脑勺的头发假装脱帽,可头发早就成了冰柱。他又用舌头润湿嘴唇,发现舌头也硬得吓人。这是一场残缺的仪式,却最接近那份仪式的真谛,他大喊:“For Science!”用军刀往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刺去。 查尔斯的时间停止了,他仿佛感知到了一尊巨大的雕塑下坠着。在瓦格纳体内像火一般的血液溅出来,洒在冰雪之上并融汇在了一起,红色的水滴在空中飞舞起来,像是一朵朵有温度的玫瑰。 “瓦格纳,你是疯子!你不能死!”查尔斯跑到他的身体旁,拼命地摇晃着他,摇去了沾在他脸颊上的血迹,二十五岁的查尔斯第一次看见了那个坠落在他身边的死神像是水草一般掠去了一个生命,他慌乱恐惧地大吼着,不知所措着,迷乱着。荒原里殷红的血液坠在地上,像是一颗偌大的红星。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但是悲恸让查尔斯的世界安静了。 查尔斯将嘴贴近奄奄一息的瓦格纳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谢谢你,谢谢你。” 三十多年前查尔斯回到了人潮汹涌的城市,而那位名叫瓦格纳的英雄把自己的墓茔永久地驻扎在了南极唯一温暖的角落里。也许,他知道,多年以后会有无数的生命永远地记住他。因此他在牺牲之时露出了无尽的喜悦的微笑。 查尔斯凝望着天边的云絮,仿佛这位英雄没有逝去。 几个月后,他订了第一张去中国的机票。 “我要把这项任务交给像长城站站长一样的中国人,而不是一个浮躁、贪婪、懒惰、冲动、自私的人。对于这些人,科学便仅仅是一个用来掩盖他们丑陋的谎言罢了,宋学津先生,我并不为你感到开心,我对你是无尽的失望,如果你还有这个执念,那你就去试试吧,要么失去生命,要么懂得生命。” ------------ (一) 查尔斯先生似乎早已心知肚明,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扫了一眼宋学津的面颊,怀揣着无奈与同情。 宋学津站起身来,透过窗子看着查尔斯远去的身影,他百感交集,思绪像一团团的烟雾在苍穹上回旋,像秃鹫也像狮子。 ------------ (二) 那天谭玉涵和袁派明得知查尔斯先生的到来时,查尔斯先生早已离开了水城,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实验室里,只看到了凝望着窗外景色的宋学津先生。 风吹过紫色的云絮,也吹过橙蓝相间的晚霞。 固执己见的宋学津沉浸在这片风景里,不管他们怎么叫喊。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宋学津转过身去,“我知道了,而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一定要把苔城的事做好。” “可是,宋学津先生,”谭玉涵说:“我要提醒你的是,我们并不优秀,而你也是一样,甚至更糟,因为你是一个浑身都是伤口子,需要时间疗愈的病人。” 宋学津沉默了,他装作听见了杂音的样子坐起身来。他回避着谭玉涵的目光,甚至想在角落中瑟缩。 那天晚上,谭玉涵没有睡意,她凝视着窗外那片冰冷又黑暗的世界顿感到一种复杂的情感在脑海里爬升。正当她沉浸在窗外那虚空的美景时,从床下突然传来了声音。 “谭玉涵妹妹~谭玉涵妹妹。” 谭玉涵顿时冒出冷汗来,她跳了个老高,准备逃跑的时候才发现床下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她蓬头垢面地站起身来拍打着自己的身体,一脸责怪地盯着谭玉涵说:“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可等你们老半天了。 ” “肖未晞,我去你祖宗的!”谭玉涵大喊:“他妈的,宋学津脑子有病,你也跟着脑子有病是吧。你们两个现在都他妈的应该在医院里面待着!” 肖未晞见谭玉涵怒不可遏只好跪在她的脚边说,“谭玉涵妹妹,我都把你当作我的亲姐妹了,你就饶了我这次吧,我比宋学津伤的轻,而且整天日晒雨淋的根本就犯不着出事。现在宋学津走了,你和袁派明也跟着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医院里啊,我实在待不住啊!” 谭玉涵先是一怔,随即又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她扶起肖未晞拍着她的肩膀说:“你的脑子还是跟不上啊,宋学津这种顽固不化的家伙,已经不值得你再付出什么了,何况他这次去苔城嘛, 唉,一定是凶多吉少,对于一个死人你何必……” “我感觉这次我没有选错,谭玉涵妹妹 你就相信我吧,我和你不一样,我可做了好多好多错误的选择了,我坚信……我坚信这次我没有错,我……” 听到她的话,谭玉涵的睡意全无,她坐起身来眼中泛起白色的亮光,这白色的亮光也让肖未晞一时语塞,她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当那白色的亮光从谭玉涵的眼前掠过时,她才从肖未晞的眼眶中看见那个人,那是她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她的眼神里早已没有了责备,她紧紧抱住肖未晞那冰冷的身子。她们不约而同地放声痛哭了起来。 那晚,她们一夜未眠。那会是她们最幸福的时刻。 肖未晞问她,“为什么在苔城的临床试验成功就能保证人类可以战胜病魔呢?” “因为内科疾病的起因都是细菌,真菌和病毒的感染或着基因的突变,我们吃下的药物,输进去的液体都不能保证我们的身体百毒不侵甚至有很大的副作用,而那些由基因决定的遗传病呀,会深深地刻进我们的DNA里。我们无法改变基因,所以一直以来,在与遗传病抗衡的路途中我们人类一直很被动。而这次的试验会使得我们主动起来。 “我们在美国的导师查尔斯先生,他在年轻的时候与他的老师瓦格纳先生一起去了南极,在那个地方他们发现了外星人的活动遗迹,查尔斯先生用他的半生时间创立了生命物理学,他用物理学的方式分析出来了意识与肉体的关系,意识与生命的关系,他的理论不仅能解释这世间所有梦境般的神奇现实,更能改造人类的思维让更多的神奇降临人间。” “那谭玉涵妹妹,你们是因为这个才跟着查尔斯先生吗?” 谭玉涵点头,“当人类有了生命物理学的理论后呀,我们就能用科学的手段分离意识和肉体,我们用于临床试验的机器就是把意识存在一个合成过的蛋白质模型里,把肉体保存在能够维持正常呼吸心跳和新陈代谢的营养液里。而在蛋白里的意识将被传送到一个特制的实验舱里,它们是被我们改造过的T4噬菌体,就是那个绿色的蜘蛛,它能保征我们安全地在人体内环境和细胞液里存活。我们也能通过定位器找到治疗者的位置,然后给治疗者指引方向,在治疗者进行基因操作的过程中啊,与他结伴而行的还有成千上万个T4噬菌体伴随在他的左右通过扫描成像自动地把他对基团的操作转化成程序,这样人多力量大,一下的就能战胜遗传疾病了。” 谭玉涵发觉自己越讲越晦涩,对生物学,生命物理学可谓一无所知的东西肖未晞竟仰着头听得津津有味。 “噬菌体可算是个好东西,我想,虽然它披着病毒的外衣,但是几乎没有任何的恶意,它附着在细菌的身上,为人类抵御细菌的侵袭,为人类带来健康……” “那我也可以像噬菌体一样,我也可以披着坏人的外衣,我也可以做一个为人类带来健康的人。就凭……就凭跟着你们我的生命更的充实,你们一定要让我加入!” 这时的水城,有一阵寒风吹过,它们卷起了无尽的夜色,让他们在雾霭与喧嚣中飞舞。 “肖未晞,”谭玉涵凝视着她的眸子轻声的说:“肖未晞,我想你知道,这不是儿戏,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宋学津的心情,宋学津这时候一定非常有压力,他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远赴苔城是因为他知道,他为了临床试验已经付出了太多了,我们也为了临床试验付出太多了,肖未晞,原谅我们并不高尚,我们需要,我们迫切地需要一项荣誉,一项光环,一项冠冕让世界认识我们,让世俗认可我们,甚至付出生命。肖未晞,这是场冒险……” 我想谭玉涵是不想让肖未晞成为宋学津的压力,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再从肖未晞的眼中找到任何拒绝她的理由时,她静静的笑了。 在这晚的后半夜,她们在一起睡去了,谭玉涵梦见了一个头置簪花的美丽女人向她敞开怀抱,她又想到自己的母亲了。 ------------ (三 ) 冬季苔城的风异常地冰冷,凝结着生命向前蔓延的脚步。 宋学津也因为郑勇坚持在苔城治疗而对他大动干戈,因为他们要搬动这动笨重的机器设备和材料。而郑勇却在苔城早有准备,他首先为宋学津等人在苔城最奢华的餐厅里安排了一个饭局。 饭局里,郑勇安排了四五位白眉白发,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专家,他们冲着宋学津先生一顿引经据典,分析风水,分析吉凶后得出结论,水城治疗是大凶,苔城治疗是大吉。 郑勇也是一顿附和:“啊呀,我都是个老骨头了,人老了就难免有这种迷信脑瓜,又麻烦宋先生了,这差旅费,运输费什么的我三倍补给你就是了,宋先生这个一表人才可是万万不能跟我这糟老头子计较啊! ” 宋学津听完他的话后,终于还是沉默了,起初,他的一腔怒火又转头烧到了自己身上,听到他喋喋不休嘈杂的声音,他的内心只有无比地无助与烦燥。 是袁派明首先站起身的。他站起身来向郑勇欠身又握了握他的手,随后又出于礼貌握了那群专家的手,他清清嗓子说:“在苔城治疗没什么不好的,郑先生,我也是苔城人,从小在苔城长大,我就斗胆代表我们几个敬各位一杯!” 浓烈的酒精炙烤着袁派明的肠子,又麻醉着他的神经,他时刻警惕着自己要清醒,他说,“对于我们这群刚刚创业的年轻人,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机会,郑先生愿意这样信任我们,可以说算是我们莫大……莫大的荣幸。我们……我们听从老学者们的建议,我们就在苔城干,我们就在苔城把我们该做的做好,我们……” 那天,袁派明和郑勇都喝得酩酊大醉,但宋学津却连饭都没有吃,他多次用眼神提醒袁派明下午还有仪器需要测试,可袁派明却单是冲着他笑,默不作声。顽固地饮下了一杯又一杯,最终在下午的五点钟,他才踩着棉花带着酒意摇摇晃晃地走出酒楼。 当苔城的夕阳落入林立的高楼时,宋学津伫立在了昏黄的房间里,他凝望着积满灰尘的地板想要大声咒骂郑勇,咒骂袁派明。可他终于没有出声,他觉察到了,那是他最脆弱的时刻。 “宋学津!”谭玉涵走进了那昏沉的房间里,她手提着两个拖布,满头是汗,“我把狗日的袁派明扔到宾馆了,”她冲着宋学津挤了一下眼,把一个拖布递给了他,“仪器的事儿真是麻烦你了。”她把腰间背包里的饮料递给了宋学津,扭开了房间里的按钮,灯光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房东刚刚跟我说了,屋子里的按钮不好找。” 宋学津朝她笑了笑。 谭玉涵找了一个位子坐了下去,她凝视着宋学津手中的饮料说:“其实,宋学津,我好羡慕你。如果你能活着回来,你会有一个新的人生的。” 半小时后,房间已经被他们改造成了洁净的样子。他们擦着汗水欣赏着窗外苔城的风景。 “肖未晞又开始梦游了,”谭玉涵说道,“你要是离开她,她可就没你那么幸运。宋学津,我想告诉你,我和你并不一样,从小我就不是一个长寿相,兴许我的生命会很短暂,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因此在我生命中有限的时间里,我渴望去做无限的事,我渴望在我临终之前可以不留任何遗憾,可宋学津,如果你不能回到水城,你做好准备了吗?” 宋学津笑了,除去科研,他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他此刻产生了一丝悔恨,但他心中立马意识到了那份悔恨可能正在将他拽入深渊。他猛喝了一口饮料,对谭玉涵说:“我想试一试。就在这杯饮料里。” 谭玉涵点了点头,说:“注意安全,别留太长时间。” 宋学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营养室的舱门,谭玉涵也学着宋学津的样子在胸口划着十字,她启动了机器。 一阵声波随着空气插入了宋学津的耳朵,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频率越来越高。瞬间一声爆鸣,他便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疾速地旋转着,随后那股由旋转而产生的晕眩之感也变得若有若无了。 宋学津这才知道他的魂魄已经抽离出了他的身体,附着在了一块蛋白质身上了,只有意识在强迫着他相信他还是他自己。 他听见了谭玉涵的声音,或者他听不见谭玉涵的声音,他只觉得身旁有着无数颗软球拍打在他的身上。他像是抵达了某种别样的空间之中。 渐渐地,他尝试着放松他那蜷缩成一团的身体,他脑海中感受到了无比地安静和祥和,他的身体跟随着流动的球体去往他可以抵达的地方。 他睁开了双眼,看见了那个藏在他饮料里的真实世界,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没有声音,他看到一颗颗地分子发出微弱的萤光,他从未感受到如此地静谧空灵。那一颗颗分子酥软地宛若细沙簇拥在他的身侧,让他在那深不可测的空灵中飘浮。 透过了那层细沙,他看见了那片游弋一般的香精和色素分子, 似乎那一串串长长的链条在灰暗中正朝他挥手,他做出了膜拜的姿势。 那是被圣洁塞满的世界。 ------------ (四) 斜射的阳光进入了苔城冬季的世界。 正午的时候,袁派明才睁开了他的双眼,他昏沉,晕眩想要呕吐,在隐约之间宋学津的轮廓映在了他的视线之中,他下意识的蜷了下身子战战兢兢地说:“津哥,津哥,我……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 不该喝酒的。” 宋学津却把目光投向了他脚下的地板,他笑出了声,把头放进了阳光所能抵达的地方。 “昨天,我和谭玉涵谈了好久,”宋学津轻声说,“我也不敢笃命运会给我什么样的结局。我思考了好久,现在我有必要告诉你我的想法。 ” “哎,津哥,你可万万不能这么样,我……” “你听着!”宋学津打断了他,“我的父母是优秀的父母,他们一心要为我好,是我太过顽固,太过追名逐利,肖未晞……肖未晞也是好女孩,我死之后,你告诉他们,都是我的不对,我知道他们受到的伤害巨大,而且我对他们的亏欠并不是一句话能敷衍过去的,可是,我只有这一句话了,我知道是我的暴怒与浮躁让他们同我走到了这个田地,袁派明,我求你,我求你在我死了以后照顾好我的父母,让他们安度晚年,给肖未晞找一个好男人,让她过上正常的日子……” 袁派明看见了他眼角悬挂的泪水。 ------------ (五) 下午,他们去了郑湘的病床前。郑湘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疾病已经让她无法言语了。 宋学津的手是水湿的,早已被冷汗包裹,他试图用郑湘的眼睛安慰自己,他试图想要自己知道,这样一个年轻的,可爱的女孩,她有着无限的希望,有着无限的未来,她比起那罪该万死的宋学津更加适合留在这个世上。 他说: “相信哥哥,哥哥会治好你的。” ------------ (六) 夜晚,他提醒着自己要睡去,可他已然没有了熟睡的可能。 ------------ (七) 一片片的影像,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 (八) 清晨,还在梦魇中的郑湘被抬进了他们在苔城的实验室中,她的母亲孙兰紧紧握着女儿的小手,等医务人员为她做完检查后,宋学津就要开始他那五天漫长的旅途了。 他们签属了各式各样的合同,他们嘴里说着各式各样吉利的语言, 他们像是充满信心胸有成竹。可是,可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是一条充满危险甚至有去无回的道路。 袁派明紧握着他的手,他说,“遇到危险的时候,宋学津,”他拭去了眼角里的泪花,又说了一遍,“遇到危险的时候记得喊For science,这样……这样就能和瓦格纳先生,和查尔斯先生待在一起了。” 宋学津的目光骤然凝重了下来。他心中或许在想,他是否会是查尔斯先生最失望的学生。 他走进实验舱内,在胸口划着十字,他拽了拽自己后脑勺上的头发,用舌头把他那干燥的嘴唇舔了个水湿,他着大喊“For Science”于是谭玉涵启动了他的仪器、齿轮与蒸气在那一刻开始附和着,演奏着一首乐章,那声音随着时间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忽略。他紧紧闭上眼睛,等待着那股声音的消失,可那股声音似乎想把他紧紧揽入怀中,它化成被电波击打时的痛觉,从他的鼓膜两侧持续地贯穿。这时他觉察到了,他觉察到了一种由失去所诱发的焦躁与无力之感冲着他的面部奔来。 当他清醒的时候,他已身处那个由噬菌体改造的实验舱中了。一股潮湿的风吹开了他的眼皮。 袁派明和谭玉涵在治疗开始的时候便预到了天大的麻烦,他们站在机械面前看着琳琅满目的按钮直冒冷汗。计算机的屏幕上开始显示他们无法从噬菌体种群里找到那个呈载宋学津的噬菌体。他们的音箱传出了杂乱且让人头痛的电磁声音,那些象征着无能为力的音符像是长刀和短箭挑衅着他们的神经。那一瞬间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操他妈的!”袁派明怒吼,他拍打着仪器,“该死的老东西,就他妈的会掉我链子!”见到了袁派明的样子,谭玉涵直接哭了出来,她大叫:“住手!袁派明!你是想要了宋学津和肖未晞的命吗?” 她跪在了袁派明的身旁,跪向了那沉重的机器。 ------------ (九) 宋学津站起身来,他下意识地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尘,但转念一想,自己已是一块不折不扣的蛋白质了,他的目光所及皆是意识为他来的假像,他又顿时觉得滑稽,傻乎乎地笑了。 这时他打开了,那层嵌在机器上的硅板,那个曼妙的世界涌入了他的眼中。 他仿佛置身于宇宙的星河之间,一切色彩,一切声音,一切律动都超越言语,超越感观。他无法想象眼前的世界,他无法相信自己会引领着整个人类迈向那历史中伟大的一刻。 他是第一个用肉眼看见生命的人类。 此刻的生命正在为他展示红细胞奔涌之图。 他透过玻璃第一次看见了一粒一粒地红细胞向他飞来,它们携带着生命的养料,携带着生命的活力,在生命的通途边疾驰着,也带动着它们漫游身体的每个角落。噬菌体的队伍散发着绿色的萤光,点缀在那片绿色的海洋之中。比起被养料赋予活力的红细胞,它们略显逊色,在队伍里集中又分散,分散又集中,直到他看不见一些噬菌体的踪影。 沉浸在这绚烂微观世界里的宋学津诚然忘却了与袁派明的联络,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驾驶的实验舱已经开始了剧烈的震动。他知道,是细胞的挤压与撞击将他推出了静脉,推入了狭小的毛细血管之中。 此刻的宋学津发觉到了异常,他冲着对讲机大吼,“袁派明!袁派明!你那边能收到我的信号吗?”他一声一声地呼喊着,而对讲机里仅仅传来了嘈杂到令人窒息的电磁声。 他凝望着眼前毛细血管狭小的甬道陷入沉默之中。突然,他发现那股电磁声早已不是完全来自于那可怖的机器,至少……对,他想至少有一部分,有一部分来自他那正在震颤的意识。 他用手在自己胸腔划着十字,可那股来自于意识的声音已经让他不得不怀疑这间狭小的操作室里是否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开始焦躁不安,他开始翻箱倒柜,他开始大喊大叫…… 终于,他看到了肖未晞的脸颊。 一股气流让实验舱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平衡,一切的一切都处于失重的状态,飞速地旋转着。在黑暗之中,宋学津看到了逐渐清晰的,像蜂巢一般紧密排列的磷脂球体,它们以极快的速度波动扩散,像是汹涌的海浪,在那片海浪中漂浮的,周围镶嵌的一块块蛋白质,正朝着他们游动。 这时电磁声消失了。 “宋学津!宋学津!你能听见吗!”对讲机里传来了袁派明的声音。 “去你妈的,”宋学津大喊,听到了宋学津的声音,对面开始了庆贺般地喧哗声,“别他妈的庆祝了,我快要撞上红细胞了!快查查我们附近有没有衔接蛋白!” 袁派明马上认真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就说道:“没有衔接蛋白!只有血影蛋白和肌动蛋白!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位置,虽然偏航了,好在不算太远!完毕!” 说完以后,实验舱像是受到了一股极强的电磁作用力,以疾速向后退去。从毛细血管中一下子被拔了出来,一股极强的加速度让他产生了晕眩之感,他的视野逐渐发白,逐渐模糊,直至他们重返静脉的管道中。 ------------ (十) 当宋学津睁开双眼时,他看见了蹲在自己身旁的肖未晞。她也仿佛是刚刚苏醒,她静静地蹲在那里一言不发。当她的目光和宋学津对视了之后,她尴尬地笑了。 “外面的世界真的好美啊。” “是谁让你来的?” “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怕你一个人……” “我在治疗啊,这是愚蠢的行为,操他妈的,肖未晞,这是极端愚蠢的行为,和你以前的那些愚蠢的行为比较起来,现在的你已经蠢到了不可原谅!” 肖未晞垂下头去,她吞下了心中的委屈,露出了带着泪花的笑容。 袁派明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宋学津,宋学津。刚刚我失手把力度调大了些,你们……”之后他的话语便又成了雪花的声音。 宋学津一把抓住了对讲机,他知道,此刻的他已是命悬一线的蚂蚱,若是他选择在此刻大发雷霆,根本就没有好结果,可一番思忖之后他还是吼出了声。 “肖未晞,为什么会在这里面!肖未晞,他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面!这是你们两个谁的主意!操你祖宗的,给我滚出来。这他妈是冒险,以生命为代价的冒险!不是他妈的儿戏。” “注意文明用语,宋学津……”在那边的袁派明还未说完,话筒就被谭玉涵一把抢了过去,“好的,宋学津,我把你说过的话反弹给你,你么意思啊,说这些话,我现在动动手指就能保证你死去,肖未晞愿意为了你死,你愿意为她死吗,你不负责任就算了,竟然诅咒你负责人的爱人。” 袁派明传来了他劝说的声音:“好了,好了咱们差不多就行了。” “差不多就行了?这是他的责任,这是他的责任,他要知道他现在是男人,是儿子!将来是丈夫,是父亲!他只有做到了这些才他妈的配一个热爱科学的科学家!”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袁派明才把激动的谭玉涵请出了门外,他赶忙回到操作台前,对宋学津说,“宋学津,在吗,既然已经被你看到了,也只能告诉你了,是我和谭玉涵让肖未晞来的,你放心,津哥,我俩的压力是不会比你们小的。” “我们还有机会,我没开玩笑,把她送回去。” “不,”这时从宋学津的背后传来了肖未晞的声音,“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看见我,我一直以为这么做会让你没有压力,哦……哎,我只能……我只能保证接下来我不会说一句话的,不会影响到你的,我……” “好了,好了,”宋学津说,“你给我牢牢记住,肖未晞,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你又出了什么状况和我没有关系,和谭玉涵,袁派明没有任何的关系,和郑湘一家人人没有任何关系。” 肖未晞安静地点着头。 随着它们驶离静脉血管,一点温暖的光洒进了他们的世界里,他们从血液汇入了体液之中。这在一瞬间凭空出现的事物,色彩和声音像银铃一般融为一体,聚集在他的眼球中央。它们泛着光华的波纹,在杂乱和混沌的世界中有条不紊地律动着。各式各样的分子,物质,养料,糖类,无机盐离子,细胞,在那一瞬间赋予了生命风和意义,它们以最绚丽的样子赞叹着生命的伟大与不凡。 “哇。”宋学津和肖未晞逐渐张开了嘴,眼前世界那一股来自从杂乱到有序,从混沌再到希望的力量以然让他们忘却了一切过往,忘却了他们刚才的所有情绪。 啊,永恒的生命啊,只有你在你自身中,只有你知道你的自身,只有你为你自身所知道,你爱你自身,并对你自身微笑。 宋学津好久才缓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正用力地抓着肖未晞的手,他们的手心都开始变得湿润,并且跟随着汗液交织在了一起。等他回过神来后,他缩回了自己的手,对袁派明说,“现在我们赶紧去脊髓那里去,我要先治疗她的造血干细胞!” ------------ (一) 当宋学津苏醒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实验室的地毯上,那地毯很软很软,让他的全身无比放松。他从未以这样的角度看他租来的实验室,那一台台复杂有序的机器都在井然有序地运作着。他下意识地摸遍了自己的全身,一切安然无恙,甚至还散发出了营养液的香气。 他看见了躺在他旁边病床上的郑湘,郑湘看见他醒了,冲着他甜美地笑了,那抹笑容包含着她数年来都不曾有过的舒适与健康。他也朝着郑湘笑了,笑过之后便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他成功了,他战胜了病魔,并且自此变成了一个充盈的人。他的笑也如同郑湘一样充满着灵性和爱,以引领他们的灵魂走向开朗与光明。 突然门被一脚踢开,随即而来两朵礼花开在了他们的头上,“大科学家醒喽,我们的大科学家,大英雄醒喽!”袁派明大声吆喝着闯了进来,肖未晞第二个进来,她可不会轻易地放过宋学津,只见她手拿礼花对准了宋学津的脑门,然后又是“砰”的一声,礼花里的彩色塑料纸塞了宋学津一嘴,他立马骂道,“他娘的,什么东西!” “喂!宋学津先生!你还不知道吗?咱们已经成功了!今天晚上我要开掉苔城所有的香槟庆祝!”不等宋学津反应过来,郑勇和孙兰掂着满满的高档烟酒和苔城的土特产赶来,他们两人竟“扑通”两下跪在宋学津的面前,嘴里哭喊着,“恩人!恩人呐!” 这个举动可给宋学津急坏了:“快把他们拉起来!”谭玉涵、袁派明、肖未晞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起来了这对夫妻,要不是他们反应快,也许这对夫妻的额头都要磕在冰凉的地板上了。 “你是不知道啊,宋学津,昨天我带着郑湘妹妹复查过了,她的什么Friedreich型共济失调完全好啦,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宋学津你把她救活了!”袁派明兴高采烈地说。 孙兰跑到了女儿的身边,紧紧地抱住她,轻声说:“没事啦,没事啦,乖女儿,乖宝贝,那些哥哥姐姐们救了你的命,你要替爸妈报答他们。” “阿姨,这是什么话呀,妹妹如果想报答的话,就努力去学习,成为……成为像宋学津大哥一样的人,我们才最欣慰。” “这个时候啊,我想我也有必要说几句,”宋学津从地毯上坐了起来说,“这也是我第一次的冒险,这次冒险中郑湘妹妹和我可以算是互相治病了,而她的Friedreich失调远远没有我的心病严重,我是一个对生命了解地极度苍白的人,我会为了我的琐事忤逆父母,自残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有些时候我没有目标,懒惰、迟疑、拖延、颓废,浪费大把大把的时间。在郑湘妹妹的身体里,我才明白过来这件事,我才明白我的过去到底是有多么傻。我已经快二十七岁了,这二十七年里面我说过好多好多跟改变有关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是仅限于表皮,而这次深入骨髓,虽然社会很糟,人性也很糟;但我们生命哪怕是患着绝症奄奄一息的生命,都是伟大的系统。我会珍重我生命的每分每秒,去做最有意义的事。” “鼓掌,鼓掌!宋学津就是有文化,同样的经历,这些话我可说不出来。”肖未晞说。热烈持久的掌声随即响起。 之后孙兰,叫住了谭玉涵问他们,能不能留在苔城吃顿饭,郑勇把苔城一个高档餐厅整个都包下来了,宴请了他所有的生意伙伴,如果他们肯留在苔城吃晚餐,一定给他们在安排最好的桌上。 谭玉涵朝他们笑笑,礼貌地说:“谢谢你们了叔叔阿姨,你们一家人的一片好心我领了。可是,我们还要赶去花城的高铁呢。”她把手机上的高铁票拿给他们,“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做。” 郑勇双手合十“那既然这样的话,年轻的恩人们,我就不留你们了。观音菩萨保佑你们,阿弥陀佛保佑你们。”他们像做法事的僧人一般边流泪边鞠躬。 宋学津坐上了轮椅,他看到肖未晞像个没事人似的大摇大摆地走着,心中不免有些恼火。他频繁地呵斥着袁派明和谭玉涵扶他下来,可只要他的鞋底一挨地,他的腿就像两个面团一样软在地上。袁派明长叹一口气:“哎呀,宋学津。你要知道,可不是谁都有晞爷这样的身体的。”听完,宋学津就狠命地拍打自己的腿。半个小时的车程后,他们来到了袁派明父母的房子里。 袁派明父母的房子在高耸入云的大楼里,袁派明刚敲开了门,就一下子跳进他母亲的怀抱里,“亲爸啊!亲妈啊!我回家看你们啦!” 他的拥抱让他母亲上不来气,她把袁派明扔到一边,“都多少岁的人啦,还这副德性!” “嘿嘿,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谭玉涵,我们的老熟人啦,这两位就不得了,再过个两三天我可告诉你,全世界的人都会认识他们,人类的大英雄,宋学津和肖未晞,我给你,说我们的科研成功了,你们的什么糖尿病,冠心病,风湿这些小病全都能给你治好,让你们活到一百五十岁!” “天呐!”两个老人面面相觑,“我儿子的科研这么厉害,你可别骗我。” “骗您干什么呀阿姨!”谭玉涵激动地说,“保守地说,一个星期之后整个苔城,整个中国的报纸啊,广告啊全都得是他们的那张帅脸!您要是不信就跟我打赌,赌袁派明的头发!” “喂,当着我妈的面呢!” “好了好了,妈也老糊涂了,你们的事啊,妈管不着喽,小宋啊,阿姨早就听袁派明提过你了,他从小就淘气,给我惹了一大堆的麻烦。肯定也给你也惹了一大堆麻烦,但他能和小谭能跟着你一起做些造福人类,造福社会的事我很为他高兴。袁派明这孩子啊,成不了什么大事的,我们一家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他做一个平凡的,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那天晚上,阴霾又嘈杂的苔城又一次变成了它安静祥和的模样,他们六个人共同渡过了这个平凡的新年夜晚。 第二天凌晨他们就要走了,袁派明的父母还在梦乡的时候他就醒了。袁派明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时,把一个五千元的红包塞进了他母亲的手里。可宋学津看见了,他注意到了红包上的一行蝇头小字,“久别,望一切安好,勿念。” 直到坐上高铁,宋学津才察觉到了异样,那是一趟由上海开往宁夏银川的列车,而水城该是往东走的,他们的高铁却往西开。他在高铁站的进站口那里大喊:“袁派明,你这个混账,我们上错车了!” “没上错啊!”三人齐声喊。 “水城在东边啊!你们怎么往西边去?” “我们不去水城,我们要去花城,我们要找叔叔阿姨去。” “哎,你们不能这样,我爸妈不会原谅我的!”他们这句话一出口可把宋学津给急坏了,他一下子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往外面挣扎着。 “怎么啊?我未来的公公婆婆都不让见吗?你不让见,我可要见,我们都走了,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你都这样子了,看你有本事上哪儿去。” 在远处响起了高铁的轰鸣声。 “好了好了,时间不多了,这么多人都要上高铁,才没有人跟你耗,两个选择,第一,跟我们去花城,第二,留在苔城自生自灭去。”谭玉涵说。 “可是我爸妈不会原谅我的,他们也不会答应肖未晞的,我去不又是不痛快。” “可是你自己说的呀,这次冒险,你又换了一个人,肖未晞也换了一个人。叔叔和阿姨只是不原谅以前的你和她,那你为什么不试着让他们接受现在的你和她呢!” 高铁已经进站了,舱门徐徐地打开,汹涌的人潮向着车舱挤去。宋学津沉默不语,因为他深知留给他的反应时间不会有太多了,他在痛苦地挣扎着。 “宋学津,你这是在跟你自己过不去,不是跟你爸妈过不去!” “宋学津,那么难的科研项目你都成功了。你离脱胎换骨,彻头彻尾的改变就差这一点了,你就真的不愿意突破你自己吗?” 宋学津凝望着列车,进进出出的人变得稀起来,一排排的汗珠在他脸颊上淌,他终于爆发了,他勇敢地叫出来:“去花城!去花城!” “好的!”袁派明大叫着猛推轮椅,他们以飘移的速度飞进列车,谭玉涵和肖未晞也飞快地跑了进来。进入列车后,谭玉涵大喊“宋学津!你真的是好样的!” 风儿呼啸,阳光流苏,高铁朝着西边疾驰,凝望着窗外早春的光泽,宋学津强行地将自己拉回到平静的状态。他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向上升腾着。 他想到了儿时,父亲还没有成立公司的时候,他们一家居住在花城的一个没有名气的唐代遗址城墙附近。他一只手牵着母亲,一只手牵着父亲,他们漫步在花城灯影的遗址中,他们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那个年幼的宋学津抬个老高,好似一个乘云驾雾的仙女。他们一家人居住在那座如画的古城里,平凡、无欲无求。在夜里那条古街上身着唐装汉服挑灯夜游的人,还有轻微的喧闹声,在哄小宋学津睡的时候,他的母亲总要说:“妈妈是永远爱你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是天大的事,妈妈也永远爱你。”这时的宋学津总要问,“什么是天大的事啊,是杀放火吗?那如果我杀人放火,你们还会爱我吗?” 散步的时候,小宋学津有时也会凝望着花坛上面凋零的花朵,他曾满脸疑惑地问母亲,“妈妈,我会死吗?就像那些花一样。” “每个人都会死的。”他母亲说,“可是死离你还很远很远。” “那妈妈呢?” “妈妈比你离死近一些,但是,妈妈也离它很远很远,这个回答对于当时弱小的宋学津而言无疑是满足的,他释怀了眼眸中的部分惶恐,吐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列车徐徐进站,刚刚步入早春的花城依然带着凛冬的气息,像是一个有着嘹亮歌喉歌颂风霜的艺人,沐浴在晨间的斜阳里。花城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了,一座座摩天大厦酝酿着赐予那座古城不竭的活力。 让宋学津疑惑不解的是他的那三个同伴竟对于这个可以被自己称作故乡的那个对他如此陌生的花城如此的熟悉,他们伫立在了宋学津曾居住过的矮楼前。楼让宋学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去。但他心里明白,那是他要走的路,那是此刻唯一一条他该走的路。 谭玉涵看了一眼宋学津露出了笑容,“喂津哥,我还是再给你点时间吧,快给你妈妈把姿势摆好喽,我就要敲门了。” 宋学津脑子热了起来,这股热流蔓延至他的脊背。他听到了谭玉涵的手背扣动铁门的声音,那分明也是自己的心跳。 在这个平凡的花城早晨里,宋学津先生见到了他的母亲,他看见了母亲的银发,他看见了母亲面庞上的皱纹,他感知到了母亲眼中那个模糊的自己。“小津啊,是你来了吗?” “阿姨,宋学津刚刚带着我们在苔城救活了一个小女孩!阿姨,这以后啊,他可就是整个生命物理学界的大人物了,他功成名就了,特地来看您来了。” 宋学津的母亲凝望着她儿子的脸,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们母子已经不像是久别重逢,而是初次遇见。之后宋学津母亲又将头转向谭玉涵去,“那天我们去水城,真不好意思。吓着你们了没有?” “阿姨啊,这就甭提了,那次也是我们做得不好,我们只希望津哥一家和谐美满,是吧津哥。”她用胳膊碰了碰宋学津,“快给阿姨道个歉吧,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了。” 宋学津还是迟疑了好久,才看向自己母亲的眼睛:“妈,我对不起你。” “妈,你还有妈啊,宋学津,”他的母亲眼泪已经开始无法克制地滑落了,“你去苔城的事,妈早就知道了,你能狠下心来瞒住妈,妈狠不下心来不挂念你啊!宋学津啊,宋学津,那都是九死一生的事,妈前几天的心纠的啊……” “妈,我对不起我……”宋学津也哽咽住了,母亲的话让他想起了婴儿状态的自己,让他看见了那个被称作宋学津的婴儿呱呱坠地。这仿佛掀开了他泪水的闸门。 “是妈对不起你啊,妈就生下来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妈能不把你爱地手足无措吗?妈不是一个最好的妈妈,如果上天能再给妈妈一次机会,妈妈尊重你的选择,让你做你喜欢的事,妈妈再也不用爱去控制你了,妈妈让你选择和创造你的一辈子。” “妈,你是最好的妈妈,你儿子是个没出息的混蛋。” 在每个人的泪水之下,世界蓦然变得如此简单。许多年后,肖未晞说,“我本来没有勇气这么做的,这是生命告诉我的。”苔城那天的下午,浑身都是营养液的肖未晞紧握着谭玉涵的手拨通了宋学津母亲的电话,对于肖未晞而言那是她脱胎换骨的证据,她第一次忏悔了那些她所做的蠢事,她第一次用生命爱了一个人,用生命爱了她脚下的世界。 宋学津母亲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整个上午,在那些年轻科学家的帮助下,做出了七八盘美味佳肴。下班回家的宋学津父亲刚进门就嗅到扑鼻的香气。他大叫:“呵,儿子回来了就这么丰盛,宋学津你这个混账小子,你不在的时候,你妈就会做脓面条和稀粥。” “那又怎么,我乐意,我就乐意给我儿子做好吃的,你能吃的这么好都托你儿子的福了。” 在花城天空中充足阳光的沐浴下,那间冰冷的小屋里有了一个家的温馨。他们几人释然了过去,长谈到了夕阳染红了天空…… 宋学津第一次认识了母亲,他想自己的母亲也第一次认识了新的自己。临走的时候母亲叫住他说,“好儿子,之前是妈错怪你了,肖未晞是个好姑娘,她至少是一个愿为你而改变的好姑娘,能有这样的儿媳,妈高兴,妈也为你高兴。” ------------ (二) 这一天,新春的庆贺接近尾声了,整个花城被一片片绚烂的灯光点缀着,淡蓝的星空被飞舞的烟花染得通红。 在花城的街道上,到处都能听见人们嘴边一首首歌颂元宵的诗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那一串串过去的记忆追随着节日的脚步争先恐后地莅临,又从花城这个沉睡的都城地下翻涌上来。 “哎呀,这新年都被咱们折腾得不像样子了,一转眼就到元宵节了。” “是啊,一件件的都是大事。正好我们在花城里面让津哥带着我们,把花城底朝天地玩个遍吧!” 随着夜幕的降临,整座城市蓦地被绚烂的灯光点燃,新年的氛围随着春天的祝福,银虬泻水一般地浮现,神灯灭人灯燃,一排排曼妙唯美的景象让人目不暇接。 花城什么时候这么美了,宋学津也油然而生了许多他自己与故乡沃土的故事,这时的他已经能站起来走路了,他领着他的同伴探索着那个他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滔滔不绝。他们站在花城南端的古城墙前,外出祈福,闲游,观景的人络绎不绝。宋学津就讲,这个地方在唐朝的时候是花城最宏伟的关塞,北面就是护城河,南面就是南蛮居住的地方。他将手指向南边的那一幢幢高耸入云的建筑群后笑了。花城自唐朝以来几千年了,它像一块无休止的海绵一样,延伸至它可以触及的各个角落。他看见了城墙之上弓箭手放箭的塔台。那座城墙之下堆过多少人的尸体,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它似忘未忘。它还在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是开始也是结束,还在这里凝视着人间的舞台,翘首企盼着新的故事,那是个属于时间的空间,包裹它的,是四周的绚烂的银河。 从城墙进去,渡过护城河,他们仿佛听见了历史沉重的呼吸。那沉重的呼吸又同时代沉浮的脉搏碰撞。古幻与繁荣交汇在一起,仿佛交汇的是星子和梦境。 亲爱的花城,你那每一岁荣枯都是给我的馈赠。你是最伟大的城,在你的摇篮之下,我的心也能翱翔,我的口也能开花。 他们到了花城的老街上,各式各样的人与他们摩肩接踵,却使得那寒冷的空气变得清凉。伴随轻柔的风,找到黎明时的归宿。 刚刚在宋学津家中饱餐一顿的袁派明也不闲着,他请他们吃了臭豆腐,烤鱿鱼还有一个被吹成宋学津样子的糖人。这叫宋学津有些气愤,他又买了一个酷似袁派明的糖人与他较起劲来,这一较劲,就让他撑得走不动路了。这时又有一家炸蝎子的店引起了袁派明的注意,老板用娴熟的手法从铁盒里拿出一只活蝎子,串在签子上面,一会儿工夫袁派明就满嘴的蝎子甲壳,嚼得很起劲。这下就连谭玉涵都嫌他恶心了。 而宋学津与肖未晞早就对这个疯子失去了兴致,他们被花城街道上的礼品店吸引住,礼品店内琳琅满目的玩偶、文创工艺品目不暇接像万花筒一般,凝望着高高一墙的饰品,宋学津对肖未晞说:“我们这一路走下来真不容易,但没有那些恩人的帮忙,我们是成功不了的,我想选几个礼物送给那些帮助过我们的人。” “你想感谢的是那个叫查尔斯的那个美国教授吧。” “查尔斯先生?哦,他确实是重要的一部分,但是我想到的是那个南方人,他给我了他机器的专利不说,他还把郑勇先生介绍给我,让我把技术成果用于临床的医疗,要不是他,我估计啊,我早就跳进海里溺死自己了。” “可是我们已经给了他两百多万啊,我们早不欠他什么了。” “两百万可买不到一条命的,甚至是两条性命,两个家族的性命。肖未晞,这点我还不得不去承认啊,赵江南先生是个聪明的人,他从不像我们一样只考虑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行,肖未晞,我要找到他,等我成名后,我一定要找到他,那绝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要这个世界关注生命物理学的人都知道他的贡献!” “嗯,”肖未晞这次沉默了好久,“我支持你,既然你都这么想了,我当然支持你。只是……只是我感觉你要好好地感谢袁派明和谭玉涵,我以前觉得他们根本不是你的朋友,现在我倒是觉得他们好像是你唯二的最好的朋友。” 玻璃窗上起了一层雾,在玻璃窗的水雾上歪歪扭扭地留着一行诗,“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透过去那几行字后,他看见了袁派明他正想方设法地将炸蝎子放进谭玉涵的嘴中。谭玉涵气地拧他的耳朵,这使他发出了哀嚎。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宋学津边念玻璃上的诗句,边露出了最纯真的笑容。 ------------ (三) 在他们回水城的路上,全世界的科学新闻刊物上,都刊登了生命物理学技术应用之载人基因治疗项目取得的临床领域突破,而该项目的负责人竟是一名年仅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宋学津,他是美国著名生命物理学家威廉·查尔斯最优异的学生,是中国新时代生命物理学的新鲜血液,有关部门专家表示,如果此次临床领域实验可以得到全世界生命物理学和医学的重视,那么人类的病将有望在未来的五到十年内被逐一攻克,人类的平均寿命也将从八十岁提到一百二十岁。这个消息果然让全世界沸腾了。这下子,不管那些明星在一天内换几千次头像、发几千张专辑、拍几千部电影、结几千次婚、离几千次婚、生几千个孩子、打掉几千个孩子、闹几千场绯闻、戴几千顶绿帽子……都要乖乖的躺在宋学津的头条之下。宋学津这三个字已经成了生命科学的代名词。街头巷尾,从十几岁的中学生到八九十岁的老头老婆子全都对宋学津赞不绝口,无数的青年又重拾了成为科学家的梦想,而且是成为一名像宋学津一样的科学家。 这一天的水城大学,已经准备好了张灯结彩,那群水城大学里的领导班子被全世界来访的青年才俊和记者簇拥着,来迎接那个刚从沙场上归来的英雄。那些水城大学里枯萎的花随着他的脚步一束一束地绽放了,水城大学里的空气也开始变得香甜,那是宋学津先生前半生中最美好的一刻,他第一次觉得他值得被称为一个优秀的人了,他值得被鲜花掌声成就感包围,他的生命值得如此超卓完美。 接下来他受邀在水城大学连开了十几场讲座,从生命科学载人基因治疗的构想实践,到此次临床载人基因治疗带给他生命雄伟的奇观和他关于生命的收获。前来听讲座的青年才俊,生命物理学老教授数量之多到了把水城大学最大的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十几场讲座共花费了二十多瓶氧气,才能保障门庭若市的人们正常地呼吸。但讲台上的宋学津却不知道累,他滔滔不绝地讲,不知不觉中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衬衣。他享受着那沉甸甸的荣誉和荣耀为他带来的快感。在台下那蕴藏着景仰的目光之下,宋学津丧失了渴觉,不知疲倦。 一位来自西班牙的雕塑家为宋学津雕刻了一座高六米,宽五米,底座高五米的雕像,这成了水城大学的大学文化,精神财富和靓丽风景。 这一系列讲座过后,宋学津先生又被邀请到了央视开座谈会,那天全中国的大部分人,都把积灰的电视机擦得一尘不染,迫不及待地目睹这位伟大科学家的容颜。和谭玉涵比起来宋学津先生可是强多了,他好像生来就是做抛头露面工作的。他的面容,他的谈吐都成了一群青少年争相模仿的对象。他先讲了莱曼的文章如何吸引了瓦格纳的注意,瓦格纳又如何把他的余生奉献给了南极的考察事业,他和查尔斯又是如何受到中国的长城站的影响使得查尔斯将自己的项目倾斜至中国,回国后的他又是如何接受查尔斯的思想的,还有他们这群生命物理学家在面对繁杂的科研任务时的动作,最后,摘下头上的帽子,用舌头将嘴唇舔个水湿,并大喊“For science!” 但以上的一切都只是宋学津座谈会中十分之一的内容,剩下的十分之九的时间他都在介绍一个人,查尔斯先生的第一位中国国籍的学生,《瓦格纳和查尔斯的发现中的生命物理学应用》的作者赵江南先生。宋学津在采访中以充沛的情感表示,如果此次项目他和他的团队起到了一分作用的话,赵江南先生能起九分的作用,但是这位伟大的先生早就隐居了。 “这位伟大的先生,”宋学津深情地讲,“若是电视机前的您是这位伟大的先生的朋友,请你能一定要把我的谢意传给这位伟大的先生。尊敬的赵江南先生,今天借着这次宝贵的机会,我向您表示我最为诚挚的谢意!” 接下来的日子就不用我再说了,那些年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我们菜市场夜市乱哄哄的地摊上,卖芹菜、卖苹果、卖豆腐,卖大葱的老婆和老大爷都在摊上留了块位置卖《宋学津访谈录》和赵江南那本名字跟棍子一样臭长的书。他娘的,在一个菜市场里,就能找到上百本这种书。我本人在买菜的时候就有过这种事,我最爱的煎饼果子店老板,每天都要趁着我等他做好煎饼的时候口若悬河地给我推销他卖的宋学津的那本书,一连给我推销了两个星期后,我差不多也能背下来他的推销话术了。忍无可忍的我索性买了一套翻开一看,那访谈书还比较浅显易懂些。至于赵江南的那本书从头到尾尽是弯弯曲曲的字母,说白些就是复杂的生命物理学公式,我疑惑地问他们,“这是学术专著啊,你们能读懂懂吗?”他们却还借此嘲弄我说:“什么读懂读不懂的。宋学津和赵江南让我们人类再不用受那些病的魔怔了,我卖他的书不是为了传播知识,这叫情怀!”然后,那个小贩就磕碎一个鸡蛋,一只手驱赶着爬在生菜上的苍蝇,一只手按住自己后脑勺上的头发,把嘴唇舔了个了水湿大喊“For Science!” 一位专栏作家发出了一篇名叫《穷得吃不起饭的人就不要买高尔夫球杆摆在家里》的文章,意思想说没有科学水准的人呀,就别瞎买这些写给科学家看,用于学术交流的书了。但没有过多久他就被那些狂热的拥趸在网络上骂得狗血淋头。他们把宋学津和赵江南的本科论文和研究生论文也通通找了出来,出版成册,他们向舆论证明着他们不仅要买高尔夫球杆还要买三脚架钢琴。 自从回到水城之后,肖未晞便没有见到过袁派明和谭玉涵,他们说要处理些私事后就消失得无踪无影。之后宋学津东有讲座西有访谈的,她要跟着宋学津四处漂泊,忙前忙后的,所以她也忽视了他们。然而,每次座谈会前她都要提醒宋学津稍微压缩一下他赞美赵江南的时间,花点时间感谢一下你的两个助手袁派明和谭玉涵。宋学津每次都郑重地答应她,可是当他在访谈会上眉飞色舞地讲起赵江南的时候,嘴唇之间的摩擦力仿佛消失了,他根本停不下来了,时间也不知不觉地流逝了,直到访谈接近尾声。肖未晞经常因为这个责怪他,之后,他干脆在节目的一开始就向主持人提及袁派明和谭玉涵。可是主持人却用眼神示意他,她和她的观众是因为想听他和赵江南才花钱请他来的,而对什么袁派明和谭玉涵提不起任何兴趣。看到主持人的眼神后,宋学津只好叹了一口气,继续为她的观众解读《瓦格纳和查尔斯的发现中的生命物理学应用》(我真的不想再抄这个被狗日过的书名了,就称它《瓦查应用》吧。) 而谭玉涵和袁派明这时还在水城大学的实验室里。做实验最后的分析和应用推广。袁派明每天都要看电视,电视上的宋学津显然已不再和他们一样了,他将自己的成功推给了自己、查尔斯还有那个叫赵江南的曾在他们实验室里抽烟的混蛋。但他的恼怒只是暂时的,谭玉涵的几句劝就让他的脸颊挂上了笑容。他笑着冲谭玉涵说:“千真万确啊,他是他,我是我,我可哪里有权干涉他呀,作为他的好朋友,咱们该过好咱们自己,然后再好好地祝福他。” “对呀,等咱们把这些事弄完之后,咱们就结婚,到时候,咱们再找一个清闲的工作好好地过日子。” 之后,他们又高兴地坐在电脑前,哼着歌继续工作了。 在全国人民的地毯式搜索之下,没几天后赵江南就浮出了水面。可这时候的他早就不在中国居住了,他在那年春节,就正式定居到了日本;他深知日本是电子游戏最为繁荣的国家,甚至有些电子游戏早已成为了家族的产业,为了改良他的那个激光神刀游戏,他只身一人前往日本“东天取经”,后来他发现日本的电子游戏圈让他有了更多像金山银山一样的收获,还结交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就干脆定居在了日本。 当他知道自己在中国火了的时候,他正在拜访一位日本游戏世家的传人。他在还没被邀请坐在榻榻米上时,就对男主人说了句:“扣你几哇,哇塔西弄Q酷男得丝。” 话音刚落,就像触发了他家的烟雾报警器似的,女主人边发出刺耳的尖叫,边从二楼往下冲,“Q酷男啊!……Q酷男!啊!啊!啊!” 当然,赵江南不叫Q酷男,Q酷男只是赵江南名字的日文读音,如果认真说应该读作Chikounan(ちこうなん)。 之后他们讲的也都是日语了,我也学不像,大致就是“你不知道你的《瓦查应用》有多火,只因为他名字里面江南二字,江苏的江南和韩国的江南全都在套他的近乎,用他的照片宣传。” 这让好奇的赵江南第一次在网络上搜索了自己的名字和他的《瓦查应用》,他惊讶得合不拢嘴,他从榻榻米上一跃而起,飞奔了出去。女主人大叫着:“Q酷男!给我回来啊!Q酷男!我还没要你的签名呢!Q酷男!”可她又哪里是赵江南的对手,赵江南订了前往北京的机票后,就连夜往北京飞去了。 赵江南这个来自南方,前半生致力于生命物理学研究,后半生想要定居日本过花天酒地生活的男人在回到中国的土地上后第一次意识到了神舟大地上有神的存在。而这个神碰巧是他自己和他的《瓦查应用》。在北京的机场上赵江南就亲眼看到了这个如此宏伟的大剧,一层一层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名牌,像熟透的烂皮的饺子一样黑压压一片涌了上来。这群人像冲锋陷阵的勇士一般把机场的跑道塞得满满当当透过气来。这可给机长吓傻了,一飞机来华旅游的日本游客也“八格牙路,死拉死拉滴。”地叫着。在飞机着陆的前夕,逼迫它无奈地在天空中盘旋。那几个脸和胳膊都被打得青紫红肿的警卫拿着手枪在空中胡乱开着,像礼炮一样,“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响着。这群疯子对于子弹显得满不在乎,他们大叫:“你们这群只会杀人的混账东西!赵先生是救人的!而你们只会杀人!我们忍你们十几年了,现在你们就开枪吧!老子已经不怕了!你们最好往我的心眼上打,不然就没意思了!赵先生和宋先生会治好我们的! ” 费尽千辛万苦后,著名生命物理学家赵江南先生终于见到那个让他变得著名的著名生命物理学家宋学津,在一档节目当中,赵江南和宋学津亲切地握手,宋学津也是热泪盈眶,心跳快得都要飞出嗓子眼来,他用双手紧紧握住赵江南的左手,语无伦次地叫来叫去,更甚至弯下了膝盖想给赵江南先生跪下。但宋学津看见赵江南先生并没有扶他的意思,于是尴尬地直起膝盖来。 节目组本以为又多了一位会给大家讲解《瓦查应用》的科学家,但赵江南仿佛对宋学津并没有什么兴趣,对这个节目也没什么兴趣,从头到尾他都感到那些生命物理学的问题像是一麻袋一麻袋的马铃薯一样被扔到他的脸上。他向主持人解释说,自己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那些生命物理学的想法是他像宋学津那样年轻的时候提出来的。他反问主持人,你五十岁时候还会记得二十岁时候吃的饭吗?这让他们都哑口无言,在他们沉默时,赵江南便找准机会插了他的话题。他说他在宋学津成名之前就是大家的老朋友了,他就是游戏激光神刀的创始人。那一刻,全国的观众都惊掉了下巴,不等他们闭上嘴巴,一篇名为《震惊!著名生命物理学家赵江南竟是电子游戏激光神刀创作者》的文章像病毒一样蔓延至整个网络。接下来的节目中,赵江南总以非常奇特的方式,让所有人停止对生命物理学的讨论,转而露出尴尬且不失礼貌的微笑,他把走的节目变成激光神刀的角色技能打法研讨会,他也根本不会查尔斯一代人留下的“For Science”的动作,他的话语甚至还带着一堆数不胜数的日语字眼。因此有些人便对赵江南产生了怀疑的情绪。 为防止舆论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节目识趣地减少了赵江南先生的出镜率。这样一来赵江南似乎被驱赶下了神坛,他在为数不多的露脸节目中也沉默寡言,有的时候还对宋学津怒目圆睁。而那时,被浸泡在荣誉与骄傲海洋之中的宋学津一定觉察不到赵江南这微妙的变化。他依然满脸灿烂的笑容,对赵江南先生露出谦卑恭敬的神态。 ------------ (四) 当然了,即使宋学津是我们铭记的对象,他也不可能永远站在舆论的浪尖之上。他在几个月的节目结束后,向着更加稳定的生活迈步。肖未晞也同他离开了她在水城的房子,跟着他住在了北京。 宋学津得到了北京市一座科学技术产业园,他的助手由水城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更换为了数百名北京大学和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的博士研究生。他的工作也从“满头大汗调试仪器”,“提心吊胆地观察凝胶电泳结果”,“埋头苦干腰酸背痛地培养和包埋微生物”……变成了在实木茶几上沏龙井与铁观音。在三十五层高楼上俯瞰北京城的风景,时不时地逗弄着他养的两条巨大的金鱼。那群博士生的实验基地在距他一公里的实验楼里,宋学津先生唯一的工作就是解答那群从实验基地跑来、全身被汗水浸透的博士生问题。起初,宋学津并不能接受这样的一份工作,他觉得自己该在实验基地里面工作,这么一说可给他年轻的经纪人姑娘急得直掉眼泪,他的那群博士助手也纷纷表示不同意。于是,扫兴的他又回到了他三十五层高耸入云的办公室里。 在宋学津产业园北边的居民楼那里,有一家名为生命书屋的书店,这间不大的书店里有着几千多册畅销的自然科学名著。(嗯,当然也包括了《宋学津访谈录》和《瓦查应用》,但是大部分都是易懂的科普读物。)这个书店可是肖未晞几天几夜没睡好觉才想出来的杰作。经过了那次死亡之旅后,肖未晞也意识到了过去自己的愚蠢,为了弥补,她也想用她宝贵的生命为社会做些贡献。当生命书屋开张之后,肖未晞才终于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充实。书店的经营足以塞满她百分之八十清醒的时间,她手脚每天都要忙到酸疼。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她从未感到那样快活过,她感到生命又一次地充满活力。 在那年,宋学津和肖未晞成为夫妻,他们在婚礼的前夕又一次地想起了袁派明和谭玉涵。他们把精美的请柬寄到了水城后不久就得到了袁派明的回复。袁派明的消息里却是一些抱歉的话,他说前些日子水城大学的生命物理系与国外进行了一次合作,他们之前的那些老旧的仪器都要更新,水城那边他们实在是走不掉了,他们花了好久才决定让袁派明一个人前往北京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婚礼开始的时候,不等新娘被接到会场,一群物理学的教育家、工作室的投资人、北京的部分高官都早早地站在酒楼的门口,酒楼里最大的大厅也塞不下那么多来宾。宋学津向婚礼的司仪强调:“一定要在前排留一个位子。” 那个司仪兴奋地跳了起来:“是赵江南先生吗?他是我的偶像,赵江南先生要当今天的嘉宾吗?” 宋学津摇头,“赵先生还有事情要办,今天来不了,麻烦您把这个位子让给一个叫袁派明的先生吧。” 司仪一愣,心想,“这个袁派明先生又是哪位先生,我听都没听过。”于是没有记在心里,没过多久就张罗其他的事去了。 等到,袁派明骑着单车抵达酒楼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十分钟了,他气喘吁吁地往楼上跑,他把请柬和包在旧红包里皱巴巴的一千五百元来往钱递给坐台上嗑瓜子的老婆子。老婆子用手指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了两遍后,告诉他大厅已经满员了,酒楼为宋先生和肖女士的婚礼又独立地开了两个包间。于是在老婆子的带领下,袁派明坐进了一个包间里面,一桌都是他陌生的人,他们用北京话聊着北京城里发生的令他感到陌生的事。于是他也像老婆子一样抓了一把瓜子嗑了起来,不久,他的桌上就隆起了一座瓜子皮堆成的小山。 婚礼的时候宋学津一直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一直在找寻袁派明的面颊,可惜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在和肖未晞喝交杯酒的时候就暗示她。“这个司仪怎么不给派明留位置?”但肖未晞显然不想让他动气,所以宋学津才故作镇定走着流程。等到敬酒的时间,宋学津就拉着肖未晞迫不及待地往下找,一桌一桌,上百号的人,他们一杯一杯地敬,敬的时候还要听一堆让他们耳朵起茧的赞词,还要听一些带孩子的来宾,教他们不愿说话的孩子说,“新郎官,真帅气,新娘子,真漂亮。” 一番折腾下来,他们总算在一间包厢里寻到了袁派明。他在宋学津的亲眼所见之下消瘦了。这让宋学津的眼眶湿润了。“你来了派明哥,”他的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我本来给你留坐的了,真的……怪我照顾不周。” “什么啊,津哥,是我来晚了,还没给谭玉涵带来,今天的北京菜很好吃,在水城我可吃不到这么好的。” “你来北京吧袁派明,在水城还顺利吗?” “顺利得很。我和谭玉涵马上就把钱给存够了,到那时候,我们也结婚去。”袁派明端起酒杯说,“敬我们探索生命的日子。” 一杯酒下肚,宋学津和肖未晞就被袁派明同桌的人,簇拥着和袁派明分开了。这一次分开又是一年过去了。 初冬的时候,一个叫宋琪的小生命降临在了宋学津的家里。她有着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粉嘟嘟的嘴唇,跟郑湘长得一样漂亮。她是一个生下来就会叫“爸爸”的女孩。跟妈妈比起来她似乎更喜欢爸爸,因此在她四个月大的时候就险些断奶。这时,宋学津就警告她:“给我乖乖吃奶,别惹妈妈生气,妈妈以前可是个女打手呦。” 这句话一直说到了小宋琪记事的时候,她于是就找到了她妈妈的把柄,她从小就开始要挟起肖未晞来。这可让肖未晞火了,她拽住宋学津大骂,“两个姓宋的混蛋,大混蛋不教好的,小混蛋不学好的。” 在这一年内,宋学津一直给袁派明发他女儿的照片,他一遍一遍地对袁派明说:“快结婚吧,结了婚要个男宝宝,咱们可就能做亲家喽。”电话那边的袁派明边擦眼泪边发消息,“就结婚了,再给我们一年时间,就一年时间,必然让琪琪有个伴。” 宋学津这时也有些伤感,他拉拉女儿的手,对她说:“乖琪琪,等你长成大姑娘了,就带你去水城见袁叔叔和谭阿姨,爸爸争取把他们都带到北京来,让他们给你做伴,过好日子。” ------------ (五) 深秋,几个穿着阿拉伯白色长袍的男子站在了水城远郊的原野之上,他们边用英语交流,边在那个叶大国曾种植大麻的废弃工厂旁悠闲地漫步。“Oil”这个单词黏在他们的每一句话中。几个星期后,他们有可能是收到了从家乡寄来的勘探仪器,对着那片本就肮脏荒芜的土地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操作。后来又有着一大波一大波的人,西装革履,像朝圣者一样赶来水城,从天空往下看,人头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像极了雨天前搬家的蚂蚁。 原来是不久之前,在水城远郊收废品的一位大爷家里,两个孙子在远郊光秃秃的土地上学狗刨坑玩,俩孩子的妈闻到了他们手上的味道以为他们刨到狗屎了,抡起扫帚追着他们满废品站地跑,这下子整个废品站里面就都是狗屎味,可这见多识广的收废品大爷可闻出了这味道根本他娘的不是狗屎,但有可能它在几千年前真的是狗屎,但它现在绝不再是狗屎了,这他娘的是石油! 这显然是条假新闻,谭玉涵在手机前笑得前仰后合,她把手机放在袁派明面前笑得喘不过气来:“天呐,笑死我了,石油,狗屎,那些写假新闻的混蛋还能再搞笑一点吗?” 然而,这时的袁派明正在给他论文的退稿找更低级的期刊,水城大学已经以经费紧张为由拒绝了他五个科研提案了,他再也笑不出来了。他不耐烦地轰走谭玉涵,又把自己锁在空屋里愣上一整天。水城大学物理学系系主任不久后把他请进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看着面黄肌瘦的袁派明,点上一支烟,嘬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派明同志啊,三年以前,你一个人的过失造成了我们物理实验楼他妈的失火,损失近两百万元。你当年那个样啊,梳个分头,穿个西装,一脸他奶奶的我惹不起你的样子,信誓旦旦地在我合同上按手印,五年之内两百万凑齐,好,到现在三年了,我连二十万都没见着,咱们就假设你五年之内能把钱给还完了,嘿,您猜怎么着,您他娘的是电灯泡,是非线性元件,伏安特性曲线都能拉弧圈!” 在系主任的嘲讽下,袁派明默不作声低下头去。 “我说派明同志啊,你就好比是那去餐厅吃霸王餐,吃完不给钱说给我洗碗刷盘子抵账,好我就认了,您呢,不仅没把我盘子刷好,还让盘子碎了一地,可怜巴巴地等我喂你下一顿。这两年时间了,袁派明,你不妨扪心自问一下,你除了沾宋学津的光以外,你还干过什么好事?”他仰头长叹一声:“水城大学大不如前了,水城大学物理系也穷啦,我也不指望你还钱了,自个找点正事干干,把自己养活住了。快三十的人了,不结婚,亏人家谭玉涵还愿意跟着你,你以为你是谁啊,让·保罗·萨特吗?只找精神伴侣。” “让……让我在水城待下去吧。” “你是一天天都在打游戏吗!科研不搞新闻也不看,水城发现石油了,储油量还不亚于中东的国家呢,中国的军队这几天没少打下来美国的无人机,现在的水城到处都在军事演习呢,水城大学也不能待在水城了。” “可水城大学是水城最好的大学啊,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那不是有点懦……懦夫?” “懦夫?派明同志,大学是他娘的学习的地方,不是挨枪子的地方,整个大学,别人我不敢说,物理学系里头属你袁派明该留下尝尝美国佬的枪子儿!” 那天,袁派明捶着头,和谭玉涵一起,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夕阳下的水城大学,上了大巴车。那辆大巴士也挤满个物品和人,他们看见拆迁的工人把炸药塞到石英房子的腰间,他们喊着劳动号子,那石英的房子便像蛋壳一样碎在沃土里;钻井的声音跟随着寒气塞进他们耳朵。没过多久,水城每个角落都会变成它远郊的样子——一个即将坠入深渊的都市。 “别难过了,那个老混蛋又骂你了。” “没有。” “那你伤什么心啊?别管那个老混蛋怎么说,我不是跟着你一起从学校里滚蛋来嘛。你去哪里我就一直跟着你,我就不信了咱们两个物理学家能被饿死。” 在雨季的水城蒸腾出了一道道水雾,附着在车窗的玻璃上,像是用纱布蒙住了他的眼睛,当解开纱布的那一刻似乎要带他走入另一个世界。 “哦对了,袁派明,你还记得这个东西吗?”谭玉涵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厚书来。“这是查尔斯送给你的书,袁派明,送给我的那本被我给撕了,你的书我看也丢了一本,不过送宋学津的那本他一定还留着,回头我们去北京的时候,一定要把他那本给顺走。” “唉,”袁派明轻叹一声说:“别说查尔斯送的书了,牛顿给我的书我也不想要。”他看那本被行李和岁月磨破的书,纸张泛黄,书名若隐若现:“《巨人传》法国拉伯雷。” “这是在给你收行李时候发现的,当时我一点也不理解查尔斯的做法,今天翻了几张纸,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可又怎么也说不清楚,我还是来读一段给你听吧。”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本,将书捧在怀中,一页一页地翻找着。 “啊,就是这段。‘到渴人国去,把所获土地全部分给他们。那里山河壮丽,气候宜人,土地肥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宜居之地,你们中从前去过那里的人,自然很清楚。’” 读到这里谭玉涵的声音开始颤抖了,泪水像是语言一样连通了他们脆弱的灵魂。 “就留在这里,我们哪也不去,我们就留在水城!谭玉涵……你还……你还愿意吗?” 在这深秋的水城里,天际残存着灰雾,还有无尽的雨。他们两人在没有繁星的夜晚里像笨拙的机械一样没有规律地徘徊着。也在那几天里,水城把它的名字给了一个中国西部一个突然崛起的村落,水城大学因此完成了一场不更名的迁徙。一个研究社会学的专家在对旧水城进行考察的过程中,做出了一个比喻;中国的经济发展好比是沉重的石磨,旧水城用它丰盛的资源像驴一般推动着中国的发展,因此如今的旧水城应该被称为“驴城”,会议之上各个代表为他的想法爆发了持久的掌声。从此以后,那个埋葬他们过去的水城在被时间定格的瞬间化为乌有。 他们在驴城的废墟里走了好久,他们的双腿成了两根筷子,酸痛和劳顿已经让他们失去了知觉,就像他们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哪里是他们旅途的终点。他们每晚找宾馆时都十分困难,每次都要吃前台的白眼:“楼可快要拆了,你们看着点时间,拆迁的时候要是出了事故,我们可一概不负责。”宾馆里凄清萧瑟可能只有他们两个房客,但整整一晚四周都是床柜、桌、浴缸拆卸摩擦地板的噪音,夹杂着愁绪与疼痛,让他们整夜无法入睡。早上就传来老板砸门的声音:“快起床,快起床退房!就要拆楼了。”在他们睡眼惺忪地下楼,离开不久后;他们就会听到一阵爆破声,又有一个石英大楼像蛋壳一样碎掉了。当驴城已经没有任何一座楼房的时候,他们就捡落叶躺在一块还残存沃土的田野之中,天空灰乎乎的就连云和月亮都隐去了,那些崭新的采油机器在他们不远处不舍昼夜地工作着。 黎明前夕,他被一个提着灯的女人叫醒了,“先生,女士请你们醒醒,你们是不可以睡在这里的。”被叫醒的袁派明和谭玉涵恍惚之间站起身来。“先生,女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们的实验室睡觉,刚刚看到你们就这样睡下心里怪不好受的。” “实验室?”袁派明揉着惺忪的睡眼,“你也是科学家?” “哦,我不是科学家,我爱人是。我们以前都是水城人。” “你真的让我感到很熟悉,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哦,天呐,陈思是你吗?” “啊!”女人把灯往下放了放,让灯光映在了他们的脸上,“袁派明先生,谭玉涵女士,真的是你们吗?天呐你们怎么会还在这里。你们不都已经……”女人边说边流下泪来,但是她很快就把泪水揩干净,笑了起来,“我丈夫啊,可太磨叽了,一直没有把我们结婚的事告诉你们,他也肯定是你们的熟人——张华。” 在驴城荒园里的由集装箱组成的实验室里,袁派明和谭玉涵遇见了那个肖未晞三年前讲的故事里面那个左袖空落落的男人。集装箱里的空气潮湿闷热,却被仪器和书塞满了,那个男人趴在电脑和资料前,就像他面前那若隐若现的灯光。 “袁派明,你真的是袁派明吗?”男人惊讶地揉揉眼睛.“我……我不是在做梦吧,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还打算去北京拜访你们呢?” “我们两个不在水城还能在哪里呀?”袁派明笑着说完了他的经历,之后他长叹一声:“宋学津确实是厉害,可我呀,充其量是他的助手,他的成功里面有好多人的帮助,我跟谭玉涵啊,也就只是做了我们作为助手分内的事,他也不欠我们,我们也不想欠他的,所以干嘛这样麻烦他呢?” “喂,袁派明,别这么讲!”谭玉涵瞪了他一眼,“我们有那么严重吗?不就是失业了,又不是吃不起饭。唉呀,张华呀,我们其实就是需要点时间,有了时间,我们能思考一下以后该做什么,该怎么样离开那个什么城,那个驴城。对了,张华你该讲讲你的故事了。” “我的故事?”张华仰脸看了陈思一眼,他们两个都笑了。“我们能有个什么故事呀。” 几年之前在宋学津的鼓励之下,张华填写了那高考报名表。他人生偏离主线的列车又被牵引了回来,他成绩很优异,分数很高。 他志愿填报的时候,他看到了水城大学生命物理学院,不由自主地想将它勾选出来,但之后他又取消了勾选。那一年,他吹着清凉的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他生活在水城的最后半年里,他认识了在凯思酒吧外当保安、同样想填高考报名表的女孩陈思。他们一样白天忙着生存,在黑夜里跑到培训班里补课,一起在自习室熬过后半夜。陈思起初就知道他是肖未晞的管家,她好奇肖未晞的故事。在张华的讲述里,她开始理解了肖未晞这个同龄人,她也爱上了这个叫张华的普通人。而对于张华,陈思用了几乎完整的目光看待了他的残缺。这次是陈思做保安之后尝试高考的第四个年头了,当她看到张华光鲜亮丽的成绩之后,却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我也该服输了,我就不这么折磨自己了,该是你做优秀的科学家,我做优秀的保安的时候了。” “我不在水城了。” “可你还会回到水城的,对罢,我没关系的,我就在水城等你。” 未谢的烟花和未停的笙歌伴随着火车的汽笛去了遥远的地方。 有一次,陈思偷偷把自己攒下来好久的钱换成了车票,整理好她的行囊坐上了八个小时的列车。她的到来,无疑是张华大学生活里最光亮的时刻,他和自己年轻的朋友们围坐在学校湖畔,对着刺骨的寒风唱着欢快的歌,庆祝着那个喜悦的时刻,那是生活送给他们生命为数不多的鲜花一朵,在那里他们领了结婚证,成了一对没办过婚礼的夫妻。在那个时候,网络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宋学津的名字,在有人类的角落都能买到《宋学津访谈录》和《瓦查应用》。张华对他的同学说:“宋学津先生真的是一个伟大的人,作为他的朋友,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好多东西,他改变了我,让我更加优秀。” “加油,张华兄弟,在我们心里,你比宋学津先生更优秀。” 当张华带着满腔热血与抱负第一次回到他魂牵梦萦的水城时,那一排排石英房子像蛋壳一般碎在沃土之中。他感受到了因为残缺他像一颗石子一样被他的故乡丢弃,他意识到了一种被水城赋予的被忽略之感像云一样朝他侵袭而来。他站在了一个叫驴城的地方。 这个狭小的世界里只有驴城有被称作他故乡的资格,但面对着驴城他还是一个异乡人。他无奈地坐在地上,泪安静地掉了下来。他打开手机给陈思发消息,“你还在水城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个极不合适的问题,他深陷思忖之中。水城不再是他脚下的城市了,水城在遥远的西面。 “嗯。”陈思在他的身后回答,他猛地转身,这才回过神来,那是水城被称为驴城之后的第一个有星辰的夜晚,坐落在星辰下的是几个有微弱灯光的集装箱,而比那些铁皮城壕离他更近的是陈思和她挂在嘴角陷出酒窝的微笑。 “说到做到,就算它变成了驴城,我还是等着你。” ------------ (六) 某日下午,北京天气微凉,阴云密布,那条生活在宋学津三十五楼办公室里又肥又大的金鱼也跟随着压抑的天气躲藏在鱼缸的角落。沉闷结伴着无奈从那个漆黑的走廊里延伸出来。阴沉的天不落一滴雨水,像是天空的呜咽。 宋学津凝望着窗外的高楼,停止了手头的工作,随着他沉闷的思绪游荡。他感到对自己无比的陌生。 突然,他听到从那个漆黑的走廊里传来了局促的脚步声,像是巨石在拍打地板上冰凉的瓷砖,那个脚步声更像是一辆早就失控的车。他这时才意识到在他的办公楼那层还有这么多人。外面一阵吵嚷喧闹,似乎整个长廊早就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每个人都以极大的音量大叫着什么,一切嘈杂……突然有一个男声以更高的分贝让他们安静了下来,“看这里,宋先生在这里!” 于是,无数只手像雨点一般拍打着宋学津办公室的木门,他们撕心裂肺地喊着:“宋先生,您在吗?要出人命了!求求您出来!” 宋学津打开木门,两三个梳着油头的矮个子男人随着惯性被挤进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往他办公室里进。宋学津疑惑地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他们一群人呜哩哇啦七嘴八舌。除了“要出人命了”没有让宋学津听清一个字。 一个中年男人大吼:“都他妈的给我闭嘴,让我说!”他是产业园里的一名负责人,他们的那块区域主要负责一切生物技术一类的实验,“四个研究生租了一个仪器室来做实验,结果一不小心给用鸡胚卵黄囊传代培养的立克次氏体培养基洒了,那个小先生闹着要跳楼啊!现在他把我们锁在外面。自己一个人正在那天台上坐着呢。” 宋学津二话没说挤进人群往天台上跑去。产业园大厦的顶层只有一个铁栅栏门,不过,门一定被那个想要自杀的年轻人锁死了。 有两个人弓着腰,撅着屁股趴在铁门前像是在喊话一样:“黄沣敏啊!快给我上来,你知道从这个地方跳下去你要变成什么吗?肉泥!你呀如果想死呐,就买把刀割你的手腕。” 另一个人拍了他一巴掌:“割你妈的手腕,割手腕的嘴都给你疼白了,眼珠子都能让你翻一圈。沣敏啊,你要真想死啊,实验室里的硫酸铜有的是,你一喝保证你……” 他再没有说下去,因为这时宋学津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宋学津不知道谁能使出这么大的劲,这也似乎是他平生以来最狠的一击,他用尽全力踹在那两个撅起的屁股上。他们两个人捂住屁股开始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其中一个叫了一会儿后张大了屁股一样的嘴巴:“宋先生,宋先生您来了……” “呸!”宋学津一口唾沫吐在他的嘴里:“被狗日过的混蛋!给我滚!”他们两个就像狗一样走了出去,嘴里嘟囔着:“他们这群人啊真搞不明白。” “回去再开一局激光神刀去!” 宋学津扒住铁栅栏瞭望着天台,他看见了黄沣敏的身影,他坐在大厦的边缘上,一只脚踩在天台之上,一只脚悬在万丈高空里。宋学津喊:“你是水城大学的吧,黄沣敏,我认得你,我认得你;说起来我们还是朋友呢。” 那个中年男人也挤上前去帮腔,“黄沣敏啊,你不就是怕感染吗?宋先生就在这儿……” “滚开,我他妈的活死人一个,死就死吧。” “呵,你不给我面子,你也要给宋先生面子吧,当年宋先生的载人基因治疗我给你说,两下子就把那个Friedreich那个失调症给治好了,你的感染什么他娘的对宋学津而言都是小意思。” “沣敏小兄弟,你没有做错,都是别人的错,你别拿别人的错来惩罚你自己!” “激光神刀,我操他祖宗的激光神刀!他妈的……我身边,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像疯子一样!因为我他妈的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就他娘的拉帮结派,他们就孤立我,耻笑我,说我不是正常人。他们无休止地影响我歧视我,他妈的。这让我一刻都待不下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这二十多岁的年纪里有多少成就,有多少荣誉,而我呢!我他妈的每晚都得被他们玩激光神刀时的鬼哭狼嚎声吵得睡不着!” “你活你自己的,管他妈的别人!黄沣敏!你他妈的给我记住!你给我好好记住!自己是自己的自己,自己是自己的一辈子。” “这种话我听多了!” “好黄沣敏,我不说这些话,那你知道我治Friedreich的过程,我看见了什么吗!我看见了生命!你能活一秒,有他妈的多少细胞要运动,多少元件要工作,多少原料要他娘的配合你的新陈代谢,让你他妈的像人一样活着!一个细胞就相当于甚至高于一台电脑,你给我算算,你给我算算!你的生命值几台电脑!罪过!你真的是罪过!黄沣敏!你根本没资格自杀!” “宋先生说得好哇,”那中年男子帮腔道:“你要自杀了,下辈子能托成人吗?退一万步你托成了人,你能托成中国人吗?再退一万步,你托成了中国人,那中国那五千年历史可不是一个人编出来的,你能托成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里的中国人吗?” 黄沣敏默不作声,他身上的理性似乎回归了,他开始产生了一种由高空带来的恐惧。宋学津大喊:“沣敏啊!给我下来,我宋学津拿我名誉做担保,马上给你送医院去,医疗费我来出,要是治不好了,我去楼下给你借台意识转换仪来,我立马,亲自给你身上的立克次氏体消掉。然后你的破研究生也不用再上了,我教你生命物理学,你就跟着我,你的那些混蛋同伴……你就别理他们了,跟着我,只要你肯干,绝对有成果,我今天当这么多人的面说了,他们每个都有目证的,要是我宋学津敢反悔,就把我……就把我捆在避雷针上,让雷劈了我去!” “哎呀,黄沣敏!你赚大发了,跟着宋先生混,我们都求之不得呢,你快从天台上下来,快下来啊!” 黄沣敏显然动摇了,但恐惧夹杂着寒冷的天气,他爬下来的时候打了个哆嗦,这可把所有人的心都卡嗓子眼上,好在他打开了铁门。宋学津第一个接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像尸体一样,但接触到了宋学津的手时突然有了血色,宋学津给了他一个拥抱,含着泪说:“我的好兄弟啊 让你受苦了好兄弟……” 几个人马不停蹄地给他送往北京人民医院,那里早就充满了来自中国每一个地区的人。那个中年男人报了宋学津的名字。十分钟之后,医院就开出了床位。医生没在坐诊直接跑了下来,对宋学津点头哈腰说:“正好查房,正好查房。” 他们化验了血,又化验了尿,左验验右验验终于得出了结论一点立克次氏体感染的迹象都没有,这让宋学津悬着的心放下了,因为他也没有什么把握在没有谭玉涵和袁派明的帮助下进行第二次载人基因治疗。 天色已经暗沉,淅淅沥沥的雨坠了下来。宋学津敲响了黄沣敏的门。他捧着一本书放在了黄沣敏的床头。“沣敏啊,这是我的老师查尔斯先生在我科研开始前送给我的书,应该还有一本叫《巨人传》,可惜在搬来北京的路上被搞丢了,这本《格列夫游记》啊,是本粗俗得很的讽刺小说,我读完一遍后,根本不了解查尔斯想干什么,就像大人国里的人不了解小人,小人国里的人不了解大人,飞岛上的人和慧骃国的人不了解正常人一样。若是你把生命给读懂了,你就能够以沙粒大小的眼睛看到庞大的生命,以银河大小的眼睛看到渺小的生命,用我宋学津的话说啊,就是,正是生命承载斗转星移的翩跹,正是生命缔造沧海桑田的无垠。” 黄沣敏颤抖地接过那本泛黄的《格列夫游记》,书的扉页上潦草地签着查尔斯的名字。 宋学津仰头叹了一声:“最近来到北京啊,我有了大把的时间,我知道这里面可有大道理,可我也没有说清楚过。” 黄沣敏把书抱在了胸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温柔,他想起了他每日流着泪水,不辞辛劳为自己的科研实验付出时;他背后的同伴像狼狗一样抱着手机和电脑,他们对自己的科研任务显得若无其事,而把自己全部充沛的精力花费在了激光神刀之上;他们赢了要狗叫,输了要驴叫,卡了要猪叫,各式各样的畜生的叫声,就像漫天飞舞的魔鬼一般爬满整个房间,再爬进他的耳朵,他深陷一种被忽略的孤独感,他甚至怀疑他自己所做的是否是件正确的事,他怀疑自己是否该加入他们。 那天,他们在为他们的生物学实验培养立克次氏体,要知道那是一种极易感染,极易致病的原核生物,而且因为某种特性,只能被接种到液体培养基中传代培养,一点也不出他所料的是他的“朋友”都蜷在墙角,他只好点燃酒精灯开始烧接种针,当他接种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人可以达成的任务。他只得央求他们帮助自己,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在排查谁最不走运,之后一个丑陋的矮个子男人显然被他们选中。他上前,极不情愿地帮他拿起了液体培养基。那个男人也最多只乐意为他拿着液体培养基。半个钟头不到他就扭头大喊:“怎么样兄弟们,开局激光神刀?” 那沉睡的氛围突然有了极强的活力“萨斯给”,“呦西”,“上号”然后所有人都进入到了另一个高等的世界,进入了一个可以给正常世界制造噪音,一个有理由永不顾忌他人感受甚至死活的世界。 突然,游戏的画面,变成了一帧一帧的,那个男人大叫:“操你妈的,操你妈的,卡!卡!卡!快来救我。”他的眼神比被正在凌迟的人还无助,但他的脚步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太完美了,整瓶立克次氏体的培养液被完完整整地溅在黄沣敏的手腕上。 黄沣敏大叫,可没人察觉得到。他身后的人这时也大叫一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操你妈的,操你妈的,我他妈也卡,哥哥们,爸爸们,爷爷们,祖宗们快来救我!” 黄沣敏这才深深地知道,无论是洪水,地震还是泥石流,他们是绝对不会离开这间房子了,离开他们挚爱的激光神刀半步。于是他棒喝起来“混蛋们,看看这是什么嘛!立克次氏体,你们把它洒我手上了。” “那我们总不能挂机啊,上不了分队友该骂了!” “十分钟,我们这一局打完,打完了就……哎,卡!卡!卡!快去救我!” 黄沣敏这才意识到了,立克次氏体固然可怕,比立克次氏体更可怕的兴许是他所处的那个失败、黑暗、浮躁却被精美包装的世界和这世界里失败、黑暗、浮躁却被精美包装的人。他沉重地甩门而去,以被绝望附着过的速度,往天台上疾驰。 那群游戏里的善人居然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他们用疑惑的神色互相对望。 “黄沣敏,那家伙去跳了。” “跳就让他跳呗,反正为了团队的荣誉,什么都不能组织我挂机的,为我们的荣耀!为我们的胜利!萨斯给!呦西!” 黄沣敏看着宋学津的脸问了他一个问题,“多少人都被像激光神刀让人沉迷的坏游戏毒害了,为什么国家还在支持它的发展,还有那么多激光神刀职员在刻苦研究这些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东西。” “嗯……”宋学津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语言系统缺乏了适合的词语,他组织了好久语言,才想出了一个他认为近似合理的回答,“可能,可能是因为,因为这个社会,贫富差距的推进,需要把更多的资源给最优秀的人,所以说,为了让那些不够优秀的人被社会筛走,嗯……面带笑容地被社会筛走,那些优秀的精英就发明了一大堆的游戏,来减少那些普通人用来上进取得成就的时间,并让他们的身心感到无比愉悦。国家只是需要那些强大的精英搞科研,搞经济。那些普通的人干农活,扫大街,刷盘子,扫厕所没有一句怨言。总之啊,游戏是促进社会发展的,你不用怀疑你自己,你这么做也是绝对正确的,沣敏,你该坚持你的路。” “那如果搞科研,搞经济的人也在他们工作中游戏呢?宋先生,我一点也不明白,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我知道爱我的生命,我知道用我生命为人类的发展作出贡献。可是天哪,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样的成就,我不知道我的下半生该怎么活下去。” “沣敏啊,”宋学津似乎被他的问题困住了,“我才疏学浅,有些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这样,我明天带你见我的一个恩人吧,他就是你所说的激光神刀的创始人,虽然说那个游戏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你也可能非常抗拒,但无可非议的一点是,没有赵江南,你也许没有办法站在北京,没有办法有一个生物实验室,没有赵江南就没有我宋学津,也许就没有你黄沣敏了。” 翌日,在宋学津的带领之下,黄沣敏见到了激光神刀游戏灾难的始作俑者。宋学津向他请教了昨晚黄沣敏的问题,也表达了他的想法。而赵江南却露出了智慧的笑容:“宋先生说的,我可不满意,什么精英和普通人啊。你见过有谁的一生被游戏给毁了吗?没有,显然没有,我做游戏的目的就是要做一个能让人高兴的玩具,一个既让玩家高兴又让我有市场的玩具,大家高兴,我赚钱,仅此而已。” “哈哈哈,”宋学津拍着黄沣敏的大腿笑了起来,“赵先生,原来这样的啊,我是真的恍然大悟。” “哎宋先生,你们来的时候看到我的楼吗?” “跟种了爬墙虎一样,挺好看的。” “哪他娘的是爬墙虎啊,这是前些日子一个巴西的热带植物公司杂交培养的这个植物,是激光神刀里的红藤蔓!” 他又搂着宋学津去了他的办公室里面,把黄沣敏一个人留在沙发上,他的办公室里陈列着一个忍者的雕像,他身后背着一把亮闪闪的武术刀。 “赵先生,又是你粉丝送你的,你游戏里的手办吧。” “何止是手办,”他接下按钮,那个忍者唰地一下鞠了一躬喊道,“哈气没妈西得,杜中,有楼西苦欧内嘎意马斯!” “这是个机器人,会说日语的机器人。” 宋学津看到赵江南的工作台上添了好些PCR等生物仪器,激动地说: “赵先生,您又要重操旧业了吗?” “是啊,跟你不一样,搞点不上台面的小研究,毕竟也不能干一辈子游戏吧。” ------------ (七) 就在昨天夜里,赵江南办公的位于北京的激光神刀游戏开发公司总部里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怪事。 那时正值深秋季节,天气微寒,一位三十来岁穿超短裤,吊带露脐装,露着她又白又细又长的双腿和香肩玉背,留着黄色的披肩卷发,擦着西柚色的口红的女子迈着交叉步,婀娜多姿地走到了门卫的面前,她用她那高贵又冷艳的声音说:“我要见赵江南。” 门卫闭上眼睛,他用尽全力忍住不看那个女人,可他的无能为力。半天他只能做到不让自己的口水流出来,用颤抖的声音说,“赵……赵先生,不是谁都给见嘞,你没有证见啥类,俺这儿不叫进。” “那这样呢?”女人将脚抬起踩在门卫的桌上。门卫只得闭上双眼疯狂地深呼吸着,机械地重复着,“你没有证件啥类,俺这儿不叫进。” “好啊,”女人没有让门卫再次得逞,“楼上的红藤蔓长得真好啊,是激光神刀里的植物;既然你不把门打开,我就从这藤蔓上爬过去。” “白开玩笑,美女,你会能从这藤上爬过去?” “哼哼,”女人转过身去,熟练地脱下她高跟凉鞋和戴在她脚脖子上的黄金饰品,转过头来露出调皮狡黠的笑容。“Why not?”她站在了红藤蔓树下,试图握着红藤蔓向上攀爬。边爬边发出了银卵的叫声。这可把那个胆小的门卫搞得满头大汗,他大叫:“白这样,白这样,俺叫你进!” 等女人从藤蔓上下去后,他朝女人嘟囔着说:“美女啊,你这得理解俺,要是这楼里头,因为俺类疏忽弄出些啥事哩,俺类工作也白想要了,俺类啥都白想要了。” 女人用她的纤纤玉手抚摸着门卫那张惊惶的脸颊,柔情似水地说:“没事的乖,我给你,随便搜。” 一番搜身之后,那女人又迈开了她婀娜多姿的脚步,扭着辟谷找到了赵江南的卧室。不一会儿,她就脱掉了衣服,露出了像牛奶一样的身子,刚洗完澡的赵江南突然看见自己卧室的床上多……—一个在轻柔白纱里,洁白无瑕,动若脱兔的身子。他不能自拔。但最终他的理智占了上风,他大喝:“你是谁啊,怎么进来的!” 女人没有回答他,而是开始了jicu的呼吸。 “暖暖的,淦!”那一刻,他再也抑制不住心的冲动,跟随着灵魂的指引,到了床上。 五十多岁,未婚的赵江南先生在那一夜的孤军奋战之中重新体验到了青春的活力。战斗结束的时候,他才肯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得到你,我要娶你!” 女人抚摸着赵江南的头发,将嘴对着他的耳边吹气:“我叫夏云,赵先生,拜托您了,拜托您为我做件事好吗?” 她用门牙轻咬一下赵江南的耳朵。若是做成的话,我就是您的了。”她用手捧住赵江南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宋学津和他妻子肖未晞身败名裂然后去死。” “哦吼,我也想这么干,但这可是个大新闻,他们死了,我也要死刑。” “不,我有办法,”夏云用她洁白的手指指了指摆在他卧室里的忍者机器人,“就用这个。” 见有人指它,机器人站直,向他们缠绵在一起的身子鞠了一躬喊:“哈气没马西得,杜中,有楼西苦欧内嘎意西马斯。” 夏云轻吻了赵江南的耳朵对他耳语了一番,赵江南恍然大悟,他大喊:“搜得斯内!搜得斯内!呦西!呦西!”然后又开始了他孤军奋战的第二回合。 翌日,他送走宋学津和黄沣敏后,从阳台的窗帘后面抱出了还不舍得穿衣服的夏云。他问夏云:“那叫黄沣敏的小孩,呆头呆脑的,像个傻缺一样,用他可以吗?” 夏云用腿踢他,“你也痴呆了吗,你手上宋学津的组织提取好了吗?就用手来摸人家。”赵江南却不以为然地说:“我已经把咱俩的DNA输进我的PCR里头了,接下来我就要排除我们的DNA,筛查宋学津的DNA了啊,美人儿。” 他放下夏云说:“时候不早了,我开始弄PCR了。”夏云点头,于是赵江南启动了PCR仪器,虽已多年不搞科研,但他毕竟是大名鼎鼎《瓦查应用》的作者,一会儿时间里便让这个PCR仪器完成了任务。他们又以一吻来庆祝这次阶段性的胜利。 之后赵江南提出了一个最让他头疼的问题:“郑勇会答应吗?” “我再找人和他睡一觉?” “不不不,郑勇不会跟别人睡觉的。他的家伙坏了,弄不出来好东西。你方法说实话未免太冷血了,我们不必这么做。不用惊动郑勇我们也有办法让宋学津去死。” “赵江南,你忘了,你忘了宋学津是谁了,如果你承认他的成果是有用的,那么整件事的结局是什么啊,赵江南,全国的律师都要为他辩护,全国的人民都要他活着,全国的警力都会很重视这个案子。到时候,真相水落石出我们全都得死。你想除掉宋学津这根刺对吗?你想要我吗?你……” “不用说了,曹他妈的,我用钱来摆平他。夏云,你听好了,我要你给我生四个孩子!” 远在苔城的郑勇又做了一个和自己从广东坐飞机回苔城时场景相同的梦,雷公和电母先问他是愿意献祭他的秘书,他的妻子,他父母,在被极度恐惧的萦绕之下,他在每个问题之后,都不假思索地答道“献祭!”但雷公和电母似乎又多了一个问题,就是是否愿意献祭他的女儿,他开始犹豫了,自己的女儿不仅属于他自己,而且属于宋先生、赵先生袁先生、肖女士、谭女士,他要是这么做之后苟活,全世界都无法再去原谅他了。但瞬间,雷公露出了可憎的表情,发出了响彻云霄的怒吼,吓得他大小便都失禁了,“献祭!献祭!”他脱口而出。雷公大怒:“操你妈的,你连死都不配!”于是伴随着一连串的怪叫,郑勇从他的睡梦中惊醒,他满身虚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赶忙往郑湘的卧室里跑,他看到郑湘睡得香甜,呼吸均匀,连被子都没踢,他才松了一口气,跑进厕所里,边念:“南无阿弥陀佛梦都是反的。”边抽自己耳光。他下定决心下次一定不会迫于雷公电母的淫威献祭他的女儿了。可是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一次次地失控,一次次地悔恨,没完没了。最后的郑勇只能尴尬地理一下他的头型,冲着镜子傻笑:“梦都是相反的嘛。”于是,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直至某日,他接着将到了赵江南的电话,他浑身开始了由惊恐引起的不适感,他像母鸡一样笑着,用下贱的声音东拼西扯高谈阔论,以掩饰心中的负罪之感。赵江南平静地聆听着他,直至他讲到了他的女儿郑湘。郑湘已经到上初中的年龄了,她学习很好,被那个苔城外国语学院提前录取了。“我一直这么教着她啊,若是没有宋先生啊,赵先生啊你那小命早被玩完了,你再不好好学习那就说不过去了。” “哎,郑勇兄,我今天的电话不是像你要感谢的,我是拜托大哥您帮我做一件事,不仅是帮我也是帮全世界,全人类。” “我帮,我已经欠你一条命的人情了,江南兄,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做什么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且慢,郑勇兄,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这荆轲为什么有刺秦王的机会呢?” “这……您突然问这……是……” “他用了燕国的地图和樊於期的头,郑勇兄。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要做一件大事,我们必须打算流血,甚至是生命。中国历史长河里头的荆轲确实有不少,但樊於期却没有多少……” “江南兄,用不着多说了,我愿意当那个樊於期。” “我要除掉宋学津,该是把这场闹剧了结了。” “宋先生?您要除掉宋先生?这怎么一回事?这怎么可能?” “你以为宋学津先生是好人?呵呵,我得告诉你,他的那些理论基础是我的,他的仪器的设计图纸也是我干的,他本身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他自己清楚。他学术不端拿钱来换我的成果,本身因为这件事就足可以控告他。他却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高调地给我从日本拉了回来,哦,抛开这些吧,我们好好聊聊宋学津其人,他的妻子肖未晞是水城……哦,现在叫驴城,曾经的犯罪团伙成玄武会的成员,对于他们这些败累,打架,贩毒,闹事,扰乱城市治安可都是家常便饭。但不可否认他妻子肖未晞是个聪明人,她在玄武会即将瓦解的时候当了墙头草,把她以前的兄弟们都送进了大牢,这样一来,你就不难理解了。 “构成人的独立人格的系统有两个,一个是在生物遗传学中指出的基因,而郑湘的这个东西在宋学津载人基因治疗的过程中可以修改,或许,她的基因早就被宋学津改过了;另一个系统是生命物理学的概念叫‘意识’。每个人都有在绝症之下被折磨到发疯的一天,而他们都会找到宋学津的团队,让他利用载人治疗杀灭病菌,但你以为他就是简单地杀灭病菌?他会亲手修改病人们的基因,让他们变成自己的奴隶,自动为他上交财富,名誉,和性。无条件地服从他的统治,在苦役中活着。在这期间,身为生命物理学家的他有可能扭转他们的意识,要知道意识的传播速度比基因快得多,不出二三十年的时间,他将把世界上所有貌美的女人甚至男人变成他的工具;其余的人变成他的奴隶,为他建造一座史无前例的大城堡。那些没法排泄星宇的男人将跟母猪、母驴、母猴子星交……这全都是宋学津亲口跟我谈过的,基因和意识的独裁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我刚从日本回国那天,他就对我说过的。他的话叫我恐惧无比,郑先生,我同你一样吃惊,但我需要你相信我,我一点也不想我的同胞像畜生一样活在苦役和屎尿里面,而这一切都是你我能做到的,只要你肯帮我郑先生,我拜托您了,我代表那群无药可救的人类拜托您了。” “这一切当真?” “千真万确,宋学津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也都是这么想的。”赵江南说完看了一眼夏云,显然他们编造的故事像窗户纸一样容易捅破,两个人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去。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站你这边,赵先生。” “我需要你的女儿,我需要她的生命,要是她死了,宋学津的一切就能被架空了。我知道这一切对你而言很残酷,但我不得不……”赵江南在几秒后将感受到无尽的悔意,他先前的铺垫做得异常失败,这让他惶恐语塞不知所云。 郑勇那边也沉默了许久,之后传来了一个颤动的声音:“观……观自在菩萨,行……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直至他读到“菩提娑婆呵”的时候,赵江南还是没有打断他。直到他感受到对面的郑勇已经老泪纵横时,他才敢说话,“佛法里面有讲过,选择即是命运,有些选择关系着我们自身的命运;诚然,还有些选择能关系到人类的命运。郑勇先生,现在摆在您面前的就是一个关乎人类命运的事。”不等赵江南把话说完,电话的那端就传来了嚎啕的哭声,并且响彻云霄,气贯山河。赵江南的话语早就被淹没在那哭声之中,但他意识到了,他意识到有那个必要把话说完。“我把我的游戏公司给您,它市值百亿。给你买十台PCR引进最先进的技术,让您子孙后代枝繁叶茂,花天酒地。” 虽然在郑勇拼命地哭喊之下,赵江南的话显得有些柔弱,但这句话却比荆轲和樊於期奏效。郑勇的茶水饮料连锁店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市场时代已然成为历史的牺牲品,在资金链的危机之下,郑勇曾为了借一个亿脱下衣服,在脖子上套上银项圈,吐舌头装成狗的样子,被人满街溜着跑。世界的伪善把他这个天真的人逼上了如此的窘境。 在赵江南的电话前,郑勇显得如此不知所措。 “我会给你时间的郑先生,可我们不会有退路。” 直到呆滞的郑勇挂上电话。赵江南和夏云才像两个稚童一般激动地跳了起来。他们拼命互相啃咬着对方以表示在那一刻的兴奋与畅快。 ------------ (八) 比起宋学津身处鲜花与喝彩的生活,那个因他而战胜病魔的女孩——郑湘,却享受着安静的生活。 有关她的采访里只有她五岁时的样子,她向宋学津先生表示着她的敬意,也在镜头前发过毒誓,要努力学习将来成为像宋先生一样的大科学家。她最大的梦想是当一个女宇航员,带着人类生命的奇迹在宇宙的各个角落里翱翔。很多人都记住了这个纯真美丽的女孩,但也有很多人仅仅记住了宋学津这一个人。 时光啊,时光像缠在桦树上的风筝,云和月跟随着时间的脚步来到了山崖边缘的地方,等它们再次凝望身后山麓的时候,才把那伟岸的尘世收进眼眶。 这时候的郑湘,依旧把她的纯真抱在怀里,自从她战胜了病魔之后,她似乎收获了一种取之不尽的活力,她的脸上长出了一个酒窝。让她能在自己生命里最阳光的时候绽放笑容。在苔城阴霾的天空下,她像一只活泼的羚羊,跳过雨后操场坑坑洼洼里的一切夹杂泥泞的水,用她小而又洁净的身体对这个世界表示她的爱。 是的,她爱这个世界,她爱她的父亲,爱她的母亲,爱她自己,爱迄今路过她生命里的每一个人。 她会为了观看美丽的星空背着她的母亲,偷偷买了去黑龙江的车票。虽然,回苔城之后,她免不了一顿斥责,但她把自己的理想定格在那依稀可以看到星光的梦幻世界里。她爱那儿的雪,爱那儿的森林,爱那里的驯鹿,她爱那里夜空里的星辰。 她知道,那是个不懂事的行为,从她的一位达斡尔族姑娘嘹亮歌声里。 郑湘以笔友的身份与这位姑娘写了三年信。她为郑湘讲雪地的故事,郑湘为她讲科技和生命的故事,在一个个故事下她们拥有了深厚的友谊。她刚下黑龙江的火车时,就在月台之上看到了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达斡尔族姑娘,她们怀揣着喜悦与激情相拥在了一起。郑湘教会了她的笔友使用相机的方法,她的笔友于是就用她的小相机为她拍出美丽的星空、雪中的美景和郑湘甜美又天真的笑容。这里比她以前去过的非洲还美,这里的她比在非洲的她更快乐。在道别之时她听了笔友的劝说,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了父母,并表达了自己的歉意。月台之上,她轻轻亲吻笔友的脸颊,互相祝福对方好运,恋恋不舍地分别。 在郑勇与赵江南通话结束之后的第二天,孙兰就怒气冲冲地责问他:“郑勇你多大的人了,你就这一个女儿,你看都看不住。亏她有良心认我这个妈,给我报平安了。等她放学回来,你给我打她。死丫头,真不懂事,跟她爸一模一样。” “好了,好了,他奶奶的,说够了吧!孙兰我他妈的忍你很久了,郑湘是你亲闺女!你要是控制不好你自己,就他奶奶的搬走,给我滚出去住去。” “好啊,郑勇,你把她惯出什么毛病来了,我也真的遭罪了跟着你,啊,我这就滚出去。婚也看着给离了吧!” 她随手拽出几件衣服,甩门出去,这一切的一切对于这个家庭已经是家常便饭。可这次孙兰的离家出走,让郑勇许久没有说出话来。他闭紧双眼,参拜着在他脑海里供奉的神灵。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让他发出狂笑来,这种笑声还让他陷入一种思考之中,什么是生命,生命是什么? 等到太阳在阴霾的天气里把苔城上空的云烧成金黄颜色的时候,他也没有得到他问题的答案,可他知道匆匆流逝的时间已经不能让他思考了。于是,他跟随着自己的潜意识再次打通了赵江南的电话。 这时的赵江南躺在夏云的怀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这个电话已不出他所料,他挂着微笑接通了电话。 “我想通了,江南兄弟,我忍不了现在的穷酸生活,如果未来宋学津想把我做成奴隶,我也要跟他拼命。不管怎样,我站你那边。” “别用腐蚀性强的,别弄她的肠子。” 感恩节就要到了,郑湘决定趁着这个节日送为她担心的父母一个特别的礼物,当然,这个礼物是她在黑龙江拍到的雪,星辰和森林画成一幅美丽的图画,送给她的父亲郑勇;再画一幅她与那个达斡尔族笔友拉着小手绽放甜美微笑的画,送给她的母亲孙兰。她用自己最心爱的钢笔在洒过香水的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她想对她父母说的话。放学铃声刚响,她就踮着脚尖欢快地跑进学校的画室,将她冲洗好的那两张照片夹在画板上耐心地一点点临摹。在她脑海里,她画中的世界显得格外安静与简单。她想在她的生命里骑着独角兽,挂在星星上,思慕星河,邂逅月色,探寻那矗立在浩瀚星空仙境里的琼楼宫阙。 直到苔城的天空暗下来,她才意识到已经很晚很晚了,夕阳早已坠入大厦的森林里,学校的孩子们也都回到了家的港湾。学校的灯熄了,让她徜徉在夜色之中,她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孩子。她回家的一路上都绽放着甜美的笑容。沉浸在自己的欢愉之中的她美的令人发疯。 透过房门她就感到了一股喷香的气息朝她袭来,她知道那一定是父亲。她的母亲可做不出那样可口的佳肴,她迈着轻快的脚步敲响了房门,她冲她父亲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这么晚回来,你妈都被你气走了。” 她赶忙从背后掏出两卷她的杰作,“我知道我错了,我画了这个来补偿你和妈妈,感恩节快乐。” 郑勇站在她面前,心里宛若千刀万剐。他未泯的人性让他犹豫了,可机会不允许他犹豫。他要怎么告诉女儿饭菜里面有毒药,他要怎么想象他女儿知道饭菜里面有毒药时那绝望惊恐的神色。他祈祷时间静止,祈祷自己,有被原谅的理由。祈祷着郑湘不去吃他做的菜。 “谢谢你,我的闺女,这不怪你,这是爸的错,是爸做的不好,把你带到一个这样糟透了的世界里来,拜托你了,我的女儿,你一定要原谅爸爸。” 父女二人流了好久泪,最后是郑湘主动滴擦去了自己和她父亲的泪水。 “吃饭吧。爸爸。” “吃饭吧。” 郑湘又挤出笑容,欢乐地坐在了餐桌前,这个女孩一边嚼着饭菜,一边同那个故作镇定的父亲讲述着她在黑龙江的旅程,她洁白的牙齿吃得津津有味,她甜美的嗓音讲得滔滔不绝。有好几次,郑勇都恨不得有那种冲动,告诉她啊!告诉她啊!在她的粥里有毒药!在她的粥里有毒药!直到她那个绽放甜美笑容的小嘴碰到了碗壁,在粥里吹出了五六个泡沫后,将粥吮吸在嘴里,他才彻底地绝望起来,这一刻他感到四肢都冰冷了。 而郑湘并未觉察到父亲的异样,她只觉得倦意袭来,但她仍要把她的旅程讲给她的父亲。她依然坚持着讲述…… 直至她上眼皮黏往了下眼皮,直至她明亮的双眼不会再张开了,她才趴在桌上睡去了。 她也许知道,等她醒来的时候自己将在另一个世界里了,在那里她可以骑着独角兽太空漫步,畅游一个又一个的星球。因此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脸上还挂着美丽的微笑,美到令人发疯。 赵江南先生连夜赶路到了苔城,从郑勇的手中取来了那个被装进行李箱内郑湘的小小尸体,他拍了拍郑勇的肩膀说:“没什么可难过的,你会是一个伟大的人。” 郑勇用酒精麻醉了自己一整晚,他打开了那卷画来,一张是最美丽的星空,一张是最美丽星空下两个最美丽的女孩。 “亲爱的爸爸妈妈, 感恩节就要到了,在我十二年的生命里,有太多太多值得我感恩的人了,但在这一刻我还是最该感恩你们,是你们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把我养大成人,在我最艰难的时刻给我鼓励与陪伴,我由衷地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带我走过坎坷的人生路,我由衷地爱你们。当我长大了,要做一个伟大的天文学家或者宇航员,把天上的星星命成你们的名字…… 祝愿你们永远快乐,永远可以陪在我的身边。 爱您的女儿 郑湘” ------------ (九) 三天以后,宋学津收到了赵江南的消息,约他到自己公司附近的咖啡馆去畅谈他最近的研究成果。那是晚上,宋学津一般不喝咖啡,但出于对赵江南先生的景仰,他于是欣然接受了。 这时的赵江南脸色惨白,走起路来都略显吃力,而且他有了极易燥热的毛病,在谈话的时候就出了一衬衫的虚汗,他的肩膀,前胸,后背和大腿都像是爬着蜈蚣,让他时不时地瘙痒。他的定力变差了,无数次地起身,无数次坐下。 赵江南的状态让宋学津吃了一惊,他马上建议:“赵先生,您这个样子还是少搞些科研吧,最近你一定没把觉给睡好,还是多注意身体,夜里少喝咖啡。”他环顾四周,咖啡馆里空无一人。 赵江南突然起身指着宋学津的鼻子骂:“宋学津,日你祖宗,你个混蛋,我他妈给你意识转换仪、给你平台、给你算法、你只会拿钱拿命,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为了不让我指控你,专程让我回国。在别人眼里你是个知恩图报的老好人,可你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他妈的只有你最清楚!宋学津,我应该在你的位子上。” “赵江南,你不要太过分了!那些东西都是你自愿卖给我的。今天我他娘的能在媒体面前惦记着你,也算是我仁至义尽了,你要的臭钱我可按合同一分也没少地给你……” “给我了,用的是你老婆的钱,你老婆的钱干净吗?你老婆本人干净吗?” 宋学津怒不可遏,他抡起椅子往地上砸去,并狠狠地拽住了赵江南的衣领:“赵江南,你听好了,我请你回国是对你发自内心的尊重,但现在的你只让我恶心!如果你要是有这种想法,请麻烦你滚回日本去!” 赵江南推开他,并轻蔑地看着他:“宋学津,你可给我瞧好了,我们谁输谁赢可真他妈的不一定!” 他推开宋学津,想尽办法迈出了矫健的步伐,潇洒地扬长而去。 赵江南的决裂反倒让宋学津释然了一些,这些天面对黄沣敏,他必须用尽全力维护赵江南,把赵江南包装成一个伟岸的人。而今天他不用对黄沣敏说那些恭维赵江南的话了,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告诉黄沣敏,赵江南是个无耻混蛋,连同他的激光神刀都是十足的混蛋。 他这么一想就往自己的大厦跑去,这时他的步伐有了力度。 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将书架上整齐摆放着的《瓦查应用》《赵江南访谈录》撕碎,碎纸漫天地飞舞。他要向全世界宣布,赵江南是一个极端无耻的混蛋,长着一张人脸的两足禽兽。他现在就要向黄沣敏宣布。赵江南在用游戏激光神刀洗我们的脑子,让我们同胞沉迷在这个下贱无耻的游戏里面失去信仰失去对祖先的敬畏。他们穿着和服与忍者装甚至日本法西斯军队的衣服在纪念馆,在烈士陵园大喊“扣你几哇!”,“八嘎压路!”他让无数的同胞变成了吸鸦片的活鬼。 天哪,我没有任何办法把类似赵江南这样的物品称之为人类;如果我这么做,我将怀疑自己是否还是正义的信徒了。 宋学津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费尽心机把这个活阎王从他的家乡日本接了回来,由此让他坑害这么多人。他疯狂地抽自己的耳光,捶自己的大腿。他像一个为倭寇打开城门的汉奸。他甩门往外跑去,该去找黄沣敏了,该去结束这场可怕的闹剧了。 他按了电梯的门,当电梯的门打开时,他眼前的景象让他全身的血液倒流到了自己的眼球之中。 黄沣敏站在他的实验室里最后一次收他的东西,他的同伴没有用正眼瞥过他,他的每个同伴都沉浸在激情的战斗中。“放大,放大,萨斯给!”,“操你妈,卡!卡!我服了。”他们像恶狗一样咆哮着。 听着他们的声音,黄沣敏笑了,不是他喜爱听那些声音,只是因为此生他都不会再听这种声音了,他穿好衣服,往外走去。这时的他还庄严地朝门框鞠上一躬,代表着他与自己过去的诀别。他走进了电梯,按下了宋学津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电梯徐徐上升,两层后停了,一个机器忍者飘了进来、它看见黄沣敏后,九十度为他鞠躬,又说了它常说的那句话:“哈气没马西得,杜中,有楼苦欧内嘎意西马斯。” 这让黄沣敏傻了,他说了句:“嗨。”也准备鞠躬。刹那间,忍者拔出了别在他身后的钢刀,不由分说捅进黄沣敏的小腹中。他瞬间感到了绝望的痛觉,那像被闪电击中一样的痛随着血管蔓延。无论他怎样撕心裂肺地叫喊,那把写有“激光神刀”的钢刀依然迅猛地向上移动着,在他仍有一丝气息的时候,他看见半个电梯间都被染成了红色,他感到了十根手指,还有一个东西在他的嘴和那个地方滴出水来。他听到最后一句话是那个机器人念出的“阿里嘎多,阿里嘎多,塞呦那拉,塞呦那拉。” 一天以后,在苔城的某个大楼,也是这个机器人,抱着郑湘的身体,将她拋入大厦森林的深渊。 传说当一个苦命人死去的时候,所有的怨恨都将化为祝福。 ------------ (一) 这将会是那个小城被称作驴城后的第一个冬季。静谧,一切都回归到了创世初期该有的模样,光秃秃的城市让海风格外猖獗,而在冬季,海风里夹杂了来自世界远方刺骨的寒流,徐徐蔓延在这个苦命的城市里。 在那里,辞藻匮乏的袁派明学会了比喻,他把自己哈出的气比作抽过一根雪茄。 在荒芜的驴城里住着四个为了找寻真理远离尘嚣的人,冬天的集装箱里他们要一直穿着厚厚的棉衣实验,而对于在南方长大的谭玉涵而言棉衣无疑比镣铐难受,但她再也没有叫过累。自从张华和陈思邀请他们参加实验后,谭玉涵就把自己关进了他们装书的集装箱里,在电脑上阅读文献,一连过了两个月笔记都记了厚厚一摞。陈思每次给她送吃的送水果之后,都要冲着张华说一句:“看看人家玉涵姐,她配称得上是大科学家。” 三个月来袁派明却一直不在状态,他只帮着张华干一些不用过脑子的体力活,于是他有了大把的时间凝望着窗子外面的世界,他也迈出脚探索那在他窗外的世界。寻找与他为邻的迁徙村落,村落里面同他一样落单的人。而不管怎样,他们都企盼在黄昏之时把他们白天捡起枯黄草垛揉成草团点起篝火的那一刻,火舌随着寒风肆意地摇曳着,在火光之中,他们发现自己的沙洲般的世界如此沉默,只留下远方采油机器的轰鸣声。 在谭玉涵了解了张华的项目并读完上千篇文献之后,她一连三天未眠,为张华找出了优化方案,谭玉涵的加入让张华浑浊的眼球泛起光来,他在每时每刻都要向谭玉涵表示谢意。可谭玉涵知道了,如今科学的大树早就枝繁叶茂,她的一生只能拥有一片叶子。她的长发一根一根地散落在床上,有黑色的,有白色的,她的眼睛也看不见清晰的物品了。 她有一次在与张华捡枯草的时候,问过他:“我比你刚认识的时候老了吗?” “怎么可能老呢?” “我已经三十一岁了。” “未来还有什么打算?我啊,计划在今年就把这该死的项目做完,然后就再也不待在驴城这个地方了。我要去一个像城市的地方,然后当个小教员,和陈思要个孩子,然后把这辈子过好。” “我没什么打算了,有可能还是留在这个地方吧,我听派明的吧。” “你们也该结婚了。” “嗯,该结婚了。” 他们在被未来这把刀子抵在脖子口上之后相视一笑。 “别人,怎么说管他们的吧,我反正跟着他一辈子,结不结婚无所谓,我都要把你的项目弄好,再把后半生痛快地过完,这样我就满足了。” 夕阳火红,像是听了荒原为它唱诵的晚歌。 如果不是五台无人机的造访,他们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那天清晨,袁派明正好在荒原中漫步,他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正瞧见了那五个在天空中飞舞的怪物,它们俯瞰到袁派明,异口同声地向他问好,“哦哈呦!哦哈呦,够塞伊马斯。” 这些东西让在驴城的袁派明感到稀奇,于是他冲着无人机挥手大喊:“阿尼哈塞呦,机器人们!” 直至那五架无人机飞远之后,袁派明才意识到自己所说的是句韩语,那操控无人机的日本友人定会笑他是个傻子。于是,他懊悔地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来。在这之后袁派明思绪就陷入了无尽的深坑,那些他所听过的词哪些是日语,哪些是韩语,让他思来想去摸不着头脑。 直到他记忆中张华集装箱的位置冒起了浓烟,他才大惊失色,尖叫着往回跑去。 那些无人机点燃了整个集装箱,一路上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传来砰砰的爆炸声,这声音袁派明可太熟悉了,那是在火舌里的仪器从内而外炸碎的声音。 那时,张华正在他的仪器前记录数据。起初,听到了从最深处的集装箱里传来了那种恐怖的动静,他迅速往声音的源头跑去,声音越来越晰,他的眼泪也随之划过。在那一股热浪之中,他停下了脚步。他察觉到陈思和谭玉涵站在他的身后。 “张华,那边很危险你不要去!” “谁让你们进来的!给我滚出去!别给我添乱!”不等她们反应,张华就用他那唯一一个手臂迸发的极强的力量给她们推走。把她们推在地上。 他大喊:“谭玉涵拉住那个贱女人!里面有辐射!” “辐射,你还知道辐射,她是贱女人,你就不贱吗?为了那点破东西!” “这是我的责任我是科学家!” 他们四周铁做的墙皮开始发烫,张华在那一刻感知到了太阳的温度,那个亘古就埋藏在深渊里的巨兽从那面铁皮墙里扑来,火焰,没等他开门,就随着热浪穿墙而过,他身后两个女人发出带有无奈地撕心裂肺的叫喊…… 在那一刻,全都静止了,一切都回到了他和陈思的婚礼上,在婚礼上他对陈思说过,“你的丈夫是名科学家,虽然他没有什么聪颖的智慧,但你记住,那是他最爱干的事情。他会不顾一切热爱世界,热爱人类,热爱真理,热爱祖国……如果他能无私地将自己残缺的生命投入一项对人类对社会有益的事业,那么他的生命将是充实的,将是超卓的。做我的妻子会是一件辛苦活,但你记住,陈思,我将用我的余生陪伴着你,因为爱你就是爱我的生命。” 于是在火舌亲吻他的瞬间,他选择使用了平静的微笑。 陈思的喉咙被喊哑了,直至她的眼前全部的全部都成了一片火海,再也不见张华的背影,她冲着里面大喊:“张华!操你祖宗的!” 谭玉涵在慌乱中最终采取了理智,她死拽住了陈思的胳膊,“快走,他是混蛋,你也想当混蛋吗!” 于是她拽住陈思往外跑去,陈思变得很轻,很轻,这让谭玉涵感到自己仿佛在拉动一片云。 跑出集装箱,荒原上的枯草被全部烧成了黑炭的颜色,陈思趴在地上,哭喊让她喘不过气来,但不管她哭成什么样子,那个唯一一个屹立着的铁墙随着仪器里有辐射的热浪坍塌瓦解并化为乌有。谭玉涵突然明白了,她在那一刻明白了。 “这是宋学津的仇人干的,宋学津治疗郑湘的相片资料只存在了我的电脑里面,我要进去!” 显然陈思这时已丧失哀嚎的力气:“混蛋!混蛋!都他妈的是混蛋,都他妈的去死吧!你们都死了,活着的人就好受了!” “那不是我的东西,是宋学津的!”谭玉涵轻松地挣脱了陈思的手,边喊边往火场里跑去。 袁派明刚跑到实验室地方的时候,他只看到熊熊烈火和躺在荒原里呜咽的陈思。 看见袁派明来了,陷入癫狂的陈思狠狠地拽住他的衣领:“他们死了,他们都他妈地被烧死了!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快告诉我,这全都不是真的!” 袁派明猛扇自己耳光,这种绝望让他发出了恐怖的笑声,他抑制不住他自己,冲进火海的念头,但他知道怎样做都显得无济于事,他跪在火焰面前不知所措。在那一个瞬间,袁派明感到他不再是袁派明了,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只幽灵在宇宙间神游。 直到满身是火的谭玉涵从地狱里爬了出来,他才在绝望之间有了知觉,他压住他女友身上的火后,发现他的女友头发已经烧焦,她的脸颊被熏黑了,就连她洁白的牙也没有放过,她吐出一团黑色的烟拍了拍电脑主机的外壳笑着对袁派明说:“这是大收获,对吧。” 袁派明哭成泪人,他大喊“操你祖宗的,你要是敢出事,我饶不了你!” 张华的被葬在那个铁皮废墟里,他的遗骸与这个废墟的遗骸混合在了一起,阴沉的天气送走了这个平凡的苦命人,祝福他的来世依然可以怀揣着他的正义与善良,祝他的来生和今生一样充实和伟岸。 掩埋他的只有袁派明和陈思两人。袁派明问她:“把肖未晞和宋学津叫过来吧,他们肯定会来的。” 陈思只是苦笑一下:“别告诉他们。” 她抬头看看袁派明说:“能借我些钱吗?”她木讷地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我不能再待在驴城了,我需要到各地转转。” 袁派明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能在这里遇到你们,对于我来说都是幸运的事,愿上天保佑你们。” ------------ (二) 驴城穷得连医院都没有了,惨案当天,袁派明到了他去过的村子里,苦苦哀求,他甚至都要吻到那些农民的脚背。在借来了一辆面包车后,他吃力地将一个险些丢了命和一个彻底丢了魂的人抬上车去。 他把车开得很快,一路车水马龙,他拼命地鸣笛呼救,撕心裂肺,可是他忘了,这世界的人总是异常的匆匆忙忙。他们仅仅关注着与自己有关的事,还要装出一副通晓古今,心系众生的样子。没有人理会袁派明。 谭玉涵的一番话让袁派明冷静下来,那时虚弱的她只被一张破棉衣包裹着,烧伤的疼痛像刺骨的寒风一样折磨着她,她身边的陈思已经在极度的不适与悲伤之中昏厥。而她还坚定地说着那句话:“会没事的,你用不着着急的,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 这让开车的袁派明沉默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像那白天的阳光随着黄昏的降临在他的生命之中永远地消失了。那过去的梦一次又一次地被记忆唤醒,他看到了那刚从美国回来到自己满脸傲慢的神态,他的女朋友更是傲慢,第一天就得罪了在水城里最不应该得罪的人,害得他们的人生有了第一次被绑架的遭遇,之后鬼使神差地,他们居然对那个恶魔一般的女人打开了心扉,对她说了自己生命之中最重要的故事,虽然之后,他们四个时常争执,时常猜疑却在这个恍惚之间完成了如此大的工程。当他们见证完生命的奇迹之后,被社会牵引到了不同的地方,这个渐行渐远也许让他们再也不能会面了,但那段美好的时光或许每个人都不该忘记,或许谭玉涵也这么认为,在他们看到医生诊断书上“白血病晚期的字样”时都没有惊恐,他们都笑了。 谭玉涵爬起来轻声说:“这个病恐怕宋学津和肖未晞都治不好了。” 他们又笑了一阵子。 “别对陈思说,她现在一定不好受,找个机会让她散散心去吧。” 袁派明点头。 “照这么算,我已经陪了你小半辈子了袁派明,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有一滴泪珠攀爬上了她的眼眶。“娶我,趁着我的眼还能看到你。” 心中的日月啊,在这个离别的花园之上交织与更迭,在你身后发生的故事让人鼻酸和痉挛。在那轮明月坠入山麓的时候,袁派明眼窝青紫,眼睑浮肿,他已变得佝偻、消瘦,他将谭玉涵身上被化疗的药物摘去。谭玉涵被他从那个恐怖的无菌仓里推出。 他们结婚了。 他们那个面无血色的脸颊和两张挂着微笑的白紫色薄唇,就静躺在那个结婚照上,那是他们没有庆典的仪式,却值得他们以终生纪念。 在那个伟大的节日莅临之后,他们又要回到那个亲眼见证他们变得憔悴的无菌仓里。但在那里他们却中了护士们的埋伏,护士们从她们躲藏的地方跳了出来,用手机放出鞭炮的声音。她们把两人都吓得大惊失色。她们欢快地喊着:“新婚快乐!” 不知道哪位护士先起的头,她们就用《生日快乐歌》的曲调唱了起来,“祝你们新婚快乐,祝你们新婚快乐,祝你们新婚快乐啊,祝你们新婚快乐。” “为谭女士和袁先生鼓掌!”从她们手心里响着持久的掌声 这个惊喜让这对被疾病纠缠夫妻的脸上重新绽放了持久的笑容。 “在这个伟大又浪漫的日子啊,”护士长走上前清清嗓子说:“我代表我们科室的所有护士,祝谭玉涵女士早日康复,两位夫妻和睦,白头偕老。今天我们就破例给谭女士放个假。”她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写着“新婚快乐”的蛋糕。 “今天我们当护士的都要沾下他们的喜庆!” 当天黄昏,谭玉涵,在蛋糕前许下了她最后一个愿望。当狂欢结束之后无菌仓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谭玉涵在病床上看着袁派明,袁派明在病床上看着谭玉涵,噗嗤的一下,他们都被对方逗笑了,从轻轻的笑到狂妄与放肆的笑,再到流出泪来,泪如泉涌。 “袁派明,我好害怕,我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别害怕,保持平静,一切都会过去的。” “袁派明,我知道了,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我不再亏欠任何人,我也许能放过我自己,让我轻松地去死,对不起袁派明。” “这是我的错,我不该留在驴城是我亏欠你的,你给我好起来,好起来之后,我们就……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 谭玉涵猛地坐了起来,拽住了他的礼服:“你不是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吗?我就说给你听。我想……不,我必须要在我死前给你生一个孩子!” 她紧紧抱住袁派明发疯似的哭喊着,“这大半辈子,这大半辈子,你都这样陪着我,是我懦弱,我无耻,是我不能让你像你的朋友一样有个完整的家庭,我必须要给你生一个孩子,在今晚陪着你。” 痛苦让袁派明闭上双眼,他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用颤抖的声音轻声说:“别这样,你身体还很虚弱,别这样……” 谭玉涵一把推开他,脱下病号服甩在地上:“袁派明,今天是你的新婚之夜,做你该做的,别管我。” 她脱下了全身的衣服,“把我杀死也无所谓,去他妈的白血病,如果我能这样死去,我的灵魂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袁派明瞥了一眼谭玉涵,除去火灾留在她身体上的那些挛缩性瘢痕外,他发现谭玉涵曾经皮肤变成了菜色,他发现了谭玉涵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于是他捂住自己眼睛痛哭起来。 看见他哭,谭玉涵猛捶他的后背失声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难受!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是人,我不是一个畜生!谭玉涵,我知道生命是什么,你不要用你的生命去做这件事,因为你是我的知己,因为我爱你,我必须让你活下去,如果你活下去,我们才能进行我们尚未开始的故事。谭玉涵我太爱你了,但……但我拜托你,算我拜托你,你要爱你自己,在苔城那天你也看到了,你的生命会像郑湘的一样伟大的。” 他满脸滚落的泪珠已经抑制了他说话的能力,他放大声音语无伦次地顺着他脑海之中的符号呜咽着。 谭玉涵坐在他的身边,抱住了他的肩膀,她把脚掌贴在冰凉的地板上,忍住眼泪,“还能从头来过吗?” 从那天开始每天夜里,袁派明等待着谭玉涵睡着之时,光临医院中有新生儿啼哭的地方。逐渐地,他爱上了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之声。那会是生命的原点,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当袁派明第一次遇见袁锋时,他感觉医院里的嘈杂声都停止了,他正通过镜子看着婴儿状态的自己。 当然,那个时候作为新生儿的袁锋还不叫袁锋。 自从袁派明第一次来到产房的时候,他就想从那里的护士处打听弃养的婴儿。由于他频繁的拜访,那些护士都认清了他的脸,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们会为袁派明沏上了一杯清茶,邀请他在护士休息站里坐下。在那个地方,袁派明为这些打着哈欠却不舍得睡觉的护士们讲了他在美国留学,在水城被绑架,炸掉一间实验室,但最能引起护士们兴趣的还是生命的故事。作为交换,护士们也向他介绍了自己的生活。她们是整个医院里唯一一群穿粉衣服的护士,粉色的衣,粉色的墙,为了保护新生儿可爱的眼睛。昼夜轮班一个月不回家也被她们习以为常,比起那些急诊室里的医生护士,她们的工资更少。但她们每天都很快乐。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善也有恶;有黑暗也有光明,那里便是那些全部新生命走入社会的第一站。当她们看到婴儿的心跳正常,呼吸流畅并发出健康的啼哭时,一切辛劳苦闷便无踪无影,她们说那好像也是随着生命附赠来的喜悦。 而那个即将叫袁锋的孩子,已经躺在新生儿科的粉色摇篮里,十天了,他哭闹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了,他吮着自己的手指,瞪着清澈的眼球,看着一个一个的妈妈抱走她们的孩子。在确认他被遗弃之后,护士才把小男孩送到了袁派明的手里,这个三十一岁的男人终于在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一会儿沉甸甸的,一会儿又很轻盈。在袁派明怀中,他没有哭泣,他用肉嘟嘟的手搂住了袁派明的脖子,用力地喊:“爸爸……爸爸。”这让袁派明潸然泪下。 “好多孩子都是在这里被教会叫爸爸妈妈的,这个孩子估计在这待久了,自然就学会了。”护士试图解释,但她发现袁派明情绪已经失常时,就只好接住了袁锋,摇晃起了他,“宝宝乖,听话话,待会儿我们见妈妈。”而这时的袁派明蹲在墙角,他的哭声压过了婴儿的哭声。 袁锋被抱到了他未来母亲的跟前,护士担心的是他看到每个新生儿的母亲都有一头长发,他是否会把那个没有头发的女人当成母亲,但她还是摇了摇袁锋:“乖宝宝,这是妈妈。” “妈妈。” 谭玉涵用颤抖地手接过了那份来自人间沉甸甸的爱,抱在怀里。“哎,妈妈在这,我可怜的孩子……” 在母亲怀中的袁锋学会了,她母亲嘴里的第一句话:“哎,我可怜的妈妈。” ------------ (三) 警车聚集在了北京宋学津的大楼前,几天后也会聚集在苔城的一座楼前。 宋学津在人民医院的高级病房里躺了一整天。肖未晞浑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再加上宋琪闹人让她心烦意乱,她于是把女儿送到了宋学津的床前,说:“看,你不是一直要爸爸吗?现在你爸在这儿,我看你有本事让他给你做饭吗?” 见女儿不吱声,她耸耸肩:“宋琪女士,我再信你一次机会,要么给妈妈道歉,之后你陪着爸爸,等我回家后给你们做饭吃;要么就跟你爸一块自生自灭去,我做饭光给我和弟弟吃。” 她说的弟弟,便是她肚里五个月大的孩子。这次,她做了好多次检查确定是男孩无疑了,这让她有了威胁宋琪的理由。 在宋琪低着头忍着笑意,假惺惺地冲她道完歉后,她说:“等我把你弟弟生下来之后,让他来收拾你。” 等肖未晞离开之后,宋琪便静静地坐在他父亲的身边,屏息凝神等着父亲醒来。当宋学津先生额头冒着虚汗从一连串的噩梦之中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的女儿站在床前凝视着自己的脸颊。他顿时流下泪来,他坐起来把宋琪抱在怀里。 “琪琪,不能这样,你不能一个人待在这里。” “爸爸怎么样了?” “别担心爸爸,爸爸没事。现在的社会太乱了,琪琪,你不能独自一个人,你要跟着妈妈,你妈妈呢?” 听到了“妈妈”宋琪就噘起了嘴巴。 “又惹你妈生气了,呵你这孩子,胆子可真肥,就连我都不敢惹她。” 他拍了拍女儿的头,长叹一声:“时间快些吧,让这个恐怖的故事结束吧。” 肖未晞把饭菜摆在桌上,宋学津问她,“没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啊,就你的面子最大,一个低血糖让人民医院留了个这么大的床给你,对了,前些天谭玉涵打过电话,说让你这些天最好小心一点。” “谭玉涵?”宋学津默念着那个名字,“水城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地方了,她在新的水城吗?” “她好像很匆忙,说了个几句就挂了。” 宋琪刚好到了挑食的年龄,她总是用筷子扒拉几口饭后就围着病床疯跑起来,边跑边唱着歌,肖未晞于是说:“看看你的好闺女吧,皮成这个样子,我是管不了她了,再管非得把我逼疯不可。” 宋学津却把脸凑近她低声说:“我的学生死了,死的很难看。” 肖未晞脸上的表情蓦地变了。 “别再让琪琪跟着我了,除非在家里。我知道是谁干的,他的那些疯子同伴。我该……” “我先把琪琪带回去。” “我不能忍受他们这样,虽然警察来了,但我知道只能是他们干的。” 夜已浓,那间生物实验室里依旧漆黑一片。因为从早上开始,第一个发出惨叫后起床的人,大喊一声:“兄弟们,新的一天从一局紧张刺激的激光神刀开始!” 于是整间实验室便沸腾了,“上号!”,“启动!”,“萨斯给!”一直到夜深,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消沉而低级的快乐之中。甚至连把灯打开的功夫都没有了。 当晚上九点钟,宋学津踹开他们的房门的时候,他们还在浴血奋战之中。宋学津打开了灯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对于心中有激光神刀的人而言,光明便显得可有可无。他们依旧在喊:“操你妈的拣铠甲!”,“我是傻逼,我是傻逼!”,“哦!卡!卡!卡!歪日!”他们浑然不知此时此刻一个被称作宋学津的男人正站在他们身后敲打他们的脑壳,试图以这种无济于事的方法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大叫:“黄沣敏死了!”可无人应答。 “看我的操作,看这他妈的丝滑连招,呦西!” “黄沣敏死了,我再他妈的说一遍!”宋学津用尽全力地怒吼,终于有幸让他们摘下了耳机。 “宋先生,我很难过,险些落泪。”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两句话后,那个连耳机也不舍得摘的人突然大喊:“操他妈的,对面偷家了!”那两个人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戴上了耳机发出“哦!操你妈的!”的狗叫声。 “我要你偷家,我要你偷家!”宋学津开骂,“操你妈的,别人的生命也没你们的游戏重要是吗?你们要怎么被称为人类!”怀着怒火,他冲上前拉了他们电脑连的电闸。他们眼睁睁看见了屏幕上的画面,随着一道闪电变成一片漆黑后,发出了只有阉割时才会发出的痛苦惨叫声。他们转过身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宋学津的鼻子大骂:“联机啊!我们打的联机啊!挂机要被骂的!我操你妈!” 宋学津扯住一个人的衣领,“你们连最基本的情感都没有了,你们凭什么被称为人。”他挥起拳头抡在他的脸上。 见到同伴被打,其他二人站起来,将宋学津甩在地上怒吼:“宋学津,我操你大爷。”眨眼之间宋学津就毫无还手之力地被那二人拳打脚踢。那个被宋学津打的人却没有还手,他又闭合了电匣,挨个地打开了那三个被紧急关闭的电脑。之后大喊:“别打了,快看你们掉分了没有!” 那两个类似畜生的东西才停止殴打,大喊:“滚你妈的,姓宋的。”于是都跑到了电脑旁悠闲地坐下。 “你们杀了黄沣敏。”宋学津忍着痛坐了起来。 “操你妈的,没完了是吧!”他们又怒气冲冲地把宋学津按到地上,“他妈的,宋学津,你算个什么东西,害我们掉分不说,还他妈的诬陷我们,你除了在媒体上装装孙子,还会做什么?你扪心自问一下!”说完他们抡起拳头要往宋学津的脸上砸去。一瞬间,他们悬在半空的手被拧了一个麻花,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 宋学津看见了那是肖未晞来了。 见到队友受伤,他们放下了进攻意识,那人捂着被拧断的手臂嗷嗷地叫着,看到肖未晞愤怒的眼神,他们才装出了服软的样子。 “黄沣敏的尸体已经给法医鉴定了,我们就不冤枉你们了,法律会给出答案的,如果那是你们做的,法律是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这次,不到三岁的宋琪第一次见到她妈妈打人,在回家的路上身子一直颤抖着。 “干嘛带孩子来这个地方?” “好啊!宋学津,难道我是要给她送到车站让她自己打车回家?还是给她送回家,等你被打得跟狗一样再找你?” “我不想让琪琪再见到这群畜生。” “行了,行了,这样也好,看你闺女浑身抖的,估计她以后再不会挑衅她妈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宋琪躲在被窝里还是不能睡去。她的脑中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了母亲拧断别人手臂的画面。所以,肖未晞敲开她卧室的门之后,就惊恐地尖叫起来。肖未晞把那个惶恐的女儿抱在怀里,边擦干她眼眶里流不尽的眼泪,边说,“乖乖不怕,乖乖不怕。妈妈刚才打的都是坏人,妈妈是不会真打你的,因为妈妈爱你呀,以后不管你多么淘气,脾气有多么倔,妈妈还是会爱你的,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妈妈依然爱你。” 宋琪在肖未晞的怀里边呜咽边问:“为什么,为什么,妈妈?” “因为啊,你的生命是妈妈给的,是妈妈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你是妈妈的作品,妈妈的希望。乖琪琪答应妈妈,你要更乖,这样才能让妈妈保护你是不是呀。” “那……拉钩。”母女二人的小拇指钩在了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狗熊。” 宋琪的脸上由悲转喜笑了起来。因为宋琪闹人,也因为肖未晞害怕自己梦游复发,她们很早就分床睡了,但肖未晞此刻明白了宋琪和宋学津一样可以治愈她自己,于是她轻吻了宋琪的脸颊后说,“妈妈以后跟你一起睡吧。”宋琪开心地点着头,她将身体往床的一侧挪去,给母亲腾出一大片的地方。不一会儿就香甜地睡去了。 十天以后,宋学津先生的宅邸的门被敲开了,外面的警察喊“送外卖的!”骗开了门后,就蜂拥而上,将他按在地上。一个警员冲着对讲机喊:“报告长官,疑犯宋某已经被控制。” 正当肖未晞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们之时,他们却严肃地宣布:“宋学津,黄沣敏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上面有疑似你的指纹,血液与精液。你有权保持缄默。” 这让肖未晞和宋学津二人都无法接受。肖未晞大喊,“你们警察怎么乱抓人啊!” “我们办案是讲证据的女士,”他们以极快的速度为宋学津带上镣铐,又以极快的速度将他送上警车。没有留给他们一家任何反应的时间。肖未晞从楼上冲下来的时候,只能看到警车的背影,她发现自己突然绝望了。 ------------ (四) 几天之后,当宋学津带着绝望的心情再次被押送至审讯室之时,他仿佛看见了人们把他那个位于水城大学的圣像砸了个粉碎,把他的访谈录撕成碎片扔进马桶的样子。任何人都无法接受那个他们曾崇敬的对象是一个残忍奸杀学生,利用基因和意识统治世界的恶魔。 在镣铐上度过的日子里,宋学津几乎又要抛弃“生命是最珍贵事物”的想法。起初,在审讯室里宋学津还拥有着极力否认的力气。可是,当他的身体被电棒电得无法动弹时,当他的脸颊被一只肮脏的拖鞋抽肿时,当他的耳朵听到了那个他用尽全力救赎的女孩郑湘的尸体已成了肉泥时,他失去了此生对生命的全部兴趣,他极力为自己制造呕吐的机会,在棍棒与拖鞋的抽打之下,他更加希望自己呕吐残渣里面有他的器官。 真正让宋学津完全崩溃的是那个劝说黄沣敏不要自杀的中年男人,这是警察逼迫宋学津招供的唯一办法。他们在审讯室里露出狡黠的微笑后,把电子屏幕转向他的面前。那个中年男人显然是得到了不少好处,他把脸眯成了一条缝,嬉皮笑脸地坐在审讯室里。 “先生,我想知道宋学津是怎样劝受害者不要自杀的。” “他们离铁栅门很远,我没有听见,我只看见宋学津搂着黄沣敏的腰,那动作说实话就叫我不大能接受,嗯……哎对了好像还捏了黄沣敏的屁股一下,这点我记忆犹新,当时我就应该,我就应该注意这动作了,”中年人于是懊悔地拍打自己的脑门,“要是我,要是我能不这么心急,早些看出来宋学津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就不会让黄沣敏死得这么惨了。” 那三个激光神刀人也照例来到了审讯室的现场,“那个姓宋的混蛋为了安慰我们那个自杀的室友把他直接安排到自己身边,而我那个室友黄沣敏是纯纯智障一个,就这样被宋学津给侵犯了。” 一个胳膊骨折的激光神刀人大声补充道,“宋学津那个家伙,杀了人还他妈的贼喊捉贼!带着他老婆到我们实验室里说我们杀的黄沣敏,他们把我的打成这个样子。” “我相信中国的法律饶不了那个疯子,必须他死,宋学津一日不死,正义就一日无法伸张!” 宋学津的眼里看到了他们虚伪的样子比魔鬼还要可憎,他的大脑与身体同时爆发出了一种因无奈而产生的窒息感,他成了陷入泥沼之中的人。在长久的折磨中,他难受得快要死了,神志正远离他的躯壳而去。 “宋学津先生,您要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傻子再愿意追捧您了,还有您的什么载人基因治疗 已经成了狗屁中的狗屁。我们联系过了苔城的法医得知了郑湘小姐的死因,非常抱歉,就是因为你的基因治疗技术弱化了她的神经,让她的躯体不再受意识的控制,因此,她死得很痛苦。” 宋学津在那一刻完全疯掉了,他用力拍桌子,他想要起身,他想要挣脱一切的束缚,他想要立马去死。可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痛苦地哀嚎着。 “她的母亲疯了,她的父亲连同黄沣敏的父母都跪在我们面前,请求我们重判你这个可怕的恶魔,”警察丝毫没有动容,在宋学津的哀嚎面前他显现出了异常的平静,”所以就算你不招供我把你放了,你也活不过一晚上,你的父母、妻子和女儿都在看着你,宋学津,凭你罄竹难书的罪行,给你腰斩、车裂、凌迟、绞刑甚至檀香刑我觉得都不过分。但谁让你这畜生出生在新时代的中国,我们顶多给你注射巴比托酸盐,让你的死比你杀死的郑湘和黄沣敏都舒坦些。现在,我仅仅需要一个答案,宋学津,把你杀人的经过说出来。” 当他的眼神朝摄像头示意完成之后,另一个手提着电棒的警员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我希望您能配合警察的工作,说实话就好。我们就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吧,奸杀黄沣敏的那天,他穿的什么颜色的鞋子。” “白……白色。”屋中传来了电棒与惨叫的声音。“黑……黑色。”屋中又一次传来了电棒与惨叫的声音。“棕……棕色。”屋中还是传来了电棒与惨叫的声音。“蓝色。”这时警察才点了点头,在电脑上输入了“问:黄沣敏鞋子的颜色。答:蓝色。” 就这样,在阳光晒不到的地方,宋学津和警察共同完成了一篇完美的口供。在做选择题的时候,宋学津只能猜测,然后接受猜测失败的惩罚;填空题就简单了,宋学津只需挨一阵拳脚,之后重复警察让他重复的话。最后,宋学津感到他的骨架站在了他的左侧,他的肉体站在了他的右侧,他已经不能被称为人了。 警察把一个装满茶水的纸杯放在他的面前,“今天的口供录得很不顺利宋学津先生,我们的计划是在四点就把你的话交给新华社的记者,这样他们能赶在七点钟新闻联播之前赶出个稿子来。可没成想宋学津先生这么擅长负隅顽抗,算了,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你上明天的新闻,可你的家人已经被我们赶出去了,这是您自找的。” 警察看着痛苦到说不出话的宋学津,掏出一张纸来:“当然出于人道主义,我们给你机会,给你的家人带一句话,写这个A4纸上,不许有反党、反社会、反人类的言论,不许骂警察,要么,我们会继续指控你的。” 于是,宋学津拿出了颤抖的手在A4纸上写道:“去水城大学找谭玉涵她有证据。” ------------ (五) 在警局前的汽车站那里,早就阒无人迹,在那里,肖未晞孑然一人在冰冷的街旁。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等待,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在两个小时之前告诉宋琪:“琪琪啊,你也长大了,该离开爸爸妈妈一段时间了,跟你的爷爷奶奶回花城去吧,琪琪啊,妈妈要忙大人的事情了,可能就顾不上你了,你要听你爷爷奶奶的话……”她抱起女儿哭了起来。 “我们不回花城了,”宋学津的父亲说,“你还怀着孩子,只要爸还有一口气,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做的。” “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肖未晞抱着女儿哭了起来,“爸妈,他们能把宋学津抓进去,肯定就能把我抓进去,你们都会受牵连,你们还是回花城吧,我哪怕死在警局门口,都要把他给带出来。” 她的灵魂紧张,她遗忘了她是怎样劝说那对两鬓斑白的夫妻带着自己的女儿离开的。她像是银河中的风,在一片空壳之中无尽地打转着。 直到警员用宋学津的手机给她发来了去水城大学的话后,她悬空的心才有了尘埃落定之感,几天里,她昼夜颠倒,精神恍惚,她终于想到了在南方有一个叫水城的城市,那里把她养大,那里有她的挚友。那里没有独角兽的传说。 好多年之后,肖未晞带着彷徨和惘然来到了这个同样是石英建筑,同样被称作水城,同样矗立着水城大学的城市。 水城像是流亡的天使一般,在迁徙途中,每走一步身上就会多出一个泥点,最终当她发觉自己足够丑陋而且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之时,她就在那里反思旅程的意义,安营扎寨,祈愿在她曾经走过的路上,开出一朵花来。 即使是冬季,那个被称为水城的城市依旧酷热,肖未晞站在水城大学的门前,一切都变了。她在学校里搜寻那个可能是谭玉涵实验室的地方。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陌生的样子。 一路上,她问了无数看起来像是教员的人,他们都摆摆手表示从未听说谭玉涵这个人。正当她徘徊在无边无际的石英房屋时,收到了她一上午都打不通的电话。 “谭玉涵妹妹你在的。” “嗯……”对面传来一种羸弱到极点的声音。 “我在水城,我现在就在水城,你在哪一块?我去找你。” 对面一阵沉默,好长时间之后传来了一男人的声音,“肖未晞是你吗?我是袁派明,我们没在水城了。我们在水城本来该在的地方。” 在肖未晞三十一岁那年,她重新来到了那个有着她生命一大半时光的“水城”,那里同远郊已经没有分别了。再一次地成为了昆虫蝙蝠与种种动物的栖居之所,但奇怪的是,驴城的荒园给了她假水城给不了的安静与祥和,她站在那片荒园里,回忆起了她的出生、她的母亲、把她带大的张叔叔、她与叶大国和楚小斌的迷惘时代、她把谭玉涵绑架、把宋学津带到海边、互赠故事敞开心扉、她又怎么背叛了宋学津将他逼入绝境、她又怎么毁掉玄武会、怎么改变自己……她记得她把黄发染回黑色,把纹身洗去的样子,在水城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改变了。她怀揣着一切美好和幸运走向未来,走向她爱的世界;此时此刻,她重新来到了那片被她抛之脑后的土地里,全身萦绕着那片土地的故事,不禁再次呜咽起来。 在肖未晞抵达那个无菌舱之前,一个衣着整洁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先来到了舱门前,她的身后是一架老旧的大提琴。今天是谭玉涵的第五次化疗了,她的身体也不知道还会挺过多少次。 老人坐在袁派明的身边问:“里面的病人怎么样了?” 袁派明凝视着老人的面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能为她拉一首曲子吗?”袁派明轻轻地点头。 老人拍拍落在琴上的灰尘,奏响了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瞬间,在她那锈迹斑斑的大提琴里走出了哀伤的音符,低沉而奢华,哀伤而高雅,像是一朵朵的木槿盛放在阴暗的长廊里,冬日里的斜阳追随着那些音符将阳光留在超过窗棂的角落。在这个满是落叶世界,单调的剪影此刻被无限地拉长,长到了可以填充宇宙的星河。 袁派明听见了无菌仓内的呜咽声伴随着音乐 也伴随着午后的寒意飘动着,他跪在了老人面前哭喊道:“妈!是我把她害了,对不起!我们不想……”他无法再说出一个来,在大提琴浑厚的声音里,他将额头贴近冰凉的地板泣不成声。 那天谭玉涵的母亲再次拉住了她女儿的双手。那双枯萎的流着冰凉血液的粗糙的手,感受了这个女孩的一生。从呱呱坠地那一刻的稚嫩,到远离家乡时的滚烫,再到无菌室里的冰冷。 “妈,我想再听听你的琴声,那琴声太美了,美到我,现在还愿意活着,再疼也不怕了。” “我可怜的姑娘,是妈对不住你。”老人把她们紧握的双手移送到了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妈帮你把它暖热,我的好姑娘,你受罪了。” 接下来的病房被拉赫·玛尼诺夫和大卫·波佩尔的音乐覆盖了。而爱与祝愿治愈着疾病,并憧憬着新的梦。 电话里袁派明听了肖未晞的讲述后,瞬间冒起冷汗来,他告诉了肖未晞实验室失火的经过,即便他隐瞒了许多地方,也让对面的肖未晞泣成泪人。三个曾经同甘共苦的人在大起大落命运的驱使下,同时聚集在了那间无菌舱中。他们痛哭、他们自责、他们埋怨着对方为什么不早些开口、他们埋怨着自己为什么隐瞒、他们回忆过去、他们回不到过去。最后,谭玉涵暂停了那个没有意义的悲伤之曲。 “我们该把宋学津救出来,资料在我的电脑上,”谭玉涵吃力地说:“我们都支持他,我们都相信他,袁派明,我就知道那些资料是证据,我就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赵江南这个王八蛋,肖未晞,我要和你一起去,我要把他的皮亲手扒开!” “你不能去,我不配再麻烦你了,你要陪着谭玉涵妹妹。” “不,他要去,”谭玉涵坐起身来说,“你还怀着孩子呢,不可以……” 肖未晞这时感到了一种让她无法释怀的自责之感,那种亏欠让她难受到了不能呼吸,无法站立的地步。她跪在了地板上大声哭泣:“对不起,谭玉涵。对不起,袁派明。我对不起你们两个。” 无穷的压力,缺乏的睡眠和她肚里的孩子让她在绝望里透不过气来。 当袁派明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的眼眶早已浮肿,她自己已经陷入了昏厥的状态之中。 是拉赫玛尼诺夫的曲子把她救醒的,那像星辰一般的音符把的带回到了她发觉生命的那个下午。在那个昏暗的机器中,借助探测器的光芒,她重新看到了那片逆熵而行的无垠宇宙。她感到她已挣脱束缚在她灵魂之上的枷锁,就连那紧张的心灵也在此刻休息下来虔诚地观赏那个留存于她脑海之中对生命的记忆。 老人结束了大提琴的演奏,走到了她的身旁,轻轻吻了她的前额,“你是一个好女孩,愿上帝保佑你,让袁派明陪着你吧,去救你的爱人吧。” 阳光经过了每个带有灰尘的地方,却洁白无瑕。这时它顺着音阶爬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 “妈妈,你在那里吗,妈妈,你离我太远了,我好想你啊!” “不怕,不怕,我的女儿,妈妈就在这里、妈妈永远爱你。” 在天空充满暇光的第二天,袁派明带着资料,与肖未晞一起开始了前往北京的漫漫长路。望着袁派明的背影,谭玉涵的母亲又拉起琴来。 “傻闺女,你怎么嫁给了这么一个男人……” “比你嫁得好,你说对吗?” ------------ (六) 赵江南凭借他丰厚的科学知识与聪颖过人的智慧再一次端坐在全国人民的电视机里。在精美的妆容设计与聚光灯的包装之下,他脸颊上的憔悴在顷刻之间无踪无影。 他整整领带,清清嗓子,用洪钟一般的声音朗诵着:“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造福社会,也会给社会带来灾难。早在上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因为对基因,对意识的认识不当,酿成了一幕幕既荒诞,又违反伦理、道德、逾越人类认知的闹剧……而在科技发达的今天,宋学津这个极端无耻的恶棍,打着基因治疗的幌子,侵犯了中国公民的人身自由权、生命安全权,草菅人命,丧心病狂……我代表社会、代表人民向无耻恶棍宋学津提出控诉!消灭宋学津还给科学界一片安宁!” 赵江南的口号一响,不论是电视机里还是电视机外都沸腾了,他们燃起了极度高涨的情绪。为了煽动更多民众,赵江南把宋学津学术不端,性生活淫乱,甚至肖未晞在玄武会的事情一瞬间全部公布在媒体之上。人们边听他诉说,边握紧了拳头;他们无法接受那个昔日他们崇拜的英雄变成了这么无耻的怪物。 赵江南伫立在那个曾是他梦寐以求的舞台之上,瞭望着那些被他燃起怒火的汹涌人潮,他想到自己终于战胜了宋学津,主宰了他的舞台,他想到自己可以代替宋学津做生命物理的前沿人物,做激光神刀的操纵者,站在千百万拥趸之上。他狂妄地笑着,笑到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觉快要使他寸步难行。 高铁上,肖未晞凝视着窗外肃杀的景象呆坐着。袁派明在翻看手机的时候看到了赵江南不可一世的样子,和那宛若开水一般沸腾的人们。他本想把这个拿给肖未晞看,可从肖未晞失落的表情上看,她一定心知肚明。这是他们都该经历的一天,这是他们都要接受的一刻。 在他们完全陷入苦闷之前,一个男人的到来给了他们最后一丝光明。 他带着妻子和未满周岁的婴儿走上高铁,一番哭闹后婴儿在他母亲的怀里香甜地睡去了,母亲也在婴儿睡去后合上了双眼。男人却一直看着肖未晞的脸庞,不久后,他瞪大双眼悄声说:“肖未晞,是你吗?” 肖未晞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在那个时候,她的名字预示着危险。她在脑海搜索着那张人脸。 “我是楚小斌啊,我被提前好久放出来了,现在成了家,我还一直想感谢你和宋先生呢,谁知道在这里见面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肖未晞无法将那个皮肤黝黑脸上挂着笑容的男人与那个几年前面目狰狞的恶人对应。 “怎么不可能,是你和宋先生把我改变了。” 楚小斌在当年因为协助贩毒,寻衅滋事被判了入狱十年,而他的老板叶大国被判了死刑。得知叶大国的死讯后,楚小斌情绪总是失常,他因此经常遭受毒打,等他被打成半死的时候,再被送进医院。他像我们一样将未来托付于惶然之间,他尝试自杀,结束自己失败的生命,给自己颓丧的一生一次了结,可他每一次都失利,这是他最为难熬的岁月,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这样继续活着。 直至,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宋学津实验成功,他才知道,肖未晞,这个逼他走上绝路的女人是以新的方式对他的生命进行救赎,那晚,他双手紧紧捏住了那张报纸,直到监狱里的灯熄灭,他还用他那沾满汗液的手抚摸着它,用鼻子闻着它。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乡,他想到了自己对于生命本初之时的记忆。他绽放了懊悔的笑。也绽放了释怀的笑。 改变是件痛苦的事,但当一个改变了的人回首过往看见灿烂的花海时,他会获得一种喜悦。麻木的楚小斌在一瞬间产生了对生命的热爱,他十分庆幸自己活了下去,法律没有让他像叶大国一样一命呜呼,就证明,他有重新开始的资格和重新认识和改变自己的权利,从那天起,他不计辛劳、无私奉献,最终他提早回到了那个空气香甜的世界里,他回到自己家乡,在他父母面前发誓自己会改过自新。他认识了他的妻子,他成了家,他有了儿子。现在他已在他的家乡作出了一番事业,还要去别的城市打拼。 说着楚小斌叫醒了他熟睡的妻子,“我们太巧了,这位就是肖未晞。” 他的妻子也清醒了,她激动地笑了,肖未晞沉浸在他们那个美好的世界之中,露出笑容。她向楚小斌介绍袁派明,列车已经徐徐到站了,他们该送走楚小斌一家。 赵江南完成了那次煽动性的演讲过后立马回到了家中,他脱下西装露出了他那肥胖的身体,他拿起他的抓背杆子在自己的胸前背后疯狂地抓着,他的全身已经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红疹。夏云全身赤裸,跪在他的身旁用白皙的手轻抚他的皮肤,用冰凉的舌头舔他的伤口。 不一会儿,赵江南的电话就响了:“查到肖未晞坐的高铁了。北京的上一站是廊坊。” “现在马上关闭那台高铁在廊坊之后的售票窗口。你再写一条短信发给除了肖未晞,袁派明以外的乘客,就说车上有嫌犯,组织他们在廊坊换乘。你记住用警察的口吻。” “明白了,他们好像还有一个同伙,像是以前玄武会的人,赵先生您找的人够用吗?” “我知道了,我再叫人。”赵江南挂上电话用力地深呼吸,夏云把她白皙的pg压在了他的身上,轻吻他的嘴。“别担心,亲爱的,他们死定了。” 楚小斌是在刚准备下车的时候,在手机上看到了宋学津是恶魔新闻,车没到站,他挤了回去,把手机摆在了肖未晞的面前:“晞爷,这……这怎么回事。” “他被冤枉了,我们要去救……”袁派明说到半截,嘴就被肖未晞捂住了。 “该下车了,楚小斌,把孩子照顾好,祝你找个好工作。” “晞爷,我和你一起上北京。我楚小斌这半条性命都是宋先生给的,现在宋先生有难处,我就这样下去,太不是人了。” “不能……”没等肖未晞回答,楚小斌就挤到了他妻子和儿子身边。他简单地向妻子交代了事情,吻过儿子的额头之后,回到了肖未晞和袁派明的身边,“这是生而为人我该做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相信你,我相信宋先生。” 肖未晞的眼角湿润了,她双手合十,一边说着“谢谢你”一边拼命地祷告着,“上天保佑我们都平平安安的。” 列车抵达廊坊之后,果然所有人都下了车,车厢空落落的,这个场面让他们警惕起来,可那份警惕随着高铁的疾驰也化为了倦意。直至那天的正午,天空挂上了冬日灿烂的太阳,高铁停在了北京大兴区的一片金黄的麦地里。舱门渐渐敞开了。 那一瞬间,一群黑衣人跳进了高铁的客舱内。 “跑!”楚小斌大喊,他们站起身来,瞬间就被那群人团团围住。但肖未晞却丝毫不再畏惧了,她一脚踹中了一个人的腹部,再用手肘猛击一人的嘴,两下子就逼迫他们让出一条路来,即便怀着孩子,她依旧毫不逊色。 楚小斌也加入了战斗,他的拳头让空气变得颤抖起来,每一拳都夹杂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只有袁派明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场面,他感到魂魄都飞到了天上。 不一会儿,整个车厢里只剩下一片哀嚎之声。肖未晞把手伸向袁派明,“还愣着干啥呀!快跑!” 这才让惊吓之中的袁派明回过神来。他们三人往火车下面跑去,跑进了麦田之中。他们跑了好久,才松了口气,坐在地上。 肖未晞边大喘气边露出景仰的目光说:“斌哥,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的好身手。” “晞爷,你更厉害,你还怀着孩子呢……” 就在这时,麦田后又蹿出两个黑衣人,他们从袁派明的身后袭来,没等肖未晞和楚小斌反应,就把袁派明按在了坎坷的地上。在一瞬间,袁派明失去了平衡,一侧脸颊上传来的剧烈痛觉让他相信了自己已经露出了红肉白骨。黑衣人拔出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 “狗日的混蛋!别过来,敢过来我就把他杀死!给我退后!” 肖未晞大叫:“别动他,有事就冲着我来!” “给我蹲下,手抱头!在宋学津死刑之前谁也别想靠近北京半步。” 黑衣人将匕首拿开让他的同伴把袁派明捆进麻袋里面。 “把你们的电脑交出来,否则我闷死他!” 这是袁派明平生第一次倒悬在空中,他感到了自己双脚的麻木,血液往自己脑子回流,然后顺着他那被撕烂的脸颊溢出,他感到了窒息。他想说“别管我,带着资料走啊!”可是缺氧的痛苦与无力感,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将要成为一具尸体。 他不知道肖未晞和楚小斌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但渐渐地他感到有空气流入他的鼻尖,进入他的血液,他睁开了双眼,发现了和他一样被捆住的肖未晞和楚小斌。 “他们说等宋学津死刑之后再放过我们,证据已经被他们拿去了。”肖未晞强睁着浮肿的眼平静地说:“宋学津可能再也逃不过了。” 袁派明听后嘶哑地叫了起来,但他的叫声过后肖未晞依然平静。 她再次说了几年前她与叶大国血战前对被锁在实验室里的袁派明说的话,“宋学津已经足够幸运了,袁派明你要活下去,如果因为他你死了,他会难受一辈子的。” 那天晚上肖未晞梦到了夏云。 ------------ (七) 在赵江南收到了计划成功的消息之时,他似乎被喜悦、悸动和温暖包围了,他坐立不安、手舞足蹈,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浑然忘却了他的倦意。 他想到夏云,若不是这个女人的辅佐,他不可能一步登天。想到夏云的同时,在他的脑海之中浮现了她的眼、她的嘴唇、她的双脚、她的肚脐…… 但在瞬间,快感就被那里的痛感占据了,他感到那里仿佛长出了铁丝,铁丝的身上爬满蠕虫,在他的皮肉上摩擦打滚,他痛苦地趴在地上。 几个小时后,他被送进了人民医院那张被宋学津躺过的床上。五六个医生围在赵江南的下体前摄影,之后一个对他说:“赵先生,你的外生殖器有了下疳,就是一种浸润性丘疹或结节,边界清楚,表面糜烂,触之坚实你的泌尿系统也很不乐观,你身上的也不是脓疮,很有可能是斑疹。我们正在化验你身体内的淋病双球菌,梅毒螺旋体已经是确定无疑了。 说完这些,医生望向他的眼睛,那是一个充满疑惑与绝望的眼神,“赵先生,这些病您大概率是已经到中晚期了,由于医疗的落后,我们只有尽力保障您没有生命危险了。您可以回忆一下您是否有不洁的性行为,或者是有与性病患者共用毛巾的习惯。” 赵江南像马一样跳了起来。强忍疼痛,穿上衣服。医生们见状大喊:“赵先生,您要积极配合我们的治疗,只有您积极地配合了我们的治疗才可能摆脱生命危险。” 他拦在赵江南的面前,赵江南却无视他的存在,将他推倒在地,朝外跑了出去。倒地的医生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还不忘在他背后吆喝,可赵江南早已用尽全身力气跑了个无影无踪。 夏云此时已早早地把自己剥开,披上丝巾。她躺在床上,等待着她的英雄归来。而当她看到归来的是那个怒不可遏的赵江南时,她开始瑟缩起来,她把自己那个白皙的身体蜷成一团。 赵江南一个健步冲上去提起了她的身体,将她那个让自己曼妙体态变得若隐若现的丝巾撕了个粉碎丢在地上。他盯着夏云白皙的身体看去 他终于看到了她雪白肌肤的纹身下显露出来的几颗斑疹,他一把将夏云狠狠地推到了床上。 “梅毒!cnmb的!你有梅毒!你个混蛋贱货!” “梅毒又怎么啦,”夏云爬了起来,“睡我的那个男的传给我的,你弄死他去!在这个狗日的社会里活着有什么意思,女人想搞我,男人想尚我,你说我还能有个什么活法,我要让这社会全都得梅毒,那又怎样,是你们乐意的,赵江南,你不用难受,在你杀人的时候我就去别人的被窝里。” 赵江南一个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狗日过的j,我c你祖宗,因为你这个贱人我他娘的杀了多少人,我他娘的杀了多少人啊,你数数,夏云,你他妈的是好样的,你把梅毒给我了!” 他解下皮带,疼痛让他丧失了最后一点生而为人的理智,他费尽浑身力气抽打到那个曾让他神魂颠倒的女人身上。 夏云也悲壮地惨叫起来,当她适应疼痛后便放弃了悲壮的叫声,大喊:“赵江南,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反正我的死活无所谓,你杀人被发现了,你只有去死!” “日你祖宗的!”赵江南毫不费力地将腰带勒在她的脖子上,窒息的痛感让夏云用她洁白的双脚猛蹬起来。一团青紫在她的脸颊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率蔓延开来。她仿佛有好多好多事想要控诉,可是在那一瞬间,她的头歪了下去,她已变成了冰凉的尸体。 那天夜里,夏云的亡灵见到了肖未晞梦游症的复发后,游走的意识。那个为了保护她梦游时不受伤害。把自己弄得浑身淤青的夏云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那泉水般的眼泪已经让她无力抬起头来。那个黑暗恐怖的世界又一次变得平静。 “是谁杀害了你,赵江南吗?你现在怎么样了,你在哪里?” 夏云的亡魂爆发出了撕破喉咙的喊声:“不!不!对不起!对不起!你会恨死我的,你会恨死我的,我不要你对我好。黄沣敏是我害死的,郑湘是我害死的,宋学津也是我害的,张华也死了都是因为我!我他妈的是个混蛋,从小到大,从小到大没有谁愿意把我当作人。为什么,为什么,这辈子我就没有拥有好运的资格,我嫉妒透了,我恨透了,我只是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有快乐和幸福,为什么这个社会要这样对我!这样折磨我!为什么!” 肖未晞俯下身去拥抱了夏云的亡灵,这是十几年来她们唯一的一次拥抱。 “社会再怎么样混乱,我们都要活下去。” 没有人有权利选择死亡, 亵渎生命就是亏欠上苍。 在肖未晞的怀里,夏云感到好受了许多,肢体的痛于是盖过了灵魂的痛让她虚弱起来,不断地缩小。她吃力地说着“肖未晞,这好黑,我好害怕;这好凉,我好害怕。” “不怕,不怕。”肖未晞,只能用言语慰藉她,她想抱着夏云到屋外光明的地方,可她发觉夏云的亡魂重如铅铁。在黑暗冰凉的地板上朝深渊下坠着,越发模糊,直至化为乌有。她痛苦迷惘却无济于事。 那天夜里,肖未晞在一片黑暗中哭了,她在黑暗中看见了无数个她自己。她的颓废、她的迷惘、她的恐慌、她的懒惰、她的苦闷、她的病痛都化为了她本体的样子,一切的一切在夏云亡魂瓦解的地方朝她纷至沓来。她奋力呼喊,拼死挣扎。那种种思绪无穷无尽,宛若飞虫,浮现又消散,消散又滋生。 肖未晞在禁锢的枷锁中疯狂地尖叫挣扎,她的声音吓呆了绑在她身边的袁派明和楚小斌。 “这是梦游!她梦游了!怎么办!”楚小斌满身冷汗。 赵江南雇佣的打手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嚼着脏字进到屋内。 “他妈的浑球!三更半夜地发什么疯!”那些人拽住肖未晞的头发大吼,这没有暂停肖未晞的挣扎。 “大哥,”楚小斌大喊,“她有梦游症,而且很严重,我求求你不要打她,你打我,你往我身上打,你这样她会死的!” “梦游症?奶奶的,新鲜东西呀!我他娘的倒真他妈想看看她能怎么死!” 无论楚小斌和袁派明如何的哀求,那些打手们对肖未晞的兴趣只增不减,他们尝试着靠近她,尝试着吓醒她。他们的靠近更激起了肖未晞的愤怒,她往打手们的肚子上猛踹,直至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躲在后面按兵不动,畏葸不前,在一番简短的商榷后他们又呐喊着冲了上去,将她摁在地下。 “掰开!把她的眼睛给我掰开!什么鸟日的梦游,让我好好研究研究!”那挨踹的打手带着怒气在袁派明和楚小斌吼破嗓子的求饶之下掰开了肖未晞的眼睛。 在黑暗之中挣扎的肖未晞就瞬间看到了一道猩红色的光,那种光为她带来了迅速刺穿身体的疼痛。在最后,她感到了腿脚酥软到了无法支撑她躯体的程度,意识,杂乱的意识在瞬间回归她的脑仁。 她要故作镇定,这一刻她不能再选择脆弱,这将是她的余生,这将是她仪式般的生活。伴随着全身的痉挛,她用强大的意志在昏厥之中清醒。生命的责任让她有了反抗命运反抗病魔的坚强。 就这样,她以镇定的姿态站在了打手的面前,她以镇定的姿态站到了故事的终章。 ------------ (八) 在一场沉默的审判结束后,宋学津回到了大牢。前后两个小时的审判中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的生命只剩下一个星期了。 往昔的岁月里,他曾领悟到了生命何其的珍贵。在最后一刻,审判长向他发问:“宋学津,你对法庭的判决有什么意见吗?” 他看见了郑勇、看见了头发花白的黄沣敏父亲、看见了哭肿眼睛的黄沣敏母亲、他看见孙兰被巨大的精神打击逼成一个活蹦乱跳嘴边吐唾沫,发出“砰砰”声的小孩…… 如果他的死能……如果…… 短短几秒钟之内,他想到了许多,又懊悔自己为什么这么想,这种心理逼他走入绝境,逼他说“没有意见。” “好,”审判员迫不及待地说,“根据法院的判决,一个星期后将你押赴刑场。” 旁听席里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地叫着好,在一片无法遏制的喧闹之中,一切都结束了。 庭审结束后,宋学津便永久地被关押在了黑牢之中,他在惶然之间丧失了回忆与思考的能力,他只能得呆坐在墙壁前,看着铁栅栏外的阳光出现与消亡。有一天,他被送到了监狱的庭院里,一个美丽的女记者已为他准备好茶水。她问了宋学津杀死黄沣敏的动机,这对宋学津来说早已倒背如流,他呆滞的状态和机械般的话语让女记者很不满意。她于是打消了再问他关于郑湘,关于基因治疗问题的念头,转而向他聊起了他的女儿。 “你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这也许是你生命中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了,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了,这样做会宽慰以后活着的人。” 面对他的女儿,他落泪了。他无法想象肖未晞和宋琪未来的生活,那深如沟壑的亏欠只有用无济于事的一次忏悔弥补。最后的日子,依旧是太阳的东升西落,时间像鬼魂一般掠过。对于那些严刑拷打他早就麻木了,他总是装出神经衰弱的样子,露出绝望的神色。 在临刑的三天前,一位警员走到他的监狱里,通知他,“宋学津,你只有三天的时间了,本着我们人道主义的传统,就不折磨你了。这几天请你认真想想还有没有要我们传达给你家人的话。” 宋学津默不作声轻轻地点头。 “当然了,你应该比我清楚宗教里的那些地狱、天堂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在我个人的见解里那些都是维护教会统治的工具。我见过的死刑犯可多了去了,我认为死刑就是给那些有罪过的灵魂一个改变的机会。” “很高兴听到你的思想。” “宋学津同志啊,所以你这些天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虽然你曾犯下了不可赦免的罪行,但我相信,你死之后还是会有改过重生的希望的。” “巴比托酸盐打进血管里是个什么感觉?” 警员望向天花板,沉默了好久:“你会被绑在一张床上,我们会用镇静剂麻醉你的全身,让你什么都不再想,让你不再痛苦,只能感受到清凉的液体流在你的手背上。” 宋学津闭上他的双眼,他想到了那股巴比托酸盐溶液像是清冽的泉水一样汇入了他的脑仁、汇入他的心房、汇入那个被他称为圣灵的每个角落。几分钟后,那个伟大杰作里的每一个元素,每一个念头都开始变得缓慢,变得宁静。他的全身会变为灰烬融进沃土,开出花儿,拥抱与倾听那个他钟爱世界里的所有音符。 警员走后,宋学津看着老旧泛黄的墙壁,他放下了这世界为他雕刻的外壳,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他生命本源的样子。 清晨,赵江南家里的佣人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赵江南卧室紧闭的门。 不到正午,成群结队的警察汽车光临了赵江南的宅邸、赤身裸体的赵江南正在凄凉地欣赏着自己满身糜烂的丘疹。痛苦已让他抬不起头来,在警察用枪抵住厕所的玻璃门,并大声质问他之时,他的眼角散发出了绝望的光。 “赵江南!那个女人是谁杀的!” 夏云死了,残存的是赵江南的记号,不是宋学津的;流动着的是赵江南的符咒,不是宋学津的。 想到这里,赵江南发出了痛苦疯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好!好的!真tmd好!我爱这个女人!哈哈,她却干了什么,她想让我得病!想害我死!我拿走她的生命,已经能够两清了!cnmd!为什么要抓我!为什么要抓我!” 警察开枪击穿了嵌在厕所门上的玻璃,而浑身糜烂的赵江南没有恐惧,他愤怒地扑上前去试图用他的那里碰在警察身上。 他呐喊着:“死东西,老子要cn,老子有病,csn,我们一块死!” 可是三分钟后,他就被摁在地板上,被强行穿上了衣服,铐上手铐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奢华的地方。 杀死黄沣敏的机器人忍者朝警察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被它挂在嘴边的话:“哈气没马西得,杜中,有楼西苦欧内嘎意马斯。” 失去了女儿后,孙兰开始了明显的神经衰弱,在得到女儿死讯的一个星期内,她因长时间处于抽泣的状态而产生了幻觉,她看到了飞机、看到了坦克、看到了她眼前许多战争的场景、看到了许多因为战争而变得支离破碎的人。她在一次昏迷之后彻底丧失了神志,成了心智发育不全的小孩儿。 在这之前,她的丈夫郑勇宽慰过她:“你就当她是被共济失调弄死的算了。有什么差别嘛是不是?”但这种理性的安慰对于孙兰而言已毫无意义。丧失神志之后,她开始在半夜大吼大叫、跳舞、摆瑜伽姿势,郑勇便不耐烦起来。妻子的魔怔已让他无法正常地吃饭和睡觉,他变得骨瘦如柴,两颗凸出的眼球也在摇摇欲坠,与那些被吓醒的邻居产生的怜悯之情不同,他深深地意识到,是他自己杀死了他的女儿。 几天后,郑勇发觉让自己的心回到一个平静的状态已是奢求,他的心跳频率开始快到逾越他的认知。他坐卧不宁,频繁小便,浑身出虚汗,终于,他播了赵江南的电话。 “孙兰已经成一个疯子了,我绝对不可能跟一个疯子再继续生活了,赵江南,你给我出个主意吧,怎么把她干掉。我他妈的什么也不要了,你给我的钱公司什么的,我都不要了,你……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吧!我要把她干掉!” 那天下午的太阳异常明亮,几乎斜射进了屋里的每个角落,警察拿着赵江南的手机目瞪口呆。半晌,只有一个年轻的警员勇敢地说出了这个事实,他抄起电棒又进到了审讯室之中。 一天之内,另一帮武警再次以假借赵江南朋友的身份骗开了郑勇家的门。当郑勇看到警服时,他想拿刀以他妻子做人质,可为时已晚。他也照样被摁在了地上。他的妻子吓得目瞪口呆,他只能在心中暗自祷告警员不会当着他妻子的面朗诵他的罪行。可警员还是将他杀害女儿的事实说了出来,于是他试图以大叫的方式掩盖自己的罪责,当他发现孙兰并不会听懂后,他的心跳才逐渐缓慢下来,几天之内,这是他初次遇见了平静,因为郑勇先生知道了日后自己将被别人折磨,他再不用自己折磨自己了,那样比死轻松不了多少。 郑勇在全世界的谴责之下,从苔城被押送到了北京,在那里,他与只见过两次面的赵江南对峙。两位身败名裂的中年人怀着羞愧与绝望的心理沉默了许久,最后是郑勇先开的口。 “赵江南,我cnmbd。” “不是我,这是一个女人让我做的,我已经把她杀死了。” “都是你编出来的,对吗!什么tmd宋学津统治人类,都是从你的狗嘴里tm编的是吗!” “请给我时间解释。” “操你妈逼的,”郑勇张大了他山洞般的嘴巴以雷鸣的声音哭了,“我杀了我的女儿,我逼疯了我的妻子,我还要跟你陪葬!为什么我要信你这混账的狗话!我要亲手弄死你!我要亲手弄死你!” 郑勇说完,全身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好一阵子之后,当他发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时,才恢复了平静。 ------------ (九) 春季将至,满城烟花,万物复苏,芸芸众生在这个会运动与呼吸的世界里,在鳞次栉比的楼群里,怀揣着梦想与苦闷迎接新年的莅临。 像纸片一样的宋学津在警员的搀扶下回到了从前那个属于他的世界。此刻的他回望着他那起起落落的过往,一切的情绪早就被时间打磨。 警员望着他问:“既然你没有杀人,这份口供到底是怎么来的?” 宋学津微笑并不回答。 “我们不会有刑讯逼供吧,如果真的这样,宋学津先生你可以控告那个警察,你可以申请赔偿,这样的败类根本不配待在警局。” 宋学津仰起头来,凝视着头上湛蓝的天空笑道:“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种混蛋待在这里了,留着他们只会阻碍这个社会进步。” 宋学津却笑着摇了摇头,“我理解他们,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做。”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水城的那个夜晚,一个黄发女孩,带着认真的表情将两百万的银行卡放在他的面前。她本想和他握手却发觉他的手从上到下都在颤抖,于是她缩回了手,清清嗓子说,“那么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宋学津同志,我可要走了,你把它拿稳了。” 就这样,多年以后,他再次遇见了那个女孩,女孩在青春之时送来了他这一生最贵的礼物。她没有被宋学津藏匿在了没有伤疤的梦境之中。他抓住了女孩冰冷的手指,用廉价的温度将它暖得滚烫。 当肖未晞睁开睡眼时,她感知到自己身上万斤重担被一扫而空,释放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呦,你出来了。” “是,我出来了。” “你老了,宋学津。” “你也老了。” 肖未晞脸色惨白,她立马坐了起来努力装作丝毫不会憔悴的样子。 “谭玉涵生病了,而且是白血病,病得很重,袁派明一直在照顾她,因为你的事,他非要跑来……宋学津,我收回以前我说过的话,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必须承认你是个幸运的人。” 阳光透过树叶洒进屋内,被其剪影斑斑驳驳印在了袁派明带着伤的脸上,在肖未晞的话语声中朝宋学津身旁走来。宋学津感到了有针在戳他的心脏,不等肖未晞把全部事情说完,他便双脚一软跪在袁派明脚边,泣不成声。袁派明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那个下午,肖未晞、宋学津、袁派明和楚小斌围坐在医院温暖的病房里谈论阔别之后他们各自发生的故事。他们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内疚,有时释然,有时痛苦,有时喜悦。 生命啊!生命!你像一泓清泉穿梭于世界的每个角落,你在享受各地晚风的同时带来的是爱与热忱。 在一片眼泪之中,袁派明露出笑脸:“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晚谭玉涵还要做一次化疗,我已经告诉她我们成功了,她高兴极了一定要我在她手术前跟她视频。”听到这句话后的几人立即调整好情绪,揉搓着他们泛红的鼻子。 在无菌舱内,他们透过一团漆黑里看清了谭玉涵的脸颊。 “我们都能肉眼可见她的痛苦,”宋学津对我说,“我当时只以为她的笑容是硬挤出来的,之后转念一想,或许她已经是个很幸福的人了。那晚她笑着祝贺我们:‘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宋学津先生等你养回来神之后一定要继续把我们的项目搞下去,不仅要让人类战胜遗传病,还有细菌、病毒、恶性肿瘤,我很乐意做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被病魔折磨的人,一定要持之以恒,以后的世界会更加美好。” 告别楚小斌后,他们搭乘飞机去了那个曾经叫作水城的城市。几年之后坐在我的面前,宋学津先生还能回忆起那个普通早晨里云的样子,它们细柔地像梦簇拥在飞机的两翼,一团团地相聚又凝结,凝结又离散,窥伺这世界芸芸众生的现在和过往。 “我们终究没再见过谭玉涵先生的最后一面,她的身边只有她的母亲和在襁褓里的袁峰。”当她的母亲看到她聪颖、爱笑、热爱自然的女儿徐徐变为一具尸体时,悲恸让她几乎昏厥,她眼前浮现了一只独角兽,朝着女儿念诵:“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还在乎拥有什么。”她看见了女儿张开了双眼,她仿佛能操控时间让其停滞在她最美丽的地方,在那个时间,她骑上独角兽作别母亲,遨游世界所有角落。 母亲在悲伤中拿起了那个陪伴着谭玉涵一生的大提琴,断断续续地奏出了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她仿佛看见飞升的音符合成了人的样子,拉着谭玉涵的手,带她去安静的地方。 袁派明是在飞机上收到那个噩耗的,他闭上眼睛,一次次的怀疑,一次次的宽慰,直至再也无法重新回到正常的状态,直至他眼前一片黑暗,完全瘫软在他的座位上,断线的眼泪轻轻向下坠落。 “那是袁派明最痛的日子,他每日浑浑噩噩,喝个烂醉,像幽灵一般游荡在驴城的海边,而我一直站在远方看着那个苦闷的灵魂,他的目光里没有喜悦,也没有苦涩,仿佛能够瞭望邈远的洲渚,在那洲渚之上看清这世界所有的故事。 “同样对我而言那些日子也是最难过的,我看到了驴城完全没有了过往水城的样子,一片荒芜接着一片荒芜,而最重要的是作为谭玉涵的挚友,每次闭上眼后我都能回想到她的样子。 “在那段日子里,肖未晞把宋琪和我的父母带到了驴城和谭玉涵母亲一起照顾无法释怀的袁派明,喂他不满周岁孩子吃奶吃饭。那个时候我们都很苦闷,小宋琪会不合时宜地唱几首歌,她的母亲就又要呵斥她,她也会照常嘟起嘴来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她的爷奶奶总是把她哄走。之后我们就互相安慰着,掩盖自己的伤。倘若有人说起了过去的经历引发了集体的回忆,那么一切的宽慰就将化作徒劳,在生命的故事里潸然泪下。” 直至谭玉涵出殡下葬的那天,世界方才有了春的气息。在驴城浩瀚的荒原上,那个曾被她灵魂使用过的伟大系统将被永久地驻留。 那个灵魂悬在半空,凝望着她的母亲,爱人和挚友,回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故事。一个懵懂的女孩站在满身淤青的妈妈身旁,妈妈看到她忙擦去眼角的泪水,深呼吸让自己平静。女孩说:“妈妈,妈妈,我们老师布置的作业要我们把自己的梦想告诉妈妈。” “那,涵涵有什么梦想呢?” “那还用说呀,”女孩把目光投向挂在她卧室里居里夫人的画像上,“我长大要成为和居里夫人一样的科学家。” “这是一件很苦的事涵涵。” “有什么苦啊妈妈,我很努力的,我愿意把我的一生都投入到那里,然后充实地完成我的生命……” ------------ (十) 驴城里的采油机器慢慢停止了转动,因为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驴城的地下根本就没有石油,那些专家们都因勘测的失败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工人们骂骂咧咧地拆下了那些笨重工业用品,离开了驴城。 渐渐地,驴城回到了它最原始的状态,可一群一群的开发商人早就对这片荒野垂涎欲滴,他们为老水城的居民发誓他们可以把驴城重新还原为水城的模样。可是这世界的记忆总是刹那的,水城在被选择消失的一刻起就注定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最后那些开发商把水城建成了畸形的城市,他们连连叹息,作鸟兽散。 好在水城大学把生命物理学院独立出来给了驴城,而且生命物理学院换了新的主任,他向宋学津和袁派明都发出了邀请,宋学津欣然接受了,袁派明在一番犹豫过后也接受了。正如世界淡忘水城一般,世界也淡忘了昔日被定在风口浪尖的宋学津先生,自从他无罪释放的新闻被细腻委婉的话语推上头条后,就再没有人乐意关注他了。人们回到了平常的生活,看着男团跳舞,抢着明星的门票,玩着新版本的激光神刀。那个为生命物理学疯狂的时代早已过去,可是,人们不知道的是一群青年才俊在产业园下的实验基地里模仿着瓦格纳先生的样子,扯着后脑勺上的头发,假装摘帽的动作,用舌头将嘴唇舔个水湿,大喊“For Science!”他们的目标是升级载人基因治疗技术,使其在二十年内为人类消灭一切病魔。 仲春伊始,春雨缠绵,一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站在了谭玉涵的墓茔面前,他边用双手在胸口划着一个一个十字,边虔诚地祈祷着,他转身对身边搀扶他的两个美国青年说,“看见了没有,这才是我要找的中国科学家,” 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宋学津和袁派明,“他们也一样,他们都是读懂了生命的人。” 年近八旬的查尔斯先生再也不能像年轻时一样朝圣南极了,甚至走路对他而言都是件吃力的事情,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他曾在清醒时对宋学津和袁派明说:“衰老已经让我无法再进行理性的思考,在这一生的最后,我想再问问你们,生命到底是什么,我在你们回美国之前也曾这么问过你们,可你们都没有说出正确的答案,这不怪你们,因为那时的我也不知道答案会是什么,而现在你们每个人都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你们的想法便已是答案。” 宋学津和袁派明都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袁锋已经会走路了,他在门前坎坷的路上走走停停,有时摔在地上,当袁派明问他上哪里去时,他总用他又胖又嫩的小手指指东方,吃力地说着刚刚学会的词语“大海”。 在肖未晞把第二个生命带来到世界的那天晚上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痛觉,她蜷在产房病床上,想了许多许多她不敢想象的事,直至她的女儿推开了病房的闸门站在她的床边,朝她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你怎么样了,妈妈。” “谢谢琪琪,还想着妈妈,妈妈好着呢。”她挤出一个酷炫的笑容出来。 “妈妈,我想对你说,我对不起你,妈妈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可是琪琪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儿。” 肖未晞倏然感到眼泪不可遏制地滚落,她紧紧抱住了女儿瘦弱的身体,泪如泉涌。 “妈妈,让我在这里和你睡一晚吧,我拜托你了,妈妈,我不占什么地方,我的脸不对着你哈气,我会把头发咬在嘴里,不扎你的脖子,我更不会伤到弟弟,你就让我睡在这里吧。” 肖未晞拭去脸上不竭的眼泪,轻轻对女儿说:“琪琪,妈妈永远爱你。” “琪琪也会永远爱妈妈的。等我长大了,我要当一个好厉害好厉害的科学家,比爸爸厉害一百倍,让妈妈天天都能吃好吃的。” 她在母亲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伴随着均匀的呼吸。那一刻她感知得到母亲的肢体,她的母亲也感知得到她的肢体。肖未晞回忆起了二十年前那个年幼的自己,确认女儿熟睡后泣不成声。 “尊敬的查尔斯先生,这不是一个不可以用语言回答的问题,生命是个成千上万字的赞歌,而我们的故事仅是这首赞歌的冰山一角。但我们乐意把这生命的故事讲给您听。” 威廉·查尔斯先生在他的弥留之际,凝望着窗棂之外的法国梧桐在盎然春色里初生的嫩芽。听完了整个由宋学津和袁派明讲述的故事,他时不时地闭上双眼,感受着自己魂灵伴随着呼吸的一张一弛,他时不时地发笑,时不时地沉思,时不时地陷入悲伤,时不时地感慨命运。最后他说出来了瓦格纳当年的话,“我本是空壳,这个信念充实了我的肉体,而我的朋友将生命给了这个信念,我便不再指望我的苟活。” 威廉·查尔斯先生在生命的故事里闭上双眼,停止呼吸,他生命结束之时仍然有着湛蓝且清澈的双眼,映着宇宙又映着其间的星河。临死之前的查尔斯先生握着袁派明的手说:“你该把那个叫陈思的姑娘找回来了,给袁锋找位母亲,我想这或许是谭玉涵最想看到的吧。” 在我年近六旬的年月里,我作别了水城和宋学津,凝望着一团团白云回望我的一生。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里,一个浮躁半生的我也同查尔斯先生一样聆听了生命既漫长又伟岸的故事,瞭望着悬挂在天边的晨晖,回首那片土地上发生的往事,我仿佛看见了宋学津的儿女和袁派明的儿女,在海岸以充沛的活力无忧无虑地奔跑着,追逐着…… 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于是空余嗟叹,不知所言。 ------------ (一) 四天的时间过去了,谭玉涵的检测屏幕上已经显示出了郑湘各个线粒体中frataxin蛋白的数量,她边查阅着参数资料边哼着歌。等她查完脊髓,心脏和大脑的所有数据后,她发出了一声尖叫,仿佛她要让整个苔城都听到他们的成功。 “喂,喂。”袁派明打断了她的声音:“现在是晚上,大姐。”他用手指了指在熟睡的郑湘。 谭玉涵瞬间垂下头去,她趴在玻璃窗前望着熟睡的郑湘和孙兰,病魔的一条腿似乎已经迈出了她的身体,她的脸颊上已经挂上了甜美的微笑。 “多可爱的天使啊,她睡醒之后,就有新的希望等着她,就会有更多的经历,更多的人陪着她完成生命的故事。”袁派明说。 谭玉涵发觉自己的眼眶湿润了,她迅速抹掉了泪水说:“喂,袁派明,你发现了没有,她平常夜里都不睡的。” “是呀,生病很痛苦的,她总是疼得睡不着的。” 他们把脸挤在玻璃窗前,在那个阴冷黯淡的夜里吹出了靛蓝色的记号。好长时间后袁派明才拍了拍谭玉涵的肩说:“喂,别再看了,宋学津还在里面呢。” 谭玉涵像是做完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似的,她后悔地拍着自己的脑门,再次跑向那琳琅满目的,色彩斑阑的仪器面前。 这时,对讲机里传来了宋学津的声音。 “袁派明,我们现在在她腓肠肌群,之后再修正她比目鱼肌上的肌肉,以后她就健康了!” “好啊,真该祝贺你们,她的脊髓,心脏和大脑都正常了,”听到了谭玉涵的声音,宋学津还是克止住了他的情绪。“袁派明睡了,他已经陪着你们提心吊胆了四天了。” “是吗?肖未晞也睡了,她可再也不梦游了,但她不改一改打呼噜的毛病,她就休想嫁给我。”说完他也笑了。 “我想你不一定是因为她的呼噜才不睡吧,”谭玉涵也笑了出声,“快点告诉我生命是什么样子的。” “生命是什么样子的?就是我跟查尔斯先生描述的样子呀,你还记得当时的我吗?谭玉涵,我当时西装革履的样子,见谁都不服气,又蠢又固执,你还记不记得?”宋学津突然沉默了,他突然发现了自己已经变得与众不同。他眼前的那一团一团的风景,正像良药一般治愈他心灵的窗口,并通过他向他生命中的过客呈递爱与瞩光。 “正经地问你呢,宋学津,我又看不到你眼里的世界。” “我可不知道,”宋学津说,“生命美到了无法用言语诠释的地步。但是谭玉涵,请你给我时间,我会把我所看到的一切用辞藻讲给你的。” “已经开始期待了,宋学津先生,这世上竟有把您都难住的问题。” 宋学津笑了,生命有着宇宙的形状,它有让一切与它无关的情绪戛然而止的能力。 ------------ (二) 苔城的黎明按时点燃了那座早已苏醒的城市,伴随着苔城冬日那刺眼的光芒,驱赶着寒冷与阴霾。 肖未晞挣开了她惺忪的睡眼,又一次伫立在这星河般的世界里,她悄悄地走到宋学津身边问:“嘿,我想问你个问题。” 宋学津抬起头。 “就……就是,那这些天我们见到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都会有吧。” 此刻,他们正在郑湘腓骨的周围,但他们并不能看见腓骨,他们看见了呈细长圆柱状的纤维束像勇士一般驻守在骨骼周围,它们的身上都写满了清晰的纹理和力量的脉络,它们依旧簇拥着生命的活力,依旧宛若整装待发的军人。尽管……尽管那个共济失调的疾病已把它们斫伤得不像样子。 “都有,都有,要是没有它们,你就是一团死肉,以前那些缺德的事你就不会干了。” 当他们再次靠近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那隐匿于肌肉之间的血管与神经元。在其间缠绕的它有着细长蜿蜒的突起,树突像树的枝叶,轴突像彗星的辫子,它们被编织成了一张错综复杂却有条不紊的网络。它们负责把所有刺激化为电流,让电信号在它们身体的正反两侧飞驰。在两个神经元的交汇之处,它们会刺激产生去甲肾上腺素,然后化为信鸽,携带生物电流跨越那微小却意义重大的间隙,如此循环往复,再交汇进神经的中枢,在刹那产生感知,思想,行动与指令,庇佑它们的主人远离灾害与痛楚。 肖未晞开怀大笑,这简直太有趣了。在仅有两人的空间里,她的笑十分尴尬,但她可来不及去理会她的尴尬,她将整张脸埋在了胳膊里,她撅起嘴大喊:“嘿!你们认识我吗?你们能听清吗?你们累不累呀?” 她那滑稽的样子惹得宋学津想要发笑,可他却硬生生地忍住了,并强硬地往自己脸上施加一丝严肃或者漫不经心的神情。“它们可不会说话,倘若它们会说,也绝对不会同你一样多嘴。” 肖未晞还是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的胳膊,思忖着其间该有怎样别出心裁的世界,“你说它们早晚都得上班吗,它们都不能歇一歇吗?” 肖未晞郑重其事的样子,让宋学津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让它们歇歇,你是要死吗?” “宋学津!我可是很严肃的!我一直都不知道生命究竟是什么,但是从今天起,从今天起我知道了,而且可以说是恍然大悟。我拥有了好多好多东西,我一直以为生命如此的简单,简单到允许我理所当然地抉择活着与死去,理所当然地享受社会上每个人对我的服务。我不再愚蠢了,宋学津,我认识生命了,谢谢你,宋学津,我认识生命了。” 宋学津笑了,他又想起了几年前他在查尔斯先生面前吟诵的诗歌。“你明白了生命?天呐,我也明白,生命就是承载万物翩跹,缔造沧海无垠的东西嘛!” “绝对不是!绝对不是!”肖未晞拍着操作台猛地站了起来,像一只护食的松鼠,那或许是她所听过最文雅的句子了,她却只认为使用这句话诠释生命简直就是对生命的玷污。 “那少奶奶,你来说,生命是什么?” 关于生命,宛若乐章,每一寸音符都在她的血液里涌动着。她无法形容她看见了什么,生命是什么,正如她无法形容改变的力量。 只有她心知肚明,她不是以前那个庸俗、狂妄、自负、叛逆,或者冷漠的女孩了。 ------------ (三) 四天的经历已然让他们成了最契合的搭档,他们互相配合着,同生命战斗,同生命合唱。 上午,郑勇来到了袁派明的操作室内,他身上的烟味让袁派明产生了警惕,但他还是奈心地冲着郑勇微笑着。 “郑先生,您看呐!”他指向那个运动的数据表,“她的身体里面的frataxin蛋白浓度已经正常了,她身体里合成frataxin的能力也在恢复了。” “这代表了什么?” “这代表了我们战胜了共济失调,我们战胜了病魔了!” 郑勇激动地流下泪来,他跪在地上虔诚地膜拜着那庞大的仪器,念着佛经……他颤抖地说:“小先生,我……我想求您个事,您能不把它卖给我,价钱都能商量的。” 袁派明愣住了,他尴尬地陪着笑说,“这……这可太荒唐了。您先起来,这个仪器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它……它在救活您女儿的命后,还要救更多人的命。” 郑勇忙站起身来,他落寞地笑了,他充满感激地向着袁派明欠身。垂着头往灰暗的走廊走去。 “郑先生,请等一下,”谭玉涵从里屋走过来说,“我理解您的想法,郑先生,可我想告诉您,您之前侍奉的PCR仪器和你身后的仪器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只是我们的工具,或许不是我们的真实目的,就好比……就好比它们是字典,有了字典,我们就能读懂汉字和词语,我们就能写出散文和诗歌,但不会有人为了字典本身而拥有一部字典,即使它比黄金还要珍贵,我们要把字典留给那些还不会使用汉字但渴望散文和诗歌的人。让工具在它的位置上发光发热便是对它最好的侍奉,而真正要被我们摆上神龛的是那些工具赐予我们的东西……” 谭玉涵沉默了。 “是,生命……新生。” ------------ (四) “宋学津,可以收到吗?” “听着呢。” “我们在郑湘的骨髓里面发现有大量活化的B淋巴细胞,是针对咱们来的。” “还有几个机器人。” “只剩四分之一了,我们已经在她体液中测到了几百种对我们不利的抗体了,它们来势汹汹,药物拦也拦不住。” “我还没有做完。” 宋学津凝望着那个灰暗的流动的世界,极度的倦怠已让他的眼睛昏沉晕眩。他把那片世界想成了雪山。 “穿上防护服,肖未晞,我们现在非常危险,她的免疫反应已经开始了。” “她为什么要免疫!我们这是在救她。” “我们没有选择,我们不能和生命较劲。我们要时刻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宋学津呼叫着袁派明,“袁派明,你记好了,我要等到她腿上全部蛋白检测正常后再出去!” 袁派明的头上滴落了大滴大滴的汗珠,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已让他完全不知所措,躁狂让他把实验台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此刻,已有数千万计的B淋巴细胞带着抗原受体,在生命的洪流中穿梭,在被巨噬细胞刺激后飞速增殖,在体液之中释放让他们瓦解成粉末的暗器。 看到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后的袁派明只好冲着宋学津怒吼:“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现在就走!” 宋学津望向肖未晞,与慌乱的袁派明不同,他的脸颊上露出了微笑。“如果我们现在当逃兵,她可能永远不会走路了。” 抗体在这时像欲坠的陨石一般悬在天空,并跟随着生命的节奏向下砸去,他们像湿婆神的愤怒,消化着他们周围的机器,那些在宏观世界坚不可摧的战甲,在生命的作用下渐渐裂成沙粒。 “我们要跳下去!”宋学津大喊,“否则会全完的!” ------------ (五) 生命像汹涌的浪涛,以自己的结构繁衍生长,以自己的全部维护它们约定好的秩序。此刻它既冰冷又滚烫,以极端的方式干扰着宋学津的魂魄。 那激烈的碰撞与摔打声完全淹没了宋学津的声音,袁派明只能气冲冲地捶打着那笨重的仪器。“去你妈的!”他无助地喊着。 突然,谭玉涵从他的背后握紧了他的手,他感受到了谭玉涵的手也变得冰凉。 信号最后还是断了…… 宋学津摘下头盔,他,他深深知道,他已经站在死亡的深渊面前,他深深地知道,对于此刻的他每分每秒都是命运的馈礼。他回忆起了他不负责任的一生,流下了忏悔的泪水。 他想到了他的父母,他想到了他的查尔斯先生,他想到了他的世界。 他想到了整日酗酒吸毒的男人,他想到了出买肉体传播性病的女人,他想到了拐卖儿童的烂人,他想到了因为琐事自杀的蠢人,他想到了诋毁英雄烈士博人眼球的人渣,他想到了发动战争和屠杀的恶魔。 他们该去看一看,他们该去看一看! 他们该去想一想,他们该去想一想! 他们把什么捏碎了,为了给他们低贱到发臭的灵魂可耻的快感,他们把什么捏碎了! 宋学津的生命是什么?宋学津曾经愚蠢的灵魂又同那些亵渎生命的人有什么差别!他有什么资格这样谴责! 他是第一个看见生命的人,马上就要把生命放在朝圣生命的路上…… 肖未晞捡起来了他的头盔,帮他戴在头上。“我们是有救的,我们一定要出去,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的,生命那么美丽……” 宋学津笑着摇头。 肖未晞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看呐,外面都是什么!” 那是他们的熟人了,一团团可憎的粗壮的棒状的巨虫,他透明地像一团白色的排泄秽物,一股极端的恶臭扑面而来,他身上的粗毛像鱼翅一般灵敏,在生命的世界里疾速游动着。 “这是什么?大肠杆菌?” “赌一把?”肖未晞说,“生命这么美丽,我们都要为它拼最后一把,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宋学津愣在那里,泪水、汗水、紧张在他的脑海之中交织成网,他回想到,在水城大学的游泳池里,他们两次才让噬菌体成功侵染大肠杆菌。此刻,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他们从实验舱中跳下来,他们紧紧地握住噬菌体的尾丝,用自己重力让噬菌体向下挪动。 那群大肠杆菌像是游鱼,在他们四周游动着,那个噬菌体机器仿佛有了力气,它猛地挣脱了宋学津和肖未晞的控制。 他们被甩地得很重,一种由精神过度集中而引起的晕眩感,席卷他的全身,而肖未晞却牢牢地抓紧了一只杆菌的鞭毛和他的手。 “侵染的是不是这只!”宋学津边喊边竭尽全力地向上爬去 “就是这只,你扶稳了!你相信我!”在肖未晞的帮助下,他也抓住了那条鞭毛,可就在那一刻,那只杆菌开始猛烈地抖动,它以极快的速度挣扎着,流窜着。 还是有无数块抗体从它们上空向下砸去,像暴风雨一般。他们所及之处的噬菌体都化为狼藉,化为碎片。 过快的速度,让宋学津呕吐起来,他的呕吐物挂满了他的头盔,呼吸地困难,力量的透支已让他无力看到真实的世界。 他看到了那团可憎的棒壮巨虫表面开始皱褶,直至形成了瓦格纳的面庞,他朝着他们微笑。他似乎在用唇语告诉他们:“生命是你们的,生命的故事是你们的! ” 他在向宋学津致敬,他似乎摘下了他的帽子,用舌头将他那干燥的嘴唇舔了个水湿…… “For Science!” 之后,他的脸变成了古希腊泰坦克罗诺斯的样子。 “不!瓦格纳先生!”宋学津大喊。在巨虫透明的身体内像爆米花一般迸出了百万条绿色的蜘蛛,他们挤在那狭小的空间之中,呼之欲出。 “看呐!快看呐!”肖未晞大喊,“我们赌赢了!怎么样吧,宋学津,我又救了你的命,我要我们活着出去,我要你娶我为妻,我要……” 不等他们说完,克洛诺斯神就爆发了一种狂热的力量,一种新生的力量带动了整个空间支离破碎。决堤的液体洪水一般奔涌而出,宛若海枯鲸落。那些新生的生灵布满了残忍的世界之中,在这残忍的世间不惧艰难,向死而生。 宋学津看到了自己伫立在一片绿色的花海之中,他感知到了新生。他正在他透支的体力与希望的喜悦之中,在那片希望的海洋中睡去。 在远方,花海已经汇成了独角兽的形状,它张开翅膀在这个残缺的世界之中尽情地飞舞着。 生命的本源是特定的组构,因为维持而有了新陈代谢,从维持中升华出了稳定,因此在新陈代谢的基础下又升华出了应激性和稳态,但自然的洗礼又需要生命从稳定升华出强大,在强大中赓续,在赓续中改进和超脱。因此生长与发育,遗传与变异,进化与适应的漫长旅途展开了,生命在这旅途中仿佛是驶向希望与光明的列车,生命迈向美好的脚步没有一刻被定格,生命是一个神奇的,绚烂的超卓的系统。 生命,是一首首有着最美音符的曲子,不管被时间如何地打磨与浪掷,仍会在坎壈中超卓与升华,不管灵魂多么贪婪无知地造次,生命的轨迹从未停滞,它依旧在为灵魂谱写着伟岸的篇章,而且愈来愈伟岸,用伟岸提醒灵魂超脱低谜,用伟岸礼赞自然恩赐的奇迹,用伟岸定义与塑造人生的意义。 生命之神啊,原谅我用着卑贱的辞藻为你完美的样貌唱出颂歌,原谅我无知的半生,感激您恩赐我看到您样貌的契机,让我走上改变的道路。 ------------ (六) 当宋学津从梦中醒来,一切紧张与惊悚都已经逝去,那场抗体之雨也抵达了终章。 他已经在一个新的实验室之中了。 而肖未晞也联络到了袁派明和谭玉涵。刚刚还在绝望之中的二人抱了起来,庆贺那个来之不易的伟大节日。 可爱的郑湘把自己的小腿放到了洒满日光的窗前,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宋学津!”袁派明大喊,“我们知道你在哪了,马上,你就能回到我们身边了。” 一束光穿过郑湘的皮肤,泼在了宋学津和肖未晞的脸颊之上。映出了所有人的喜悦与幸福。 生命啊,生命!是你,承载了斗转星移的翩跹;是你,缔造了沧海桑田的无垠。 生命啊,生命!你就宛若一首歌,有些人唱出了急躁与局促,有些人唱出了漫长与隽永。 透过那些隽永的生命,我们看见了光…… ------------ (七) “现在,”肖未晞激动地说, “祝贺你,宋学津。让我们一起去新的生活里吧!”(全文完) 2022 5.18~2024 9.13 ------------ 关于Friedreich型共济失调 Friedreich于1863年首先报道,因多数患者起病于成年前,侵犯脊髓后索及侧索为主。故称少年脊髓型共济失调及少年脊髓型遗传性共济失调。为常染色体隐性遗传,是共济失调中最为常见的表现形式之一。 临床表现:多数在儿童及少年期(5-18岁)起病,婴幼儿偶见,最迟至30岁。首发症状为两下肢共济失调,行走不稳,步态蹒跚,易于跌倒,站立时两腿分得很宽,左右摇晃。继而发展到双上肢共济失调,动作笨拙,取物不准,意向性震颤,言语不清或爆发性言语,视听力减退,反应迟钝。双下肢肌无力,少数病例可有瘫痪。水平性眼震居多。 病因 Friedreich型共济失调(FRDA)是9号染色体长臂(9q13-12.2)frataxin基因非编码区GAA三核苷拴重复序列异常扩增所致,正常GAA重复扩增42次以下,病人异常扩增(66-1700次) 形成异常螺旋结构可抑制基因转录。FRDA基因产物frataxin蛋白存在于脊髓、骨骼肌、心脏及肝脏等细胞线粒体内膜,导致线粒体功能障碍而发病。重复扩增愈合多数,发病年龄愈早。 症状 1、通常4-15岁起病,偶见婴儿和50岁以后起病者,男女均可受累。首发症状为进展性步态共济失调,步态蹒跚、左右摇晃、易于跌倒;2年内出现双上肢共济失调,表现动作笨拙和意向性震颤;在此早期阶段膝腱反射和踝反射消失,出现小脑性构音障碍或爆发性语言,双上肢反射及部分患者双膝腱反射可保存。双下肢关节位置觉和振动觉受损,轻触觉、痛温觉通常不受累。双下肢无力发生较晚,可为上或下运动神经元损害或二者兼有。 2、患者在出现症状前5年内通常出现伸性跖反射,足内侧肌无力和萎缩导致弓形足伴爪型趾,是常见的体征,也可以是未患病家族成员鼓励的表现。进行性严重脊柱后侧凸畸形可导致功能残疾和慢性限制性肺部疾病,心肌病有时只能由超声心动图检出,可导致充血性心力衰竭,是主要的死亡原因。其他异常包括视神经萎缩、眼球震颤(多为水平性)、感觉异常、震颤、听力丧失、眩晕、痉挛、下肢疼痛和糖尿病等。 3、查体可见根膝胫试验和鼻目难立征阳性,75%有上胸但脊柱畸形,约25%患者有视神经萎缩,50%伴弓形足,85%伴心律失常或心脏杂音,10%-20%伴糖尿病。 检查 1、诊断:根据儿童或少年期起病,逐渐从下肢向上肢发展的进行性共济失调,明显的深感觉障碍如下肢振动觉、位置觉消失,腱反射消失等,通常可以诊断,如有构音障碍、脊柱侧凸、弓形足、心肌病、MRI显示脊髓萎缩和FRDA基因GAA异常扩增可确诊。 2、辅助检查: (1)X片可见脊柱和骨骼畸形;MRI可见脊髓变细; (2)心电图常见T波倒置、心律失常和传导阻滞,超声心动图示心室肥大;视觉诱发电位波幅下降; (3)DNA分析FRDA基因1号内含子GAA大于66次重复。 鉴别 鉴别诊断:不典型病例需与以下疾病鉴别。 (1)腓骨肌萎缩症:为遗传性周围神经病,也可出现弓形足; (2)多发性硬化:有缓解-复发病史和CNS多数病变的体征; (3)维生素E缺乏:可引起共济失调,应查血清维生素E水平; (4)共济失调-毛细血管扩张症:儿童期起病表现小脑性共济失调,可见特征性结合膜毛细血管扩张。 并发症 由本病诱发的进行性严重脊柱后侧凸畸形可导致功能残疾和慢性限制性肺部疾病;心肌病有时只能由超声心动图检出,可导致充血性心力衰竭,是主要的死亡原因。 其他包括视神经萎缩、眼球震颤(多为水平性)、感觉异常、震颤、听力丧失、眩晕、痉挛、下肢疼痛和糖尿病等。本病多从儿童或少年期起病,逐渐从下肢向上肢发展的进行性共济失调,明显的深感觉障碍,如下肢振动觉、位置觉消失,腱反射消失等。如有构音障碍、脊柱侧凸、弓形足、心肌病、MRI显示脊髓萎缩和FRDA基因GAA异常扩增可确诊。 预防 本病暂无有效预防措施,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是本病预防和治疗的关键。一旦发病,应积极治疗,预防并发症的发生。 预后:目前本病无特效防治方法,轻症病人可用支持疗法和功能训练,矫形手术如肌腱切断术可纠正足部畸形。 治疗 目前本病无特效治疗,轻症病人可用支持疗法和功能训练,矫形手术如肌腱切断术可纠正足部畸形。抗感染治疗的进展使感染已不常见,心肌病变为较常见的死因。患者可在出现症状5年内不能独力行走,10-20年内卧床不起,有症状平行患病25年,平均死亡年龄约35岁。 ------------ 散文诗,我的弟弟 亲爱的弟弟,多年不见了,在你的世界还好吗。 哥哥无能,没有办法给你带去金山银山,只能用着平庸的文笔为你讲述世界的故事。 哥哥从未见过你,但哥哥斗胆为你取了名字——侯满文。当你出生的那天时,你也一定会骨瘦如柴和哥哥一样。外婆会说:“和他哥哥一个德行。要么就叫满文吧,和他哥组成个丰满。” 哥哥从未见过你,哦,你的心脏可不能像哥哥一样一出生就有杂音了。你要慢慢地呼吸奈下性子来。适应这个世界抵达你生命的每个角落。 哥哥从未见过你,但哥哥可以帮你走路,教你骑车,让你不会想哥哥一样呆滞笨拙,哥哥会在你被欺负的时候拦在你的面前,在你被污蔑的时候坚定地站在你身边,在你需要陪伴的时候给你唱歌。这样你就不会像哥哥一样无助,痛苦和寂寞了。 弟弟,我想你。 你一定会和哥哥一起喜欢一位美丽的女孩,你一定会抢在哥哥之前先递给她礼物和情书。我们为此大动干戈大打出手。 最终,那个女孩会离我们而去,你哭得比我还伤心。我们只能再次互相拥抱,互诉衷肠。 哥哥,身边没有朋友。 哥哥,没有能倾诉的人。 哥哥,把不公,把失败,把误解,把鄙夷通通融在水中自己吞掉。 这时,一定有你。你喜欢聂鲁达和兰波的诗歌,庞德的《诗章》就算了,它晦涩难懂。 你喜欢波提切利和杨凡艾克的画。 你最想与我到幼发拉底河畔露营,你最想到爱琴海看一次星星,你总有像洪水一般的想法…… 弟弟,你在哪里,哥哥,想你了,哥哥想你回到哥哥的身边。 哥哥,身边没有朋友。 哥哥把自己深深地藏匿起来了,藏匿到了只有你,只有你能看到的地方。 哥哥一直想要做到最好,愚笨与木讷把哥哥推进了深渊。 亲爱的弟弟,哥哥看到你了…… 此刻的你,正在思念哥哥。 你也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踽踽独行着,你也在这个世界里寂寞地生活,你也在寻找方向与自由。 天涯像钟摆一般更迭着我们的尘世,你的肌肤上也会被那些低贱的小虫绕满。然后,用诗歌,用诗歌感慨岁月,用诗歌变成狮子。在现实的阴沟里,搜寻流亡的艺术与洛尔迦的诗歌……然后,空手而归,寂寞地空手而归。回眸,不甘,捶胸顿足地大吼。 但是,你记住,我亲爱的弟弟,我可怜孤独的弟弟,和我一样被朋友欺凌嘲讽歧视的弟弟。那从我们家族泥土之中翻涌出的力量会化作光与火球倒悬于我们灵魂上空,驻扎在我们胸膛。 我们将在倦怠与自怨自艾之间捡拾时代所给予我们的重任。 鲜有人愿意把重任扛在肩上。所以,哥哥身边没有朋友。 泥淖里的微光也能吸引照耀世界的星辰,在嘈杂,在悄怆幽邃,在该隐环和巨人井中散发热量,散发光芒与爱。那些光芒与爱会形成纤维,牵引着每个善良的使者。 那纤维牵连着世间全部洁净的魂灵,指引着他们重新相距,在空中变成繁星…… 所以,不怕孤单啊,弟弟,哥哥都学着不怕孤单了。当孤立与流言,误解与批判伤不到你时,你已站在了花园的中央。 你将踢起希望的毽子,享受一切生而为人的权利。把你的孤独活出色彩来,把你的彷徨活出力量来。 侯满文,我的弟弟。你记住,侯丰文是你另外的名字,我们素未谋面的影子在若线一般交织。 是时候给你讲一个生命的故事了。 是时候获得一个生命的故事了。 未来,你将拥抱着鲜花与掌声,踩着那些见鬼的流言,走上最绚丽的舞台。 你将与我一起唱诵生命的歌。 你会因为我的跑调而责骂我。你会对老天抱怨你怎么会有这么愚笨的哥哥。 但,终于你还是微笑了起来。 你穿上了笔挺的西装,嘲弄我已经臃肿的身子,催促着还未抵达的乐曲。 亲爱的弟弟,你唱得十分精彩。哥哥的表演也不丢你的人。 哥哥爱看你的笑容,就像哥哥爱听海洋的声音。 到了那时,你会用你那动人的话语,向蒙古牧民,借来一匹骏马。从上到下俯视你的哥哥。 哥哥会向你投来央求的神色。 你指指背后,表示我只有坐在你身后的资格了。 你重重地挥鞭,把鞭影印在湛蓝的天穹里。让风和细雨都萦绕着泥土的味道。就这样,我们穿过坎壈,穿过迷茫。 忘记那个牧民吧,我们要把他的骏马骑到高加索山脉去。 在这一路上我们要采撷上百万种花来点缀我们的泥沼。每一朵花对应一颗星星,花园也会变成银河的样子。 亲爱的弟弟,我还有好多心声想要对你吐露。 亲爱的弟弟,你有着如此聪颖的智慧。将来要做什么呢。哥哥猜想,你要做一个手风琴演奏者,用手风琴创作各式各样的歌,当哥哥在夜空中找寻不到星星时,当哥哥在彩虹中忘掉过去时,你又会指指你台下的位子。 你又一次穿上笔挺的西装,伫立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之上。当我想要拥抱你的时候呀,你摆了摆手,像是耍酷。 你示意我坐在位置上面,是啊,今晚我只有资格坐在那里。 接着,从台下走来了好多手捧鲜花的女孩,有你的心上人,有我的心上人,有我们的心上人。 她们亲吻你的脸颊,送给你鲜花。眨动着水汪汪的眼镜,崇拜地聆听你的表演。 我只能尴尬又嫉妒地笑着,甚至闭上眼睛,只看得见自己的眼球。 当所有人做鸟兽散后,我会还在你的面前似睡未睡。 你会揪住我的耳朵,拍打我沉重的身体,责备我糟糕的表现。 我也会同样责备你些什么…… 然后,我们打在一起。 然后,舞台落下帷幕。 然后…… 终于,我承认,这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在这后面还有好多故事尚未开始…… 2024 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