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楔子 滕子京阔论古今 孙无涯误走妖魔 诗曰: 合纵连横并九州,秦皇汉武奠金瓯。 晋国方夺三国鼎,北朝即窥六朝楼。 开皇贞观隋唐起,金统乾化社稷休。 五代奸凶一朝扫,炎宋云开汴水流。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混沌开辟以来,三皇治世,五帝定轮,唐虞推位让国,止于夏启家天下。而后吊民伐罪,夏四百年止于商,商六百年又为周所代。时武王伐纣,封神大战,诸仙就职;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桓灵二帝致乱,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此时魔煞初生,化作五胡噍类,为祸中原三百余年。直至北周杨坚收伏群魔,自立隋朝,一统天下。不想隋末六十四处烟尘反乱,十八处擅改年号,又归结于李唐。贞观年间玄奘西游,孙大圣扫尽下界百灵,澄清玉宇。及至残唐五代,天下复又干戈不息五十秋。正是: 天下和而平乱,神器明而止戈。 后因天地悲悯人间疾苦,降下香孩儿,乃是上界霹雳大仙转世,生时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生得容貌雄伟,器度豁如。一杆铁棒,恭惟神武,打下赵家四百座军州,荡平四海风浪,问鼎中原,正地八方,立国大宋,建都汴梁。正是:百姓再见太平日,拨开云雾二十朝。 那时西岳华山有个处士,名唤陈抟,是个德道通天之人,能识风云气色,听闻山野小民皆传说,“如今东京周世宗让位与赵检点登基。”那陈抟听得此言,推爻演卦,卜筮一番,抬眼看时,心中欢喜,以手加额,自在青牛之上大笑。乡人问其缘由,陈抟道:“魔气内敛,抱元归一,天下从此安定矣!” 太祖武皇帝自庚申年间受禅登基,即位称帝,在位一十七年。当是时,杯酒兵权掌,破荆湖,灭后蜀,定南汉,取江南之地,陈北原之邙。天下皆感龙武,传位太宗。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二年,传位与真宗皇帝。真宗又传位与仁宗。 这仁宗皇帝自幼习书,颇知礼义,时人多赞为仁德之主,无奈时事不济,朝中人事繁冗、靡费颇重,西北又有李元昊为乱,王师进讨之于三川口,败绩,再战于好水川,又败,三战于定川寨,复败。于是内外局面重重交困,不在话下。帝深感时运多艰,遂用范仲淹、富弼、韩琦等,欲行新政。然诗有之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帝虽有此心,终不能成。于是一干朝臣尽遭贬谪,其事不可尽言。单说其中一个,是庆历丁亥时,朝中有命,徙知庆州滕宗谅谪守岳州巴陵郡。这滕宗谅字子京,素有善名,昔年知庆州时,多具守备以御西寇,颇有政绩,当时受命,便顺舟而下,已至惶仃山地界,不能再行舟船,滕子京只得弃舟陆行,不料一时乌云遮天,暴雨滂沱。滕子京遥望道:“此等大雨,暂且避他一避。”遥见往前数百步有座草庐,滕子京快步上前,叩门三声,只见一老僧开门而出,合手道:“施主来此,可有要事相商?”滕子京做礼道:“在下是巴陵郡官吏滕子京,因逢大雨阻路,可否在此投宿一晚?”老僧大笑道:“何等大事?施主,且与老衲进屋,啖以粗粝,略饮梅酒,将息一夜。”滕子京道:“多谢,却不知方丈是何名讳。”那老僧一面执滕子京手,直至屋中,一面道:“名无实,实无名。贫僧虚名克巴是也。”滕子京卸下蓑衣,坐于火旁,方才放心,暗想道:“这师父隐居于此,想必是位得道仙人。”克巴已抬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酒至半酣,忽窗外狂风四起,雷电怒号。滕子京趁酒即兴,作下一阙词,曲名《临江仙》道是: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克巴见此便道:“施主来此孤山篁岭,想必左迁有度,何以自娱而更肥泽?”滕子京道:“我闻至理古仁人尚言,闻富润屋,德润身。非敢自娱,修己而已。”克巴便道:“施主既已无望仕途,何不自欢,而今天子仁而无状,天下妖邪四起,黎民悲苦,大臣亡罪牵连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尚复谁为乎?”滕子京道:“子京少时有志,欲同天下之忧乐,纵时运不济,终不改志。今日左迁,虽蒙风吹雨打,诚甘乐之。古之贤者,不背旧志,则妖邪自然不侵,终致令名。愿方丈无复再言。”克巴见他不听,便道:“施主有志于效古之贤者,老衲敬服,只不知何为古之贤者?还请施主为我说之。”滕子京道:“烦请方丈言说人物,晚生自当品论。”克巴听他如此说,便道:“既如此说,西汉王温舒,生杀予夺,酷恪惩奸,朝野之风为之一肃,不可为贤者乎?”滕子京道:“以杀立威,其威风只能奏效于一时;以酷行贪,其贪迹断不能隐藏于长久也,非为圣人入世之道。” 克巴道:“匡稚圭凿壁偷光,减宫室之度,省靡丽之饰,任温良之人,退刻薄之吏,显洁白之士,昭无欲之路。可为贤者乎?”滕子京道:“贪资敛财,窃田隶民,无有王法,非贤者也。” 克巴道:“巴蜀杨威公,才干超卓,受贤相之识,除夺惬之害,定军疏粮,堪称俊乂,不可为贤者乎?”滕子京道:“古语有云,器满则盈,日中则昃,君子知其不终矣。杨仪以私忿杀大将魏延,闲则及理,逼则伤侵,不过狷狭宵小之徒,终非贤者也。” 克巴又道:“渤海石季伦,少时敏惠,勇而有谋;乃多闻,情乖寡悔,不可为贤者乎?”滕子京道:“石崇其人,奢靡夸人,绿珠之始;超四豪而取富,喻五侯而竞爽,亦非贤者也。” 克巴又道:“大唐元公辅,家本寒微,自幼好学,智性敏悟,善写文章,博览子史,铲除权宦。不可为贤者耶?”滕子京道:“元载大兴土木,内廷不及,贪人败类,非贤者也。” 克巴听罢,呵呵笑道:“此汉当真是铁石心肠。”滕子京不解,却见克巴一下自袈裟之中窜出一道黑烟。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崩雷暴裂。滕子京一下被震倒在地。再抬头时,却见日暖阳熏,断无风风雨雨。周遭一切皆无,只是仍于江中小舟之上,按下慢表。 滕子京至巴陵郡任上,越一年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百姓皆赞叹不已。滕子京又使人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追忆往昔岁月,滕子京不觉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不题。 这日早时,滕子京照例去城西娘娘庙拈香祈福,于至路上乡间小道,烈日炎炎,汗如雨下。滕子京一面拔路,忽见一旁城郭墙防一角阴凉处,六七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都是在此募的修城墙的担子工匠。其中一个为头的,生得面白唇红,正拿个蒲扇扇风。那人原是东京开封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孙,双名无涯。这孙无涯虽是白丁,却乃三国时东吴权臣孙綝之后,自小不成家业,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些诗词歌赋,不成着调。唯独作得一手好书法,文采风华,笔底生花,字字珠玉,为人所赞。平时日里又浮浪扰民,官司累次奈何不改,便每日走在这巴陵郡里帮闲闹事。平素爱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又好一口奉承阿谀之话。因而乡人知其恶名者,皆唤他作孙无德。滕子京来此时,因天子祭祀偶感风寒,放宽恩大赦天下,便把这些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聚到一块,每日发银俸饷修筑城墙,用以宣化,不在话下。 且说滕子京当时见了此番景象,便上前呵斥道:“尚不到午休时候,如何在此懈怠?”孙无涯带头叫嚷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将趁一两银子不知疼痒,你这郡官好个芥菜大。”不待滕子京发嗔,中有一二老成人便来拦着孙无涯说道:“官人莫怪,权且当他吃醉酒了。”孙无涯却待要再骂,倒如中邪一般,两眼往上一插,回头痴痴只知往那郡中长街走去,众人也不管他,都去好言劝慰滕子京。 只说孙无涯形似游魂一般往街上走,周遭人都怕他,不敢上前。孙无涯不停地走到一个酒家前,孙无涯不知缘由,所幸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叫道:“主人家,且斟几碗酒来。”约莫吃了十几碗,恍惚中倒见一人走至身前坐下,又自怀中拿出一个羊脂玉净瓶,摆放桌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妖僧克巴本尊。 孙无涯见了,大吓一跳,忙伏地拜道:“小人不知是那路神仙来此,有失远迎。”那老僧不曾动身,只是道:“你勿要惊,贫僧乃西域血刀古佛座下弟子克巴。今番看你有得缘之心,传你话数。”孙无涯再拜道:“原是佛祖有命,弟子自会照办,尽可分付,无涯必将万死不辞!”克巴就道:“我有一言授你,你若有心成一番事,便要将这江西龙虎山中镇压的那三十六魔将,七十二鬼卒尽数放出,危祸大宋,颠倒乾坤,重塑寰宇!今番特将此等大事交与汝,非汝不能担当。“言毕,一阵风吹过,孙无涯抬头望去,那克巴早已不见身形。但见空中一块巨石砸来,孙无涯大叫一声,从桌上摔下,猛地醒来,竟是在自家家中,方知先前一遭原是南柯一梦。 孙无涯缓过神来,觉得胸中烦闷,便欲去起身去后院中乘凉。不想刚及起身,就见那桌上所摆的羊脂玉净瓶猛地落在地上,登时碎裂。孙无涯大惊,连忙奔来看察,不想一团魔气自那碎瓷片中窜出,直冲孙无涯眉心,孙无涯猝不及防,蓦然倒地,似是晕厥。少顷,孙无涯猛然起身,着衣出门。打开门户,只见眼前景象,两侧峰峦叠嶂,四周瘴气缭绕,臭不可闻。山路两侧无数奇岩怪石,林立密集,竟都是无数百姓血躯,气息毫无,形容枯槁,犹似僵傀。 孙无涯见状,甚是恐惧,只要寻路回去,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上前便向一个猎户问道:“此处是甚地名,为何如此可怖?”猎户答道:“此龙虎山也。如今世风日下,邪魔猖肆,非人力可阻,故有此景。”孙无涯又道:“此处离岳阳楼几里?”猎户道:“你问岳阳楼做甚?岳阳楼远得紧哩。”孙无涯道:“我方才此刻从岳州城西来,怎么说远?”那猎户哈哈大笑道:“岳州乃荆湖地方,这里乃江南东路信州地界,与岳州路隔千里,你这厮莫不是飞到这里的?”孙无涯怔了片刻,一拍脑门道:“原来不是梦,我果逢着机缘了!”便继续前行。 孙无涯走不多时,却是来至一所殿宇前,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棍予,门上使着胳膊大锁钛着,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棺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上书四个金字,写道:“伏魔之殿”。走至门前,孙无涯一下回神,指着门惊声道:“此殿是甚么去处!我怎会来此?”孙无涯四下张望,见着殿前一口枯井边有座石碑,上刻都是蝌蚪古文,孙无涯上前细看半晌,那解得了,自语道:“此处必是那洞玄国师封锁魔王的去处。圣僧叫我解封,必是在此。” 孙无涯看那门上大锁都是用铜汁浇铸,卸不下来,便抬手先去把那封皮揭了,再寻东西来开大锁。孙无涯转头再望,原来那石碑之后乃是一滩沙地,中心插嵌着一柄剑。孙无涯便去把那剑连柄带身都拔出,返来劈开锁链。孙无涯把门推开,看里面对,黑洞洞地,但见: 昏昏默默,杏奋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东西。黑烟召霄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人迹下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大门既开,孙无涯踏步走到殿内,黑暗暗不见一物。就自地上取个木把点着,将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别物,只中央又有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跌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碑阉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篆,人皆不识。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着“遇孙而开”。却不是一来阴间魔卒鬼将当出世,二来大宋朝必天降祸灾,三来凑巧遇着孙无涯。岂不是天数!孙无涯看了这四个字,甚是欣喜,便自言自语说道:“教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遇孙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我想圣僧说的这个妖魔,都只在石碑底下。且待我去借把锄头铁锹来掘开。”孙无涯便去外间叫来几个火工杂人。呼来挖掘,过不多时,便来了一伙工人。却听其中一个年长的慌忙道:“此处不可掘动!乡里皆说早年曾有一得道高僧,镇压妖魔于此,立碑而定。虽不知其真假,恐有利害,伤犯于人,不当稳便!”孙无涯大怒,喝道:“你等鸟汉,省得甚么!上面分明凿着遇我教开,你如何阻当?快与我来开,老爷又不曾少给了你银钱,且给我挖。”那年长的又是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孙无涯那里肯听?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那人脸上只一掌,把那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众人只得先把石碑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约有三四尺深,见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围。孙无涯叫再掘起来。众人又是苦苦禀道:“不可掘动!”孙无涯那里肯听?又要使出蛮状,众人都怕。只得把石板一齐挖起,看时,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只见穴内刮刺刺一声响亮,那响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泰华山头,巨灵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奋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咸,飞锤击碎了始皇辇。一风憎折于竿竹,十万军中半夜雷。 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昏黑里窜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伊伊哑哑的都望四面八方去了。众人吃了一惊,撇下满地锄头铁锹,发声喊,都走了,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撷翻无数。惊得孙无涯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也同那一伙人跑出殿外,身后却是地动山摇,只听得一阵咔咔嚓嚓。孙无涯忙回头看,只见那殿堂后山石落摧崩,几块巨石落下,早把这小小庙宇砸为一滩齑粉。原是一尊佛首自那山裂之处缓缓而生,两眼微睁,藐视众生。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这孙无涯眉心处忽是蹿出一团黑气,直奔佛顶而去。孙无涯两眼无神,一下倒地。 却说伏魔殿倒崩,霹雳之声直透霄汉,声振百里,早惊着东面山峰上两个得道高人,看官,你道此二人是谁?一个俗家姓周,双名玉展,又一个俗家姓陈,双名念义。二人俱是龙虎山百年轮回修道之士,今日无事,便带了身边一个侍应道童,俗名唤作刘贵今的,一道来此东山上对弈。当时正在难分高下之际,忽地一声霹雳,将三人俱吓了一跌,须臾,三人俱各爬起,周玉展道:“似此山崩地裂之声,不知何处传来的?”陈念义道:“却才听时,似是西山禁地。”周玉展道:“西山之地,素来魔障叠生、阴气森森,昔日尝闻张天师言其中有魔,却不知是何魔?”陈念义听时,抚掌笑道:“周道兄在龙虎山积年日久,如何不知此是何魔?”周玉展亦抚顶而笑:“我确实不知,还请陈道兄细细说来。”那陈念义捻着胡须,缓缓讲道:“此魔乃魏晋之时所生,盖吴末主心生嗔念,催而生魔;故綝之怨,因而生伥。后就化作五胡噍类,为祸人间三百年之久方才就伏。今日如此巨响,恐是有人将其放出,当又是一场三界浩劫。”周玉展听时,惊道:“似此恶煞放出,如之奈何?”陈念义道:“道兄莫急,昔年魔煞初生之时,玉帝便曾遣一百零八星宿收之,几乎成功,可惜俗事难料,未及全功便悉返天庭,以至魔患复盛,至百五十年后方得就伏,今日恶煞放出,料玉帝必不坐视,定然复遣其属。” 原来昔年魔煞成时,天庭便遣一部星宿下界,托生为祖逖、刘琨、桓温、谢安、刘裕等一干人杰,以伏魔君。可惜人心难测,每为凡人所挠,故常常不得功成。直至刘裕北伐,悉复山东、河南、关中之地,天庭以为残魔不足虑,故召所余星宿,先后归天。至元嘉十三年之时,檀道济为宋文帝所戮,众星宿已悉返天庭。不想此后魔势死灰复盛,魏帝拓跋焘饮马长江,宋文帝为子所弑,自此南朝局势大乱,昏君迭出,天庭亦不便复遣星宿。直待数十年后,萧梁代齐,于钟离之战大挫北魏,魔势始衰,然事又起变,先前那班星宿之中又有三个,因罪受罚,私自下界,托生为侯景、高欢、宇文泰三人,亦成魔体。致使天下又乱。幸有陈霸先起于广州,勉强保全东南残土,然其势已不可逆矣。眼见人世将沦于魔手。忽有一人,出于世间,经多年借势,终于伏得群魔,登临大宝,是为隋文帝杨坚。而后隋终唐继,有一道士谢弘,将此妖魔之事言于唐太宗李世民,又言昔年只是伏魔,未曾收其气以封之,故又有隋末大乱,太宗却言妖不自作,皆由人兴。今人事安顺,纵有妖气,也当无事。遂不肯令其收之。故直至唐玄宗开元时,方使得道之士作法,尽收魔气,封于龙虎山,建伏魔殿于彼。那萧衍、陈霸先、杨坚三人亦是因此功封了星宿,以补所阙。 当时两个正说话间,便见天上呼喇喇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北方去了,陈念义道:“是了,而今这一伙星宿下世,你我是不及见了。”周玉展听得此言,亦道:“人言妖不自作,皆由人兴。今日魔煞星宿尽皆降世,且看人事如何!”陈念义道:“虽然,我两个也不当闲在此间,那一伙星宿散于各地,若要使之齐聚,多需接引,这便是用着你我的地方!”周玉展笑道:“道兄既如此说,我又岂敢不应命?”当下两个便收拾了随身器械。周玉展唤过刘贵今道:“你且好生在此修炼,待日后星宿齐聚之日,便与他们述说这一段因果。”刘贵今稽首道:“小徒敢不谨记师言!”当时两个拜别了,各自去了,刘贵今自留在龙虎山修道,不在话下。 再说孙无涯失神倒地,四肢不举,丝毫不见身后一个僧人自远方而来。那老僧身着玄黑袈裟,手柱金珠玉杖,缓步走来。见了此景大喜,又见孙无涯倒地不起,便上前盘腿,合手端坐,弥弥禅音自口出,袅袅皈意得天降。一阵青气自其口中呼出,吸入孙无涯腹内,半晌,孙无涯两眼缓睁,看清来人,甚是惊喜,果然是西域圣僧克巴。孙无涯上前拜了三拜,便问道:“敢问我师,不知传意徒儿走了的这却是甚么妖魔?”那僧人微微一笑,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说出这个缘由。 这一下,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稳,昼食忘餐。直使孙家庄中藏猛虎,花果山上聚神蛟。 毕竟这克巴妖僧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 第一回 孙无涯赘入龙王寨 葛锡鸿兵打孙家庄 诗曰: 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话说当时圣僧克巴缓缓开言道:“无涯你可知当今世道瘟疫横行,尸殍遍地,乃为何意?”孙无涯拜道:“弟子愚钝,还请师父赐教。”克巴点头道:“徒儿有所不知,这大宋仁宗皇帝乃是天界赤脚大仙降生,因宋祖龙武之德,庇其子孙,方得此百年之福也。祖德造化凡间,佑社翊稷,孰料大宋得位不正,余禄已尽。日后乾坤挪移,寰宇有变,故而血刀古佛命你释此三十六魔将鬼卒,一百零八妖猴混世,正是使令天下重归有德之人也!”孙无涯大惊不已,又道:“徒儿已悟师父之言,却是不知这有德之君当属何人也?”克巴微微一笑,只在孙无涯肩上拍了两拍,道:“天机不可泄露,徒儿自取,自爱!”言毕,克巴自袖中取出一方青罗帕,铺于地上。克巴踏上了,变成一朵青云,冉冉腾空而去,消散无踪。 孙无涯目视克巴远走,欲送无从,便细细琢磨半晌,将自家师父这几句谶语又复思索一番,自语道:“师父此言,教我寻有德之人自取,自爱?”孙无涯又复琢磨半晌,恍然道:“祖师有言,无为而有。人言皆号叫我无德,莫不成此番天命之人便乃我是也?师父着我自取,分明是教我自行谋划之意也。”想及此处,孙无涯喜不自胜,又抬头看那天色已将黎明,便起身要走,自是寻路下山,不觉已跑出这龙虎山的地界,孙无涯并不识这错杂山道,只得胡乱走寻出路,不觉竟转入一谷底中,这谷底水迹寥寥,周边藤蔓树丛遍地长,烟雾仙气缭绕,眼前只是白茫茫一片,孙无涯心道:“这地莫不是南溪谷?”原来这南溪谷是龙虎山外一处玄幻地界,多年来一直无人敢闯,眼下孙无涯已到此处,退无可退,只得往前,挺入谷里深处,又行几步路,猛见眼前闪出一人,貌若鬼神,手执一个铃铎。孙无涯惊道:“莫不是我命大限已至?”只听那人沉声道:“汝等命理奇诡,命中华贵,注定今生要成就大事。”言讫,化阵旋风,寂然不见。孙无涯不明就里,就见地下尘土对着孙无涯似吸水般吹卷。孙无涯只觉霎时之间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居然是到了一个陌生去处。 孙无涯立住了脚,定睛四看道:“奇了,这是甚么地方,我几时来此的?”孙无涯沿下山小路先过得一长桥,看已是午牌时分。孙无涯见一座小村在前不远,袅袅炊烟,山翁笑语不断。孙无涯上前便向一个山翁问道:“此处是甚地名?”山翁答道:“此地僭莊山是也。”孙无涯问道:“那此地离龙虎山几里?”山翁道:“不晓得。”身旁又一个山翁道:“你问龙虎山做甚?龙虎山离这里远得紧哩。这里乃安徽楚州府兴华县地界,与龙虎山隔几道远,你这人好道飞到这里来的!”孙无涯听得答话似曾相识,恍然大悟道:“虽是诡异之事,我正要来此,真是天助我也!”说罢,便寻路下山,奔泰州海陵县而去。 时已入夜,孙无涯穿林渡涧,走过多时,离得那座大山远了。往后走的尽是平津大路。再是绕过一圈林子背后,不多路程,只见现出一座大庄园来,余外又有许多人家,路口三座大碉楼,正是那座庄园门首灯火明亮。孙无涯见状,便跳下马来,缓步到那家门首,对个苍头唱个大喏,拜道:“敢问此处可是龙王寨?”原来这龙王寨又盖得好,把占着这海陵县的虎脱山冈,四下一遭阔港。那庄正造在要冲秦王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铺。四下里遍插着枪刀军器。门楼上排着战鼓铜锣。每人身上穿一领黄背心,写个大“龙”字。往来的人,亦各如此。那苍头道:“正是,敢问阁下何人是也?”正说间,只见里面一个少年出来,问道:“甚么事在这啰唣?”苍头道:“启禀少主,是有一个客人,来此拜访。”那小官人听了便去一旁小厮手里拿个提灯来,照看了孙无涯面庞一看,大喜道:“原是我无涯哥哥,今日你怎的来了?快快请进!”孙无涯见清了那人面目亦是大喜,拱手道:“龙琊兄弟,晃眼已有三年未见,今日却来此叨扰了。”龙琊连忙一面扯着孙无涯走入里间,一面嘻嘻笑道:“哥哥说的这是何话?”又回头去叫下人腾出一间上好客房,安顿孙无涯,换了一身衣裳。过不多时,龙琊又进屋中,见孙无涯更衣已好,便道:“哥哥来此一路奔波,想必也未曾吃食。正巧今番我父兄姊妹齐聚一堂,便请去主屋一同宴饮罢。” 说罢龙琊便邀孙无涯起身,走进主屋去,孙无涯一面走,一面道:“兄弟费心了。”龙琊道:“哥哥今日怎的这般客气,早先小弟在下稷求学之时便与哥哥你亲善,小弟病时,也是哥哥亲为灼艾;小弟觉痛,哥哥亦取艾自灸。今番不过分内之事,哥哥何故这般客气。”二人大笑不止,不觉已走入厅中,只见里面厅上,灯烛辉煌,几个小厮掌着灯,照那龙寨主出来。看那寨主,生的河目海口,鹤发苍髯,堂堂八尺身材,穿一领紫绢青衫袍,头戴鱼尾方巾。龙琊引孙无涯上到厅上相见。龙琊叫一声:“爹爹,这便是孩儿至交好友孙无涯。”讲礼已罢,便对龙寨主说道:“我这个哥哥孙无涯,素与孩儿交好,早年孩儿在外求学之时,我这哥哥便时常照料孩儿,便是病患也仍不离。”龙寨主听了,连忙起身道:“原是小儿义兄,老夫有失远迎。”孙无涯连忙做礼道:“在下不敢,今番落难而投,何足道哉!早晚也要望寨主提携指教。”龙寨主看这孙无涯生的面目俊朗,气度雍容。本就欢喜,又听孙无涯说话好听,自是欣喜。便邀其家眷一一出来与孙无涯参见了,龙寨主开言说道:“老夫龙啸,生有二子,长子名唤龙琅,二子名唤龙琊。”又指着龙肯便道:“这位是舍弟龙肯,乃我寨中大主管。”孙无涯一一见过,做礼以问。龙寨主便吩咐叫厨房杀鸡宰鹅,准备酒撰,大开筵宴。款待贵客,众人皆陪。孙无涯那乖唇蜜舌,又拿着无数疼热的话语交结众人,大家都喜。 酒过三巡,龙啸却是问道:“今日相逢有幸,就是不知贤弟可曾完姻否?”孙无涯道:“四海飘荡,功名未就,那里讲到聘定妻室。就为宗祀起见,也一时觅不得良缘。”龙啸听了甚喜,只道:“贤弟,你少坐。”便叫龙肯三人陪伴孙无涯继续宴饮。自家忙入后堂中,叫从人道:“快请我姑娘出来。”过不多时,只见一女子自那后堂走出,问道:“爹爹,我寨中眼下账流断续,须有调理。此刻呼唤孩儿是有何事故?”龙啸笑道:“为你这孽障的终身大事。我往常看你的姻缘极深,不属凡夫俗子之命,故而一直未有替你提亲之意。不想今日天降良婿,竟是有了。”那女子惊道:“爹爹是要把我许与那个?”龙啸笑道:“便是你家琊弟的至交好友孙无涯。早先你弟弟便常说他好。今日方才一见,果然是位英雄,配得你过。我儿,你归了他,我也完了一条心,不知你心下如何?你若依允,我便出口。”那女子亦是喜道:“原是此人,往日也常闻小弟说起,只是怕其乃拽白之人,便请爹爹明眼再看,若是华而不实。女儿便只愿伏侍爹爹到老,一世不嫁了。”龙啸道:“虽然难得你这番孝心,但是婚嫁乃男女大事,如何废得。如今他因落难而投奔你弟,倘若招赘在此,即是你兄弟好友,何若不同我的儿女一般。你两个都孝顺我,岂不两全其美!”那女子道:“爹爹既这般说,由爹爹与孩儿做主便了。只要他待得爹爹好,孩儿就把身子托付他。爹爹若真看得中,量必不错。”龙啸道:“你也安心,席间我会探他实伪,若是真才,则也为你我之福也。” 那女子听了大喜道:“即是如此,女儿这有两副对诗,爹爹可交与他,若是他可对出,则也为我所欣。”龙啸接过那两副对子,揣在怀中,便叫女儿就躲于屏风之后,只看龙啸当即出来,对着孙无涯道:“老夫有一言,未便启齿,贤弟不知可依我否?”孙无涯笑道:“寨主且讲。”龙啸道:“我看贤弟生得一表人才,既无妻室,老夫恰有一女,小名紫霞。年岁也与贤弟同庚。自小便通韬略,文笔亦是佳好。若与贤弟相及。真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贤弟若不嫌寒微,老夫愿备妆奁,招你为婿,入赘我龙王寨中。”孙无涯听罢,连忙道:“叔父且听无涯说,小生家道已衰,无父无母,飘荡流离,岂可敢攀附贵枝,只恐委屈令爱,还请叔父另择他人。”龙琊道:“大哥何故这般推脱,我姐姐生得貌美,自与大哥般配。”龙啸笑着说道:“我意已决,贤弟不必过谦了。只是若为我贤婿之人,虽不必武可滔天,然腹中亦当有所墨笔,我这有二副对诗,你若对出,我便将爱女下嫁与你。”说罢,便自怀中取出那两副红纸对诗,乃是两首绝句,一首道是:“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缸。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孙无涯见状,便在桌上展开红巾宣纸,抬笔写来,笔走龙蛇,亦是四句,道是:“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龙啸看了,暗暗点头,便将此诗收下,叫下人送入屏风之后,那女子看了,赞道:“此人文笔婉约,似是儒雅做派。”龙啸便又取出第二首对诗,道是:“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孙无涯看了,便又提笔写道:“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龙啸又叫下人送入屏风之后,那女子再看了,便叫那下人带了话出来对龙啸耳语一番。龙啸听了,大喜不止,道:“明日便个叫黄历先生来选个良辰吉日,今日众位皆虚开怀畅饮,庆贺我贤婿入赘!”众人各是惊喜,龙琊举杯满饮道:“哥哥,从今往后便是一家人了,小弟在此先敬姐夫一杯。”孙无涯受宠若惊,先是一杯敬了龙啸,后是同龙琊满饮一杯。孙无涯拜谢不止。龙啸遂遍告寨中大小人等,都来吃酒贺喜。龙啸便同众人商议择吉日合卺,众人皆是欢喜,龙啸道:“我看先生也无需请了,后日便是重阳佳节,又是大吉日,便可行礼。”孙无涯叩头拜谢。龙琊道:“应先让孙哥哥见过我姐姐才行。”龙啸笑道:“有理。”只见屏风之后缓缓走出一女子,生得: 画黛弯蛾,莲钩蹴凤,娇波流慧,细柳生姿,一身浅浅翠烟衫,下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散云髻,两角上戴一条浅紫挽带,腰间松松绑着浅绿色宫涤,眉心照旧是一点朱砂,绰约身姿娉婷。 那女子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直把一个孙无涯在那看得呆了。龙啸便上前牵着那女子缓缓走来,道:“贤婿,这便是我女儿龙紫霞,今番我便将她托付于你了!”龙紫霞细看那孙无涯生得年及二旬,身长七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飘逸宁人,容貌自是不多虚传,登时心动不已。又见其头裹乌纱软角唐巾,身穿白罗圆领凉衫,腰系乌犀金鞓束带,足穿四缝干皂朝靴。端坐在那边,果然是位少年英雄。自是不住眼的多瞥了几回。孙无涯见着龙紫霞目视自家,自也目不转睛盯着龙紫霞看,怎不欢喜?自忖道:“天下世间那有这般貌美女子在,我今日莫非当真撞着神仙了!”酒至数论,食供数套,当日众人欢饮,直至二更始散。 连日众人轮肩办酒贺喜,尽日价畅叙,不觉到了良辰吉日。那日凉飙卷起,气爽天高,众人都在厅上高会。兴浓酒闹,龙琅便教众歌女奏乐,大小兵士,就筵前舞枪弄棒,比试取乐。众人各出金帛利物打采。那龙紫霞也和孙无涯喝得酒后耳热,见有人舞剑助兴,便起身也对龙啸道:“爹爹,今日女儿也要放肆,愿舞剑樽前,以助一笑。”龙啸大笑道:“既是我儿有兴,便且舞来,也叫你夫君看一番。”龙紫霞得令,就起身脱去那件外衫,露出里面便衣,婢女捧上一口长银剑,走下阶去,众人都让开了。龙紫霞使开那口剑,击刺有法,进退非常。原来这龙家三子皆是习武之辈,其父龙啸有一枪法,乃是传家之技,号是龙家枪法,名传一时,只是祖训有言,传男不传女。故而只为龙家男丁所习得。其女龙紫霞独是习来一门剑法,虽是不精,足以防身自保。且龙紫霞自小便通算术勾股,龙王寨查账流水,皆是出自其手,只是女子当家,有违常岗之理。故而龙家寨便以龙肯主管外事,龙紫霞主持内务,龙琅、龙琊二子操练寨中人马武艺,一家合力,有如铁桶,牢不可破。附近大小村庄,皆是流水般的归附。以图庇佑,安保村落。此乃龙王寨之来历,却是书外之言,不过略略一提,不多言表。 言归正传,只说当时厅上厅下,见这龙紫霞舞剑作乐,无不喝彩。龙琊知晓孙无涯武艺不强,便自发起身,持枪上厅道:“姐夫不会武艺,姐姐一人舞剑未免寂寞,小弟便同姐姐一同来为乐罢。”众人又是喝彩,只见龙琊那支长枪舞够多时,犹若一丝寒芒射天星,龙紫霞那支银剑好比弯月斩天狼。舞够多时,龙啸笑道:“乖女儿,且快收了吃酒罢。”龙紫霞听了,便收住长剑,慢慢的一齐收住。婢女上去接了长剑。龙紫霞对着众人盈盈一礼,一齐上厅来。众人大喜。龙琅哈哈大笑,起身又敬了孙无涯一杯道:“兄弟可见着我家兄妹的威风了,妹夫你非是粗人,想必知晓糟糠之妻不可弃的道理,倘若让俺知晓妹夫去做了白乐天那般人物,休怪我们兄弟二人到时粗俗!”孙无涯讪讪而笑,只是起身举杯道:“今番喜宴,多谢兄弟助兴了!”龙琊拜谢饮了,姐弟二人各归坐位。 众乐工奏着细乐劝侑,埙篪相和,又是数巡,众人皆是沉醉,起身去外间散步。龙肯便对龙啸道:“这几日寨外山头的枫林四面经霜,火锦一般赤,何不去赏玩一番?”龙啸道:“说的有理,大家便都去。”众人就往大厅西首穿角门过去,出了大寨门,没多少路,便是到了一座小山头上。众人到了这山头的一个凉亭上,纷纷落座,抬眼看那丹枫经月洒,委实是一番光景,皆不住口的喝彩一番。龙琊又是对孙无涯道:“哥哥今后何所打算?”孙无涯弥弥醉意,温声道:“兄弟莫要说笑,此生我竟能得紫霞为妻,何愿不足,更有何求,真不知是那世里修得的福分!”龙紫霞在一旁听了自是暗喜。却听龙啸在一旁道:“此番秋色实属可爱,我们就把酒筵移来此处。今日团圆日子,庆贺酒筵,便从今日圆满。” 当时龙肯就又吩咐几个下人去带着酒水上来摆好,再添些果品,撤去了歌舞,众人都脱去大衣,换了便服,欢饮至晚。月光上了,众人都告醉,谢了散去。只剩龙啸、孙无涯、龙紫霞三人还在亭中赏月,从人掌灯火上来。龙紫霞道:“今夜端的是好月色,爹爹,我们便多坐坐去。”龙啸笑道:“此话虽好。但我看你们二人,今夜怎的都拘拘束束,尚未尽兴,何不洗盏更酌。”龙紫霞笑道:“爹爹自己不也未酣畅饮。”于是吩咐下人整顿了杯盘,三人重复入席。龙啸又饮了数杯,却看他二人今夜都斯斯文文,各无语言。龙啸暗想道:“有我尚在,他们二人便是有心腹言语必不能畅叙,我不如权且避了。”便说道:“我儿,你们今日是已定终身大事,将来不久便会阖家为乐,今夜便不必拘束。我先且回房中去歇息了,不陪你们了。”孙无涯留道:“正要孝敬岳丈几杯,怎的便去?”龙啸笑道:“不必了,你们夫妻二人正事要紧哩!”龙啸说罢,便起身下山,又叫随从的那几名婢女下人也是各回去休息,独留孙无涯、龙紫霞二人于亭中玩耍。 孙无涯、龙紫霞二人送了众人,转身来又是默默不语,昂扬酒意,沁人心脾,十分入港。正是:洒落欢肠,更不觉醉。龙紫霞道:“郎君可知我那诗中之意?”孙无涯笑道:“小生只悟得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龙紫霞依偎孙无涯怀中道:“常闻人言说,女儿郎休与书生之辈沉湎,自古薄情读书人,却不知郎君可会。”孙无涯起身叫道:“此是何话?苍天为上,日月为证,天地为盟。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孙无涯今生必将成就一番伟业,他日君临天下,定许你龙紫霞四海为家!”龙紫霞嬉笑不止。二人漫步月影,轻踏草床,互诉衷肠。不觉已是走到远角一片空地之上,已是三更天气。那冰轮正当天心,照耀得那一片草场汗水也似的清凉,周遭树丛沙沙作响,随着微风荡漾。沉沉夜色,万籁无声。皓皓白月,照于二人脸庞。孙无涯瞥见龙紫霞那张面庞,更添一抹神韵,这般天仙美貌,当属世间罕有,心中自是十分欢喜。不住眼的又是多看了几回,恰好龙紫霞也是按捺不住,抬眼望去。二人才觉迎面相觑,把个孙无涯、龙紫霞都是吃了一惊,蓦然想到些许春宫图上的零星情形,不觉一个寒噤,孙无涯登时酥软了身子骨,倒退几步,跌在地上上。龙紫霞在那蓑草地边也酥了两脚。孙无涯情知不是头,虽要想动,无奈两腿已倒,却吃龙紫霞贴近身边。龙紫霞也想回避,不知何故,那两只脚只是不肯走,踱踱往前。两个人眼目迷离,顷刻间心不自由,只觉火欲。龙紫霞不觉移步进前,只见那孙无涯身边,虽无床榻,却幸有一块光滑石板,无甚凸起。那孙无涯身子也不觉渐渐的立起来了。二人一下倒地,成就一番好事。比翼双飞,金蝉做媒。天地为证,花烛月夜。才子配佳人,喜得一道良缘,有一首《菩萨蛮》为证: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边孙无涯入赘龙王寨之事不必多提,只说自完婚之后,孙无涯、龙紫霞二人合力主内,龙肯主外,龙王寨规模日益增长,附近山头都也开垦建栅,安立寨子,把守要冲,搜略过路。将过一月,无事发生。不想那寨主龙啸却开觉身体不大爽利,从此病一日重似一日,吃了药也再不得见效,每日只得卧床不起。饭食也渐渐少的不能吃了。寨中事务幸赖有龙紫霞、龙肯处置,未有波动。孙无涯到处求神问卜,凶多吉少,每日床前嘘寒问暖,这日早时,龙啸自知不济,便把龙肯、龙琅、龙琊、龙紫霞、孙无涯等人都叫到床前,吩咐道:“我这病犯得拙了,眼见得望天的日子远,入地的日子近。我龙王寨仰赖祖宗之灵,群民之力,筚路蓝缕,举步维艰,以有于今,吾复何求?今将就黄泉以从先祖,所欣慕也,惟有寨中大事难以放下。我二子勇武虽好,却非守业之选,爱女紫霞足智多谋,只惜女流,有违伦纲。无涯虽为我寨中赘婿,然其敦和仁厚,膺此大位,理所应当。守业之艰,不能不以为忧也。我二弟龙肯老成持重,务必尽心辅佐无涯,保我龙家基业不倒。兄长在此谢过了。“众人哭着应了,龙啸又叫开众人,房中只留孙无涯一人于床前。孙无涯道:“岳丈可有要事嘱托?”龙啸道:“无涯,我有肺腑之言相告。”孙无涯道:“岳丈请讲。”龙啸道:“床头之下有一紫檀木箱,你可将箱中之物取出。”孙无涯领命,去把那箱子取出,扯下铜锁,抬开一看,这箱中竟是一身金丝黄龙袍。孙无涯大惊,连问何故。龙啸沉声道:“此乃我龙家隐世在此之缘由也。” 原来这龙家祖上乃是五代十国时龙珩毳的后裔。昔日龙珩毳有大将之材,为南楚王马殷所器重,每遇战事,必以龙珩毳为先锋,委以全权。无奈后王马希声奢侈无度,残害忠贞,猜忌良将,自毁长城,一纸诏书将龙珩毳贬走远郊。后边镐破楚,龙珩毳耻食唐禄,便拥马殷后脉马僻为帝,只叹孤军奋战,无力回天,马僻被俘,龙珩毳兵败身死。所幸龙珩毳家眷无忧,时至宋朝,这一支派便流落楚州率众隐居。那龙珩毳后辈龙傲素念先祖辉煌,加之忠良正直,不畏权势,又因当时世道淆乱,民不聊生,便又揭竿而起。一时又据楚州地界,自号天王,平衡法理。一时百姓人人所向,无奈那仁宗天子乃是上界赤脚大仙降生。时佑宋稷,便遣大将种世衡平叛,可想叛军如何对付得这位名将种世衡?龙傲所部,但与官军一遇,动辄败衄。官兵雷轰电击,云卷风驰,不及五个月,早已扫平贼寨。龙傲见其大势已去,只得改名换姓,从此隐居山林,临终之时仍不忘吩咐其子龙啸道:“吾生平爱贤重士,自谓文教武功,略省一二,不能大得志,今日将死,先祖重建寰宇之愿,断不可忘了。你有日能重建我龙家辉煌,务必登基为帝,改朝换代,休要迟疑。”话未说完,龙傲便已咽气,龙啸哭拜应了。龙啸虽居山野之滨,却是文武双全,敛财建寨,收纳流民,开凿山头。自以小恩小惠收拢人心,又因楚州偏野,消息蔽塞,又兼龙啸行事委婉,张弛有度。故而官府虽也来人看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息事宁人,日复一日。 当下龙啸说罢前事,只对孙无涯道:“无涯你与紫霞完婚,虽专心寨中事务,却不可忘后嗣之事,祖德庇佑,天降你于我寨中,务必重建我龙家辉煌。”孙无涯泣涕不止,道:“岳丈放心,小婿必将龙家登基为帝,重治天下。”龙啸听完,大笑瞑目,缓缓而逝。众人得报龙啸死讯,抢入房中大哭起来,孙无涯呼天抢地,一面安排装殓。一面谨遵龙啸遗训,扩建寨基,又是四处考察,与龙肯几人商议道:“寨外西北有处山头,毗邻兴华县,又有水陆粮道,何不把来占据?”龙肯道:“那处山头乃是兴华县门户,倘若占据,则必为兴华县所觉察,那兴华县的县令葛锡鸿是个小虫,虽非十分利害,却是不可去撩拨他。”孙无涯道:“一县官兵,怎可龃龉我宏图伟业。”龙琊也道:“哥哥万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虽是仅握一县兵马,却是刚正不阿,早先俺们送去的贿赂非但分文不收,还斩了来使,号召各县发兵。俺们只得施压周遭州府,贿赂金银无数,方才止住四方兵讨。”孙无涯听了连连摇头,叫道:“这般做法,何时方能成就老寨主遗愿?你们休虑,且依我的法来。若是那官兵到时敢来捋我虎须,我自有计策对付。”众人听了,只得依孙无涯计策来行。孙无涯就先命龙紫霞带着几个老成买办,稍稍使点金银细软,虚钱实契之法,不过数月,竟盘下了那整座无名山头,又纳了这附近十里八乡的小户百姓,容成一家山庄,号叫孙家庄。又叫龙琅、龙琊带领民夫,自这龙王寨打立寨栅,直至孙家庄那座山头,连成木栅,安设哨塔,立作一关,唤作龙口,又收纳四方乡民,且严锁消息,不得外传。 这边龙肯等人修筑山庄之事暂且不题,只说那孙无涯自安排妥当外围之事,便同龙紫霞于寨内勘察民情,因龙紫霞彼时已有孕在身,走不动远路,二人走不多久,便坐于一旁歇息。孙无涯道:“紫霞你有孕在身,寨中之事,皆在我身上,不必忧心。”龙紫霞应了,孙无涯便叫来几个老成婢女扶着龙紫霞缓缓回屋歇息静养。却见中街酒坊旁站着一人,衣衫褴褛,正靠于树上打盹。孙无涯细看那人面貌,端的是好条大汉,生的浓眉大眼、仪表堂堂,身高七尺,两臂好似有千斤气力,孙无涯觉得此人非是等闲,便叫开身后随从,自己缓步上前,两眼仍是不转落的看那大汉。那大汉忽觉有人窥他,便抬眼去看,见竟是孙无涯来,甚是错愕,连忙做礼道:“不知寨主在此,小人有所冒犯。”孙无涯连忙上前扶起道:“壮士不必多礼。”便邀这大汉一同走入酒坊,叫来几翁陈酒,各倒一碗,又叫来无数酒菜。孙无涯抬碗道:“壮士请!”那大汉也不谦让,抬碗叫声庄主请,便是狼吞虎咽起来。酒已数碗,孙无涯便道:“我看壮士仪表非俗,料想必是位江湖英雄,公事已毕,可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怎会在我寨中如此落魄。”那大汉道:“小人姓金,双名成英。本是济南府武状元,因那年赴济南府应武乡试,作寓于南门大街悦来客寓。那寓主人年纪五旬有余,见了成英十分钦仰;成英看那主人也甚佩服,当下谈说,情投意洽,不料门外却来了两个穿珠婆,因点些小之事,一句两句,便同主人争闹起来。那穿珠婆出言无状,厮打一块,成英一时气恼不过,索性上前将其中一个撕成两爿,那历城县知县,将成英殴杀穿珠婆的文案,详上都省。官司追捕,无可奈何,只得奔逃来此,得以接纳避祸。”孙无涯唏嘘不已,又道:“壮士来此,可有投奔的去处?”金成英摇头道:“成英有一好友在此,本欲投奔,又耻吃我兄弟笑话,只得寥寥草草,每日在寨中乞讨度日。”孙无涯正要开言,却听门外马蹄声响,原是是一大汉骑着点子大马走至门前,下马迈步撞入坊中,那名大汉生得虎头环眼,八尺身材,身上掮着一口泼风大斫刀,四下环望,见着金成英身影,大喜道:“成英兄弟,你果在此,我听闻你逃至寨中,又不来见愚兄,可让我一番苦寻。”说罢便是来至桌前,见孙无涯也是在此,大惊道:“原来寨主竟也在此,宗汤有失远迎。”便要做礼,孙无涯连忙拦住,道:“今日壮士相聚,无须大礼,只是不知壮士姓甚名谁。”那大汉道:”小人姓李,双名宗汤。本处人氏,因听说我兄弟杀人逃来此,多日等待,不见踪影,我找寻多日,不想竟会为寨主接纳。“孙无涯连忙请入桌上共饮,二人皆是拜谢不止,孙无涯又细看了这李宗汤几眼,果然是条好汉,有诗为证: 一矢激寒空,搴旗壁垒中。 才真非腹负,敌已受心攻。 大烈军威盛,川防泽国通。 强梁弭伏后,守土赞成功。 当下酒过三巡,只听得孙无涯哈哈大笑道:”今番即是二位壮士相会,便是有缘,今日我欲重用二位,不知意愿如何?”金成英、李宗汤跪下齐声道:“承蒙寨主肯抬举小人,小人怎敢不肯。”孙无涯大喜,就叫小喽啰来带二人去换身行头,监督孙家庄修整事宜,以为留用,不在话下。 那头孙家庄建造一事如火如荼,这头龙紫霞也是觉自家腹中阵痛绵绵,将要生产,孙无涯便放下寨中之事,安心守于龙紫霞床前,端茶递水,无微不至。只待两家后嗣诞生。此番也是那孙家庄洪福齐天;二则是孙无涯神通无量,次早,寨中便传喜讯,龙紫霞竟会一连诞下三子,接生婆抱出时,只见这三子皆是生得灵性通谛,绝非等闲之命人也。孙无涯大喜过望,便以五行累数择其三者,贯其三子之名,分别唤作孙鑫、孙森、孙淼。庄寨既有福,小民自受禄。隔日孙无涯便下旨大赦龙王寨中乡民赋税满满一月,广施恩义,百姓皆喜。又着工匠大改龙王寨、孙家庄二处通航道口,广筑宫房,迁居民户。夜夜笙歌,肌容乱眼。如此欣欣向荣之景,众人每日见了无一不是喜不自寐。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好时辰,孙家庄规模已是建好,聚义厅上鸣钟擂鼓,这日孙无涯步入堂前,金成英、李宗汤出来见过众人,孙无涯、龙紫霞、龙肯、龙琅、龙琊、金成英、李宗汤共是七位英雄各自落座,忽然山下小喽啰差人报上来道:“有一位官人,乃是新任楚州府知府,路过山下,要拜见孙庄主,且言有机密事相告,现在山脚下候着。”众人都感惊讶。那小喽啰呈上名帖,上写着道:“愚弟陈大巨顿首拜。”孙无涯道:“素昧平生,既是位知府,且教请上来说。”来人领命去了。 不多时,那知府带了几个从人到来。孙无涯领众人下厅迎接,只见那知府头戴长翅帽,身穿无缎直裰,脚下虾膜头厚底皂靴,五短身材,下海一溜黄胡子,高颧骨,黄面皮,一双直眼,腰系玉带,满脸油汗,与众好汉谦让着上厅来。知府便开言问道:“敢问那位是这山庄庄主?”孙无涯道:“不敢,在下便是。”那知府便先下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于闻名,今日得瞻虎威,三生有幸。”孙无涯忙答拜了,众位英雄俱依次相见。孙无涯让知府客位坐地,这边孙无涯为首,一字儿依次序坐下。那知府通问了姓名,道:“久闻贵寨英才济济,还有几位何在?”孙无涯答道:“众弟兄各有职守,只这数人聚在里寨。”知府称赞不已,道:“皆济世英雄,一方好汉也。”孙无涯道:“太尊贵乡何处?荣任几载?今日贵足尊下贱地,得近山斗,未识有何见谕?”知府道:“下官姓陈,双名大巨,现授楚州府知府。因路过宝山,一来耳闻贵庄大忠大义,礼当晋谒;二来有一喜信,报于头领知道。”孙无涯道:“小可同众弟兄俱在此造罪,怎当得忠义二字。不知有何喜信,到得孙无涯身边?”陈大巨道:“下官来此到任,愿与贵庄永结秦晋之好,互为表里,若是肯允,下官愿领全州县百官万民年年月月岁贡称好,安民一方,太平以终,不知庄主意向如何?”孙无涯大喜,不禁满眼流下泪来,禁不住失声痛哭,道:“无涯与尊长并无半面之识,不意这般错爱我,真是粉骨碎身,报答不得。”陈大巨听了,也是泪流满面,连连做礼道:“庄主果是深明大义之人,他日大巨高升之时,定不会忘庄主之恩。”说罢,陈大巨便要辞行,孙无涯便在堂上设筵饯行。宴罢,孙无涯又送出一大盘金银,权当陈大巨往返路费。陈大巨那里肯受,再三逊谢,方才收了。带了原来的仆从,辞别下山。 待陈大巨走后,龙琅止不住的道:“妹夫何故这般?”孙无涯冷冷笑道:“哥哥不知,这知府来此,言语虽是冠冕堂皇,不过是图求我庄寨不动干戈,以至自家头上乌纱不保,此等庸官到任此地,真乃天助我也。”众人都道:“庄主有何计策?”龙琊道:“大哥莫不是要挟持这知府?”孙无涯笑道:“我自有计策。”当即下书两封,一封发与楚州府处,一封发往松江府处。过了几日,山下报上来道:“山下来有两个大汉,带着三五十人,要见主帅。”众人都吃一惊,问那两个人叫甚名字。小喽啰道:“他有手本在此。”孙无涯取来一看,连忙叫请来。众英雄一齐下山,迎接二人上山,聚义厅上重见了礼。原来那金成英在上山之时,自觉无有大功,羞愧难立,便私下又对孙无涯道:“承蒙寨主如此器用,成英感激不尽,既是眼下山寨招贤有需,小弟却有二位好友,乃是当年一同赶考的同窗之人,武艺皆是不俗,一个唤作韦扬隐,一个唤作澹台立。今愿书信致意,邀其入伙。”孙无涯应了。 当下韦扬隐、澹台立二位英雄被请入聚义厅上,众人看那韦扬隐身长八尺,腰大十围,双目有棱,面如渥丹,手提五指开锋三棱镔铁枪。身后那人面如锅底,眼如黄金,须如铁丝,声如铜钟,身长九尺,威风凛凛,李宗汤却不认识。就道:“敢问这位好汉高姓大名?”金成英引介道:“这位仁兄是小人的结义兄弟,本贯山阴人氏,复姓澹台,单名一个立字。两臂有数千斤实力,惯使一柄宣花板斧,十分了得,先前也曾对兄弟说起,只是不曾会面,今番径投这里来,望寨主赐收录。”孙无涯大喜道:“得二位英雄光辉小寨,有何难哉!”韦扬隐、澹台立齐声道:“寨主需用小人时,万死不辞。”孙无涯便吩咐庄内办起酒筵接风庆贺,叫大小头目都来参拜了。旦日又是分工部署,就请龙肯镇守龙王寨。两处仓库钱粮尽屯在龙王寨内,听候支用,着龙紫霞掌管。龙琅把守龙口关,统理哨塔事务,在孙家庄北山口下寨;龙琊镇守南山口,繁养军马,金成英、韦扬隐负责操练士兵。李宗汤统领水军,在庄后河道下寨建船,兼理河岸一带流水运转。澹台立再负责守备山头,巡逻备敌。龙肯又兼掌两处寨庄一切操演赏罚。并留龙紫霞在孙家庄中参赞军机,理查账目,并兼督全军工匠。职事分派已定,众人无不凛遵。果不其然,又过几日光影,陈大巨便是发文布告楚州府内各大小县衙,不得擅自兵扰孙家庄,龙王寨二处。且各县衙上缴赋税皆需再添加一成。自此钱粮每日有多,盈余里奢。众人皆叹孙无涯睿智之举。 且说那楚州府兴华县知县葛锡鸿,便是先前龙肯口中所说的那位青天循吏,自来兴华县到任后,端的清正持身,严明治下,合境竞颂神明。早先龙王寨崛芽之时,葛锡鸿便四方联络,上奏朝廷,申明防患之忧,无奈奏章只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葛锡鸿只得会合县衙师爷杨会好好治民理政,囤积粮草,严加防范,二人每日操练兵勇,以至无事发生。不料那新任楚州府知府陈大巨来此到任,便生祸端。葛锡鸿见这陈大巨为人庸弱,难堪大事,便生忧虑,暗想道:“此地乃强寇出没之所,龙王寨威立当头,调任这等知府来如何靠得住?”为此常是愁虑。便对其子葛建竦道:“倘若有朝一日贼寇来此攻城,竦儿你便尽快出逃,去往池州府,找寻知府寇谛愁,求其发兵。”葛建竦哭着应了。又闻龙王寨外又兴了一孙家庄来,与那龙王寨合作一国,僭越称帝,势焰熏天。葛锡鸿震怒不已,便连连发文催促陈大巨召集各县兵马围剿,陈大巨只是置之不理。葛锡鸿又看周遭县衙皆是置若罔闻,便是亲身去往州府,力劝陈大巨休要养虎为患,当要防患于未然。陈大巨也只是厉声驳回,乱棍打出。葛锡鸿见已无望,便横下一心,转回县衙中自散家财,召集城中二位守将凌金、薛统并着三千县衙兵马,怒发冲冠,立誓讨贼,兵发孙家庄。众大小官弁皆怒发冲冠,无有二心,视死如归。葛锡鸿见状,便提剑上马,又见其子葛建竦拦马劝道:“今日天下大乱,奸臣跌出,父亲不容于朝堂,方才左迁来此。眼下四方贼寇啸聚,父亲仅率三千人马立誓讨贼,无异以卵击石,何不听从他人之言,无为而治,待到天下清平时,再是出山辅佐圣君亦不为迟。”葛锡鸿厉声喝道:“以商纣暴悒,尚有伯夷叔齐耻食周粟,我既为朝廷命官,一方父母,怎可放任贼寇于我治下横行!师爷杨会,我托孤之程婴也,倘若为父殒身报国,贼寇兵临城下,竦儿务必依为父之言,去求那寇知府带兵来救这城中百姓!”城中百姓见葛锡鸿驾马出征,立誓讨贼。都知其一去不返之意,皆是扶老携幼,自在两边嚎哭不止,目送葛知县率兵出城远走。 只说葛锡鸿率兵一路疾驰,飞奔来至龙口关前,早为孙无涯所觉,就命金成英、韦扬隐、龙琅、龙琊几位大将引了五千人马,开关摆开,列成一阵。阵中一员大将出马。那人手搦梨花枪,厉声高骂葛锡鸿:“胆大狂徒,今日焉敢来此捋虎须!”葛锡鸿认得是龙琅,便骂道:“你这厮啸聚山林,为祸百姓,缘何敢造反?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可先下手拿这贼!”凌金、薛统二人厉声大喝,銮铃响,珂珮鸣,凌金一杆长枪,奋勇当先,迎住龙琅手中梨花枪厮杀,那边龙琊手握九曲长枪,勇不可当。薛统咬牙上前,死战不退,架住厮杀。十六只马蹄荡起征尘,搅作一团,两阵喊声不绝。一下战到二十余合,凌金、薛统那是这龙家枪法敌手,再过数合,二人手脚已是渐渐疲软了,又战不到五合,凌金被龙琅心窝里一枪刺着,翻筋斗攧下马去。那头龙琊故意放个门户,让薛统长枪直搠进来,顺势搠去,早把薛统一颗红心搠出胸膛,死于马下,那匹马自跑回本阵去了。不及葛锡鸿开言,早见阵外两翼,各又杀来一彪兵马,左侧大将乃是金成英,右侧大将乃是韦扬隐。三军围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三千官兵尽成瓮中捉鳖,一个不留。葛锡鸿见了,挺着直剑,厉声大吼道:“微臣今番领命了!”骤马来杀。金成英早已挺枪拦住,单枪单剑,合拢便斗。可想这葛锡鸿能否是金成英的对手,不上三合,金成英顺手舞枪进去,拣他不致命的左腿上一枪搠着,撅于马下,众军士上前捆捉过来。 那头韦扬隐、龙琅、龙琊三员虎将见官兵已失了主帅,无心恋战,大败而走,就领兵直逼兴华县城下,三将悉力攻打。杨会誓死抵御,亲冒矢石,点兵上城。大小士卒血积刀柄,滑不可握,犹大呼杀贼。城中老幼妇孺皆上城墙,共出气力,城上枪炮矢石齐下,打坏城下贼兵无数。怎奈城内已无精兵勇将,贼兵攻打不息,周遭县城又无一人来救,杨会就对葛建竦道:“公子,我同你父亲刎颈之交,如今贼寇兵临城下,我亦当随你父亲去了!”说罢又自怀中取出一小袋碎银,递与葛建竦,拜道:“此乃我毕生积蓄,足够公子你逃离楚州,速速脱身!”葛建竦含泪收下,自南门火速逃出城外。杨会携着城中军民足足又与贼兵相持了整整一刻时间。龙琅、龙琊已领兵由云梯上城,城上贼兵已满。杨会料知已无力回天,便向京城方向叩首道:“微臣今日亦领命了。”说罢,抽佩刀自刎而亡。有诗为证: 寰宇红缨英雄血,乃心王事赤诚心。 他日九泉看奋起,旌旗蔽空慰忠魂。 城门大开,贼兵一拥而入。韦扬隐一面差人回山庄报捷,一面盘查仓库,搜刮底细。又吩咐众将道:“这番休行杀戮,城中军民不论男女老幼尽数俘虏。”事情已毕,三位英雄携着大军百姓一同返还孙家庄。事后陈大巨知晓此事,严令封锁,又迁周遭宽乡百姓搬入城中居住。糊表此事,不在话下。 且说韦扬隐三人返还孙家庄,众将齐入聚义厅上论功行赏,不多时,两个喽啰又是押着葛锡鸿走入聚义厅中跪下,众人喝道:“你这厮怎敢来此捋我虎须?自不量力,岂知罪过?”葛锡鸿咬牙喝道:“我乃朝廷命官,地方父母,杀贼安民,匡君社稷,何错之有?尔等贼寇,不轨不法,横行无忌,豺狼野性,日纵日长。日后必当天理昭彰,强梁定灭。尔等狺狺狂吠之语,但在此说,天下苍生若得救,今番我何惜此头!”众人听得大怒,张牙舞爪要来杀葛锡鸿。却听一人温声喊话道:“众位英雄,休要杀他,贫道自有妙用。”众人看去,只见一个道士缓步走入聚义厅上,这一下,有分教: 孙家庄中,炼化尸阵血池。 清白知县,血染沧澜山头。 正是,哄动乾坤,大闹寰宇,天下从此挪卫移冕,将军裹尸无马革,转瞬一震化烟尘。毕竟这来者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三员官军将佐: 凌金、薛统、杨会 ------------ 第二回 取方引国师炼术 定祸难群英归天 诗曰: 身世浑如水上鸥,披甲转战踏九州。 渴饮鲜血盛心食,夜下篝火唱春秋。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只为心头恨,赤鸢何故喋不休。 话说当时聚义厅外走入一个道士,身着青衣,脚踏麻鞋,手持拂尘,双目如潭,言道:“众位英雄,休要杀他,贫道自有妙用。”众好汉道:“你是何人?”却见孙无涯起身道:“无虚师兄,终于来了。”那道士做礼道:“因路途遥遥,有违来日,还望师弟莫要责怪。”孙无涯便叫小喽啰带下葛锡鸿关押一处,以待归命。又对众人引介道:“此乃我同门师兄袁涚,道号无虚,松江府人氏,曾潜心炼化有一血阵,惊骇师门,故而只得隐居山野,又通阵法,今番我特邀他来此助我山庄扬威。”众人大悟,纷纷做礼,金成英道:“敢问袁天师,这知府这般可恨,如何还有用处?”袁涚道:“需问及那兴华县中老幼可是尽数掳来否?”孙无涯道:“师兄放心,已尽在地牢之中。”袁涚道:“好极。”便叫孙无涯点命工匠,于庄中正心处掘开数条沟壑,千岔万枝,汇集中圆,绘作卦阵,八门开口,各设兽首石头。那地牢中的俘虏百姓,丁壮男儿,老幼婴孩尽被带出,空留黎妇。一路哀嚎声响,押至这八卦阵前,刽子手操刀,提拉脖颈,宛如稚鸡一般割喉放血,流至池中,翻出团团雾雨,袁涚见血海已成,便就怀中取出一个布囊,形如鱼身,白质黑章,投入池中。袁涚嘴里念念有词,一团乌云腾至中心,下起阵阵黑水,只见四周风挛如聚,波涛如怒。袁涚又叫把那百姓尸身尽数投入血池之中,须臾之间,狂风哭号,血海翻涌,那万千尸骸已在池中消散无迹,一条洪荒血鱼自池中冒出,众人大惊,袁涚道:“此鱼乃西域之物,集天地怨气戾气而生,需以人肉为食,血骨给养。布于关后,倘若官兵焉能破关,这此处便为其归宿。”孙无涯大喜道:“师兄果是通仙之人,有此血池在,则我庄内无忧矣。”众人皆称是,龙琅道:“敢问天师,那狗官当要如何结果,何不让弟兄。”袁涚道:“众位不知,这血海池阵需一生辰八字皆为吉时之人为其楔心,压制伥厉,此人正合,待我作法,炼化此人三魂七魄,则我此阵当真万无一失。除非同道之人折寿为引,否则便是西天如来佛祖在此也难动我三分。”众人皆是惊喜,连忙叫袁涚行事。 袁涚便吩咐将帐内打扫清洁。葛锡鸿五花大绑被众人押至当中立定,葛锡鸿骂不绝口,二龙大怒,各自持刀上前,便要割其舌为戒。袁涚连忙拦道:“坏了身子,到时命数若损,则功亏一篑了。”孙无涯便叫人上前堵住葛锡鸿口舌,不能再言,便带着众人出了帐外,静待袁涚作法。袁涚见众人出走,即去安排法器,按着十二雷门,挂起十二面大圆镜,朝准葛锡鸿,中间设起香案,按八卦摆列八面方镜,就正中焚起一炉旃檀。袁涚诵起净坛诸咒,四围都洒了法水,然后取出一面乾元宝镜就正中供起,摆列了香花灯果。袁涚叩齿念诵真言,拜跪行礼毕,走出帐来,暮色已苍。袁涚便教孙无涯就寨中兵丁中选十二人,都要命字带丁甲的,前来听用。当时在前营吃了素斋,只见龙琊已将丁甲命的十二人带上来。袁涚便书了十二道丁甲符,分与十二人佩戴了。传谕金成英、韦扬隐在外守候,他人不得入内。自己却带那丁甲人入帐登坛。那十二丁甲手执五色旗幡,按着方位侍立帐门之外。帐内坛上星烛灿烂,宝镜光明。袁涚登坛,将那备好硃笔黄纸,摆在坛上,口中念念不绝,书成了数十道符篆。只见袁涚叫侍从人进来,收去了香案。袁涚将那所书的符,向左右前后,坛上坛下,一一诵咒焚化了,便披了头发,右手执持宝剑,左手高提起那面乾元宝镜,念念有词。少刻,袁涚忽地将宝剑插于地上,便从袖中取出葛锡鸿的生命一纸,并一蓬乱发掷下来,急将右脚踏住。重复拔起宝剑,念声愈厉,只见四边灯光镜光,都霍霍闪动。念够多时,喝声道:“疾!”那四壁光芒,一齐射向葛锡鸿命纸上来。袁涚急将乾元镜一照,葛锡鸿遍体痉挛,两眼上插,抖动不已,口中只有唔唔声响,那绳索竟还被其崩断一根,却是依旧两眼血红,怒目而视。袁涚愕然道:“咦!”疾想片时,便将那宝剑放于地上,右手捏起一个剑诀,向那乾元宝镜上不住的书符,口中不住的念咒。约有许久,便又向镜上嘘了一遍罡气,放了剑诀,重复提起宝剑,左手高提着乾元宝镜照于地上,依旧凝然不动。四下万籁俱寂,寥然无声。不多时,只见那乾元镜内,蓬蓬勃勃金光发现,泻如泉流,逸如电发,明如硫焰,响如雷鸣。袁涚用右手宝剑东点西指,那光便东飞西迸。又是许多时,那团火渐渐淡去。袁涚向地上一看,又向镜中一看,目定口呆,半晌道:“不想你这厮竟如此难捉!”葛锡鸿不能用口相骂,只得怒目而视,袁涚不理会,良久道:“我晓得了,你这八字乃祈福之时,玄女庇佑,怪道如此难捉。”袁涚便将宝剑与乾元宝镜一齐放下,挽了头发,重复叫帐外从人进来,摆设香案,并叫那十二丁甲命人都进坛来。香案摆毕,袁涚命从人部出帐外,只叫那十二丁甲命人依班侍立左右。袁涚就案上写起一张疏牍,又书了几道符,便于案前拱手诵起九天玄女宝浩。诵了九遍,稽首九拜,便跪在案前,将疏牍念诵一遍,就于烛上焚送,又再拜稽首。立起来,便将那所书的符四面焚化,便叫侍从人进来收去香案。袁涚重复被发仗剑,左提宝镜,照前作法。不多时,只见那乾元宝镜神光三门。袁涚定神一看,喜形于色,道:“在矣。”便命那十二丁甲解下坛中所有的镜,都移入坛心,将葛锡鸿的命纸重重叠叠压住,便将乾元宝镜镇压在上面,宝剑插在坛前,葛锡鸿两眼已定,魂飞魄散,形如僵儡。可怜这忠国爱民的葛知县,竟会这般下场,川蜀君康子尝有诗叹曰: 龙寨孙庄愁云昏,巨魇如山驭火轮。 藏获关口擂大鼓,长毛鬼奴出杀人。 患难当头方得显,铮铮忠胆便为真。 左迁既尽官父礼,报国还倾忠义心。 遗子拦马谏言斥,令人一览泪沾襟。 三千死士断归路,托孤无挂愁鲸鲲。 大府畏懦坐失策,倭虏自古难驯服。 海波沸涌黯落日,群鬼叫啸气益振。 将军徒手犹搏战,自言力竭愧君恩。 柄柄大节幻猿鹤,灵旗剪纸招忠魂。 眼见万事已了,袁涚就带那十二丁甲齐出坛来,将那十二人发放。走入忠义堂中,向孙无涯禀道:“那葛锡鸿魂魄已经被我镇在坛中了。”孙无涯大喜道:“师兄,这人魂魄究要怎用?”袁涚道:“这血海之中万民魂魄已为厉,待我稍后作法炼化,而此人魂魄纯阳之至,便合制衡阴鬼,又化作一奇阵。”孙无涯大喜道:“此事尽在师兄身上了!”袁涚道:“这个自然,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师弟眼下既已横据楚州,奴佣百官。师父早已交待,当今世道有变,寰宇当塑,师弟既已手握一州,何不柴燎告天?”孙无涯摇头道:“师兄所言差矣,我乃龙家之婿,岳丈遗愿便乃登临九五,而今诸子年幼,怎可行此大事。”却见龙琅、龙琊、金成英几人都是走进堂上,龙琊道:“大哥这是甚话,我爹爹毕生所想,俺们兄弟几个皆是束手无策,唯有哥哥大立宏图,何况已是入赘我家,自为我龙家之人,哥哥何故推脱,以大哥权智,我们聚义良将,招募兵勇,手握楚州,夺取天下,到时谁人不服?”龙琊说罢,金成英几员大将皆说如此,孙无涯道:“众位莫要说笑,我孙家不过布衣出身,偶幸在此得岳丈赏识,得攀高枝,确立根基,得此规模,我虽知岳丈遗愿,然自古话说奈何生于帝王家,我们安享一世荣华便好,那堪言登临九五,何况自古岂有白手受命而为帝者乎?”袁涚正色固言,朗朗道:“不然。庄主不知,自古天下帝王,谁人不多起于匹夫之身?虞舜生于瞽叟之家,仍可位列五帝之列。曹阿瞒阉宦之后,亦当位至武帝,刘玄德织席贩履,也做蜀汉国君,孙仲谋瓜农之辈,不也登临大殿?此等卑贱之人尚且可登临九五,庄主又有何所不可为?况我山寨地域虽小,却是富甲一方,兵足将广,震慑州官,上可通天,下可安民,岂不胜当世之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孙无涯虽是明了,嘴上仍旧只是一味叫道:“不可为,不可为。”袁涚忽口念俚语,手握摇铃,自顾自的道:“天文降下,乾坤移位,宋德衰微,赵氏已死,孙家当立,岁在甲午,天下大吉!”只见堂上众人皆是伏地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孙无涯见了,深吸口气,便仰天大笑,便就这忠义堂上,登基为帝,加封冠冕,拜舞礼毕,建国号为唐楚,改元孙龙元年。立妻子龙紫霞为皇后,长子孙鑫为太子,封次子孙森为鲁王,三子孙淼为梁王;封无虚道人袁涚为国师,龙肯为丞相,龙琅为征东将军,龙琊为征西将军,金成英为辅国将军,李宗汤为建威将军,韦扬隐为鹰扬将军;澹台立为翊军将军。诸位大小官僚,一一升赏。寨中军民,无不欣跃。又教起造宫室,因有袁涚法术相助,一旬而成。 且慢,看官,先前曾言那葛县令的儿子葛建竦侥幸逃出生天,奉他父亲之命,去求池州知府寇谛愁发兵救援,葛建竦一路逃至池州府里,四下找寻知府寇谛愁,求其发兵。不想千辛万苦一路来,寻问乡人,皆说知府寇谛愁已因触怒上级,贬至宣州地界,至今杳无音信。葛建竦眼见为父报仇无望,仰天大哭,吐血而死。池州府伊误想其乃他处流浪乞儿,便命军士拖入乱坟岗中葬了。 只说那唐楚国自经建立,万民祥和,康宁怡乐,自是不在话下。陈大巨等官员月月纳贡,龙王寨中养民屯垦,兴修水利,富庶生机,又引四方流民纷纷归属,附近那些山头也是尽数臣服,不觉便是一年光景,却说这一日,孙无涯正于殿中养神,忽然一个宫女慌张跑来,口中只道:“祸事了!祸事了!”孙无涯忙问怎地祸事,那宫女道:“不知怎地,梁王殿下忽然啼哭不止,肚腹肿胀、眼见得要不省事了!”孙无涯大惊,忙叫人宣袁涚进宫看视,一面自先望龙紫霞宫中去。到得宫中,只见孙淼兀自啼哭,上下二口喷涌不止,说不尽那腌臜污秽,闻者无不掩鼻。孙无涯又气又急,却又无方,无一时孙淼便人事不省,身子渐渐冰冷,呜呼死了。孙无涯登时哭将起来,龙紫霞更是禁不得这等事,一时竟四肢不举,昏死过去,宫中登时大乱,一发都去救皇后性命。 孙无涯正在哭间,忽然听得身后步响,却是袁涚进得宫来,要来为皇子诊病,孙无涯一见他时,不由无明火起,扬起一掌便击在他脸上,大骂道:“你这贼徒好生惫懒,眼见得人已死了,再来却顶个甚事?”袁涚急下跪叩头道:“主上恕臣万死,然人已去了,不可复生,主上当以生者为念,善保龙体,以图大业,若说此时,臣却有一方,非但可祛一切邪疾、更可延年益寿,实乃大用之物也。”孙无涯听时,也不免兴起,便将袁涚扶起,教他细细说来,只见袁涚附耳上来,道:“此方臣已炼化多年,只是尚欠一味邪毒犯体之婴孩的心肝,臣观殿下之薨,其根却在肠处为邪毒所犯,正好可用。”孙无涯听时,佯怒道:“你这狂贼,如何出此灭绝人伦之语?”袁涚笑道:“主上好会说笑,此等美事,若说主上真个不曾动心,恐非实言也。”孙无涯听时,面上便缓了下来,又指着龙紫霞道:“此法虽好,若是皇后知晓,恐生祸患也!”袁涚道:“这有何难?娘娘而今尚不省事,待臣与她服一颗安息丸,教她昏睡数日,待她醒来,只道已发送了。”孙无涯听时,半晌无话,末了将头点了一点,当下依计行事。数日后龙紫霞醒来,宫女只将前言打付过去。不过数日光景,袁涚大功得成,孙无涯便叫宫中上下每人俱服一丸,丹药下肚,顿觉气力百倍,孙无涯大喜,次日早朝便将此事宣于群臣,上下大悦,群臣山呼万岁。当下重赏了袁涚,加其名爵,又许以良田千顷。袁涚谢恩已毕,孙无涯便叫下朝,却又独留下袁涚,道:“此丹虽好,只是不知是否真可驱邪疾。”袁涚笑道:“主上勿忧,要知此事,却是极易,臣早年亦曾习得撒痘之法,待臣于国中遍施毒痘,那时此丹灵与不灵,一看便知。”孙无涯道:“此法虽可,只是若伤了国家元气,反为不美。”袁涚道:“这个不妨,臣过了时日将痘收回便是,于此之时,若此丹果灵,可再令人携些少往国中高价相卖,又是一笔财税,岂会伤了元气?”孙无涯大悦,当下就令袁涚施痘,无数日,这唐楚国中大疫便起,日色惨淡,愁云相护,乌啼不断,犬泣时闻。然宫中之人全然无事,孙无涯大喜,便教人赍了丹药,往民间相卖,不下数日,大疫便绝,孙无涯便令大赦,改元天佑。百姓无不称颂我皇仁德、鸿福齐天。正是:一粒仙丹融水中,三门百姓皆脱苦。故而唐楚国再度回转生机,不在话下。 却说大疫既绝,这唐楚国宫中便又无了事体,忽一日,皇后龙紫霞于园中闲步,走至一处假山时,忽听几个宫女言语,心里好奇,便伏在那假山旁来听,只听一个道:“这番大疫真个凶猛,幸赖国师神药,护得我等周全。”又一个道:“只是听闻此事乃是梁王殿下心肝所制,当真凶恶。”龙紫霞闻听,又惊又惑,便走将出来,大声喝问,那几个宫女支支吾吾不肯说,龙紫霞喝道:“若不说实情时,先要尔等贱命!”众宫女登时抖做一团,只得将国师炼药之事一五一十说了,龙紫霞听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仆在地上,不省人事。贴身侍婢急将她架回寝宫去,又使人去叫孙无涯,孙无涯闻听,急赶过来,此时龙紫霞虽已醒来,却只是披头散发,似哭非哭,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口中不住的乱叫着孙淼名字,孙无涯一见,心中已然明了,当下责问是哪个走了口风。那几个宫女畏惧,将一切俱招了。孙无涯大怒不已,喝教将几人俱打入死牢,来日皆以犯上之罪,凌迟处死。 却说这龙紫霞经此浩劫,疯了半日,筋疲力尽,终于倒于榻上,一命归阴。孙无涯就令发丧,对外只说是暴疾而亡。大办数日,上下除孝。众臣上言后宫不可无主,孙无涯依言,便于国中兴办选秀之事,中有二女脱颖而出,入得宫来,不过数月,各产一子,分别取作孙焱、孙垚,各自封为赵王、周王。孙无涯又得二子,颇为欣喜,便拟定于此二妃中选一人为继后,那孙焱之母申氏本是个善妒之妇,听得此信,便设毒计,谮害孙垚之母庞氏,终使孙无涯赐庞氏自尽,如愿而为后宫之主,自此孙无涯亦不喜孙垚,不题。 此事姑且放过,又说转眼一年过后,这唐楚国却又是迎来一端大事。因自家三年任期已满,那楚州府知府陈大巨及其一众同僚皆是升迁而走,不日,新任知府鲁昧谿便来此到任,不想人马刚顿,那些留此的一众老成官弁皆道:“新知府来此,需缴纳一千两白银。”鲁昧谿道:“为何如此?”原来这唐楚国自啸聚以来,各处抢掳,加之葛锡鸿兵败身死之结果,震慑百官。又有陈大巨上下行贿之举,那一遭大小官员同僚皆怕降罪,便也纷纷效仿,贿以唐楚国无数金帛钱粮。如此反反复复,唐楚国登时钱粮充裕,兵强马壮,震慑四方州郡。所以这楚州府大小官弁皆是私下约定俗成,凡有本府州县新官到任,都需缴纳唐楚国白银一千两,名日免征费。唐楚国收得了这一千两银子,连着三月便不会来催收赋税钱粮,且永不征讨境下叛逆,全由州官自取,两无干涉。如此多年,习以为常。历任县官听见,无不依从。鲁昧谿一听此言,顿感勃然大怒,当即斩了这府中大小旧官弁二十九人,然后传令关闭城门,以防贼兵攻打,一面上奏朝廷申奏此事,恳允速速发兵围剿。奏报已发,不日便是到了京城,上皇震惊,便命池州、宣州、徽州三处安抚使遣良将精兵,兵发楚州,又命楚州知府鲁昧谿速速备兵策应,以待合剿贼兵。 那三处州府得报自是不敢懈怠,尤是那徽州新任知府梁里通,素来钦慕葛县令为人,眼下江湖传报皆说葛县令全家为贼所杀,自是万分悲怒,就点城中兵马总管吕坤键、马兵都头李冲、步兵都头王武三人先领兵一万至泗州静待其他二路大军会师。不勾半月之上,那池州兵马总管张洲,宣州兵马总管力鹏、兵马都监房圳便已带兵来至泗州,三路兵马都已完足。旦日,朝廷兵马七万余人也来至楚州会师,所点之人,有元帅“赛日星”洛云——乃是前朝征西夏的一员名将,后得罪了朝中文臣,因此不得重用的—又有军师“小张良”姚雨汐,精通阵法,谋算无差。续后乃是石粮诚、王凯、徐宝、李杰、张景琛、刘东晓、钱遥、马帅等八员地方虎将。又有姚雨汐两个徒弟,名唤陆影、吴赛凤的随行。这二女跟随姚雨汐多年,皆乃冰雪聪明之辈。当初曾有奸徒谋她二人美貌,欲要奸占了身子,却教吴赛凤用计,效那商时妲己敲骨的法,打断了腿,又有陆影一张巧嘴,反将那奸徒说得面皮青一块红一块,连滚带爬地走了,自此无人敢小觑她二人。临出发前,梁里通亲身前来点视。犒赏三军已罢,众将摆布三路兵马,便以兵分三路攻奔楚州。端的是: 鞍上人披铁铠,坐下马带铜铃。旌旗红展一天霞,刀剑白铺千里雪。弓弯鹊画,飞鱼袋半露龙梢;箭插雕翎,狮子壶紧拴豹尾。人顶深盔垂护项,微漏双睛;马披重甲带朱缨,单悬四足。开路人兵,齐担大斧;合后军将,尽拈长枪。惯战儿郎,个个英雄如子路;能征士卒,人人斗胆似姜维。千万甲马离州城,精兵良将奔楚州。 只说那孙无涯自经丧妻失子之痛,便难经理世事,国中大事只得尽数交由袁涚等人看营。好经一时调理,再恢元气,不想福无双至昨夜至,祸不单行今日行。国中先是得报说去楚州府收取银钱的使臣被那新任知府鲁昧谿斩首送回,孙无涯大为惊怒,当即便要发兵攻打楚州府。诏令未出,又得报说朝廷已点池州、宣州、徽州三处兵马共计十余万前来围剿,金成英道:“这州府竟敢出尔反尔,且不知我这一支长枪利害。”众将纷纷请战,只听那无虚道人袁涚道:“这宋兵虽是声势浩大,不过乌合之众,贫道自入伙以来,尚未立下大功,此番还请无需劳费众位将军之力,贫道有一阵法,只待摆下时,管教成功。”众人见状,就道:“且看国师所为。”袁涚道:“且请诸位与贫道同至血池,看贫道施为。”当下众人连同孙无涯俱至血池,只见袁涚于池五方按卦位摆下五行之位,自仗宝剑,口中念咒,须臾却道:“真怪。”便至孙无涯身边道:“不知怎地,此阵中气不足。须得一属土之贵人为祭方好。”孙无涯沉吟半晌,忽道:“朕之幼子,却不是属土的贵人么?”众臣大惊,龙肯出班奏道:“周王殿下乃陛下亲子,这般作为,岂不失了人情么?”孙无涯切齿道:“庞氏那个贱人,万死尚轻,朕何惜这个孽种!而今宋兵压境,是保全一人为重?还是保全国中万民为重?”龙肯默然无语。当下孙无涯便使人往后宫抱取孙垚前来,交与袁涚,袁涚接了,猛然一折,只听一声啼哭,孙垚骨肉分离,一命归冥,袁涚便将这婴尸抛入池中,只见池中黑气万道,冲天而起。袁涚哈哈大笑道:“阵法已成,此番必教宋兵片甲不回!”当下孙无涯便分兵点将,令金成英、韦扬隐、澹台立、龙琅、龙琊五位大将,三万兵马出寨去敌。李宗汤率兵五千,把住楚州府要冲之道,谨防楚州府兵马来袭。龙肯等人留守国中,全权保卫圣上安全。国师袁涚带着大军一路来至楚州城外杀狗岭上,袁涚四下看去,笑道:“此处地势极好,正合我意。”众将道:“国师有何计策?”袁涚微微一笑,只道:“众位将军仅依我计策便好。”众人领令。 且说那朝廷大军一路马不停蹄,已将杀至杀狗岭附近,只听得一声炮响,那袁涚领着澹台立、韦扬隐、金成英、龙琅、龙琊五将带兵一字排开,把住道口,凌凌威风。只见唐楚阵中一员大将当先出马,正乃金成英,怎般英雄,曾有一篇《过龙门》赞其生平: 焦尾过龙门,沅瀣情新,新交原共旧交亲。只为古来奸即侠,辞去豪宾。 故国忽烟尘,奉檄调军,神交竟得义父人。协力共襄王国事,声气相因。 金成英在马上指阵叫骂道:“你等蕞尔小国,如何蔑视我唐楚天国,不识好歹,倒来此捋虎须,待俺门须臾把你等尽数捉了,押上国中,与那跳梁县令一般!”官兵阵中大将力鹏听了大怒,手握大锤,拍马而出,待要上前。金成英见了,便拍马而出,厉声喝道:“贼将且通姓名!老爷不杀无名之辈!”力鹏一锤打来,大吼道:“且先吃俺一锤,叫你不识得老爷名号!”金成英一枪横挡,道:“莫不就是你这厮要来此讨野火吃?待俺拿了你,教你早日下去与那县令作伴!”力鹏大怒,大吼道:“贼人休要在此逞口舌之快,且先与我战个三百合!”金成英便飕飕的舞起手中那杆干红西缨镔铁龙舌枪,浑身上下纯是一根红线,托住力鹏手中那两个大锤,一气大战一百三十余合,不分胜败,杀气飞腾,天旋地转。那边唐楚阵中,龙琅看得甚是分明,便自身上取出一副弓箭,瞥准二人身位。一个回合,那支弓箭早是射来,力鹏大吼一声,轮起大锤往上一提,大锤尖顶上,那支弓箭正好射着,火光四迸。说时迟,那时快,好个英雄早已一马冲来,正是韦扬隐,有诗为证: 叱咤蛟鼉窟,千军烈炬过。 寒云开铁垒,落日返琱戈。 时泰新交庆,朋来大业多。 升平烽火熄,黍谷遍春歌。 韦扬隐那一只枪尖电闪般的卷到力鹏胁下。力鹏大锤急回来格住一下,将那枪爆开尺余。金成英趁机挺枪上前,早把力鹏右路逼紧。 此番情形,不觉恼动了官兵阵上一员英雄,只见张洲轮起一杆长枪上手,飞马奔来助力鹏。不防着龙琅又是一计弓箭早早射到,张洲急闪,那支箭却是飞出张洲背后三丈余路,斜插在一片衰草地上。张洲分然不惧,长枪舞转,便是分开韦扬隐枪尖。当下只见韦扬隐、张洲二人二马,两杆神枪,共同搅做一团,但觉一只神蛟,裹绕一条青龙盘舞。四人又战了一百余合,两边阵上都看呆了。四人四马,难舍难分,混战一团,马蹄踩处烟尘飞扬,怎见得这般斗势?但见: 刀光剑影,钢枪凌凌。四匹烈马长吟嘶啸,两对猛虎狠命死斗。力鹏大锤手中起,只似半边天坠流星;张洲横甩长枪,有如平地闪雷;金成英、韦扬隐钢枪勇猛,可比龙宫夜叉逞凶。马蹄踏地,銮铃颤动。兵器相交,杀气横生。直予关云长五关斩六将,恰如赵子龙七旬战五人。 不想又过多合,就见金成英、韦扬隐二人越战越退,力鹏、张洲二人越战越前,只望一片谷地逼去。众人望见,连忙叫道:“二位将军速速归阵,莫中他们诱敌之法!”却听那唐楚阵上的大小官弁对着力鹏、张洲二人一齐叫骂道:“尔等胆敢来与老爷一战么!不然早日滚回,待我朝廷大兵征讨,再似那县令一般窝囊死法!”力鹏、张洲二人经那贼兵这般一番叫骂,登时气破脑门,那肯听得身后众人话语,只顾飞马上前,拉住二人大斗,不死不休。见力鹏、张洲二人十分勇猛,金成英、韦扬隐又战了二十余合便是拨马败走。力鹏、张洲驾马追去,一下都不见了踪影。众人大惊,连忙率兵跟上,紧随其后杀入那处谷地。 入得谷地,众人就见那力鹏,张洲立马跟前,连忙上前问道:“二位将军怎在此处?”力鹏道:“说来奇了,那群贼人逃入此地后便是消失了踪影,找也找不见。”张洲道:“这四下不过一堆枯树,便是遁地之法怎会这般快速。”众人亦是不解,说时迟,那时快,只看澹台立挥舞大斧,领着一彪兵马自谷外左侧杀入。龙琊手握长枪,领着一彪人马自谷外右侧杀入,谷前金成英、韦扬隐早是带兵把住道口,冲破不出。后路早被那龙琅带着一彪人马重重围困,明明十万大军,到此却是尽如瓮中捉鳖。唐楚军中澹台立奋勇当先,力杀百人,石粮诚拍马来迎,战不数合,白光起,大斧下。石粮诚翻身倒地,落马身死。众人眼见折了一将,各是震惊,忙要寻路退走,只见那唐楚军中撞出一队人马,零星只有三百来数,怎生打扮?但见: 头披乱发,脑后撒一把烟云。身挂胡卢,背上藏千条火焰。黄抹额齐分八卦,豹皮裈尽按四方。熟铜面具似金装,镔铁滚刀如扫帚。 掩心铠甲,前后竖两面青铜;照眼旌旗,左右烈千层黑雾。疑是天蓬离半府,正如月勃下云衢。 那号旗上写的分明:“唐楚国师无虚道人袁涚”。这三百来人都骑赤马,立于阵前。大旗上面金销东斗四星,下绣青龙之状。那把旗招展动处,青旗中涌出一人,头戴紫金嵌宝鱼尾道冠,身穿皂沿边烈火锦鹤氅,腰系杂色采丝绦,足穿云头方赤舄。仗一口锟铻铁古剑,坐一匹雪花银鬃马。八字眉碧眼落腮胡。四方口声与钟相似,正是袁涚。那袁涚见大军已入围中,便轻甩古剑,大手一挥,叫道:“布阵!”众人只见这谷里谷外,唐楚兵马只在来回奔走,大旗飘动,转瞬之间摆成一阵。众人见那阵是个甚么模样?但见: 先锋澹台统前军,韦金两队分左右。 龙琅龙琊后军占,五行排成令人愁。 那袁涚口中念念有词,就平地里驾起一朵黑云,腾在阵中心的半空之中。姚雨汐见这五行阵中杀气冲天,鬼道莫测。大声叫道:“众位将军,多加小心,此阵绝非善阵!”力鹏大吼道:“甚么鸟人阵法,看俺两个大锤砸他一个稀烂!”说罢便要只身冲锋。众人阻拦不住,张景琛、刘东晓也道:“力将军只身去打阵却是凶险,俺们愿随你一同前去,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力鹏点头称是,三人就领一千人马冲到阵前。金成英将枪一举,就见这五行阵法缓缓转动开来。三位大将只待杀进去,却看韦扬隐亦将手中枪举起,两侧打开,放此三人入阵。待力鹏三人领兵冲至阵中央,两侧合闭。那无虚道人袁涚用手向阵中指去,叫一声:“疾!”只见阵中阴风习习,黑雾飘起,恶气熏天,腥臭难闻。力鹏手握大锤,只能听得耳边军器声响,呐喊声不断,叫道:“这群鸟人休来扰老爷耳根子!”手中大锤只向一角胡乱打去,又见金成英、韦扬隐、澹台立、龙琅、龙琊五人各自领兵向阵中央循环杀来,龙琊当先来与力鹏相斗,气力那是对头,仅二十回合便走,转身再去战张景琛。那边龙琅也来助战,亦是仅战二十回合就走,再去战刘东晓。韦扬隐、金成英、澹台立也是如此这般。五人车轮来战,生生不息,团团不止,轮番渐渐消磨三人精神与气力。 只说力鹏、张景琛、刘东晓三将去打五行阵,却被困于阵中央,又被五员贼将这般轮番消磨气力。众人见情势不妙,皆是大吼道:“三位将军速速杀出阵来!”阵里三人听着,力鹏当先舞起手中一对擂鼓瓮金锤,搅开一条血衖堂,领着众人齐攻一处,奋勇突围。外圈众将眼见三人被困,也是拼命急上,里外合攻。终是破得一角,张景琛、力鹏、刘东晓三将就从阵上西南一角处闯出。那一千官兵或死或伤,几乎全军覆没。众将又领士卒接应,待力鹏等人都回阵上,便各自传令退回营寨。那头袁涚见官兵撤军,就传令乘势追杀,官兵丢盔弃甲,纷纷逃窜。那头澹台立一马当先,斩杀士兵无数,又恰好赶着王凯。王凯知他武艺高强,无心恋战,怎奈澹台立马到处,手起斧落,将王凯连肩带膀劈落下马,复一斧割了首级,擐于马项之下。又来追力鹏,被徐宝、李杰、钱遥、马帅四将拼死挡住,保得大军撤走。 待大军回到寨中,众人清点人马,士卒折损竟有三成,又来报说,王凯、石粮诚二人的首级被贼兵用竹竿挑起,挂在路口哨塔上示众。众将听了,皆是哭道:“不想这些贼人竟摆下如此恶阵,折了二位将军!此阵不破,如何救得天下社稷。”当下众人正是愁眉不展,只见一个兵士忽来报说:“营外有个道士来此,要见主将化口斋粮。”洛云道:“你这厮好不晓事!见我众人在此踌躇,他来化斋,你便与他三五升米去便打发了,何须直来问我。”那兵士道:“主帅息怒,小人确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说要面见主帅。”洛云道:“若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你说与他,元帅今日打了败仗,心中烦闷,正在苦思退敌之策,没工夫相见。”兵士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称是甚么一清道人。此番不为钱米而来,只是要求见主帅一面不可。”洛云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兵士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此番不为钱米斋粮而来,只闻知众位义士为妖贼异阵所阻,特求一见,以诉说破解之法。’”洛云听得,吃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将军少坐,洛某自去一看。”便从营帐中出来,到大寨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威风凛凛,生得古怪。正在营寨门外绿槐树下,同那把门军士拉扯。洛云看那先生时,但见: 头绾两枚鬅松双丫髻,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上松纹古铜剑。白肉脚衬着多耳麻鞋,锦囊手拿着鳖壳扇子。八字眉一双杏子眼,四方口一部落腮胡。 那先生一头撕扯那把门军士,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洛云见了叫道:“先生息怒。我们这乃军营之处,你来我处投斋化缘。他既已与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妖人异阵在此作祟,又闻此番征讨之将乃是当年威震西夏的洛云将军,素来钦慕,因而特地来寻将军有句话说。叵耐这匹夫无礼,毁骂贫道,故此性发。”洛云道:“你曾认得洛云将军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会面。”洛云道:“小子便是。敢问先生有甚么好计策来?”那先生看了道:“将军休怪,贫道稽首。”洛云道:“先生少请到营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两人入到军营中来。姚雨汐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其余将领自一处躲过。 且说洛云请那先生到一处帐中吃茶已罢。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甚么去处可坐?”洛云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洛云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复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祖贯是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大郎。因为学得一家道术。亦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此处龙王寨心怀不轨,而今竟是僭越称帝,无奈州官无能,良官身灭,好在朝廷仍是贤才有在,上皇亦是不昏庸,愿派大军来此征伐叛逆,只是这蕞尔之地,竟有同门叛逆。贫道此番愿为义军铲除叛逆,救得一方生灵,还得天下太平,未知将军肯纳否?”洛云大喜道:“先生所言,莫非是破那五行邪阵么?”公孙胜道:“此乃小子之阵,需以阵法而破,而非大龟。”洛云大惊道:“莫不是此阵之外,仍有邪阵?”公孙胜道:“并非如此,不知将军可曾知晓葛锡鸿?”洛云道:“此人不是那兴华县县令,后不知何故举家失踪了。”公孙胜叹息道:“葛县令非是弃官而走,而乃率军讨贼,不想竟因兵败被俘,而遭炼化为厉,率众阴鬼,在此庇佑佞幸,不得超生。有此五行奇阵所在,凡夫之力,断难破敌。”洛云道:“敢问先生可有破解之法?”公孙胜道:“贫道思那阵法阴毒,当以正气阻之,争取时日。”洛云忙问溯源之机,公孙胜道:“那五行阵多有杀戮,教人化作阴鬼,肆虐惨刻。我等须以忠义血气,以正挡之。”洛云连连点首,又问如何处置。公孙胜道:“近处有山神、土地庙,那五行阵又重地势,当于此以正人之血供奉,方得压制此阵。还请将军挑选兵士,需以此些兵士一同以血供神。”洛云摇头道:“士卒乃我等儿郎,何辞其咎,那孙家纵是人神共愤,伐之顺天民义,却怎可以士卒之血供神,谁无家小,谁无后嗣,到时乌纱封赏,何有顾及,便请先生就将士中择优入选,洛云愿为首,只是不知军中那些将士仍愿随去?”众人在那帐外一听此话,皆是泣涕不止,只见吕坤键、张洲二人领头进帐道:“我们二人愿往。”其余众将也是各自站出,无一怯懦龃龉。公孙胜见了,不禁万分感慨其忠义之心,然军营重地,须留猛将布防,便留洛云领力鹏、张洲守寨,点吕坤键、姚雨汐、张景琛、刘东晓、钱遥、马帅、李杰、徐宝八位义士同去。正是: 一腔忠义血,千古传英气。 堪笑孙贼谬,御敌折害民。 只说这八位朝廷义士,自随公孙胜而起,来至一处山神庙前,祷告一番,各自刺臂出血,接了数大碗,供于台上,已然脱力。公孙胜又颂道:“山神在上,且听贫道之言:孙贼豺狼痴心,凶毒一方,饕贪肆虐,残害良民,又行恶阵,还望神明心怀远近百姓,暂压悒气,待我等破贼,再有供奉。”说罢叩首,那当中神像两眼石珠缓缓开裂,两行清泉自里流出。天际黑云,谷上瘴气,尽数拨云见日。皎皎白光,照耀义兵。众人皆感神人之明,连忙命军士去营中报知洛云。洛云甚是欢喜,当即便是分付众人道:“众位将士,而今神明显灵,已有感应,冥冥苍天,知我勤勤之意,既是如此,我军当要力破邪阵,铲除毒瘤,救下苍生。”众军大吼称是,当下调拨众军,就要再去攻打孙家庄,各处一齐动身,摇旗擂鼓,呐喊筛锣,凌凌威风。 大军未至,早有巡山探子探知官兵又来,连忙报入国中。袁涚听了大怒道:“这无知鼠辈,竟还敢来此领死!”金成英、韦扬隐齐声道:“我们二人愿作先锋,斩此鼠辈。”孙无涯便传令大军出战,是时山下阵法了齐,袁涚口中念咒,冷冷笑道:“我之阵法,纵然你扰乱地气,混淆风水,又岂能压住?”说罢一指,那血池之内尸海乱滚,隐隐有蛟龙之势。再一指,那国中兵马霎时体节暴增,似长了一尺有余,筋肉隆起,两眼猩红,各自有力。又见阴鬼冲天,哀嚎不绝,黑气弥漫,遮云蔽日。金成英、韦扬隐、李宗汤、澹台立几人心中欢喜,点起人马,前去迎敌。 当下两军对阵,金成英当先叫道:“胆大狂徒,待俺们把你这伙杂兵捉尽,你那二顽小儿便是榜样!”力鹏大怒道:“仇人不知死活,等俺拿了你,便生生要将你剥皮抽筋!”澹台立手提板斧,拍马来战。军中力鹏、张洲、徐宝、马帅四将抢出,将澹台立团团围住。澹台立丝毫不惧,将板斧劈来,力鹏一锤接住,只觉右臂暴雷似的疼,心中慌乱。张洲、徐宝、马帅三人亦知不可强取,纷纷躲闪,四个人战到二十余合,战不倒澹台立。那边金成英、韦扬隐、李宗汤亦是驾马出战,绕开五将,直扑垓心。张景琛、刘东晓、钱遥等人抵敌不住,纷纷败走。 那头无虚道人袁涚口中念咒不断,阴鬼层层叠叠,四下飞舞,盘绕众将。亏得洛云身先士卒,临危不惧,压住阵角,身后大军方才尚未完败。那边唐楚国兵马勇猛,为首几个裨将小卒于阵内横冲直撞,倘若无人,刀剑亦难触伤。正危急间,却见那贼兵阵后一阵动乱。袁涚情知必有神灵在此助朝廷,乱了风水,破了阵势,遂狞笑道:“好好好,草头毛神尚来敌我?”便取剑切开自家左掌,将一滩黑血洒在天上,顿时黑雨如注。袁涚面色惨白,口中仍是狂叫道:“尔等今日必死无疑!”只见霎时之间乌云密布,瘴气滚滚,朝廷兵马更是淆乱,如何能挡?众将多有着伤,马帅直吃澹台立一斧子磕在兵刃上,震得发昏,一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澹台立见倒了一个,心中大喜,虎威更盛。力鹏四人本就虚弱强撑,勉为作战,而今却是少了一个,如何能挡?值此紧要之际,只看那无虚道人袁涚忽地口吐鲜红,披头散发,四处张望。却见空中乌云散开,金光射入,光下祥云载着一人,缓缓落下,为首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入云龙公孙胜,厉声高呼道:“兀那孽障莫要逞狂,汝今日难星到了!”袁涚吃了一惊,正想作出妖法抵御,早吃公孙胜用其绝学五雷天罡正法镇压,动弹不得,吕坤键眼疾手快,张弓搭箭,一下射去,贯穿胸膛,除此恶孽。 袁涚既死,那一众贼兵个个如丧魂魄,纷纷倒地,口吐白沫,形如僵傀,不能再战。众将眼见妖道已死,一齐备呼杀贼,逢人便砍,逢马便搠,一路杀到垓心。力鹏、张洲身先士卒,一来为皇家出力,二来为同袍报仇,便率众抢入,奋呼杀贼。张景琛、刘东晓、钱遥等人自也鼓舞锐气,大呼向前。金成英、韦扬隐、李宗汤三人自是奋勇抵挡。李宗汤早被搅入军中,正迎着一员虎将,乃是力鹏。那力鹏手中两个大锤犹如天降火石,来战斗李宗汤。李宗汤手上气力那里敌得过力鹏两只神臂,交锋方过八十余合,早被力鹏当头一锤砸碎首级,倒于马下。 左侧韦扬隐正持枪苦斗张洲,忽见身旁李宗汤已是身死,索性豁出一切,只顾狂吼乱戳。张洲一时手忙脚乱,抵挡不住,拨马便往刺斜里便走。忽听耳边惨叫,方见陆影在乱军中厮杀,猛然间轰隆隆一声响,陆影连人带马都是坠入一处陷阱而死。张洲悲愤不已,又见韦扬隐追得甚急,张洲霎时急中生智,便将马带到陷阱旁边,韦扬隐果然追来,张洲猛地一勒马,两腿用力一夹,那匹黑煞兽将前蹄一抬。韦扬隐见张洲勒马,举枪便刺。张洲在马上,猛一回身,看韦扬隐枪尖已到来,更不多想,铁枪亦起。两条枪交搠,韦扬隐亦是发力,龙舌枪与点钢枪错开。那龙舌枪扎在了张洲右手腕内,那钢枪却扎在了韦扬隐咽喉下数寸。黑煞兽前蹄方才落地,张洲高喝一声,“你这狂贼,且为我兄弟偿命!”抬手顺送一枪,便将韦扬隐整个挑将下马去。落马处正是那千刀陷坑,早吃底下的利刃戳的体无完肤,血肉狼藉。金成英一人架住张景琛、刘东晓、钱遥、徐宝、马帅五人围攻,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在此还生,众军一齐铺上,蹈作一滩肉泥。独是那澹台立见事不好,知晓此番孙家庄难保,只道:“如何使得!”便拽马拼死杀出,往东南逃去。却见那血池之内一条骨鱼自中窜出,将澹台立连人带马,一口吞入腹中,尸骨无存。众人大惊,那骨鱼之内,显出一伥鬼身影,正是那葛锡鸿本体。 公孙胜看了道:“众位且退!”旋即口中又是念念有词,又是喝道:“法正乃佛,法逆乃魔,今番贫道便降此魔瘴!”只见公孙胜遍体化作一道金光对那骨鱼射去,一时电闪雷鸣,狂风大起,飞沙走石,斗转星移。再睁眼时,那骨鱼早已不见踪影,只留贼兵尸身密布此地。大军士气正是高昂,几乎不待停留,见已无碍,齐齐进军。喊声振天,汹汹气势,直扑宫中。早把那一班文武惊得不知所措,孙无涯见时,急令龙琅、龙琊,带领一班文武,齐齐换上甲胄,带领国中护卫,出宫迎敌。力鹏、吕坤键当先来战。力鹏奋勇当先,锤打百人,无人可阻。房圳紧随其后,大军一齐登阶。龙琅正遇着力鹏,即忙迎战。力鹏就在阶上挥舞那一对擂鼓瓮金锤,奋勇来战。只过数合,龙琅抵挡不住,早被力鹏一锤打着肋骨,吐血毙命。龙琊连忙来战房圳,早被房圳抬臂一镋砍着左腿,摔倒在地,头磕石阶,登时殒命。彼时众位英雄已是清完外间凶魁,齐到殿上来,只见那龙肯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肩系人血猩红袍,挺着长枪,把住门中,凌凌威风,大吼道:“老臣在此,狂贼休要伤我侄孙。”众将一齐大喝道:“贼子到此,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龙肯也无言回答,只是挺枪直刺过来。力鹏急用双锤架住,那头房圳已是一镋搅入怀中。那龙肯挥枪奋勇力敌住两位英雄厮杀,虽是武艺不及,却无半分惧怯。张景琛、刘东晓见了便也上前助战,这龙肯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断敌不过四将之威。四人合力而攻,将龙肯当场搠杀在地。 战事已毕,洛云正欲传令将这孙家庄、龙王寨尽数烧毁,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兀那贼道休得在此逞强!”公孙胜循声回头看时,身前却是闪出一个僧人,身着黑棉袈裟,头戴金箍,手持乾元镜,带着十二个丁甲,手执五色旗幡。公孙胜喝道:“汝是何人,为何阻我?”那僧人道:“贫僧乃西域僧人克巴是也。今日见你道法高妙,正是我的大机缘,如此正果,岂能放过?”公孙胜大怒,便要来迎,只见那妖僧抬臂一挥,早将广大官兵精元镇压在此,口中念念不绝,虚空中书成了数十道符篆。那公孙胜忽觉得头晕眼花,精神恍惚,连忙教吕坤键八人为其护持,原地定神默坐,不觉头痛如劈,元神渐渐飞扬出舍。克巴将那所书的符,向左右前后,一一诵咒掷入身前,那符文竟自在虚空焚化了,克巴右手执持宝剑,左手高提起那面乾元宝镜,口中念念有词。不消眨眼时间,克巴忽地将宝剑插于地上,便从袖中取出公孙胜的生命一纸,并头上戒箍一发掷下来,急将右脚踏住。重复拔起宝剑,念声愈厉,念够多时,喝声道:“疾!”公孙胜大吃一惊,正欲再持禁咒,不觉一灵神光霍的飞去,悠悠扬扬飞向那妖僧手里乾元宝镜中去了。公孙胜并着吕坤键等八人,尽皆僵倒路边,洛云急回头看时,早是为时已晚,八位义士都已面如凝冰,魂归太虚了。 眼看大事已成,克巴便就怀中掏出一个羊脂玉净瓶,将公孙胜魂魄纳入,收了乾元镜,两脚一踏,腾空驾云而走,官兵方才回过神来。众人眼见公孙道长并八将皆是毙命,怒意冲霄,杀扼不住,便一同奋力杀入宫中去,孙无涯见官军势大,急奔入后宫之中,寻着申皇后道:“宋兵势大难挡,朕今将舍命溃围,这三子尚幼,骑不得马,却是带不走,想你一个妇人,宋兵必不伤你,你可将朕这三位皇子好生藏了,待日后寻机脱身,将其抚养长大。”申后哭道:“妾只愿追随圣上,圣上若去,妾只有一死。”孙无涯怒道:“你这妇人,好不晓事。朕以大事相托,何故作此儿女之态?”申后只得含泪应下,又道:“若是妾能得脱,却不得主上消息,日后身故,这三子恐不得相认了,而今却留个印记方好。”孙无涯便取出玉玺,将三个孩子额角处撞破,登时血流满面,申氏取药包了,二人洒泪分别,孙无涯出得宫去,翻身上马,引着一队亲兵,舍命撞出重围去了。 且说洛云引兵清肃残敌已毕,便教查点府库,造册入籍。又将早先所有孙无涯伪造违禁之旗伞袍服兵符印信一切等物,尽行销毁。前所抄出这唐楚国中钱粮金帛,一半入官,一半赏赐随营效力将弁兵丁,并阵亡家属,被难人民。却独不见那祸首孙无涯本人何在。洛云无奈,只得教将公孙胜法身,令军士运回二仙山罗真人仙坛处,其余八人尸骸,便使人安排花棺彩椁,迎去山下殡葬。这时堂下一阵喧嚷,却是李冲擒得申氏并孙无涯三子来献,洛云看时,便教押下暂且囚了,待回师之际,一同解赴都省正法。 说起这李冲本是一个好色之徒,今日见得申氏倾城之貌,不由得动了邪心,夜间便教一个心腹往牢中,将话说与申氏,申氏道:“若要奴家从他,只除是他将这三个孩儿收为己子,如若不然,奴家只是个死。”那传话的回报李冲,李冲听罢不禁哈哈大笑,言此事极易,三日后,便来禀报洛云,言申氏与此三子因所食不洁暴亡。这洛云因吕坤键已死,早先也不曾知晓李冲为人,又见他前日奋勇杀敌,只道他忠勇,便也未加过问,当下批复他自行处置了去,李冲得令,便买通看守,备了一口棺木,又使酒将三个孩儿灌醉,连同申氏都装在棺中,一路送回徽州去了。有分教:山寨之上,重塑僭越之主;府衙之中,再添牛头马面。正是:空中伸出拿云笔,写出天罗地网局。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十一员孙家庄将佐: 孙淼、龙紫霞、孙垚、袁涚、李宗汤、韦扬隐、金成英、澹台立、龙琅、龙琊、龙肯 折了十三员官军将佐: 葛锡鸿、石粮诚、王凯、陆影、姚雨汐、吕坤键、徐宝、李杰、张景琛、刘东晓、钱遥、马帅、公孙胜 ------------ 第三回 登州府强梁避难 妙峰顶神猿托生 诗曰: 金戈耀日阻生涯,鹏鸟何当比海赊。 楚王不知伊负国,子胥怎放父冤家。 情深渊海杯中酒,义重丘山萼上花。 直到临安桃浪暖,一门朱紫共荣华。 话说当时李冲将申氏母子送归己处,此事乃疖肤之瘊,不足挂齿,先且放下。只说那孙无涯丢妻弃儿,只领着十来个心腹沿山道小路逃出,前脚刚出,后脚就见这孙家庄已是一片火光箭雨。众人大呼侥幸,夸赞孙无涯神机妙算。众人一路逃出楚州地界,暮色已深,就近栖身一间古庙之中,打了火食。渐渐月轮推上,照得殿庑明亮。孙无涯抬头看那庙中神灵,自主想起那年庙殿放妖魔之事,宛然这般景象,孙无涯道:“如此师父所说的兆基看来并非在此,我当另寻他处。”孙无涯渐渐定了神志,看看那边几个兵丁伴着,却是没声没气。中有一人道:“国主,眼下王国覆灭,群臣丧身,虽是逃出一命,我等亦将何处可去。”孙无涯沉默半晌,道:“有了,我有一族弟,现就在这登州境内的登云山占山立势,眼下我兆基虽毁,却可去登州奔他,光复再起,重建社稷。待到他日兴师讨贼,亦可报我孙龙二家血海深仇。”众人称是,赶忙连夜奔走,不荀几日,天色发白,就已是到登州地界一处河口,觅了船只,渡到那岸。却早远远的望见登云山。看那山时,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杈枒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倒卓,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坳,周回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孙无涯便对一随从道:“此去登云寨已不远了,你可先去报信,不要造次,我等在此等候。”那人领命,翻身上马,飞驰前行,不过一二里程路,到那山南虎口崖边上一撮竹林。只听林子里一棒锣响,跳出数十个喽啰来,喝道:“兀那牛子,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那人高叫道:“列位好汉,我非过客,是你们孙大王的故交,来探望他的。”领头的那小喽啰道:“你且说了姓名,好去通报。”那人道:“小的恰好也姓孙,名唤孙二。只是我家主人乃是那孙无涯,与你们寨中的孙大王乃是族中兄弟。”众小喽啰道:“原来如此,快去通报。”那大王在寨中得了信报,十分惊喜,连忙点齐自家麾下,五百来名精壮小喽啰下山,去接孙无涯等人。那大王当时见了孙无涯来,满是恭敬,拜道:“无涯兄长不是在楚州起事,怎的今日却会踏足小弟寨子里?”孙无涯道:“无为兄弟休提,我自倒运,以那龙王寨为我根基,欲取天下。谁料竟被那一般鸟人坏了大事,失了龙脉。四下举目无亲,故而今番特来投奔兄弟。”孙无为一面邀着孙无涯等人上山入寨,一面道:“小弟早闻哥哥在楚州一带起事,素有慕投之意,无奈人小势微,恐吃耻笑,便伙同几个江湖旧友在此聚义,待到那日兴旺,再去撞筹兄长。”孙无涯道:“此事都休提了,眼下我爱子乱中失散,不知何日方可相见,怎敢再担贤弟此话。”孙无为哈哈大笑道:“大哥说的甚话,这登州不比那楚州府,日后大哥便晓得了。”兄弟二人说说笑笑,不自主的把些闲云家常招摇出来。 言语之间,已是来至山顶,看那山外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大寨子。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大寨门前看时,又有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寨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啰,众人走进里面,聚义厅前正中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孙无为叫个小喽啰上前点起灯烛荧煌,问道:“几位大王何处去了?”那小喽啰说道:“几位大王早时吃酒醉了,方才睡下。”孙无为道:“即是如此,你等且不要去报。等杨大王酒醒时,却请起来。”又叫人来摆上薄宴,暂先款待孙无涯等人。过不多时,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杨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一个大王自那屏风后缓缓走出,怎生模样?但见: 白范阳笠子,如银盘拖着红缨;皂团领战衣,似翡翠围成锦绣。搭膊丝绦缠裹肚,腿絣护膝衬翰鞋。沙鱼鞘斜插腰刀,笔管枪银丝缠杆。头圆耳大,鼻直口方。鹤发童颜,两道白眉,髭须三绺。身长九尺,腰大十围。远看毒龙离石洞,近观飞虎下云端。 见那大王出来,孙无为慌忙起坐对孙无涯引介道:“兄长,此位哥哥便乃我山寨大寨主,祖贯乃是彰德府人氏。姓杨,名忠,原是先真宗皇帝时的殿帅,文武双全,曾力搏双虎救驾,故江湖上都唤他叫做靠山王杨忠,后因恶了刘太后,逃走在江湖上,今年已整整七十岁了。”孙无为转身又对杨忠道:“哥哥,此乃小弟兄长孙无涯是也。”孙无涯慌忙起身做礼,杨忠亦是拱手以还。行礼罢,杨忠便道:“既是今日有贵客来访,你们且去把几位大王叫来一同吃酒,其余几位要事在身,先且不动。”几个小喽啰领令去了,这边杨忠又叫杀马宰羊,取瓮敲酒,大排筵宴。待到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小喽啰又引了几筹好汉出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瑞,原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气性高强,不肯容人,那靠山王见他如此一个好男子,便收在自家军中做一个中军官。后靠山王恶了刘太后遭贬,麾下诸将多有念他恩义,追随他来这登云山的。第二个好汉名唤石延平,是杨庄主的结义兄弟,手能使一对双枪,枪法精奇,人皆赞叹。那年在沙场之上与西夏名将野利旺荣连战七八十合,以那双枪破单枪的法子一枪将旺荣挑将下马去,当时看的八方兵士都惊呆了。 当时孙无为见了,便一一请来这聚义厅上坐地。孙无为又指着一个好汉道:“这个英雄姓邓名伦,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因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虬。能使一条铁链,人皆近他不得。这人侠义心肠,路遇不平之事往往拔刀相助。就是有一点不好,见了那孔方兄便如那豺狼见了肉一般不肯松口。向日在军中时虽作战勇猛,然多次因私取官物、妄取民财遭人参劾,若非杨忠哥哥保着,早逮捕下狱了,由是感激杨忠哥哥,一路跟随到此。而后又有一僧一道也来入伙,又靠我一同姓好友,得以往来探听消息,故而山寨逐渐大涨,兄长今番来我寨中,真乃如虎添翼也。”邓伦便问道:“无为兄弟,敢问这位英雄是谁?想必不是等闲人也。”孙无为道:“我这仁兄便是先前所说,在那楚州府建号立国的英雄人物孙无涯是也。”邓伦听了道:“莫不就是那唐楚国君,一统孙龙二庄寨的孙无涯便是?”孙无涯连忙答道:“小可便是。”邹瑞、石延平、邓伦皆是慌忙剪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 当下三位英雄施礼罢。孙无涯又问刚自那屏风之后转出的一位好汉道:“这位好汉高姓大名?”孙无为道:“我这兄弟姓徐名龘,祖贯乃是真定州人氏。武艺十分高强。本是东京的一个管军提辖使,素来恼恨朝廷苛恤官弁,嗔怪这提调官动辄因小事催并责罚,便出家做了道士。小弟同他旧时有交,为他气不过,便沆瀣一气,把那京官杀死,便在此与俺们立足。人都见他一身好武艺,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飞天蜈蚣徐龘。又有一个僧人史贲,生得铜皮铁骨,唤作生铁佛,亦来此入伙。”孙无涯见说大喜。看那徐龘、史贲时,果然是好表人物,生得铁骨铜筋,四平八稳,仪表不凡。 当下几员英雄皆出寨来,降阶迎接孙无涯,杨忠早在聚义厅上叫小喽啰摆好酒宴。众英雄上来俱各讲礼罢,杨忠自是居坐主位,正望堂前,孙无为也谦让孙无涯此位坐了,分庭抗礼。其后乃是孙无为、邹瑞、石延平、邓伦、徐龘、史贲,八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一团和气。看官听说:这也都是冥冥魔星,鬼妖之数,时节到来,天幸自然义聚相逢。 酒宴刚罢,邓伦几人自是不胜酒力,依次告退。当时聚义厅上只剩大寨主杨忠、孙无涯、孙无为两个兄弟并着几个伴当侍从,下人又是端来醒酒汤加上几盘红瓜美果,几人继续吃饮起来,杨忠便问道:“还请无为贤弟详细说说令兄之为人?”孙无为笑道:“我这兄长玲珑心巧,文韬武略皆是远胜于我,今番虽为官兵所破,却能大难不死,日后想必也不失有作为。”杨忠点头道:“令兄既是有如此良才,且孙兄弟又这般举荐,兄长自是收纳。”却说这杨忠又是看了孙无涯几眼,心道:“此辈曾为地方枭雄,无为兄弟虽与我情同手足,自古人心隔要层肚皮,我且先试他一番身手再说。”便一面同孙无涯聊络,一面思绪连连。一下寒风袭来,忽然想道:“有了,后关外的那神庭山乃我新附山头,那苟三乃一桀骜妒贤嫉能之人,近日又去了个英雄辛河,虽是武艺高强却为那苟三所忌,欺压已久,今番我将他安扎此处,看其造化亦不离。”想及此处,便道:“只是敝寨粮少人众,一时却没好住处与无涯兄,我这后关之外,有座神庭山,却是新附来的,其主苟三结交天下一切豪杰,无涯兄如不弃时,可权至此处安歇。”孙无涯早看出他心思,有意要震他一震,便自然满口依允,当下杨忠便先叫人去知会了苟三,是夜孙无涯自是留于寨中安歇,隔日,便叫孙无为把孙无涯等人引至后寨渡口,觅了舟船,渡河奔神庭山去了。 说起这神庭山上共有四位头领,大寨主名唤苟三,其余几个英雄分别唤作辛河、秦翘、金直、白穆。原来这苟三本是河南卫辉府人氏,乃是战国时名贤苟变的后裔。苟变有大将之材,子思夫子也器重他,荐于卫君,卫君不肯用。到宋朝时,他这一支派流落在登州一带衍养。那苟三的父亲名唤苟邦达,大中祥符年间时曾为殿前都虞候,为人端的是忠良正直,不畏权势,时常去弹朝中劾奸佞,中以大臣王灵徽为其首者。深恨苟邦达入骨。那时真宗皇帝醉心祥瑞,疯癫不能主事,朝堂大事多由刘皇后独断主谋。苟邦达苦言相谏,天子不从。王灵徽就趁机在天子前进了谗言,便将苟邦达下狱。王灵徽深恨苟邦达,就与其一班同僚党羽合谋商议用计,时因上皇病危,口齿麻木,难以辨别,众人一齐奏称:“臣等在辽时,曾见苟邦达时常造心腹人与辽主往来,馈送礼物,告说若谤议朝事不祥,则可荣华有封,有他的亲笔呈览。”天子听了一面之词,又见捏造亲笔,病中惚闻此奏,不觉大怒道:“怪道这厮如此可厌!”便传旨将苟邦达绑出市曹处斩,众臣苦劝不听。 消息传报,因这秦翘素来与苟邦达有所旧交,那时闻得朝廷要斩苟邦达,大惊,连夜去见王灵徽,求他放人一马,那里会肯。王灵徽又知道苟邦达还有三个儿子苟桓、苟英并着养子苟三,非是亲生却乃隔壁王秀才之子,读得了圣贤书,又有心灵。苟邦达每去王家串门,都是夸耀不止,加之王秀才乃与苟邦达有通家之好。且王家贫寒,子嗣又多,便作一番顺水人情过继与苟邦达为三子。这苟桓、苟英武艺了得,早已外出自立门户,倒不足放挂心上。只是那苟三最为苟邦达所喜,倘若长成,深恐日后为害,王灵徽又假传圣旨,捉拿苟邦达的眷属进京,除灭了以杜后患。苟邦达的夫人闭门自尽,只拿了幼子苟三到来。秦翘一闻此信,念及昔日同袍之礼,知道王灵徽不肯,索性再三哀求王灵徽门生林仙设法去救拔苟三。原来这林仙自随王灵徽富贵之后,最好风水,闻得秦翘祖上有块坟地在东京城外凤凰山内,端的水抱沙环,龙飞凤舞,多少高手地师都说此地当发十八世公侯将相,秦翘却拿来葬了他的双亲。林仙方才晓得,正要商量谋算他的,一时不便开口。适值秦翘携重金来求他放过苟三一命,林仙听了,正中下怀,就假醉着笑道:“仁兄要我抬手救那苟三一条贱命却是不难,然仁兄须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仁兄肯把那凤凰山的牛眠佳城相让,我立救苟三。”秦翘咬牙一口应承了,真把双亲的灵柩移去别处葬了,将那地献于林仙。林仙得了那地,大喜,连忙设法与秦翘定计,差心腹人依计就半路上放了苟三,只做了个中途脱逃。也免不得费了些钱财,买通了王灵素的左右。秦翘又使金银去里外打点,合力在王灵素前弥缝。王灵素却被瞒过,便各处行文严拿。 那苟三得了性命,就与秦翘商议投奔何处去。秦翘道:“不如去莱州马陉镇投奔陈奂将军。”苟三称是。二人夜行昼伏,不荀几日便赶到莱州马陉镇,来投指挥使陈奂。原来这陈奂乃是昔日苟邦达帐下的将弁,祖贯幽州人氏。为人甚讲恩义,又有一身好武艺,深晓兵法,为人精细。当时收留二人在家中住了多日,怎奈四周官文缉捕得紧,陈奂便也弃了官职不做,连同苟三、秦翘二人逃奔去山东登州府牟平县的王洲家里。那王洲乃是陈奂自小好友,深有义气,只是时运不佳,未得入官,便在牟平县里开了一家酒店,干着杀牲口的勾当。怎奈那小本经营,官府科派摇役十分烦重,王洲早是心有怨念。那日陈奂领了苟三、秦翘二人投奔到来。陈奂说起是旧日的小主。王洲见了甚喜,便藏了他三个人在家里避祸。不觉便是数年光景。 忽然一日,王洲的胞弟王灭却返还家中,竟一口撺掇着自家兄长上山入伙,原来这王灭早时曾做过登州强匪,却为那兵马提辖阎煌锦所败,暂且潜身绿林,待到风头一过,王灭欲待报仇,便来同家中与自家兄长相商,进而识结苟三几人,恰好巡捕文书一日密比一日。众人都不胜其烦。王洲便叫众人坐下商议道:“眼下这厮如此查察我等,不如听得我兄弟的话,权去落了草罢,不知三位肯同去否?”秦翘三人想了一想,实也无路可奔,叹口气只得应了。三人问到何处去落草,王灭道:“我常说起投北二百五十里处本有一座杨家庄。庄主名唤杨忠,乃是先帝时殿帅。早时曾纵横沙场,又因刚正不阿,不悟官场之道,贬黜京师,便来此建了杨家庄,官府强盗都不敢去惹。”众人道:“兄弟莫不是要我等去奔,却有何人可引?”王灭道:“那杨家庄建立初时全赖其主管孙无为鼎力相助。孙无为却是弟之好友也。”众人大喜,便去奔投。 来及此处,那庄主杨忠喜不自胜,果然收留,原来杨忠文武双全,虽是遭难,家业丝毫未有衰微。杨忠又素来爱慕过往英雄,所投之人不计其数,附近山头皆被买下,安置其身。杨家庄自此也改叫登云寨,八字向开,面围登州。当下苟三几人来,杨忠便听孙无为之语,因那神庭山两个头领金直、白穆本领低微,不堪大事。杨忠便将苟三、秦翘二人派遣安置神庭山上,资助金银,供其草创之本。陈奂、王洲、王灭自留登云寨中听用。过不数日,神庭山上又是觅新来一英雄,名唤辛河。本是朝中八十万禁军教头,因其弟辛汶在朝中与一班腐儒交恶,竟遭谗言,迫害而死,祸及家眷。辛河只得弃官而逃,又因其父早时曾与杨忠结义。辛河便来奔投杨家庄,正巧杨忠得报说苟三虽是满腹经纶,却不过一妒贤嫉能之人。此些时日,交恶众人。故而寨中人人哀怨,杨林见状,便将辛河派去神庭山上静观其变,不在话下。 前话休繁,且回正传。只说当时孙无涯一行人来到神庭山下金沙滩处上岸,孙无为先是叫个人上山去通报一声,过不多时,早见数十个小喽啰下山来,接引到关上。那寨主苟三领着寨中四个头领辛河、秦翘、金直、白穆出关迎接。孙无涯等人慌忙施礼,苟三答礼道:“小可苟三,平日里久闻孙大王说起孙国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临草寨。”孙无涯道:“孙某不过乃一乱世祸首,为人甚是粗卤。今日事在藏拙,得已收纳,只甘心与头领帐下做一小卒,不弃幸甚。”苟三道:“休如此说,且请到小寨再有计议。”一行从人都跟着两个头领上山来。到得大寨聚义厅下,苟三再三谦让孙无涯一行人上阶。孙无涯等人自在右边一字儿立下,苟三与众头领在左边一字儿立下。一个个都讲礼罢,分宾主对席坐下。苟三唤阶下众小头目声喏已毕,一壁厢动起山寨中鼓乐。先叫小头目去山下管待来的从人,关下另有客馆安歇。 且说山寨里宰了一头黄牛、五个羊、两个猪,大吹大擂筵席。苟三又教取白玉一双,送与无涯。众头领饮酒中间,孙无涯乘着酒意,一时竟把胸中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苟三等众位。苟三听罢,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应答筵宴。辛河、秦翘听了,却各有变色,自行盘算。至晚席散,众头领送孙无涯等众人关下客馆内安歇,自有来的人伏侍。孙无涯只是不住地把玩那白玉,心中欢喜,便对孙无为等人说道:“那杨忠有心要试我,却万不曾料得这苟三头领如此错爱,此恩不可忘报!”孙无为却只是冷笑。孙无涯道:“兄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孙无为道:“兄长向来胸怀韬略,今日怎会未有察觉。你道这苟三真肯收留你等?兄长不看他的心,只观他的颜色,动静规模。”孙无涯大惊道:“我见了这白玉,一时欢喜地紧了,不曾看得,却不知观他颜色怎地?”孙无为道:“兄长不看他早间席上,苟三与兄长说话,倒有交情。次后因兄长说出杀了许多官兵捕盗巡检,建国称尊,又深受杨忠哥哥器用,文韬武略如此精通,他便有些颜色变了,虽是口中应答,动静规模,心里好生不然。他若是真有心要收留哥哥,只就早上便议定了坐位。何必等到来日?想是便要驱哥哥去了。”孙无涯大惊道:“如之奈何?”孙无为笑道:“兄长勿忧,关节只在这几个余下头领上,秦翘这个汉子,虽是心肠不坏,却自是粗卤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辛河那人,原是京师禁军教头,大郡的人,诸事晓得,今不得已而坐了第三位。杨忠哥哥把兄长安插于此,本意便要试探兄长之能,却不早间见辛河看苟三答应兄长模样,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气,频频把眼瞅这苟三,心内自己踌躇。我看这人倒有顾眄之心,只是不得已。且看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如此杨忠哥哥便对兄长当要刮目相看。”孙无涯道:“全仗兄弟妙策良谋,可以容身。”孙无为笑而不语。当夜众人便是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见人报道:“辛大王前来相访。”孙无为便对孙无涯道:“兄长且看,这辛河果来相探,正中俺计了。”几个人慌忙起来迎接,邀请辛河入到客馆里面。孙无为向前称谢道:“夜来重蒙恩赐,拜扰不当。”辛河道:“小可有失恭敬。虽有奉承之心,奈缘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孙无为道:“我等虽是不才,非为草木,岂不见头领错爱之心,顾眄之意。感恩不浅。”孙无涯再三谦让辛河上坐,辛河那里肯。推孙无涯上首坐了,辛河便在下首坐定。孙无为等人一带坐下。孙无涯道:“久闻教头大名,不想今日得会。”辛河道:“小人旧在东京时,与朋友交,礼节不曾有误。虽然今日能勾得见尊颜,不得遂平生之愿,特地径来陪话。”孙无涯称谢道:“深感厚意。”孙无为便动问道:“小生旧日久闻头领在东京时便十分豪杰,不知缘何因令弟遭诬而与京官不睦,致被陷害?向后不知谁荐头领上山?”辛河道:“若说令弟遭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直立,又不能报得此仇!来此容身,皆是杨忠哥哥举荐到此。”孙无为道:“莫非杨忠哥哥曾与将军有恩么?”辛河道:“正是此人。”孙无涯道:“小可多闻人说,杨忠哥哥仗义疏财,接纳四方豪杰,江湖曾说是因反那新皇为帝而遭迫害,虽知辛头领今番埋没在此,那日却如何能勾会他一面谢恩也好。”孙无为又对辛河道:“小弟伴杨忠哥哥多久,早知他是个名闻寰海,声播天下的人,将军若非武艺超群,他如何肯荐上山?非是无为在此过称,理合苟三让这第一位头领坐。此合天下公论,也不负了杨忠哥哥之书信。”辛河道:“承先生高谈。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杨忠哥哥,非他不留我辛河,诚恐无有投名之状,负累他不便,自愿上山。不想今日去住无门,非在位次低微。且这苟三心术不定,语言不准,失信于人,难以相聚。”孙无为道:“苟头领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如何心地倒恁窄狭?”辛河道:“今日山寨天幸得众多豪杰到此相扶相助,似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众豪杰势力相压。夜来因见兄长所说众位杀死官兵一节,他便有些不然,就怀不肯相留的模样,以此请众豪杰来关下安歇。”孙无涯便道:“既然苟头领有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发付,自投别处去便了。”辛河道:“众豪杰休生见外之心,辛河自有分晓。小可只恐众豪杰生退去之意,特来早早说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这厮语言有理,不似日昨日,万事罢论;倘若这厮今朝有半句话参差时,尽在辛河身上。”孙无涯道:“头领如此错爱,俺弟兄皆感厚恩。”孙无为便道:“头领为我弟兄面上,倒教头领与旧弟兄分颜。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时,小生等登时告退。”辛河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量这一个泼男女,腌臜畜生,终作何用!众豪杰且请宽心。”辛河起身别了众人,说道;“少间相会。”众人相送出来,辛河自上山去了。 当日没多时,只见小喽啰到来相请,说道:“今日山寨里头领,相请众好汉去山南水寨亭上筵会。”孙无涯道:“上复头领,少间便到。”小喽啰去了。孙无涯问孙无为道:“先生,此一会如何?”孙无为笑道:“兄长放心。此一会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辛河必然有火并苟三之意,他若有些心懒,小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由他不火并。兄长身边各藏了暗器,只看小弟把手来拈须为号,兄长便可协力。”孙无涯等众人暗喜。辰牌已后,三四次人来催请。孙无涯和孙二并着其余几员丁壮身边各是带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结束得端正,却来赴席。只见秦翘亲自骑马又来相请。小喽啰抬过七乘山轿,七个人都上轿子,一径投南山水寨里来。到得山南看时,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后水亭子前,下了轿。苟三、辛河都是都出来相接,邀请到那水亭子上,分宾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时,但见: 四面水帘高卷,周回花压朱阑。满目香风,万朵芙蓉铺绿水;迎眸翠色,千枝荷叶绕芳塘。画檐外阴阴柳影,琐窗前细细松声。一行野鹭立滩头,数点沙鸥浮水面。盆中水浸,无非是沉李浮瓜;壶内馨香,盛贮着琼浆玉液。江山秀气聚亭台,明月清风自无价。 当下,苟三与两个头领秦翘、辛河坐在左边主位上,孙无涯与孙无为、孙二等人都是坐在右边客席。阶下小喽啰轮番把盏。酒至数巡,食供两次,孙无涯和苟三盘话。但提起聚义一事,苟三便把闲话支吾开去。孙无为把眼来看辛河时,只见辛河侧坐交椅上,也把眼来去瞅苟三身上。 看看饮酒至午后,苟三便回头叫小喽啰:“取来。”三四个人去不多时,只见一人捧个大盘子里放着五锭大银。苟三便起身把盏,对孙无涯说道:“感蒙众豪杰到此聚义,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小可使人亲到麾下纳降。”孙无涯道:“小子久闻大山招贤纳士,一径地特来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众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赐白金,决不敢领。非敢自夸丰富,小可聊有些盘缠使用。速请纳回厚礼,只此告别。”苟三道:“何故推却?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说言未了,只见辛河双眉剔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无涯兄长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出这等言语来。不念旧恩,妒贤嫉能,是何道理?”孙无为便说道:“辛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苟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辛河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苟三厉声喝道:“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辛河大怒道:“量你只仗着父辈名声,怎做得山寨之主!”孙无为便道:“无涯哥哥,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只,便当告退。”孙无涯几人便起身要下亭子,苟三留道:“且请席终了去。”辛河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掿的火杂杂。孙无为便把手将髭须一摸,孙无涯、孙二便上亭子来,虚拦住苟三,叫道:“不要火并!”孙无为一手扯住辛河,假意喊道:“头领不可造次!”孙无涯也隔远假意劝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其余几员家丁便眼疾手快,前去帮住秦翘。此番阵仗吓得小喽啰们目瞪口呆,金直、白穆虽是看到,却不敢上前去拦。辛河拿住苟三,骂道:“你苟三不过乃一个山野秀才,亏了王灭得到这里。杨忠哥哥这等接纳,好意资助你,周给盘缠,与你相交,初时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神庭山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妨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之才,更也做不得山寨之主!”秦翘本待要向前来劝,又被这几个家丁紧紧帮着,那里动弹的了?苟三那时也要寻路走,却被孙无涯、孙二两个拦住。苟三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的人,本待要来救,当下见了辛河这般凶猛头势,谁敢向前!辛河拿住苟三,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怜苟三得了一时风光,今日死在辛河之手。正应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孙无涯见杀了苟三,各掣刀在手。辛河早把苟三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秦翘等人都是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镫!”孙无涯等人慌忙扶起众人来。孙无为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来,便纳辛河坐地,叫道:“现下如有不伏者,将苟三为例!今日扶辛河头领为山寨之主。”辛河大叫道:“差矣,无为哥哥!我今日只为众豪杰义气为重上头,火并了这不仁之贼,实无心要谋此位。今日无为哥哥却让此第一位与辛河坐,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若欲相逼,宁死而不坐。我有片言,不知众位肯依我么?“众人道:“头领所言,谁敢不依?愿闻其言。”辛河指着众人说道:“据辛河虽系禁军,遭配到此,今日为众豪杰至此相聚,争奈苟三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推故不纳,因此火并了这厮,非辛河要图此位。据着我胸襟胆气,焉敢拒敌官军,剪除君侧元凶首恶。今有英雄孙无涯,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众人道:“头领言之极当。”孙无涯道:“不可!自古强兵不压主。辛河强杀,只是个远来新到的人,安敢便来占上。”辛河把手向前,将孙无涯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头,请勿推却。若有不从者,将此苟三例!”再三再四扶孙无涯坐了。辛河喝道:“众人就于亭前参拜了。”一面使小喽啰去大寨里摆下筵席;一面叫人抬过了苟三尸首;一面又着人去山前山后,唤众多小头目,都来大寨里聚义。从此孙无涯便在神庭山安身,孙无为还回登云寨去,各自相安无事,却又教另一个本家兄弟孙无名驻扎神庭山,以便两边探听消息。不觉便又是五年光景。 忽然一日,小喽啰来报:“登云寨有使者来。”孙无涯便叫请上来,那使者上堂拜见过,便道:“杨大王恭请孙寨主,往登云寨赴喜宴去。”孙无涯道:“既是杨大王相请,合当前去,只不知有何喜来?”使者便说出一段缘由来,原来杨忠虽已年届七十,膝下却无一个子嗣。他早年曾有一子,名唤杨高的,数十年前便已亡故了,其后一向不曾有子。不想数月之前,鸿福来至,其小妾忽然有孕,于这一日足月诞下一子,杨忠大喜过望,取名为杨林,大设喜宴,遍邀诸山头领,都来作贺。孙无涯听时,不由一怔,半晌方道:“果然大喜,还请还告杨大王,待在下少顷备过贺礼,便去相陪。”使者领诺而去。这孙无涯见那使者去了,忽地便软在椅上,长叹不已。山寨众人见状,俱是不解。辛河上前道:“今日杨大王得嗣,登云寨大业后继有人,此亦是我诸山的福分,兄长为何反叹了气来?”孙无涯道:“我非为此事不喜,只是闻见此景,不由记起我那三个失散的皇子了。而今已有安身立命之地,却不知他们是生是死,所在而处。如何不痛贯肝肠也?”说罢竟掉下泪来。辛河听时,便道:“哥哥勿忧,小弟今便带同得力儿郎,往四处寻觅,誓将这三个侄儿寻回。”孙无涯听时,喜道:“若果能寻回时,贤弟便是我孙无涯的大恩人也!”言讫便要起身下拜,辛河忙一手托住,二人相视大笑,当下辛河便点了一百余个干练的小喽啰,各自扮作客商、脚夫、巧者等辈,往各处去寻。这边孙无涯自备了礼物往登云寨相贺,不题。 却说辛河等人离了神庭山,便一路向西南而去,只是留心右额角处有疤痕的孩童,不觉便是数月,犹自寻不着,辛河虽是焦恼,却也无方,这一日正到得滁州地面,寻了半日,仍是不见,喽啰们都道饿了,辛河便拣了一处酒楼,众人各自进去,只作互不相识地分开坐了,那酒保见辛河一副贵相打扮,只道是富家子弟,便上来迎住,安排了楼上小间。辛河便叫打两角酒来,和些鸡鸭菜蔬一发都摆好在桌上,自己同几个亲随喽啰一道儿都坐了来吃。正吃间,忽然听得间壁阁子中聒噪,辛河便叫酒保道:“间壁那阁儿中,怎地如此喧闹?直将本公子吃酒的雅兴都败尽了!”酒保忙躬身道:“公子恕罪,只为本处一个小乞儿,常在此处讨要钱财,只为他是个童儿,不能赶得去,却才不知怎地,竟叫他走到间壁那阁子中去了,那里客人不与他钱,他便闹,不想叨扰了公子,请公子千万息怒。”辛河听得如此,沉吟片刻,便道:“这等人也忒不爽利,为着几个钱便和一个孩儿相闹,不是磊落做派。你且将那乞儿叫了来,待我与他几贯钱钞,打付了他去也罢。”酒保见辛河欲散财行善打发了这个麻烦,心下自是暗喜,便自去叫那乞儿。数内一个喽啰道:“我等此番是来寻孙兄长子嗣,哥哥却何必管此闲事,误了前程来?”辛河道:“你们省得甚么?主母并那三个孩儿本是落难之人,我等如何能料他们境地?间或成了乞者,却也未可知。我等怎可不处处留心?”须臾,酒保引了那乞儿来,辛河见时,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儿,便叫酒保下去,让那孩儿上来,拂开他额处乱发,只见果有一道疤痕,心下已然有了些定处,便问他道:“你这孩儿父母哪里去了?如何作得乞儿?”那孩儿只是不答,辛河又道:“我观你气度,不似贫苦人家子,不知家中却有何变?以致做了乞儿?你却只顾说来,我等不是那不善之人,必不说与旁人知晓。”那孩儿犹自无语,辛河便又自桌上取过一块糕饼,递将过去,那孩儿想是饿极了,接过去便一口吞将下去,辛河道:“既吃了我这糕饼,便应晓得我断无害你之心,还不能说么?”那孩儿方道:“我原是徽州人氏,因养父获罪,母亦被害,故与两个弟弟流落江湖,不幸三弟患风热症而亡,又逢着一伙乱兵,将二弟面上打了一掌,从此落下个癫疾来,好容易来至此间,衣食无着,故而于此以乞为生。”辛河听他是徽州人,不由将眉一皱,又道:“你却才言你养父获罪,不知你生父哪里去了?”那孩儿道:“我兄弟三人却不曾见过生父,只是养父就刑之前,母亲方才告我兄弟生父之事,言其名唤孙无涯,只因恶了朝廷,不知何处去了,教我等自去寻找,兀奈天下之大,何处寻得?” 原来那日官军杀入唐楚国后宫中,申氏并三个孺子藏于花园假山下暗道中,却是李冲、王武二人一同将其搜出,彼时那王武亦中意申氏,兀耐自身却是有贼心无贼胆,只得作罢。数日后大军班师,朝廷各与赏罚。洛云因不曾擒得渠魁,更兼损了八员将佐,反遭降职一等,降为御前带刀侍卫,从此再未得重用。力鹏奋勇在先,力挫群贼。官升一级,赏银五百两。张洲回调京师,于禁军金枪班任职,所阙职位,由房圳补替。李冲、王武,擒获伪妃,升任本处正副兵马总管,接替吕坤键位子。女将一员吴赛凤,授盱眙县君。不在话下。 却说这王武本与李冲是平级,而今却作了他的副职,心下颇有怨气。自思着欲寻李冲一个短处,参他一本。只是一直未曾寻得。不觉五年已过。恰巧是那李冲三十岁的寿辰,李府作宴,请得王武并其余一干同僚都来相陪。酒过三巡,李冲便邀众人于自家园中闲步,转了几弯,却见一个小门,为首一个正欲举步上前推时。李冲却忽地上前将其挡住,言此门后是一小阁,府上曾有一婢于其中悬梁自尽,是不祥之处,不宜前往。众人听闻此地不祥,也便住了步,各自向他处转去了。却说王武听得此言,心下大惑,暗自忖道:“昔日同为都头之时,也曾来过此园,却并不曾见有甚不祥之地,其中定有怪处。”当晚回府,装束一番,便径奔李冲府上,自外墙翻入那院中,却是一栋小房,隐隐听得里面有男女切切之声。那王武伏在窗一瞧,只见李冲搂着一个妇人,正在说些私话。王武看那妇人时,一眼便识得是申氏,心下又惊又喜,当下便偷出李宅,回至府中,召府上一个识文断字的仆役写了一封匿名书,告发李冲欺瞒上位,私匿朝廷钦犯。无数日,都省回文,着徽州知府梁里通亲率兵弁,严密拿捕。却说这徽州府衙的师爷,原与李冲有交,便去告知李冲,要他早做准备。李冲闻信,又惊又悔,欲待出逃,已是不及了。幸得王武只知李冲藏匿申氏,不知其收了孙无涯三子,当下只得教申氏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与了三个孩儿,教他们去寻生父。三个孩儿才从后门去了一刻,兵弁便到,宣了李冲罪行,便教将府内上下人等一律拿下,解赴都省。会审一过,便发了判状:李冲欺瞒上位,私匿钦犯,合拟处斩,念其旧日之功,加恩赐其自缢。申氏大逆不道,判弃市。府上其余人等,男子刺配三千里,女子没为官奴。李冲既死,王武便为徽州兵马正总管,其人原也是好色之人,这番升官后仍禁不得己欲,数年后为着一个寡妇,竟私杀人命,亦被仇家所参,下狱论死,羞愧难当,于狱中撞牢笼自尽而死。可叹李冲、王武二人,皆因贪色而失度,终至丧业亡身,后人有题七言绝句一首,单醒为人者,切不可因色失智心,道是: 红粉佳人体态妍,相逢勿认是良缘。 试观多少贪花辈,不削功名也削年。 且把闲话休提,仍说正话,却说当下这辛河闻听此言,扑地滚下椅来,抱住那孩儿道:“我的好侄儿,直教我等寻得苦也!”这孙鑫一时不知怎地,只是怔住,辛河便将火并苟三、众人寻嗣的事儿说了。孙鑫听时,不由得哭个不住。辛河自是宽慰他,待他收住泪,便道:“我的贤侄,此数年来苦了你兄弟了,而今且带我等去寻着你弟,共回神庭山见你父亲。”那孙鑫将头点了一点。辛河便唤酒保,与了一锭大银道:“承蒙看觑,不胜感激之至。”自随着孙鑫出了酒楼去。那分散了坐的喽啰们亦算还了钱,跟将过来。这孙鑫引着辛河一干人等转过一个街角,只见一个乞儿作一堆儿坐在檐下,正是孙无涯二子孙森。孙鑫上前去招呼他一声,那孙森只是痴呆不应,辛河见时,便唤一个也扮作乞者的喽啰背他,众人径出徽州,回返神庭山,见着孙无涯,备述前事,孙无涯虽痛申氏遇害,损了二子,却幸得长子尚全,大为欣喜,当下重谢辛河。杨忠闻听此事,亦遣人相贺,不在话下。 这边孙家既得一时阖乐,便一向无事,不觉便又过去一十三年光景,忽然一日,杨忠染病告危,因其子杨林尚幼,便召孙无为、陈奂、王灭、王洲几人都于床前。杨忠道:“子嗣年幼,还望众位念及同袍共事之情,勿让我杨家衰微。”就听孙无为上前道:“庄主,我兄长孙无涯文武兼资,大事尽可全全交由理办。”陈奂道:“如此岂不是将庄主大业拱手让人,反客为主?”孙无为道:“我孙无为耿耿忠心随庄主多年,岂会趁人之危,夺人家财,陈将军、王将军勇武虽好,却无成国之谋,我孙无为才干自也愧不堪我兄长,眼下少庄主年幼,乃多事之秋,唯我兄长有此大才,可为辅翊栋梁。”杨忠咳道:“无为兄弟追随我多年,我自不疑他忠心,只望诸位保我儿孙无忧便好。”陈奂见此,便也没得话再题,便依孙无为所言,恳请孙无涯来主事大局。杨忠已是聩聩无神,只把头偏向孙无为,抬手缓言,孙无为连忙跪于床前,紧握杨忠那手,杨忠道:“我与无为相逢于患难,不想今日竟会在此分别,倘他日有变,望你念及你我二人多年旧情,照料好吾之儿孙。”孙无为泣涕应了,杨忠听罢,方才闭目而逝。自此诸山大权尽归于孙无涯一人之上。说也巧极,那边朝廷亦传英宗驾崩之信,群臣拥立大天王为皇,是为神宗皇帝,登基荀年便是破格启用王荆公为相,大兴青苗、免役二法变革,谁料官弁守旧,贪腐不减,四方流民大起,天下骚动,淆乱法度。孙无涯见了,就神庭山外开设粥篷,吸纳来此,壮大根羽。又自这流民中觅了两个女童为孙鑫、孙森养媳。春去秋来,时过境迁。转眼已是十年荏苒,贤相挪移,天下骚动,蝗灾赤地,笔笔列数,朝廷法度愈坏,四方灾民越起,只道神庭山处有生机,潮泉涌来。神庭山虽富,怎可养此浩浩群饥,恰好山中喜讯又传,孙鑫、孙森各诞子嗣。孙鑫一子名唤孙子路,孙森二子分别唤作托天、灭天。孙无涯见此,又听山中传报库存将空,便将那先前所用的那般疼热之语再度去哄这山中灾民,可怜那一汪愚民,竟被此等之语蛊惑,甘为其卖命。 孙无涯见状,便召山中大将商议,攻打那处州府,抢掠钱粮。辛河道:“传闻蓬莱县近日有官员调度,形势动荡,机不可失。”秦翘也道:“何况家业终归子嗣所传,大哥何不让皇子此番出征历练一番,也保后世无忧。”孙无涯点点头,道:“言之有理。”当时便点孙鑫、秦翘、辛河、金直、白穆、龙琅之子龙和、龙琊之子龙休,共是六员大将伴随,八万大军出征,兵发蓬莱县。 只说众人领兵杀到蓬莱县前,秦翘挺着一根铁枪,一马当先,放开霹雳喉咙,大叫道:“神庭山来此要粮,快快开门,纳粮不杀!”却见城门开处,一员虎将手捧擂鼓瓮金锤飞撞出来,竟是那虎将力鹏,受调令调来此处为兵马总管。力鹏大骂道:“又是你这杀不尽的孙贼,犯了弥天大罪,老爷正恼恨先前未得杀你满门,出我胸中这口怨气!”孙鑫咬牙大骂道:“秦先锋且上,捉住这厮生嚼!”秦翘听了,骤马挺枪,直抢力鹏,力鹏纵马来迎,大吼一声,“甚么挫鸟来!”一锤早把秦翘首级砸成齑粉,落于马下,孙鑫大惊。只见军中闪出一员大将,喝道:“莽汉莫要逞凶,金直在此!”手舞双刀飞马迎战,只三合,吃力鹏一锤打入胸肋,吐血毙命。力鹏方把锤收回,早有一将出马大叫:“白穆在此,贼人受死。”轮开山斧来敌力鹏,不上五回合,早已中锤落马。力鹏大吼道:“先前那小厮在何处,老爷要捉你来下酒吃!”孙鑫早是吓破心胆,在牙旗处望见力鹏奔来,当即纵马要跑,力鹏大锤开路,身后官兵也是奋勇。早是追上,吓得孙鑫几乎落马,幸亏龙休、龙和二人上前死命敌住力鹏。可笑这二人那是对头,早被力鹏一手一锤,龙休头顶开花,龙和面目稀烂。 眼看力鹏如此神勇,不觉恼动一位英雄跃马前来,大喝道:“休要猖獗,你认得我辛河否!”力鹏一心要杀孙鑫,那会答话,举锤直打,辛河连忙举钺迎住。战到四五十合,辛河交锋未定,却是断不敢放走力鹏,孙鑫回身看见,便叫道:“辛将军努力,休放这贼徒过来!”力鹏大怒,恨不得直冲上来打杀孙鑫,却又吃辛河舍命挡住。力鹏一时撞不开辛河,又见孙鑫趁机飞马要跑,便抬手一锤战开辛河,另一只手上虎臂发力,大锤甩去,正中孙鑫后背,锁子甲早碎,孙鑫大吐一口鲜血,伏在马上,任马儿拖了回去。辛河眼见孙鑫已是脱走,自家又一时赢不过力鹏,也只得驾马飞逃,力鹏眼看追赶不上,大骂道:“贼人只敢跳梁,再敢来犯,且看老爷这大锤砸他一个稀烂!”便收兵回城去了。 众军败逃回山寨,孙无涯欲哭无泪,损兵折将且不说,太子孙鑫又是身负重伤,那里医得回来,不过一夜,呜呼哀哉。寨中又是缺粮,只得菜人掘尸,暂且度日。自古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自打那孙鑫病死,这孙无涯便愈发乖张,每日忽喜忽悲,不辨饥寒。又过得数年,三孙皆长大成人,孙无涯便以孙鑫嫡子孙子路为太孙,那孙森依旧每日痴颠,只得养在家中,连同孙托天、孙灭天二子亦不得重用。孙子路十九岁时,神庭山忽现一赤尻白猿,每每月夜独坐于山巅之上,逢人则如狼顾鸱张,血目而视。山中人兽莫不惊怕,唯有孙子路来时,竟会毕恭毕敬,似在拱手做礼一般。忽一日,孙子路梦得那猿猴手捧仙丹,递与身前,转瞬惊醒,旦日便为其子孙圣啼哭降生,大为惊奇。 又说那孙托天、孙灭天本不服孙子路无才无德,只因其父为长子便得了太孙之位,索性每日便在孙无涯面前百般诋谮。孙无涯从此不喜孙子路,冷落异常,数年如一,更有一次,险些为孙无涯所杖杀。转过一年,那孙托天、孙灭天二人又进谗言,让孙子路领兵下山借粮。不想又碰着那老冤家力鹏,虽已年过花甲,却仍精神矍铄,仍旧使得动那对金锤,引着两个徒弟“驱狐神”丁保、“刺狼将”叶诚,又有那京城比武大胜番将的“雄威将”吴玮璠相助,七战七胜,竟将孙子路杀了个片甲不留。 自此孙子路每日无比忧恨,加之发妻突然暴毙,一怒之下气火攻心,病危床榻,无人照料,弥留之间,却见一老者闪至身前,孙子路思道:“莫不是我大限已至。神人来渡我了?”便勉强哼了一声道:“何人来此?”却见那老者上前,摇动孙子路身体,复又叩首道:“太孙,老仆孙慈顿首。”原来此人乃是龙家府上一个老仆,后又随了孙家之姓,唤作孙慈,曾于龙王寨破时保护龙和、龙休突出重围,而今已将至八十岁矣。这孙子路一听时,猛然精神振奋,伸出右手道:“我为族中灭天、托天二兄弟所嫉恨,每日只在大父前诋毁,而今奄奄将亡。止有你还念顾,此恩重矣!”孙慈哭道:“老仆受故太子之恩,没齿难忘,而今竟不知太孙如此困顿,是我失了计较,实当万死!”孙子路撑起身道:“老叔切莫折煞自身,我却有一事相托。子路有一子,乃名孙圣,是我妻子潘氏所生。而今其母已亡,我又眼见不得活了。此处已保不得其性命,惟有托孤与老叔,带了他远去,使他每日食尚果腹,幼时我曾得神人托梦,言我子嗣必有龙命,若是神人真真在此有灵,只求日后必佑我儿一生平安矣!”言毕孙子路呕血数升而亡。 这孙慈见孙子路已死,又哭了一场,自是转身而去,走至山后一间小屋,就见其中床上卧着一个孩儿,便是那孙子路之子孙圣,模样生的古怪,身穿一件白布短小直裰,面容羸瘦,不满四尺,圆眼睛,查耳朵,已是数日不曾进食矣!那小孩见着孙慈满面凄容,心下已是猜着七分,却只是木木地坐着,孙慈将前事说过,又言要引他去,孙圣自是应了。当下孙慈至伙房卷了十数张面饼,连同一壶水,都作一个小布包裹了,带了孙圣,星夜离了神庭山,奔东南方去了。 且说孙慈、孙圣一老一少昼夜赶行,过得三日,身上干粮也是食尽,到了午时,孙慈看那山路崎岖,也是叹息道:“此处人烟稀少,怎的好求点小菜饭来与少主吃。”正说间,孙圣猛闻得一阵粥香。便拉孙慈一同前去,爬至坡后,走出空地看时,只见山脚下有一夥男女老少各捧破碗排队领粥汤炊饼。孙慈、孙圣连忙下山,孙慈排至队后,开言问道:“不知此处是那个仙圣普渡,可否容我二人饱餐一顿。”中有几人道:“你怎的不知,此处乃是唐天师道观,俺们这彪穷乡村民多得他救养,方才有口粥喝。你们二人若是也要,自去后山道观里拜访,回取便是。”孙慈听了甚是惊喜,暗道:“我曾听闻昔年王韶大破西夏时曾得一位天师相助,莫不就是此人?”连忙化了两个炊饼交与孙圣道:“少主且在此等候,老奴且去道观中拜访天师。”孙圣应了。 见孙慈走远,孙圣肚中实在饥渴,便把那两个炊饼一气吃下,又无清水相助,频频只是噎声不断。添粥那几个道童见此皆大笑不止,中有一个道:“这般猴急下肚,只怕是糟践这好面炊饼了。”孙圣听了立时大怒道:“你这厮好生无礼,可信我打你满地找牙!”那道童听了也是怒道:“那里来的眼瞎乞丐,今日且叫你知我符犼威风。”符犼一面闪至孙圣身前,拽拳便往孙圣脸上打。孙圣见了,霍的闪过,孙圣抬手一掌,早把那符犼左脸打肿,翻倒在地。 符犼起身大怒道:“陆獬师弟、寿猄师弟、席獨师弟,且和我一起来打这小厮。”话音未落就见发放炊饼的几个道童一并奔来相助。孙圣见时,这陆獬生的骨瘦如柴,身体耸直。那寿猄生的胖面肥腰,五短身材。那席獨生的面如锅底,眼小肩宽。孙圣心中暗暗惊道:“却是那里搬来的三个怪婴。”三人皆是圆睁二目,喝道:“便是你这厮打伤了我符犼哥哥。”孙圣啐一声道:“自家技不如人,却还敢叫帮手来。””三人听罢,怒不可遏,一齐上前,拳雨纷飞,孙圣抬手相招,一人架住四人撕斗,竟是不遑多让。那一彪饥民见得几人架势,一哄都走了。 五人正扯斗间,却见一人撞入垓中。孙圣看时,竟是那老仆孙慈。只看孙慈摊开双臂,保着孙圣在怀中,犹如牝护雏鸡一般,叫道:“少主莫忧,老奴在此,谁人皆不可伤你。”符犼四人围着孙慈一阵拳打脚踢道:“你个老虏快滚!”孙慈闷哼数声,仍是死死护住孙圣。孙圣见状也是叫道:“慈叔闪开,且看我打这几个小厮!”孙慈那肯,只把孙圣好生护在身下。六人正在拉扯间,就见天边降下一朵白云,一人自上缓步踏出。二人看时,只见那人生得鸾姿凤态,长髯广颊,方瞳碧眼,仙风道骨,却不知是何路先圣来。符犼几人大惊道:“师父怎的来了?”那仙圣看了符犼等人一眼,厉声斥道:“自家学艺不精,怎敢迁怒他人,欺凌老弱。”抬手一挥,只见几个金甲神人自虚空里钻出,揪着四人衣领,一下遁走。那仙圣转身又搀扶起孙慈道:“弟子违规,有失书礼,还请二位见谅。”孙慈连忙做礼道:“多谢天师在此施恩。”那仙圣笑道:“不过野菜粗饼,岂堪此夸。”孙慈道:“恩公却说那里话?我等也不是精细之人,那需甚细脍,只是一饱便彀。”那仙圣便又自案桌上取了粥饼,拿来与这俩老少吃。二人实则饿极了,也不顾甚么软硬滋味,拿起便吃。那仙圣自坐了看他两个大吃,笑道:“这等粗食,二位却如此抬爱,想是困窘的急了罢。”那孙圣听得此言,心里不服,便叫道:“区区一吋之困,何足道哉?待得日后腾达,这等事只在笑间。”那仙圣见他这般轻狂,却不由得生出些别意来,笑道:“小友这等自爱,老夫甚是中意,想来小友此等贵气,日后必有作为。”那孙慈见二人言笑,惟恐孙圣出言无状,连忙赔罪,不想那仙圣却道:“此儿人困志高,实乃大用之材。他既有青云之志,却好老夫这一身修为,无处相传,而今正好襄助他一程。”孙慈听说,知是逢着了大修为之人,急起身拱手道:“承蒙仙长抬爱,岂敢不从?不知仙长尊姓大名?”那仙圣笑道:“老夫诨名,乃见首神龙唐益是也!在这蛇豹山中修习数十年,颇有所得,今日幸得这个好儿郎,吾志遂矣!”孙慈心中惊道:“莫不就是那年征伐西夏时曾显灵助王韶将军得胜的仙圣么?”连忙叫孙圣行拜师大礼。那孙圣何等悟性?见着这般,亦知逢着了大机缘,当下便执了弟子礼。唐益点首,抬手一挥,只见眼前仙气缭绕,钟声袅袅,童子采药,素纱白衣,先前荒芜之景,转眼竟是一番清雅之地。二人大惊,身后唐益缓步上前道:“此乃西华毛天师云游至此所修之观,传此吾辈已经四辈人矣,此后你们祖孙二人可尽在此安歇。”二人谢恩未罢,又见符犼几人鼻青脸肿,各自上前赔礼道:“先前我等粗鲁,还请孙师弟莫要记怪。”孙圣笑道:“怎会,还请今后众位师兄多多照料。”众人心结已解,谈笑甚欢,自此孙圣便一面留在这蛇豹山中修起道来,一面安养孙慈天年,不在话下。 且说孙圣每日只在蛇豹山上随唐益练功修道,不分春秋日月,这日天清气爽,唐益偶来出关,携着孙圣下山采买经文,一路走来,不觉已是到了一座亭前,夕阳在山,唐益自坐当中打坐,孙圣手捧几卷经书,正要寻路下山,抬头一看,那路口正遇着一乞儿。那乞儿见着唐益、孙圣二人却是连忙一礼。只因这一下,有分教: 相逢萍水,聚谈此日经纶。 同事干戈,建立他年事业。 毕竟这个乞儿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八员神庭山将佐: 孙鑫、秦翘、金直、白穆、龙和、龙休、孙森、孙子路 折了两员官军将佐: 李冲、王武 ------------ 第四回 神庭山孙圣拜曾祖 栖霞寨白钦逢姻缘 诗曰: 十年一梦花空委,依旧河山损桃李。 雁声北去燕南飞,高楼日日春风里。 眉黛石州山对起,娇波泪落妆如洗。 汾河不断天南流,天色无情淡如水。 话说当时唐益、孙圣师徒二人在那亭中静坐,孙圣手捧几卷经书,正要寻路下山,却见一个乞儿蹲起于山路旁,那乞儿见着师徒二人下山,慌忙做礼。唐益抬眼去看那乞儿,虽是一身褴褛破衣,生的却是剑眉秀目,方额微须,中等身材,满面和光,深藏英气,却未知是那路灵童来,唐益见他如此乖觉,便请问他年甲名姓,那乞儿拱手答道:“晚辈今年六岁,姓白,单名一个钦,表字客星。”唐益待要再问,就见孙圣一阵怪叫,扔下经书,上前推攘,早把那乞儿沿路赶下山去,唐益道:“徒儿何故如此。”孙圣一面捡起地上经书,一面道:“今日难得同师父出关,怎可能让此乞儿扰了雅兴,况那乞儿沿此跑路,可见此路能行,也便我们师徒二人回山开路。”唐益见此,也不好再多说,师徒二人便就那条下山路,返回蛇豹山去。 不想才至山脚下,师徒二人又见得先前那名乞儿竟又在那山脚下彳亍徘徊,见着师徒二人转来,又复跪地不起,道:“还求大师傅收白钦为徒,白钦愿终身奉养师父天年。”不待孙圣再度发作,就见唐益只手拦住孙圣,缓步上前,张开一双神目,看了那白钦几眼,道:“你天资非贵,不盈孙圣,昔世武学,法道佛门,皆难顿悟。”白钦伏地拜道:“还求师父收纳!”唐益道:“你是何处人氏,为何来此?”白钦道:“我家本是台州人氏,父亲家中也有几亩田地,因而做过农家活,有些力气。谁料连年旱灾涝灾不断,家中无有收成,税收又逼得紧,我爹娘因此先后翻做了流民,数月前得病害死了,止剩得我一个,只得往来北上,一路乞讨,今番天幸遇着大师傅,只求皈依门下,三餐温饱,便是每日端茶递水,晨昏定省,侍执巾节,也断然不辞!”唐益道:“你资质不佳,非我徒儿那般聪悟,你便先随我上山。”白钦、孙圣听罢,面色各有缓变,二人便随唐益径入蛇豹山上道观里看极,行不数步,果见那一层层深阁琼楼,一进进珠宫贝阙,说不尽那静室幽居,直至瑶台之下。唐益入观,端坐正中台上,两边各有三十个小仙童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罗金仙没垢姿,见首神龙师唐益; 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当下白钦入观,唐益即命小童引白钦出二门外,赐予几副笤帚撮箕,只教他每日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全盘观中污垢脏灰。白钦未有话说,只是一心而扫,全然不顾周遭禅道之论。 过不多时,众童子奉行而出。白钦见众人已散,就先到门外,又参拜了大师兄孙圣,孙圣那会搭理。唐益便就于廊庑之间,安排白钦寝处。次早,便再起工作,唐益自与孙圣等众徒学传授言语礼貌,讲经论道,习字焚香,每日如此。白钦闲时即也能听一小段,余时尽在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在这观中不觉倏三四年过矣。 一日,唐益又是登坛高坐,唤集观中诸位,孙圣为首,开讲大道。真个是: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慢摇麈尾喷珠玉,响振雷霆动九天。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 这唐益未讲多时,忽地停将下来。众弟子只道有甚错处,登时俱垂下头去。却见唐益道:“山外似有客来,不知何人愿与我去迎一迎?”只见坐下一个十二岁的女弟子起身道:“弟子愿去。”此女本姓李,小字明容,乃是京师有名的乐工李捷密的独女,其父母俱是天下名角,颇有家私,因其自幼追随父母习乐,亦是颇知乐理。只是一年前,因习艺过甚,落下些隐疾来,其父母恐她寿数不长,故而送她至蛇豹山修道。这李明容当下便出得山门,便见数个汉子爬将上山来。李明容看这数人时,俱是武夫模样,心下不免发怯,正欲走时,数内一个叫道:“兀那妇人,可知一个人么?”原来这李明容年纪虽幼,而今生得却是豆蔻年华之人的模样,堪堪尤物。故而那几个以她为一个少妇。这李明容无奈,只得住脚道:“不知贵造欲访何人耶?”那人道:“我等奉神庭山孙无涯老爷之命,来寻他的曾孙,约摸少你数岁,单名一个圣字。”李明容听时,便道:“若说孙圣时,我师唐益座下当真有一个唤作此名者。”那人听时,急道:“莫非是大名鼎鼎的见首神龙唐益么?既是尊处有个孙圣时,且容我等见上一见,就有分晓,烦请仙姑与我等引见!”李明容遂引了那几个进了山门,径至法堂拜见唐益,那为首的上前禀明来意。竟是那神庭山来信求孙圣归家。 原来这神庭山自打孙子路病死,老仆孙慈携着孙圣出走之后,日趋衰颓,孙无涯一人乖张虽止,断敌不过那孙灭天、孙托天败家之祸,师祖克巴来此巡查,见着此种情形,大感前路无望,便也起身不回,却是留着一只雕鹰尸身于那房中横梁之上悬挂,孙无涯叫人取下来看,这雕鹰口中竟留一封密信,是那克巴所书,告说孙家若有天才出世之日,方来辅佐圣主之话。孙无涯看完一阵惆怅,叹息不止。缓缓才道:“我孙家不幸,竟生此吞金食银之货,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那两个兄弟无为、无名又于前几日相继病死了,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后嗣无望,师父也将不来助我,莫不是我孙无涯所为之举当有错了?”却听身旁一仆从道:“大王却忘了那孙子路遗孤孙圣么?三年前那孙慈引他出走,留下一封书与大王,那时大王看也不看便掷于纸堆中去了,而今何不寻他回来,倘或便为我孙家圣君,也未可知。”孙无涯听得此言,一下宛若醍醐灌顶,连忙去那一堆文书去寻看那封书信,半晌方才寻得,拆开看时,方知孙慈引着孙圣,往东南方去了。分外惊喜,连忙叫人带起金银珠宝,一路望东南方去寻孙圣,务要将其带回神庭山来。 唐益听时,正待问孙圣根由,却见那孙圣闻孙无涯叫其回归,早已大喜道:“师父,慈伯,大父终是清醒了耶。”老仆孙慈也是泣涕不止,大呼三声苍天有眼,唐益听罢,却是捋须思索一阵,开言道:“徒儿也莫心急,此事非同小可,你而今尚是一童子,若就冒然回去,恐有不美。且待为师与你一同返还那神庭山一轮,再见分晓。”当下唐益便同孙慈、孙圣一齐火速收整了行囊,吩咐符犼等五人小心看家,起身前往神庭山而去。不荀几日,便是到达,孙无涯见着孙圣归来,心里甚是欢喜,孙圣便上前参拜孙无涯,却见孙无涯猛然自座上起身,跪在一片尘埃里痛哭不止。孙圣连忙道:“大父何故如此?”孙无涯泣道:“皆是我老来昏聩,不明是非,让圣儿你爹娘性命都折害在奸人手里,我还有甚面目敢见孙家列祖列宗。”说罢便号哭失声。众人再三劝解,无不陪眼泪。孙慈道:“大王虽是忠义,但必要如此小见,竟是妇人之仁了。自古英雄豪杰,谁无失算之处,子路夫妇在九泉下,也断不怨怅大王。”孙圣也道:“此事何尝是大父之错,休要这般引咎。孙儿而今拜了江湖上有名的见首神龙唐益师傅为师,亦有修为了。”唐益见时,便也上前见了礼。孙无涯一听唐益大名,不由大喜,又是垂泪道:“圣儿既有仙师相助,日后定能为大事,但愿仗众位齐心协力,辅佐圣儿你登临九五,改立天道,我便随令先见了地下,也可偿还你一家血债了。”众人又再三说,孙无涯方才收泪立起。又吩咐办酒筵接风庆贺,叫大小头目都来参拜了。那孙托天、孙灭天青着一张面皮,也是勉强相陪。 席间,孙无涯便提立孙圣为神庭山储君一事,孙圣、孙慈皆是大喜,正要应合,却见唐益起身把盏道:“大王之意虽好,然我这徒儿大伦未尽,暂且告辞。倘能摆脱尘缘,异日必依门下。”孙无涯道:“大师傅此意虽好,然我神庭山之事亦乃万分紧急,不知须待何时,方可归来?”唐益伸出手指,只道:“而今小徒乃是十岁,若要功法大成,须得十年,俟其弱冠之时即可,还请大王静待佳音。”孙圣听时,亦言己还欲精进道法。孙无涯听时,也只得允了。两下议定,唐益便带孙圣、孙慈起身告辞,孙无涯也叫人送行。 三人迤逦下山,孙慈道:“大师傅此番何不让少主认祖归宗,也完子路大王遗愿。”唐益摇头道:“老先生不知,却才席间,老夫观那孙托天、孙灭天兄弟俩面色怏怏,想来不是自甘人下之人,必将暗中瑰藻讥谀,陷害徒儿,若是此时回山,无异自入虎口。十年之约,既乃我徒儿历练成长,亦乃神庭山内耗而空,自为我徒儿所夺!”孙圣大感叹服,道:“师父真乃神人是也。” 走不数时,已快至蛇豹山脚下,孙圣脚快,早已遥遥领先唐益、孙慈,却见那山脚下枯枝落叶已被打扫一旁,露出一片镜面也似的光地,白钦手中拿条棒,正在那里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 孙圣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法乃是我师父亲传我的,这厮是打那窃来的绝活,竟使得远胜于我。”方才又看了两眼,孙圣不觉大怒,喝道:“你是个甚么人,敢来偷取我的本事在此卖弄!俺经了师父这几年的教诲,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便也掣出随带的一根棍儿,一下扑来,白钦见状,只得道一声,“恕在下无礼。”使个旗鼓。那孙圣看了一看,倒拿棒滚将入来,径奔白钦。白钦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孙圣抡着棒又赶入来。白钦回身,便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那孙圣见棒劈来,用棒来隔。白钦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却望孙圣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孙圣的那根棒儿霎时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众人一声大笑,孙圣咬牙切齿,自打地上爬起,踏步上前,提起拳头,望准白钦面门打来。白钦见这孙圣来势汹汹,又见他起拳便有破绽,有意耍他一耍,故意不用快跌,也拽双拳吐个门户,摆开解数,与那孙圣相扑。但见: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仙人指路,老子骑鹤。拗鸾肘出近前心,当头炮势侵额角。翘跟淬地龙,扭腕擎天橐。这边白钦,使个盖顶撒花;那头孙圣,耍个遶腰贯索。两个似迎风贴扇儿,无移时急雨催花落。众童儿见这白钦、孙圣相扑得难舍难分,便一齐走拢来,把两人围在圈子中看。那孙圣见白钦只办得架隔遮拦,没本事钻进来,他便觑个空,使个“黑虎偷心势”,一拳望白钦劈心打来。白钦将身一侧,那孙圣打得个空,收拳不迭。被白钦就势扭捽定,只一交,把孙圣攧翻;刚刚着地,顺手儿又抱起来。这个势:叫做“虎抱头”眼见胜负已定,白钦便抬手将孙圣好生扔放在一边。 白钦做礼道:“拳脚不长眼,多有得罪!”孙圣大怒,便抢将入来。那白钦不住手的又起了一拳,早把孙圣打个塔墩,两眼冒星的瘫坐在地,全靠两旁童子搀扶着。孙圣头晕眼花,待要再起,却见唐益早自一旁走出,众人连忙下拜,白钦、孙圣亦是如此。孙圣道:“师父,这乞儿偷学我师门武艺,还敢在此逞凶伤我,着实可恶。”唐益道:“事情缘由我已知晓,徒儿你既为我观中大弟子,当要芝兰为寿,簪笏盈庭。切莫去争名夺利,以误一生歧途。”孙圣见此,只得拜道:“弟子知晓了。”唐益又看向白钦,道:“你这武学是何处习来的?”白钦拜道:“还望师门勿怪,早先白钦于观外打扫时,常见众位师兄习此拳棍之法,今番有僭了。”唐益叹道:“非是我不愿收你为徒,尘世如潮,习武为祸,身怀利器,杀心自启,克己奉公,方才为圣人入世之道。”白钦磕头道:“徒儿愿谨遵师门教诲!”孙圣在一旁听了,心中犹如打翻一个罐子,顿感五味杂陈。 自此白钦也在蛇豹山上跟随唐益习得道法武学,平日自也不忘扫地洁身,炼化心境。转眼又是三年已过,其间又有石泽霸、常轩、张岳、徐霖、夏懋五人前来投师学艺。 先说这石泽霸其人本是生于商贾之家,钟鸣鼎食,其八岁之时曾梦得腾云入武陵天宫,见得灵神传授其通臂斧法七式,牢记于心,旋即转醒,竟是无师自通,练成此斧法。双亲见这石泽霸天通武艺,便请工匠为他打了两把金蘸斧。而后其父母因于山中不幸遇虎殉难,尸骨无存。石泽霸知此消息,只身一人提斧入山涧,单闯虎穴,归来之时但见门口三颗虎首穿插杈上,那三身虎皮自请人裁缝成裙,系挂下身。家中钱财尽为双亲安葬所用。从此石泽霸便流落江湖,沦为乞儿。天幸侥逢唐益下山讲道,见此子气度不凡,便收入观中为徒。那常轩原是楚州农家出身,因吃连年祸害丧父失母,只得奔走江湖,投托丐帮,学得几招打狗棒法在身,因在街上行乞之时偶遇一无赖当街无礼女子,逞侠义之气,两步上前打走无赖,救下那女子,这女子便是徐霖,因花石纲害民不浅,逼杀爹娘,翻为流民,从此两个便相依为命。因道观布施行善,二人便也得此恩惠,共拜唐益为师。因张岳之家本是常轩父辈故交,平日困窘之时多有接济,常轩自投蛇豹山后,知晓张岳家中亦因苛捐杂税之灾而几乎不在,便书信一封,邀其来此共投唐益。独有那夏懋乃是青州府城门巡官之子,自其父去后,便袭得此官,却因犯事吃罚,革了俸禄,因唐益名声播于四海,便也来此相投,甘拜为师,不题。 这边道观之中生机勃勃不必多说,单言那孙慈自来无所忧虑,每日也只如阍人般静坐大门,明悟世事,颐享天年。忽来一日,孙慈因感风寒,寻医问药已是无用,就在观中归西。临终之际,又把孙圣叫于床榻前,言道:“少主且听老奴此言,此生一世,人谁不死。我年老矣,死固其所。况一生上不愧于国,下不愧于家,我死亦无遗憾。只愿少主,居家则孝,为王则贤,勿陨家声,毋坠先主之志。至于毁身哀瘠,徒自伤怀,于九泉何益哉?况少主身怀龙命,注定不凡,此身乃国家驱驰奔走之身,若令哀毁废没,则上负大师父之知遇,即下负乃先主之属望也。戒之!自古圣人皆知忠义二字,少主切记忠义二字于心,勿忘,勿挂,老奴先行一步,于九泉下见龙主。”说罢,孙慈瞑目而逝。孙圣痛哭不已,便在观中搭设灵堂,摆祭孙慈,白钦、石泽霸、常轩、张岳、徐霖、夏懋、符犼、陆獬、寿猄、席獨、李明容等众门徒都来拜祭,依次上香。 祭礼已毕,众人哀默不止。却见孙圣猛地起身叫道:“慈叔安息,有朝一日,我孙圣必将改朝换代,荡清庙宇,重塑天道,明明忠义!”白钦却起身道:“师兄此言差矣,自古忠义者,乃言圣人入世。只以行道为主。不计身家性命。即使身罹不测。也是杀身成仁。师兄之言未免过曲,似是枭雄之话,而非社稷之臣所言。”孙圣怒道:“自古天下乃归有德之人,我孙圣在这蛇豹山上炼就道法多少载,学来武艺广无边。立心端要住瑶天。金銮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那皇帝老儿姓宋,俺不也姓孙,他做得来皇帝,我也是做得来!”孙圣,白钦二人争执不休,难分是非,竟至这灵堂之上拳脚相加,处处见血。众人一齐上前遮拦,方才把这二人分开。后唐益赶到,此事方才罢休,可叹这二人平日本就不合,由此竟还心生间隙,再无和意。 不荀又过数年,眼看十年之期已到,孙圣、白钦皆已学有所成,预备出师,唐益道:“今番你们二人将以出关,吾现赐汝等二人四件稀世珍宝,济世安民。”白钦、孙圣二人拜谢了。 唐益一声轻喝,就见两旁屏风之后各走出两个青衣童子,头先一个手捧一匝金丝玄布,扯开封口,里间乃是一把雪花陨铁开封剑,自那虚空中鸣啸的响。唐益道:“此剑名唤星君剑,乃昔日真宗檀渊之战时天降陨星所铸,削铁如泥,当合汝白钦。”白钦取来一耍,不住口的赞喝道:“好一把宝剑!”孙圣见了,便也自一旁童儿手中取来一个布囊,扯下两头金丝条带,竟真是一根玄金齐眉棍,孙圣大喜,就听唐益道:“此乃玄金箍棒,自辽国玄金打造而成,合重一百三十五斤,正合徒儿你所用。”孙圣道:“师父可还有宝贝?”唐益道:“余下二件器物非你可用,当属白钦所得。”余下那俩童子连忙各取珍宝,原是一副乌号良弓并着一本武学之书,名唤“玉臂录”白钦拜谢着收了,孙圣见此,心里端的是邪火从生,便又百般搅缠,终是觅来一件宝物。 原来这蛇豹山上曾生有一头吊睛白额大虫,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杖限打猎捕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两边人民,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馀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不许白日过冈,务要等伴结伙而过。不想一日却来一好汉,逞着一肚酒性,生生将那大虫打杀。乡人皆以为奇,又见这虎皮暗中生有异色,皆为邪物所想,辗转来至唐益之处。当下唐益便命工匠将此虎皮缝制裁剪,居成一副神甲仙胄,孙圣穿上,果是齐天在世,大圣归来。但见: 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一双怪眼似明星,两耳过肩查又硬。挺挺身才变化多,声音响亮如钟磬。 却说孙圣得了甲,便径至观后一茅舍中拜别妻子,看官你道其妻是谁?却不是别人,正是那李明容,原来那日李明容听得孙圣身世,又思他这数年习艺极快,料定他日后必成人物,于是从此留心于他,渐渐与他相近,那孙圣本也是有色性之人,见这李明容颇有少妇之味,更兼妙音悦耳,如何不喜?慢慢两个便成就好事,唐益虽然知晓,却也不欲行拆凤之事,只由着他二人性子。后李明容便有身孕,足月产下一子。孙圣颇为欣喜,取名为孙云,今年已是四岁了。当下孙圣对李明容道:“我此般回返神庭山,前途未卜,倘或一时失度,就失了性命也不可知。若是那般,却误了你母子前程。我走之后,你且带云儿回返岳丈家去。若我能得成功,必来寻你母子。”李明容含泪依允。孙圣自离了蛇豹山,回返神庭山去了。那白钦却道己无处去,情愿终生为本师守业,仍是留在蛇豹山,暂且不题。 只说这李明容得了嘱托,当下便来向唐益辞行,言己已离家一十一载,昔年父母却是最爱惜自己。而今多年不曾相见,深感相愧。唐益见她一片赤诚,也便允了。当下李明容引了孙云,径奔东京去了。行了数日,便回至东京,径至家中拜见父母。那李捷密夫妇见她引回一个孩儿来,皆是大惊,忙问这是哪家孩子。李明容早料得此问,从容道:“此我与师兄子也!”便将这数年之事一一说出。李捷密听时,只觉眼前一黑,争些昏将过去,明容之母樊氏亦是一下便哭喊起来。李捷密勉强定了神,便大怒道:“这个业障直恁地不知羞!”李明容叩首道:“孩儿诚知父母之命,只是师兄实乃难遇之豪杰,孩儿实不愿错过此缘。”李捷密道:“你怎地知道他必可成功?倘若真如他所言,你却当怎地计较?”李明容正色道:“若是那般时,孩儿情愿终生独守空闺,为他将此子抚养成人,日后全他一生之志,则虽万死而无憾矣!”李捷密听得此语,半晌无话,自教她回房去了。那樊氏见丈夫不言语,一时急的无方,竟扑将上来,扯住他袖子哭喊道:“你这厮怎地如此心冷?那是你的孩儿,竟要由她做个无根的浮萍么?”李捷密吃这一吓,几乎要跳将起来。急扯开手道:“做甚么这副癫相?你道我本意如此么?可而今却又当如何?那童儿已然四岁有余,若是不将容儿嫁与那人,却有何人肯娶?纵然我再怨容儿,也是她的父亲。莫不成还真个绝了情分么?想她自生以来,俱是我二人与她谋事,她今日如此,想也是有意自主一事来,其心已坚,又岂是我等劝得的?而今却也只好依着她了。倘或真个等来,也是不坏。”樊氏听时,却也只得依了,当下自教几个贴身的丫鬟去好生照看那母子二人,专等孙圣消息。似此过了一年,不见消息,樊氏稍稍地忍不得了,便要丫鬟去劝女儿,不想明容听时,脱地便将一个茶盏掷做粉碎,大怒起来,丫鬟无方,只得回告老主人。李捷密夫妇正在恼时,忽然一个门子来告:“门外一个长尖脸的后生,引着一个老者,带了几个小厮,挑着金银礼品,说是来拜泰山大人。”李捷密忙叫请了进来,只见那孙圣穿了一身大红的喜服,戴了簪花帽,身后辛河亦是一身红服,捧着礼单,几个挑夫打扮的喽啰挑着金银羊酒等物,一发都上得堂来。李捷密起身道:“不知足下何人?前来寒舍,所为何事?”孙圣将手一拱,稽首一礼,朗声道:“神庭山孙圣拜见太岳。此番前来,正为求娶令爱。” 原来自那孙圣归山以后,虽有孙无涯宠喜,分嘱国事,孙圣接任办事,寨内一时军政一新。凡是先前为奸屈抑之人,察其实有贤能,尽皆擢用;凡事寨中老成新官,察其果无才具,尽行斥革。然寨中钱粮大权仍为孙托天、孙灭天二贼所把占,二人每日奢靡浮华,大为可忧。又每日昧蔽孙无涯于左右,不知是非。孙圣见状,便在心中盘算道:“大父虽明我父子忠义之心,有此二贼诋毁左右,断难复兴国事。”遂自在心中盘算计策。这一日,孙圣正于厅中盘算间,忽然一个丫鬟上堂来报檀小姐来求见。孙圣本不欲见,然忽地却是一转念,便教婢女引了上来。须臾,便见那檀小姐轻迈莲步,缓缓上得堂来,怎生打扮?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 原来这檀小姐乃是孙无为之孙孙子平的幼女,单说那孙无为不知惹了甚么灾孽,自他百年之后,其儿孙忽然相继暴亡,无人幸免,迄今只剩得这一独女在世。孙无涯因感念其兄弟旧恩,便将其养在寨中,百般宠爱。孙圣见这孙檀生的如此美貌,一时竟也多看了几眼,孙檀缓步上前,对着孙圣盈盈一礼,拜道:“孙檀见过孙圣哥哥。”孙圣冷着声道:“昔日归山之时,不曾相见,不想妹妹竟已如此亭亭长成。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耶?”孙檀听时,忽地便落下泪来,便说出一段故事。原来这孙托天、孙灭天虽皆饕餮之货,却是各有所好,托天素喜金银珠宝,锦绣蚕袍等等奢靡之物。灭天却好侍执巾栉,娇妻美妾,这山寨附近但凡家中有点姿色的女子,一被这孙灭天发觉便是掳去,上年孙灭天也曾见过孙檀貌美模样,顿觉春心荡漾,是说要娶,却才在后山园中碰上,一时脑热,上来一把拦腰抱住,就要行龌龊之事,孙檀惊得扬手一掌击在他面颊之上,方才得脱,因这孙檀素为孙无涯所宠喜,三言两语皆是诋毁不得,孙灭天只得郁结心中,却是贼念不死,屡屡图之,孙檀那里肯依,又是羞于启齿,只得忍气吞声。当下说及此处,孙檀便是哭得越发狠了,竟扑地跪在地上道:“哥哥归山那日,小妹虽不曾出堂相见,却也是远远的看了着的。那时便已以心许之。故而今日有事,先来相见。倘是哥哥可怜见,小妹情愿伺候哥哥终身。”孙圣听时,心下忽然一动,已是思得一计,便急将其扶起道:“妹妹如此苦痛,为兄岂会不怜,想我孙圣亦身怀家国之恨,而今虽得认祖归宗,却仍有这二贼碍阻宏图,念及宗亲之情,却不可明面干戈,若是智取,则无姜女助我,故而一直隐忍不发。今见妹妹亦受此气,端的是痛贯肝肠也!”说着亦是落下泪来,两个爽性抱着大哭一场。哭罢,孙檀道:“这灭天、托天祸害山寨久矣,大父亦是略有耳闻,只是苦无对证。”孙圣道:“今番我倒是有一计策,只是需苦妹妹你一番,待得功成,我便求大父为媒,将你正许给了我。”孙檀道:“若能为哥哥解忧,但说无妨。”孙圣道:“妹妹却才说灭天那贼素来垂涎你美色,倘若你肯委身一宵,套得机密,一则灭天必将为我所控,二者大父也将知天日昭昭。”孙檀大惊,止不住的颤声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孙圣连忙上前搂着孙檀腰身,叫道:“妹妹,我孙圣既已明你之心意,怎会因此一事便将你弃如敝屣!”便自怀中取出一串宝玉佛珠,亲为孙檀戴佩手腕之上,柔声道:“我与檀儿你山盟海誓,天地为证,定不相负。”孙檀泪满眼眶,泣道:“哥哥之心,我定不疑有他,不知今日却可叫哥哥一声夫君么?”孙圣道:“如何不可,我今便先叫妹妹一声娘子。”两个自是大笑。 只说这日以后,孙檀却去多番示好孙灭天,邀其赴宴,孙灭天不疑有他,更是垂涎孙檀美色久矣,每趁孙檀进酒时,阴捘其腕,暗猥其身,孙檀只是满面堆笑,并不婉拒。如此几番,孙灭天竟真把那内房复壁中拜匣内书信之处一一说出,孙檀大喜,便继续伴孙灭天畅饮,待他喝得醉了,孙檀趁机入内室,挖开复壁,寻出一个金线八宝的匣子,窃出里间书信来,便教一个心腹丫鬟去请孙圣,二人见孙灭天已是醉的不省人事,当即收拾妥当,孙檀道:“此信在手,夫君大事可成矣。”孙圣却是怪笑道:“尚还不可。”孙檀道:“为何?”孙圣笑而不语,只是自怀中取出一个酥饼道:“娘子你这几日劳苦,且先吃了再说。”孙檀大喜,当即满口吃下,按下慢表。 旦日,孙圣只将这匣子先行呈至孙无涯身前。孙无涯启匣一看,里面除了孙托天、孙灭天二人贪污受贿,陷害忠贤,鬻卖官爵,私通关节等信不计外,却有周遭官府书信七封。孙无涯细细阅了一遍,大怒道:“这俩奸贼竟敢如此昧心,里通外贼!”孙圣正欲再说时,忽然一个丫鬟慌慌然撞入堂来,报说孙檀自昨日与那孙灭天宴饮之后便是咳血不止,求医问药全然无用,捱到五更天,便魂归太虚了。这孙无涯本意便想寻个机会,将孙檀许与孙圣,作个笼络之意,不想今日却听此恶信,愈发震怒不已,便将书信扣下教孙托天、孙灭天二人当堂质对。孙托天、孙灭天一见此信,便无别话,但叩头在地道:“我们二人该死,只请大王正法。”孙无涯当即命人将此二贼绑至旗下问斩。 临刑之际,众人围观。却见孙圣身披白衣,头戴孝绫。只身一人来至旗下力劝孙无涯免此二人死罪,孙无涯喝问道:“此二贼害汝生父,何故为其开脱?”孙圣道:“生父之仇我断不可忘却,然我神庭山正值多事之秋,秦赦孟明,用霸西戎;楚诛子玉,二世不竞。此二人虽有大罪,然托天亦为理财能者,灭天也堪统军之将。我非为此二人惜哉,诚为国之惜哉,还请大父以天下为重!”孙无涯听完,万分惊愕道:“人主之风,国之股肱,苍天佑我孙家!”遂赦免二贼罪过,又风光安葬孙子路夫妻并着孙檀于神庭山上好地。那孙灭天、孙托天经此一难,亦是大彻大悟,从此尽皆折服于孙圣,不敢再行那作奸犯科之事。寨内一片安宁祥和,孙无涯大喜,便也正式将山中大小事务,尽交由孙圣做主。再亲身奔赴登云寨内拜会过少庄主杨林,又于麒麟阁中祭奠昔日建国功臣十一员并着先庄主杨忠,柴燎告天。 万事俱备,孙圣便道:“如今我武艺已成,然道法仍稍欠火候。大父可否再觅一良师为我巩固根基?”孙无涯大喜,忙修书一封,令信鸽送往西域,言道孙子路长子孙圣文武皆通,聪明绝顶,若加以培养,必为唐楚国复兴之根基。妖僧大喜,连夜辞了徒弟从西域雪谷赶回,不数日便至神庭山下。见那神庭山气象,关上关下,好似焕然一新,无复曩日衰败倾颓模样,知孙圣乃真正大才,暗自叹曰:“孙家得此豹儿,必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此番下山,吾无憾矣。”关上小喽啰见了,忙上山通报孙无涯。孙无涯知那圣僧已至,大喜,忙带孙圣一众人大开关门迎接圣僧。妖僧见那孙圣凛凛然立在孙无涯下首,头顶金冠,身着金甲,威风堂堂,当真与那齐天大圣无异。孙无涯便向孙圣道:“汝曾道欲觅一良师为汝巩固根基,今圣僧来此,此乃天赐其便!圣僧法力无边,数十年前我便投在他门下。然而我资质愚钝,十分本事,未能学得一二。今汝才十倍于我,今我令汝拜圣僧为师,必有所成。”于是教孙圣向圣僧行了拜师之礼,圣僧亦十分高兴得此佳徒。自此孙圣日间随孙无涯料理山中事务,夜里便随圣僧修炼术法与武功。那孙圣果然聪明绝顶,圣僧所教,尽皆一点即通。那妖僧也将自家本事倾囊相授。不过半年光景,便全学僧本事。自此孙圣便在那妖僧辅佐之下,励精图治,将神庭山励精图治,又令孙托天、孙灭天二人招揽四方流民,又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多有造下弥天大罪的人,都投奔在那里躲灾避难。如此苦心经营数年,山寨逐渐强盛。孙圣便借此之力,将周围大小山头尽皆吞并,将若一年时间,山内仓库钱粮,衣甲器械,俱已完备,足支三年之用;城郭燉煌修理告竣,又募得义勇军士得五万人,坐作进退,无不如法。眼下内事已安,样样端正,孙圣便将山寨事务付与圣僧掌管,自领辛河并几个精干小喽啰,备了礼单,径自下山入京,来接取李明容母子。 话休絮烦,只说孙圣拜见已毕,将手一招,那辛河便捧上礼单。李捷密看了礼单,见所赠颇厚。不由暗喜,又见孙圣气度不凡,已然定下主意,只是心下仍恼他与女儿私生一子之事,遂将礼单收起,佯作大怒道:“你这厮诓我容儿,毁她清白,今日如何有面目来此?”孙圣早知其意,便软了声道:“孩儿那时节年幼无知,一时热了性子,做下这等事来,万望太岳宽赦。日后定当好生相待令爱,不负太岳之意。这数年间承蒙太岳不弃,好生看养我儿,靡费颇重,万难感激得尽。待孩儿归山,必当复备千贯钱相谢。”李捷密见他说的恳切,又听闻还有千贯钱钞,心下早将那芥蒂抛尽,当下便收了怒容,应允了这桩姻缘。那樊氏亦是欣喜,急教丫鬟去请了小姐出来。那李明容闻听孙圣归来,不由得竟拍着掌跳将起来,两个相见,种种亲近言语,自不必细说。于是两下议定,择个吉日便拜堂成亲。连做了数日喜事,不在话下。 这一日,孙圣闲来无事,便带了李明容一同出门玩耍,直走入朱雀门内,至御街东处,忽见前方聒噪,心下不由多思一番。于是两个径奔过去,寻个人探听备细,那人道是主上摆驾御街,与大越国使臣蹴鞠,教远近百姓都来观看。原来其时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御弟九大王端王为天子,自立帝号唤作道君皇帝。这道君皇帝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更兼琴棋书画,儒释道教,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又有一个宠臣,名唤高俅,乃是前朝小王都尉府中一个亲随。这人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颇能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自道君皇帝登基以来,便欲提携此人,遂教他入。刘仲武军中,竟以边功,积功做到殿帅府太尉之职。然此人乃市井浮浪子弟,全无半点治军之才,全废校阅,曾不顾恤,每日只以蹴鞠、饮酒为意。那日正值大越国使臣来京朝贡,因见道君皇帝正与高俅等一干禁军、小黄门等在庭心里踢气球。那大越国使臣亦好蹴鞠,顿觉技痒,便请道君皇帝准予一较高下。道君皇帝兴致亦起,爽性便令摆驾御街,使高俅一干人与大越国使臣踢一回耍子。 孙圣听了这番根由,一时也起了意,便与李明容一齐拣个好眼力处来看。只见那高俅换了衣服,摆了门户,便当先开脚,那气球只似鳔胶粘在身上似的,直向对面撞去。那大越使臣中数内一个见时,抢上来便是一脚直扫下三部。这高俅却早望着,右脚向后一撩,将球踢起数尺,自身亦起在半空,就势使一个“猛虎下山”,那球儿便滴溜溜飞入洞去,众看客齐声呐喊起来。那一众大越使臣见了这等手段,亦是拜服,两下自击掌为和,不料高俅数内一人,得意忘形,竟自漏过大越使臣之首桂玉海,只向后去握。那桂玉海亦被激得无名火起,两个便厮打做一团。打了须臾,只见那人竟自怀中掏出一把贴身小刀,径直一刀割向桂玉海咽喉,应声而倒,眼见得不活了。周遭众人见出了事端,发一声喊,作一块堆儿散了。孙圣见是如此,亦只得将已然吓昏了的李明容背起,一道儿奔回家去。李捷密见女儿这般,忙问事由。孙圣说出事来。李捷密失声道:“这定是孙敦鲸那厮,昔日同在高太尉府上奉差时,便是这等志骄,不想而今竟闯下这等大事来!”忙令人安排姜汤去讫。却说孙圣一听孙敦鲸时,不免心下一动,急奔入后院,寻着辛河说知此事,又道:“我听闻大父之幼弟孙无名有一长孙,就唤作此名,若论辈时我还当叫他一声叔叔,莫不就是此人?”辛河道:“这事儿我却也知晓,那一支却是世代为商,不曾落草,想我神庭山久无经济之才,故山寨虽大,却非盛强。如今若是能救得此人,正可补此缺。”于是两个议定。又过了数日,待得李明容复过神来,夫妻两个便来见李捷密辞行,带了孙云,共回神庭山。孙圣归山,便唤王道玄、崔道成二人,下山探听消息,无数日,两个带回信来,言说那日一争,上皇龙颜大怒,教军校将孙敦鲸等一干人,并那等大越使臣尽皆逮捕下狱。又教仵作登场检验了,填了尸格,便以斗殴致死,将孙敦鲸问成死罪,待到秋后问斩,又将大越使臣胡晋才、杜雄勇、阮进灵、阮光海、范俊海、阮黄德六人流配沙门岛。孙圣听时,便又使二人至东京,上下打点了禁子,使个偷梁换柱之法,将其换出。 那孙敦鲸早年经商出身,后使钱贿赂高俅,本欲要攀龙附凤,却不料险些丢了性命,又听闻孙圣等在神庭山做下偌大事情,于是欣然随孙圣上山。孙圣也欢喜得此经济之才,便令孙敦鲸为山寨中大管家,执掌山寨钱粮。自此神庭山一日强似一日,乃为登州府境内第一大寨。 却说孙圣眼见神庭山重复生机,记挂父祖之仇,当即调兵遣将,攻打蓬莱县,一雪前耻,贼兵一路势如破竹,虎狼之势。彼时因力鹏已是作古多久,四方州县武备废弛,丁保、叶诚、吴玮璠三人奋勇而战,无奈孤军单战,寡不敌众,难敌骁勇。吴玮璠便让丁保、叶诚分路去往文登县、海阳县二处求援,此二县之长娄德、谢熊都是整军经武之辈,必会带兵来此。二人领令,趁夜突围而出。吴玮璠自携城中军民一面据城坚守,一面再申文都省,恳请发兵救援。 自春历夏,此攻彼守,相拒一月有余。中间彼此各有小胜小负,孙圣只是不退。 此时孙圣已陆续收齐登云寨、神庭山两处调拨的人马粮草,势力愈大,便将军马调作十余拨,匀派劳逸,轮替相代,竟将蓬莱县四面合围,齐力攻打。 且说吴玮璠那封文书已是详上都省,检讨使董观看了甚是大惊, 陡然起了发兵救援蓬莱县之念,一时却难有计较,只得在衙中略作沉吟。却见门外走入一人,朗朗声道:“董兄,眼下贼兵围困蓬莱,岌岌可危,我等当要速速发兵救下一城百姓。”董观看去,却是自家好友王博岩前来,二人各自问礼谢坐,开言正事。董观道:“贼兵势大,蓬莱县城兵少将稀,只起一路兵马惟恐救援不及,反为贼人所噬。”王博岩道:“寇州名将彭伟,断可胜此大任。”董观猛然惊喜道:“王兄所言甚是,我竟是忘了有此人了。”当即发文差往寇州,调彭伟发兵救援蓬莱县。彭伟接报,便点起一员都监,二员防御,十余员大小将弁,八千名营兵,往蓬莱县征剿,三军同声答应。只见彭伟头戴束发紫金冠、凤翅闪云盔,周身黄金连环锁子甲,跨下追风铁连环大名马,三军整装已毕,当即兵发蓬莱县。 彭伟虽是奉命出兵,星夜前行,路上却是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眼见距蓬莱县已不足十里之地,兵马已是疲累,彭伟便令兵马就地修整,养精蓄锐。自家独自一人坐于帐中沉思。过不多时,那营帐篷帘却被撩起,一人缓步走了进来,彭伟抬眼看去,原是自家妻子杜秀进来。那杜秀虽为女儿身, 生的却是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头异样钗环,满面疖瘤,黑里泛灰,灰里泛紫,紫里泛青,青里又泛白,朱砂眉,一对三角眼,鹰钩鼻瘪嘴翘下颏,高颧骨,招风耳,显出满口黑焦牙,好生一个夜叉鬼。那杜秀见彭伟在此愁眉,便道:“今日拜将,正是男儿立功之时,何故这般?却好没道理!”彭伟道:“姐姐有所不知,我军武备废弛素来久矣,虽有前年京城神机营调拨的鸟绳火枪一千只,兵士使来却是半吊水准,若是拿去战贼,岂不以卵击石。” 杜秀听了,却是一掌打在彭伟头上道:“你这厮长了这数年,却怎地还是这幅呆相。”彭伟受了这一掌,反是喜道:“莫不是姐姐有甚么妙法?且快快言来。”杜秀大笑道:“蠢材蠢材,怎地连自家学的本事都忘了?你我追随师父学了这几年的火枪术,今日倒要愁没有人使枪。可不谬哉!”原来这夫妻二人本是同门师姐弟,昔年都曾拜在本师王义门下,习学那火枪之术,久后生情,便结为夫妇,书外之言,不多详谈。 只说彭伟当下听了杜秀此言,仍是不悦,闷闷道:“虽是如此,你我而今却是不曾用过此法上阵,倘或失度,反为不美。依我之意,不若往蓬莱谷复请师父出山,方为万全之策。”杜秀听完虽是怪他不肯自主事,却也只得应了。当下二人便留兵马在此,单赴蓬莱谷而去,沿山搜访,不多时,便寻得一处草庐,只见三间矮屋,斜临溪口。夫妻二人一同进去,里面院子极其空阔,廊下排列些弓矢刀枪,叉把棍镋。只见面前三间平屋,左首窗前倚着一杆溜金玛瑙火枪,彭伟惊喜道:“此乃师父火器!”听得外间人声,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带同一个后生,便自那房中缓缓开门走出,彭伟、杜秀当即下拜道:“徒儿见过师父。”那大汉道:“徒儿今日怎的来了。”二人便把出征一事同王义说了,王义听时,面露难色道:“为师而今眼力已衰,实在无力再披盔甲,今番便叫我这收关徒儿朱启随同你们去罢。”彭伟膝行一步道:“这等大事,非师父不可,纵然师父不念师徒故情,昔年食君之禄,而今却忍坐视盗匪横行耶?昔廉颇强食,马援据鞍,今师父未老而自谓已老,何与廉、马之相背邪?其思安边境,惠此中国,方才为好。”王义被他这一番话局不过,只得取了火枪,带了朱启,同此二人赶奔军营,挑选出一千名精锐士卒,昼夜传授火枪之术。 却说这火枪之术源是起自汉代西域喇郅国巧匠白月生所创,后于大唐玄宗年间偶来传入中原,立为一派,每辈立规只传一人,及至大宋年间,幸为仁宗朝时的一代名将陶震霆所习得,每使之时,所向披靡,无人顷压。怎生见得?有诗为证: 寰云城角黑如磐,铁骑奔驰落日寒。 听取先声人丧胆,雷霆到处没遮拦。 这陶震霆依仗此奇技之术贯通仁宗朝,无人可出其右者。临终之际陶震霆却是破了故例,收了两个门徒,一个名唤许峰,另一个便是王义。他二人学成后,便投身西军,那许峰曾于洪德城之役时,一枪击死西夏大将野利斯克,夺得此战第一桩功。后二人便各开门户,收徒传功。王义所收便是杜秀、彭伟,那许峰亦有两个徒儿,分别唤作李双、陶路。只是四年之前,因许峰引着二徒追随童贯复伐西夏,决计失度,以致二徒双双战死,从此许峰自废其学,隐居山林,终身不复传徒,独剩王义这支门派发扬光大,传久此法。 闲话休提,那王义日夜勤勉传教,不荀几日便将这一千人训练有素,穿杨射柳,百发百中。彭伟见此,当即先带这一千人马饱食一顿,飞身上马,赶奔蓬莱县。杜秀、王义、朱启领其余兵马紧随其后,以备接应。彭伟一路马不停蹄,见着那蓬莱县城上城下尽是贼兵混着官兵的残缺尸身,孙圣身先士卒,正在领兵攻打,城上吴玮璠身披血甲,亦在挺棍力战数名贼兵。彭伟见着,连忙叫身后军士在身上挂了兵器,从背上卸下鸟线火枪,枪中火药、铅子已是装好,当时扳起火机,上面自有玛瑙石自来火。众位兵士双手擎枪,钩动火机,噗通一枪,对准贼兵打去。早把无数贼兵打坏,孙圣胯下战马也不免中了一枪,把孙圣猛地掀下地来。杜秀、王义、朱启三人领其余兵马也已赶到,又听得两声炮响,原是丁保领着文登县兵马,叶诚领着海阳县兵马都已杀到。城上吴玮璠见此也是果断开放城门,带兵杀出,四方合力,一拥齐上。好似几头猛虎扑羊群,直把孙圣并着那些贼兵杀得叫苦连天,各逃性命,空留遍地尸骸。 这一众贼兵狼狈逃回至寨里,孙圣大恼不已,叫骂道:“不想此处蕞尔小地,竟是会如此棘手。”孙敦鲸道:“而今只好用计方可,可差人趁着夜色,绕城访查,定有所获。”孙圣依言,便差下秦翘之子秦南天,引着二十个精细喽啰,暗暗前去窥伺,不想须臾便听得营外砰然一声,随后喽啰们便一齐呐喊起来,孙圣急出去看时,只见几个喽啰拖着一个人回来,正是那秦南天,背上中了一发火弹,早已气绝,原来秦南天才至城边,便吃巡城的杜秀望见,手起一枪,便是了结。孙圣见时,狂叫一声,往后便倒,众将慌忙扶住,孙圣勉强定了神,便叫带了下去举哀。自回帐中,思索半晌,猛然悟着一事,道:“我却是忘了,师父曾说自己也去过几番西域之国,也是晓得这火枪之法,绘作一书,留在蛇豹山上传给了白钦。我便去求师父把这奇书给我,不愁拿不下这蓬莱县城。”便叫人自寨中取了五十两蒜金,带了孙敦鲸同往蛇豹山而来。 两个行无数日,便到得蛇豹山道观。叫了看门小童,便进了山门,入得法堂。只见却是白钦坐在上位,左一带椅上,坐着石泽霸、常轩、张岳、徐霖、夏懋,右一带椅上,坐着符犼、陆獬、寿猄、席獨。孙圣刚上台阶,就见白钦出来相迎,二人各自唱了个喏,孙圣道:“师弟别来无恙。”白钦道:“师兄此番前来,是为何事?”孙圣便把先前兵征蓬莱县一事说了,言道:“今我特求师父并着众位师兄师弟前来助我一臂之力,不知师父所在何处?”白钦道:“师兄有所不知,自你离山以后,师父便说自家大事已完,将返天庭,只有一阵烟尘空留房中,人已是不见了踪迹。现在观中只留我等众师兄弟在此。”孙圣大惊不已,便道:“既是师父不在,师弟便请出山助我一臂之力,以襄百姓、救万民,成此不世功业。”白钦听时,却是笑一声道:“师兄,你道我真个糊涂么?昔日同门之时,谁不知你有为人主之心?如今却要说一个甚么襄助万民,要拖了我也上你的贼船,不知羞也不羞。”孙圣听时,面色登时气得雪白,怒道:“我自好言来与师弟你相说,如何这般尖刻?”白钦道:“我如何尖刻?从前同门之时,你何曾当我是师弟?且我不过尊师之意罢了。”孙圣一惊,连忙问道:“此是何意?”白钦道:“你可知师父从前为何不肯将传道之宝尽传于你?只为他那时同你回还神庭山,方知你一族狼子野心,从此时时留心教化于你,兀耐你这厮生性如此,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皆全然不觉,教师父如何可将道业尽托付于你?”孙圣听完,面色登时气得雪白,正待发作之时, 却早恼了符犼、陆獬、寿猄、席獨四人,一齐发难道:“白师弟好没道理,孙师兄有鸿鹄之志,我等正应襄助,怎地这等尖刻?”白钦桀桀冷笑道:“我喜便是喜,不喜便是不喜,有甚相忌处?”孙圣大怒,举拳直打白钦。那边石泽霸见孙圣动粗,亦是大怒,厉声喝道:“做甚么便打人?”便扑上去与孙圣扭做一团,那边符犼、陆獬、寿猄、席獨四人亦抢上来帮助孙圣。常轩、张岳见不是头,急上去分开两边,孙圣怒气不止,喝道:“师弟今番这等不义,好生令人心寒,搁着此事,你我日后再见,休怪我孙圣也不念旧情。”言讫径自而去,符犼四人亦追着孙圣,一道儿走了。白钦见是如此,心道:“祸事了,这厮素来心胸狭隘,现又做了贼寇头子,刚才被我这般一说,必会带兵来此,我若留下,岂不白白遭祸?”索性收拾行囊,骑上匹马,辞别石泽霸等五人,独自一人下山去了。 且说白钦一人一马离了蛇豹山,仍复往东南方向,一路马不停蹄,有路便走。这几月天气夜最短,看看晓星离地,东方发白,白钦腹中好生饥饿。细认那个所在,已是快到了睦州府边界的地方,见自家身上已无干粮,银囊也空,白钦望那空银囊,似是想着一事,又在马上一阵摇头,踌躇半晌,好生委决不下。 转眼太阳将要离地,看看周遭店面都渐次开了,只见左侧一间生药铺,也下了排门,有人出来悬挂招牌。白钦索性咬牙道:“当年爹娘在时,曾言昔日与邻家吕叔甚好,今番我也是有一身本领之人,便去求他一求,倘或可行。”主意已定,便下马去寻个吃食店,沽了两角酒,切了三五斤牛肉。白钦问过卖道:“敢问店家,这里到台州府还有多少路?”过卖道:“客人若要去那台州府,需先进这方岩山,往南走。顺着官塘,过个六十五里便到了。”白钦道:“这里到方岩山有多少路?”过卖道:“这却远哩。你若要从此处去那方岩山,都还需有个五十里;往前的年头都可穿那羊肠小路捷过,这两年却立了个寨子在当口,唤作栖霞寨,搜掠过往客商,官府都不敢来管,只得绕远而行。”白钦听罢,心里细细一琢磨,又问了备细,打定主意,便会了钱钞,快马加鞭奔那栖霞寨而去。 白钦看那栖霞寨端的是个险峻要害,堵御的将弁兵丁果然森严。见着有人来此,寨上锣鼓齐鸣,一位女英雄驰马自那寨门而出,背后令旗大书八个大字“栖霞寨寨主仇琼英”。 原来这仇琼英祖贯汾阳府介休县。因其父母为官府所害,流落江南,飞石杂技,聊以为生。一日这仇琼英夜间合眼时,见得一神人说:“你欲报父母之仇,待我教你武艺。”仇琼英心灵性巧,觉来都是记得。他便悄地拿根棒,拴了房门,在房中演习。自此日久,武艺精热。不觉两年已过,仇琼英已是武艺高强,人心尽望,便在此立寨为王,打家劫舍,一夕偶尔伏几假寐,猛听的一阵风过,便觉异香扑鼻。忽见一个秀士,头带折角巾,引一个绿袍年少将军来,教仇琼英百般暗器。那秀士又对仇琼英说:“汝宿世姻缘已到,当应自取。”仇琼英听了“宿世姻缘”四字,羞赧无地,忙将袖儿遮脸。才动手,却把桌上剪刀拨动,铿然有声。猛然惊觉,寒月残灯,依然在目,似梦非梦。仇琼英兀坐呆想了半晌,方才歇息。 次日,仇琼英尚记得飞石子的法。便向墙边拣取鸡卵般一块圆石,不知高低,试向卧房脊上的鸱尾打去,正打个着。一声响亮,把个鸱尾打的粉碎,乱纷纷抛下地来。 众儿郎皆是惊喜,三言两语的便将仇琼英的飞石手段传出去,哄动周遭乡野,都称仇琼英做“仇矢镞”。春去秋来,心腹偶提婚配一事,仇琼英念起梦中姻缘之事。便对众儿郎说道:“若要匹配,只除是一般会打石的。若要配与他人,奴家只是个死也不从。”当下这仇琼英带着一队儿郎旬成阵势。当先一骑银鬃马上,白钦看那仇琼英怎生模样?但见: 金钗插凤,掩映乌云;铠甲披银,光欺瑞雪。踏宝镫鞋翘尖红,提画戟手舒嫩玉。柳腰端跨,叠胜带紫色飘摇;玉体轻盈,挑绣袍红霞笼罩。脸堆三月桃花,眉扫被春柳叶。锦袋暗藏打将石,年方二八女将军。 身后儿郎个个喝采。阵里花腔鼍鼓喧天,杂彩绣旗闭日。仇琼英看见那白钦是个美貌男儿,心道:“莫不就是此人。”骤马出阵,挺枪直取白钦。众军呐喊。那白钦也不答话,只是拍马拈剑来战。二将斗到十余合,白钦肚中早有计较,故作破绽百出之态,仇琼英觑个破绽,只一戟刺中白钦左腿。白钦两脚蹬空,头盔倒卓,撞下马来,众军齐上,捆捉过来。 当下白钦被押入栖霞寨中,假意大怒,对仇琼英道:“我一时疏忽竟被你个妇人所伤,可敢放开手脚,与我比试比试暗器绝学么?如若败了,甘心受死!”仇琼英笑道:“我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暗器之法,犹为首者,今日正要与你比试。”便叫给白钦松绑,一齐走在演武厅前,仇琼英细细看见这白钦面貌,反复自肚中思想一回,暗道:“此人一表人才。不知会飞石也不?”当下二人各自上马奔外,仇琼英霍地回马,望演武厅上便走。白钦就势里赶将来。仇琼英拈取石子,回身觑定白钦肋下空处,只一石子飞来。白钦早已瞧科,将右手一绰,轻轻的接在手中。仇琼英见他接了石子,心下十分惊异。再取第二个石子飞来。白钦见仇琼英手起,也将手中接的石子应手飞去。只听的一声响亮,正打中仇琼英飞来的石子。两个石子,打得雪片般落将下来。二人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纽做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一连斗了几轮暗器,皆是不分胜负,各自气喘吁吁下马。 众小喽啰见此情形都是十分欢喜。为首的几个道:“大王前已有愿,只除是一般会飞石的,方愿匹配。今这白面郎君如此英雄,若是赘入我寨,倒也不算辱没了大王。”当下白钦被众小喽啰软硬兼施,再三撺掇,不自主的欢喜溢于言表,仇琼英也是心服暗喜。便就择吉于三月十六日,备办各项礼仪筵宴,招赘白钦为婿。是日笙歌细乐,锦堆绣簇,筵席酒肴之盛,洞房花烛之美,是不必说。当下傧相赞礼,白钦与仇琼英披红挂锦,双双儿交拜神祗,后拜天地神灵,八荒庇佑。鼓乐喧天,异香扑鼻,引入洞房,屏退左右,山盟海誓。白钦在灯下看那仇琼英时,与山前对阵时又是有所不同,心里暗暗盘许。有首《元和令》单道此一大事: 指头嫩似莲塘藕,腰肢弱比章台柳,凌波步处寸金流,桃腮映带翠眉修。今宵灯下一回首,总是玉天仙,陟降巫山岫。 当下白钦、仇琼英二人如鱼似水,似漆如胶,合卺成礼,自不必说。待到第七日,白钦却是分外精神,数不尽的疼热话语,仇琼英心中不知何意,只想夫妻之喜,不想这一下,有道是: 洞房花烛,空留佳人孤影。 山野小村,成就英雄霸业。 毕竟不知这二人洞房花烛夜怎地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四员神庭山将佐: 孙无为、孙无名、孙慈、秦南天 ------------ 第五回 方圣公僭号睦州府 白总管矢志扬州城 诗曰: 鼙鼓骤响鬼神惊,破碎江山起义兵。 几点星光千里火,一条江水扬州城。 滕王阁上云霞暗,白马庙前日月明。 紧握长缨天地稳,任它虎豹露狰狞。 话说当时白钦在栖霞寨同仇琼英大婚七日,每日鼓乐不停,歌舞升平。到得第七日,白钦仍如往常那般脱了鞋袜,进了洞房,两行红炬,自旁接引。灯光之下,但见枪刀簇满;侍婢皆佩剑悬刀,立于两旁。原来这仇琼英自幼好观武事,居常令侍婢击剑为乐,便是洞房花烛,亦不撤之。一乃习以为常,二乃防白钦逃婚之备。熟料眼下七日已过,仇琼英见白钦已是囊中之物,便命尽数撤去门口兵器,令侍婢解剑伏侍。当夜白钦在枕上百般施展,颠鸾倒凤,夜月花朝,直把这仇琼英度入春宵。及至三更鼓时,仇琼英已是熟睡,白钦眼见四下无人,便自床前撕扯几根布条,将仇琼英双手轻轻捆好,捏手捏脚的自洞房里踅出来,未多打扰,再去那库里掳了两担金珠细软出来,见左右无人,便就内宫禁苑放起一撮小火来,呼出硝烟,又是大喊大叫,果然闹得寨中一阵淆乱,众小喽啰眼见寨主身受捆缚,连忙去扯,再去寻白钦身影时,那寻得见。只惜仇琼英那一副清白之身,竟会这般失在白钦之手。 只说那白钦骗过了栖霞寨,拿着金银,奔上官塘大路,一气走了四十余里,已到了台州府地界。白钦便问路人往白塔寨去的小路,有人指引道:“往这小路上向东去再问。”白钦走了一程,见那一路都是乡村小路,真是大路生在嘴边,白钦陪着小心,见人便问,随弯转弯,终是到了台州府仙居县白塔寨吕高田村。只见万树蝉声,夕阳西下。那白钦一抹地寻着了吕师囊家里,言说昔年故交之子白钦前来投奔。这吕师囊见白钦一表人才,便也认了这桩旧交,当下叔侄二人便论起旧来。白钦方知这江南花石纲祸害非浅,吕师囊发妻邹氏,爱女吕竹莲皆是为其所害,而今不过空留孤寡一人耳。两个相拥而泣,久久平息,白钦念及自家双亲故因,大恨朝廷无度,咬牙切齿,怒发冲冠。自此以后,白钦便隐藏在吕师囊家打猎种田,韬光养晦,不觉便是六七年光景,按下不题。 却说在这江南睦州府的清溪县里有个淳安小村,原尽是些贫苦流民在此定居,中有一家姓方的农户,那人单名一个腊字。生得魁梧奇伟,目光如电,读书看字皆是过目不忘,十八般兵器也是一学就会。却因自家家贫,终日只得打柴为生。 这一日,方腊照常到这乌龙岭上砍柴伐木,待到傍晚时分,自又去溪边洗脸照视面目,此番也是大宋命中多舛,合要生事,却见池中人儿忽地改了模样,只见他的水中影儿,头上却戴着平天冠,身上披了龙袍,方腊不觉吃了一惊。以为后面必有这个人,回头看时,仍只有他一个,心上十分奇怪。暗暗地忖量道:“好生奇怪,俺这样一个樵子,难不成真有皇帝福分?”忽地又一转念道:“我那义兄现在乌龙岭隐居,何不找他商量去。”想罢,立时到了乌龙岭,见着了那个义兄,此人姓汪,双名唤作克明,乃是本地一个学究先生,粗有学问,广多权谋,平素无意功名,便在这乌龙岭一带避世隐居,深有势力。乡民有事,都以其一言决之,无不立解,乡人念恩,都呼他作汪公老佛。 那日方腊到来,汪公老佛不胜欢喜,即命家下杀鸡沽酒以待之。饮酒之间,方腊便把此事提及,道:“汪兄,好生奇怪,小弟前些天去那乌龙岭上打柴,在溪中照见身子,忽地头上戴了平天冠,身上披了滚龙袍,活像一个皇帝。不知主何吉凶?”汪公老佛听时,忽地把案一拍,叫道:“阿呀,这却奇了!真有这个事儿?”说罢,倏地放下酒杯,立起了身,走到书房里,将了一本书出来。坐到席上,把那本书一页一页地翻着。忽然翻得了一页,指给方腊看道:“数有前定,非偶然也。方兄自己看去,便知分晓。”方腊把书接来,看那书时,却是一本《推背图》,只见上面写道: 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 纵暴过浙水,显迹在吴兴。 这方腊虽是腹有点墨,一时却也看不懂这奇文异字,只道:“汪兄,这却怎地解法?”汪公老佛笑道:“方兄恁地聪明,如何解不出来?这‘十千加一点’,乃‘方’字是也;‘冬尽’者,腊月也;‘称尊’者,南面为尊也。这四句诗,明明道着足下,正是上应天书。小弟早已看在肚内,却是疑惑不决。不想方兄又在溪中得此奇兆,恭喜足下,必为帝皇无疑了。”方腊看了看自己身子,恰是布服草履,不觉笑道:“汪兄,你看俺这一副腌臜样儿,怎能成得如此宏图大事?”汪公老佛正色道:“不是这等说。古时草泽英雄,尽有布衣而得天下的,像汉高祖不就是一个样儿。何况当今皇上失道,任用了蔡京、童贯、高俅、杨戬、梁师成一般奸佞,无法无天,万民皆怨。浙吴各州,被朱勔采办花纲石,闹得鸡犬不安,百姓人人切齿。足下若是揭竿而起,弟料不过数月,定可成事。小弟不才,愿效犬马。”方腊道:“仁兄之意虽好,只是这等千古之业,非同小可。且待俺还家去再细细思量了方好。”言讫便转身而去。汪公老佛正待再言,方腊已去的远了,只得闷闷地坐了。正思量间,忽然一个人闯将入来,叫道:“汪兄,家兄自今日还家后便不食不饮,只是枯坐。问他何处不适,亦不言语,活活急杀我等了!”汪公老佛看时,却是方腊之弟方肥。心下已是明了,便把前番之事说出,又道:“依我之见,你兄长并非无意天下,只是这等大事,不可由自家轻率言及。只是我亦无方,故也思量至此。”说到此际,忽听外面有人朗声道:“好大胆的贼徒,却在此做这等计较,待俺报官拿你!”二人大惊慌出屋看视,只见一老一少,手提朴刀,立在檐下,方肥道:“你两个是何人?为何在此偷听?”那个老的道:“我乃仙居吕师囊是也,今日与小侄白钦来此间布施教化,正撞着你两个在此切察。事已败露,该当何罪?” 原来这吕师囊本是台州府仙居县白塔寨吕高田村人氏,幼年曾读兵书战策,惯使一条丈八蛇矛,武艺出众,自夸乾坤无敌手。因家中颇有资财,常散金于人,扶贫济困。人有急,辄为排解,颇得众心,人都将他比作战国信陵君在世,唤他作“吕信陵”,平素与江湖上的好汉不同,不好四书五经,却是信奉摩尼教,此教乃大唐初年由波斯国传入中土,号召助财助用,颇得贫苦百姓之心,因此吕师囊传教,信众颇多。时值仙居大旱,饿殍遍野。官府却四处催逼赋税,运花石纲。便欲起事,奈何本处教众羽翼未丰,只得同白钦出城去联络婺州、睦州等处。如今方至乌龙岭,恰巧遇着汪公老佛同方肥谋事,岂不是天意?却说方肥听时,大惊道:“你这厮听了我等事去,我只得杀了你。”言讫便要去寻斫柴刀来。吕师囊大笑道:“贤兄莫慌,我也早有此志,故而行走至此间,来寻同道,今既逢着二位,合当相帮。”方肥两个大喜,便邀吕师囊叔侄入内,共谋大事,吕师囊道:“当今第一要事,乃是劝令兄速速起事,我二人自回仙居,收聚部众,待声势一成,便来相应。”方肥道:“只是我兄不肯相应,又当如何?”却见一旁白钦大笑道:“这等小事,有何难哉?”吕师囊道:“侄儿有何计较,且快说来?”白钦道:“天下之事,只是直了好,何必做态?”便如此这般地说了。那三人皆是应许,当下各去准备,吕师囊带同白钦,自回仙居去了,当日无事。 却说五日之后,这日正是晨牌时分,方腊醒了来时,却见自身竟坐在一把雕了龙形的金椅上,再看身上时,早穿了一身黄袍,正惊讶间,便见面前一众人等,皆拜伏于地,山呼万岁,呼罢,便见为首一人起身上前来,乃是汪公老佛,行了一礼,便道:“圣公请恕我等冒犯之罪,那日你我分别后,方肥贤弟又来相商,我等恐圣公还要推诿,便先行打制了这金榻黄袍,昨夜趁着圣公熟睡,与圣公打扮了,抬在这里坐好。万望圣公再莫推辞,早行大事。”方腊听时,再向下看去,乃是其弟方冕、方貌、方七佛、方肥、方五相公、方兴、方卫等一众亲属旧部,并着无数左邻右坊,皆在此处劝进。心下不由大喜,却见那方肥早手捧一副诏书,自屋中朝篱笆院外走去,对众人朗朗声道:“皇帝臣方肥,敢用玄牡,昭告文武百官:大宋飨国八世,历年一百六十有一,行气数终,禄胙运尽,普天弛绝,率土分崩。孽后赵佶,德不配位,绍兹衰统。言路壅闭,导谀日闻;恩幸恃权,贪饕得志。缙绅贤能陷于党籍,政事兴废拘于纪年。赋敛竭万姓之财,戎马困三军之役。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牟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食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叠见而不悟,闾阎怼怨而罔知。圣主方腊天命之嘱,生於宋稷,遭值期运,承乾秉戎,志在拯世,奉辞行罚,举足为民。群臣将相州郡百城执事之人,咸以为天意已去於宋,宋氏已终於天,当行尧舜之道,效唐虞旧例,令天道重还有德之君,郊祀无主,休徵嘉瑞,前后杂沓,圣主历数在躬,不得不受。”诏毕,众人皆是大呼圣公,方腊大喜,便就淳安村中举事,加封冠冕,分封职守,广分众将,改元称王。以巾饰为别,自红巾而上凡六等。一无弓矢,二无介胄,唯以鬼神诡秘事相扇訹,焚室庐,掠金帛子女,诱胁良民为兵。时人常安于太平,久不识兵革,闻金鼓声即敛手听命,不旬日聚众至数万。众将齐心,锐不可当,近处官兵皆是抵挡不住,一遇大军皆是丢盔卸甲,望风而逃。不过数日便于息坑全歼两浙路常驻官军五千人多,兵马都监颜坦战死,军中谋士赵守诚出计乘胜进取清溪县,方腊依计而行,果然大胜。数日便取得清溪县,俘获县尉翁开,沥血祭天,告慰三军。吕师囊、白钦亦起仙居之众前来响应,果然朝廷失政,民心思动,不过数月,又得了兰溪灵山贼朱言、吴邦,郯县仇道人,苏州石生,归安陆行儿等贼徒响应。 却说这赵守诚其人本是落第举子出身,家中又无钱粮,幸得方腊平日里多番照料,方才幸存于世,而今知晓方腊起事,首来归附,多出计策。清溪既下,这赵守诚又提议分略部署,方腊率领白钦、吕师囊、方肥、方七佛,乘胜向北攻打睦州府。余下几员大将各自分兵,攻取东面歙州、南门衢州、婺州。待到大军攻克三处,共同合兵杭州地界。众将领令,各自分道,会师杭州,不在话下。 单说方腊那路攻打睦州之事。大军一路马不停蹄,浩浩荡荡,早已扑至睦州府前,四方州县望风而降,一众官弁不见贼兵到此,早已弃官不做,举家窜逃,睦州府衙发文求盼朝廷援兵,不想那宰相王黼为图粉饰一方太平,故意隐匿奏折,知情不报,以至第三年二月时候,大军早已攻陷睦州府城,兵马都监蔡遵力战而死,知府霍启山一家老小以身殉国。睦州既陷,大军分门占据寿昌、分水、桐庐、遂安等县,直趋杭州。方腊传令四处开仓放粮,人心大悦,四方流民纷纷归附,大军渐啸聚到四十五六万人。南面方冕、方卫、方五相公、方熊——便是方腊受雇漆园之时那漆园主方有常之子,因他父亲被官吏逼迫,一时气结心底,竟至夫妻双双饮鸩而死,独留幼子方熊被方腊收养。此四将率兵三万南下攻克衢州,杀死郡守彭汝方;北面方腊、方七佛、赵守诚等人横扫新城、桐庐、富阳各县之后,挺军进逼杭州。杭州郡守赵霆一闻此报连夜弃城逃走,不荀几日,大军便是占领杭州,斩杀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等一众官弁,放火烧城六天,死者不计其数。凡是有官吏为贼兵所杀擒,必将行割肉断肢之刑,取其肺肠,或者熬成膏油,乱箭穿身,是曰讨还血债。 这边杭州已遭攻占,东西大军一一打破了绩溪县、西陵寨;东路大军长驱直入,连破了江南九华山、青阳县。赵守诚道:“眼下大军挺进江南,宜断绝宣州援兵,直扑扬州,正是一统之势。”方腊道:“久闻扬州兵马总管云天彪文武双全,义薄云天,颇有西蜀壮缪之风,不可小觑。”赵守诚道:“主公且听守城此言,勿要在此龃龉不前。扬州有可乘之机五处,请为主公一一陈之:扬州之保障,九华山也,而今我大军既已夺下九华山一带城池,则扬州无犄角矣,此乃可乘之一也;扬州知府淳无用庸弱无能,城内烽火营汛多不尽善,此乃可乘之二也;云天彪虽为扬州名将,然其勇谋则有余,而不为朝廷所纳,必定心有所恨,此乃可乘之三也;而更有天假之便者,云天彪虽守扬州,然其父子尚留宣州风云庄中,宣州兵马都监成郁有勇无谋,必然易得,两处呼应不及,则云天彪家眷必为我等所得!此乃可乘之四也;扬州、宣州疆域毗连,而我大军攻宣州则云天彪必将调兵来救,则扬州孤而无援,必为我所取,倘若云天彪回兵回救,则中我以逸待劳之计,此乃可乘之五也。有此五利,而不乘机进取,则主公宏图霸业又未知何日可成矣。”方腊大喜道:“先生之言真乃神机妙算,只是不知天地可佑我否?”赵守诚道:“主公莫忧,守城统算寰星太乙之数,已知罡星在此,正应主公东西南北四处捷报,在此杭州成事,别不主凶事。守诚亦占天文,恍惚见太白临于杭州,则我军斩得宋将蔡遵,已应凶兆矣。主公不可疑心,可急进兵。” 只说方腊见赵守诚再三催促,乃引军前进。赵守诚又问附近乡民中耆老者道:“此处前至扬州,尚还有多少路里?”那老者柱杖画地,略作草图。方腊叫人取来杭州城中赵霆早先逃离时所遗落宋域图本对之,并无半分差错。赵守诚道:“如此图看来,过此之后,山北有条大路,可正取扬州东门;山南有条小路,却取扬州西门:两条路皆可进兵。”赵守诚便对方腊道:“主公可令白钦为先锋,取北大路而进;径到扬州。又命方肥、方七佛等将去打宣州,俘获云天彪家眷。”方腊道:“大路必有军邀拦,如之奈何?”赵守诚笑道:“此正守诚妙法也。主公以白钦统兵取大路往,拒住敌兵,却出一支奇兵自小路行,绕出其后,扬州可下矣!”方腊道:“计虽好计,只是白钦所统,尽为大内亲兵,倘或死伤重了,日后无人以卫大内矣!”赵守诚道:“主公,成败之事,在此一举,壮士临阵,不死带伤,理之自然也,岂可惜小利而失大机耶。”方腊只是道:“不可。”赵守诚急道:“主公如此犹疑,当真失计较也。若主公实不忍多伤御营兵将,守诚请亲引兵自小路往扬州,一力督战,速破官军,以保大路兵马周全。”方腊见他说的恳切,只得应了。当日传下号令,军士五更造饭,平明上马。白钦领军先行。赵守诚再引兵自小路行,一道儿去了。 却说扬州城中兵马都监云天彪听知军情,眼下睦州知府霍启山、兵马都监蔡遵以身殉国,杭州知府赵霆不战而逃,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命丧贼手,遂与城中大小官弁商议。原来这云天彪祖贯就是扬州人氏,生得面如重枣,凤眼蚕眉,龙行虎步,美髯过腹,声如洪钟。惯使一把青龙偃月刀,甚有威名。当下众官弁来至房中,只见两旁架上图书卷帙,鱼鳞也似排着;正中间供一幅关武安王圣像,又供一部《春秋》,博山炉内焚著名香;桌案达架子上,竖着那口青龙偃月钢刀,套着蓝布罩儿。因昔年泰山居士孙复曾著《春秋尊王发微》十二卷,云天彪看那孙复之论虽好,却独有贬无褒,殊失圣人忠厚待人之意。索性不揣愚陋,抄改重编,唤作一部《春秋大论》 又说云天彪平日里赏罚严明,大都如此,所以人人都畏服他。且于公余无事之时,便与标下军官开讲《春秋大论》,军中不问贤愚,无不感动。云天彪每每讲到那剀切之处,多有听了流泪不止的。闲话休提,当下云天彪开言道:“眼下方贼势大,残害州官,掳掠百姓,直逼扬州,淳知府已是于昨日便辞官而走,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望众位将军,同我一起守卫扬州。”众将自是应允,就见中有一员战将起身道:“将军且听我一言,我闻扬州城东南山僻有一条小路,最为要紧,小将自引一军守之。将军可紧守扬州城池,勿得有失。”云天彪看时,原是扬州团练使毕应元,使得一手好箭法。云天彪道:“毕将军计策可行,便请将军自取。”毕应元道:“定然!”言语之间,忽报贼兵分两路前来攻打扬州城。云天彪便命大将风会引兵一万,自大路去战白钦,又教毕应元急引三千兵马,先来抄小路自林木深处埋伏,须臾,便见赵守诚兵马来,毕应元心下暗喜,只等他兵马入来。 却说赵守诚率兵迤逦前进,向导有言道:“从此往前便到扬州城了,一切安然无事。”赵守诚喜道:“此番无甚事端,速至扬州,主公应能安心了。”正欲督军进时,抬头见着前方乃是一道口,两山逼窄,树木丛杂;又值夏末秋初,枝叶茂盛,不由心下大疑,勒住马脚,环视一圈,忽道:“左右与我放火烧林!”众兵士领命,立时引火,只见烈焰燃起,鸦雀乱飞,那林中官军,登时吃烧的连声惨叫,满地乱滚,毕应元见状,急令退军。赵守诚见时,不由哈哈大笑,正欲前行,却见那烧焦枯木,一道儿都滚将下坡来,乱迸乱溅,跟见得便要堵死道口。兵士一时都不敢向前,数内一个道:“前路太险,再行恐有不利,不若回兵。”赵守诚见如此险地,亦有些动摇,正欲应允时,忽地一转念,想起方腊之意,心道若是回兵,白钦部必然势孤,遂拔剑咬牙喝道:“夺取扬州,正在今日,有进无退,方可成功。再言退者,斩!”当先冲去,众兵士只得一发儿都冲将上去,正行间,只见一块大石滚下,堵死道口,先头兵士已吃砸死数人,赵守诚大惊,正欲叫后退时,却见一桩枯木,带着火焰,噼里啪啦当头砸下。赵守诚闪避不及,天灵骨上正着一木,魂归故里。可怜这赵守诚颠沛流离二十年,方遇明主,报效知遇。而今却出师未捷身先死,命丧九泉。才人有诗叹曰: 古岘相连紫翠堆,才子命贱傍山隈。 儿童惯识呼鸠曲,三军恩遇展骥才。 预计扬宣取天下,长驱万里独徘徊。 谁知天妒英才坠,不使功成衣锦还。 且说当时毕应元吃这一汪大火烧得退回扬州,禀告云天彪,云天彪大惊,急令整军防备。不想等了半晌,还不见贼兵来此,云天彪心下大惑,便令哨探前往视之。无一时,哨探回报那小路吃木石塞死,贼兵已尽退。云天彪听时,不由大喜过望,当下便传令三军尽出,往大路去战。 却说白钦自引兵与风会一部大战良久,贼兵死伤甚众,却久不见赵守诚消息,心里大感不妙,正欲退间,就见前方尘埃滚滚,黑云压地,杀气冲天,枪炮动地,原是扬州府的官兵已到。白钦连忙领兵迎敌,只见那扬州府的官兵旌旗严肃,部伍整齐,贼兵见了,大部也都是心惊。两军便交锋合战,扬州府的兵马端的如虎如黑,中军队内五百名砍刀手,捧出一员大将,凤眼蚕眉,绿袍金铠,青巾赤面,美髯飘动,胯下骑着一匹大宛白马,倒提偃月钢刀,大骂道:“无端草寇,焉敢犯境!”白钦拍马来迎,二人搅作一块。兵器相交,长枪钢刀互来并举,一片鼓角之声,震天动地。只见两位猛将手上只是电光石火碰擦,兵去器迎,震耳欲聋。一边是少年英雄,一边是老成持重,二人皆起了斗心,拼尽全力,足足战了有七十余合,不分胜负。这般景象,把两边阵上多少勇将,都看得惊呆了。天已昏黑,杀气弥漫,愁云惨淡,星斗光光,神号鬼哭。云天彪一心要干功勋,便就继续拚着个死力并白钦。白钦见这云天彪武艺果然不俗,便也使出浑身的本领,一枝长枪龙飞虬舞,攻取进来。怎奈那云天彪的一口钢刀,兀自挡御得当,算来就是差着一分火候。二人正相持间,就见贼兵后军一阵淆乱,原是两员猛将忽然带兵杀入,左侧那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儒雅翩翩,正是云天彪心腹之将傅玉,惯使一杆雪花镔铁白龙枪,身藏三个流星飞锤,百发百中;右侧那人文士打扮,身着青衣,背负弓箭, 乃毕应元也。两下前后夹攻,早把白钦这一彪人马围在垓心。白钦死战云天彪不能脱身。却见傅玉、毕应元二将后军忽乱,三人急回马去挡。白钦乘势赶出,战开云天彪。白钦回身大吼道:“叔父救我!”吕师囊自那军中撞出,亦是大叫道:“贤侄自此杀出。”吕师囊挥动全军奋勇厮杀,撞开血路,救出白钦。贼兵败走,遍地尸身,官兵追杀一阵,自也收兵回城。 却说赵守诚身死之际,尚有零星残兵抬着赵守诚尸身逃回,方腊知晓此事,深悔昨日之言,不由痛哭不已,便教就地掘土葬了赵守诚,这时却见赵守诚一个亲信仆从,捧上一锦囊,言此是守诚昨日星夜写出,吩咐他若己战死,便呈与方腊。方腊听时,连忙教取出来看,却是教方腊即刻调转兵马攻打宣州,留白钦率一千余人把住道口,设置防御,留守断后,阻截扬州兵马即可。方腊知晓此乃赵守诚遗计所算,这时白钦、吕师囊兵马亦自道口杀出,方腊便点白钦留此,吕师囊、方七佛等人挥兵火速攻往宣州。吕师囊又道:“贤侄附耳过来,我有要事交代。”便到白钦身旁说道如此这般,白钦十分惊喜,便带兵马在这大道之口部署。 却说那宣州知府上官复自打荣升宣州后,每日便只在宣州府署后花厅同一班歌女娈童饮酒为乐,府中大事便全交由其弟上官义同兵马都监刘以敬处置,这日一如既往之时,不想突然闻报城外贼兵如狼似虎般临城,大吃一惊,往后便倒。左右急忙叫唤,半晌方才苏醒,早已惊魂离体,荡魄去身,连话也说不出了,瞪着两只眼睛,向左右道:“……这……这……这便怎处?”忽又闻报道:“贼兵已到北门外长城岭上分营屯扎。”上官复大声叫道:“坏事了,坏事了!”也不回言,大踏步往外就走。进了知府衙门,调令刘以敬、上官义带同县尉高可立并着城中大队人马,直到北门。只听城外喊声大振,贼兵已在攻打北门。刘以敬传令开门,放下吊桥,一马当先飞出,上官义、高可立督领人马随后渡过吊桥,摆成阵势。那边方腊、吕师囊、方七佛等人早已列阵等待。刘以敬提刀一马先出,大叫道:“贼寇快来纳命!”方七佛举着一根排扒木骤马而出,原来这方七佛身高丈二,有万斤的力气,平日里不食五谷,只以生肉血骨为食,善使一条排扒木。对阵刘以敬亦是身长八尺,年近五旬,手握一口金背砍山刀,威风凛凛。左手下大将上官义,使一柄铁鎚,重四十八斤,端的有万夫不当之勇。右手下县尉高可立,带一张描金雀画宝雕弓,悬一壶凤翎凿山狼牙箭,手使一条铁枪。 吕师囊道:“来者莫非都监刘以敬么?”刘以敬道:“正是。”吕师囊笑道:“久闻你这厮历来畏敌如虎,一味避战,却自以稳当计,当真不知羞。而今听好:皇天有变,寰宇当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等速速捆缚请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免你合城老小性命。”刘以敬又羞又怒,骂道:“乱贼狂言,吃我一刀!”说罢拍马过来,方七佛挺木相拒,两阵呐喊,鼓角喧天。二位英雄怒马相交,约有三十余合,刘以敬年老,气力早是难持。那边官兵营里早是恼动了上官义,泼刺刺一马横冲,举鎚助战。一旁高可立见上官义、刘以敬都已出阵,也便拍马相攻。三将合力相战方七佛,又战了无数回合,贼人心惊肉跳,方腊亦是急得面如土色。幸喜方七佛神力惊人,一面敌住上官义,一面兼战刘以敬、高可立,手里一根排扒木兀自招架得住,心中却也惊慌。南军阵中新降一员猛将,姓贺名从龙,早耐不得,飞马挺枪接住上官义。这两个又是对手。五人五马,搅作一团,两阵喊声不绝。再有五十余合,但见征尘影里,杀气丛中,忽然冤家马失前蹄,把上官义颠下马来。贺从龙趁势一枪刺中前额,搠死在地上。高可立大惊,手上架势立时慢了一步。方七佛使出神威,只一拍,喝一声:“下去!”高可立落马,惶恐伏礼,乞命受降。刘以敬无心恋战,趁方七佛尚未手起,本想拽绳驾马,偷缝儿跳出垓心。不想吕师囊早见端倪,一声喝喊:“鼠辈又要脱逃?”刘以敬气破脑门,转身又要来战,一马疾驰,早吃方七佛一木打着囟门,脑浆迸裂,落尸马下。 眼见主帅已死,官兵霎时兵马纷乱,方腊趁机挥兵攻打,三军齐攻城门,上官复听得城中二位将军殉国,高可立又降了方腊,早是吓破苦胆,卷好家财,待要跑路。正收拾间,门外早是撞入数十个如狼似虎的贼兵,一把按住上官复,抢掠婢女,搜罗家私。方腊进府取了授印,将上官复等一众官弁尽数满门抄斩,所属家眷妇女尽数赏赐三军。那头方七佛早将一老一少捆得结实,押在府衙跟前。吕师囊道:“启禀主公,此乃云天彪老父云威、独子云龙是也。”方腊看那云威生的须发苍白,精神矍铄,臂长腰挺,面赤耳长,虽是捆缚于此,却是顶天挺身,屹立不倒,着实可敬;再看那云龙,生的玉面朱唇,儒雅万分;竟是个翩翩公子。方腊正待开言,却见云威怒目圆睁,厉声喝道:“胆大狂贼,无故侵我疆土,必将不得好死。”方腊大怒,喝令推出斩首。吕师囊连忙阻道:“主公且暂留其一命,勿忘守诚遗计,以至功亏一篑矣。”方腊兀自怒气不平,连声叫道:“暂留其狗命不杀。”兵士便把云威、云龙这一众云天彪家眷打入陷车,押往扬州。 且说云天彪自那日杀败贼兵之后,整日便于城中讲述春秋大论,教化百姓,一面又是积蓄粮草,以备再战。不日又得都省回文,朝廷已知江南方腊造反,将派大军前来征讨,命云天彪拥军接应。云天彪领了札谕,便与傅玉、毕应元商议起兵,一面移请云天彪暂接扬州知府授印,应付城中粮草。那些官兵的妇女老小,闻得云天彪将要用兵,都赶紧把丈夫儿子的冬衣做起,准备干粮,只等候调发。又报说宣州告急,云天彪大惊道:“这贼寇真个了得,竟会反其道而行之,袭取宣州,我家眷可还好。”来人道:“城中已为贼兵所占,小人不知。”云天彪早已乱心,急忙令毕应元留守扬州,命傅玉为先锋,风会为合后,并带城中都监缪伦、团练使周铁园、提辖唐午峰,提领大兵八千人整,大军浩浩荡荡,銮铃飞响,一路开至大道前。那都监缪伦生得上长下短,人都唤作尺八腿,颇有膂力。但见他一马当先,手持太宁笔枪,跨骑白皮骏马,早已撞入道口,不想迎面正撞着一只大虫,正是白钦,手持星君剑,大喝道:“你这厮可识得我白钦否?”缪伦猝不及防,早被白钦一剑刺中咽喉,落身马下,白钦拔出剑来,厉声自马上大喝道:“身是白钦也,谁人再敢前来领死!”周遭官兵大惊,皆怕的呆立原地,不敢上前。白钦横着宝剑哈哈大笑,拨马便走,只留一片烟尘弥漫,待到烟尘散去,道口已是空无一人。傅玉气得暴跳如雷,连忙督着众军攻入道中,不想全军刚至道中,白钦便命全军至两侧山口道路偃旗息鼓,傅玉惊道:“贼人莫不是有埋伏在此?速速退走!”官兵连滚带爬要出道口时,白钦又命全军鸣击战鼓,霎时两侧山麓鼓声震天,又令军士以弩箭射杀官兵,官兵十分惊骇,争相乱窜,自相蹂践,射杀殒命者数不胜数。傅玉等人拼死逃出一条生天,蹿回扬州去了。白钦见这官兵已是溃走,也是收兵于此,继续把守道口,静待方腊等人率兵赶来,不题。 且说傅玉等人败逃回扬州城中,云天彪见杀出无望,仰天大哭道:“我云天彪一生兢业克公,而今竟会家眷失身贼手。”周铁园道:“即是如此,早先知府那厮便刻扣俺们军粮,一味贪恶,自己置造花园,不管别人饥冻,人人怨恨。朝廷派人来察,谁想那厮陷害小将们不得,却把别个来晦气。大家早有不服,反正今番贼寇如此势大,不妨一齐反了,说不定可保家眷无忧。”云天彪惊道:“如此怎可?岂不辜负朝廷之恩。”唐午峰叫道:“恩、恩、恩。将军那春秋大论被那一班腐儒批得只有四字佶屈聱牙,一无是处,还有个屁的恩一说。”云天彪羞红面庞,犹如一块粉装脸上抹了一汪老猪血,不知何措词可说。 众人正说间,却见城下贼兵再度围城,官兵传报,云天彪等人飞身上城,方腊叫推出两辆陷车,云天彪看去,正是自家老父爱子,拍城大吼道:“贼人放了我家眷。可敢与我战个三百合?”方腊哈哈大笑道:“云天彪,你莫要负隅顽抗,献出城池,纳首乞降,可保你一家老小无忧,本王亦当不计前嫌,唯才而用。”周铁园、唐午峰等一众官弁皆劝云天彪道:“总管为城池百姓,且降了罢。”却见那陷车上云威睁开两眼,见已来至扬州城下,张开海口,奋声叫道:“天彪大儿知悉:人谁不死,正恐不得其所,以此并命,何恨之有!我年老矣,死固其所。况一生上不愧于国,下不愧于家,我死亦无遗憾。愿为我子孙者,居家则孝,为官则忠,勿陨家声,毋坠我志。至于毁身哀瘠,徒自伤怀,于九泉何益哉?况汝致身事国,此身乃国家驱驰奔走之身,若令哀毁废没,则上负乃君之知遇,即下负乃父之属望也。戒之!汝素来爱慕关王之风,颇知自爱,关公、张巡者亦是我之所最爱企者,今番切不可因儿女私情而至失身降贼,即是九泉之下亦当为我道辞。”说罢就见云威奋力将后脑往木枷上一磕,登时血如泉涌,咽气于此。众人大惊,可怜这云威矢志不渝,却是身丧陷车,慨慷为泣。 云天彪见自家老父已亡,自在城上嚎哭不止,方腊见了,便又叫人把云龙自那陷车中宛若鸡子一般提拉出来,跪在地上,刀斧手上前,举起鬼头刀,预备要砍。云天彪连忙道:“求大王开恩,天彪愿降!”方腊大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下云天彪传令大开城门,放贼兵入内,引着傅玉、风会、毕应元、周铁园、唐午峰这一众官弁,一道儿跪在路边乞降。如此扬州、宣州也尽被方腊所得。方腊大开庆功之宴,因云天彪奏请,便将云威、赵守诚二人着城中风水宝地好生安葬。不在话下。 却说扬州城破之际,白钦入了扬州,指挥兵士前往府库查点,沿途百姓见有兵来,纷纷相避。正行之间,却见一个文士,约摸四十上下年纪,戴一顶青布方巾,穿一领皂布长袍,骑着毛驴,不紧不慢的穿过街来。前头兵士看着,便喝教他走去。却看那人见着兵士,亦不闪避,只顾走来。白钦见时,心颇异之,便纵马向前,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那人乜了白钦一眼,一拱手道:“在下杨律,人称夺命书生的便是。”白钦听了这个名号,不由一震,遂道:“晚辈姓白名钦,现在方圣公帐下亲兵总管是也。”,杨律冷哼一声道:“久仰白总管大名,今日有事在身,恕在下无礼!”言讫拨过驴儿,一道儿走了。白钦身边亲兵见他如此,不由大怒道:“这厮好生轻慢!”便要纵马去追。白钦却是一下挡住,道:“此人处大变而不惊,真奇人也。今日当会他一会。”便吩咐副将引兵去查点府库,自己悄悄地催马趱将去,只是慢慢跟着。转过一个街角,就见杨律忽地停住驴,却不回头,只道:“久闻白总管直性,不饰本心,今日为何这等闪避?”白钦听时,只得催马上去,施礼称好。杨律道:“不知白总管来寻我这一介布衣,所为何事?”白钦道:“白某见先生气度不凡,欲与先生相交,故特来请先生往我居处一叙。”杨律道:“既是白总管相请,岂敢拂面?只是此去军营,不免又要劳顿。此处便是在下于扬州的居处,不若就由在下作东相请罢!”白钦见他不肯劳顿,心下亦欲教他知己相访之诚,也便应了。当下杨律便将白钦让入街边一间小阁儿里,白钦见其中只是一榻一桌一椅,心下不由越发奇之。杨律让了座与白钦,又取了些水来倾在一个盏儿中递了来,笑道:“此处无有甚名贵茶水,只得如此,白总管且用着。”白钦亦笑道:“这却何妨?先生乃是君子,古书言君子固穷,此是良人之举。”杨律道:“在下多谢白总管抬爱。”白钦却是摆手道:“先生不必再呼我总管,这等说辞,俱是外人叫的,白某以先生为知己,何必这等客套,先生如不相弃,白某愿以叔父相呼。”杨律急道:“这却不好,若如此时,反弄得不能开怀而叙了。”忽地一转念道:“却才在下听得那些兵士称白总管为星君,这是何意?”原来数月之前,白钦与部将石宝等人闲谈之际,石宝问及白钦表字客星是为何意,白钦便言缘由,因其母梦客星入腹而生白钦,故而如此,石宝等人大呼原来白钦乃是星君下界,于是从此人皆呼白钦为“星君子”,后便俗俚称为星君。白钦见他问及,也便说了如此缘由。 杨律听时,却是笑道:“不想总管还有这等渊源,既是如此,不知在下可否也称星君耶?”白钦大喜,当下便允了,又请教前途,杨律道:“如今世事不宁,星君乃是好汉,自然有可为,何必多问。”白钦道:“白某只是尽人臣之道,惟愿替圣公分忧,如蒙不弃,请先生入我义军,共襄大业。”杨律笑道:“星君当真折煞在下了。在下不过一个书生,岂敢从命耶?”白钦道:“方圣公不论出身,但是人杰,尽都用之。只为打出一片清平之世。”杨律听时,却越发放声大笑道:“所谓人杰,莫不是云天彪那一类作伪?平日好学先贤为人,言必称忠义,事一及己便绝仁弃义。此等人物,义军却引为人杰,当真可笑。”白钦一听此语,不觉嘿然。杨律又道:“星君却以方腊为何人也?”白钦道:“圣公以樵子之身,建下偌大功业,乃当世俊豪也!”杨律摇首道:“星君错了!我观方腊其人,绝非成大事者。义军每下一地,往往大行屠戮,以致各州县官吏百姓尽皆胆寒,虽朝廷无道,亦不敢尊奉圣公之位。杀业太重,不知收聚人心,其谬一也!义军举事数月,已略数州之地,似此之速,其治必不稳当,然仍不知休养,一味进兵。贪利好功,无经营之本,其谬二也!云天彪虽有据城负隅抗衡义兵之举,然其父子家眷何罪之有,无辜迫死兵灾,是曰不仁,其谬三也!有此三谬,足可见其人好记小怨,贪鄙无谋,坐井自大,臧否群士,不过乃一器小之歹人也。将者何以守国。其祚运之不延也,宜哉!星君若只从他,将来恐有不利。” 白钦初时听得他说方腊器小,不由怒从中起,正待发作时,忽地又想起赵守诚一事,心道若非方腊之语,赵守诚亦应不至身死险道,一时不由越发无话了。杨律看他不言,知他心意已变,遂又道:“如今朝廷,虽然主昏臣庸,然仍有气运,似张叔夜、种师道、李君一等人臣,忠于为国,通达治体,蠲除苛烦,爱养士马,抚循百姓。远者归复,近者尽力,兵不血刃,而大事可定也。有此等人在,欲尽取千里江山,一匡天下寰宇,恐尚不可得。若星君有意,宜及早去之,免得日后大祸降临,只落得个斩首市曹,遗臭万年的计结。”白钦听时,暗道:“我来说他,反吃他说了我也!虽是如此,其言却也有理。”便只是坐着,良久方道:“先生之言,真至言也!只是我与那吕师囊恩同父子,若就此去之,恐不义也!”杨律叹道:“星君真乃忠义之人也!既是如今不愿去之,在下亦不多言,只是在下还有一言:在下本是江州人氏,如今不过在扬州小住数日,倘他日有变,星君尽可前来江州白龙庙外揭阳村相投,杨某定当全力相帮。”白钦一听此言,登时起身道:“先生大德,白钦没齿难忘。”言讫便要下拜,杨律赶忙一把扶住,两个又叙了数句,白钦便起身告辞,自回营中去了。 却说白钦回营,心下已然思虑不已,正枯坐间,忽然兵士来报圣公有令,召白钦往御营议事。白钦遂装束了往御营中去,只见方肥、云天彪、吕师囊已先在那里了,方腊赐白钦坐了,便说出一段根由来。 原来在这江南地界有一支厉氏流派,传自姜尚之脉,因周朝厉王败坏国门,横生祸事,以至后嗣飘零四海。单说这一支厉氏流派祖贯乃是温州东瓯人氏,其先上自大唐开元年间时便以贩茶为生,渐至做大,竟成一方富甲,中有一家厉氏大姓,素来忠良慷慨,乐善好施,心怀义气,为一方贫苦小民所敬,这厉家老者共生有六子,长子厉天耀、次子厉天朗、三子厉天青、四子厉天闰、五子厉天佑、六子厉天佐。此六人皆是推金山、倒玉柱的英雄好汉,尽是一副忠肝义胆、侠义心肠。单说这四子厉天闰最为利害,因其出生时天落异星,四方乌鸣。房内一阵婴儿啼哭,接生婆看那厉天闰双眼碧绿如玉,大为惊奇。及至长成,更是仪表不俗,八尺身躯,碧眼青瞳,虎齿外突,加之品性顽劣,又没面目,好勇斗狠,与人争扯时,常是见血方止。故而乡人皆唤他一个诨名,叫作“碧眼梼杌”。 厉天闰二十岁时,五台山高僧沈峰和尚云游至此,因见着厉天闰此貌非凡,便将其收降为徒,溟灭魔性,皈化善因。前后历经五载光阴,习得武艺多般,遂出关归乡。不想到乡翻似烂柯人,因朝廷无度,东瓯地界海匪横行,万民蒙难,厉家亦难幸免其中。全族仅有厉天耀、厉天佑因出商之由而未遭祸患。不想海匪虽是如此肆虐,那一众州官却是谎报不提,只把百姓生死置之不理,苛捐杂税照旧加倍。厉天耀因而气火攻心,一病不起,后至呜呼哀哉,魂归故里。厉天闰、厉天佑因全家血海之仇,索性纠结这一众东瓯灾民率众起义,又攒动同乡好友司行方,其人本是京城武师,因恶了高官逃至此地,与厉天佑素来交好。这两路义军游击合纵,所向披靡。短时便把温州层层围住。彼时方腊起义已是东西南北四路兵征,故而厉天闰等便遣使来见,表投诚之意。报马来时,方腊才进得府衙坐了,见着此报,不由大喜,便召这几个股肱之臣前来,共同议定日后之事。 且说方腊说过事端,便问计策,吕师囊道:“既是那厉天闰有归顺之意,理当相帮,如今便应遣一大将前往镇抚。”方腊依允,便问何人可往。白钦听了此语,不由思量着杨律之言,有心要为日后计,便起身道:“小将愿走这一遭。”方腊道:“白将军乃近卫之臣,今若一去,教寡人如何是好?”吕师囊道:“此等收服人心之事,正需亲信之将前往,方为稳当。”方腊听时,亦只得应了。当下白钦引了心腹大将七杀神石宝、黑杀星景德、银脚蟾戴厚,水军总管玉爪龙成贵、锦鳞龙翟源、冲波龙乔正、戏珠龙谢福,点了两万人马,秉程南下。这一日过了婺州,正走到方岩山地界,白钦见着此景,不由想起仇琼英来,又念想今日将要去温州,必过此山,若是两下争斗起来,恐是不好,便欲去寻仇琼英论旧,遂说与石宝等人听了。石宝道:“星君昔日逃婚而走,那女子定当怨你。今日若去,恐有不测。”白钦笑道:“你须不知她脾气,其人嘴硬心软,虽是一身武艺,却全然是闺阁妇人之心,且而今还有诸位兄弟在,定不会有事也!”石宝见他说的坚决,也就不再多言。 当下白钦自换了冠带,上山而去。那山上站哨喽啰却是新入伙的,全然不认得他来。白钦道:“睦州方圣公帐下亲兵总管白钦求见仇寨主,烦请通报。”那喽啰道:“寨主有令,不与军伍之人相见,尊下请便。”白钦道:“既是如此,你只说白钦来访,昔年我二人亦曾有旧,她自然分晓。”那喽啰听得是寨主故旧,也便入寨禀报。仇琼英一听白钦二字,不由便想起昔日之事,正待发作,忽地转念道:“这厮昔年逃去,今日怎地却又回来,不若见他一见,将旧年之事讲清,再做计较。”便教引见。白钦上堂见礼,仇琼英看他戴着幞头,穿着鹤氅,一幅文相,便笑道:“阶下却是何处来的儒生?这等做态。”白钦见她调笑,心下已知分寸,不由暗喜,便也笑道:“今日来会故人,乃君子之会,自然要文绉绉的打扮。”仇琼英大怒道:“你还要提旧事么?昔年你毁我清白,骗走金银逃去,我恨不能将你扒皮抽筋,今日竟还敢来么?”白钦笑道:“扒皮抽筋么?这样狠毒,岂是你琼矢镞的做派?”仇琼英看他一脸悠然,浑若无事,心下越发不知言了,勉强应道:“你走了这六年,一向无甚声息,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白钦道:“你我之缘虽浅,却也是曾交心之人,既有事体,安能不来相告?”言讫便斜眼看看左右侍从。仇琼英会意,便将左右尽行挥退,又将白钦让入后庭闺阁之中。 白钦见已是无人,便自叩头下拜道:“昔年之事,是白某浅薄,只顾着己身,一时唐突冒犯,这里且赔个不是。”仇琼英默然无言,良久方道:“那时节是我拘你在此,我岂不知你有亡去之心,洞房刀剑,便是见证。不想到头还是吃你逃去,是我失计较也!”白钦道:“那时节我迷了心窍,一心要走,做下这等事,而今悔之晚矣。”仇琼英道:“此六年来,我总不许底下人言及你。不想而今你却还要来钩我。罢么!而今俱是过去之事了,纵然再怨,也是无益。不若且议前途事罢!”遂抬手教白钦起来。白钦见她如此,心知事济,便起身坐了,仇琼英道:“你我说了这许多旧事,我却还不知你今番前来所为何事。”白钦道:“我而今投了圣公方腊,做着大内亲兵总管一职,今日统兵往温州,正过方岩山,故特来寻你论旧。”仇琼英一听方腊名讳时,不觉大惊,道:“莫非你今日来劝我归降方腊么?可叹我毕生之愿,不过择一佳偶,保全祖业罢了。直恁地难么?”说着便扑扑簌簌地落下泪来。白钦慌递一张巾帕过去,道:“休要这等作为,直将我都弄得不好看了,实不相瞒,我在方腊帐下,亦不快活,又岂会将旧友也拉入此道。”便将杨律之事尽行相告,仇琼英听时,又惊又喜,遂道:“既是如此,不若你便留在此处,我只道你吃我杀了。岂不一举多得?”白钦急道:“不可!若那番时,方圣公定要发兵前来,若因我连累于你,则我无颜立于世矣!”仇琼英见他说的坚决,只得说道:“既你不肯如此,我也说不得了,只是你今日前来,我理当备礼相请,方是礼数。”白钦道:“礼物不必,此番前来,不过为两家不至相斗,只求相让道路,便是强了。”仇琼英自然依允,当下吩咐摆宴管待白钦,吃了一遭。白钦便告辞回去。翌日,白钦径统兵过山,自往温州,又行数日,便到温州城下,见着厉天闰等人,两下交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遂引为刎颈之交。厉天闰述说前日屡战不利,白钦听时,心下也道当小心为上,两个便议定来日进兵。 次日拂晓,白钦、厉天闰便引兵掿战,那温州城中捧出一员虎将,乃是温州兵马都监袁朗,骤马当先,头顶熟铜盔,身穿团花绣罗袍,乌油对嵌铠甲,骑一匹卷毛乌骓,赤脸黄须,九尺长短身材,手掿两个水磨炼钢挝,左手的重十五斤,右手的重十六斤,厉声喝道:“反国之贼,胆敢侵扰州府,快来纳命!”白钦见时,亦大喝道:“谁与我擒住他?”只见义军阵中银脚蟾戴厚,挥大刀出阵。两个战到三十合上,忽然戴厚横扫一刀,直劈袁朗腰上。袁朗急用挝相抵时,戴厚却将刀锋一转,便往袁朗天灵削去。袁朗大惊,不想戴厚心下太急,这一刀却劈高了几分,直从袁朗头顶削过。袁朗见此刀劈空,心知好事,左手将挝望上一迎,铛的一声,那把刀口砍缺。戴厚收刀不迭,早被袁朗右手一钢挝,当胸拍去,登时将护心镜拍的粉碎,戴厚口喷鲜血,伏鞍败回。白钦大怒,舞起星君剑,径取袁朗,袁朗挥挝来迎,两个连斗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负。石宝、景德见白钦不能胜,各自挺军器出阵来助,官军阵中两个团练使滕戣、滕戡亦各使刀鞭出阵,四匹马便也杀在一处。斗到涧深里,滕戡兜头一鞭,盖将下来,景德急举枪挡时,却不防斜刺里滕戣一刀砍来,正中腰肋上,翻身下马。却是幸得甲厚,未曾重伤,爬将起来便奔回阵去。石宝见走了景德,亦无心战,虚晃一刀亦回本阵。那边袁朗望见二滕得胜,跳出圈来,大喝一声,官军便涌将上来,两下混战一场,各自收兵。 且说白钦收兵回寨,道:“不想这温州竟有几员虎将,今日当真挫了锋锐。”厉天闰道:“此地是江南一个坚城,四面屏障有郭公山、华盖山、松台山、积谷山之险,人杰屡出,定不可强取。”忽然帐下一人叫道:“叔叔为何这等自轻,前番我已探得城南水道,只为本家没有会水之人,故未能行得此计,而今白总管带来数百水军,若自水道前往,定获全功。”厉天闰看时,却是自家侄儿尹彤所言。 原来这尹彤表字天彩,生得五尺身材,面如傅粉,好似妇人女子一般,乃厉家三子厉天青之子,因其父早亡,厉家又衰,其母尹氏遂引着他回归母家,随母姓尹,后其母家亦吃花石纲害破,只得浪迹绿林,约摸七八年光景,又探知两个叔叔起事,遂前来投效,平素善使双剑及一个遮掩飞爪,能打药镖,惯会探听消息、锄除要人,故而江湖上都唤他作帐前燕子尹彤。当下厉天闰道:“贤侄既已有计,则我等可于今夜自水道袭取。”于是白钦便着成贵、谢福、翟源、乔正四人,点选精干部曲,共是四个头目,分别唤作罗富、彭贵、秋安、单康,引八百水军,自水道向北,直趋城关。 这日半夜间,四个水军头目引着水兵,无声无息泅在水中,径向南城而去,约摸半个时辰,进得南塘河,已到温州城墙下,却犹是无甚动静,四人见时,心下暗喜,便指挥水兵使利刃去劈开木栅,才一动时,忽然听得一阵铃响,便是一片声呐喊起来,原来水中设着一张大网,拴着铜铃,正被水兵撞响,当时便见火把通明,城上岸上旗号摇动,用箭乱射,并着石子灰瓶,一发都打将下来,那灰瓶一遇水时,便乱炸乱迸,将河水烧得大浪击起,河中水兵,多有着伤者,四个水军将佐见不是头,急令退走。却见后面呐喊声亦起,乃是官军水寨之兵杀到,为首的是四个都头杨白、叶赋、徐鼋、汪从,各自跳下水来,与义军战在一处,罗富、彭贵见时,各抽短刀来战,杨白见来得凶,回身便走,罗富哪里肯舍,便去追时,不想那杨白却是暗地里一脚蹬在河岸,踹动机关,只见一个铁钉板,自城上兜头盖下,罗富闪之不及,吃它穿了个后背透前胸,死在水中。彭贵大惊,正待逃上岸时,那叶赋箭也似地游将上来,狠狠一刀,搠入小腹,亦是一命归冥。那边秋安、单康正与徐鼋、汪从接战,一见不利,急舍了官军,引着部曲拼死游将岸边去,杨白望见,把手一招,岸上官军水兵乱箭齐发,秋安才一登岸,一箭正中左股,立脚不住,跌下水去,杨白早赶上来,摁住便割下头来。单康见秋安惨死,不敢上岸,便往南游去,叶赋却早料着,先游将去,正截着去路,单康此时已是魂飞魄散,只得勉强来斗,不过三合,吃叶赋卡住左手卷入来,抱住脖颈一扭,登时毙命。八百水军,大半毙命于水中。余下几个命大的逃回去了。 却说这一众残兵见了白钦,述说官军水师如此厉害,白钦大惊,此时随军大夫亦来告知,戴厚伤势沉重,咳血数升,连呼圣公而死。白钦听时,只觉天旋地转,几乎倒地。厉天闰道:“眼见坚城难下,反送了五个弟兄,而今不若撤兵罢!”白钦无奈,只得依允,于是整顿人马,星夜离城而去,回返睦州。这时方腊亦从扬州回返,白钦诸人见了方腊,述说战况,伏地请罪。方腊闻听败讯,一时也失了神,正慌间,只见云天彪道:“主公,一时胜败,不必挂心,死节将士,是为大业而亡,乃其大幸,然个中忠义之众,合当旌节嘉勉,以慰三军之意。”方腊会意,于是当即传旨,追授戴厚义节郎,行办丧礼,抚慰其妻子,并在军中传扬其事。礼节毕后,云天彪又道:“主公虽于小村登基为帝,其忠义之心天下昭然,而今已虎据睦州、歙州、婺州、扬州、宣州、润州、秀州、处州、苏州、常州、杭州、衢州、湖州共十三州之地,宜速速正位,以绝天下说客之名。”方腊听时,不免大悦,于是云天彪又结连吕师囊等群臣连署上表劝进,择定吉日,交吕师囊、云天彪二人掌礼,筑坛于杭州血池之南。诸事齐备,多官整设銮驾,迎请方圣公登坛致祭。因赵守诚已亡,故由方肥行国师之事,那方肥身着华服,一人在坛上,高声朗读祭文曰:“惟宣和二年十月初九日,皇帝臣方肥敢用玄牡,昭告文武百官:大宋飨国八世,历年一百六十有一,行气数终,禄胙运尽,普天弛绝,率土分崩。孽后赵佶,德不配位,绍兹衰统。言路壅闭,导谀日闻;恩幸恃权,贪饕得志。缙绅贤能陷于党籍,政事兴废拘于纪年。赋敛竭万姓之财,戎马困三军之役。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牟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食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叠见而不悟,闾阎怼怨而罔知。圣公方腊生於宋稷,遭值期运,承乾秉戎,志在拯世,奉辞行罚,举足为民。群臣将相州郡百城执事之人,咸以为天意已去於宋,宋氏已终於天,当行尧舜之道,效唐虞旧例,令天道重还有德之君。郊祀无主,休徵嘉瑞,前后杂沓,群下将士,以为宋祀堕废,圣公宜延之,嗣武二祖,躬行天罚。圣公惧无德忝帝位,询于庶民,外及遐荒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腊一人。圣公畏天明命,又惧神、灵之业,将坠于地,谨择吉日,登坛告祭,受皇帝玺绶,抚临四方。惟神飨祚宋家,永绥历服!”读罢祭文,吕师囊率众官恭上玉玺。方圣公受了,捧于坛上,再三推辞曰:“方腊无才德,请择有才德者受之。”厉天闰奏曰:“圣公上平定四海,功德昭于天下,况是天命之主,宜即正位。已祭告天神,复何让焉!”文武各官,皆呼万岁。拜舞礼毕,改元永乐元年。立结发妻子邵仙英为皇后,封其弟方肥为丞相,立长子方书为太子,白钦为御林军都总管,方冕、方貌、方肥、方五相公、方兴、方七佛、方卫各为七部大王;诸位大小官僚,一一升赏。又拣部下干练将佐,统镇地方。以贺从龙为睦州大都督、云天彪为扬州大都督、骆雄为苏州大都督、陆行儿为衢州大都督、燕横为秀州大都督、朱言为婺州大都督、家余庆为宣州大都督、邢政为常州大都督、吕师囊为润州大都督、方熊为歙州大都督、洪载为处州大都督、石生为杭州大都督、宣飞虎为湖州大都督。其余众将,皆按杂号将军划分,封爵赏地,各赐娇妻美妾,不在话下。 这头方腊一面分封百官,一面传旨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各处军民,无不欢欣雀跃。却因云天彪早先那一道奏章早把朝廷上下惊怒,道君皇帝便命裁撤苏、杭造作局,罢花石纲,又革免朱勔等父子兄弟官职,再令媪相童贯升任江、淮、荆、浙三路宣抚使,谭稹任两浙路制置使,调集京畿的禁军和陕西六路蕃、汉兵十五万,南下镇压起义。黄门官正拟朱签之际,却见一大臣手持笏板,伏地奏请道:“臣有一言,还请奏与陛下。”上皇道:“爱卿请奏。” 那人不慌不忙,就在官家面前说出一席话,只因这一下,有道是: 天府上国,化作一梦硝烟。 十八官兵,折损宏图伟业。 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逃。毕竟这大臣说出甚么话来?又乃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六员南军将佐: 赵守诚、罗富、彭贵、秋安、单康、戴厚 折了八员官军将佐: 颜坦、翁开、蔡遵、霍启山、缪伦、上官义、刘以敬、上官复 ------------ 第六回 云天彪扬州战三虎 刘梦龙鳌湖淹群英 诗曰: 社稷依托谶元老,鸿儒谈笑寄重兵。 贼火难撼江南水,猷合颂危苛矞荆。 虎帐严旁暮垂午,麒麟阁经肃拜庚。 天下苍生凭保障,悠悠青史留芳名。 话说当时道君皇帝正待宣旨,忽然朝臣中一人出班相谏,道君皇帝看时,乃是谏议大夫李君一。这李君一是渭州华阴县人氏,表字怀康,身长七尺有三,青面黄皮朱红唇,一双杏子眼,开合如羽箭,两分剑锋俏眉,三寸细髯须垂,虽非十分俊美,却也是浮白载笔,深心难揣。李君一每当上朝之际必当弹劾奸佞,克己奉公。下朝暇时又好品评文史,囊撰古今,故而又自号其乃介石道人。再说其出身官宦世家,因其大父李虎辅、先祖李鹤叟皆是先朝老臣,名声在赫。李君一自幼便也是饱读诗书,一心谋国,实乃当朝一个冷毡清官。又有因其生时睿星降吉,及至弱冠年岁便自可饱读经书,养性修身,享誉郊野。后年殿试之上,朗朗开言,足令众人心折;文词义旗设色,写得声光奕奕,山岳震动。竟有昔年汉末周郎风度,道君皇帝看后大为惊喜,便命伶人李龟年作曲《麒麟献宝》传唱京师,家喻户晓,故而时人皆称其为麒麟角李君一。有诗为证: 鸿儒传经碣,机巧心魔湮。 三朝元老裔,谏言诛世奸。 奇谋人莫算,驱虎吞猷鼋。 诡道麒麟角,英雄生凌轩。 当下上皇见李君一上奏,遂道:“爱卿有何高见?”李君一道:“方贼肆虐江南,旬年有余,而今天兵征讨,一乃捍我疆土,二乃扬我大宋龙武之威,不可小觑。然依微臣之意,陛下此番分遣京畿禁军,六路官兵非乃上策。”上皇道:“允卿复言。”李君一道:“蕃兵久来武备废弛,尚肯维系一方治安太平,若为征贼王师,则不堪此用。京畿禁军顾卫我皇安危,亦不可轻而抽调。”上皇道:“既是如此,则依卿之意,是为何人可选。”李君一道:“战阵之兵,贵精而骁,则河南河北,上党太原,京北弘农,颍州汝南,中山安平,江夏零陵,云中雁门,陇西汉阳,琅玡彭城,清河天水此十处节度使皆乃能征善战之将,协同本部,酌此调用,正为适时。”上皇道:“善哉,则此南贼逆反,便可尽嘱卿等鼎力而为矣。”遂尽数收回成命,改行李君一谏言之策,逐一照办。 李君一又奏道:“太尉高俅麾下亦有无数精兵良将,也可调用,共立功勋,为国划谋。”上皇道:“卿之举用,必当胜可。”李君一道:“我皇圣明,然臣以为此番平叛圣上却不可单享深宫之欢,而置我三军于不顾。”上皇道:“爱卿之意,莫不是朕当仿效昔年真宗在位之时,御驾亲征否?”李君一道:“昔日黥布叛逆,汉高祖亲征讨贼;隗嚣违抗,光武帝西伐逆反;曹魏明帝亦有亲征御驾,此皆为振奋三军之举,耀武扬威。圣上理应暂时亲临军旅,假使将士得以借助天威,然陛下为乃万民之君,不可轻举妄动。”上皇道:“即是如此,爱卿之意当要如何?”李君一奏道:“武王伐纣,当先盟津誓师,勉励王军。践土之盟,晋公亦先黄河大阅,方可成就春秋霸业。今番圣上既要扬我国威,亦当行此大举。”天子欣然应允,便叫蔡京传旨,于诸军取齐后在御教场上训武观兵,检验三军,当即朝罢,李君一亦告退。 天子大喜,随即降旨,拜东厅枢密使童贯为荡寇大元帅,殿帅府太尉高俅为副元帅,赐予金印兵符,任从各处调选兵将,去征讨江南方腊,择日出师起行。官家宣罢圣旨,随即退朝,众官各散。童贯、高俅送太师到府。便唤中书省关房掾史,传奉圣旨,定夺拨军。 高太尉道:“前者有十节度使,多曾与国家建功,或征西夏、大辽,或伐安南、青唐羌等处,武艺精熟。请降指使,差拨为将。”当时蔡太师依允,便拨十道札付文书,仰各各部领所属精兵三万,前赴东京取齐,听候调用。那十个节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领军三万,克期并进。那十路军马? 第一路,风流明秀,威播乾坤,河南河北节度使,风流枪王焕,引副将袁通、翟明; 第二路,枪棒擅名,屈己待士,上党太原节度使,章字号徐京,引副将陆厚宇、贾进; 第三路,勇悍狂侠,专犯忌讳,京北弘农节度使,独行虎王文德,引副将莫琦、夏人英; 第四路,赈穷救急,声价掀天,颍州汝南节度使,梅大郎梅展,引副将范杰、娄芳; 第五路,武艺超群,威仪出众,中山安平节度使,开锋枪张开,引副将庄迈、荀豫; 第六路,将门宗派,枪安寰宇,江夏零陵节度使,拦路虎杨温,引副将杨震、杨沂中; 第七路,名震河西,声闻夷夏,云中雁门节度使,天将韩存保,引副将韩泽、韩滢; 第八路,胆大心细,临事巧变,陇西汉阳节度使,吠天犬李从吉,引副将冯琛、许猛; 第九路,霸王昆裔,勇迈绝伦,琅玡彭城节度使,神臂弓项元镇,引副将项飞鹄、项飞莹; 第十路,善游豪俊,广纳英雄,清河天水节度使,荆南岗荆忠,引副将赵霸、荆超。 原来这十路军马,都是曾经训练精兵,更兼这十节度使,旧日大都是在绿林丛中出身,后来受了招安,直做到许大官职,都是精锐勇猛之人,非是一时建了些少功名。当日中书省定了程限,发十道公文,要这十路军马如期都到东京,迟慢者,定依军令处置。 却说童贯受了天子拜命,径到枢密院中,便到本衙,点起精兵马、步各二万,差枢密院八大总兵统率。那八员上将?乃是: 马军总兵射天狼李明 步军总兵翻山虎段鹏举 马军总兵赛彦章王义 步军总兵花面熊陈翥 马军总兵神槊手马万里 步军总兵铁戟将吴秉彝 马军总兵摩云雕周信 步军总兵穿林狮韩天麟 又于京师御林军中选点骁骑军四万,于御营中选四员大将,为左羽右翼。那四员? 乃是: 御前飞龙大将三眼龙酆美 御前飞虎大将金枪虎毕胜 御前九门提督赛张飞蒋超 皇城兵马总管金锏将刘廷灿 这边高俅亦起军四万,着四个殿帅府统制:黑金刚魏豹、铁鞭郁斌、赛周仓周成、秃发神仇鳌统领。更兼其帐前牙将极多,于内两个心腹人:一个唤做党世英,一个唤做党世雄,弟兄二人见做统制官,颇有武艺,百十人近身不得,亦随军前往。当时恰有上党太原节度使徐京进京述职,禀道:“徐某幼年游历江湖,使枪卖药之时,曾与一人交游。那人深通韬略,善晓兵机,有孙、吴之才调,诸葛之智谋,姓闻名焕章,见在东京城外安仁村教学。若得此人来为参谋,可以敌江南贼寇之诡计。”高太尉听说,便差首将一员,赍带段匹鞍马,礼请这教村学秀才闻焕章,来为军前参谋。这闻焕章有一妹,名唤闻焕颜,自幼便好攀岩赴险、捕猿弹雀,全不似女儿做派,又饱读诗书,有些智谋。听闻哥哥出山,亦要同往。闻焕章拗不过,只得应了她。 又有八十万禁军龙猛、虎威、捧日、忠义四营都统赵燕谋、吕永泰、章洵、齐斡,这四个将军,累建奇功,名闻海外,深通武艺,威镇京师,去那四营内一个个选拣长身体健,腰细膀阔,山东、河北,能登山,惯赴水,那一等精锐军汉,每营各有五千,一同进剿。 时朝廷方约女真攻契丹,取燕云地,陕西劲兵多聚辇下,兵食皆已调习待命。适闻腊起,天子诏辛兴宗、杨惟忠统熙河兵,刘镇统泾原兵,杨可世、赵明统环庆兵,黄迪统鄜延兵,马公直统秦凤兵,翼景统河东兵,殿前副都指挥使刘延庆充宣抚司都统制诸路军马。率禁旅及京畿、关右、河东蕃汉兵三万,入京听用。 且说青州知州复姓慕容,双名彦达,乃是当今道君圣上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如今听闻天兵征讨方腊,亦要争功,便与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统制秦明商议,点起本部马军两千,步军八千,至东京请战。 诏书已下,不觉间诸路人马先后至东京取齐。只见那御教场十里正方,周围四十里,开方一百里,团团红墙围着。演武厅乃是九间大殿,朱门黄瓦。面前华表石兽,文石龙墀,都有朱红栅栏护着。左首将台上竖着一枝冲霄拔地的黄漆旗竿,上有一面杏黄旗;又一枝红旗竿,比那黄的短得一半,上有一面红旗,大大书着一个“帅”字,都随风荡漾。台上许多军官,全装盔甲,立着看守。那架子上许多鲜明杂色令旗,又有乐器金鼓。台下如意顶帐篷内,端坐着掌旗鼓的兵部尚书,旁边无数人伺候着。中间一条黄土甬道,从龙墀起,望过去杳杳茫茫的,直接到照墙边。照墙上好似彩画着五云捧日。那时太阳离地,晓雾尽散。教场里静荡荡的,存着那四十八万大军,毫不挨挤。只见那些军官兵丁,都全装着,却不归队伍,也有立的,也有走来走去的,也有坐在草地上说话的,纷纷乱乱。那些战马都背着鞍鞒,散放着地下啃青。那些大纛旗帜,却都归队伍,按方位齐齐整整的插在地下。又只见密密层层,成千成万,无数的帐房,一带一带的鱼鳞也似比着。说不尽那族旗耀日,剑戟如林。 中军万人以为方阵,皆白裳、白旂、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亲秉钺,载白旗以中阵而立。左军亦如之,皆赤裳,赤旂、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军亦如之,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昧明,王乃秉枹,亲就鸣钟鼓,三军皆哗扣以振旅,其声动天地,兵马已齐。 正看时,只见远远地照墙脚边一骑马飞上来,须臾到教场中心。乃是知阁门事的军官,手执一面黄旗,传谕道:“车驾启行!”那教场里各路将弁,都云收雾卷的归回本阵,排齐队伍,对面立着,露出当中的一条御道。少刻,照墙外又来了一阵马上官员,飞奔上来,都是御前供奉亲军,转到九间大殿后面去了。又等了许久,只见照墙边浓烟冲起,扑通通的九个号炮响亮,卤簿仪仗到来。教场里静悄悄的,谁敢做声。御前驯象一对一对的,从照墙两边分头进来。象队之后,都是神龙卫兵马,豹尾枪排得麻林也似。羽林军后,尽是左右金枪班。殿上撞钟伐鼓。这边将台上大吹大擂,鼓角齐鸣。兵部尚书率领部属,都到南道边立着,伺候接驾。金枪后面,黄罗伞盖,龙凤旌旗,自有那些内官掌管。当朝太师蔡京,全身朝服,骑着高头大马,做那车驾的前驱。一派仙乐嘹亮,提炉内龙涎香袅,导引着九龙宝辇。那辇却是空的。官家并不亲到。辇内一张金龙交椅上盖着龙凤披罩,三十六个校尉抬着那辇。陪辇大臣,乃是同平章事赵忭、领枢密院事枢密正使童贯、殿帅府掌兵太尉高俅、太傅杨戬。辇后又有无数随扈的精兵猛将,按部随班进教场来。四十八万天兵,分两边齐齐的俯伏。蔡京到龙墀边下马,就那御道右边,与兵部尚书对面跪下;赵忭、童贯、杨戬、高俅都按本位,夹御道跪下,俯伏接驾。法驾直上正殿,转身朝外大座。龙墀下又飞起九个号炮。鼓吹已罢,蔡京等众大臣都上金阶,依班舞蹈毕,分列左右。蔡京代天宣旨发放,当驾官高喝一声,“起去。”四十八万天兵齐呼道:“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面八方震天震地的一声,一齐立起。卤簿仪仗分头撤去。各营兵马例卷下去,各归本营。那些帐房都变了十八座大营,中间一座御营。霎时间四十八万众收尽,营门都闭,教场里不见一个兵马,静荡荡的只有十九个大营寨。 许多时,只见那兵部尚书顶着阵图册本,到龙墀上跪着进上,当驾官接了去。殿上喝声,“下去。”兵部尚书便到将台上伺候。须臾蔡京代天传旨,喝叫一声,“开操。”只见杨戬、高俅二人,早已捧着那上用的令旗、令箭,齐到将台上来。兵部尚书领了旨,就传令开操。将台下又一连三个号炮响,鼓角齐鸣,那两旁十八座营门大开,马队当先,徐徐而出;到了界限,一声鸣金,齐齐的收住。只见三通鼓罢,将台上黄旗招飐,马军队站在第一层;红旗招飐,大炮鸟枪队站在第二层;青旗招飐,弓弩队站在第三层;黑旗招飐,刀牌队站在第四层;白旗招飐,长枪队站在第五层。四十八万兵马共作五层,旌旗飘动。那阵的后面又有许多大纛,都是各营压阵的大将,齐对殿上立着,只等号令下来。只见那黄旗忽地分开,那些马军队泼刺刺分头撤去,绕着抄到大阵后面去了,露出大炮鸟枪来;一声号炮,红旗往下一压,阵后战鼓催动,阵前枪炮齐发。那一片声响,好一似地裂山崩。 那官军一阵枪炮放毕,大阵移到第二进;又依号令,再放一阵枪炮,大阵移到第三进。话休絮烦,递连移到第九进,放了九阵枪炮。到那第九进上,红旗霍的往地下一扫,竖起来,只见信炮飞起,阵里鼓角齐鸣,枪炮兵按着连环步位,递放那连环枪炮,乒乒乓乓,好似数万雷霆霹雳一齐崩炸,震得那教场里的地都有些动摇。鸣金一声,一齐收住,寂然无声。红旗又是一掠,那大炮不动,连环枪直卷上来,直打得烟尘障夭,黑烟内电焰乱射。四十八万天兵都裹在浓烟里面,那里还见一个人影。红旗一拂,鸟枪都退。只见青旗竖起,弓弩手往浓烟里拥出,万弩齐发,那乱箭如飞蝗骤雨一般。将台下信炮连催,黑白旗起,长枪随刀牌一齐杀出。黄旗又起,马军分两翼抄出阵前,对仗厮杀。枪炮兵去那两下埋伏,齐震一声,马军都两边分散。将台上磨动那面五色总旗,一片锣鸣,吹打得胜鼓乐,大炮、鸟枪、弓弩、刀牌、长枪都收住了,各归部伍,齐齐立起八个方营。大吹大擂,按着次序,缓缓归营,营门都闭了。御营里中门大开,里面设立龙凤仪仗,黄钺白旄,听得那笙萧管乐,奏动细乐,仙音嘹亮,悠悠扬扬的。忽然营门又闭,御营内连珠炮响。一声呐喊,海覆江翻,八营兵马随着旌旗飞出,把御营护住,翻翻滚滚结成一个大方阵。御营里一个号炮,那些大炮、鸟枪刮刺刺的从东北往西南上,流水也似的赶过去,那片声音殷殷的往四面山里卷了去。又一个号炮,仍从西南往东北赶过来。如此三转,一齐呐喊,战鼓齐鸣,仍归到起先接驾的所在,队伍齐齐整整的立着。那御营产八个大寨都不见了,教场中间叉起一面大红猩猩旗,上面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大金字。将台上下画角吹动,一齐奏那四海异平的乐。只见旌旗翩翻,春风荡漾,鞭敲金镫,草衬马蹄。有诗为证: 虎耀鼙甲光连空,三军箭纹交敛红。 赤帝龙孙鲜甲怒,临流一眄生阴风。 鼍鼓三声报天子,雕旗兽车凌波起。 雷吼涛惊岳阳楼,石鲸眼裂蟠蛟死。 检阅已毕,三军齐心。再说金陵建康府有一支镇海水军,为头统制官唤做刘梦龙。那人初生之时,其母梦见一条黑龙飞入腹中,感而遂生。及至长大,善知水性。曾在西川峡江讨贼有功,升做军官都统制,统领一万五千水军,棹船五百只,守住江南。高太尉要取这支水军并船只,星夜赶至淮东泰州。又差一个心腹人,唤做牛邦喜,也做到副统制,教他去沿江上下,并一应河道内,拘刷船只,都要来泰州取齐,交割调用。号令已定,旬日之间,诸事完备。一应接续军粮,并是太傅杨戬差人趱运。 话说分拨已定,克日兴兵。有节度使王文德,并副将莫琦、夏人英,领着京兆等处一路军马,星夜赶路,当先到扬州来。离州尚有四十余里。当日催动人马,赶到一个去处,地名凤尾坡。坡下一座大林。前军却好抹过林子,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背后,山坡脚边,转出一彪军马来。当先一将拦路。那员将面如满月,唇如抹硃,戴一顶束发紫金冠,穿一领桃红团花道袍,生得十分俊俏。旗号上写得分明:“扬州兵马总管云”,使一口大刀。此将乃是方腊麾下伪扬州大都督云天彪之子云龙。云龙勒定战马,截住大路,喝道:“来的是那里兵马?不早早下马受缚,更待何时!”这王文德兜住马,呵呵大笑道:“瓶儿罐儿,也有两个耳朵。你须曾闻我等十节度使,累建大功,名扬天下,上将王文德么?”云龙大笑,喝道:“只你便是杀晚爷的大顽!”王文德听了大怒,骂道:“反国草寇,怎敢辱吾!”拍马挺刀,直取云龙。云龙也挺刀来迎。两将刀斗刀,马斗马。战到五六十合,云龙武艺到底敌不过王文德,渐渐气力不加,刀法散乱,喝一声:“少歇再战!”各归本阵。王文德分付众军,休要恋战,且冲过去。王文德在前,三军在后,大发声喊,杀将过去。云龙后面引军追赶。将过林子,正走之间,前面又冲出一彪军马来。为首一员上将,正是那惯使飞锤的都监傅玉,在马上大喝一声:“休走!”抡动猿臂,一个飞锤打将来,望王文德胸坎上便着。急待躲时,只见铜环响亮,飞锤早到,急闪不迭,却得副将莫琦死命挡住。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马奔逃。两将赶来,看看赶上,只见侧首冲过一队军来。王文德看时,却是一般的节度使杨温军马,齐来救应。看莫琦时,吃一锤打碎了五脏六腑,坠于马下,三魂荡荡,七魄幽幽,已是活不得了。云龙、傅玉不敢来追,拔刀割了莫琦首级,自回去了。王文德、杨温见折了莫琦,只得退兵三十里扎营,一面加派催文,求主力会师。 只说云龙同傅玉返还扬州,云龙禀告云天彪道:“孩儿同傅玉将军自这扬州城外封兵岭一带巡视,果见得宋兵先头部队来此,遭我等大败一遭,杀得这个无名小将归来。”云天彪笑道:“我道是什么大军,他既敢从封兵岭来,莫说那东面平冈,你外面看他平坦,里面却甚崎岖,峡路内都是苦竹签、铁蒺黎,人马难行。便是这封兵岭后的玄武关,里面还有一座松门关,转湾山凹之处,都有炮位镇守。即便攻破此二关,尚还需数日方能来至扬州城下。既是那厮已从此攻关,则我便调城内防御使风会领一万大军速速在封兵岭扎下大寨,提起驻防,以逸待劳。”风会领令,率兵出走,云天彪又领毕应元引兵五千自玄武关上驻扎,再唤傅玉道:“封兵岭东侧之路名唤虎跳口,乃山僻小路,此处可以屯兵扎寨。我现与你一万兵马,去此处屯扎。若是风会处告危,则可引兵救之。”傅玉领令,引兵而去。云天彪又道:“此番官兵来袭,必再一员大将屯兵于封兵岭之右,方可防之。”遂唤云龙引本部兵马去封兵岭之右平坦大口上屯扎。云龙叫道:“爹爹怎敢小觑孩儿,我自为前部,理合当先破敌,何故置我于安闲之地?’云天彪道:“前锋破敌,乃偏裨之事耳。今番令龙儿你接应玄武关,当守松门关冲要道路,进可接应玄武,退可保守松门,此乃大任也,何为安闲乎?切勿以等闲视之,失吾大事。切宜小心在意!”云龙听罢大喜,亦引兵而去。云天彪恰才心安,众人都拜服。云天彪又道:“早晚宋军救兵必来。其首回来攻封兵岭失利,若是此番转自左侧西灏山上小路而走,则也为我所掣肘。便点毕应元、欧阳寿通领一支人马在彼埋伏,放贼兵过去,却从他背后杀出,纵火烧他辎重。我引兵来接应,必获全胜。”毕应元领命,同欧阳寿通领兵去了。这里云天彪自与众将仍在城中开讲春秋大论,不题。 不到数日,因连接王文德、杨温告急文书,说:“云天彪手下精兵强将骁勇,十分危急,求速发救兵会合。”童贯看了,连忙催进兵马,杀奔扬州府,来救王文德二人。按下慢表。 却说朝廷大军一路星夜疾驰,马不停蹄,乃有童、高、慕容彦达三路军兵先到,来至王文德二人的营寨处,王文德、杨温出来相迎,众人见那寨中都是挂着白绫,连忙惊问,方知早先副官莫琦战死,前日风会又自引兵来夜袭,参军祝长明不幸死于乱兵刀下,出师未捷,便已折损两将,众人无不扼腕叹息。落座看茶,谈论军机,言语之间,便是过了一日。就听探子飞马突然来报道:“风会又引兵来战了,正在寨外挑阵叫骂!”童贯道:“谁人可去斩此贼来?”言未毕,见座中一员大汉起身道:“下官党世英,可斩风会归来。”又见身旁同族兄弟党世雄亦挺剑起身道:“我随哥哥一同前去,必能得胜而归。”童贯大喜,急令出战。党世英手提大刀,党世雄绰剑上马。二人出寨,擂鼓动响,风会在马上大喝道:“谁人却来领死!”党世英、党世雄齐声道:“狂口贼人,看我战你!”风会长啸一声,一口大刀,飞身上前,一面敌住党世英,一面兼战党世雄。杀气影中,刀光一闪,党世英头颅滚地,翻身落马,党世雄惊退,官军亦稍却。风会趁机一气上前,跃马复一刀,党世雄亦被斩于马下。士卒报入帐中,童贯大惊,复问众将时,就见阶下一人大呼出座,缓至跟前,垂刀拜道:“小将愿往,定当斩风会首级献于帐下!”众人视之,只见那人身长七尺,剑眉如玉,鼻如悬胆,双目凌凌,立于帐前。童贯连忙问其身份。那人拜道:“小人姓丘,单名一个岳字,表字茂凯。现乃麾下统军副将。”童贯道:“不过一蕞尔小官,何敢来此冒讳?那风会非等闲之辈,如若不胜,当以何论?”丘岳道:“小人愿立军令状,若是不得胜风会归来,当受炮烙斧钺,亦不悔之。”王义道:“既是如此果勇之辈,必当不俗之人。”童贯听了王义这般说,便允丘岳出战,丘岳拜谢,转身出帐,飞身上马,大开寨门。那风会骑着匹点子高头马,一张紫禁面皮,额边几根虎须,戴一顶万字头巾,穿一领酱色战袍,系一条玄色战裙,手握一杆泼风九环大砍刀,正当前方喝问道:“尔等却遣何人来送死?”丘岳手握偃月三停刀,跨骑大宛冬青马,横刀上前,笑道:“风老弟如何这等眼拙?连年兄都认不得了?”风会见是丘岳,亦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是丘兄在此,自那年武科一别,不觉竟已二十年了。而今你我各为其主,免不得倒了一个也!” 原来丘岳、风会二人乃是昔年同举武科出身,于解试时相识,结下莫大交情,于武艺上却是互较着长短。自解试直至殿试,皆是丘岳略胜些少。后两个同中武进士,各投任所,自此再无交集。适才丘岳请命,亦是成竹在胸之意。当下丘岳道:“世事难料,今日见矣!而今再会,丘岳不敢以私废公矣!”风会笑道:“自然,昔年我每每输与你,心下早有一股气在。人云无百斫不折之木,今日俺偏要斫倒你这老木。”丘岳笑道:“这话昔年你也不知说了几百次,而今且来一试罢。”言讫,拍马舞刀,直奔风会,风会见状,亦挺刀来战。征尘影里,杀气阴中,不见将军虎躯显,但见马蹄踏地,刀光遮拦,霍霍招架无休歇,喊声震动天地颤。杀气弥漫,牛斗星寒,海覆江翻,官兵贼兵各自上前叫喊助威,两边阵上擂鼓高鸣,各自助力。直斗有一百五十余合,两个皆是面色通红,气喘如牛。忽然丘岳一刀扫向风会右肩,风会急相抵时,不想丘岳这刀使尽全力,却听得叮咣一声,手臂一震,大刀磕飞,风会大惊,正待走时,丘岳宝刀已落,连头带肩砍为两段。南军呐喊一声,各自散了。丘岳大笑道:“今日还是我胜!”话语未毕,忽觉口中一咸,便咳出一大口鲜血来,坐不住鞍鞯,撞下马来。众军连忙抢出扶起,割了风会首级,同回帐中复命。 且说童贯见风会已是伏诛,便赐丘岳蒜金五十两,红绢绸袍一巾,温酒一杯,彘肩一条。却见丘岳挣开相扶士卒,扯盘案于地,再搁彘肩,满饮温酒,拔剑切而啖彘肩,童贯道:“将军着伤在身,可能再饮乎?”丘岳道:“小将为国效死,虽袍泽尚诛之,一时着伤,理固宜然,岂可以此避斗酒之饮?眼下小将虽斩得风会于此,然方贼肆虐江南何日方平尚未可知,且请童贤相休要迟疑,趁此胜机,一鼓作气,连破二关,直捣扬州,救得万民方才为好。”王义起身做礼道:”将军真有大汉舞阳之风,在下敬服。“丘岳道:“下官不敢,只愿贤相肯允小将之言,早日光复江南。”众人皆称是,童贯便教扶持丘岳往后营歇息,自与高俅于寨中计议进兵之策。就听座中统制仇鳌道:“小人本就是扬州人氏,知晓此处名唤封兵岭,过后乃是玄武关、松门关,极难攻打,需破此二关方才可踱至扬州。”副军师闻焕颜道:“我也素闻此二关乃扬州之艰险重关,倘若强攻则难觅机,为今之计,可先着两侧山路进军,舟船同行,水陆并进。”童贯、高俅称是。高俅先使人去近处山上,砍伐木植大树,附近州县,拘刷造船匠人,就扬州城外搭起船场,打造战船。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军士。 旬日间,又有数员将佐前来投军。一个是徐、泰二州兵马总管卓运远,因在家中排行第二,又善使铁枪,十分了得,故人都称他叫铁枪卓二。前番抵御方腊进犯,虽屡次却敌,仍是逐渐难支。今番见十七路天兵到此,遂会同徐州、泰州二路民兵,为首的人称先头斧邓齐、飞砂将韩羽,各引副将于灵、谭昌、杨日、杨月等,共是二万军马,随从征讨。 再说扬州城中客店内,歇着一个客人,姓叶名春,原是扬州城外东陵村人氏,善会造船。因家身累被方腊、云天彪残害不过,只得背井离乡,远走淮北各地,而今闻知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进方腊,以图取胜,便将自家绝学造船之术画作纸上,回返扬州,来求见高太尉。又有一个自告奋勇的赋闲老成官吏,姓王名瑾,本处人氏,乃是叶春发小。那人平生尅毒,人尽呼为剜心王,颇有些智谋,亦是欲从征。高俅便将二人拨入军中,都做个偏将。 当即三军收拾行李,各部将佐领大队人马, 媪相童贯分领将佐攻打封兵岭左侧处,将佐二十三员: 正将八员:童贯、李光裕、酆美、毕胜、蒋超、刘廷灿、韩羽、邓齐 偏将十二员:段鹏举、陈翥、吴秉彝、韩天麟、李明、王义、马万里、周信、杨日、杨月、于灵、谭昌 水军将佐三员: 刘梦龙、唐晨、黄璐豪 太尉高俅分领将佐攻打封兵岭右侧处,将佐三十四员: 正将十二员:高俅、慕容彦达、闻焕章、魏豹、郁斌、周成、仇鳌、王文德、杨温、卓运远、秦明、丘岳 偏将十八员:闻焕颜、周昂、王禀、赵谭、夏人英、杨震、杨沂中、黄信、郝思文、魏定国、莫天雄、陆凯、钟正、阚忠、刘高、叶春、王瑾 水军将佐四员: 牛邦喜、袁皓辰、任浩辉、顾凯文 且说媪相童贯领起分定人马,先行攻打封兵岭左侧西灏山处,拨马军长驱大进,望西灏山杀来。一路摇旗擂鼓搦战。毕应元自寨上看了大惊道:“这官兵怎的来此了,莫不是风会处失守了?”却见欧阳寿通自一旁叫人备了战马道:“蕞尔小国,焉敢犯境,待寿通去斩其首级。”便叫开寨门,一马而出,抽出一根八楞虎眼钢鞭,飞驰而来。怎的模样,曾有一首《渔家傲》赞其威风: 沧海龙潜天未弃,钓竿抛却从王事。手掣鲸鲵真似戏,舒壮志,渔汀重看云山翠。 忆昔奇才无处使,雄心寂寞秋江里。雷雨风云非偶尔,谁媲美,群惊渭水鹰扬起。 官兵堆中亦有一员虎将驰马而出,正是童贯心腹赛彦章王义。手挺双枪,一马当先而出,直取欧阳寿通。原来这王义善使两杆混铁点钢枪,平生少有败绩,自诩胜过后梁大将王彦章,故此取此绰号。当下欧阳寿通也使钢鞭来迎。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二将约战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败。穿林狮韩天麟见王义久战不能取胜,拍马挺枪,迳来助战。欧阳寿通见了,大喝一声,丝毫不惧,一根钢鞭列列敌住王义、韩天麟。三匹马两对儿在道上厮杀。童贯看了喝彩不迭。三人斗到间深里,欧阳寿通已抵不住,虚架一鞭拨马便走。王义、韩天麟正待追时,忽然一支修干雕翎狼牙箭自远处射来,正中王义心窝。王义大叫一声,翻身落马。原来毕应元自寨上看欧阳寿通出马交战,见那王义、韩天麟出战,深恐欧阳寿通难敌二将,便自背上取下麒麟袋内一张铁胎桦皮宝雕弓,张弓搭箭,一发而中。韩天麟看得心惊,拨马便走。欧阳寿通见状,当即高举钢鞭追将来。射天狼李明眼瞅韩天麟陷危,当即赶来,挡住欧阳寿通。翻山虎段鹏举见状,大声喝道:“枢相速速点兵破寨!”童贯方才悟着要事,全军突击。官兵一拥杀上,贼军抵敌不住,阵势大乱。毕应元正在慌张,早被吴秉彝一戟刺翻在地,取下首级。官兵人人皆逞威展能,大杀贼兵,不留活口。不消一刻,贼兵已尽。众将各献首级,分功立赏。如此西灏山处尽被官兵收复,未尝走漏风声。 又说太尉高俅领起分定人马,转攻封兵岭右侧贼营,官军驾着船只,由河渡寨,马上小路,摆齐行伍,直抵营边,营中军心大乱。傅玉飞身出营,见得官军一齐呐喊杀上,营中贼兵慌做一团。傅玉抬起长枪,力杀百人,见那四个水军将领正在调兵自河口船上登岸,傅玉便转身隐在牙旗边看察,右手倒提着那颗流星飞锤,眼睁睁只瞟着那些船只。看那顾凯文挨得亲切,便运动猿臂,一飞锤抨去。喝一声:“着!”顾凯文不防有人暗算,只见铜环响亮,飞锤早到,当时急闪不迭,胸坎上打个正着,栽入水中,舟上官兵立时大乱,傅玉奋勇杀尽,夺得此舟,转身一跃而起,跳至另头,正迎着任浩辉,任浩辉看这傅玉如此勇猛,一时竟至手无所措,傅玉趁机一枪刺中心窝,撅向水里去了。牛邦喜、袁皓辰忙叫四方兵士万箭齐发,傅玉一支长枪难敌箭雨,身中数十箭,仍旧挺身不倒,傅玉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拼尽余力自腰上摸出一飞锤,预备要朝牛邦喜面门上打,牛邦喜连忙抓起一箭射着傅玉手腕,傅玉大吼一声,翻身落水而亡。眼见主将身死,贼兵早是军心淆乱,齐齐跪地乞降。童贯下令所擒贼将,就地碎剐,缅怀亡将。眼见两军已是会师,绕过玄武关,直奔松门关而去。趁夜而攻,不漏消息,星夜疾驰,五更已后,便是到得松门关前。却见那守门军士竟不在关上驻防,只在关前安营扎寨,列为一壁,势曰背水。 原来这云龙虽自幼便随其父生长军营,排阵布军,畅言兵事,自以为天下莫能当,泛之夸夸其谈。又尝与山阴妖仙忽来道人阔论军机,忽来道人数设攻城诡道之术,云龙亦数拒而破之,军中将卒多是惊奇,独有清明名士王士雄言曰:“兵者,乃战阵之死地也,而易言者,岂不若将士之生死置之度外。假使不以此子为将即已,若必将之,亡军者必当此人也。”果然云天彪遣云龙来此驻防,云龙便把军士皆在关前设寨为营,言称效用兵法背水一战之计,偏将飞廉皇甫雄多番苦劝。云龙厉声斥道:“你这厮莫要胡言乱道!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今以此背关之势,众将岂不死战?自以一可当百也。我自小素读兵书,爹爹诸事尚有问于我,你奈何相阻!”皇甫雄听罢仰天长叹道:“今番我等尽亡于此地了。”这日黎明,天刚灰蒙,把营兵士却见一人遍身血污,飞驰而来,皇甫雄大惊,连忙叫带入营中,那人正是欧阳寿通。云龙道:“你不是同毕团练守西灏山么,怎的这般来此了?”欧阳寿通气喘吁吁,缓缓才道:“不好了,官兵杀破西灏山,已经来此了!”众人大惊,说时迟,那时快,就看这松门关外喊声震天,梆声齐响,漫山遍野尽是官兵旗号,宋兵人马杀入营中来,贼兵军心早就漫散,只得各自逃生。 且说云龙见这官兵四下尽是杀来,自家军将你我相推,无一人敢动。急急披挂上马,引了五七百铁甲军,夺路待要杀出营门,不想正撞见秃发神仇鳌领着一伙官兵冲入,杀得这彪铁甲军东西乱窜,四散奔走。左侧里又撞出郁斌,轮起九节鞭打将来。云龙抵当不住,拨马败逃。郁斌自后紧追不舍,幸赖皇甫雄从旁抽剑死命架住厮杀。不想右侧一遭赤松林处又转出赛周仓周成,赶上一刀,掠断了马脚,云龙倒攧将下来,就地同周成步斗厮杀。也是这云龙武艺着实不俗,同这周成鏖战半晌,大战数十合,你我相伤,俱是死于这片赤松林之中。众小将提着云龙首级径来中军,参见童贯、高俅请功。此时童贯、高俅已进营中坐下,令诸将各自去关上搜杀贼兵,尽皆捉获。那边皇甫雄战不过丘岳,眼见四周皆是官兵旗号,左右已无生路,只得下马受降,只称:“乞赐早死!”欧阳寿通本就力竭,经此一遭,竟是逼出无数气力,生生拳打得一条生路,周遭官兵皆是心惊,谁人都不敢上前,欧阳寿通见状,趁势夺了匹马儿骑上,挥泪只身一人逃奔扬州去了。 且说欧阳寿通一人一马只身逃回扬州,正值云天彪于城中开讲春秋大论,军中老幼正是泪流满面,欧阳寿通驾马直是撞入团中,翻身下马道:“大都督,官兵打来了。”云天彪急道:“吾儿何在?”欧阳寿通道:“已是战死了。”云天彪仰天悲鸣,当即集结精兵,杀出城外,正见官兵已是来袭。 两军对阵,那云天彪跨骑大白马,一身青巾绿袍,丹凤眼,卧蚕眉,倒提青龙偃月刀,厉声大喝,血泪横流,引兵搦战。众将齐出列阵,童贯见时,便对王义之子王之怡道:“你父昨日殁于王事,今你可前往为父报仇。”这王之怡此番随父前来江南,原是意欲得些经历,本无出战之意,故而连日来只是在己营中饮酒作乐,昨日一闻父亲战死,魂先已丢了八分。今日又听童贯令己出战,心下已然全无主意,却也只得挺起长枪,出马阵前。云天彪正待相迎时,背后一员提辖黑煞神王伯超叫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早挺枪杀出,两个战在一处。看官仔细,论武艺时,王之怡昔年亦有御夏之功,却远胜这王伯超。只为心下着慌,又不曾做出战之备,故而枪法全乱,不过斗了十余合,身上竟已着伤一十三处。又斗了数合,只见王伯超大喝一声,一枪刺入王之怡小腹,直穿出后背,从马上挑起,抛向地上去了。官军阵上韩天麟见王之怡身死,骤马挺枪,挟昨日战胜之威,争出阵来。云天彪大怒,舞刀出马,亲自来战,斗了十余合,云天彪抡转青龙刀,故意卖个破绽,放韩天麟把枪刺将入怀中来,却落空了。云天彪手起一刀,削飞头颅。童贯阵中大将三眼龙酆美见折了二将,大吼一声,挥刀来战,云天彪舞刀还迎,战了二十余合,云天彪勇猛异常,酆美招架不住,只得拨马败走。云天彪纵马赶来,那胯下战驹犹如西蜀赤兔,日行千里,飞走如风。看看将是赶上,云天彪高举青龙偃月刀,望准酆美后心便砍。众人皆是不敢去救,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阵傍一将圆睁环眼,倒竖虎须,挺起手中偃月三停刀,一下跃马上前,救下酆美,只身一人架住云天彪厮斗,大喝道:“背君禽兽,休走!丘岳在此!” 原来此番丘岳本在营中养伤,闻听天兵要与云天彪一战,按捺不住,便径来助战,正赶在这里。云天彪一下猝不及防,险被丘岳砍去右手,勃然大怒,调马转来便战丘岳。二个英雄同骑烈马,同使偃月刀,各自抖擞精神,酣战不休。一气连斗五十余合,难分胜负。这边青龙刀化作一片寒光,挥挥霍霍,翻翻滚滚,那头偃月刀直变一烁金羽,闪电也似,难得破绽。云天彪愤怒至极,只是用尽平生神威,丘岳两手几乎难握刀柄。擂鼓动响,马蹄銮铃,俱作一团扬尘。却见王禀手持一对斩马大剑,跨骑紫电青云,也自阵中飞撞而出,其后紧随小将周昂,倒提鱼纹宣花板斧,跨骑嘶风五花马,二人顷刻便至云天彪前,平地里一声马鸣,云天彪回首一看,就见王禀、周昂皆举兵器打来,云天彪挥刀分自敌住二将狠战,毫无乱法,一时战到三十合,仍是战不倒云天彪。丘岳刺斜里也来夹攻。四匹马儿丁字一般厮杀,荡起一片扬尘。周昂掣大斧一搠,云天彪侧身扭过,转而一刀砍来,王禀趁势持双剑架住。这三个英雄合力围住云天彪又是转灯儿一般厮杀。两边兵士都也张目结舌,看得呆了。云天彪微眯凤眼,架隔遮拦不定,忽的看着丘岳面上,虚晃一刀。丘岳不知是诈,急忙一闪,不想忽然胸口一痛,便撞下马去。原是云天彪本事非凡,早已寻得丘岳刀法破绽,便自马上杵地一旋,飞起一脚,正中丘岳心窝。王禀连忙策马去救。云天彪趁势荡开阵角,倒拖青龙刀,飞马便回。周昂那里肯舍,抬斧拍马赶来,却是追赶不上。身后军兵见状,喊声大震,一齐掩杀,王禀救下丘岳,转来奋勇当先,力斩鬼见愁来永儿、烈绝大郎赫连进明两员贼将,大军直厮杀至扬州城下,云天彪传令关闭城门,据城固守,不在话下。 当时大军围城半月之久。众将各施本领,无奈云天彪携城中众将守御得法,无有突破,童贯大怒,又叫三军大举攻城。几经多日厮杀,兵士早是饥肠疲乏,不堪再战,就见叶春出座道:“贤相且听小将一言。”童贯道:“但允。”叶春道:“扬州府城高墙厚,又经云天彪经营多久,强攻必难得其城池。”童贯道:“即是如此,汝有何计。”叶春道:“扬州四面环山抱水,此处向东十里处有一鳌湖,乃上古大泽,水量充沛,足可用之,小将已连日看得鳌湖水形势,相较扬州高下悬殊,不如效用汉末魏王决水灌淹下丕城之法,是时贤相只须命人将鳌湖下流壅住,又将通扬州水窦闸道的闸眼尽行闭塞,用作堵水,这里便将鳌湖上流堤岸掘开,湖水下泻,扬州城顷刻变成巨浸矣。”童贯大喜称善,全命叶春备机此计,叶春便传令牛邦喜领各军先行预备小杉板船、蜈蚣梭船等一应船只。到了下昼,又是亲率人手自下流筑堰闭闸,上流开堤放水。刘梦龙带着一彪官军已是先登船上,只听得鳌湖上流水声如雷转车鸣,从缺堤处汹汹而来,一夜水声不绝,果然水势凶险,必取城池,但见: 骤然飞急水,忽地起洪波。军卒乘木筏冲来,将士驾天潢飞至。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岳撼山崩,浩浩波声若怒。城垣尽倒,窝铺皆休。旗帜随波,不见青红交杂。兵戈汩浪,难排霜雪争叉。僵尸如鱼鳖沉浮,热血与波涛并沸。须臾树木连根起,顷刻榱题贴水飞。 比及黎明,水势浩大,漫山遍野,一望汪洋。那扬州城池已如碗子浸在巨海之中一般,只留着城楼雉堞,尺余城墙,尚未浸没。刘梦龙率官军驾着船只,摆齐行伍,飞掉竞渡,直抵城边,城上军心大乱。刘梦龙飞身登城,官军一齐呐喊杀上。提辖王伯超手无所措,早被段鹏举一棒攮中心窝,撅向水里去了。陈翥早已提刀上城,遇着防御万俟大年。万俟大年举锤迎斗,战不数合,早被陈翥一刀挥为两段,死在城上。统制官锦鳞蟒马元见进退无路,只好开城受降。此时众将兵士,尽皆登城,呼喊杀贼之声,震天盈地,杀入城中。云天彪本在府上开讲《春秋大论》,一闻此报,甚是大惊,连忙提刀上城,各门点视,只见四方白旗插满城头,官兵无不竭力攻城,云天彪只得亲身抵敌,力斩百人,不想城墙一脚猛可的钻出两个将弁来,却是周铁园、唐午峰这两个云天彪的心腹,周唐二人眼看云天彪气力将无,各取绳索,暗暗上前,一把套着云天彪,便如包粽般捆缚了四肢,高喊献城而降。 又说当时城中鼎沸,城下军民将士因见大水突至,都是水渌渌的的爬墙上屋,攀木抱梁。老弱肥胖的只好上台上桌。转眼间,连桌台也浮起来,房屋倾圯,都做了水中鱼鳖。比及水势四散退去,城内军民,沉溺的,压杀的,已是无数。梁柱、门扇、窗棂、什物、尸骸,顺流壅塞整个扬州府城。城中只有避暑宫,乃是南梁武帝出家所建,基址高固,当下附近军民,一齐抢上去,挨挤践踏,死的也有二千余人。连那高阜及城垣上,一总所存军民,仅千余人幸免于难。那千余人四散的跪在泥水地上,插烛也似磕头乞命。刘梦龙查点这伙人中,只有十数个军卒,其余都是百姓。小众贼隽官弁爬在帅府后傍屋的大桧树上。见水有退,溜将下来。都被百姓擒获住,献解到刘梦龙处来。刘梦龙教送往童贯处处置。给发本且以府库中银两,赈济城内外被水百姓。又差人往童贯处报捷。一面令军士埋葬尸骸,修筑城垣房屋,召民居住。 却说童贯得了胜信,就见周铁园、唐午峰二人将云天彪捆作一团,献于跟前,童贯发牛酒赏了二人,自是带下领赏。云天彪环顾两头,见得自家老父、爱子窀穸坟茔皆已是为水冲垮,烟消云散,空留一地狼藉。又看那出降百姓皆是举家欢庆,城西辟邪巷一关王庙前,只见一员大将塑像,早已被砸得面目青紫,长髯倒竖,不是云天彪又是那个?原来这扬州城内关王庙本要改为云家生祠,周仓、关平,也要换成云龙、傅玉之像。不想大事未得完工,扬州城池便已被官军收复。那城中刊行的《春秋大论》皆如厕筹一般撕作列列,散落泥水之中。 只听童贯厉声喝道:“背君禽兽,有辱家门,合当磔杀!”云天彪两眼无光,长跪泥地,无言以对,仰天长叹道:“我悔不听老父之言!”被刀斧手拖至一旁,须臾,云天彪一颗首级已是在此了。扬州城中百姓眼见云天彪吃磔,皆将身上银一钱买其肉一块,如手指般大,买下借酒顺啖之,食时必骂一声,历时一刻,云天彪身上骨肉悉数卖尽。首级悬挂城门之上,又立石碑刻于城门柳树前,上书四个小篆大字,唤作“遗臭万年”,以警世人,往来过者,无不暗自点头。有诗为证: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付东流。 经书忠义夸夸谈,一念堕贼败家风。 又有才人作诗曰: 洪水滔滔淹扬州,裨将背主献俘猷。 空余春秋千里论,漫有阿谀鄙言口。 祸事临头忆父劝,矢志不渝效沮授。 贪生却纳贼心谏,市曹血肉啖拂休。 至此扬州城已被尽数收复,童贯便命大宴三军,席间却见一人出座请示,说出一席话来,却因这一下,有道是: 落叶归根,习得武艺卖帝王。 魂归故土,青铜愁见鬓如霜。 毕竟这出座之辈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九员南军将佐: 风会、毕应元、傅玉、云龙、来永儿、赫连进明、王伯超、万俟大年、云天彪 折了十员官军将佐: 莫琦、祝长明、党世英、党世雄、王义、顾凯文、任浩辉、周成、王之怡、韩天麟 ------------ 第七回 叶进误撞诈城计 童贯巧分破敌兵 诗曰: 铁骑飞驰云雾中,江南妖孽倏然收。 但看雷霆从天降,奇谋伟略鬼神愁。 扫除凶逆清王土,方数凌烟不世功。 太平待诏归来日,争看雄虎执锋铜。 话说当时酒宴之上,一人出座道:“小人有一事相请,还请恩相肯允。”童贯看时,乃是叶春,遂把盏道:“此番取扬州之战皆乃叶将军一人之功也,需何赏赐,但说无妨。”叶春拜道:“恩相过誉,众将死战,非我之功。小人也不愿恩赏,独请自此返还扬州城外五十里处的东陵村,乃小人故乡,小人自为云天彪那厮残害,远走他乡,后又投戎兵事,算来已是三年未曾返家,甚是挂念,今番扬州既已光复,伏祈恩相肯允小人之愿。”童贯大笑道:“此等小事,何足挂齿。”便命人取来红罗绢布一匹,蒜条黄金十两。允叶春返乡探亲。待到五日之后,再多返还扬州,会合大军,南取润州。叶春谢过恩,把那蒜金只取一根随身携带,其余恩赏尽分营中众将,辞别了三军,便骑上匹马儿,独自一人回乡去了。 且说叶春自打军营动身,一路只行大路,旦日便到一湾渔村之前,正是叶春故乡东陵村。叶春看那村中污秽遍地,坑坑洼洼,心中百感交集。踱步至一座老屋之前,却见一少年正蹲坐于屋前劈柴,叶春看清那少年模样,一时惊喜道:“二弟,哥哥回来了。”那少年闻声看去,见是叶春来此,当即起身大喜道:“兄长不是投身从戎去了,今日怎的返家来了?”原来这叶家共有兄弟二人,长子便是叶春,去投了军营。次子名唤叶进,却也是习武之辈,早年拜了江南一个有名的剑家习剑。而今却是将将学成归家。当下兄弟二人说说笑笑,便携手进屋中坐下,撬开一瓮浊酒,叶春又自邻家处买了只鸡子拿去溪边杀了,提桶汤去后面,就那里挦得干净,煮得熟了,把来与家中,兄弟二人把酒言欢,吃的畅快,不消一刻,桌上早是杯盘狼藉,满地鸡骨。叶春道:“记得自打爹娘仙去后,兄弟不是同那王海一起往苏州拜师学艺,而今怎的返家来了?”叶进道:“哥哥不知,我那师弟王海不求闻达仕途,兄弟却是深知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道理,那肯如此?江南方贼作乱,为祸久矣!而今闻听朝廷起兵剿贼,故而返家,也图撞筹。亦是妄念兄长提携,圆弟心愿。”叶春听完,哈哈大笑道:“兄弟此举,愚兄怎敢不应,既是如此,今夜我们修整一番,明日兄长我便带你同回军营,同恩相举荐你一番。”叶进大喜道:“多谢兄长了!”兄弟二人谈笑甚欢,不自主的畅谈,当夜各自春宵一梦睡了。 却说旦日这叶春、叶进兄弟把家中收拾好,取上行囊,叶进带了随身的一口镶了花纹的宝剑,又拿来一把朴刀,递与叶春。叶春道:“此回军营不过一日时间,入夜应可至陈湾村,找户人家借宿,天明时我们起身便可到军营了。”叶进道:“正是如此,带着朴刀,防身要紧。”叶春道:“当今世道不太平,如此也好。”叶进道:“听闻兄长自大路返还,也是疏忽,那陈湾村也是个水村,不妨走水路去。”叶春道:“也可。”叶春、叶进便自此锁好家门,到得家后那条溪上,觅了一条舟船,兄弟二人撑篙离岸,驾橹搭桨,伊伊哑哑的摇出中流。 且说叶春、叶进兄弟二人驾船顺水而行,未至陈湾村时都已灰蒙蒙一片天,黑路中又行了一程,约莫一个时辰,终是遇着一个小小桑村,正是那陈湾村了。兄弟二人把舟靠于岸边徒步去往陈湾村。原来这陈湾村是一处怪地,虽是溪流可通扬州处,却只能白地里去。村后溪水只是单舟可通,直过一道山隘,两边陡壁,中间仅有小舟可过一条小道。过了那山隘,又是无数支叉分流,两边都是几口深塘及烂泥潭,夜间根本不得通行。泥潭之外,又接着又过一片荒山,四围全是榛棘,方才可得一条敞宽水道,进入扬州,甚费日子,因其连接运河,极为难得,故而只作闲时运粮之用。时已夜半,那村子里尚些人家在门口绩麻,灯火未熄。叶春上前去敲一家的门,里面一老妇人问是何人。叶春答言:“主人家,我们兄弟是过路客人,特来借火,恳求方便。”那老妇人来开了门,叶春、叶进迈步进去了,先是坐着与那老妇人扳谈了两句,方知此家只得一婆一媳居住,平日里清贫度日。叶进看他情形朴陋,是真实乡村人家,料不致踏着什么机关,便自包袱中取出二两来重一锭银子,做礼道:“告求老奶奶造饭借宿。”那老妇人接了这锭银子,欢欢喜喜的应允了,便与媳妇去厨下烧茶煮饭。须臾间搬出来,请叶春、叶进兄弟二人吃了。既吃过了饭,二人已是疲乏困倦,那老妇人急忙让出床铺,叶春瞌睡的利害,索性先去睡了。那对婆媳自在堂前绩麻。叶进尚无困意,就向那婆媳打声招呼,出门去屋后一棵老槐树前吹风纳凉,顿时神清气爽,正待回去时,却听得那老槐树下的渡口上响起一阵嘈杂,叶进心里疑惑,就缩着身子,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只见一彪人马自那溪流中驾舟登岸。个个手举火把,持刀拿棒,都整整齐齐,一般打扮。但见: 攒竹笠子,上铺着一把黑缨;细线衲袄,腰系着八尺红绢。牛膀鞋,登山似箭;獐皮袜,护脚如绵。人人都带雁翎刀,个个尽提鸦嘴搠。 当下这伙人自那舟船登岸,凝了半晌,黑地里又自远处来了三五十号人,皆是带刀而行,虎背熊腰。当先那领头之人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头戴一顶盘金红青缎书生巾,上面一块羊脂玉方版,顶上老大一颗珠子,三蓝绣花飘带;穿一领大红湖绉海青,雪白的领儿;海青里面露出西湖色的衬衫;脚下踏一双乌缎方头朝靴;手里拿一柄湘妃竹折叠扇。满脸横肉,竖下一寸山羊胡。叶进见着此人模样不由大惊道:“此人乃是扬州城外定浦村的财主陈观,今夜怎的会来此?”不及叶进思索,就见那登岸之人中出了一个老成太监,手持一个拂尘,喝一声,“陈观接旨!”陈观那一众人连忙跪地拜道:“草民令旨。”那太监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闻大宋国背信弃义,犯我疆土,鲸吞扬州,捋触虎须,朕素知卿等心怀报国之愿,特命尔等助润州大都督吕师囊起事,光复扬州,事成之后,积功封做扬州府尹,正授中明大夫名爵,更有号衣一千领,及吕枢密紥付一道。”陈观大喜,慌忙令旨谢恩。那太监又道:“圣公恩德福禄四海,舟上钱粮,尽为你等犒军之资。”陈观等人谢过,那一众人便一齐上了舟船,借火照路,趁夜而行,回润州去了。 见得这彪人走远,陈观身后走出两人,乃是其子陈益、陈泰。齐声道:“爹爹要如何响应圣公起事,大军既要从润州起兵,不日便可来此,爹爹应何立功?”陈观笑道:“钱粮在此,何愁不得,明日我便带你们进扬州城归附,贡献钱粮。不愁那宋兵不动心,到时我再在城中散播圣言,民心必反,到时联络润州,一举拿下扬州,不成我陈家千秋功业。”二子喜道:“爹爹真乃英明!”看官,此番也是时佑宋稷,这陈观父子交结方腊,早晚诱引贼兵渡江来打扬州,自家又做内应,惑乱民心,以成大事。竟天幸这叶进在此处巧撞筹,也悲这叶进少不经事,一闻此话详情,气愤填膺,不觉闹出一声响动。陈观大惊道:“谁人在此!”叶进翻身自那树后跃下渡口,厉声喝道:“尔等背君禽兽,还不速速领死!”说罢扑入阵中,拔剑便来刺。 那些随从看这叶进如此奋勇扑来,皆是吃了一惊,竟被叶进一下搠翻两人,再度冲入人群之中,大呼厮杀,那口剑只望人胸前肚腹便刺。陈观连忙点人上前,围杀叶进,陈益、陈泰亦是持剑搅来,早把叶进围困垓心。这叶进却是不慌不忙,刷刷的连连刺去,顷刻间放倒十数人,这陈观见叶进勇不可挡,便喝教身边两个亲随家客,分别唤作李圣、冕绣的,各挥朴刀来取,这两个武艺却是不俗,叶进力敌二人,看看抵挡不住,正当命在旦夕之际,却见这山坡之上一人大声呼喊道:“兄弟莫慌,为兄来也!”跳入垓心,护着叶进,同那彪人大斗。叶进看时,竟是自家兄长叶春,叶进道:“哥哥怎的来此了?”叶春道:“我在床上忽觉心神不宁,睁眼看时你又不在,不想竟会在此,此是何人。”叶进一面缠斗,一面道:“此人乃扬州城外定浦村的财主陈观,他里通方贼,意图助吕师囊夺回扬州。”叶春大惊,陈观亦是大叫道:“休放走此二人,将坏我大事也!”却见陈观身后又闪出二人,乃是一对兄弟,哥哥唤作全镇、弟弟唤作全德,引着十数个家丁,取出弓弩,对准二人,万箭齐发,叶春大叫道:“兄弟小心!”转身擎住叶进,护于胸前,身中数十箭,叶进泪流满面,尚未开口,叶春见那伙家丁再度张弓搭箭,拼着胸中最后一气,推走叶进,自家又中几箭射于面门之上,倒地气绝而亡。叶进虽是侥幸躲过此番死劫,肩上不免也中了一箭,叶进咬牙往后便跑,预备跳入那一汪溪水之中,陈益、陈泰眼疾手快,各取一副弓箭,一箭正中叶进左后股,一箭正中叶进后腰间,叶进大叫一声,栽入水中,陈益、陈泰见那叶进在水中宛若浮漂一般一动不动,四周又无呕浮迹象。就道:“爹爹,这小厮命丧于此了。”陈观道:“好极,我们速速离去,省得再生他事。”这一彪人清理干净,熙熙攘攘的返还定浦村去了。 陈观等人虽走,却不见那叶进忽自水中站起,看着自家兄长尸身,血泪横流,咬牙掘土把自家兄长埋在此地。顾不得身上伤势难耐,就凭身上一气勫力,在山间小路举火把而行,穿林过涧,不眠不休,终是赶及天明到了扬州,悇憛详告童贯此事。 却说这叶进险象环生,拼死逃回扬州,径至帅营要见童贯,那守门的两个阍人却不曾于军营之中瞧见过叶进,当下又见他满身是创,遍体血污,颇为惊惧,便不敢放他进去,叶进遂自报了家门,不想那把门军士不见叶春来,越发起疑,更不许他进。叶进着急,几乎要闯,正在此时,忽然身后有一人道:“何人在此喧嚷,冲撞帅尊?该当何罪?”叶进急转头看时,却认得他是王瑾。原来叶春、王瑾二人俱是扬州人氏,两家乃是世交,俱是兄弟二人,四个自幼便是挚友,后来叶进便与王瑾之弟王海一同拜师习剑。当下叶进见是王瑾,急上前去,王瑾看他这幅模样,一时竟吃了一吓,少顷方才认出其人乃是叶进,慌忙一把扶住,便问缘由。叶进备说陈观父子交结方腊,早晚诱引贼兵渡江来打扬州一事。天幸自家竟会巧撞遇见。王瑾听时,不由大喜,心道好生造化,教自己成就一桩大功。便带了叶进,进帅营来见童贯,告知此事,童贯便相问陈观家中底细,这王瑾原也是扬州本土人氏,早年因在府衙上做过考算钱粮人丁的差使,故而对扬州这几家大户也颇知根细,当下便道:“这陈观乃是城外定浦村中的财主,有两个嫡亲的孩儿陈益、陈泰。家中颇有家私,府中上下约有千余人,又聚着百十匹马,端的是一方大户。”童贯听时,便教召军师李光裕前来,商议用甚良策。李光裕将前番事听过,便笑道:“眼下既有这个机会,则主帅觑润州城池也易如反掌!陈观既是明日便会带粮入城,那我等便可在城中先拿了陈观,俘虏其部曲,则大事便定。只除如此如此便可行事。”童贯道:“此一事非同小可,不可声张,只需得个员勇武之将,方可成此大事。”李光裕道:“众将之内,光裕首推老将王焕,王焕此人虽不能吏书,然其计略过人,勇武有加,断能成此大事。”童贯便召来老将王焕相告道:“贱民陈观承秉吕师囊之伪诏,将来扬州假意纳粮,乘机行不轨之事,我欲与王老将军共诛此贼民于城中。”王焕道:“若除陈观,则诱入城中筵席杀之便可,然恐人心不同,不可卒制,可凭筵席药酒迷晕,只杀其父子三人,首级号令其随从,则可诱吕师囊率兵来此,则润州空虚无兵,便可为贤相所夺也。”童贯听了大喜,当即命人下去部署,又感叶春、叶进兄弟俩功劳甚重,待到江南彻底光复之日,再追封其功名,便叫下人带叶进去营中医护处疗伤,其余众人各自按计部署,不漏风声。 且说陈观一家自那日除杀叶春之后,便把钱粮装袋存好,骡马上嚼,聚了家中五十来名心腹家丁,装车自定浦村起行。不消一刻便到了扬州城下,陈观见那城门上的兵士都是涣散闲游,毫无模样,心中一喜,就提声冲着城上喊一声,“扬州定浦村百姓前来慰劳大军。”城上兵士一惊,便把城门放开,引陈观一众人入得城里去,教歇了担子,那王瑾自一旁见得陈观来此,连忙带着几人上前来做礼道:“在下乃是新任扬州通判,不知众位今番来此却为何事?”陈观见了亦是拱手道:“小人乃是扬州城外定浦村民陈观,家中略有几亩薄田,平日素为方贼残害久矣,今得大军光复扬州之恩,甚感惶恐,故特来献粮纳钱,犒赏大军,略表绵薄之力。”王瑾大喜,连忙招呼军士带着陈观等人到得府衙上来见童贯。陈观进得府衙便下拜道:“草民陈观就此参见童贤相!”拜罢,童贯问道:“足下何处来?”陈观道:“草民自扬州城外定浦村而来,因感贤相光复扬州之恩,特来纳粮犒赏三军,略表草民一家绵薄之心。” 童贯大喜,便叫王瑾带陈益、陈泰二人驾好车马,运输钱粮,带入府衙后房交付。这头童贯便邀陈观请坐,吩咐下人,大开筵席,款善陈观父子并着一众随从。陈观赶忙做礼道:“草民一家不过布衣出身,贤相处如何敢坐?”童贯道:“你等心怀忠义,明辨是非,今又报国尽力,缴纳钱粮,赤诚之心,日月可鉴,道夫怎敢轻慢?权坐无妨。”陈观再三谦让了,远远地坐下。筵席已开,歌女怀抱琵琶,丝竹之音自屏风后响起,童贯叫人取一瓮好酒来,各自满上,把盏来劝陈观父子,陈观父子三人满心欢喜,不敢推却,一气连饮数杯,待几人把过三两巡酒,王瑾也趁机走入,都来与陈观庆贺递酒,一众随从也是不遑多让,不消几回桌上便是杯盘狼藉。却见王瑾借口出恭,绕出门外叫来王焕带领五位心腹之人,身上暗藏刀斧,过不多时,就听得童贯在里间大叫一声,“倒也!” 王瑾、王焕听得此话,连忙冲入府衙中,见那人一个个都倒了,便自身边掣出短刀,一齐动手,早都割下陈观父子三人的头来。那五个心腹之人都取绳索出来,捆好那些倒地随从,又四下搜寻,见已无人,便把这些随从都拖至府衙之前,一盆盆冷水泼上,转瞬便醒,那一众人只见府衙仪门内两旁边槐树荫下排列着雄赳赳做公的,上面站的都是军牢、皂隶、虞候、差拨,个个如狼似虎;又只见厅下阶前摆着胳膊粗细的夹棒、紫檀拶指、挺棍、脑箍、好汉架、美人桩、独笏朝天、夜叉望海种种狠毒刑具;又预备下姜汁、酒、醋、新汲冷水、药材、童便一切喷唤昏晕等物:看得令人魂销胆碎。童贯正坐府衙当堂,厉声喝道:“尔等勾结方贼,煽惑良民,可知己罪!”王焕自一旁提拉着陈观父子三人首级,走入堂上,掷于那些人跟前,个个吓得尿流屁滚,连声磕头求饶,伏地请罪。王瑾道:“你等若愿真心归降,则贤相必当既往不咎,不计前嫌,待到建功之日,又可擢升官爵,光宗耀祖。”那一众人连忙道:“我等愿戴罪立功,恳请恩相宽恕我等迷途之罪。”童贯起身朗朗声道:“方贼肆虐江南,狓猖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三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方贼一家宗亲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残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圣帝君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朝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故我宋国天兵讨伐,斩扬州之谬丑,平四海之祸乱,功在千秋之业,而非一人之私,你等如愿迷途知返,今番便选一人中砥之人前赴吕师囊处,告知扬州已被陈观播圣公恩义,预备接应大军来此,让其自润州发兵攻打,看城中起火为号。”那一彪人领令,选出一人,姓吴名成,原是先前专与吕师囊处传递消息的,前去润州报信,余下人自留军营之中,待建功劳。吴成领令,拿上陈观手信,出城去了。 且说吕师囊自驻守润州以来,选贤任能,励精图治。先升自家二弟吕师襄为润州兵马总管。三弟吕师强为润州知州。那吕师襄武艺绝高,善使一口宝刀,削铁如泥。吕师强年方一十八岁,虽无十分城府,却是气性高强,少年勇武。三兄弟齐心协力,拔擢英武之辈于行伍,那日听得奏报告说扬州失守,大都督云天彪等一众官弁尽数丧生,吕师囊奉方腊之命,先派太监领圣公谕旨笼络陈观入扬州,又自城中聚集诸将,在州衙议事。 当日诸将商议迎敌宋兵之策,共是一十二员。四个正将唤作沈刚、高可立、张近仁、钱振鹏,又有八个偏将,乃是吕助、许宾、王立、杨松、边虎、倪纲、朱立雄、范正汉。除吕助是吕师囊堂侄外,余下七个皆是各地慕名来投的英雄好汉。共是一十二员大将,都在州衙之中聚集计议。计议未了,却听得兵士前来报道:“先日扬州陈观那个家奴吴成,又来求见大都督。”吕师囊道:“莫不是成事了?”连忙叫人进来,那吴成缓缓走入,拜道:“小人参见大都督。”吕师囊道:“免礼平身,速说所来为何事?”吴成道:“承蒙圣公宏福,我家主人陈观潜入城中,已得宋兵主帅童贯欢喜,我家主人奏请大都督速从润州起兵,攻打扬州,到时城上兵士尽归我家主人所控,定可一举夺回扬州。”吕师囊道:“好极!汝一路奔途已是劳苦,便留城中修整。”吴成拜谢了。当下吕师囊便点三弟吕师强领钱振鹏、许宾、王立、倪纲、范正汉率兵一万,攻打扬州。自与吕师襄、沈刚、高可立、张近仁、吕助、杨松、边虎、朱立雄留于城中驻守,分拨已定。 却说正待出兵之时,忽然一个兵士来报,城下来了四人,自称是陈观亲随,要见吕都督,师囊大惊,忙向吴成问询,吴成听时,已解得定是庄上不曾一同到扬州的,此时逃来报信,思量而今为了活命,只好将戏做全,遂咬牙道:“大都督明察,自我家主人心思归顺,从来是只我一人往来传递消息,更无他人到此,此定是官军细作,要来赚城,千万莫放了进来。”吕师囊听时,便教传令城上兵士,乱箭射下。当下城上便乱箭齐射,那四人见时,慌转身逃去,直跑出数丈方才停步。要说这四人时,却也不是别人,正是李圣、冕绣、全镇、全德四个。原来童贯收捕了陈观一干人等,便点兵往那定浦村,查抄陈观家产,那府上陈观家眷并着许多丫鬟仆役全无知晓,大多束手就执,只有这几个有膂力的亲随家客,心知若吃拿了去,定是罪无可赦,故而以命相抵,拼死逃得出来,要来润州报信,不想却吃了这一阵乱箭。当下李圣道:“不想消息竟会走漏,而今主人已死,无处可去,如之奈何?”冕绣解劝道:“哥哥不要这等丧气,所谓天不绝人,我等而今可寻一幽静处暂且避了,待风声过了,再图为主复仇。”一边全镇听了此语,便道:“若说起来时,我却有一去处。乃是河南邓州一座山头,唤作伏牛山,我有二个相识在彼,一个唤作古松,一个唤作吴显,定可以全得我等性命。”李圣大喜道:“既是有这个去处,则我等合当前往。”于是四人星夜向江宁府而去,寻船过江向北去了,不题。 且说吕师强等人趁着夜色,过了长江,一路兵马飞驰,到得扬州城边,果然城上烟雾缭绕,城门大开,吕师强大喜,连忙带兵冲去,却见那吊桥猛地拽起,平地里一声鼓响,只见满城上都是官军旗号。一位天神老将立在城墙之上,挺着一杆钻风枪,正是王焕,王焕抬手指着城下厉声骂道:“胆大狂贼,焉敢犯境!”两侧兵士自城上把陈观一家三口首级掷于地上,吕师强大吃一惊。不及回想,乱箭雨点般自城上射下。又听两声炮响,左右两侧各自杀来一彪人马,左侧大将手握宝刀,驾马而出,手握弓箭,跨骑烈马,正是杨温。右侧大将倒提银钩,飞驰而来,正是李从吉。吕师强大惊,刚想夺路绕城而走,忽然身后两侧山鸣谷响,两彪官军分自左右竹林之中杀出来。乃是杨温堂弟杨震、侄儿杨沂中两个偏将,大叫道:“贼子休走,我们二人在此等候多时了!”官军众将各奋神威,一起来战,吕师强众人惊惧万分,只得分头迎战,战不多时,只听杀声大振,背后童贯、高俅率大兵也到。有如蜂涌,十分利害。官兵气势汹汹,锐不可当。登时杀得南军哭爹喊娘。倪纲一时着忙,吃杨温一刀砍下马去。吕师强道:“我等中计了,速速退回润州去。”一路丢盔卸甲,官兵只在背后紧紧而追,南军来至江边,只得叫声苦也,先前来时那些所乘船只,尽都不知哪里去了,眼见官军追近,那许多士卒已是魂飞九霄之外,纷纷跪地乞降,吕师强无奈,只得遣许宾、范正汉前来抵斗,官军阵中那老将王焕飞马来战,斗到二十合上,只见王焕手起一枪,正中许宾咽喉,翻身落马。范正汉大惊,正待走时,吃王焕一把扯住束甲绦,抓过马来,掷与军士绑缚了。王立只道要走,却见一个红袍银甲壮士,手持素木枪,正是杨沂中,年纪后生,精神一撮,一枪将王立刺死马下。那吕师强、钱振鹏眼见走投无路,将心一横,纵身跳入江中去了。官兵大队人马过了长江,看那润州城上,竟也是宋军旗号了。 原来先前李光裕所定之策,乃诱吕师囊出兵来攻扬州,则大军亦是兵分两路,一路守备扬州,抵御贼兵攻打,一路直捣润州,围边打援,尽歼润州贼兵,此乃春秋围魏救赵之计也。故而扬州之处吕师强出征之时,官兵早是伏在江边渡口处,见南军上岸往扬州去了,便一起涌出,就取了这许多船只,又喜这方腊贼兵皆是红布巾头,并无他处异样,不过乔装打扮,便可混过江去。吕师囊一时那会晓得,只当吕师强回归,叫开城门,不想这官兵方才进得数百人,吕师囊猛可地惊觉并无自家兄弟在内,一眼看望,见将将半数人马已进关门,连忙叫放下千斤闸门,官军后队已汹汹而来。吕师囊即忙叫放起一个号炮,城上贼兵一声呐喊,放下那千斤重闸。看那闸门将是落下,众人皆是大惊,说时迟,那时快,却见那步兵队里一员勇将电闪一般飞到。那员勇将生得八尺虎躯,腰阔十围,豹头环眼,一字浓眉,背上负着一柄风刃宣花斧。好一个排山倒海英雄汉,不先不后,不早不迟,两手一抬,虎臂发力,闸板下来,正被其一举托住。众人方才看清那人正是徐州乡勇队总管——先头斧邓齐。三军大喜,备受鼓舞,各自奋力,马万里、吴秉彝从关上杀入左门,刘梦龙、牛邦喜从关门杀入右门,官军喊声振天,潮涌而入。邓齐眼看大军已全入润州城中,顿时两眼一黑,口喷鲜血,累倒在地,闸门一下,尸骨成泥。众人悲呼不已,愈发奋勇杀敌。那头吕师囊眼见闸板不下,官军尽入,惊得罔知所措。主帅一惊,众将无主,三军皆乱。吕师囊便自后门带着吕助、朱立雄二将并一小彪人马,逃奔常州去了。 这头城中已成一番乱景,城上官兵奋勇杀敌,城下南军血流成河,但见百姓哭嚎,那瞧官兵耀武。南军大将边虎挺着一根铁棍,保着几口百姓,一连打死数十个官兵,众人都怕,不敢上前,却见大将周昂虎吼一声,驾马杀出,边虎转头看去,周昂大斧已来,血光一闪,一颗首级滚落在地。周昂眼见边虎已死,便又督着兵士去杀其他窜逃贼兵,这头官兵照旧三五成群闯入民房之中,搜掠财宝,祸害村妇,百姓人家如有不从,当即打作贼兵,格杀勿论。 那边左右二门已陷,官军大队杀入。杨松手足无措,早被刘梦龙刺斜里一剑搠倒。余下众将眼看左右无路,只得各自咬牙死战。后队里徐京麾下两个偏将陆厚宇、贾进要建功劳,截住官军厮杀。陆厚宇对上张近仁,举手中钩镰枪便来钩那马足。张近仁把马勒退一步,举手中枪望陆厚宇脑门便刺。贾进和他是一正一副的弟兄,当时奋跃上前,便来钩张近仁的后马足。却不防一支流矢从斜刺里飞来,贾进正全神贯注在前面,闪躲不及,那支箭正贯左耳,顷刻眼前昏黑,倒下地来。正是高可立,在背后桀桀大笑。陆厚宇急去救时,早有张近仁一马赶到,手起一枪,刺中心窝,死在一边。贾进方在挣扎,高可立亦赶过,顺送一枪刺死。却因官军势大,正是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高、张两个只得夺路而走。 且说马万里、吴秉彝二将,马上步下,奋力厮杀。恰有一员大将拦住去路。众人看那大将时,脸上生满横肉,虎躯筋骨虬结,身高九尺,气力千钧。正是沈刚,挥舞一柄钢钉锤,全无惧怯,力敌二将。未有三十合,马、吴两个暗暗叫苦。又听得远处一声虎吼,马万里转头看时,见坐下战马后腿已吃齐齐斩断。又觉左腿一凉,猛然栽下马去。原是吕师襄一身血污,刚从乱兵之中杀出,正撞着马万里、吴秉彝同沈刚厮杀,抬刀一劈,果然得手。吴秉彝一手持盾,一手挥戟,死命为马万里遮护。不想吕师襄奋力一刀,直插入吴秉彝那面盾中,带着盾牌去了。吴秉彝左手没了防具,只得全力用方天戟去斗他。不过二十余合,吴秉彝只觉手上力怯,早吃吕师襄一刀刺入心窝。吕师襄方抽出宝刀,那边御营众军已将马万里救回去了。 官军队里当先杀到一员猛将,正是飞砂将韩羽。左边杨日,右面杨月,一齐卷杀过来。吕师襄见这三个来并他一个,长啸一声,舞起大刀,奋力在马上斗了十数合。全无怯惧,越斗越健。不想背后又撞出于灵、谭昌,这两个又是会厮杀的,忿邓齐之仇,双双杀来。沈刚咬牙道:“事已至此,便与官军拼个鱼死网破!”说罢,便要来助。吕师襄道:“沈兄不可如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小弟今日难免一死,哥哥且速退,会合了吾兄,来日东山再起,犹未可知。”沈刚听罢,只得含泪纵马而走。吕师襄大吼一声,拼着一口气,驰红鬃烈马,挥锟铻宝刀,以一敌五。饶吕师襄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五将。只见韩羽镔铁刀落处,把吕师襄连腰截骨带头砍着,颠下马去。 如此润州已被攻下,城上城下遍地只是贼兵百姓尸骸混作一团。这边童贯进了润州,清点战损。周昂献边虎首级,刘梦龙献杨松首级,杨温献倪纲首级,杨沂中献王立首级,韩羽献吕师襄首级,王焕献上许宾首级并范正汉正身。那吴成本欲趁乱逃出城,被乱兵所杀,只恨走了吕师囊、吕师强、沈刚、高可立、张近仁、钱振鹏、吕助、朱立雄八人。自家人马,也折了邓齐、吴秉彝、陆厚宇、贾进四将,马万里吃钱振鹏砍断左腿,做了废人。童贯道:“想我麾下八员总兵,历来屡建奇功,诸般都肯向前。大小战阵,不曾有损。如今南征方腊,韩、王两位大将先殁于扬州,马将军坏了左腿,吴将军今日又作泉下之客矣!”李光裕劝道:“生死人之分定。虽折了数员良将,却连得了江南两个险隘州郡,何故烦恼,有伤玉体?要与国家干功,且请理论大事。”王焕献范正汉于帐前,童贯便教在润州城前将其就地剐碎祭旗,缅怀亡军。 且说童贯祭过了旗,便就润州衙内坐了,思量进兵之法。正思间,侍从来报高太尉到,童贯便教请入来。那高俅入得衙来,就取个椅子坐了,道:“枢相巧计破了这江南第一个大郡,实乃可喜可贺也!”童贯道:“此也幸赖太尉相辅。天幸不负圣恩,你我同喜!”高俅赔笑了一番,便道:“而今方贼盘据常州、宣州,声势颇大,依枢相之见,当先取何处?”童贯笑道:“太尉果然远见,依某之见,此二处互为犄角,呈东西夹击润州之势,先击何处,则另一城兵马必至,润州危矣!不若分兵二处,一处溯江而下,进取常州、苏州、秀州,另一路去取宣州、湖州,至杭州便可合兵一处,集全军之力夹击方贼大军。杭州若克,方腊失其一臂膀,我军即势如破竹而下,连夺歙州、衢州,直捣方贼老巢清溪县,令方贼首尾不能相顾,方为万全之策。”高俅抚掌道:“枢相当真妙算,只不知当如何分兵,还请枢相告知。”童贯道:“就烦太尉引兵取宣州,某便从大道征进。”高俅听时,不由一怔,半晌方露笑颜,欢喜应承了,稍后便借故退出衙去,回返自己军中去了。 且说这高俅甫一入帐,便大怒起来,抓起桌上一个玉笔架,摔得粉碎,闻焕章见时,忙问根由,高俅怒道:“阉竖弄权,欺我太甚!那宣州乃是方贼重兵守把,却要丢与我,他只走正道。实在可恶!”闻焕章慌忙解劝道:“太尉且慢动怒,而今后队铁排营已到天长县,早晚取齐至扬州,可修书一封与铁排营总管铁平,教他不必来扬州,径取江宁过江往宣州,听候太尉差遣,我等有此精锐,何愁宣、歙之敌?倘或先到清溪擒得方贼,这平乱的首功就是太尉的,此是好事,何怒之有?”高俅闻听此语,不由转怒为喜,便唤随军文书,须臾书信告成,闻焕章道:“此事是机密事,非机密人不可办。”高俅道:“依你之见,当遣何人往下此书?”闻焕章道:“依某之见,吾妹焕颜,聪敏练达,可担此任。”高俅便唤闻焕颜来,交付了事体,闻焕颜领诺去了。 却说闻焕颜行了一日,径到天长县见了铁平,交上书去。铁平看视了,便与副总管安海杰商议道:“太尉着我等速往宣州听令,此乃我等到江南的第一仗,非同小可。”安海杰道:“此事不妨,托圣上鸿福,又有铁总管并诸位骁勇之将在此,焉得不胜?”铁平道:“虽然如此,然自古用兵,从来上下同欲者胜,若人心不齐,虽兵强将勇,岂可得胜乎?而今还需召集众将,以明上下同欲之意,方是万全。”安海杰领诺称是,当下铁平便教亲兵唤两个正将前来议事,少顷,二人先后来至。这两个正将,一个姓朱,名星,乃是京西北路淮宁府宛丘县人氏,家中世代务农,因逢着灾年,不得已投了军伍,后来屡立军功,一路直做到统制之位。一个姓章,名宝,乃是常州人氏,其父、兄皆为朝中军官,亦是多年良将,也做到统制。铁平见两个到了,便将高俅书信交与二人看过,道:“此番南征,惟有取胜一道,若不能胜,我等皆无颜见黎民百姓也。若要胜时,非上下一德一心者不可,不知而今汝二人意下如何?”朱星道:“为官者食君之禄,福泽万民,自然之理也。岂敢妄废国事以惜身耶?”铁平又问章宝,章宝道:“小将承蒙铁总管与朱兄看觑,不过略尽寸力耳,何谈二心?”铁平看他两个说的笃定,也就安下心,传令计点部下兵将,共有朱星、章宝、袁果平、颜楚玉、龚宙、丁义、王进先、李双营、刘福、曾苞共十员正偏将佐,一万兵马,来日进兵,不题。 再说高俅传了信,次日便来见童贯,这时许多后队兵马,已尽都到了润州,两个校点过了,便分兵为二。 童贯引兵一路,东取常州、苏州,部下将佐五十五员: 正将二十三员: 刘延庆、李光裕、酆美、毕胜、蒋超、刘廷灿、何灌、辛兴宗、刘镇、杨可世、黄迪、马公直、翼景、司马雄、朱光北、赵燕谋、吕永泰、章洵、齐斡、韩羽、周昂、王禀、刘梦龙 偏将三十二员: 段鹏举、陈翥、李明、周信、杨惟忠、赵明、赵许、折可存、刘光国、刘光世、刘光远、刘光媛、辛兴猛、辛兴烈、翼鼓渊、翼鼓飞、马扩、王渊、韩世忠、杨日、杨月、于灵、谭昌、赵谭、王瑾、叶进、马元、皇甫雄、周铁园、唐午峰、唐晨、黄璐豪 高俅引兵一路,西略宣州、湖州,部下将佐四十四员: 正将十八员: 慕容彦达、闻焕章、魏豹、郁斌、仇鳌、王焕、徐京、王文德、梅展、张开、杨温、韩存保、李从吉、项元镇、荆忠、卓运远、秦明、牛邦喜 偏将二十六员: 闻焕颜、袁通、翟明、夏人英、范杰、娄芳、庄迈、荀豫、杨震、杨沂中、韩泽、韩滢、冯琛、许猛、项飞鹄、项飞莹、赵霸、荆超、黄信、郝思文、魏定国、莫天雄、陆凯、钟正、阚忠、袁皓辰 原来周昂、王禀两个小将,因屡建功勋,遂积功拔擢为正将。丘岳、马万里二将,因有伤病在身,分别寄留于扬州、润州,专差医士照看。后半月方过,丘岳便因医治不痊含恨而死。马万里因做了废人,再不能征战沙场,便索性拜辞了官爵,从此回乡务农,以终天年。闲话休提,且回正篇。童贯、高俅分拨已定,当下各自出兵,不在话下。 却说常州大都督邢政,本在城中同自家娇妻美妾饮酒作乐,忽闻润州吕师囊部曲逃奔来此,邢政大惊,赶忙走出府衙,见着吕师囊,相问事端。吕师囊连称祸事,便将上述事由尽述一番,又言两个弟弟生死不知,说着竟掉下泪来。邢政听时,咬牙道:“不想宋军如此势大,吕兄且在此歇住,待某前去杀他一阵。”言讫便唤侍从取了披挂,点了五千人马。离了常州,向西而去,行不到数里,便逢着一哨官军。原是王禀率着三千轻骑先行出发,不想路上正迎着邢政军马。两军相对,各把弓箭射住阵脚,排成阵势。花腔鞭鼓擂,杂彩绣旗摇。贼兵阵上,大都督邢政挺枪出马,麾下偏将分在两下。官兵阵中,王禀见了,纵马舞剑,来战邢政。两员将荡起一天杀气,两匹马骤遍地征尘。但见: 一个斩马大剑如霹雳;一个水平长枪若奔雷。一个舞剑难防难躲,好似绛侯平七祸;一个挺枪怎敌怎遮,堪却征南进三出。这柄大剑使得疾如雷霆,那杆长枪使得弛比夜渡。这个戳破九重天,那个扎透黄河地。一个剑如月影寒芒,一个枪似龙跃波津。 当下这邢政和王禀交马斗到四五十合,就看刀光剑影之中,寒芒先到,其中一将翻身落马。这一下有道是:水陆双军,再夺天险门户。仙人道术,竟成油里泥鳅。正是: 皂雕猛虎奔江东,举足妖氛一扫空。 今日功名青史上,万年千载播英雄。 毕竟不知这倒了的一个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十一员南军将佐: 陈观、陈益、陈泰、倪纲、许宾、王立、边虎、杨松、吕师襄、吴成、范正汉 折了六员官军将佐: 叶春、邓齐、陆厚宇、贾进、吴秉彝、丘岳 ------------ 第八回 童枢密器攻常州府 高太尉计探宣岕城 诗曰: 天下濒薄竟可悲,匹夫有责亦难为。 言说圣公天父语,生灵涂炭终误取。 贼火燎原江南水,旌旗到处骸骨垂。 器攻常州虽王事,可怜城中冤魂堆。 话说当时元帅邢政和大将王禀交马,战到四五十合,被王禀手起一剑,劈杀于马下。可怜南国大都督,今日化作南柯一梦了。军中大小官弁见王禀砍翻了邢政,大驱人马,卷杀将去。常州贼兵一看邢政被杀,个个胆消魂散,望常州便跑,眼看要至丹徒县前,大门刚开。王禀早是一马当先,冲入城中,城中百姓不知好歹,居然尽数出来助官兵,如此丹徒县尽数拿下,滴水未漏,断无一人逃回常州报信。王禀自是安抚百姓,严令军士秋毫不犯,待修整一刻,便使人报捷去与童贯知道,童贯便领麾下大队军兵,前进丹徒县驻扎。赏劳三军。次日一早,赍送赏赐王禀。王禀祗受,给赐众将。待到修整二日,再度攻打常州城。 且说这常州府城内原大都督本意是以骆雄为任,无奈原守城统制官邢政夤缘一派皇宫官弁,暗差心腹拔擢于行伍之中,又以重金贿赂骆雄左右,明捧暗降,再得一道奏章禀明圣公,一下革除骆雄官职,又幸国师包道乙器重其文武之能,便又上奏圣公方腊,改任为苏州大都督。直至邢政右迁为大都督之职,骆雄方才悟此事缘由,无奈木已成舟,府中官弁已尽是邢政心腹,稍有一二不从之辈,不过兵长之职,微不足惜,生杀大权尽归邢政所有。当日吕师囊逃奔来此之时,邢政虽是出兵而战,却是暗嘱同僚不可周全照应,务必百般排挤,潜默出城。吕师囊等人来此,休说可得住处下榻歇息,便是三餐温水也断无供应。吕师囊等人知晓邢政之心,便只得借户百姓人家得口余粮饱餐一顿,便与沈刚、高可立、张近仁、吕助、朱立雄五人当即起身出城奔湖州去了。 却说钱振鹏自那日跳入江中后便拼着全身气力,足在江中游了一个时辰,方过了对岸,听闻润州已为官军所占,便一路讨着饭食,行到常州,这常州却有邢政留置心腹副将:一个是晋陵县上濠人氏,姓金名节;一个是原清溪县县衙步兵都头许定。又喜这钱振鹏本为二人好友,共同协助方腊,累得城池,积功升做各州郡地方官职。当时听得钱振鹏失利,折了润州,一路退回常州来,二人随即引着亲信迎着,请入州治,管待已了,眼见邢政尚未归回,索性就于府衙之中合力商议退战之策。钱振鹏道:“有劳二位兄弟如此招待,但请放心。钱某不才,上托圣公洪福,下赖都督虎威,愿在此施效犬马之劳,待到官兵来此,直杀的那厮们大败过江,恢复润州,复为吾地,使那大宋皇帝老儿正眼儿不敢再觑江南,乃我钱振鹏胸怀之愿也!”许定抚慰道:“若得钱兄弟如此用心,何虑我圣公大国不安矣。待杀退敌军之后,克复得润州以为家邦,我必当极力保奏,高迁重爵。”当日筵宴,各诉其计,不在话下。 且说童贯在丹徒县整军已毕,领起分定人马,起兵攻打常州府而去,殿前副都指挥使刘延庆拨马军长驱大进,望毗陵郡而来。童贯领大兵迤逦紧随其后,以待接应。先锋刘延庆部领三子一女刘光国、刘光远、刘光世、刘光媛并西军十员将佐。那十人?辛兴宗、辛兴猛、辛兴烈、杨惟忠、刘镇、杨可世、赵明、翼景、翼鼓渊、翼鼓飞。正偏将佐共计十五员,引马军八千,直取常州城下,摇旗擂鼓搦战,不消一时便至常州府前白地之上。城上贼兵万分震惊,邢政未归,城中大小事宜尽归金节、许定二人所管。当下眼见形势危急,许定看了道:“谁敢去退敌军?”钱振鹏早是备了战马道:“钱某所言,必当不虚,誓死以效力向前。”许定随即拨六千兵马与钱振鹏,金节领城中勇将喜无常贺吉、怒无常縻貹、哀牛头郭矸、乐马面陈赟四人紧跟其中。城中留许定并着下将阙翥、翁飞以备接应,开了城门,放下吊桥。钱振鹏使一口泼风大斩刀,骑一匹卷毛赤兔马,当先出城。 刘延庆见城中贼兵出马,便把三军暂退一步,让钱振鹏列成阵势排开,金节五个大将从后分在两下。对阵河东路统制翼景当先立马举刀,厉声高叫:“尔等反贼且听好!汝等助一山野匹夫僭越谋反,损害生灵,天神共怒。今日天兵临境,尚不知死,敢来与吾拒敌!我等不把你这贼徒诛尽杀绝,誓不回兵!”钱振鹏听了大怒,骂道:“量你等狂焰官兵,不辨忠贞,残害庶民。不知天时,却不思图王霸业,倒去助那无道昏君,要来和俺圣公相并,吞我扬州,诈我润地。我今若直杀的你等片甲不留,誓不罢休!”翼景大怒,舞起那一双锯齿刀,纵胯下铁黑马,直冲将来。钱振鹏使动泼风刀,迎杀将去。两员将厮杀,正是敌手,堪描堪画。但见: 寒光闪灼,杀气弥漫。两匹马儿腾踏咆哮,二员将军遮拦驾隔。泼风刀起,似半空飞下流星;锯齿刀抬,如平地闪烁寒芒。马蹄撩乱,銮铃响处阵云飞;兵器相交,杀气横时神鬼惧。一个刀指北冥,一个刃擐九州。好似武侯擒孟获,恰如关羽破蚩尤。 当下这翼景和钱振鹏斗了五十合之上,钱振鹏渐渐力怯。南军门旗下,两个贼将贺吉、縻貹恐怕钱振鹏有失,一齐出马,棍斧齐来,前去夹攻翼景。宋军门旗下,恼犯了两员小将,都是一般打扮,各执一支长矛,抢出马来,乃是翼景之子翼鼓渊、翼鼓飞。六员虎将,三对儿在阵前厮杀。眼看胜负难分,郭矸、陈赟也各持兵器,都上马出阵各自去助力厮杀。贺吉、郭矸力战翼鼓渊,不过二十合,翼鼓渊难以招架,贺吉挺水火棍上前,打着翼鼓渊左腿。翼鼓渊狂吼一声,跌倒马下。郭矸就地一旋大刀,翼鼓渊头颅滚落,血流五步,南军大振。那头縻貹搅住翼鼓飞奋勇而斗,三十合之上,縻貹神威愈奋,忽地摆开大斧,就势卖进左手,抓住翼鼓飞胸前甲胄,尽力一拖,扔在地上。阵云中辛兴宗急把马一拍,提丈八蛇矛前来搭救。縻貹马快一步,辛兴宗到时,早见縻貹一斧将翼鼓飞砍死在地。只得顺送一矛,刺杀了郭矸。翼景又同钱振鹏、陈赟交锋未定,眼看战事不利,两军各自上前混杀一阵,自是折了部分兵马,便是各鸣金收兵,刘延庆自收兵回营中去,金节也是带兵撤回城中去了。 只说刘延庆折了些人马,引军回见童贯,诉说常州战事不利,折损战将,伏地请罪。翼景因二子一阵皆亡,更是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童贯道:“常州兵精粮足,将军麾下不过八千人马,尚可力敌贼军万众,斩得贼将郭矸,输赢胜败,不过乃兵家常事。人之生死,更为前尘分定,不足为怪。此也当是两个将军禄绝之日,以致如此。将军无需怪责己身,且言战事为佳,两位亡将身后之事,本帅自会料理,不必挂念。”刘延庆谢恩,起身入座。童贯命人刻了翼鼓飞、翼鼓渊棺木尸身,设猪牛羊三牲,郭矸首级置于白旗之下,望空祭祀二将。此举深受军中众将赞誉,无不心怀恩愧于童贯,只待为其誓死效力,有诗为证: 胜败虽乃兵家事,自古先乃得心始。 诓奈童贯巧舌簧,临危涣散效司马。 且说童贯率众祭祀完二翼,却见帐前转过王瑾,便说道:“贤相,王瑾观这常州地势险要,强攻必非上策首选,可否容王瑾十日时限,设造神机,寻巧破城。”童贯道:“王师之事,那堪耽搁。然你既有好计策,便先且说来一听。”王瑾道:“王瑾尝从京城工匠张谦处见过两个舶来西洋攻城神兵利器,有幸图纸尚随身携带,今番正用此处,十日便可得,古籍有载,凡此二物出时,必可破城。”童贯听了,沉思一阵,就道:“既是如此,你便留于营中携百名工匠造此神器。”王瑾道:“谢恩相。”这头童贯又点选刘延庆、段鹏举、折可存、刘光世四员勇将,率领五千死士兵,继续挺进常州。 只说金节等人返还常州,祭祀亡将,才过一日。就听得报道:“城下有五千步军打城,认旗上写道,为头的是大将刘延庆。”许定道:“这厮上回吃我等杀了大败,只侥幸害了郭将军,今番竟敢来此攻城,必是有所备防。不可大意。”却见一人嚷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甚么?且待俺再杀他一阵。”许定看时,正是钱振鹏,便道:“哥哥不可轻出,倘或失利,事不济矣!”钱振鹏怒道:“俺今日誓要同宋兵一决胜负,生死之外,绝无萎疑。”许定无奈,只得遣陈赟一同前去相帮,两个勇将各取了兵器上马,带领五千马步兵出城迎敌。那头刘延庆、段鹏举、折可存、刘光世见了,便把五千死士一字儿摆开,刘延庆正当其中,手搦一口金背大砍刀,立在阵前,是为主将。段鹏举挺着一根雪花镔铁齐眉棍,随于侧首,以做副将。折可存、刘光世两个,各人跨骑良马,身穿金甲,手握长枪,伺机而动,只待接应。那五千死士兵全身各披前后掩心铁甲,犹如铁壁铜墙,威风凛凛,龙惊虎惧。 钱振鹏、陈赟也是统着五千军马,靠城排开。陈赟先出得阵来,段鹏举也不打话,挺起手中铁棒,直抢过对阵去。刘延庆眼见段鹏举奋勇杀向对阵,急呼折可存、刘光世二人驾马驭兵,便去策应。三个虎将领精兵杀过对阵。钱振鹏、陈赟吃了一惊,陈赟措手不及,急待回马,那段鹏举一棍早是飞来,陈赟措手不及,早是那一计铁棍攮入战马脖颈,陈赟一下栽落在地,不及起身,段鹏举一棍打落下,血花飞溅,人心大惊。钱振鹏大怒,舞刀出阵。刘延庆见来得生猛,使起大刀,亲自出阵敌住。斗到三十回合上,钱振鹏早是招架不住,全凭腹中一口火气死撑,刘光世见父亲杀不得钱振鹏,连忙驾马赶来,叫道:“爹爹少歇,看孩儿拿这贼。”刘延庆听时,登时气力百倍,挥起一刀,将钱振鹏连头带肩,砍为两段。 贼兵一见主帅将死,人人吓得三魂飞天,七魄遁地,四个英雄早是杀红眼眸,一为同僚报仇雪恨,二为国家勇战劲敌。全在阵里只顾乱杀南军,不问天地,不道良善。杀得这五千马步军不足半数退入城去。城上擂木炮石,早打下来,把着官兵贼兵都是打死不少,刘延庆看这城池断非一时可以攻打,便是传令兵士用竹竿挑起钱振鹏、陈赟两个首级,鸣金收兵,返还大营。众人提着钱振鹏、陈赟两个首级,牵着钱振鹏的卷毛赤兔马,才到营中。童贯见了已是大喜,便命营中放倒白旗,赏了刘延庆、段鹏举、折可存、刘光世四人,便进兵到常州城下,只把常州半面围住,只待王瑾神兵利器问世攻打。 且说许定又见城中良将殒身,心中惊慌,便是退开左右,叫来好友金节,又教人上城看时,果见宋国军马三面围住常州,尽在城下擂鼓摇旗,呐喊搦战。许定叫阙翥、翁飞二将先且各上城带兵守护。自家又钻入后堂之中同金节商议,二人相顾无言,缓缓许定方才颤声道:“金节兄,如今大势已去了,我们二人该做何打算?”金节也是摇头,好一阵叹息,言道:“为今之计,只有投降,方可得一条生路。”许定大怒道:“金节兄你今日怎可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语,圣公之恩,岂可这般舍弃。”金节道:“你我本就为宋朝旧吏,不过是因草头皇帝那贼兵所逼,何苦如此执迷不悟。”许定厉声道:“我们皆乃圣公宏福方可苟全性命于乱世,又得如此官职,今日怎可将个人之私,而置圣公之恩于不顾,金节兄你要做那叛国投敌的贼便去,俺许定自留城中与那宋兵一决生死,他日黄泉路上见,莫怪我不念旧情。”说罢,许定自是气呼呼的走了,金节见此,也只得长声叹口气,自返还家中去了。谁料那许定虽是嘴上义正词严,心内却是一阵发憷,自欲弃城逃走,便返回家中打点金银细软,只待城破之时叫众将率兵抵御,以便自家好逃,正所谓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便是如此,不在话下。 且说守将金节回到自己家中,并不卸去一身戎甲装,先是洗米煮饭,又至灶台边上捣药搅汤,拌入粥中,盛了一碗,端入屋中,其妻秦玉兰躺于卧榻之上,咳喘连连,见金节归家,欲要起身,不想两臂根本无力,眼看要倒,金节连忙扶住,叹道:“娘子你本就有病在身,莫要起来,免得伤着身子,家中之事交与我便好。”秦玉兰泣涕涟涟道:“皆是我这一副病体,连累丈夫。”原来这金节原是宋军旧部,只因方腊贼兵来时发妻秦玉兰卧病在床,不得远走,故而金节只得迫于降贼,屡立战功,换得赏赐,疗买汤药,以便救治自家爱妻。平日虽与钱振鹏等人友善,却是不得深交,每日军事尚毕,便是返还家中看护,绝无闲耍娱乐之事缠身。金节道:“如今宋兵围住城池,三面攻击。我等城中粮食缺少,不经久困。倘或打破城池,我等那时皆为刀下之鬼。”秦玉兰答道:“即是如此,夫君何不弃暗投明,归顺官府。”金节道:“娘子你有病在身,若是出逃,怎可受此折腾,我金节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可弃娘子你于不顾。”秦玉兰叹息一阵,不知何言所答,忽然道:“我今日却想吃那后街张家铺子的炊饼,夫君可去买一些来。”金节道:“娘子既是想要,我自去给你买来,且稍午睡半晌,我便归来了。”秦玉兰笑道:“夫君慢行。”眼看金节出门去了,秦玉兰吃力起身,泪如泉涌,哭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分离在今夕,愿我夫君吉。”秦玉兰自床上取下一条白绫,费力挂于横梁之上,两脚踩着床榻,把着玉颈套于其中,再哭道:“夫君不可再因我受一世骂名,今我以此与夫君永别矣,只望悠悠老天,庇佑我夫君一生平安,脱离苦海,求他归顺讨逆,再不受我拖累矣!”说罢,秦玉兰两脚用力一蹬,晃晃悠悬挂这房中了,适逢金节刚买着炊饼,忽觉自家心神不宁,连忙往家中跑,一下撞开房门,却见自家爱妻已于房中悬梁自尽了。金节连忙取下秦玉兰,却早已咽气,金节一人于房中怀抱爱妻尸身嚎哭不止,一刻方停。金节知晓爱妻死谏之意,安葬了秦玉兰于后院共栽合欢花丛中,又是哭了一场,待到夜深人静时,金节独自一人,悬绠城外,趁着夜色,逃出城奔官大营去了,黄海荻蕤散人尝有诗叹曰: 城破夫妻同灾死,不如妾独归顽冥。 了无牵挂助夫归,一息可以行一里。 自古情爱同林鸟,祸难临头各自飞。 感慨玉兰身悬梁,身死犹存情义惘。 自古男儿薄情郎,杜鹃声里香魂暮。 却有金节糟糠念,宁愿同死不孤身。 失身降贼为汤药,换得爱妻病解存。 今番生死临别日,求夫何处斜阳昏。 天生女子遇薄幸,只求夫君得终老。 古中兵灾幸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巧买炊饼虽托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延延无绝期。 且说金节一路逃奔出城外,恰巧与营中两个军校撞见了,随即使偏去报知王瑾,王瑾听了大为惊喜,火速带着金节跑至童贯帐中。童贯正点着明烛,与那军师参谋李光裕在帐里议事。王瑾便带着金节走入帐中告知二人。李光裕看了大喜,便传令叫三寨中知会。童贯见这金节出城归降,心中也甚欢喜,当即就赏赐金节金银段匹,鞍马酒礼。又问道:“不知将军可知城中底细何如?”金节道:“城中尚有几员骁将,且地势险要,一时也难攻打,不过粮食已是紧缺,贤相何不忍耐数日也,便可成事。”童贯称是,便叫人带下金节,升做偏将,留于军前听用。 且说城中自金节去后,人心思变,不过两日,许定便也使个巧话,哄那贺吉、縻貹、阙翥、翁飞四人仍旧死命据守常州城,自家却卷上那家中金银细软,亦是趁着夜色,乔装绕后门出城去了。日子最快,不觉也是到了十日之约最终之日,童贯正欲升帐议事,探讨强攻常州之策,刚要差人去请王瑾,不多时,就听得帐外轮鸣毂响,原是王瑾手下人驾了三辆鬼怪战车进来。童贯并着营中众将起身观看,只见那战车平地涌起四丈多余高,一层正底犹如一座镂空砖石,八个石轮安置车底,后方配置十六个精明儿郎紧紧跟随,以做替补。战车正面刻作一巨兽头面,端的是吞天蚀地神鬼惊,鲲咽鲸吸龙虎愁。油漆画成五彩颜色,两只灶口一般大小眼睛,直通车内的二层,便当作两个炮眼;巨口开张,底下一层的十六个军士俱在口内,中间突出一根实心滚圆撞城木,牛革蔽左右,置板如平地。两边各有四条铁链拴挂顶榫之上,左右自出数根粗撞棍,供那十来个兵士拖放,前端自有五面蛮盾斜靠上端,遮挡箭雨,保护车下儿郎,又教八名虎狼兵士身披厚铁甲,头戴坚铁帽,一手抬举八尺巨灵盾,一手高握锯齿狼牙棒。在那撞柱两侧防护,近身搏杀。二层通眼,内置八杆鸟枪火铳。两侧各有以铁水灌焊四尊鸟嘴袖珍石炮,发射石弹,这炮身长有八尺,镟木、打眼、绞镙旋、铸弹皆从底座所出,后装有一汽炉,中盛水而下炽炭,以作气柄,推送弹子。如此仅一枚火炮威力足可增长十倍之多,着空地上演练,一炮威力如狼入羊群,端的是个逆天杀器。众人皆是一声喝彩,不光速率极佳,那石弹前端早被打磨一环,又加铜皮包裹,内含铅锌,再经打磨,芯皮外露,杀生害灵,无恶不作。正顶观楼之中,一人居坐其内,披发仗剑,背负羽旗,各有数十号人挟机弩毒矢,暗藏三层碉楼之中,不露半身,只展一拳之孔,用以观望前情。如此机巧,只如固若金汤铁桶一般,堪称逆天杀器。王瑾便将此车称作火弩攻城车。 又有兵士抬来水路数艘舟船,身长如蛟,细若窄巷,恰可容一人于船上,每船各置火炮一枚,此炮却是不可小觑,其炮管修长漆黑,膛口不过碗盖大小,纯精铁打造而成,三围一叚,炮弹却有名堂,那炮弹虽也是铅石外壳,里边却是装了硫磺、硝石、川乌、巴豆、金草等无数烟火毒物,常州地势虽巧,却独有此条婉转清溪卡在城外,由此投掷,必然得手,但凡火弹落地,城中必当瘟疫毒火一并横行,便是正门不破,城中军民不消三日,也当尽数为黄泉亡魂。如此狠毒杀器,王瑾便将此炮舟称作金殳蛟舟炮。 当下童贯看了此种神器大喜过望,重赏了王瑾,便命三军于寨中备好投石车、云梯,铁臂弩,攻城车,撞城器这一众攻城器械,三军各配一辆火弩攻城车,只待号令一下一齐攻城,又调百十名精壮儿郎,驾驶金殳蛟舟炮于常州城外白荡河上架好炮位,伺机而动。 且说贺吉、縻貹、阙翥、翁飞在常州城中,日日提心守御,真是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所幸城中钱粮器械,通盘计算,还可支持两月有余,略为放心,许定又言自家在府中参考军机,不得打扰。眼下三人皆因连日坚守,已有些许疲累,两眼微微要闭,却猛然听得有人大呼,“起火了!”贺吉急忙下城一看,只见无数枚燃烧火弹不知何处自外投来,弹石落地,烟雾弥漫,烈火横飞,臭气熏天,毒杀军民百姓无数。城上军士又是大呼道:“官兵来攻城了!”整个常州府内上下大乱一片。阙翥、翁飞更顾不得去寻许定等人身影,连忙各自弹压军心,休得惊乱。贺吉连忙叫城上南兵万箭齐发,落石狂砸,全然不济事。忽然见城外官兵推来数辆投机弩炮,中有一辆火弩攻城车,端的骇杀众人,箭雨那能穿透,猛可地两侧炮管一阵晃动,四周只听震天动地一阵霹雳声响,房舍屋宇,砖瓦椽木,尽行腾空拔起,黑焰障天,那城中早已一片毒烟火海,铅弹落时,城墙碎角,那火弩攻城车早是开至城下,并着无数撞城车猛一击去,城墙大门霎时垮塌,城上贼兵只如雾霭雨点,落尸废墟。 贺吉、縻貹、阙翥、翁飞惊得不知所为,四门官军早已呐喊入城。那阙翥眼看官兵攻入,那里去顾自家兄弟翁飞,只是要逃出门,就见陈翥、周信二将已是率众杀入。霎时官兵围满乱石堆上,见有贼兵,立即砍杀。陈翥、周信一齐持军器来战阙翥,阙翥情知不是头,欲待逃去,早被陈翥一刀邀住,不得脱身。阙翥只得转身厮斗,不防周信早已杀到背后,一斧由背劈入,贯穿其心,阙翥扑翻于地,立时毙命。众兵急忙上前取了首级。陈翥、周信便领兵进城去了。 那翁飞言见城中火发,尽是毒烟瘴气,吸入口鼻只觉如火在焚,急忙带兵杀出条路,城墙已无,唯有官兵涌入城中痛杀百姓,血流成河。翁飞急忙下城,保着百十来名百姓,自那街道上杀开条血路。官兵大将折可存早是提枪拦住翁飞便斗,身后官兵趁势抢掠妇女,搜夺金银。翁飞战不数合,手脚早已惫软。连忙驾马要逃,早被身后小将韩世忠看清,手取一副弓弩,张弓搭箭,对准翁飞,猛然松手,那一箭正中翁飞后心窝,翁飞啊呀一声,殒命于此。所部贼兵早已杀尽,百姓尽数血洗。折可存、韩世忠便取了翁飞首级,领兵进城去了。那贺吉、縻貹本是见翁飞、阙翥去弹压军心,自家便领军士奋勇抵抗。不想只如螳臂当车,眼看城墙垮塌,贼中愈乱,军心愈惊,先锋大将辛兴宗早已当先抢入城中,杨惟忠、马公直、赵明、赵许一齐随后杀上。两个再不及招呼众兵,急忙逃入城下乱石堆中觅寻出路。马公直、赵许便统兵在街上肆杀氓贼,不辨好歹,皆是处死。城上青天乌云遮眼,城下军民血骨成山。杨惟忠、赵明便去追赶贺吉。追至一间窄巷里,贺吉眼见退无可退,只得迎住赵明展开巷战。尚不到二十来合,却见杨惟忠自那窄巷中猛然钻出,一枪搠去,贺吉翻身落马,赵明急忙上前一刀取了贺吉首级。縻貹见时,不择路地杀将去,却正撞着辛兴猛、辛兴烈两个官将。縻貹抡斧酣战,怎奈一者心慌志急,二来孤掌难鸣,奋力斗过五十合,端的支持不住,吃辛氏兄弟窥定破绽,双剑齐施,砍于马下,乱军中马踏身亡。 却说王瑾得了赏,便回至己营中,看着那赏赐的许多金珠,禁不住的高兴。不由得摸着那图纸自言道:“叶兄、叶兄,你当真是我的好哥哥也!先在扬州为我探得消息,后留得此图成就我常州之名,连全我两件功勋。我有今日,全仗你也!”原来那叶春自幼便好工木机巧,苦研器械机关之术,五年前思得这两件神器,因王瑾是至交,便只交与他看了,王瑾也道此是利器,暗记于心。那日一闻叶春身死,见过童贯后便径奔叶春处,翻找出这两件图来,自己收了,此次攻常州,便拿出来,只说是在京城所见。正思量间,忽听官兵破城,便思量着也入城掳掠一番,遂奔出帐外,乘了一匹马,径奔常州城去,无一时便入得城来,那城中果是一番乱像,但见: 烟迷城市,火燎楼台。尸骸遍地,无妄兵灾。毒烟冲天,瘴气迷离。千门万户受灾危,三市六街遭患难。鳌山倒塌,红光影里碎琉璃;屋宇崩摧,烈焰火中烧翡翠。前街傀儡,顾不得面是背非;后巷清音,尽丢坏龙笙凤管。班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耍和尚烧得头焦额烂,麻婆子赶得屁滚尿流。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瓦砾藏埋金万斛,楼台变作祝融墟。可惜千年古城池,翻成一片活地狱。 那王瑾一面领人清理战场,一面正欲带人去寻那百姓家中财宝,却听得一稚嫩童音叫一声,“爹爹!”王瑾猛然一惊,转头看去,就见得一垂髫小儿,衣着锦绣,正盘盘走来,正乃王瑾幼子王堼常,年方七岁,原来王瑾此番出征,也将自家幼子带在身边,却才出来时,王堼常正是熟睡之中,王瑾便未相扰,不想王瑾前脚刚走,王堼常稍后便是转醒。醒来却不见自家父亲,便四处乱找,懵懵撞撞竟走到此间来! 王瑾见时,连忙惊叫道:“常儿快快回营去,休来此地!”不想话音刚落就见得那王堼常头顶一块横梁木恰被火烧断,带落一片瓦砾灰石,正中王堼常头顶,活埋于此,王瑾失心疯般扑上前去,不顾石砾滚烫,赤手去挖,直至血满双手,独自一人捧着自家爱子尸身坐地嚎哭不已,有诗为证: 重过阊门万事非,毒计到头孰自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这边王瑾天理报应暂且不题,且说常州城府既遭毁于一旦,城中百姓自也如若血洗,再无贼寇余孽,唯有断壁残垣,伤心惨目,耳不忍闻。童贯叫大军清出街口通路,百姓贼兵尸身俱挖坑掩埋,步入府衙,童贯当坐主位之上,赵明献出贺吉首级,辛兴猛、辛兴烈献出縻貹首级,折可存、韩世忠献出翁飞首级,陈翥、周信献出阙翥首级。童贯一一予以点赏。却见王瑾自座上神情恍惚,犹如痴傻一般,一问缘由,方知其幼子不幸身死城中,童贯洒泪道:“贼祸漫及江南十三州,良逼作莠,残害庶民,天兵到处,上报国君,下安黎稷,今番不想竟折杀王军士垂髫幼子,道夫必当将常州群贼沥血祭天,以告在天之灵,更明天下万民,倒行逆施者,虽远必诛,谨以炯戒!”众将齐起坐道:“枢相明断!”便将王堼常厚葬白水岸边,建座好墓,又置贼将首级以为猪牛羊三牲,王瑾自捧浊酒一瓮,独身一人坐于坟前,暗自神伤。叶进见他如此,心下也自感伤,暂且不题。 且说这头常州已被官兵攻陷,童贯便教张榜安民,正发令间,军士来报:“高太尉遣使求见恩相,有宣州战况禀报。”童贯听时,忙教请了进来,须臾只见来使进帐,乃是闻焕颜,上前拜见过了,便道:“托圣上洪福、恩相虎威,高太尉已复宣州,特遣小将报捷献俘于恩相。”言讫捧上文书。童贯听时,不由一惊,暗道前日听得内报,宣州城坚难破,以高俅部下人马,竟破得这等快,慌取过战报来读。 原来那日两路分兵已毕,高俅便统兵西进,行了几日,到得宣州城下,铁排营众人已先在那里候着了,铁平拜见了,高俅便点问兵马战器,一一看过。原来此营为太祖时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党进所创,乃是禁军宿营,昔年太宗皇帝北征太原城,此营奋勇争先,力破西南羊马城,迫降汉宣徽使范超,一战成功。而后高梁河之役,王师败绩,惟此营全然不乱,结阵如铁,徐徐而退,朝野上下甚为奇之。然太宗皇帝因此番败绩,心下气恼,全然不赏。真宗继位,以其强硬之风,赐名“铁排”,为禁军常备,而后人众虽多经改易,其名犹传至今日。当下高俅见其军容严整,心下甚喜,便传令次日进兵。 却说宣州城内,乃是大都督家余庆驻守,这家余庆原是歙州治下绩溪县县令,虽是文士出身,武艺亦颇不弱。因见治下百姓深受花石纲之苦,故而响应方腊起事,受宣州大都督之职。部下共是六员将佐:鲁安、李韶、韩明、杜敬臣、潘濬、程胜祖,俱是歙州、睦州两处人士。那家余庆听闻扬州、润州失陷,云天彪死于非命诸事,便一面置办守城器械,发誓要与云天彪等复仇。 这日家余庆听闻官军临城,便召集下将商议破敌之术,只见一人站起叫道:“有甚怕处,只凭俺这一把开山大斧,定教杀得他片甲不回。”家余庆看时,乃是老将鲁安,时年已六十余岁矣。此人原是歙州兵马都监,早年便与家余庆相识。因不堪朝廷督运花石诸吏敲诈勒索,愤而辞官。方腊破歙州时,家余庆听闻此事,便遣人请出,用为将军。当下家余庆道:“老将军既有此心,明日可先出一阵,且看胜负,再做计较。”又有参谋官李韶道:“前日程将军与韩将军所置机巧,俱已完备,若宋军来时,定教他有来无回。”家余庆便教鲁安引潘濬、杜敬臣二将,来日出城对敌,韩明、程胜祖留驻城中,专司机关暗器,只待官军入来。 次日,高俅亲统大军叫阵,那边鲁安使一柄大斧出马。高俅见是一员老将,便教王焕出马相迎。两个斗了三十余合,胜负不分。官军阵上王焕副将袁通见状,挺枪出阵,对阵上杜敬臣挺一杆蛇矛抢出接住;那边翟明亦拍马摇枪而来,敌住潘濬。六人六马,搅作一团,两阵喊声不绝。又战了无数回合,高俅见还胜不得,便教唤项元镇上来,教他暗放冷箭,那项元镇领命,暗暗绰弓在手,觑着鲁安较亲,一箭发去,正中鲁安马眼,那马负痛跳起,将鲁安掀将下去,这边王焕便将枪来刺,却见鲁安就地一滚,躲将开去,爬将起来便奔回阵去。那边杜敬臣、潘濬见走了鲁安,忙各舍了官将,拨马而回。南军呐喊一声,便弃了阵势,一道儿奔回城去了。 高俅心下大喜,众将亦都要夺城见头功。便当即把令旗一挥,大军如潮水般掩杀过去。不想城上早有准备,家余庆、李韶于城头督战,左边是韩明引五百重器兵,右边是程胜祖引五百弓箭手,各自施放器械。赶到城门边上,城上首先飞下一片磨扇来,正中官军一员将弁身上,翻筋斗坠下马去。那将不是别人,正是慕容知府所部青州团练使莫天雄。三军俱不曾见过这等器械,原来那磨扇乃是战国时鲁班首创,共是上下两扇,圆形有齿。下扇齿面正中装有磨心,上扇齿面核心有孔,又附有一推把。旧时农人碾磨五谷,上扇翻转如飞,下扇却是不动,只消几磨下去,那谷子无有不被碾碎的。那韩明又是庄家田户出身,两臂有水牛般力气,有时怒起,擎起那磨扇便望空中掷去,直砸出地上数寸深坑。李韶见了,灵机一动,便与家余庆商议,将磨扇加以改造,用于沙场,今日交锋,正好用上。再看莫天雄时,一条手臂已吃那磨扇搅断,又有一巨石从城头落下,砸断了脊梁,吐血而死。众军大惊,正待退时,却见一人大喝道:“我等下江南,未尝见大功,今日贼兵伤我袍泽,不破此城,誓不回兵。”便挥着狼牙棒径冲上去。众人看时,乃是丁义,不由心下一振,复又冲将上去,渐渐涌到城下,磨扇已是打不着了。李韶见时,急令放箭。蓦地弓弦声响,天空昏暗,城上箭已然如雨点一般射下来。那箭均由强弩所发,穿盔破甲尚属寻常,官军纵是有十分英雄,也躲不得这般的箭矢。慌乱中军士死伤了无数,却是幸得龚宙、王进先各引牌队,上前遮盖,众将虽各中数箭,不致重伤。霎时间,又是一波箭雨,这箭矢却是药箭,不比寻常,若是人中得,非死即昏。众军不禁心胆俱裂,死伤枕藉。只得死命突围,落荒而走。只有丁义,犹自要杀,这边朱星见他杀昏了头,急又复折回来,拼死扯住,一手挥刀挡箭,死命方将他护了出去。 高俅回来点军时,折了二千。又有王焕副将翟明,乱军中被药箭射中而亡。闻焕章道:“来日可再掿战一番,若他不出时,再作计较。”高俅依计,便教将寻回的莫天雄、翟明二将尸首安葬了,只待明日,暂且不题。 却说鲁安三人败回城去,家余庆引众将官接着。鲁安怒道:“这厮们好生可恶,竟放冷箭伤人,今日却折了锐气。”家余庆道:“老将军不必动气,今日虽阵前失利,却不曾折了将佐,反伤了宋军无数兵将,此是胜仗,当道喜才是。”鲁安道:“且待明日再出阵去,誓要杀他几个。”家余庆急道:“老将军不可。今日出战,便争些遭了暗算,若再出时,恐有不利。谅我宣州机巧遍布,只消死守,定教宋军片甲不回。”鲁安道:“不杀得几个宋将来,如何出得了这口鸟气。”家余庆苦劝不住,只得应了。当下便教去养马处,另选一匹新到好马与鲁安。当日无事。 且说次日辰牌时分,家余庆方才升堂,正计点官吏时,忽然兵卒来报:“宋军又来挑战。”家余庆便传令依前令排阵。当下鲁安便披挂了,手掿大斧,坐下那匹新到好马,引着杜敬臣、潘濬,出城迎战。高俅见时,便对铁平道:“这厮好生了得,昨日王老将军都胜不得他。”铁平道:“此番非朱将军不可敌他。”高俅又问闻焕章,闻焕章却只是默然不语。高俅就令朱星出战。那朱星横着一口雁翎刀出阵,鲁安见他身长九尺,面如锅底,威风凛凛,浑如一座大铁塔。便大喝道:“兀那黑塔,我来要尔命!”挥起大斧,径冲将来。朱星看他轻视自己,不由大怒,使刀迎住厮杀。两个大斗起来。若论本事,鲁安本非朱星敌手,只是心中拼着一口气,不由得自猛了三分,竟也斗到三十余合还不分胜负。高俅见时,心中越发慌了,忙问铁平道:“以朱将军本事,如何竟这时还胜不得?”铁平道:“想来今日手凉了,折了锐气,如今只好遣人替他回来。再作计较。”闻焕章亦道:“先前太尉问我此人怎地,却幸得我不曾说。若说了多时,却也似此不好使,反是不美。似这等费力,竟斗了三十余合。先前王老将军尚且斗了更久,这番换了却好,不惟一人之力,方是正道。”高俅听时,便道:“既是如此,便差那个去来?”铁平道:“便差刘福去好,此人人若其名,当真是有福之人,从前相抵不下时,便教他出阵,每每成功,历来如此。”高俅便挥动令旗,下令换将,那刘福举着一把三十斤重铁瓜锤出阵,替下朱星。鲁安见状,舞斧来迎。看官听说,刘福武艺原不及鲁安,为是鲁安坐骑不惯,因此尚且能够招架得住。斗了二十合,刘福一锤当头而来,吃鲁安闪过,左手挟住锤柄,右手举斧望刘福腰胯便劈。刘福忙侧身一闪,便撇了铁锤,双手把鲁安和斧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两个都是有力之将,搅做一块,在马上你扯我夺,坐下马转灯也似盘旋。也是上天庇佑刘福,鲁安的马前蹄先打一前失,就将鲁安掀将下去,跌得发昏。原来这马原是本处一个戏班耍子之用,数日前为南军强掳为战马,虽是膘肥体壮,却不曾见过这等阵仗。斗了这多时,早已疲乏,故而有此闪失。刘福见时,心下大喜,忙将铁锤照头砸下,登时脑浆迸裂,死于地下。可怜一员能征惯战的老将军,今日命丧于刘福之手。 官军望见刘福斩了鲁安,登时鼓躁起来。高俅亦是大喜,挥动令旗,便令大军掩杀过去。杜敬臣、潘濬见鲁安身死,登时心胆俱裂,只得勉强迎敌。当先有节度使韩存保,挺戟便刺,杜敬臣措手不及,吃韩存保一戟刺于马下,复一下枭了首级。潘濬正待走时,那节度使张开枪随马到,把潘濬挑下马去,后面庄迈、荀豫军器齐落,早结果了性命。官军大振,复又杀奔城下去。李韶急令机关齐发。高俅见时,忙教收兵。回营计点人马,又折了几百,方知南军器械厉害,无计可施,只叫得苦。铁平上前道:“太尉不必这等丧气,这一战斩得三员贼将,已令家贼丧胆。所惧者无非那磨扇箭矢,而今可遣人潜入城去暗探一番,摸知备细,就有计较。”高俅道:“此事十分凶险,不知帐下哪个肯与我去走这一遭?”一旁早闪出一个女子道:“小将愿往。”高俅看时,乃是闻焕颜,便道:“这等事你去最好,务要将那机关部置尽都探清了。”闻焕颜领命去了。 这日夜间,闻焕颜把块黑纱遮了脸,潜至宣州东关女墙下,拣个低矮处伏了,听着巡城的兵士动静去的远了,便放起一个飞爪,暗暗爬将上去,无一时便到得城上,只伏着女墙边上。须臾,便见一队巡城兵士过来,焕颜看着队尾的一个,飞扑将去,一把扯过来,一手掩住嘴,一手掣出短刀来,一刀便结果了性命。把尸体就贴身取出一个麻袋藏了,贴着城墙扔将城外去了。便穿了那号衣,裹了红布,便绕着城走将去,只做巡城状。只见城头高处摆着那许多磨扇,俱是用铁链拴住,外头连着绞车,都放在墙边。闻焕颜见时,暗去身边摸出一柄小锯来,将那绞车把手都锯出缝来,正待走时,忽地一转念道:“前日那箭上,乃是涂了药的。却不知那药又在何处,且再去一探。”便复走将去,须臾行到南城地方,忽然脚下一空,几乎跌下去。闻焕颜慌扒住墙壁,死命爬将上来。再看时,原是地上有一洞,边上又有一绞车,那绳索顺着那洞径通到下面去。闻焕颜见时,不由得暗暗称奇。便攀着那绳索,径缒下去,无一时便到得底处。只见却见一个库房,里面排着许多大桶。闻焕颜上前看时,正是那箭上毒药。更有许多硫磺硝药引火之物,尽都堆着。原来此处乃是宣州军械重地,南军守城所用器械,尽在此存着。待官军攻城时,便用绞车绞上去用。 却说闻焕颜探知这等备细,不由暗喜道:“这番大事济矣!”遂又顺着那绳爬上城头去,回至东关,缒下城去,径回营中见了高俅,报说城中如此如此,高俅大喜,重赏焕颜,便教唤闻焕章前来商议,闻焕章道:“既是南城有个火器库房时,我却有一计,定破宣州。可使人于营中掘坑道,径至城下,放置烟火药料,一时击发,引着那库中烟火,定将城墙破开。则宣州可一鼓而下。”高俅喜道:“此计大妙。”当下就教擂鼓聚将,说知备细。有青州兵马统制秦明,要为同僚复仇,自请前往。高俅便发了令箭,教秦明引三百掘子军,分头掘进,至南城药库。高俅亲统大军为外应,一举击破宣州。于是第二日官军闭门不出,却使众军就营中掘将起来。宣州城中把门贼兵见那官军今日不来挑战,却只是在营中掘土。慌去禀报家余庆。李韶惊道:“此必是以掘子军袭我城内,而今可于城内墙下绕城横掘深沟,掘子军自然无用矣。”家余庆便教办下去,不在话下。 却说这日晚间,高俅正在帐中等待秦明消息时,忽然门外一个小卒进来报说掘子军正掘进间,忽逢一道深堑挡住,不能前进。高俅忙问闻焕章计策,不想闻焕章却是呵呵大笑道:“贼人中计也。只道我等掘地袭城,故掘此深堑。却不知我等原是带了烟火药料来。这一日来,并不曾见贼兵出城掘堑,定是在城内绕城而掘,似此看来,地道已至南城墙下,正是引火击发之时。”高俅大喜,忙令先前那小卒传令去讫,一面点齐人马到城前,静待动静。须臾,只听轰然一声,恰似雷霆,只见木石乱飞,夹着许多南兵尸首,纷纷落将下来。那宣州南城墙垮下一半。高俅见状,心知事济,便教擂起鼓来,并力攻城。霎时间喊声大振,官军四面打城,慕容彦达取东门,铁平取西门,卓运远取北门,高俅亲率那十节度使,自奔南城缺口。那家余庆正在睡梦间,忽听一声霹雳,震得他几乎从床上滚下,慌爬起来正待去看时,小卒来报南城垮塌,宋军已进城了。家余庆大惊,慌忙穿起衣服,奔出门去,只见城中乱作一团,都道官军来了。家余庆正慌间,忽然前面一员将赶到,乃是程胜祖,述说官军掘地道炸垮南城之事,家余庆只得决计逃走。当下程胜祖保着家余庆,赶至州衙,掀开一处地面砖石,便露出暗道来。原来自家余庆到任,便主持修筑宣州机巧工事,这个暗道也是那时所筑,而今便是用处了。当下两个便弃了军械盔甲,径入暗道,逃生去了。暂且不题。 却说韩明在东城,见官军攻城,慌令发动磨扇。不想才一运动绞车,那盘轮便尽数断裂,磨扇砸将下来,反将南军砸死无数。城上一时大乱,官军一发都爬上城来,南军大溃,尽数逃散,那韩明见是如此,心中忿怒,径至那磨扇前,使出神力,抱起来便向官军砸去,砸死砸伤不计其数。官军恐惧,一时都不敢上前。那韩明连砸了十数个磨扇,已是双眼血红,青筋暴突,看看抵不住了,这边打头的青州马军提辖陆凯见着,便叫道:“此贼气力已竭,都与我冲上去拿住他!”官军便一发涌将上去。却见韩明大吼一声,抱起一个磨扇,使尽气力砸来,正中陆凯天灵,登时打得粉碎。自己却也口喷鲜血,倒地而亡。官军见时,一时都骇破了胆,多时犹无一人敢上前者。东门已破,那边铁排营诸将亦涌入西门去,那李韶奔到街口,招呼兵士抵挡官军,却听杀声大起,兵士尽都逃散。李韶见官军杀近,一时慌的无法,忙拾起一张弓乱射将去,竟射中一人,翻身落马。李韶正在欣喜,忽然一匹马冲到近前,正是朱星,兜头一刀,将李韶劈死在地。再说那被李韶射中之人,乃是刘福,那一箭正中咽喉,已是不活了。众将见状,落泪不止,只得割了李韶首级,往州衙去了。 且说高俅进了州衙,计点人众,朱星献李韶首级,慕容彦达献韩明首级,只走了家余庆、程胜祖两个。官军却也折了陆凯、刘福两个将官,高俅见时,不由叹道:“不想刘将军有福之人,今日禄绝于此。”铁平劝解道:“兵者本就是死生存亡之道,太尉不必太过哀伤。今日已得宣州,乃是大喜,可遣人往童枢密处报捷。”高俅听时,便教赏了闻焕颜、铁平、朱星、慕容彦达,又遣闻焕颜赍了书信,押送擒获的许多兵卒,往童贯处报捷来。 却说童贯览罢战报,心中不由大怒,发付闻焕颜下去休息,便教唤李光裕前来,说知高俅私截铁排营之事。李光裕急道:“枢相不必动怒,他可行此事,我等亦可。今日来的那个女使,似是能人,可将她暂且扣下,日后必有用处。”童贯依计,便教唤闻焕颜前来,厚加慰劳,又道:“汝单闯宣州,立了这一大功,而后又送书至此,多有辛劳。不若且在此歇息一番,随本相征进苏州,另使人往宣州复信高太尉。”闻焕颜无方,只得拜谢了,便留在童贯帐前听令。童贯便传令计点人马,共有刘延庆等五十五员,即日兴师,径取苏州,这一下,有分教: 以伪应伟,毁煞桃源仙境。 破釜沉舟,越走关山天堑。 正是:冷雨夜听萧萧竹,不见民间疾苦声。毕竟不知这苏州之战如何施展,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十三员南军将佐: 邢政、郭矸、陈赟、钱振鹏、阙翥、翁飞、贺吉、縻貹、鲁安、杜敬臣、潘濬、韩明、李韶 折了六员官军将佐: 翼鼓渊、翼鼓飞、莫天雄、翟明、陆凯、刘福 ------------ 第九回 苏州府孝徒设局 九龙山奇军渡险 诗曰: 天旱今时稼怎成,接连江南起兵争。 仰希军士且休战,尚望苍天大雨行。 官痞贼心连破府,到头谁人得真城。 常州已葬万骨窟,却怨圣公僭越尊。 话说当时童贯部署已定,便起兵去攻打苏州城池。这苏州乃是方腊堂弟三大王方貌与大都督骆雄一同守把,聚集手下八员战将,名为八骠骑。一个个都是身长力壮,武艺精熟,推金山,倒玉柱的英雄之辈。是那八员? 飞龙大将军刘赟 飞虎大将军张威 飞熊大将军徐方 飞豹大将军郭世广 飞天大将军邬福 飞云大将军苟正 飞山大将军甄诚 飞水大将军昌盛 当下官兵兵临城下,那三大王方貌亲自披挂,手持方天画戟,大开城门,上马出阵,监督中军人马,前来交战。马前摆列着那八员大将,背后整整齐齐有三十二个副将,引五万南兵人马,出阊阖门来,迎敌宋军。前部骆雄已过寒山寺了,望无锡县而来。童贯已使人探知,尽引许多正偏将佐,把军马调出无锡县,前进十里余路。两军相遇,旗鼓相望,各列成阵势。骆雄跃坐下马,横手中枪,亲自出阵,要与官军交战。 童贯回顾阵中偏将周铁园,笑道:“你旧日是云天彪麾下勇将,如今可以与骆雄一战。”周铁园领诺,绰枪上马,直出阵前。骆雄认得他是周铁园,遂大喝道:“你这反复无常、背主媚敌的贼,看我拿你!”骤马来斗。战不三合,周铁园气力不加,只办得架隔遮拦。唐午峰忙拍马挺矛,径出阵前助战。骆雄更不打话,只是酣斗二将。唐午峰将矛来搠他上身,周铁园将枪来搠他下身。骆雄隔住两般兵器,顺势又把枪杆一旋,唐午峰急忙招架,周铁园却吃枪杆敲落下马,骆雄部下军卒上前缚了。官军阵上赵明慌忙去救,那边唐午峰早是吃骆雄一枪搠中心窝,死尸坠马。 赵明便挺起手中枪,和骆都督交战。骆雄那条枪,神出鬼没,人不可当。约有二十余合,赵明力怯,慌忙回阵。 童贯在门旗下见了,回头问道:“谁人敢拿此贼?”一旁早转出西军小将韩世忠,口称愿往。童贯便教韩世忠仗大杆刀前去交战。原来这韩世忠表字良臣,排行第五,祖贯延安府人氏,宋哲宗煦元祐四年生人。生得容貌魁伟,鸷勇绝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少时家贫无产业,生性直率,嗜酒尚气,好与人厮打。当地的泼皮破落户都畏惧他,私下唤他做泼韩五。十八岁时应募从军,在刘延庆麾下任统制。西军攻银州时,率敢死军士登城,斩其监军驸马,大破番兵。童贯疑有增饰,止升一级,众军皆有不平之色。后虽屡立战功,仍屈沉下僚,止在王渊身边做一小校。 当下韩世忠得令,飞马便出,接住骆雄厮杀。两个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交战良久,骆雄见赢不得韩世忠,回马便走。官军趁机杀过对阵来,南兵大乱。 童贯驱兵赶杀,正迎着方貌大队人马,两边各把弓箭射住阵脚,各列成阵势。南军阵上,一字摆开八将。方貌因连南军近日连失了数个城池,心中大怒,便横戟出马来,大骂童贯道:“量你等只是阉党出身,宋朝合败,封你为宣抚使,领兵侵入吴地,我今直把你诛尽杀绝,方才罢兵!”童贯在马上指道:“你这厮只是睦州一伙村夫,量你有甚福禄,妄要图王霸业!不如及早投降,免汝一死。天兵到此,尚自巧言抗拒。我若不把你杀尽,誓不回军!”方貌喝道:“且休与你论口。我手下有八员猛将在此,你敢拨八个出来厮杀么?”有诗为证: 兵知虚实方为得,将识存亡始是贤。 方貌两端俱不省,冥驱八将向军前。 童贯笑道:“我大宋虽是兵多将广,若是两个并你一个,或是暗箭伤人,亦是失了天朝风度。你先使四个出来,我使四员首将和你比试本事,便见输赢。”方貌听后,便叫刘赟、张威、徐方、郭世广四将出来,各执军器,骤马向前。童贯道:“且先使御林军四员上将出战。”只见四将齐出,乃是酆美、毕胜、蒋超、刘廷灿。两军各自擂鼓摇旗,各家放了一个号炮,军卒呐喊助威,八骑马齐出,各自寻着敌手,捉对厮杀:酆美战刘赟,毕胜战张威,蒋超战徐方,刘廷灿战郭世广。但见: 杀气冲天,天际白虹贯日;兵刃交加,耳边风雷透响。首个英雄是酆美,舞砍山刀直奔刘赟;次有猛将称毕胜,挺金枪勇冲张威。熊豹奋威,貔貅含怒。那边是蒋超使矛战徐方,又有郭世广正当廷灿。 这八员虎将,各人都是英雄,用心相斗。只看战到三十合之上,胜负难分。方貌阵中又奔出邬福、苟正、甄诚、昌盛四将,要与官军对敌。童贯阵里已赶出赵燕谋、吕永泰、章洵、齐斡四个禁军大将,又两两对敌迎住。又见: 八将轮转,阵阵烟尘,绣旗飘摆,骏马鸣嘶。你道有温侯吕永泰,偏逢着侠士苟飞云;我说那铁枪赵燕谋,邬飞天乃是对头。甄诚举枪斗章洵,架隔难收;昌盛横刀敌齐斡,遮拦不住。恰似那蛟龙驾云争怪犼,狻猊吐火斗麒麟。 却不想方斗到十合之上,数中一将,翻身落马。赢得的是谁?正是赛吕布吕永泰,一戟把苟正刺下马来。两阵上各自鸣金收军,七对将军分开。两下各回本阵。方貌见折了一员大将,寻思不利,引兵退回苏州城内。童贯当日催攒军马,直近寒山寺下寨,升赏吕永泰,不在话下。 且说三大王方貌退兵入城,坚守不出,分调诸将,守把各门,深栽鹿角,城上列着踏弩硬弓,擂木炮石,窝铺内熔煎金汁,女墙边堆垛灰瓶,准备牢守城池。教推出叛将周铁园斩首了,竹竿挑着首级,立在城头。童枢密亦是把兵马扎在苏州城前,三面合围,觅机攻打。一连数日,童枢密连连命众将出寨叫骂求战,方貌只是置之不理,一面申文求援,以待时机。 这一日童贯又是升帐议事,却见叶进几经多日修整,已是恢复七分,当下缓缓扶创进帐,童贯道:“叶将军既是还有伤在身,何不多加疗养。”叶进道:“小将有要事需报与童贤相。”童贯道:“叶将军有何事要报?”叶进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言道:“贤相,我师弟王海便在这苏州城中,赡养师父以终天年,明日我可乔装打扮入得城中,寻着他家,到时里应外合,必可助大军夺下苏州。”童贯喜道:“如此甚好,只是叶将军伤病未好,经此劳顿,恐有不善。”叶进道:“身上创伤,我已无妨,只是须得个腿脚快活的年轻将佐扮作仆从,以便随机应变。”童贯听罢,便问李光裕道:“汝可有所荐之人选?”李光裕道:“光裕以为,众将之内,偏将陆猛为可乘之选,陆猛虽无高官名爵所享,然其心胸玲珑,腹有点墨,必可成事。”童贯称善,便叫陆猛入帐传谕,备嘱大事。旦日天明,叶进、陆猛二人便是乔装打扮作过往客商,牵马驮货,入苏州城去寻王海家门。二人方才进城,就见城中一片祥和之景,委实可爱,但见: 晓星晚秋,天气初肃。千里古城墙似练,阳澄太湖岸,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西风微吹,酒旗斜矗。白发耆老,谈笑间纵饮茶。垂髫小儿,宽窄巷中推枣磨。南军将士,城上三五成群站一岗,街边小贩,竹马鸠车堆僻凉。过往酒家开喉叫卖,四方百姓人家安康。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不说此乃苏州贼兵地,直想天上人间堂。 当下二人不住眼的看了一阵,陆猛道:“敢问叶将军,不知王海将军家在何处?”叶进道:“早些年时,曾听得师弟说起,是在苏州豆腐桥大街上金刚寺前,我们便往那里去。”陆猛称是,二人便奔王海家而去。行不数步,果然到达,叶进上前叩门叫一声,“主人家可在?”只听得院子里吱呀一声轻响,一个青年自那院中开门而出,叶进看时,正是其师弟王海本人。大喜道:“师弟,别来无恙。”王海见着叶进站在门前也是惊喜道:“师兄,竟是你来了,快快进屋。”三人进得屋中,却见那屋中挂了白绫,焚香供果,堂屋地上放着一个火盆呈灰,叶进一时心惊,连忙道:“师弟家那位故人仙去了?”王海听得此话,登时两眼一红,泣道:“师兄有所不知,师父他老人家,为贼兵所害了!”叶进大惊,连忙追问缘由,原来这王海自那年同叶进在苏州共拜江湖名唤剑侠的聂仕远门下共学剑道,洪荒六载,皆是出师有成,各得妙果。叶进自有志愿,便返乡投奔其兄长叶春去了。王海却是不愿远走,只把聂仕远接于自家家中颐养天年,归隐宅院。不想天有不测风云,方腊贼兵来此之时,聂仕远仗着胸中一口侠气豪义,坚决不从,并于金刚寺前同贼兵大将宝光如来邓元觉力战百十回合不分胜败,孰能料到那南军之中有人见得邓元觉不能取胜,竟暗自施放毒箭,正中聂仕远面门,虽是当时幸得不死,又亏爱徒王海能言善辩,尚可委转贼兵,保自家师父于乱军之中,方貌后又数遣兵士来王海家中探望,意图拉拢,每日良药吃食,无有缺失,皆被王海巧舌推却。无奈聂仕远本有旧疾在身,因平素习武健体,方才未得发作,今番却吃这箭伤激发,竟把本源旧疾尽数招来,过不数日,聂仕远便口吐黑血而亡,王海如丧考妣一般,连哭数日,期间方貌亦派亲信飞熊大将军徐方、飞山大将军甄诚二人前往王海家中吊唁,王海也是违心迎合,假意交好,竟和此二人称兄道弟,往常交际皆是密集,方貌见此,也是常让徐甄二人摆酒宴请王海,假借接丧之名,挨机笼络王海,量酒人一面筛酒,王海便不开口,且只顾吃酒,徐甄二人见此,便也不再多言,不题。 叶进听得王海诉说如此缘由,一面痛哭自家师父枉死,一面又恨方腊贼兵所为,却听得陆猛忽道:“既是如此,则我将军大事可成矣。”叶进道:“你为何如此说?”陆猛道:“王将军既是和此二人交好,必可请此二人传话方貌,假意言其结义好友欲率部曲投诚归附,恳请于宅中相机大事,到时我等埋伏于此,必可成就大功。”叶进听了,默然不语。王海却道:“师父已死,我心业已成灰,再不欲沾染世事,二位还是另请高明罢。”陆猛再三劝慰道:“王大哥有此天造之遇,倘若任性拗他方貌,白白的送了性命,与国家也毫无益处,不如趁他派人笼络之时,我们便将计就计,投降了他,就中取事。或除得来方貌更妙,万一不能,就剪灭他几个羽翼,也胜于白白枉死于此,想来聂大师九泉之下亦当如此说。”叶进听了也是暗自点头,道:“师弟,机不可失,当断则断!”王海沉默半晌,终是咬牙道:“既是如此,师兄,陆兄弟,我且告你们一件大事!”二人齐声道:“何事?”王海道:“昨日徐方又来拉拢我时,曾言因方貌申文求方腊救援,方腊便命杭州贼兵处派遣了大都督石生为先锋,六大王方兴为副帅,率兵三万,不过数日,便可到苏州城下了。”叶进、陆猛皆是大惊,叶进道:“此事甚是重要,陆将军,你速速趁夜回营去报童枢密,此处我先且和师弟部署。”陆猛领令,连忙趁夜出城去了。 叶进眼见陆猛远走,便和王海自在宅中思量,正说间,却见门外又是一阵响动,叶进连忙躲入内房之中,王海自去开门,原是徐方、甄诚二人提着花红酒礼又来看望,徐方见得王海开门,连忙拱手道:“王海兄弟,三大王闻听尊师新丧,特着我们二人前来吊唁,此一点薄礼,不成敬意。”王海顺手接过,脸上难得堆笑道:“劳费二位哥哥心思了,快快请进。”王海便把徐方、甄诚请入屋中,看茶落座,一阵寒暄之后,王海顺口道:“二位哥哥如此照料王海,实乃无以为报。”徐方连忙道:“有甚报不报一说,聂师父之事实乃无妄之灾,哥哥我未能照顾周全,真个羞愧,那还堪兄弟回报。”王海道:“哥哥虽是如此说,只是王海这心中属实有愧。前日所言归顺之话,兄弟想了一夜,思量着若无他法时,亦只有入伙一条路了,只是兄弟尚还在丁忧之时,不可妄动。”甄诚听时,大喜道:“兄弟既是愿降时,便是好事,不拘于一时早晚。且待我二人回禀了三大王,定有重赏。”王海听罢,登时,忽然心生一计,立时应道:“承蒙两位哥哥抬爱,兄弟感激不尽。只是兄弟也有一言,还请二位兄长听。”徐方、甄诚本就因王海先前应允而欢喜不已,便同声说道:“兄弟但说无妨。”王海道:“兄弟虽是暂不可入伙哥哥,却有一喜事报与哥哥。弟之好友叶进正于城外宋军营之中,闲时我二人常有书信往来,探知其麾下将佐皆心怀怨久矣,我又告知圣公宏德之愿,我这兄弟那一彪人果然动心,既是哥哥有心抬举,便允兄弟待来日师父百日之期过了,设宴于此相请三大王,教他并着那一众部署入城来此,共同把酒言欢,先行归附,到时也可为二位哥哥去三大王处邀功领赏了。”徐方、甄诚听了大喜道:“兄弟如此明辨是非,待到丁忧之日过时,我们便自圣公处与你封侯拜将,不没师传。”王海举杯道:“多谢二位哥哥了,在此以茶代酒,了定此事。”三人又是喝了几杯,徐方、甄诚便是打道回府去了。 眼看二人远走,叶进连忙自屋中走出,定道:“师弟可是有计策了?”王海道:“师兄你也即刻返回军营,教童相先退了援兵,待时机到了,便带数十名心腹入城到我屋中埋伏。刀枪剑戟,柴房之中自有足数,无需带来,恐生变故。”叶进听了,便自怀中取出一锭大银,道:“师弟也去买无数好酒好菜,再买数包蒙汗药来,掺入酒中,到时我等虚饮作态,待到这帮人晕厥之际,你我便合力在宅中灭杀他这些人等。”王海道:“军营那头师兄也务必嘱托清明,务必逢时来攻,方可成此险计!”叶进道:“师弟放心,此番定叫师父九泉之下含笑!”二人各自准备,叶进便也趁着天色未明,摸出苏州,回至军营之中,便将与王海算计之策禀告童贯,童贯听时,心下大喜,便尽按叶进所言,分兵三营,各去准备。先前陆猛回禀之时,童贯已依李光裕之计,先教司马雄一员大将引兵往吴江县屯住,防备杭州援兵,只待消息,不在话下。 却说徐方、甄诚二人将王海愿降,引人奔投之事一一回报方貌,方貌闻听事济,不由大喜,便思量着早解苏州之围,便差下一个信使,往杭州去催促石生加紧来救苏州。那使者行了一日,行到归安县地方,远远望见石生行营,便径自打马而入,进帐便道:“苏州三大王将令,着尔等从速进军,以解苏州之围,限一日之内赶到。”石生大惊,慌道:“天使容言,我等三万人马,皆是步卒,更兼杈港水路众多,一日如何得到?还望天使还告三大王,略宽数日。”使者道:“三大王将令如此,谁敢多言,若不到时,军法自有论处。”石生正待再言时,一旁方兴忽然喝道:“你这厮如此推三阻四,究竟意欲何为?”石生急道:“六大王且慢动怒,那苏州亦是我之乡党,我如何不想早些解得此围,实非有心推阻,当真是难行也!”不想方兴听时,大怒道:“量你这厮不过苏州一个落第腐儒,不是我家兄长赏拔你时,现还不知要在何处扒饭吃。今日却还如此不知恩,莫非有反心不成?”石生见他如此轻慢,一时也是无明火起,亦大怒道:“方兴,你这厮不过仗着皇弟的位分,平日我敬你几分,倒与了你脸色了?量你这厮文武皆疏,有何能耐,却只顾欺人,我今偏反了怎地?”方兴正待再骂,石生背后早闪出一个女子,抽刀便逼住了方兴,此人正是石生之女,小字菊英,自幼随石生习文练武,颇有才干,后随父一同参加方腊义军,被编入杭州女营中,乃是该处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言归正传,当下石菊英拔刀逼着方兴,方兴却要言语时,帐中诸将尽都拔出刀来,先拿下了使者,为首者正是杭州副都督夏霸元。方兴见是如此,早吓得魂不附体,慌道:“石将军,小人一时失言,多有冒犯,万望莫要见怪。”石生哈哈大笑道:“你这厮好生了得,却才那威风何处去了?”言讫将手一挥道:“把这两个与我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左右便押着两个出帐去了。石菊英道:“爹爹,而今却是怎地好?”石生思虑半晌,忽地一咬牙道:“全军西行,往池州、江州进发,另开新天去。”石菊英一听此言,登时大惊,慌忙跪下道:“爹爹万万不可,我等蒙圣公之恩,才有今日,而今走了,岂非不忠不义?今日只是方兴寻事,爹爹却要负恩出走。女儿自幼承蒙爹爹教诲,颇知忠义二字,今日爹爹如此,女儿实是不解。”石生怒道:“恩恩恩,我这数月来受方家这数个鸟厮的气还少么?他方腊只信亲族,视我等后来之人如草芥,只顾猜忌自保,岂有圣主之相?眼下宋廷大兵压境,江南早晚不保,若不另辟新地,一味苦守,日后只恐你我父女皆免不了刑台吃剐之命!”石菊英泣道:“虽然方貌方兴不仁不义,然苏州乃爹爹乡党。苏州城诸将,皆是爹爹乡中故友,今日弃袍泽不顾,岂不失了人心,万望爹爹三思。” 原来这石生本是苏州一个经学修士,却好使枪弄棒,尤其善使一对金锤,人都唤他一个诨名,叫作“金头将军”,因自家仕途不顺,便索性归隐田园。自方腊起事后,便也择机也拉了些乡邻前往投奔,虽是深得方腊赏识,殊不知方腊却颇为忌他势力,便教他做杭州大都督,其部众仍任留苏州部署,委派三大王方貌总管。当下石生见自家女儿说的这般恳切,一时也在肚中思量起来。大将夏霸元从旁听完,亦是劝道:“想我等止得三万将士,若孤军而行,日后恐有不利。”石生思虑良久,便道:“且在此屯住,待我与将士申明利害,共上书与圣公陈明此事,再作计较。”石菊英、夏霸元点头称是。当下石生出帐,召令全军,申明此事。众军都道愿听石将军令。石生便写了一道表,着心腹人往杭州送交方腊。 且说圣公方腊正在杭州行宫之中纵欲淫乐,忽然听得石生这个消息,当真是晴天霹雳,一时着急上火,慌教召方肥、汪公老佛前来商议对策。方肥道:“这厮竟敢如此无礼,实不可赦,理当诛灭。”汪公老佛急道:“不可,眼下苏州被宋军攻打正急。若生内争,空耗元气,恐将士离心,江南不保也。而今还当多予安抚,方是上策。”方肥道:“这厮反迹已露,纵然今日平息,日后定然再反,如不除之,终是后患。”方腊听到此时,便道:“二卿所言,皆是有理,而今可先抚之,待退了宋军,再召回除之。”方肥道:“圣公明断!”汪公老佛亦只得应了。当下方腊下了一诏,并着许多金银羊酒,差人赍了,往石生军中来。石生拜见受诏已毕。使者道:“石将军,圣公已赦尔罪过,更兼犒赏多般,万望你领了此情,放出六大王,勿负圣公恩情美意。”石生沉吟片刻,忽地咬牙道:“左右与我拿下这厮!”众人大惊,却也只得遵命,当下便缚了使者。石菊英慌忙道:“爹爹何故如此绝情?”石生道:“英儿,爹爹随了这方腊数月,受了这多少鸟气,早已看穿其为人,前日不是你二人相劝时,我早拔寨西行矣!今日这诏,全不提我等委屈,只说圣公恩典,一味促我等归还。若似这般时,我等日后当永无宁日矣!倘或方氏记恨此事,则大祸不远也!”石菊英见父亲去意已决。亦只得从了。当下石生便教提出方兴与先前方貌那使者,一发都斩于军前,将三颗首级祭过了“帅”字大旗,便拔寨起营,径向西去了。不题。 却说司马雄部下哨探,每每前来打探南军消息,这一日忽见南军拔寨而西,忙回报二将,二将亦是不解,便使人往报童贯,童贯忙召李光裕问计。李光裕笑道:“枢相莫急,数日前下官见杭州援兵不到,便先差那闻焕颜前往探听,昨日才有回报,言是那石生不满方贼专横,于路哗变。今日西行,想是另择他处去了。似此苏州再无援手,前日之计可行矣!”童贯听时,亦大喜道:“如此苏州城池尽于吾十指之上矣!”当下便教三营兵马待听号令,又将叶进、陆猛召来,教二人自中军营中选了数十名精干之人,皆是推金山,倒玉柱,擎天盖地的好儿郎,分自怀中别着一把利刃,外边系着一圈酱色战袍,仍就昨日那般扮做骡马商贩,骗过城门,径自往王海家去了,正巧王海刚把酒宴摆好,酒碗酒缸之中各也下了狠药,无一有漏,必当万无一失。叶进又叫这一众心腹再三强调,严令训话,切记要机,不得有误。众人领令,只待时机,王海凡自教人去请方貌。果然才至晚间时分,城里一阵喧闹,百姓家家关门闭户,过不多时,就见徐方、甄诚便是来此叩门,叫声道:“王海兄弟,我等来也。”王海听了,连忙叫叶进、陆猛等人坐于屋中,自家出屋开门,当先二人自是徐方、甄诚,身后跟着二人,王海做礼道:“二位哥哥,快快进屋去坐,愚弟那一众兄弟早在屋中等待众位哥哥多时了。”徐方、甄诚连忙带着身后之人随王海进入屋中,王海便把叶进、陆猛等人一一介绍,徐方、甄诚见这王海如此诚然,心中自是不疑有他,便也起身朝着王海等人引介。徐方先指着左侧那位青衣素服的翩翩公子道:“这位乃是御弟三大王方貌。”又见右边一个,头戴撮尖干红四面巾,鬓边插一枝秋海棠,赤着上半截身子,露出一身乃肐瘩虬筋,系一条销金包皮肚红塔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甄诚指着道:“这位将军姓骆,单名一个雄字,乃是圣公结义旧友,自起兵之际便誓死跟随,曾凭一身气力,单手举起牙门旗,响震三军。又因其枪法出众,劳苦功高,任了苏州大都督一职。今日得了二位贤弟归附,骆都督亦乘此雅兴,同来饮酒。”王海三个听了,心下暗喜,便一一做礼问候,徐方等人又是还礼,一发都至屋中坐了。徐方、甄诚起身把盏道:“今日既是天公作美,便且请众位兄弟从此一心归从圣公,无有二三,共成大事!”王海、叶进、陆猛等人亦是举杯豪饮,一杯刚是下肚,说时迟,那时快,就见王海、叶进、陆猛三人大喝一声,“倒了!”徐方、甄诚等人大惊,只觉脑海之中一阵天旋地转,双眼模糊如雾霾,登时三三两两晕厥在地,众人大喜,王海迈步闪出宅中,打开院门,果见几发炮弹轰入街道,百姓家家失散流离,各奔巷口逃命。那头叶进、陆猛连忙带着随从自怀中突出尖刀,先是上前捅杀了方貌,取下首级。待要去杀骆雄时,却见得那骆雄猛自地上翻身而起,仅用双臂上前一探,拽过两名军士,卷在肋下,用力一夹,立时七窍流血,倒地毙命,众人皆惊。 原来这骆雄性不喜饮酒,方才是因盛情难却,加之徐方、甄诚等人先前所言,无有戒心,全也抿了一口。故而当时骆雄只觉头昏,未曾倒地,只是斜倒桌上。当下看此形式有变,骆雄便去腰间拔出刀来,一阵乱剁,血沫横飞,众人都怕,那敢上前。王海奋勇当先,撞入怀里,一剑刺去,直奔骆雄心窝之处。骆雄抬臂一刀,当即架住,骆雄厉声喝道:“尔等缘何背信弃义,残害友人!”叶进、陆猛二人也是拔剑上前,那一众随从不敢停留,自是杀出门外,协助大军攻城,屋中空留四人缠斗。 王海厉声喝道:“背君禽兽,僭越称尊者,忠于何在?义于何在?何有背弃一说?”骆雄猛咬钢牙,怒目圆睁,叶进也是把剑逼住右侧,喝道:“骆都督,方贼无道,不恤下人。看你一身勇武,身死此处也是枉然,劝你速速迷途知返,方为明明之道。”骆雄大吼道:“我纵然在圣公处受了十分的委屈,也绝不降那无道昏君。尔等且吃我一刀!”骆雄只身一人敌住三员勇将,自身虽因那蒙汗药造的力气虽乏,一时尚还能勉力招架得住。 身旁陆猛见这骆雄气冲霄汉,狂獒骁猛,不免暗暗称奇,兀自是寻不得破处,索性想道:“这厮如此利害,如何下手?”又过几合,忽然心生一计,便把手中长剑一晃,闪过一招,一下退走。王海、叶进趁势上前,各自分门盘住骆雄左右两路。骆雄眼见身前少了一个对头,索性奋身鏖战王海、叶进二人,忽然肩头一痛,原是一把小刀已戳其左肩之上。骆雄大叫一声,手中腰刀仍是紧握当中,奋力一刀荡开左路,王海便乘势旋转一剑,卷过骆雄后三路。骆雄急转过身,一刀招架王海。不想叶进早是一剑刺向左胁下侧。骆雄急闪不迭,只得夹臂去挡,早吃那一剑划伤腰侧,鲜血直流。骆雄忍住疼痛,铁臂发力,用力一撇,叶进那柄长剑竟是直接断裂,空有一半尚在手中。陆猛见状,连忙丢了兵器,空手上前,绕至身后,一下叉住骆雄后颈,猛然用力,意把骆雄掀倒在地。不防骆雄一下战开王海,亦是扔了腰刀,挺身不倒,两手向后用力抓着陆猛发髻,一下过肩摔出,宛若项王举鼎一般砸来,正中叶进身躯,二人立时皆是晕厥在地。王海见了大惊,骆雄抬腿一踢,早把王海摔在院中,吃个七荤八素。骆雄七窍冒红,一手举着腰刀,缓缓走出,看看门外官兵四处杀人,百姓尸身壅满道口,又回首看那宅中三人,一下用力,抬手指着王海厉声喝道:“你这厮不辨忠邪,执意造孽,我今日不杀你,日后自有天道降你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好自为之!”说罢自地上拾了一杆长枪,大吼一声,将个迎面杀来的官军骑卒一下刺于马下,就骑了这马,径杀出城去。熟料一旁乌鹊桥下又转出周昂、王禀二位大将,王禀烈马当先,手起一剑,斩断了马脚。骆雄猝不及防,一下颠倒在地,不及起身,早被周昂赶上一斧砍成两段。二人提着首级入城径来府衙之中参见童贯请功。 再说王海眼见叶进、陆猛二人气息虽弱,却是未有大碍,王海便搭起二人双臂,缓步走出门外,寻着童贯亲军,交与看护,自家再度持剑杀出,追寻贼兵。徐方、甄诚药劲尚未过,已吃官兵缚了。那头官兵早是杀穿四门,一齐大呼杀敌,逢人便砍,遇财便掠。城中贼兵百姓无所遁形,皆遭祸害。昌盛欲逃出东门,被杨惟忠赶上,脑后一刀,劈于马下,邬福躲在饮马桥下,被赵明、赵许搜出,先枭了首级。郭世广奔至南门,正遇杨日手握两杆标枪,见状郭世广逃来在此,便迎面标了一枪,郭世广早已瞧见,便猛拽马缰,用力一提,那标枪恰好扎着左边马眼上,那马儿悲鸣一声,猛地立起。郭世广连忙跳下战马,捻起豹头枪就地便来刺杨日。一个陆上逞凶,一个马下搏命。又斗了三十来合,正斗到涧深里,郭世广抬手一枪往杨日腰肋搠来,杨日也是顺送一枪往郭世广前胸而去。两人各把身躯一闪,手上兵器皆从腋下闪过,郭世广、杨日一齐用力,相互夹紧,挟住腰胯,用力相挣。不想郭世广脚底一滑,一脚塌下护城河中去了,那头杨日挣脱不开,亦被连人带马拉进河中,郭世广眼看无有生还之机,索性殊死一枪扎进杨日左肋,杨日一下吃痛,也是咬牙一枪攮进郭世广心窝之中,血染八方,各自相伤,都死在这护城河中了。事后杨月引军草草赶到,只在河中寻得自家哥子残缺一具尸首,不由大哭一场。贼兵之中止得刘赟、张威二人,拼死杀退于灵、谭昌,奔出城去,径向杭州去了。此时童枢密早已进城中王府坐下,言令诸将各自去城里搜杀南军,尽皆捉获。八飞将中止走了刘赟、张威两个,生擒得徐方、甄诚,其余尽数在此伏诛。有诗为证: 神器从来不可干,僭王称号讵能安。 天兵立马诛方貌,留与佞臣做样看。 当下童贯便教押上徐方、甄诚来,两人皆是叩头不已,口称愿降。童贯怒喝道:“尔等贼子,犯上作乱,又无戴罪立功之举,实属罪无可赦。今日势孤而降,如何可信?”一旁李光裕亦怒道:“似此无忠无义之禽兽,留之何用?速推出斩首!”须臾,两颗人头已在此了,童贯教挂于营门号令。 且说徐方、甄诚既被斩首号令,李光裕对童贯道:“贼兵见我军方克了苏州,定来突袭,这几日当提防贼兵入城。”童贯道:“那石生已引兵西去,岂会再有贼兵来耶?”李光裕道:“虽是如此,然统兵于外,还当小心为上。”童贯只得传下号令。又差赵燕谋、吕永泰、马公直、黄迪等数员将佐引领军马,去助司马雄。然心下仍是不以为意。 是夜二更,这吴江县城外四五十里忽地奔出一队军马,直取官军营寨。为首一员勇将,双眉似剑,怒目如火,两颊须毛直挺,手持两把金蘸斧,却不是别人,正是那夏霸元。原来那日石生西行,夏霸元暗想本部只得三万步卒,如何敌得宋廷江南西路十数万守军,便暗忖回还方腊处,却又恐方腊降罪,于是决计自来救苏州城,好将功折罪。当夜便引了本部人马,离了石生军中,径奔苏州来。这夏霸元至寨门前,见无灯火,遂令军士呐喊而入。那司马雄全无防备,只在寨中饮酒,当下听闻寨门大乱,急急忙忙披挂了,上马来敌。司马雄手持大刀,邀着夏霸元便来大斗。未有二十个回合,司马雄渐渐不敌。夏霸元就势一斧,斜劈掉司马雄半个马头,再欲复上一斧结果他性命时,却不知暗地里自那处射来一支羽箭,一下直往夏霸元脑门射去,夏霸元侧身躲过,生恐司马雄逃脱,不待一下喘息,连忙把马一拨,顺送一斧,趁势结果了司马雄性命。 夏霸元刚是俯身提起首级,却猛然听得后寨一阵发喊,原是童贯所发救兵到了,大众官兵一时都抢将入来。夏霸元连忙上马厮杀,两下混战了半夜,这夏霸元虽是利害,却当不得官军人多势众,只欲夺路而回。左侧又转出鄜延路兵马总管黄迪,手持大刀;右手也转出秦凤路兵马总管马公直,轮动双锤,一齐来战。夏霸元挥舞双斧,架住二将。交手二十余合,夏霸元越战越勇。背后又撞出禁军四营里的第一把好手吕永泰,三将齐力当住夏霸元。夏霸元急舞双斧挡时,早拽不动。原来金蘸斧、画戟均被黄迪大刀压住,动弹不得。说时迟,那时快,夏霸元霍地跳下马,撇了斧,一拳冲黄迪撞去。黄迪急闪,把手一松,吃夏霸元就间隙里夺过那口刀,刺斜里砍去,正把黄迪手腕齐齐砍断。夏霸元双眼愈发喷红,犹若疯魔,早把官军中许多惯战的军卒都吓得两腿瘫软,不敢再战。那边军中吕永泰早已抽出画戟,云飞抡动。夏霸元欲避已是不及,被一戟刺个正着。当时双眼圆睁,喷血数升,气绝身亡。待到天明,童贯闻听南军劫寨,慌教刘延庆前来点军。刘延庆见虽是杀了主将夏霸元,却折了司马雄这个爱将,更兼伤了黄迪等人,懊恼不已。 童贯既取了苏州,便复统大军,进取秀州。昆山、华亭两县守军,闻听方貌已死,皆弃城逃往秀州去了。童贯遂移驻华亭县,商议取秀州之策。李光裕献计道:“自这华亭县往秀州,有一九龙山,乃是一处险地,大军难过,贼人定以我等不从此过,只把兵马摆在城北,防备吴江县兵马。今若出一支奇兵,暗渡九龙山,绕至秀州城后,定令贼人丧胆。”童贯拍掌道:“此计大妙!”当下就命刘光世、刘光国、刘光远、刘光媛、赵谭、刘镇、杨可世、闻焕颜、于灵、谭昌、王渊、韩世忠十二员将佐,率领五千兵马绕九龙山,翻山越岭,绕至秀州城后,前后夹攻,一举拿下。李光裕又道:“苏州已破,则江阴、太仓、嘉定、常熟、昆山几处海岛小县便唾手可得,只需一员水上战将带人收复即可。”童贯称是,便命刘梦龙领三千水兵驾舟顺水收复几县,直至杭州会合。 且说这十二员将佐领了军令,以刘光世为先锋统帅,赵谭为副统帅,领了人马,各带飞爪攀索等物,出营奔九龙山而去了,这九龙山乃秀州上古天然壁垒,保障之险,山中唯有西侧峰绵上尚存先秦之时所凿修的山野僻路可行,故而秀州贼兵只在城中部署,并未在此九龙山上驻防,大军来此,夜色已至,众军士便一半取出火把点亮照明,余下人手皆是取出鹰爪勾、飞索,爬山绳等物。赵谭带着十来名精壮兵士先行攀援上去。正爬到岩壁崎岖之处,悬崖险峻之中,那十来人只顾爬上去,手脚都不闲,却把搭膊拴住佩刀,拖在背后,刮得壁上竹藤乱响。好至上到顶端寻着小路,方才摇绳为号,招呼众兵士共同上山,这山路又极其难行,兵士大多只得一手抓着山壁葛藤,一手摸黑慢行,万籁俱寂,四周只有蚊虫鸣叫,飕飕訇訇。不少兵士却是再度举起火把来照明驱虫,刘光媛见了,连忙喝止道:“你们快将手中火把熄了。”刘光远道:“妹妹,这山路崎岖难行,且四周又是飞虫无数,为何不让儿郎们点起火把,也方照明。”刘光媛道:“哥哥你是呆了么,夜里昏暗无比,倘若点亮火把,岂不着秀州贼兵觉察。”刘光远道:“妹子此话虽有道理,然这山路崎岖难行,便是白天行走都尚要维艰而行,眼下夜色已至,不让众儿郎举火照明,我们如何前行。”刘光媛默不作声,只让这一千名小喽啰按一字长蛇排开,列成一队,刘光媛、赵谭在前方领路,后继兵士一个紧接一个前行,由刘光世在后方督军,其余众将各自夹插长龙之内,维序阵型。茫茫夜里,只见这一片黑暗中,个个如履平地,脚下生风,赵谭与那一众随从取出自家随身砍刀,一路上披荆斩棘,这五千多人就随着刘光媛、赵谭一直前行,直至一块巨石之前方才停下步伐,身后兵士见状亦是止住脚步。 刘光媛摸黑走上前,在那巨石之外一阵摸索,道:“好极了,正是此处!”赵谭道:“敢问刘姑娘,怎的一说。”刘光媛道:“光媛来此之前尝问本地耆老,知晓此地有条高深瀑布,待到月色高升顶上,这瀑布左右两侧的水中石壁到了五更时候,经月光一照便会大放光明,闪耀刺眼,若是能从此处下去,再穿过条山野弯路,便可到达这九龙山主峰陈山顶上,度过此处,则秀州城池便能为我等所占据了。”正说间,月光已下,两侧石壁熠熠生光,赵谭爬上那巨石顶端,看了一看,果是如刘光媛所说那般,半晌却是摇头道:“刘姑娘,此处高渊极其难下,我看众儿郎即便有十足水性,也难下此深渊,我却有一计较在此。”刘光媛道:“将军且说来听听。”赵谭道:“这乃极险之事,不可徒废儿郎性命,便让人先下去一遭,试探凶险为妙。”刘光媛点头道:“这等事由,且交与闻妹妹罢。她是探道涉险的积年,必可成事。”赵谭便叫几名亲信随从扯来了数条树藤,一齐拧成一根粗绳,拴在闻焕颜腰上。闻焕颜站在瀑布之顶,将腰刀取出挂至胸前绑紧,一跃而下,不料那树藤十分光滑,负责拉扯的那几个兵士猝不及防,直接让树藤一顺而下,刘光媛大惊失色,根本招呼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这暗地里连忙飞扑出个人来,一下迈步上前,只凭一己之力狠命拽住树藤,平稳放下,化险为夷。刘光媛借着月光方才看清那人面庞,正是小将韩世忠。 当下二人无有多话,只听得扑通一声落水响,刘光媛喝令众兵士紧闭呼吸。寂静之地,寥寥无声,又迟迟不见闻焕颜呼唤,众人心里万分焦急,又过了半晌,终是见得韩世忠手中树藤另一头在被人很命拽,刘光媛大喜道:“成了!”韩世忠也连忙叫左右兵士捧来大捆树藤,拴成粗绳大小,放下瀑布,过不多时,就见得这些树藤另一头皆被牢牢拴紧,二人便叫兵士一一沿树藤缓缓划下,待到大军皆已下得瀑布之下,各自抖去身上水珠,未多客套话语,赵谭急问刘光媛道:“刘姑娘,眼下这瀑布已被我等拿下,下步应该怎般来说?”刘光媛自身上布囊之中取出一张黄油皮布,看查一番,天已泛白,无需火把相助,大军自在平地上安营扎寨。 刘光媛道:“按此图看时,此处有一条盘蛇道,可进通至九龙山腹地。但一路乱峰怪石,上无蛙步可容;叠莽丛棒,下无只身可过。秀州贼兵必不能守,而我军亦不能入。我曾将此地情形,问过所俘贼兵,据他们供称:一过盘蛇道上至九龙山谷顶一无守兵,惟有内面北口,却有一支散兵游勇在屯守,想来无害。众口一词,谅必不错。我想此路既不可入,何必内守?现在他既内守,必有可攻之道,不过攻法极难,然大丈夫为其难者。”说到此际,刘光远早是眉飞目舞,立起身来道:“妹妹何不早说,待我带人去探看一遭,再定计议。”刘光世道:“你去最好。” 刘光远奉了将令,带了十几个伴当、各色登山行头,一路小心穿出盘蛇道,到了那九龙山上去。在山脚下阅视一转,果然那九龙山峻峰峭壁,怪石嵯峨,无路可登。刘光远看了半晌,但见半壁已上枯松倒挂,藤萝纠蔓而已。刘光远忽吩咐取一把钩镰枪来,左右伴当献上钩镰枪,又吩咐取条长绳系在枪底。刘光远便把那枪再向半壁里直标上去。只见那支枪直往天上冲有四十余丈,枪钩恰好搭在一株枯松根上。众人无不称奇。刘光远便叫伴当内一个身躯轻小的,缘绳先上。那个伴当上了半壁,便将那枪钩拔出了松根。下面众人便将一条巨绠系在绳端,那半壁上的伴当便收上这根巨绠,把那巨绠紧紧的吊在松树上。刘光远便同众人一齐缘绠而上。上了半壁,或缘藤,或系绳,顷刻到了山顶。往下一看,竟有一凹平地可下,再行数里,就可直通秀州侧门,刘光远一见道:“呸!我道这是甚么奇险,你们不看这一片绿茸茸芳草地,便是有二三千军马顺势下冲,也不见得挨挤,怎么说跬步不容?可笑这班贼人,久居秀州,也未曾探到此处缺陷。”便命众人向前再寻下山的路,只见暮色苍苍,浓霭已起。众伴当皆是禀称:“天色已晚,昏暗难辨,不如明日再来。”刘光远道:“言之有理。”便与众人转来,重复缘绠下山,径到大营来,将这番情形,禀报众人。 次日黎明,刘光世教刘光远仍去探看九龙山他处下山之路,以行保险之策。只见刘光国躬身道:“兄弟姊妹几日下来已是劳苦,这番何不委小弟前去?”刘光世道:“也可。”便命刘光国前去。刘光国领了十数名伴当,按昨日刘光远所行之线,直到天目山前,缘绠而上,到了山顶,便四边寻觅下山之路。望下去尽是悬崖陡壁,无路可下,又无些毫树根可坠绳索。刘光国转辗寻觅,数内伴当寻着一个洞口,便道:“这洞不知通不通下面的。”刘光国看时,只见一座危崖,下放着四五顶桌面大小的一个大洞,里面黑沉沉,其深无底。刘光国道:“休管他通不通下面,且寻将下去。”众人依命,敲火秉炬而入。里面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道,忽然一派亮光透入,众人叫声惭愧,果然是通下面的。刘光国一看,却又是悬崖陡壁。众人道:“无路可下怎好?”刘光国细看道:“这兀的不是一条石梁!”便命众人系了一条巨索,刘光国与众人缘绠而下。到了平地地,刘光国定晴细看,眼前竟是一大洞口,洞外便是一片竹林绿荫,数条溪水直通秀州门户,大军若从此杀出,真乃奇兵天降。 刘光国将所见情形看得十分仔细,便与众人缘绠而上,转落山头,直回大营,报知刘光世。刘光世大喜道:“此事成矣。”旦日,众人都带了腰刀,按着前路,爬将上去。须臾便到得那洞口,刘光世便教刘镇、杨可世为先锋,各带一千人马,先杀奔秀州城去,当下众军一发都呐喊起来,径奔秀州城下。 却说这秀州城上守将卫忠、段恺正在城上议事,忽然听得如此喧闹,把门军士皆报说宋军已杀到城外。二人听时,不由惊得魂飞天外,慌传令去府上报知大都督燕横,问询对策。这一下,有分教: 兵临城下,惊惧诸葛鼠尾。 纳首拜降,保佑一城安康。 正是:外患方兴,内忧复发,好似雪上加霜;人谋已竭,天意难回,真是水中捉月。毕竟不知这燕横等人怎地抗敌?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十员南军将佐: 苟正、方兴、方貌、骆雄、昌盛、邬福、郭世广、徐方、甄诚、夏霸元 折了四员官军将佐: 唐午峰、周铁园、杨日、司马雄 ------------ 第十回 段恺背主献秀州 米泉络兄御德清 《满江红》: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未暇买田清颍尾,尚须索米长安陌。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话说当时大批官军兵临秀州城下,早把那段恺、卫忠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入府衙之中禀告大都督燕横。这燕横自来升任秀州,终日只在府衙之中饮酒取乐,不思进取。平日但有左右之人出言劝谏,皆道:“我等若与官兵正面相抵,必当不是对手,而今我依九龙山盘蛇之险,隐匿栈道,则为保秀州之屏障,宋军便是翻山越岭,也难来此。纵是来之,亦为疲乏之师,难为我敌手也。那时我与众将趁势击溃,便可为功劳了。”言讫,又是呵呵大笑,复饮不息。如此往复,秀州上下再无一人进谏劝言,不在话下。 一日早间,又出奇得一人进府衙劝谏燕横,原是前些时日自那常州逃至此地的将佐许定,只身一人,踱至燕横身前道:“秀州虽有天险在此,倘若那宋兵寻得其巧路核心,穿插而过,深为利害;当分军守把各条栈道,广设鹿角、箭楼,以防不测。”燕横大笑道:“你来了这秀州多时,怎会不知这九龙山险要?我正是要那宋兵去寻那九龙山巧路,上则必死于悬崖峭壁中矣。”二人正说之间,便得卫忠、段恺等人来报说官兵不知多少,已渡过九龙山天险,绝了屏障,现已扑倒秀州城前了。燕横听完,先是一惊,旋即大笑道:“量此蕞尔小众,跳梁之兵,何足道哉!且与我出城一战。”便点了城中一千精兵,许定、卫忠、段恺、黄百斤、黄百全几员大将,出城来战,自家安居府衙之中,静待结果。 却说刘光世看见秀州城门大开,贼兵杀出,便教这三军兵马摆在城前,列阵相迎。三通画鼓,两阵对圆,黄百全首先出马,官军阵中飞出一员大将,乃是杨可世,拍马敌住黄百全。二将就阵前相互厮杀,两边呐喊,不过二十余合,杨可世隔开黄百全军器,一刀将其劈下马去。南军中黄百斤见折了他的兄弟,舞刀来赶。赵谭挺枪出战,战过十数合,赵谭虚晃一枪,刺着黄百斤胸肋之上,亦结果了性命。贼兵大败走回,退至城中。刘光世亦叫兵士就在秀州城前扎好营寨,预备攻城。 且说这段恺几人败回城中来见燕横,细言其事。燕横大吃一惊,又唤诸将问道:“谁敢去退敌兵来?”众将无人敢出,段恺回燕横道:“宋军兵士个个英雄,我等抵敌不住,不若降了,亦可换条生路。”燕横大怒道:“怪道你等早先要降,今日又败归,想是宋军内应,今故战败而退,正是卖阵之计,速速与我推出斩了!”左右上前按倒在地,欲要拖出。众人再三哀告,方才免去段恺死罪,燕横尚还不解余恨。又叱武士将段恺拖至旗下痛打了一百大棍,赶出府衙,才算罢休。那头仍叫卫忠等人死守城头,严令禁降。 是夜,段恺私叫卫忠、许定二人于自家家中道:“我等虽是圣公麾下将弁,尚未尝敢犯出格之事;官家亦不曾有负过我等。今不过因方腊势大相逼,不得已而造反入伙。我今想宋兵势大,扬州坚城尚且失守,云天彪那一班虎将恁的骁勇也是枉然,何况我等武艺本就不济事。不若今夜开城出降,也为一功,或可免城中百姓不遭兵灾涂炭之苦。”卫忠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未知许定将军心下若何?”许定摇头道:“早先在常州之时,我那好友金节便邀我一同归降,我恐宋军不纳,畏罪潜逃。今日若是再降,岂不千夫所指,白白受辱。”卫忠道:“金节将军素来重情重义,必不会怪罪,今番负隅顽抗是一死,纳首拜降或有一死,或有生路,不若在此险象博生。”段恺也道:“孤注一掷,不为不妥。”许定只得咬牙道:“金节兄弟,愿你到时能念我等同袍之谊,救我一命!”三人自在屋中谋划完好,趁着夜色,带了百十来名亲信伴当,只说是出城巡视,开了城门,便径投宋军大营纳降去了。 只说宋军大营中刘光世等人屯住了军马,遣人回报童贯消息,正待大军来秀州城前会晤,却听得军士报知有人出城纳降,大为惊喜,慌忙叫进帐中,段恺、卫忠、许定三人拜道:“我等出城投降天兵,望将军开恩,免昔日降贼之罪,准我等他日戴罪立功,为国尽忠。”刘光世道:“尔等既要归降,可有甚投名之物?如若不然,恐难准也!”段恺道:“我等实乃真心降顺,今情愿诈开城门,以献秀州于天兵。”刘光世道:“既是如此,便请三位将军一行,到时本将必当在童枢密前多加美言,为你等开脱。”段恺三人大喜,当下领命谢恩,刘光世便教刘光国、刘光远引二千兵马,与段恺三人一同前往。几个到得城下,段恺叫开城门,待进得城门洞中,只见刘氏兄弟大喝一声,各自一枪,先刺翻了把门军士,就城中放起火来,众军各自争先,挺入城中,乱杀南军。刘光世听得喊声,心知事济,当下便教并力打城,一时杀声震地,血流成河。 且说大都督燕横自将段恺处置之后,本是于晚宴之上豪饮一番,不觉迷醉朦胧。当下正当熟睡之中,忽然听得四周净是刀光剑影之声,连忙自卧榻上惊起,眼看官兵杀入秀州城中,周身又无一员将弁守护,听闻门外官兵已要撞门闯进,燕横惶惧犹豫,不能决计,只得惊惧之下饮鸩而死。官兵冲入府衙之中,唯见燕横尸身,又在房中搜捕得燕横幼子三人,尽数原地诛杀,府中金银尽数刮来充公。也幸此番段恺、卫忠等人先行投诚之举,故而官兵入城断无抢掠之由。刘光世得了秀州,遣人飞报童贯,过了一日,童贯引大兵到来。城中百姓扶老携幼,各在街道两侧欢迎官兵入城,童贯缓步入得府衙之中,众人献上燕横一家老小首级。童贯一一点赏,又见过段恺三人,各与升赏,略作停留,修整军气。金节许定相见,追忆前事,不由俱哈哈大笑,不在话下。 旦日一早,童贯便留数员亲信将弁驻守城池,沿路继续南下,直奔杭州,待到会师高俅所部后,齐心协力攻打杭州坚城。三军将校行不多久,才到杭州外数十里处,只见一人跨骑快马,飞奔前来。李光裕认出此人乃是高俅亲信之人,连报上前拦下,那人来至童贯身前,诉说来由。童贯听罢,大笑道:“高俅这厮一味贪利,今日终是得了教训。”言讫复转身发令道:“众位将士,休要迟疑,且速速赶奔这个去处,降兵捉将!”三军齐声大吼,马蹄齐踏,銮铃震响,直扑德清县而去。 原来太尉高俅所部兵马自破宣州城后,一路星夜疾驰,扫荡村落,不论男女老幼,如数血洗殆尽。所过之处,无一不是民不聊生,如遭焚烙。如此无须多日,大军便是已到湖州境内。 高俅看湖州近在眼前,便叫兵士准备攻打,军师闻焕章劝谏道:“太尉莫急,这湖州实况暂且未知,不宜冒然攻打。”高俅便叫众将升帐献计,座下魏定国道:“启禀太尉,小将有一计在此,可破湖州城防。”高俅道:“既是如此,你且一说。”魏定国道:“小将在青州时,尝习火攻之法,屡屡见功,故人皆称小将为神火将军,这湖州地势低洼,北濒太湖,贯穿而过,正可用火攻之计破之。”高俅道:“既是你有主意,便请将军一试身手。”当下便叫闻焕章、魏定国自营中设计,余下众人伺机攻打湖州。 且说这湖州大都督宣飞虎本就是湖州人氏,本事虽是高强,却生性嗜酒好色。一日因酒后奸污了民女,吃那左右邻里觉察,索性灭了两家五口人性命,自己却上山做了草寇,在湖州一带打家劫舍。其城中将佐除其弟宣飞杰外,尚有一同落草的余志高、杨洪。余下守将弓温、叶贵、严勇、李玉,都乃湖州本土渔民,自有几分水性在身。因谋夺了道君皇帝的生辰纲,官司逼迫得紧,亦投了方腊。又有先前扬州将佐欧阳寿通乱中侥幸逃至此地,因其早年贩鱼之时曾与弓温、叶贵相熟,故就留在此地,主掌水寨,只待寻机为云天彪复仇。只说这宣飞虎因见方腊起兵声势浩大,故而占据湖州,得以亲附。又以金珠银器贿赂方腊左右,方可率原有麾下将弁人马摄兵驻守湖州,城中部曲吏士无不是其亲信。宣飞虎生性喜好酒色,平日疆外无事,全然不管城中防备,只交由宣飞杰、余志高二人,自家却于城中日日纵欲。秋冬之时则射猎讲武,春夏之时则延宾高会,休吏假卒,便不惜千金而寻问城中花柳。或是豪饮整夜,转醒之时便来博弈摴蒱,投壶弓弹,声色犬马,终日不倦。宣飞虎本身又无质素之本,虽身在军旅之中,却要锦罽文绣,独为奢绮。城中百姓怨声载道,却是无可奈何,不题。 且说魏定国、闻焕章二人自出营在湖州周边看查一番,天有小雨,加之湖州三面环林,绿意盎然,一片生机。又见那条水道,一条道儿通向城中,只得一道浮桥横于其上,边上便是水寨。魏定国便道:“我亦是有火攻之主意了。”当下便是返还军营,二人禀明高俅,高俅大喜道:“如此攻取湖州之事尽嘱托二位将军了!”二人领令,魏定国先自太湖之上造扁叶轻舟数十艘,内装无数干草、木材,以油纸封上顶口,不漏一分。这边闻焕章点了数千名通水性的士卒,裹了草鞋,穿上水衣,教牛邦喜、袁皓辰统领了,驾舟顺流而下,由水路直扑湖州城前。魏定国又点了本部五百火兵,会同卓运远、秦明、魏豹、郁斌、仇鳌五将,自陆路进取。 且说这日下晌,牛邦喜、袁皓辰引着人马,点燃火船,径放向下游去,自己带了士卒,乘了轻舟,随在后头,一道儿杀奔湖州。却说欧阳寿通正在水寨,忽然闻报官军放火船前来,要烧浮桥破水道,慌教众兵各执了长铁杆,奔上浮桥,预备用唐时李光弼河阳之战大破史思明之法抵御。不想上得桥来,却见那船无篷无沿,甚是轻快,更兼铁杆又长又重,全然无处相抵。须臾火船便撞将上来,登时火起,南军发一声喊,各自逃命。牛邦喜、袁皓辰引着士卒,跳上桥来,径奔水寨。欧阳寿通见时,拼着一口气,舞着铁鞭来杀,那头袁皓辰仗着剑,引着数十个兵卒,一下上前夹攻欧阳寿通。看官听说,这欧阳寿通武艺本是胜于袁皓辰,兀耐只身一人寡不敌众,两下又斗了半晌,袁皓辰一剑割破欧阳寿通咽喉,不想却吃欧阳寿通一鞭捅伤乳肋,一并落水。手下军士忙救去了,那头牛邦喜复引水军下船,劈开木栅,先杀入城中去了。而后袁皓辰虽捡回一条性命,却落下病根,自此气短,再不能伏于水底。日后只得离了水下,改作步斗。此是后话。 再说魏定国奉了高俅将令,率领大小官弁,直扑湖州,宣飞杰得报,便同余志高、杨洪领了三千精兵,出城迎战,留严勇、李玉在城上看视。余志高当下率先出马,大骂道:“胆大狂徒,有眼无珠,何不就死!”秦明大怒,催起马,舞着狼牙棒,上前来斗。两个斗不到四十合,早见秦明手起棒落,打着余志高天灵上,颠下马去。宣飞杰、杨洪大惊,刚要出马。那头官兵阵内魏定国挥起令旗,早飞出五百火兵,身穿绛衣,手执火器,前后拥出有五十辆火车,车上都满装芦苇引火之物。军人背上,各拴铁葫芦一个,内藏硫黄焰硝五色烟药,一齐点着,飞抢出来。人近人倒,马遇马伤。宣飞杰、杨洪逃走不及,早被一众火器轰死在阵云里。湖州贼兵四散奔走,大多退回城中。不想城门刚闭,早见袁皓辰领着数千水军,杀入水道门来,城上军心大乱,这边魏豹架起云梯,飞身登城,身后官军一齐呐喊杀上。严勇手无所措,早被魏豹一镋砍着心窝,死在城上。他浑家李玉正待走时,只见仇鳌飞起一枪掷去,刺了一个透心凉。那头郁斌也早提鞭砍开城门杀入去,正遇着叶贵挺着一根木桨,上前迎斗。战不数合,早被郁斌一鞭打着囟门,脑浆迸裂。城门角处卓运远奋勇当先,一杆铁枪,力杀百人,闯入将来,弓温倒提大刀,连忙来迎,早被一枪搠穿胸膛,定在墙上。此时众将兵士,尽皆登城,城上城下,陆上水中,尽是官兵。呼喊杀贼之声,震天盈地。宣飞虎只身一人,无路可走,只得带了两个娇妻美妾,急与身边兵卒数人,夺得小杉板船一只,驾橹飞逃。不防遇着高俅所部亲兵,率领十数只小船巡哨过来,将这孤舟团团围定,宣飞虎眼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不愿吃那刀剐,只得于船中怀玉自焚而死,那些高俅亲兵待到火灭之时,便自灰中取了两块骨骸,回城领赏。 且说湖州城池已得,高俅方才入城进府坐下,众将各献首级请功领赏,又有俘虏之将朱立雄被数名兵士押入帐中,原来先前润州失陷,吕师囊众人逃至湖州,数日后圣公便是下旨,追其失润州之责,贬回仙居乡中,只为一闲杂县官耳。沈刚等人皆是其旧日在仙居时所收信徒,追随前去。惟有那朱立雄是后来之人,并未随同往仙居,仍是驻留在湖州。 当下朱立雄身负绳索,跪于高俅身前,低声道:“小人愿在太尉脚前乞食纳降。”高俅哈哈大笑,便叫解开朱立雄身上绳索,不想左右刚是取下其身上缚铐,朱立雄猛一挣脱,打翻二人,喝一声,“奸贼受死!”自怀中摸出一把尖刀,便往高俅身上刺去。刀已刺将来,料想高俅躲闪不开,众人不及反应,眼看朱立雄是要得手。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仇鳌一发舍命上前,奋力把朱立雄迎面扑倒在地,朱立雄眼看刺不着高俅,索性尖刀便是对准仇鳌心口之上一阵乱捅,仇鳌登时毙命。左兵士右方才醒悟,赶忙乱步齐上,按倒朱立雄,斧棍刀剑一齐涌上,惨叫谩骂之声半晌不断,直把这朱立雄打作一滩肉泥方才罢休。高俅呆坐行椅之上,面色煞白,两腿止不住发颤,仍是心有余悸,只叫修整一日,再言进兵之事。 且说高俅大军离了湖州,行了一日,到得德清县以北地方安营。高俅便叫闻焕章入帐中议事,高俅道:“杭州城池就在眼前,先且不说这古城坚牢,取之难易可想而知。童贯那厮绵里藏针,以我部曲来攻坚固之城,耗贼锐气。到时却是为人嫁裳。功劳却是他童贯自家揣了,着实可恨!”闻焕章道:“既是如此,太尉何不绕开杭州主城,转攻犄角,先取左膀右臂,待到童枢密兵马来时,再度直取杭州。”高俅道:“独松关乃汉时古关,地势险要,且守将实力尚未可知,不易贸然挺兵。”闻焕章道:“若是如此,太尉何不转攻德清县便好。”高俅一听此言,顿时宛若醍醐灌顶一般,连声道:“我竟是忘了,这德清县亦乃杭州门户,却是城小难守,我若先取了此处必是一计大功!”闻焕章道:“正是如此,这德清县乃天目山余脉之下,我大军来此,顺势下攻,必然可得,此乃占地势之优,为地利也。天兵讨伐,诛除叛逆,义正词严,此乃占舆言之优,为天时也。四方百姓为方贼残害久矣,我大军所过之境无一不是解救苍生庶民,州郡小民莫不瞻仰,此乃人伦之优,为人和也。天时地利人和我大军皆得,便可谓无敌者。”高俅大喜道:“好极。”当下便点了梅展、张开两员节度使,率领六万精兵,挺了帅旗,沿路下山直攻德清县。 且说这杭州一带,乃是南国教主方天定总管,其人乃是方腊养子,昔日方腊起兵之际,按摩尼教教本,以己为夷,数佛化身,以其为具智法王化身,立起神位,同镇杭州。又教七大王方七佛相辅,除石生为杭州大都督外,又有四大将军,正是副国师宝光如来邓元觉、云麾将军七杀神石宝、昭武将军碧眼梼杌厉天闰、振威将军赛孟起司行方四人。部下将佐二十四员,按着十二生肖与紫微斗数之位,各立名号以威信众。那十二肖将?乃是: 魇狨鼠厉天佑、蛮皮牛米泉、伤齿虎姚义、玲珑兔徐白、盘林龙薛斗南、据穴蛇吴值、秣骢马崔彧、白泽羊温克让、穿云猴张道原、黄锦鸡黄爱、狂獒狗贝应夔、猾褢猪元兴 再道紫微十二宫将军名号,却是: 毒紫微凤仪、绝天机王仁、恶贪狼张俭、孽红鸾苏泾、狂地劫赵毅、阴驿马张韬、辣天魁汤逢士、狠陀罗王绩、疯铃星冷恭、凶破军晁中、邪七煞廉明、妖天空茅迪 自早先石生引兵出走后,方腊深恐杭州不保,遂遣厉天闰、司行方各引四员将佐,出保杭州屏障独松关、德清县。只说这德清县中守将除司行方外,共是四人,乃是薛斗南、黄爱、徐白、米泉,中以薛斗南为四人之最。其本乃德清县县尉出身,武艺甚是不凡,两手各有千斤气力,擅使一杆开锋镔铁龙舌枪,神出鬼没,万夫莫敌。故而被方天定封为龙肖将,江湖名姓又唤其做盘林龙。 时因岁月饥荒,城中百姓流离失所,县官又不愿开仓放粮,更是为保头上乌纱,严令禁止城中百姓申诉。这薛斗南平日里早就恼恨官场沉浮,败絮其类。大感苍天无眼,故而早有反心。恰好过不多日,正当方腊起兵之时,薛斗南眼见时机已到,便伙同米泉聚了百十名饥民,一举攻入县衙,杀了县官,占据县城。待到方腊大军来时,便得归附,仍是官拜原地,各升一级。 单说这薛斗南虽有家室在身,无奈妻子早逝,又无子嗣,亲缘之中唯有连襟黄耀祖尚还在世。这黄耀祖夫妻平日甚有才情,也与薛斗南十分交好,不想天妒英才。未经半年,黄耀祖夫妻便先后染病而亡,独留其幼女黄爱在世苟活,托付与薛斗南照料,薛斗南便让其与邻家徐武师一同习武论道,春去秋来,黄爱便把一根齐眉棍法练得炉火纯青,不亚其师。这徐武师亦有一女,名唤徐白,生的肤白貌美,肌容如雪,笑如仙姿,仪态嫣然,因此被唤作玲珑兔。惯会一身柔术在手,寻常汉子若想前去招惹,休说要吃几个筋斗,恐还有性命之忧。既同为女流,徐白更与黄爱情同姐妹,每日形影不离,自徐武师仙去之后,此二女便随薛斗南留于德清县中,各展才能,不多详谈。 早先宋军南下之时,德清县便得战报,司行方便也谨遵方腊圣令,并与厉天闰各保德清县、独松关二处杭州犄角。官军尚未来时,司行方便在县中召集薛斗南、米泉、徐白、黄爱四人,商议战策。就见米泉出座道:“俺家兄长前日已是自本师处回归了县中,其人虽是不通文墨,却是一身勇武,平日亦颇有心怀天下之志,不妨请他一来,助我们合力扛敌。”司行方大喜,连忙叫米泉回家去请其兄长米坤来。过不多时,就见衙中走来一员大汉,正是米坤。司行方连忙做礼道:“在下司行方有礼了。”那大汉也连忙回礼道:“俺米坤不过是一山野匹夫,那堪司将军如此大礼。”司行方道:“好汉不必拘礼,只问如今德清县大敌将来,不知米将军有何妙计解困扰。”米坤见这司行方如此诚然,微微一笑道:“将军无需多虑,只需按我这般部署,休说那官兵六万乌合之众,便是百万来此,也无济于事。”米坤便把司行方、薛斗南、米泉、徐白、黄爱几人都叫于身前嘱咐了一番,按下慢表。 只说太尉高俅先遣兵马来打德清县,意夺头功。先军三万人马,乃是节度使梅展、张开为首,副将二员,乃是范杰、娄芳。庄迈、荀豫自领兵驻扎在德清县外,静待胜归。当下梅展、张开二人领兵已将到德清县前,却见一个胖大汉子挺着一杆犀王镰横在大道中央,那大汉头戴一张青色头巾,左眼角上长一颗老大的痦子,穿一身墨绿布衣,脚踏一双黑布鞋。见得梅展、张开领兵在前,不由哈哈大笑道:“不过区区两个没牙老虎,焉敢来此送死。”梅展、张开大怒道:“你这厮姓甚名谁,老爷不斩无名将!”那大汉一面扛起犀王镰,向后奔走,一面道:“老爷姓米,单名一个坤字是也,你们欲要送死,便是尽管追来!”说罢已是跑散无影。 张开道:“这贼人如此猖狂,与我速速杀去,灭他一门老小方才解恨。”梅展道:“惟恐贼人有诈在此。”张开道:“我有两万大军在此,还惧他这一大汉不成?”梅展说其不过,只得一并驾马往前冲杀,不想忽的冒起一阵烟尘,那道口上推来数十辆战车,兵士身藏战车之后,当中出了一员大将,生的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坐骑骏马,手持一把九凤朝阳刀,正是那杭州四大将行四的振威将军司行方本尊是也。 司行方在马上大喝道:“尔等还不退出德清地界,休怪刀枪无眼!”张开大怒道:“甚么狺狺匹夫,也敢来老爷面前饶舌!”说罢便与梅展携兵驾马,一同杀来。司行方见状,一声大喝道:“开!”就看那战车之上冒出数百名兵士,手持连弩,万箭射来,箭雨横飞,官兵丝毫冲不过去。梅展道:“这贼人早有准备,我们当是速速退走。”张开刚是点头,却听得一人大声喝道:“只怕是晚了!”梅展、张开大惊,就见两侧山坡之上锣鼓动响,人声鼎沸。一侧各是冲出一彪人马来,左侧之人却是那米坤,右侧之人身穿乌油亮子甲,吞铁牛口护心镜,头戴牛角兜帽盔,手持镔铁蛮牛戟,胯下一匹健马,喷鼻作响。正是蛮皮牛米泉。原来这米泉本是外县贫民出身,素来重情重义,在那一众饥民之中甚有威信。因其声粗浑厚,音若牛吼,加之自来德清县后,便为薛斗南、司行方所赏识,拔擢行伍,便封其为牛肖将。 当下米泉、米坤兄弟二人各领兵马杀入官兵阵中,只如虎入羊群,血雨横飞,颤声连连。范杰刚要逃走,早被米坤一镰戳下马来。那头娄芳拦住司行方交锋。这娄芳善使一杆方天画戟,武艺也颇不弱。战到十合以上,司行方杀得性起,直往娄芳致命处砍来。娄芳初时还可对敌,二十合之后便已手脚忙乱,只辨得招架遮拦。正待脱身,却被司行方觅得破绽,一刀砍中腰胯,把娄芳砍死于马下。两万官兵在此尽如油里泥鳅,只余下数十个命大的,随梅展、张开逃生去了。 这头司行方等人大胜官兵暂且不题,再说那头薛斗南、徐白、黄爱三人早已按计领兵绕路杀到官军营前。薛斗南挺着龙舌枪,一马当先,放开霹雳喉咙,大喝道:“那剥皮贼畜生高俅,你家薛爷爷在此,快快出来纳命受死!” 过不多时,就见营门开处,早闪出一员大将,喝声道:“狂贼休要乱闯,吾乃中山府兵马都监,独眼龙庄迈是也!”手舞狼牙棒,飞马迎战。两个交手到五十合以上,薛斗南急切里不能取胜,便心生一计,卖个破绽,拖了龙舌枪便走。那庄迈以为有机可乘,使个“泰山压顶”,死命往薛斗南背上打来。薛斗南倏地勒回马,避过狼牙棒,反手一枪,却向庄迈咽喉点来。那庄迈打了个空,使得力猛,身子直往前倾。忽见一枪刺来,那里躲得及,咽喉上早着,顷刻鲜血飞溅,倒下马来。官兵大惊,贼兵大喜。薛斗南方拔得枪起,不及开言,又有一将出马大叫道:“安平兵马都监荀豫在此!”轮动手中双刀,驾马来敌薛斗南。黄爱道:“叔叔且回阵,待我姐妹两个去会会。”言罢,便与徐白双双拍马出阵。这黄爱人如其名,头戴黄金冠,上插两条锦斓雉尾,身穿戗金甲,内衬赭黄袍,骑着一匹黄膘马,手中握着一根八棱紫金齐眉棍。再看徐白时,头上凤钗对插青丝,红罗抹额乱铺珠翠,云肩巧衬锦裙,绣袄深笼银甲,手持素银枪。战有二三十合,只看徐白卖个破绽,放荀豫双刀砍将入来。黄爱趁势棍影一闪,正中荀豫天灵,脑浆迸裂,死于马下。眼看二将俱亡,身后贼兵亦是大喜。薛斗南当先,徐白、黄爱各领人马分攻左右,万千官兵只如滚水煮豆腐一般,团散花飞。 正当官军宛若山倒一般之时,却猛然听得两声长啸自贼兵阵后响起,原是两员勇将自那贼兵阵中奋勇杀出,一个手持赤铜刘,一个拳握金丝软藤枪,斩杀贼兵无数,正是那章宝、袁果平。薛斗南见此,便掉转马头迎住袁果平厮杀。袁果平与薛斗南武艺相近,正是对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负。那头章宝铜刘旋风也似地卷到,劈开一条血路。黄爱一棍打来,恰如赵二盘龙长打,搅入章宝怀中。章宝眼疾手快,连忙缩身避防。那边徐白见此时机,霍地跳下马来,施展柔术。往上一计朝天脚,正中章宝战马脖颈,章宝翻身倒地。袁果平见状,只觉胆丧心寒,不敢再同薛斗南缠斗,只得保着章宝,缓缓退走。薛斗南见远处烟尘滚滚,料想是高俅援兵已到,也是连忙率兵返还德清县去了。这边梅展、张开大败回寨,士卒死伤数不胜数,高俅虽是气恼,却也无奈,只得恬面遣人来报童贯,预备伺大军来至,一发攻打。 且说童贯听过消息,又喜又急,急令进兵,须臾来至德清县。高俅出见,童贯道:“听闻太尉前日失利,故星夜来至。”高俅赔礼道:“前日轻出冒进,以致大败,方知前行孟浪,深愧于心,在此一并向枢相告罪。”童贯笑道:“此番俱乃事出有因,你我多年朋友,岂会因此小事衔怨,日后还要通力谋国,还请太尉多多关照。”二人皆笑,当下并排入帐,商议打城之法。闻焕章道:“杭州所倚者,无非北面独松关、德清县二处,今方贼已增兵屯守,若不先取之,杭州难破也!”童贯道:“前日已败,此番不可再鲁莽了。必有谋划方可。”言讫又问李光裕道:“不知李先生有何良策?”李光裕道:“请枢相容下官几日,待下官与闻先生多方访察过,那时定有计较。”童贯自依允了。 且说李光裕自得了令,便每日与闻焕章一同出寨,遍察地理人情,思量破敌之法。这一日,两个正边行边议间,忽然望见一个汉子,面黄肌瘦、衣衫残破,却是背着一个满装着些东西的布袋,慢慢地走去。闻焕章道:“此人似有古怪,看他如此困窘,却不忍丢下这一个袋子,其中定是粮米之物。想江南久受方贼残害,田地连年绝收。不知何处来的这些粮米。”李光裕道:“我等可去问他一问,倘或有破方贼之策在彼。”两个遂打马上前,李光裕喝道:“兀那汉子,你是那里人?背上背的却是何物?”那人见是两个生员模样的人,忙放下袋子叩头道:“两位老爷容言,草民乃是这德清县北郊外青山乡的百姓,只为大军过境,乡中人都跑去了,惟我因有老母在堂,留在此间,这袋中却是白米,乃是供奉母亲之用。”闻焕章道:“看你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那里来的这许多粮米?”那人道:“此乃德清县中米坤将军所赈,他见而今饥民遍地,故而打开德清官仓,相与赈济。远近百姓都去受赈。”李光裕听时,心中暗喜,与了他一锭大银道:“多谢相告机密,日后天下太平,将此银子去做些买卖,好生奉养老母罢。”那人拜谢去了。闻焕章道:“我观李兄之相,似已有计,莫非以大兵诈做饥民入城乎?”李光裕大笑道:“闻兄果然知我,有此一计,德清唾手可得也。”两个俱是大笑,当下回见童贯,禀明此计。童贯亦是大喜,当下就唤过徐京、李从吉二将来。因徐京原是使枪棒卖药的,李从吉乃飞贼出身,故教二人精点了二百人马,扮做饥民,各藏利刃,入城去了。 却说这德清城里米泉米坤兄弟二人自在督军赈济,稍得空闲,米泉就道:“兄长此法,当真妙计,而今百姓归心,皆愿投效,为以往所不曾有也。”米坤道:“威众服众之法,此其一也!从前圣公疏了此道,故而屡屡失利,今日收聚民心,不愁德清不保。”正说话间,只见一个百姓,背着米袋,挨挨蹭蹭,径到米泉身边,忽地从袋中摸出一把刀来,就来拉扯米泉。米泉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扯下马来,一刀便结果了性命。此人正是陇西汉阳节度使吠天犬李从吉。这时众军都掣出刀来,就人群里乱杀起来,不问良贱,都排头儿砍将去。城中登时大乱,南军百姓各自乱窜,米坤眼见弹压不住,只得往南门逃去。这时官军已是攻入城来,迎面正有于灵、谭昌二将挡住,米坤大吼一声,便来相拼,于灵使动勾魂锁,谭昌舞一对判官笔,前来抵斗,才一照面,只见米坤一镰划过,掠断于灵马脚。于灵跌将下来,米坤复上一镰,一命归阴。谭昌大惊,拨马便走。米坤也不去追,径向南门外逃去,不想脚下忽然一绊,跌倒在地,登时便被乱军踏死。 却说司行方正在县衙中议事,忽听杀声震天,人报宋兵已入城了。司行方急披了战甲,叫薛斗南、黄爱、徐白前来,道:“本将渎职败战,丢失杭州屏障,罪莫大焉,无颜归见圣公。今当力战死于此地,惟愿三位保小女琳璐送至我义兄厉天闰处,全我一点骨血,感激不尽。”薛斗南道:“将军不要如此,还请元帅一同突围,日后再图恢复。”司行方道:“纵回杭州,圣公定治我罪责,不若死于此地,万望三位可怜见。”又教那司琳璐上来,嘱托了事由。众人洒泪分别。当下司行方提刀上马,杀将出去,正遇着独行虎王文德。两马相交,双刀并举。战了四十余合,不分胜败。王文德见司行方手段高强,放出自己平生学识,不容半点空闲。两个正斗到酣闹处,不提防偏将夏人英从马后闪将出来,掣起鱼叉,望司行方脸上早飞将来。司行方急躲叉时,手略一松,被王文德一刀砍下马去。可怜忠勇贤士,今日丧命于此。 再说薛斗南三人保着司琳璐,径奔南门。看看将近,却有酆美、毕胜二人挡住。薛斗南叹道:“今日我等俱死于此矣!”黄爱、徐白道:“叔叔莫慌,待我二人敌住宋兵,叔叔且保了司妹妹,速出城去。”薛斗南正待再言时,二女已自去战。薛斗南无奈,只得含着一包眼泪,保着司琳璐,抵死逃出南门去了。这徐白与毕胜斗了五十余合,早已抵不住。正待寻机施展柔术之际,毕胜早有一枪打下,正中肩头,徐白一下吃痛,不能施力,翻身下马。众军齐上,便捆绑起来。黄爱见徐白被擒,拔出剑来正欲自刎。那酆美上前只把刀背一敲,将剑敲落,左手一舒,便如捉婴孩一般提过马来,也掷与军士绑缚了。 且说童贯高俅闻听德清县城已破,便督大军入城,只见城中四处起火,满地尸体,前来受赈百姓,中箭着枪而死者不计其数。闻焕章看时,颇为不忍,又见李光裕似有所望,便问李光裕道:“李兄所观何物?”李光裕道:“我所观者,无非这四下火光耳。不知闻兄又有何见?”闻焕章道:“我所观者,乃枢相也。看枢相红光满面,颇为喜悦矣!”李光裕笑道:“今番连得了这许多城池,成就偌大功勋,如何不喜?非但枢相欣喜,我亦如此矣!”闻焕章听时,只是唯唯。须臾到得县衙之中,王文德献司行方首级,李从吉献米泉首级,酆美献黄爱正身,毕胜献徐白正身。那黄爱、徐白只着一件单衣,鬓发散乱,满身汗污,被绳索捆缚严实,押上堂来。童贯见是两个美貌女子,不由笑逐颜开,转头与高俅切切不已。黄爱望见,便厉声叫道:“狗官休要有那龌龊之念,我姐妹今日被擒,有死而已!”童贯听时,冷笑一声,将手一挥,众兵卒便将二女拖下去关押,不得枉杀,余下随意处置。 且说这德清县城既已被破,童贯便思量着再取独松关之法,李光裕出计道:“前日高太尉取德清不利,只因其怠敌轻进,今番当多遣军马,方可成功。”高俅道:“取独松关人马,先前我已预备下了,此番便不劳烦枢相起兵。”童贯听了,便依高俅先前所分,遣出三队人马攻打独松关。头一队是王文德引夏人英、周昂,并三万人马;第二队是杨温领兵,杨震、杨沂中父子二人为副将,带领两万人马,在后接应;第三队是项元镇并项飞鹄、项飞莹,也带二万军马,攒运粮草,兼与本部联络。这三部兵将在营中快活已毕,便兴兵去了。 且说这独松关两边都是高山,只中间一条路,山上盖着关所。关边有一株大树,可高数十余丈,望得诸处皆见。下面尽是丛丛杂杂松树。关上原有三员贼将守把,为首的唤做江蔡,第二个是董举,第三个是王国。这三个都有本事,更兼善用奇技淫巧之术。次后方腊遣杭州昭武将军厉天闰率魇狨鼠厉天佑、伤齿虎姚义、恶贪狼张俭、阴驿马张韬四员将佐并三万军马,同去把守。那帐前燕子尹彤亦随同前往。这张俭、张韬乃是兄弟二人,原是本处土著,以入山行猎为生。张俭生来暴虐贪婪,善使一条自制的三节棍,面纹蜘蛛;张韬更是机警狡猾,又有一身好刀法,腿绣蝴蝶。只为本处财主占了山,不许寻常百姓上山,二人一气之下,杀了财主,占住此山,后就投了方腊。这姚义原是江南浅湖上一水贼,早年劫江之际,吃一伙镖客砍断一臂,被迫归隐山林。后因闻听方腊起事,也便前来投效,施展气力,不在话下。 只说厉天闰听得德清已失,司行方战死,官军已自来取独松关。不由又悲又怒,便召集众将议策,尹彤道:“宋军远来,如不挫其锐气,不可胜矣!当先杀一阵方可。”厉天闰道:“侄儿之言,最是有理,只是倘或不利,当如何计较?”尹彤道:“关上自有机巧,全可照应,若宋军敢上关时,侄儿定教他有来无回。”厉天闰大喜,当下安排下去了。 次日,王文德统兵来至,厉天闰遂统了厉天佑、姚义二将,下关相迎。王文德挺刀出阵,骂道:“反国逆贼,天兵至此,还不快快下马受缚?”厉天闰笑道:“尔等庸人,怎敢犯我关隘?今日不斩汝头,誓不回兵。”王文德大怒,正待出阵,早恼了背后夏人英,举叉来斗,南军阵中厉天佑抢出接住,这厉天佑身高不过五尺,却十分机敏,因此取绰号叫作魇狨鼠。斗了十余合,厉天佑回马便走。夏人英要逞功劳,纵马追去,不提防厉天佑眼明手快,掣出飞刀,一刀划着夏人英脸颊,就此破了相,官军急忙救应回去了。官军阵上周昂大怒,挥斧径奔厉天闰,这边伤齿虎姚义接过来战。这姚义虽废一臂,却装有机关义肢,上附虎爪,颇有膂力。古人曾有言: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两个斗到五十合之上,只听周昂猛地大喝一声,先一斧砍掉虎爪,复一斧将姚义劈作两半。厉天闰见时,急令收兵,退回关上。 且说厉天闰败回关上,心下颇为气恼,江蔡解劝道:“今日虽是损了姚将军,却也伤了宋军一将,将军不必太恼。”尹彤道:“我观那杀姚将军的宋将,甚是勇猛,来日叔叔可再引兵一战,侄儿自有计较。”厉天闰依言,次日遂复引兵下关,来与王文德交战,那王文德挥刀出马,大喝道:“先前德清那首贼便是我所斩得,今日便教你也同他一番。”厉天闰听时,知他坏了司行方性命,怒不可遏,枪枪直望王文德心窝猛刺。不想王文德本事亦非等闲,两个斗了五十合,仍是不分胜负。周昂见王文德不可胜,拍马来助,不提防关上忽然一声厉响,两管炮打下来,正中周昂胸口,翻身落马。原来那弓弩都是守关将董举设计,不以桦木为根骨,竟把翠竹依环而劈,各为一节,以麻绳捆缚三匝,下置机括暗桩,立在关头,定作一点,左右各出一手柄调试,则其左右皆可摇摆自如。又以十年柳藤多月浸入火油之中淬炼,出成便可金刚不坏,刀枪难破,作为箭矢。每塞入竹管中,一节一矢,可容数十支,待要出击,需一气拉栓,则其管膛后端设有推柄,但发射时,虽不可一蹴而就,万矢齐发,却可一管连珠射出,二管紧随其后,定导追逐,无所遁形,故而此种机巧神器虽可以一当百,却是分外考验用者眼力,需得眼穿钱心者,方可用之。当时王文德见击倒了周昂,急舍了厉天闰去救,拼死抢回去了。厉天闰引兵掩杀一场,自上关去了。 且说王文德抢回周昂,径回大营。众人看视周昂时,已然伤重,须臾气绝。王文德见时,大怒道:“贼人好生阴险,以此暗器伤人。”便要再往关口,夏人英道:“今日一战,已知贼人有伏在彼,倘然再轻进,恐铸大错。不若待杨、项二将军兵到,再做计较。”王文德道:“今日损兵折将,如不破得贼兵将功折罪时,我无颜归见太尉矣!”遂不听夏人英之言,领了残部杀向关口。厉天闰见了敌将,随手挑了杆蛾眉蓬铲,只身一人下关交战。王文德看厉天闰时,头带飞虎鎏铜盔,身穿剑鳞铁叶甲,外挂一件白战袍,脚下踏一双铁靴。碧眼明亮,好似无底黑潭;獠牙锐利,直教筋骨战栗。活生生一只啖人魔怪。这王文德焦躁,要捉厉天闰,横刀奔来,厉天闰也使挺铲来迎,二将来回斗了七八十合。厉天闰拨转马头,便上关去。王文德心下更是急躁,催马便追上去。赶到半山,厉天闰忽然弃了马,径往道旁林中去了,王文德见时,也撇了马,往林中去寻,只见厉天闰转了两转。忽然不见。王文德不见了厉天闰,心下不由一惊,恐吃了暗算,便就伏在近处一棵树后,暗暗窥伺,却只是寻不见,正疑惑间,忽然望见前头林木深处,探出一颗头来,面目狰狞,颇似厉天闰之相。王文德见时,便绰弓在手,望着那头一箭发去,只听一声大叫,那头忽地不见了。王文德大喜,便起身从树后出来,径走过去,正待探看时,忽然背后一人大喝道:“恶贼受死!”王文德急回头时,正是厉天闰,迎面一铲盖来。王文德招架不及,面门连兜盔,被铲成两节,终年四十八岁。 原来前日厉天闰见虽是一时拒住了官军,却也损了将佐姚义,更兼官兵人多势众,唯恐久战不利,便依尹彤之计,令王国率手下裁缝连夜以草赶制一长人,为鬼神之貌,饰以丹黛,身服大衣,只作是厉天闰模样。着江蔡、董举、王国三人一同藏于大衣后,以惑官军。先前王文德放箭,正中草人,董举便叫一声,三个自将草人放倒。厉天闰却伏在一旁,只待王文德来看。可怜这王文德为报家仇杀了晚爷,逃走在江湖间熬出姓名,又在边庭上累建奇功,今日竟死在厉天闰之手。 且说关下众官兵见王文德上关许久不归。正在犹疑,忽听一阵喊杀声,就看独松关上冲下无数兵丁,左边是张俭为头,右边是张韬居长。官军群龙无首,无不惊慌,各自奔逃。二张驱兵大进,直扑官军营寨。夏人英立脚不住,只得领了残部,寻后队汇合去,奔了许久,方到得杨温营寨,述说败绩。杨温大惊,慌召部将商议。杨震道:“王节度败绩,只因失其地利。哥哥这番进兵,当探听清楚方好。”杨温依言,便遣手下四名探子至独松关周边,打探地形情报。 且说这四个探子,分别唤作冯龙、陈飞虎、褚麟、卫凤鸣,俱是惯走梁上之人,被杨温收为门客,今日正好用处。四个领了将令,便星夜前往,来至独松关下时,正乃东方发白之际,那冯龙道:“眼下估摸卯时了,我等且分作四处,自四方上山看视。”当下四人各自分开去了。 且说这冯龙先到东面,径爬上去,只见四下俱是松林,极便于伏兵隐藏,便立在一棵树边,望风观察,正看之间,忽地感到有铁索套在脖子上,未及细想,便吃背贴着松树死死嘞住咽喉,须臾便面紫耳赤,欲用刀挥砍树后之人,却又不知所在,尽数挥空,又划不开铁索,无一时便死在树边。那执索之人转将出来,正是尹彤。原来尹彤料定此处较易攀附,定有人来,便每日守在此间,今日正撞着冯龙上来,当下尹彤便收了冯龙刀索,割下首级,回转关上去了。 再说卫凤鸣扮作南军,混入南军巡山哨队中,自北面正道上山,远远望见关上一个十数尺高的长人立住,面目狰狞,颇似鬼怪,不由心中发怯,慌忙低着头只顾走去了,须臾到得关上,只见关上南军三三两两,修补关墙、整饬那火弩,又有那数个兵卒,在那里支住那长人。卫凤鸣将那火弩所在一一记住,便往那长人处去看,见是一个草人,心中暗喜。正待前去探知备细时,忽听一声呐喊,关上众人俱奔西面去了。卫凤鸣不知何事,只得也奔将去,原来西面陈飞虎意欲上岭,爬到半山便吃南军哨探发觉。当时便乱箭齐放。陈飞虎急躲至石后,虽是弓弩射不着,却也无计可施。卫凤鸣问知此事,一时急的无法。却也只得绰弓射去。正射之际,忽听主将张俭大喝一声,就见机关发动,巴掌大一个陶瓶飞将过去,只听噼啪一声,火光冲天,黑烟四散。陈飞虎正在逃窜,不防张韬已自身后过来,拦腰一刀,斩为两段。卫凤鸣见时,悲痛不已,却也无方,只得忍住眼泪,复去巡关,不觉便是天黑,见关上挂起冯龙首级,又不知褚麟消息,不由越发急了,遂寻个无人处,将关上布置画了一图,贴身藏了,来至南关寻找褚麟消息。正寻间,就听一阵响动,只见一个人爬将上来,正是褚麟,原来这独松岭以南面为最险,故而南军未多设防,这褚麟拼着性命,攀了一天,方才上来。二人相见,不由大喜,卫凤鸣忙将那图交与褚麟,教他速去报与杨温知道,自己仍是留于独松关,以为内应。当下褚麟便原道而回,径回本处报与杨温。这时项元镇亦到,当下一道儿来看。项元镇道:“既是关口有火弩时,非以铁叶盾车不可破之。”杨温道:“我这儿正有些,只是如何上得山去?”项元镇未及答话,身后项飞鹄叫道:“多添人众,自然推将上去了。”杨温道:“似此行时,恐多劳士卒矣!”项飞鹄道:“兵之为兵,正在以命报君,岂可惜力?”杨温、项元镇听时,心下不由生出寒意,兀耐更无他法,也便许了,当下各去准备。 过了数日,杨温、项元镇引兵叩关攻打。厉天闰严令不得出战,只以机关退之。命令才下,便听官军连声呐喊,冲上山来便要抢关。关上厉天佑急令放火弩时,却见官军俱是铁叶车打头,火弩全然无用。众官军正行之际,忽地望见那个草人,一时俱吃吓住,手上不由松了力,几乎将车滚下山道去。厉天佑望见如此,不由呵呵大笑。项元镇见时,急道:“似此怎地好?”正无法时,身边项飞莹笑道:“伯伯勿忧,看侄女一箭破了这个草架子。”当下便吩咐亲兵取火油来,抽出一支箭蘸了,点着火,看着草人一箭发去,正中顶上,登时燃起大火来,关上南军见草人起火,一时俱惊得乱窜起来。官军望见,登时士气大振,拼着死力推动铁叶车,冲将上去。厉天佑大惊,忙教闭关拒敌,却听得关门处迭头呐喊。正慌乱间,不防身边闪出一人,正是卫凤鸣,拦腰一刀劈将过来。厉天佑猝不及防,吃卫凤鸣一刀斩为两段。南军失了主将,越发大乱。当时把关喽啰正要抵挡,早吃杨震砍翻五七个,大开关门,官军潮涌杀入。江蔡举剑来斗杨温,只三合,便吃杨温一刀打翻捉了。董举正待走时,只见项元镇一箭发去,正中左腿,登时仆地,众军上前缚住。王国见不是头,便欲自刎,官军一发涌上,夺下剑来,亦捆捉了。厉天闰眼见独松关不保,只得弃了关隘,留张俭、张韬断后,与尹彤自东关小道下岭逃生去了。杨项二将得了关城,遣人飞报童贯。杨沂中拦住张俭大战,两个斗无三五十合,张俭心中慌乱,本事施展不得,被杨沂中枪杆敲落马下,众官兵一齐活捉了。张韬欲要跳崖逃命,吃小校一挠钩正搭住头髻。急去腰里拔得刀出来时,上面已把他提得脚悬了,亦被生拿。杨温与项元镇见擒了二张,教与江蔡三人一道儿解赴童枢密帐前献功。童贯得报大喜,教押下与黄爱、徐白监在一处。原来前日两浙制置使谭稹递到通行文书,奉枢密院面奉圣谕,嗣后所有江南大盗就擒之日,讯系盗中头目,一概随地监禁,统俟巨魁方腊获到之日,以备献俘。童贯领了此谕,便吩咐众将努力擒贼,以副圣心。自统大军,进发杭州,不题。 且说厉天闰败回杭州,见了方腊,伏地请罪。方腊闻听独松关已失,不由大怒,当下传旨教免厉天闰官爵,贬回清溪为太子方书侍卫之臣。厉天闰领了旨意,便带同尹彤并先前自德清逃回的司琳璐,往清溪洞处去了。这边方腊自与众臣商议退敌之法,正说之间,就听守城小喽啰忽来报道:“官兵大队到杭州城前了!”众人闻得前来官兵攻城,一个个面面相觑,急得手足无措,便一齐把眼去看汪公老佛。只见汪公老佛眉头一皱,长声道:“这个不妨,眼下虽失独松、德清二处关隘保障,然我杭州城池城高墙厚,众将之内不乏良卒。众位将军先且齐心守着,我与圣公入密屋之中自有妙计。”众人闻听,登时大喜,各执器械,带了兵马,开门出城迎战。圣公方腊自是跟了汪公老佛进内,二人密室对坐,良久方腊一声长叹,不觉流出两行泪来,低声道:“汪兄,你看我这大事将是如何结局?”汪公老佛道:“圣公何如此颓唐!古人仅凭一成一旅,尚可中兴。今虽失了三分城池,而现存州郡一半有多,猛将云云,岂不可以有为?”方腊道:“话虽如此,眼下官兵来此,天欲亡我,不可为也。还请汪兄速速为我划策。”汪公老佛又沉吟半晌,目视方腊,将中指蘸了口茶水,在桌上轻轻写了一个“走”字。方腊见了连连摇头道:“这个断断不可,我一走如何对得住群臣守土之盟。若撇了大众同走,官军必然追来,仍与不走何异。”汪公老佛道:“圣公莫忧,杭州城池坚固,极难攻打,圣公且退清溪,暂凭四州富饶,尚可中兴回转,此乃唐僖宗暂避西川而复归长安之故也。我自去往衢州寻觅故交圆通高僧,其有绝技在身,必可力挽狂澜。”方腊听了,连连鼓手道:“好极、好极!” 当下君臣二人谋划已定,遂拟圣旨,当有殿头官传令,宣余下尚留城中战将,都到行宫之中,扬尘拜舞,顿首山呼。司天太监浦文英出班接旨,高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赖群臣效死之心,而得天下十三州郡,独吾民终岁勤动,妻子冻馁,求一日饱食不可得,凡事以为如何。天国既无荒错,而今以大宋国背信弃义,袭我城池,残国庶民,三里之城,已失藩维之守;九庙之祀,当成煨炉之余。朕意南结四州之力,安万夫之心,今依虎将之勇,保苍生之安。事成之时,当为我国一统天下之日。钦此!”众人令旨,仍据城坚守。那侧方腊安顿好杭州事宜,便与汪公老佛各领随从,分路左右,南下寻机。 只因这一下,有道是: 才称高枕卧,又遇叩门惊。 正是:独松关前,大显虎将神威。官家宅邸,算计绝世阳谋。不知这杭州战事如何分晓?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十八员南军将佐: 黄百全、黄百斤、燕横、欧阳寿通、余志高、宣飞杰、杨洪、严勇、李玉、弓温、叶贵、宣飞虎、朱立雄、米泉、米坤、司行方、姚义、厉天佑 就擒七员南军将佐: 徐白、黄爱、江蔡、董举、王国、张俭、张韬 折了十员官军将佐: 仇鳌、范杰、娄芳、庄迈、荀豫、于灵、周昂、王文德、冯龙、陈飞虎 ------------ 第十一回 石副官飞锤打虎将 高太尉书信调援兵 《念奴娇》: 古往今来,问忠臣义士,若个头白。三尺龙泉伴热血,但知诛佞杀贼。埋没山林,负屈含冤,抑欲凭谁说。替天行道,斩尽奸邪狡媚。 回想忠义堂前,断金亭畔,浩气贯白日。男儿七尺誓许国,只侍效死消息。北扫胡寇,南平汉逆,功成身遭殛。怒发冲冠,告苍天天默默。 话说当时童贯兵发杭州,点问出战之将。忽然帐下转出一人,喝道:“末将自来江南,未尝临阵,今既至坚城,理当充任先登,力斩贼将,以报朝廷厚恩。”童贯看那人时,生得虎背熊腰、青目虬髯。正是西军大将朱光北,这朱光北少充军伍,受种谔相公赏识,屡建战功,令夏贼闻之丧胆。此次来征江南,亦是有建大功之志,只为其声名甚大,不可轻动,故而先前一直未有出阵。当时童贯见他讨战,大喜道:“这杭州城乃方贼第一大巢穴,城坚器利、兵多将广,正需大将亲往。”当下便发了令牌,着朱光北带同段鹏举、陈翥、李明三个总兵,同往杭州讨战,务要一战而胜,以寒贼胆,四个领命去了。 再说杭州方天定,自方腊去后,便计议迎敌。这日正聚将议事间,忽然小卒来报:“宋军先锋已到临平山下。”方天定听说时,身上不由抖将起来,颤着声道:“诸位有何良策可退宋军?”座旁方七佛道:“教主莫慌,想我杭州兵多将广,粮草足可支用一年,更兼城郭坚固。何惧宋军?而今正宜先出兵一战,以知备细。”方天定连忙道:“全由七叔安排。”方七佛便起身道:“何人愿引兵出迎?以挫宋军之威?”话音方落,座下早站起一个和尚,喝道:“小僧愿引兵二千,杀他一阵,以壮军威。”正是宝光国师邓元觉。原来这宝光如来邓元觉俗名唤作邓恩,祖贯乃青州人氏。少时曾与兄弟邓龙在本处富户家中做木工为生,这邓龙身长八尺,很是威风,双目张时,如耀光洋,故而乡人都唤他一个诨名,是为金眼虎。兄弟二人本分务工,兀奈那扒皮雇主百般欺压,邓龙、邓恩气恼终破,便仗酒醉之胆,灭杀富户一家五口性命。而后东窗事发,官府通缉得紧,邓家兄弟便逃到二龙山上宝珠寺剃度为僧。邓龙法号唤作洪智,邓恩法号唤作元觉。 一日夜里,邓元觉忽梦天灵秀士邵俊谓他言:“汝乃上界黑虎下凡,只因前世与霹雳大仙尚有故怨未了,故遣下界。汝当还于睦州,应宋室江山一劫。”邓元觉如得佛谕,就此辞了兄弟,南下投效方腊。累累先登勇猛,直做到副国师之职,南军多谓其乃佛祖真身,如来宝光。久言传之,便唤作宝光如来。他兄弟邓龙仍是在寺中做住持,后又过数年,却是还了俗,占住山寨做了大王,余者和尚皆随他落草,以打家劫舍为业。看官莫急,后文待讲到二龙山时,自会细表。 方七佛正待开口时,忽然右边又站起一双男女,那男的道:“邓国师误矣!宋军连克州郡,声威甚大。理当审慎。如何敢言二千人马便可退敌?且待我等引一万人马出迎,定见功勋。”众人看时,乃是绝天机王仁、毒紫微凤仪二人,这二人为十二宫将军之首,平日常常一同理事,情同兄妹手足。单说这凤仪乃是杭州富户出身,因其父凤翔早年经商时与方腊族裔有旧。故而方腊引兵攻杭州时,凤翔亦献钱粮举兵,先行归附,响应立功,然杭州城破时凤翔误中流矢而死。方腊为缅其绩,便把凤翔独女凤仪编入女营中为官弁充任。过些时日,凤仪自觉官小言轻,又上书转投至太子方天定麾下效力,每日与之相好,直做到许大官职。因武艺略通,善使一条五毒透龙鞭,尤喜用毒克敌,彼试不爽,方天定心中称奇,常引为无盐之意,又兼房中侍寝,可谓物尽其用。这王仁却是个落科举子出身,其父乃是魏州知州王远,恰来此赶考时也受过凤仪家中米面资助,倒得交情,粗通文墨,亦能刺枪使棒,布阵排兵。而后科举不第,索性明珠暗投,便在杭州城内做了个参赞军师,不题。 只说邓元觉见这二人如此说法,大怒道:“你两个如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如此畏敌,怎可破敌?”凤仪道:“国师如此轻率,倘然失利,如何对得住圣公天恩?”邓元觉越怒,正待发作。方七佛怒喝道:“大堂之上,罗唣如此,成何体统?”两下听时,也便坐了回去。方七佛又道:“汝等所言,皆有道理。既是如此,便可差石宝将军为主将,引温克让、赵毅、冷恭、张道原、吴值、廉明六人,点八千人马前往。”方天定连忙称好,邓元觉三人亦感方七佛派的公正,俱不再言。石宝出班领令,便引着六个将佐,出城去了。 这石宝七人出得城来,无一时便到临平山一带。石宝远远望见官军旗号,便教把军马一字儿排开,自出阵前。那朱光北横着一柄金顶开山钺出阵,骂道:“逆贼何不早降?”石宝大怒,正待出马时,背后吴值使双剑抢出,径奔朱光北,官军阵上陈翥飞马接住。两下斗了三十余合,吴值暗道:“不用计策,决难取胜。”便虚晃一剑,回马便走,暗地里却从背上取下一个红葫芦,待陈翥追得近了,猛一回马,便揭开盖儿,忽地从中钻出两条花蛇来,直向陈翥咬去。陈翥猝不及防,被蛇一口咬在面颊之上,登时落马,滚了几滚,便一命归阴。朱光北见时,不由大怒,抢出前道:“贼人焉敢使此毒招?”南军阵上冷恭晃着马走出阵来,冷冷笑道:“发财的行当,得了银子便是好的。不知尊驾的宝号是甚么字号?现做甚么生意?想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也!” 原来这冷恭本是商贾奸鬼出身,生性好谑无常,每逢临阵,总口上说些俚鄙怪话,南军之中又多白丁,只晓得信奉鬼神怪诞,竟将此辈推列为头,难言对过。当下朱光北见他言语轻慢,越发恼怒,大喝道:“贼子安敢欺我?且待我这开山钺斩你狗头。”纵马奔出。冷恭只是呵呵诡笑,使起一支判官笔,径去相迎。两个一交,冷恭便觉沉重,不由叫道:“啊也,好生大的财力,想来这一道买卖,定是要蚀本啦!”朱光北道:“你这厮好生啰唣,今日教你看我厉害。”冷恭复现了那幅笑相,道:“尊驾只顾将钱来,过往皆乃老宾东,买卖不成仁义在,妇孺不诓,童叟无欺。”又战了十余合,冷恭手上抵敌不住。又叫一声,“足下财力雄厚,小的今日消折了本钱去也。”拨马便回。 朱光北见他一再调笑,心下早是怒极,叫道:“今日不斩你狗头,爷爷便枉做了这数十年的将军。”催动战马便紧紧追来。他此时一心只要出气,全然不顾旁处。这边石宝见是这般,心下暗喜。去腰间暗地里解下一个飞锤,觑着较亲,叫一声“着”,一下飞去!朱光北不防,心坎上正着,登时咳出一口鲜血,撞在马下。冷恭回转马来,复上一笔,早已了账,笑道:“今日发了利市也!”官军一见主将战死,不由乱将起来。石宝见时,将刀一举,便冲杀将去。段鹏举、李明约束不得,只得也回马退走。石宝众人自是紧追。李明见追得近了,绰弓搭箭,翻身背射。那箭正擦着石宝耳朵飞过。南军中温克让见时,亦回射一箭,正中李明盔缨。这温克让老卒出身,身材魁伟,长眉胜雪,一部山羊胡,人号白泽羊。李明急一勒马,就望东跑去,并不住地回头射来,段鹏举借机便逃的远了。温克让见他只顾远走,越发难射,忽生一计,便大叫一声,伏在镫里。那李明闻听,不由勒住马,回头观望,就这一望时,温克让猛地跃起,一箭发去,李明闪躲不及,正中咽喉,落马而死。石宝见时,便教枭了三颗首级,掌着得胜鼓,径回杭州去了。 且说石宝众人回至杭州,方天定闻听得胜,大喜,遂教摆酒庆贺。正吃之间,忽然门外闯入一个人来,蓬头垢面,满身灰土,浑如一个野人一般,跪下便哭。方天定见着这副模样,一时又惊又惑,慌教左右察看,侍从上前将那人搀起,拂去面上灰土。那人抬起脸来,竟是徐白。方天定见时,又惊又喜,忙问根由。那徐白拭去眼泪,便说出一段话来。 原来那日黄爱、徐白二位娇女就擒后,便吃押在德清牢中。官军兵将每每十数人一伙,夜夜前来凌辱淫乐,百计春宫,终日不息,两个虽誓死不从,兀耐气力不加,只得苟且忍受。待了数日,眼见得来人少了,便知官军主力已尽往杭州去了。这徐白原有一身柔术在身,寻常绳索却是绑不得她,既见官军大部去了,便拣个无人之时,施展开来,脱出镣铐绳索,翻出城去,径奔杭州来。 且说方七佛听得徐白此言,不由大喜道:“既是德清如此空虚,我等若出一支精兵,奇袭德清,宋军必乱,杭州之围可解矣!”方天定亦是连声称好。话音才落,就见席上站起一个妇人来,拱手道:“小妹愿引女营走这一遭。”方七佛看时,乃是御妹方百花,这方百花乃是方腊幼妹,时年二十有六,亦通武艺,现于杭州统领一部女营。却说这女营,乃是方腊特建,其中之人俱是方腊军中女眷,先前石生之女菊英,便是其中将佐,似黄爱、徐白、凤仪等二十四将中之人,原也编在其中。其统领原为方腊皇后邵仙英,方腊回返清溪之时,邵氏亦随同而去,故而今由方百花暂理。这方七佛见方百花请战,便道:“既是如此,就烦妹妹一行,务要克复德清,救拔失陷将佐。”方百花领令,便点女营将佐辛孝青、辛孝平为副,并五千女兵,即刻奔德清县去了。方七佛又恐妹子有失,又遣崔彧、元兴二将,并二千军马作合后。 话休絮烦,只说方百花率兵行至德清城下,望见城上兵勇稀疏,便令兵士呐喊而入,一时鼓声大震,那许多女兵女将纷纷爬上城去。那城中官军因走了徐白,正乱哄哄地巡城拿捕,一闻贼军来到,一时俱手足无措,纷纷溃散,个中有伶俐的,忙奔县衙来报慕容彦达。原来童贯高俅发兵杭州,兵士大部随行,止留得慕容彦达率二千青州兵并郝思文、钟正、阚忠几个看守城池。这慕容彦达听报大惊,慌教亲信人众往杭州去报童贯求救。信使才去了片刻,那边方百花众人已是问出大牢所在,径杀奔去了。官军中郝思文闻听南军凶猛,急出衙来,飞身上马,径至路口挡住去路,那方百花见来的凶猛,将戟一摆,南军发一声喊,一齐都走,郝思文那里肯舍,飞马追去。正追之时,忽然南军阵中闪出两个挠钩手,径上前来,一下钩着郝思文马腿。郝思文撞下马来,众军上前捆捉去了。方百花见捉了郝思文,便复督军望牢中去了。无一时,牢门便吃南军撞开,方百花当先冲将入来,那牢中却有钟正、阚忠守把,各提朴刀相迎,早有辛孝青、辛孝平姐妹迎住,提梨花枪步斗。只斗了二十余合,但见辛孝青逼往钟正的朴刀,纵步跳出垓心就走。钟正飞奔去追,眼见得追上了,左手使刀抵住,右手便去抓辛孝青的勒甲丝绦。却见辛孝青霍地一转身,一枪刺穿钟正前胸,直透出后背,登时死了。阚忠见折了同伴,急要退走时,亦被辛孝平一枪刺中咽喉,死于非命。方百花便教砸开锁栓,先解了黄爱、张俭、张韬身上绳索,正待去解江蔡三人时,忽然外头杀声大起,南军大乱,须臾便见一人慌忙闯入,报说宋军援兵到了。方百花听时,顾不得三人,慌忙叫撤,众女兵便纷纷退将出去,才上得马,迎面便见一彪官军杀到,为首者面黑身长,手提雁翎刀,排头儿砍将来,正是朱星,背后丁义舞狼牙棒、王进先挥日月双刀,一齐杀到。南军后阵中崔彧挺钢鞭当先,这边王进先舞刀迎住。这崔彧亦是军旅出身,武艺在杭州二十四偏将中为最。王进先不是对手,只得招架。两个斗了三十余合,王进先手略一慢,早被崔彧一鞭打在护心镜上,口喷鲜血,撞下马去。朱星见王进先落马,急舞刀上前,敌住崔彧。王进先已是被官军抢回来了。战到四十合之上,犹自胜负不分。辛孝青、辛孝平恐崔彧有失,替下来双斗朱星。朱星全无惧色,将大刀舞作一团光电,力斗二将。这边丁义早按捺不住,大喝一声,竟将狼牙棒当空掷来。朱星素熟丁义性情,知他好为常人所不为,听得脑后风响,知晓定有异招,急将头一缩,那棒便径奔着辛孝青面颊上去。辛孝青闪之不及,额上正着,登时眼珠迸出,死于马下。辛孝平一见姐姐殒命,不由枪法大乱,早被朱星一把扯着手臂,拽将过来,也掷与军士捆了。方百花见连损二将,忙教换道而走。丁义正待追时,朱星将刀一举,拦住他道:“这伙贼人已是瓮中之鳖,你我不要把功劳都贪尽了,留着些少与余下兄弟杀杀。”丁义哈哈大笑道:“今日却杀的痛快,罢了!”两个整顿了人马,割下辛孝青首级,连同辛孝平正身押了,便往县衙见慕容彦达去了。 再说方百花众人逃至南门,迎面又撞出一彪人马,为首者绣袍金甲,貌若灵官,手执一对四棱镔铁锏,乃是颜楚玉,左边龚宙,右边曾苞,挡住去路。南军中猾褢猪元兴自仗力大,肚里不由平添了几分轻慢,使两个大锤前来抵斗。只听得叮咣一声,颜楚玉虽觉手筋有些震动,仍是耍圆双锏,前挑后抡。斗到三十合上,元兴看看抵挡不得,呐喊一声,拨马便逃。颜楚玉催动军马,紧紧追赶。赶了些许时候,那黄爱、张俭、张韬因是才脱牢狱,气力不济,渐渐落将下来,眼见官军追近,黄爱慌教方百花众人速速退走。自与二张往道旁小巷中去。颜楚玉见时,便舍了大队,径自去追三个。却说三个拐入巷中,却是一条死巷,颜楚玉呵呵大笑,便指点军士上前捉拿。不想张韬忽地将手一扬,甩出一枚尖锥来,径奔龚宙面上,龚宙大惊,看看戳着,忽然身旁一人撞来,将己扑下马去。龚宙将其推开看时,乃是曾苞,那锥正中侧颈之上,已是气绝。那边颜楚玉已将黄爱三人尽都拿住,龚宙见曾苞身死,心痛不已,上来举枪便要刺张韬。颜楚玉慌挡住道:“来时枢相有令,不可伤了擒得贼人性命。”龚宙只得罢了,当下收了曾苞尸首,将三人捆了,也往县衙而去。 且说方百花等舍了黄爱三人,又奔西门。不想西门亦有一队兵马,为首者乃是章宝,带同袁果平、李双营二将挡路。方百花见时,大喝道:“事已至此,众姐妹何不死战?”挺枪当前,径奔章宝,众女兵闻听,亦是大呼杀来。章宝三人见来得凶猛,一时竟吓得呆了。女营兵将趁势便杀出一条血路,奔出城去。章宝这时方才转过神来,急督军追赶。这方百花见追得急了,便匹马单枪,拦阻厮杀,这边李双营拍马挺戟来斗,亦不能胜。章宝见方百花左冲右撞,神勇非常,知己胜不得她,遂喝教放箭,登时万箭齐放,可怜能战佳人,今日惨死于乱箭之下。 且说章宝等人割了方百花首级,亦至德清县衙。那慕容彦达惊魂甫定,再三相谢铁排营救拔之恩,又教计点伤损,折了钟正、阚忠,郝思文乱军中不知去向,二千青州兵,止剩得不到五百人。铁排营亦损了曾苞并二百多兵马。慕容彦达教把擒得诸将复下在牢中,又将斩得首级交与朱星众人,请他们回杭州军前缴令之际,多多告求童枢密,请多添人众看押所获贼将,以防再生事端。朱星自是满口依允。 且说朱星众人回至杭州军前,交上首级,又将慕容彦达之意禀明。童贯听时,作难道:“既是如此,合当拨兵以往,只是杭州坚城难下,前日朱将军为国尽忠,锐气已挫,若还拨兵回去时,恐杭州不可破矣!”高俅亦道:“而今两下难舍,正是万难之时,不知诸位有何良方?”话音才落,就见铁平出列道:“而今计较,只得遣人往东京求援兵,方是万全。”童贯听时,思虑良久方道:“而今只得如此了。不知哪位将军愿走这一遭?”帐下西军将佐赵明出列道:“小将愿往。”当下由高俅写了一道奏表,交由赵明带了,星夜奔东京去了。童贯、高俅自整顿兵马,严防南军劫营,不题。 且说赵明晓行夜宿,行了十余日,回至东京,待至一日早朝,面见圣上,递上奏表。那道君皇帝览表已毕,便道:“方贼猖猾,童爱卿挫了锐气,不知还有何处人马可调?”殿上众官相视良久,竟无一人出班相对。道君皇帝见是如此,便教退朝,自归龙德宫填词去了。众官一齐下朝,各自归府,单表这谏议大夫李君一,闻听童贯损兵折将,心下不由又喜又忧,暗道:“前日计较,今日成矣!只是今日这奸贼来求援兵,若不发时,恐于国事不利,此事着实两难!”忽地一转念道:“此事何不寻我那嵇仲兄一叙?他是个有见识的人,定有计较。”心下想着,便径自往城西张叔夜家中走来,叩门三下,阍人自里间开了屋门,那张叔夜闻声出来相迎,见是李君一,连忙叙礼,李君一亦还了一礼。张叔夜便将李君一让入门来。 原来这张叔夜表字嵇仲,乃真宗朝名臣张耆之孙也。因父母生他时,曾梦见张道陵天师,送一粉团玉琢的婴孩到家,旦日醒来,便是生下张叔夜,满室异香,经日不散。及至成年,八尺身材,貌若天神,博览群书,深通兵法,猿臂善射。因其祖父侍中张耆,历任建功,谨敏称职,天子大悦,荫锡其一子一孙,皆令叙职。张叔夜因此得为甘肃兰州录事参军,因平羌有功,升陈留县知县,随升知州。历任舒州、海州、泰州三处,大有政声,民心感戴,又加户部员外郎衔,升开封府少尹。又因召试制浩,赐进士出身,迁为右司员外郎。那时已是蔡京六贼当朝,奸党盛满。这张叔夜有个堂弟,双名克公,正做御史中丞,为人刚正不阿。那日在天子前极论蔡京过恶,天子大怒,朝野上下无一不替张克公捏把汗。张克公面不改色,只是极口诤论,天子改颜动听,便训责了蔡京。蔡京恨极,便诬陷了张克公一个罪名,把张克公削职为民。蔡京兀自气不平,更寻事到张叔夜身上,将张叔夜也贬了监西安草场。不上半年,却得种师道极力保举,张叔夜又起为秘书少监,随升擢中书舍人、给事中。种师道知其非凡,在官家前一力举荐,直升到礼部侍郎。后来蔡京又寻出张叔夜的事来,贬张叔夜为海州知州,新近方调还京城,任徽猷阁直学士之职。李君一见他忠良,原有心与他相交,故常以兄事之。每有大事,必与其相商。二人自是往来平常,不在话下。 只说张叔夜将李君一迎入门来,进屋落座,下人看茶,各品一番,李君一便把高俅遣人回朝恳请调兵回援一事说起,又道:“愚弟先时于朝奏表童贯、高俅二人出征便是于机裁剪二人党羽,灭其根骨,虽可借此之手铲除巨憝,然朝之蝇虫固然为害,不若四海归一,妄而僭越称尊之甚。今日请援之事,不可不顾。”张叔夜道:“虽是如此,然若遣调本处精兵强将,则奸人又将得势矣!”李君一叹息道:“不可助奸佞威风,亦要除乱世妖民,实乃难事。”两个皆是眉头紧皱。正思量间,忽然府上下人来报道:“禀老爷,袭庆府钱大人遣人来见,正在前厅。”张叔夜道:“且请他进来。”须臾,一个人进得屋来,弱冠年纪,生得眼如寒星,英气逼人。这人本姓乔,双名慕武,因在郓州生养,人都唤作郓哥。当年曾助时任阳谷县步兵都头的梁山好汉武松之兄武大郎捉奸,又帮他作证,大闹授官厅。后来武松杀死西门庆、潘金莲二人,刺配孟州。乔慕武吃那西门庆往日亲随欺侮,幸得武松好友侯诚相救,又从他处得了武都头的拳谱。后来机缘巧合,入东京武学,学成武艺兵法,也回阳谷县做了都头。因平日里爱带铜面具,惩恶扬善,满县人口顺,都唤他做小狄青。后来在任上立了功,又升迁为袭庆府兵马钤辖。有诗为证: 郓州生侠士,阳谷显义行。 艺承天人授,身效武曲星。 四海扶危困,浩气鬼神惊。 众钦乔慕武,都头郓哥名。 当下乔慕武步入房中,拱手见过张叔夜道:“下官乔慕武奉钱伯言大人命,前来相问海州宋江一干人等当如何发落。”张叔夜听时,忽然大喜,便对李君一道:“先前之事,嵇仲已有一策,不知可行与否?”李君一连忙追问事由。张叔夜不慌不忙,便说出一段事来。 原来在这山东济州有一座梁山泊,乃是山东济州府管下的一个水乡,方圆八百馀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起先是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这王伦乃是沂州一落第举子出身,当初不得地之时,又逢着家乡闹了灾荒,便与同乡人杜迁、宋万投奔江湖上有名的沧州柴大官人小旋风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便往济州梁山泊上落了草。三个好汉聚集得七八百小喽啰,令其俱改穿白衣,面刻“天降圣捷指挥”六字,累次拒敌官军。济州巡检使朱进征讨梁山泊,亦坏在他几个手里。后官军又屡次派人征剿,王伦寡不敌众,终是亡于官军之手。却因梁山占据水泊天险,又有三道雄关为屏障,杜迁、宋万据住山寨,官府一时亦奈何不得。 且说政和五年黄历,朱勔运花石纲时分,差着大刀关胜、小李广花荣、扑天雕李应、没羽箭张清、青面兽杨志、金枪手徐宁、白玉龙史斌、病关索杨雄、铁面孔目裴宣、青眼虎李云十人为指使,前往太湖等处,押军校搬运花石。那十人领了文字,结义为兄弟,誓有灾厄,各相救援。关胜等八个先运花石到京城,只有杨志在颍州等候史斌不来,在彼处雪阻,缺少果足,将一口宝刀出市货卖,终日无人议价。行至日哺,遇着当地有名的破落户泼皮没毛大虫牛二,两个交口厮争,杨志一时兴起,拿着刀抢入来,望牛二颡根上搠个着,扑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上了枷,取了招状,送狱推勘。结案申奏文字回来,太守判道:“杨志事体虽大,情实可悯。将杨志诰劄出身尽行烧毁,配卫州军城。”断罢,差两人防送往卫州交管。正行次,撞着一大汉,高叫一声,“杨制使!”杨志抬头一觑,见却是白玉龙史斌。史斌惊怪:“杨兄怎恁地犯罪?”杨志把那卖刀杀人的事,一一说与史斌。道罢,各人自去。那史斌心中思忖:“杨志因等候我了,犯着这罪。当初结义之时,誓在厄难相救。”只得星夜奔归京师,报与关胜等知道杨志犯罪因由。这关胜同史斌商议,兄弟九人往黄河岸上,等待杨志过来,将防送军人杀了,同往梁山泊落草为寇。 只说同年五月,又有大名府留守梁世杰将十万贯金珠、珍宝、奇巧匹段,差提辖盛本,引了两个虞候并十个军汉,担奔至京师,赶六月初一日为岳父蔡太师上寿。盛本一行人行到黄泥冈里,见路傍垂杨掩映,修竹萧森,在彼歇凉片时。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精瘦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冈子来。盛本一行人饥渴难耐,买了两桶饮了。不防酒里下了蒙汗药,未吃酒时,万事俱无;才吃酒时,便觉眼花头晕,看见天在下,地在上,都麻倒了,不知人事。又跳出七个大汉,将笼内金珠、宝贝、匹段等物,都劫了去。为头的是郓城县东溪村保正托塔天王晁盖,余下几个却是当地学究智多星吴用,石碣村渔人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及绿林道上寻来的赤发鬼刘唐与浪子燕青。那个挑酒的汉子,乃是黄泥冈当地的闲汉白日鼠白胜。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不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因酒桶撇在那一壁厢,被盛本交与郓城县,那缉捕使臣何涛同其弟何清破了案子,先将白日鼠白胜擒拿。白胜吃打得皮开肉绽,只是不招晁盖等七人。终究打熬不过,死于狱中,这是后话。 却说郓城县有个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上有父亲在堂,母亲丧早。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因其恰与晁盖有旧,接了文字看了,星夜报与晁盖几个,暮夜逃走。宋江天晓却将文字呈押差董平,引手三十人,至石碣村根捕。这董平表字一撞,善使一对铁枪,有万夫不当之勇,故而绰号双枪将。正是:网罗未设禽先遁,机阱才张虎已藏。那晁盖一行人,星夜走了,不知去向。董平只得将晁家庄围了,突入庄中,把晁盖的父亲晁太公缚了,管押解官。行至中途,遇着一个大汉,身材迭料,遍体雕青,手内使柄泼镔铁大刀,引手下吴用、刘唐、燕青、三阮等众,把晁太公抢去。董平领取弓手回县,离不得遭断吃棒。 且说那晁盖七个,劫了蔡太师生日礼物,不是寻常小可公事,不免邀约杨志等十人,共有十七个,结为兄弟,前往济州梁山泊去落草为寇。杜迁、宋万因两伙人本事非常,甘愿让出山寨,请晁盖坐了第一把交椅,吴用、关胜为副,自家屈居下座。一日,晁盖思念宋押司相救恩义,密地使刘唐将带金钗一对,去酬谢宋江。宋江接了金钗,不合把与那娼妓阎婆惜收了。争奈机事不密,被阎婆惜知得来历。一日回家,见那阎婆惜又与小押司吴伟打暖,宋江一见了吴伟两个,正在偎倚,便一条忿气,怒发冲冠,将起一柄刀,把阎婆惜、吴伟两个杀了,就壁上写了四句诗: 怒杀阎婆惜,寰中显姓名。 要捉凶身者,梁山泊上寻! 是时郓城县官司得知,教巡检何涛领大兵弓手,前去宋家庄上捉宋江。宋江走投无路,到屋后九天玄女庙里躲了。宋江见官兵已退,走出庙来,拜谢玄女娘娘;则见香案上一声响亮,打一看时,有一卷文书在上。宋江才展开看了,认得是个天书,题着四句道,诗曰: 破国因家木,兵刀用水工。 一朝充将领,海内显威风。 宋江拜谢已毕,悄悄出来离庙未远,只听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原来是晁盖听说宋江有难,放心不下,亲自下山,又纠合了郓城县的马步都头朱仝、雷横,泰安节级戴宗,沂州山儿李逵,江南艄公李俊、张横、张顺等豪杰,同来搭救。众好汉一发上前,把土兵赶杀四散走了。宋江为此,便只得投奔梁山落草。续后又有数个好汉投靠,梁山泊自此愈发兴旺。数内僧行二人,武艺不比寻常,不是绿林中手段,以下细说。 第一个俗名鲁达,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帐前军官提辖,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二斤。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因戒行不精,被师嗔责,跟着宋江在梁山泊上落草为寇。第二个是行者二郎武松,曾在景阳冈上用扁担打死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虫,因此任职阳谷县步兵都头,便与郓哥结识。后来怒戮潘金莲、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几经周折,逃到沧州小旋风柴进大官人庄上躲避。 宋江有意邀请柴进、武松入伙,派吴用与李逵、雷横几个为使,留于柴进庄上暂歇。得知高唐县知县殷天锡倚仗权势,欲夺取柴进叔父柴皇城的花园,更将柴皇城殴打至死。柴进欲凭丹书铁券往东京告御状,殷天锡先发制人,将柴进打入死牢。托塔天王晁盖一怒之下,引兵攻打高唐县,亲冒矢石,中箭身亡。 宋江祭拜晁盖已罢,先令吴用、李应、鲁智深、武松、刘唐、阮小五往大名府赚取那枪棒天下无对的富豪玉麒麟卢俊义上山,以防官军兵马来犯;又亲率大军将高唐县攻破,殷天锡亦吃雷横一朴刀劈死。至此,梁山泊终于触犯天子龙颜,命御营兵马指挥使铁鞭呼延绰率军征讨梁山,却亦吃吴用用计败了,生擒得呼延绰上山。宋江亲解其缚,好生劝慰,亦留他坐了一把交椅。至此正是宣和元年孟夏四月,梁山泊三十六员猛将,方才聚齐。宋江拣了吉日良时,焚一炉香,鸣鼓聚众,都到忠义堂上。众皆同声共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当日歃血誓盟,尽醉方散。赋曰: 寨名水浒,泊号梁山。周回港汊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东连海岛,西接济阳,南通巨野、金乡,北跨青、齐、兖、郓。有七十二段港汊,藏千百只战舰艨艟;建三十六座雁台,屯百千万军粮马草。声闻宇宙,五千骁骑战争夫;名达天庭,三十六员英勇将。风高敢放连天火,月黑提刀去杀人。 又有诗一首为证: 家住梁山泊,平生不种田。 刀磨风刃快,斧蘸月痕圆。 强劫机谋广,潜偷胆力全。 弟兄三十六.个个敢争先。 话说这三十六个好汉,但闲便下山,各自带人马取路去,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财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谁敢阻当!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百姓都赞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又与他取了一个尊号,唤作“顺天呼保义”,为图简便,便以呼保义称之。 一日早朝,时任礼部侍郎张叔夜出班进奏章一道。内侍接过呈上,天子看时,乃是讨寇檄文一表,如牧野洋洋之势,黄河旦旦之诘。是日朝散,天子降下敕符,着枢密院调遣军兵,择日讨伐梁山。张叔夜奉命将檄文布告天下州县,按下慢表。 且说宋江自政和七年落草,前后三年有余,横行齐、魏,各地官军莫敢婴其锋芒。而后梁山兵马离了梁山泊,兵分两路。这边宋江三渡汶水河,被州官蒋圆等人合计围堵战败;那边卢俊义兵打密州城,亦吃官弁李延熙击败。戴宗、时迁又探听得梁山本寨亦吃官军打破,只得于莱芜县合兵,转战海州境地。不想又于沭阳县中了县尉王师心埋伏,吃他锅腔阵战败,只余下三十六个头领并七十二个小喽啰。幸得众好汉拼死保着宋江,杀出重围。 大众向北行至蔷薇河,见一路过往商队,劫了舟船,见里面尽载珠宝等物,众人都喜。因海州城守备森严,吴用便与宋江计议,沿蔷薇河东去。绕过海州,先取苍梧山岛立足,再图进取。不想尚未至海州城时,早被官军探得,报入州里去了。为降宋江,只见城池内外都贴满了榜文:自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海州百姓,勿论品级职位高低,有赤身为国,不避凶锋,拿获第一名正贼呼保义宋江者,赏钱百万贯,双执花红;拿获副贼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青面兽杨志者,赏钱五十万贯,双花红:拿获从贼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绰、小李广花荣、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美髯公朱仝、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金枪手徐宁、急先锋索超、神行太保戴宗、赤发鬼刘唐、黑旋风李逵、九纹龙史斌、插翅虎雷横、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跳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病关索杨雄、浪子燕青者,赏钱十万贯,花红;拿获又从贼铁面孔目裴宣、云里金刚宋万、摸着天杜迁、青眼虎李云、菜园子张青、鼓上蚤时迁、万人敌张荣者,赏钱五万贯,有差。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张叔夜当时恰巧也已被贬至海州,探得宋江兵马临近消息后,令长子张伯奋领壮勇五百人,先去掩杀,然后退归,引贼兵空群来追;再令次子张仲熊亦领壮勇五百人,带了干柴芦获,悄悄出城,潜至海边。只看伯奋退时,便直趋海滨,烧贼兵的战船。若宋江等众复走转来,便迎住大战。两下夹攻,贼人必败。二子大喜,登时披挂上马,依了分付,分投干事去了。嵇仲点起四十名民壮为护送,亲到东山上去观战。 只见宋江果中其计,来时乘的十二艘大海舶,已尽数遭火烧了,变成了几个焦枯的架子,漂浮在海面。张伯奋、张仲熊齐备神威,转战厮杀,分明两只猛虎奔入羊群。阵云中但见两柄锤如流星闪霍,两口刀如惊电奔驰。锤过处尸林排倒,刀落处血雨横飞。前后一千名壮士,呼声振地,杀气冲天。小喽啰死伤无数。早恼动了玉麒麟卢俊义,怒不可遏,挺枪跃马,直取二将。张伯奋、张仲熊见他来得勇猛,自然不敢怠慢,一左一右,双斗卢俊义。卢俊义嗔忿,挺枪直刺过去。张伯奋急用双锤架住,张仲熊早已趁势一刀搠入。卢俊义不慌不忙,轮转刀来,敌住了张仲熊。张伯奋又连着一锤打进,卢俊义托地跃马跳出圈子,展开了麒麟黄金矛,重复杀进来。张伯奋、张仲熊一齐迎敌。三马盘旋,大斗八十余合,不分胜负。卢俊义见只是个平手,便卖个破绽,放张仲熊把刀砍将入来。卢俊义闪身避过,大喝一声:“着!”张仲熊吃了一惊,措手不及,左肩早着,戳下马去。张伯奋忙去救护,张叔夜已把箭按在弦上,暗想:“若要射杀他不难,只是招抚为上,理当生擒。”便举起雕弓,拽开来正似一轮满月,右手如抱婴儿,左手如托泰山,觑定了卢俊义,撒放过去。弓如霹雳鸣,箭如逸电飞,不偏不倚,正中着卢俊义右肩。卢俊义狂吼一声,往后便倒。伯奋急忙下马,奋勇按住,仲熊一同下来协捉。宋江见失陷了副手,心头大怒,拼命冲来抢人。张叔夜见了,便令弓弩手只顾乱箭射去。梁山众人吃那一阵箭雨,死伤无数,无法救人。计点人马,七十二名小喽啰都已战死了,头领也各带伤势,幸喜都不在要害处。那花和尚鲁智深到了如此窘迫慌乱的地位,身上又中了两矢,仍是一手抓着铁禅杖,一手把着那面替天行道帅字旗,兀是挺挺地立着。双方将弁见着,也暗暗心惊。 张叔夜料想时机已到,便开口劝道:“久闻众头领都是顶天立地的豪杰,只因被逼无奈,方才落草。虽立场殊异,然扶救苍生之心则同。故不忍手足相残,今特此招安,留有用之身为国效力。上不愧列祖列宗,下不负社稷苍生。”那宋江到了此处,蓦地回想起天书上“一朝充将领,海内显威风”之言。只愿一全兄弟性命,二明报国之志,便长叹一声,带头弃了军器,下马拜倒在地道:“感蒙大人盛德,不以江等卑鄙,赦过招安。自今日起,众兄弟都愿投在麾下,改邪归正。”当时自卢俊义以下,都参拜了。张叔夜笑着还礼道:“义士深明大义,前来投诚。张某定当一力申奏朝廷,为各位洗冤。今后你我齐佐王室,护国安民。”宋江道:“我等今日才是拨云雾而见青天。大人恁般错爱,必有以报。”张叔夜大喜,便邀众头领入城。 当下宋江道:“且慢!宋江虽是戴罪之身,却有个不情之请。”张叔夜正色道:“义士有何话,但说无妨。”宋江道:“我等不明,恃勇与大人抗拒,手下七十二名弟兄尽数战死。这些人随我等出生入死,忠贞不二。今客死异乡,如蒙大人厚葬,我等感激不尽。”张叔夜叹道:“临难不顾身,功成不忘友。真义士也!张某虽是朝廷命官,平生却最仰慕江湖豪杰,岂肯坏了义气?义士且宽心,张某即派人前去安顿。”当时传令,教官兵将七十二具尸首盛殓,葬于白虎山旁青龙涧之东,起土造墓。海州百姓感其义气,都唤此墓做“好汉茔”。后海州兴起一童谣,世代相传,道是: 白壁虎山阴,坟冢草木青。 问是谁家墓?梁山好汉茔。 且说当日海州城内排下筵席,款待梁山众人。席间,张仲熊肩缠白绢,前来敬酒。宋江道:“说来惭愧,我等桀骜,往日多与将军为难。今日幸蒙张大人不计前嫌,赦过宥罪,乃我辈之福。”张叔夜笑道:“自古:‘不打不相识。’若诸位乃望风而降之徒,何来今日海州相会?”说罢,众人都笑。是夜,众人开怀畅饮,尽醉方散。张叔夜就教宋江等头领于州衙内歇息,又连夜拟了一道奏章,备说招安一事,遣体己人星夜送往东京去了。次日,又引宋江等游览海州各处,众头领皆欢天喜地,归来依旧宴饮取乐。如此数日,只盼东京消息。 那日正午,体己人与天使一齐到了海州。张叔夜等闻听朝廷降敕,忙出郭相迎。入到州衙,天使开读圣旨,乃是招安诏书,宣宋江等即刻收拾赴京觐见。张叔夜等接了圣旨,当下备礼,赍送天使,那天使满心欢喜回京去了。张叔夜便与宋江、卢俊义等商议,整顿启程。次日天晓,海州大小官吏人等,鼓乐喧阗,队仗纷纭。戈甲森严,旌旗耀日。张叔夜交割了州内事务,便点起张伯奋、张仲熊二将,与宋江三十六员头领并一千军马,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出了海州西门,一路向东京而去。行至正月初一日,早到东京城南。张叔夜独自先行入城,令宋江等人只就城外屯驻。扎下营寨,听候圣旨。宋江与卢俊义、吴用商议,拟写谢恩表章。众人整顿服饰,伺候朝见天子。不在话下。 且说张叔夜进了城,由内侍引着,直到崇政殿。彼时殿内早已聚集文武百官。不移时,天子驾临,众官山呼万岁。天子命众人平身,君臣施礼罢。张叔夜出班奏道:“梁山泊宋江一伙聚集水洼,多与朝廷作对。臣幸不辱使命,晓谕圣意,招安宋江等归降,为国效力。眼下宋江三十六人俱在城外候旨,伏乞陛下裁决。”天子道:“宋江之党乃狡黠凶悍之徒,往时朝廷累番征剿,动辄败衄。前得已故曾孝蕴筹划,破其巢穴。今爱卿不避凶锋,降伏凶顽,朕心甚慰。爱卿之功,必有大赏。”张叔夜谢恩。 当下天子复道:“宋江三十六人如何区处,诸位爱卿有何见解?”只见太宰王黼奏道:“宋江一伙冲州撞府,杀人如麻。今日不得已受了招安,难保他日不生异心。以臣愚意,不如赚入城中,尽数杀之。绝除后患,以警天下盗寇。”话音未落,只见张叔夜道:“太宰之言,臣不敢苟同。我朝自太祖武德立国以来,素以信义治天下。今既已招安在先,若食言杀之,恐将失信于天下,有损陛下威名。且宋江等智勇过人,正可为国所用。如若杀之,岂不为敌国所笑?以臣之见,陛下可封官拜爵,以收其心;晓以恩义,以坚其志。如此,则宋江等皆乐为国效死也。”天子当下传旨,三日后宣见宋江等人。当日朝罢,张叔夜自出城外转达天子旨意,宋江、卢俊义等欢喜无限。 转眼三日早过,那日天子设朝,教宣宋江等戎装朝见。此日东方大白,张叔夜留二子于城外关领兵马,自与宋江、卢俊义三十六人,披挂上马,承旨自朱雀门入城。只见城内御街两边,早已排下貔貅甲士。威仪严肃,枪戟如林。那些神龙卫士,金枪班,羽林军,一切成严仪仗,分列道旁。张叔夜在前,宋江、卢俊义、吴用、关胜、呼延绰、花荣、柴进、李应、朱仝、鲁智深、武松、董平、张清、杨志、徐宁、索超、戴宗、刘唐、李逵、史斌、雷横、李俊、张横、张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杨雄、燕青、裴宣、宋万、杜迁、李云、张青、时迁、张荣,共是三十六位头领,披袍挂甲,揽辔徐行,说不尽的威武荣耀。城内城外的人,早已邀张唤李,挨挨挤挤,人头攒动,争抢着来看热闹。那东京百姓都只闻梁山好汉之名,从未见过真容,不知宋江等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模样,都要来瞻仰瞻仰。一时间,观者如堵。有的说:“宋江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今番受了招安,乃国家幸事。”有的说:“宋江等俱是十恶不赦的人,按律当斩,怎地便受了招安?”也有人叹道:“招降恐非上策,今日招安,明日复叛。非但坏了国家法度,日后强徒势穷时,都效仿此法也!”众论纷纷,莫衷一是。南朝忠愍曾有诗为证: 元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 杀人纷纷翦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 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 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 今年杨江起河北,战阵规绳视前作。 嗷嗷赤子阴有言,又愿官家早招却。 臣闻官职要与贤,辄啖此曹无乃错。 招降况亦非上策,政诱潜凶嗣为虐。 不如下诏省科徭,彼自归来守条约。 小臣无路扪高天,安得狂词裨庙略。 当下天子敕命,梁山泊大小头领,封官授爵,谢恩听命,给付赏赐。正、副头领宋江、卢俊义,各赐金银一千两,金牌一面,锦缎十表里,御花袍一套,名马一匹。大小头领三十四员,各赐金银五百两,银牌一面,彩锻八表里。当下宋江三十六人高呼万岁,深谢天恩。前事已完。 且说张叔夜说了缘由,自道:“我观那宋江兵马虽因一时之困而归降朝廷,然其贼心不死,终贻大患。而今既是南方有事,正可以此为援,调以高俅之用,南征贼兵。”李君一道:“似此一班草寇,乃乌合之众,如何当得大任?”张叔夜笑道:“怀康此言差矣。这三十六人中许多皆是被掳掠去的,个中不乏朝中官吏,更有些个乃是贤良之后,满门忠烈。定能见功。”李君一道:“若是如此时,我等当从中多选忠良,以充要任,勿使珠玉蒙尘。”张叔夜点头应了。便如此分付了乔慕武。乔慕武领诺,正待走时。张叔夜忽叫住他道:“这一次平乱,你有大功。本官已向皇上上表,请加封你官爵,早晚间便有答复。”乔慕武大喜,千恩万谢地去了。 次日一早,张叔夜、李君一两个看过三十六人名讳,提点了名目,便换了官服,一同上朝,共言上奏。道君皇帝看那折子上写着:“谏议大夫臣李君一、徽猷阁直学士臣张叔夜谨奏曰:“江南草寇,既成心腹大患,而今太尉高俅已遣将回京求援,现有新近归附宋江人马,正待听封,可调以太尉高俅麾下擢用。必干大功。” 天子闻奏大喜,急令使臣宣省院官听圣旨。要调宋江这一干人马为前部先锋。省院官到殿,领了圣旨,随即宣取宋江,直到披香殿下,朝见天子。拜舞已毕,天子降敕封宋江为平南兵马正先锋,卢俊义为平南兵马副先锋,余下头领皆为偏将,领了圣旨,就辞了天子,跟同赵明,约定时辰起兵,南下讨贼,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梁山作伪日狓猖,以伪应伪计亦良。 莫诟借刀杀人计,乃心王室终为光。 却说宋江众人回至馆驿,俱各欢喜。正在调笑之时,忽报有圣旨到。宋江等人忙跪地接旨,那天使捧诏开读,原是点要呼延绰、杨志两个,各授统制之职,即日赴西北小种经略处听用。这都是李君一计较。杨志蓦地想起那口祖传宝刀来,便乞请天子赐还。天子允可,便教东京府尹将那口刀自官库取出,依旧还与杨志。两个领旨谢恩过,待天使去了,便都跪在宋江面前,各叙不舍之意。宋江含泪道:“二位贤弟蒙朝廷厚恩,得以重用,此是好事,休要作此儿女姿态。”当下二人收拾了行装,便径奔西去了。宋江众人直送到万胜门外,方才洒泪分别,不题。 待到出征之日,赵明便领宋江余下三十四人,连同各处招安、曾响应梁山的草寇十三员:济州牛头山小陈胜王江、赛吴广董海;东平府紫盖山扫地龙火万城、擎天铜柱王良;兖州狼嗥山胜洞宾吴角、青龙神阎光、白虎神田霸、朱雀神董恺、玄武神余志旺;真定府封龙山金罗汉张善朋、银夜叉张善友、下山虎李荣祖;江州、无为军拦路虎黄麻胡,共是四十八员将佐。加以御营并绿林中收编的人马一万余人,南下讨贼。这一下,有道是: 南洞北泊,化作鹬蚌相争。 引颈就戮,唯剩鸟尽弓藏。 正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毕竟这宋江随高俅南下征方腊会生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两员南军将佐: 辛孝青、方百花 就擒一员南军将佐: 辛孝平 折了六员官军将佐: 陈翥、朱光北、李明、钟正、阚忠、曾苞 ------------ 第十二回 刘梦龙水攻九路 方七佛力杀四门 《念奴娇》: 雨窗闲话,叹浮生何必,是今非昨。几遍青山酬对好,依旧黛眉当阁。洒道轮香,润花杯满,不似前秋恶。绣帘才卷,一楼空翠回薄。 拟泛烟中片叶,但两湖佳处,任风吹泊。山水清音听未了,隐岸玉筝金索。头上催诗,枕边滴梦,谩惜瑶卮落。相看不厌,两高天际孤削。 话说当时赵明引梁山众人回还杭州,拜见童贯。童贯见不认得,便道:“不知堂下诸位将军姓甚名谁,现居何职?”宋江上前道:“小可姓宋名江,原是郓城县一小吏,因有罪在身,不得已落草为寇,新沐圣恩,未及得授官衔,还请恩相日后提携。”童贯听时,不禁忤色上脸,切齿拊心,看望高俅道:“我自来江南剿寇建功无数,麾下儿郎无一不是英雄好汉,持功而觅。今遭岂可纳绿林贼徒来此滥竽行伍,敢是那一班腐儒小觑我军中无大将矣!”高俅听完,瞟眼看那宋江只是跪地谢恩,并无他语,就对童贯低语道:“童兄此言差矣,眼下杭州坚城损兵折将,白费我等部曲又有何意,既是这等小厮下畜来此送命,不乃天助你我二人,不妨擢用这宋江人马先行攻城,待要破时,再行撤换,功为我所有,这水洼草寇亦不敢有半分怨言。”童贯听完暗暗喜道:“此言甚是,吾险为芒刺蛰眼了。”便一摆手,淡然脸色道:“既是如此英雄前来助力,便请去末位听侯号令。”宋江等人领诺,便去下首站了。童贯又复问破杭州之策。正议之间,忽然探子来报道:“杭州数万之贼今日径出钱塘门,至西湖之上,依堤坝驻防。” 原来那日自石宝得胜之后,方天定喜不自胜,满心以为官军弹指可定。又听了王仁、凤仪的话,便传令城中精锐尽数出城,依西湖地势屯扎,凤仪掌水路,邓元觉、王仁掌旱路,意欲与官军决一雌雄。方七佛等人苦谏不听,亦只得随他去了。童贯一闻此信,大喜道:“贼人弃坚城而出,自毁栋梁,天赐鸿福,良机在矣!不知何人愿往?”只见刘梦龙出列道:“我等愿往水道一试。”童贯道:“如此最好!” 当下刘梦龙便让叶进按其兄长叶春先前所遗留的造水船图一一修接,建造大船,臾机攻打杭州湖泊。杭州自古水系本就繁杂,自汉时而今,历经千年修凿,更是玄括机门。方腊一统十三州后,方天定在此再度翻修,节流合拢,串通一气,共是有九条水道可通杭州西湖大泽,分别唤作海镜、利运、犀照、飞霆、凫海、湄云、镇元、泰安、金瓯、龙啸。刘梦龙、牛邦喜便自军中挑选勇武精锐之将弁,各按部署。因攻杭州水道口惟有西湖北口昆吾水道为进兵之路,自昆吾水道上要达杭州城前,两边共有九条交叉港口。原来这杭州水路若要进入,唯有海镜,利运两个水口方可入得,过此二口,便分四水系道,就乃犀照,飞霆,凫海,湄云四个通航水窦,过此水窦,便入一困泽,四周芦苇横生,深浅难探,又多猪婆龙在此迅游,故而为一死塘,人迹罕至。须过此困泽,便能见得湄云,镇元,泰安,金瓯,龙啸五条新修水道,紧接西湖大泽,若可杀破,便能由此直达杭州涌金水门前,直捣黄龙府邸。 且说刘梦龙便点起原金陵水师建制中的上元、江宁、溧水、溧阳、江浦、六合、高淳、湖熟、句容九县人马,令擢心腹小将唐晨、黄璐豪率领,攻打杭州湖。那边牛邦喜便也点起原金陵中山、明孝、南义、玄武、夫庙、紫金、鸡鸣七村乡勇水兵在此集结,共是十八路官兵,在此尽归刘梦龙统帅指挥总攻,牛邦喜做副帅,相机行事。新到的梁山好汉张横、张顺兄弟二人亦要请战。刘梦龙本不欲准,吃他两个相逼不过,无可奈何,便教两个与己摇橹,随同前往。 安排停妥,择于正月十八日兵宝吉期,刘梦龙统领全军自水路征剿杭州,浩浩荡荡,向杭州主湖进发。三声号炮,三通鼓角,一十八队大军震天震地的一声呐喊,三军大小兵船一字儿摆列阵型。刘梦龙领官兵水军攻海镜道,牛邦喜领乡勇水军攻利运道。扬帆起航,只听得对面两头水道里,远远地呜呜咽咽画角之声,再无他处,广大官兵全然不惧,只随主帅出生入死。 当时刘梦龙、牛邦喜二位将帅,驾领数十艘舟船,从海镜,利运两个水道杀入。这边官军队里旗号招摇,鼓角齐鸣,贾述、俞韶二位小将横枪船头而出。只见道口深处一片芦苇丛里钻出几只渔船,十来个贼兵自那船上舞刀呐喊。官军船里一声号炮,尽皆追去。这几个渔船突然唿哨一声,一齐便回,钻入芦苇丛里去了。刘梦龙道:“只仗区区芦苇格挡,便想歼我数众天兵,未免痴心妄想,且给我放火烧苇,逼这厮出来。”便吩咐举火放箭,身后十余号兵船一齐答应,那火箭如流星掣电一般万矢齐发。刘梦龙亲战船头,一手仗剑,一手提旗,指东烧东,指西烧西。霎时间这一带芦苇齐着大火,那边牛邦喜领的乡勇水军已然杀出。牛邦喜船上一个号炮,金陵夫庙村水军乡勇已是飞出。牛邦喜站船中,亦是叫人把令旗向西指去,夫庙村水军乡勇飞也似的杀进入利运道深处去了。只见对岸烟焰障天,刮杂杂烈火怒发。刘梦龙见状,也叫船上燃起号炮,金陵溧水县两千水师,尽随着夫庙村水军乡勇一同向利运道杀进去了。 此刻只听水中号炮响亮,旗带招动,各大小船队,不分官兵乡勇,纷纷得令,玄武村、南义村乡勇一同呐喊投东,放火杀入,截住犀照、飞霆、凫海、湄云四道。号炮一响,唐晨率领溧阳、江浦二县水师,并着身后无数军队,一同攻进犀照道中。号炮又响,黄璐豪带高淳、六合二县水师,一同攻进飞霆道中。号炮再响,张横率领上元、江宁二县水师一同攻进凫海道中。号炮还响,张顺领着湖熟、句容二县水师一同攻入湄云道中。贼兵大败而走,浮尸无数。各个乡勇水师紧驾舟船,人人杀敌建功,个个刀甲染血。 刘梦龙、牛邦喜见四大水道皆已攻下,索性不做停留,直扑枯塘而去,半数乡勇尽皆上岸拿贼,船上兵士火箭齐发,余下人马清淤开道。重新引流汇集。乱刀之下,尽是贼兵尸首。箭雨之中,只听呜咽悲鸣。号角吹响,但见四边浓烟烈火。令旗挥处,刮杂杂满泊怒发。那片枯塘早已变成一汪火海,无一生还。岸上兵士也已开出两条水道流通,湄云、镇元、泰安、金瓯、龙啸五条新修水道赫然便在眼前。果然见那水道之上防守森严,坝后便是西湖美景,画图难足,刘梦龙便把船队止住,自家下船上前看查了一番。 那堤坝之上立有无数贼兵,手持器械,修筑城防。四员贼将身披衣缕,不踏草鞋,只着战靴,亦是在亲身指挥。却是凤仪、赵毅、茅迪、苏泾,各是生的一张古怪面目。那凤仪穿一身碧绿翠湖衣,脚踩一对绣花青布鞋,鸠形鹄面,淡妆抹细眉,一肌一容,无不是风韵犹存。那苏泾也是个女子,形销骨立,只罩一身薄纱,隐隐露出身子,细嫩脸颊上又生着一双狐媚眼,十分撩人。那赵毅手握一根巨镰,赤着上身,腰后又别着两根镰刀,身上一张煞白枯骨脸,长发乱蓬,眼有凶光,怪是瘆人。那茅迪面方耳大,穿一身大叶青铜甲,手提三节棍,只在脚边土中立着数根青竹,搭着两臂,正是招呼贼兵修整。身后又有三员水军将校,一个是金蟾蜍吴升,一个是铁泥鳅蒋印,一个是鸭嘴鲶卫亨。 这几个好汉原旧都是在绿林丛中讨衣吃饭,后因官司追捕方才降了方腊,又因本身略有凫水能耐,做水战之用。这堤坝之后却是西湖美景,西湖岸边,看见那三面青山,一湖绿水,远望城郭,四座禁门,临着湖岸。那四座门?钱塘门、涌金门、清波门、钱湖门。看官听说,那时西湖不比南渡以后,安排得十分的富贵。盖为金、宋二国讲和,罢战休兵,天下太平,皇帝建都之地,如何不富盛。西湖上排着数十处游赏去处。那时三面青山,景物非常,画船酒馆,水阁凉亭,其实好看。东坡居士有诗赞道: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 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诚斋野客又有诗曰: 出得西湖月尚残,荷花荡里柳行间。 红香世界清凉国,行了南山却北山。 这西湖景致,自苏东坡称赞之后,放眼古今亦有书会吟诗和韵,不能尽记。又有一篇言语,单道着西湖好景,曲名《昭君怨》: 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急雨打篷声,梦初惊。 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还聚。聚作水银窝,泻清波。 这篇词章,说不尽西湖佳景,以致后人吟咏颇多。再有一篇词语,亦道着西湖好处。词名《采桑子》: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 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这边西湖美景暂不多表,只说当下这刘梦龙看着凤仪、苏泾、赵毅、茅迪四个贼将带兵修筑堤坝,以作防御之用,幸还未成。刘梦龙一下大悟道:“怪哉前路只是些散兵游勇,形同虚设。实则意图以此水道为堡,融成壁垒,到时便是千军万马也难自水路攻打下来,真乃奸诈。”牛邦喜道:“天幸今番我等尽早杀来,只怕将酿大害矣。”二人当即纠结兵马,列好阵势,只听得平地里忽然一声炮响,大批官兵自那杂树丛中奋勇扑出,众多贼兵不曾料想,一下脸色煞白,纷纷丢了手中铲耙,落荒而逃。四员贼将亦是大惊,却是丝毫不慌,稍稍立定,只听茅迪大喝道:“休要惊慌,且随我杀退他们!”话音未落,就见茅迪举着三节棍,迈步上前,奋勇打死官兵数十人。唐晨要来迎敌,早吃茅迪一棍筑碎脑门,死于岸边。身后贼兵立时大喜,俱是反击。刘梦龙、牛邦喜连忙督军迎战,各有死伤。不想那赵毅一下跳到高地之上,手中巨镰放下,自腰后取下这两根镰刀,瞅准刘梦龙身位,举起一根,一下标去,回旋而来。刘梦龙正自那船头之上绰剑指挥,余光瞥见,抬手只一剑,便把那镰刀击飞,毫无惊惧波澜,仍旧挥剑点兵派将,从容不迫,赵毅见此,只是隐匿入万军之中,无见踪影,不在话下。 又说这茅迪领着本部贼兵,奋勇搅入阵中,那头牛邦喜早率一众乡勇迎着贼兵厮杀,处处尸横遍野,列列血流成河。却见贼兵三员偏将引兵杀入,各仗手中军器,杀开一条荆棘路,力战数十员官兵乡勇,毫无所惧。黄璐豪上前抵挡,亦是寡不敌众,早被蒋印那对泥鳅双枪杀死一旁。泥地沙场上搅起阵阵血雨腥风,惨不忍睹。前队阵型已是散乱。开战未己,官兵一下士气受挫,零星一二开始后撤,刘梦龙指挥不住。贼兵趁势火速飞扑。刘梦龙眼见形势危急,自引所部亲兵,拔剑搅入阵中力战,血染白袍,全然不顾远端暗算杀机。只听上空一声呼哨,一尊太白之神早是闪出身影,正是那赵毅,瞅准时机,复又一下镰刀标去。刘梦龙待回神时,那根镰刀早已闪至眼前,刘梦龙那能来及反应,说时迟,那时快,却见乱军之中一人猛然扑出,那人生的何种面目?但见: 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红一点髾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梁山水泊好汉,张顺浪里白跳。 这人正是梁山泊三十六好汉之一,绰号浪里白跳的张顺便是。当时亦在乱军之中厮杀,因见刘梦龙陷危,心下大惊,为救刘梦龙,咬牙上前,猛地扑倒刘梦龙,自家却吃那一计镰刀尖刺搠入肺腑,穿透肚腩,肠胃如水瀑垂口般徐徐流出,张顺未有叫喊,晃晃悠摔入水中毙命。刘梦龙咆哮一声,猛地自船上跳出,亲冒失石,自引心腹,冲锋在前,牛邦喜见了厉声大喝道:“主帅尚且不惧危死,吾属何得不致死!”说罢,牛邦喜亦是身先士卒,领乡勇军奋勇攻杀,众皆死战,无不以一当百,他部将佐亦是力战不退,只顾往前。贼兵大败,死伤无数,只得弃垒丢道,军资器材委弃无数。蒋印挥舞双枪来斗牛邦喜,斗无三五十合,牛邦喜挥起朴刀,斩断了蒋印半条臂膀,蒋印哀嚎倒地,牛邦喜复又一刀结果了蒋印的性命。那边卫亨也被张横隔开笔管枪,一刀顺势从头顶劈下,连盔带头直劈过裆去,一分为二,死在一边。茅迪、吴升早为乱军之中千刀砍杀,马踏为泥,死于非命,算是便宜。除凤仪、赵毅、苏泾三将引着数十人侥幸逃回杭州城中,余下贼兵将弁尽皆杀擒于此,刘梦龙叫兵士清扫战场,又打捞出张顺遗体,淡淡轻叹,告别一声,便教抬下去了,安葬于水滨之边。张横见自家兄弟如此死状,一下四肢不举,不禁两眼朦胧,七魄悠悠,三魂杳杳,倒地半晌方才苏醒。可怜张顺做了半世水泊好汉,方才受了招安,就于城外救主慷慨身死。才人有诗说道: 浔阳江上英雄汉,水浒崖中义烈人。 精忠报国救主死,杭州城外已归神。 闲话不提,只说这般杭州外围水路已吃官兵尽数攻下,刘梦龙便叫牛邦喜领人在此安营立寨,自家回大营告知童贯。童贯见此战得胜,便问李光裕主意。这李光裕看那水路分攻取胜,肚中不免又犯一身书生意气,便劝童贯先于北关门与贼军大队交锋一阵,挫他锐气;后兵分东西南北四路兵马,一齐自陆上攻打,必能破得杭州坚城。新入宋江等人,虽是折了兄弟,也是立功心切,请令出战。童贯便点大将李从吉领副将冯琛、许猛并金枪手徐宁、银夜叉张善友攻打北部艮山门;卓运远、谭昌、杨月并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攻打西部钱塘门;荆忠领副将赵霸、荆超并下山虎李荣祖、拦路虎黄麻胡攻打东部荐桥、菜市等门;秦明、黄信、魏定国并急先锋索超、赤发鬼刘唐攻打南部候潮门。四队各领五千人马,各攻城门。童贯自与李光裕引三万人马,部下将佐:王焕、徐京、韩存保、宋江、吴用、关胜、花荣、朱仝、雷横、鲁智深、武松、李逵、戴宗、火万城、王良等,至北关门挑战。 话休絮烦,单说当日童贯引军到北关门搦战,邓元觉与石宝各带了铁禅杖、劈风刀上马,开了城门,出来迎敌。两边将佐,一字排开:上首温克让、崔彧、张道原,下首汤逢士、元兴、贝应夔,都是全身披挂。石宝见了宋军阵中大刀关胜,吃了一惊,低头不语。原来石宝少时曾在蒲东从军,彼时关胜亦在此处任巡检之职,故此两个关系最好。恰又有关胜痴长石宝十岁之由,两个便顺理结义为兄弟。后来石宝因恶了蒲东知府逃归乡里,恰逢方腊起事,便投充到白钦手下为将。关胜却奉差同杨志等九人押送花石纲,失陷后落草于梁山,今又受了招安。真乃天命有定端,福祸归自然。前事已毕,话休杂絮,且看正文。 当下邓元觉先纵马而出,双掌合一道:“昔日贫僧亦曾闻得山东呼保义之名。圣公本要欲遣人北上与你联手灭宋,只因戎马倥偬,未有闲暇。今日你这厮却受了招安,替那赵家老儿前来征剿我等圣军,想来甚是有缘。”花和尚鲁智深在宋江身后道:“原来南军也有这秃厮出来!洒家教那厮来吃俺一百禅杖。”宋江笑道:“久闻南国宝光如来国师大名,前来赐教。宋江既蒙宽宥,正欲尽忠报国。想那唐时黄巢虽豪气冲天,终不免身首异处。不若迟昭平奉天讨逆,功成善终。眼下胜负已定,尔等若再顽抗,必定难逃覆灭。”猾褢猪元兴早是按捺不住,抢出来道:“休逞口舌之快。兀那宋公明,俺元兴也乃南国英雄汉,孔武力大气拔山,前年亦曾在泰岳举起千斤铜鼎,便是西楚霸王在世也当少我三分。你且挪出一将与我比试一番相扑功夫再说大话。”话音未落,就见宋江阵中飞出一人,有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带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着一双土黄皮油膀夹靴。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正是梁山好汉浪子燕青是也。怎生见得这般英雄豪气,有一阙《沁园春》为证: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 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驰名。伊州古调,唱出绕梁声。 当时燕青卸了衣甲,吐个架子,拱手道:“小人姓燕名青,字小乙,祖贯北京大名府人氏。特来与你争交。”元兴见这燕青身材瘦小,全不以为意,大踏步抢将入来。吃燕青左踅右闪,晃得脚步乱了。被燕青蓦地向前,扭定腰胯。只一交,攧翻在阵上,做一块半晌挣不起。两边多少猛将,都看得呆了。正是:平康巷陌,岂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 这头元兴方才吃燕青柔力跌倒,早已恼怒阵中一人,高声叫道:“待我来领教高招!”却是秣骢马崔彧,持一条遮云扫龙鞭来打燕青。美髯公朱仝听得,目视插翅虎雷横说道:“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条朴刀,杀出阵前。战有四五十合,不分胜负。白泽羊温克让见崔彧难以取胜,在旗影里暗取弓箭在手,觑定朱仝射去。朱仝虽是眼明手快,怎奈他急躲暗箭时,身侧雷横露出破绽,吃崔彧拦腰一鞭,打下马去。那时小李广花荣正在宋江背后,见温克让已先发了冷箭,急急拈起弓,搭上箭,把马挨出阵前。崔彧正要去追朱仝,花荣已觑的来马较近,飕的只一箭,正中崔彧面门,翻身落马。朱仝听的背后坠马,霍地回身,复上一刀,结果了崔彧性命。两边各抢了尸首回阵,鸣金收兵。 第二日,花和尚鲁智深单搦邓元觉出战,轮起禅杖便奔将来。宝光国师也使禅杖来迎。两个一齐都使禅杖相并,斗过五十余合,不分胜败。石宝见了,持劈风刀与花荣厮杀。元兴也骑了马,使一对青铜倭瓜锤,紧随其后撞出阵门,火万城、王良二将邀住便斗。温克让在城楼上看了多久,不禁与众将道:“老夫闯荡江湖多年,只听说梁山泊有个花和尚鲁智深,不想原来如此了得,名不虚传。斗了这许多时,不曾折半点儿便宜与宝光国师。”贝应夔答道:“小将也看得呆了,不曾见这一对敌手!”有诗为证: 不会参禅不诵经,杀人场上久驰名。 龙华会上三千佛,镇日何曾念般若。 手推瑶台欺佛祖,拳碎香炉喝观音。 西天化经闹天庭,东土高僧失绿林。 花荣与石宝斗了多时,见石宝手段高强,暗忖道:“不用弓箭,焉能取胜?”卖个破绽,回马便走。石宝见识过花荣弓箭,便霍地勒转马,来助元兴。原来元兴战火、王双戟多时,兀自遮拦多,攻取少。花荣见了,忙调转马头,弯弓搭箭,觑得元兴后心亲切,飕的一箭射去。元兴大耳扇扇,听得风声萧萧响,只把头一低,那支箭从耳侧堪堪飞过。唬得他胆丧心寒,伏鞍归阵。却才行无数步,不想侧首忽地闪出一虎面行者。原来武松见鲁智深战宝光不下,恐有疏失,心中鳖躁,便舞起双戒刀,飞出阵来,直取宝光,不想正瞧见元兴拍马欲走。当时武松趁那空当,纵步上前,撇了手中戒刀,抢住元兴手中锤柄,使出那天字第一号神力,只一拽,连人和军器早已拖将落马。黑旋风李逵大踏步上前,胳察一斧,早把元兴剁下头来。石宝见元兴身死,一飞锤望李逵打去,拍马便退。李逵不及防备,早吃一锤正中后股,身如泰山一般,望后便倒。幸得这黑厮皮糙肉厚,未伤及五脏六腑。温克让急叫拽起吊桥,收兵入城。邓元觉亦忿忿回去了。鲁智深随后扛了李逵回来,宋江教用车子载回军营休养。 再说童贯命又众将猛攻了几日,杭州四门看看争持不住。城中粮草亦是消耗巨大。方天定一时急的无法。方七佛道:“启禀少主,而今事已急矣!老臣惟愿拼着一命,出四门力战官军,或可觅得一线生机矣!”方天定泣道:“某不听七叔之言,以至于此。今日万世基业,俱付之与七叔矣。”当下方七佛扎束停当,提了排扒木,驾马径往艮山门去了。 且说这李从吉攻打艮山门正急,忽听一阵鼓响,那艮山门大开,一员英雄自里间驾马杀出,但见: 头戴朱红漆笠,身穿绛色袍鲜。连环铠甲兽吞肩,抹绿战靴云嵌。 凤翅明盔耀日,狮蛮宝带腰悬。排扒木手中盘旋,莽英雄世间罕见。 这位英雄正是大将方七佛,见得官兵来此,厉声大喝道:“蕞尔宋国,犯我疆土,还不速速领死!”不及李从吉开言,那冯琛、许猛早是大喝道:“狂寇胡言,看我们二人斩你!”说罢便是一齐出马,直奔方七佛而去。方七佛自也高举排扒木,长啸一声,对阵冲来,眼看三人马上交锋,却见方七佛猛然一拽缰绳,立时停住。冯琛、许猛不明就里,胯下马不停蹄,不想那马蹄一下踏进一片草皮之上,连人带马皆落进一个陷坑之中,那陷坑之中尽是一些削尖竹刺,看官试想,如此落下,岂不是千刀入腹,万箭攒心,正如高台打豆腐一般,岂有一个全字可言。冯琛、许猛登时体无完肤,命丧这陷坑之中,死于非命。 李从吉看着那两员将佐就这般白白命丧陷坑尖竹之口,城墙壕沟如此高大深阔,不禁越想越气,咬碎一口钢牙,方七佛倒是不管不顾,半晌才了啐一声道:“原是个无脑莽夫,要来夺我杭州,便是入城再痴心想罢!”说罢,便是关门回城去了。李从吉此番本想趁刘梦龙自水路一气打通,便可自陆上攻进杭州城中。竟会如此损兵折将,想到此处,一时气上心来,便立刻传令军士加急攻打艮山门。众军一齐进攻,足足攻打了一个时辰,那座城门只是安然不动,城上滚木圆石一通乱砸,倒把官兵打死无数。银夜叉张善友亦被檑木砸中,重伤身死。李从吉气爆肺腑,又只得无奈收军,叫兵士收敛了三位将士尸身,转头又看着那个城门,只是咬牙切齿。霍地立起身来,单刀匹马,直到艮山门前,大叫道:“方七佛匹夫!你若是个英雄,可敢出来同我杀个三百回合么?”方七佛本是入门上城,看着笑话,一听李从吉此言,登时来了兴致,哈哈大笑道:“量你匹夫之勇,有何技量可说?你既敢来老爷跟前逞血气之勇,我便同你一战,教你领死。”说罢,方七佛便教开城门,带同守门副将冷恭出城迎战。 只见冷恭复又使出前般手段,净把些疯言胡话饶来挑拨。李从吉眼见仇人现世,立时大怒,便要出阵复仇。说犹未了,早见金枪手徐宁挺起手中金枪,骤坐下马,出到阵前,便和冷恭交战。如何模样?有诗为证: 锦鞍骏马紫丝缰,金翠花枝压鬓旁。 雀画弓悬一弯月, 龙泉剑挂九秋霜。 绣袍巧制鹦哥绿,战服轻裁柳叶黄。 顶上樱花红灿烂,手拈铁杆缕金枪。 当时二将交锋,左右助喊,约战了二十余合,冷恭露出破绽来,被徐宁肋下刺着一枪,搠下马去。方七佛见折了一个统制官,飞马来斗徐宁。那钩镰枪恰如电闪流光,这排扒木只如盘古创世。二人大战二十余合,却见方七佛虚晃一木,徐宁一枪却刺个空。两马错蹬之际,早把徐宁战马首级砸碎,徐宁落马。李从吉大惊,连忙来救。方七佛顺手一敲,打出一阵气旋,李从吉马匹受惊,一下乱闯,李从吉按耐不住,只得原地转圈,方七佛哈哈大笑道:“今日杀你了这蟊贼,倒还辱了老爷名声。”便不顾李从吉情况。自家只叫部卒押了徐宁正身,一人一马,直奔钱塘门去了。 再说卓运远率众攻打西部钱塘门,一路不知用何计策,到得城边,众人又是商议不决,都是说道:“这城池如此坚固,强攻必是打不下,如何是好?”卓运远道:“这城中贼兵既已在涌金门外被歼多人,城中想必无有多人,所谓勇将不过数人耳,便是有胆杀出,也难敌我们三人大将,若是单挑,可知我铁枪卓二名号,眼下强攻必是无妨,二位将军且随我杀将去,夺下此城,必是大功一件。”谭昌、杨月二人见卓运远如此说,只是诺诺无话,全听卓运远号令,便调兵去奋力攻打钱塘门。城上贼兵奋力抵抗,一时苦拿不下,却见官兵一角忽然大乱,原是一员天神大将,手举排扒木,撞入阵中,正是方七佛。那手中一柄排扒木挥下,只如拂尘扫蝇虫一般,把那身前官兵只打得一片尸山血海,残肢断体满天飞。卓运远、谭昌、杨月看这方七佛如此骁勇,皆是大惊,连忙来战,那方七佛见三个小人来捋虎须,一手举着排扒木,另一只手往外一抓,正抓着谭昌头颅,望空中一抛,摔得如个烂西瓜一般鲜红满地。卓运远大惊,一枪扫去,方七佛未曾想着,看见卓运远远远一枪扫来,只将身子一闪,顺手把那铁枪接住一扯,卓运远连人带马只如一串夜炙般都扯将过来。杨月见了,连忙举标枪迎着方七佛厮杀,救下卓运远性命,卓运远自地上爬起,手脚并用的爬走远了。那头方七佛被杨月这标枪闪的晃眼,一下怒从心起,抬木一打,杨月心口迸裂,血花飞溅,身后官兵吓破心胆,方七佛那要放过,只如虎入羊群一般,大杀四方,一个不留。 再说荐桥外,官兵果然又是恶狠狠的领兵来攻打其门。此处守将吴值便吩咐不得开门,城上架好灰瓶炮石,官兵阵中荆忠倒提长刀,一马先出。吴值正待迎敌,却是望见远处一角,登时大喜,荆忠只听得城上接连九个号炮,擂鼓振天,贼兵呐喊齐出,势如潮涌,疾如风生,骇如雷崩,奋如电掣,又看身后一角方七佛一人一马奋力杀入,广大官兵不及迎战,早已溃乱。荆忠大惊,连忙挥刀来敌方七佛,战了六七合,虽是勉强抵敌得住,无奈吴值亦趁机开城放贼兵杀出,阵势大乱,荆忠无心恋战,只得败走,拨马飞逃。贼兵遮天盖地价杀来,官兵纷纷四散,霎时间长风扫箨,开除净尽。荆忠寥寥数人丢盔卸甲,落荒而走。 又说秦明等人围攻候潮门。正在紧急之时,方七佛早是一马卷到,排扒木乱扫,登时血肉横飞,青州兵一时俱乱作一团。秦明急舞棍去战,两下抵斗,二十余合胜负不分。黄信见秦明拖住方七佛,急令并力抢门,兀耐候潮门乃是铁板所钉,甚是坚固,一时撞将不开。魏定国见是如此,猛地想起一道法来。遂冲至军中叫道:“那新到的,将药料与我去破开这鸟门!”就见一人奋力冲出,怀抱烟火药料,径奔门中。众人看时,只见那人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乃是梁山好汉赤发鬼刘唐也。 当下只看刘唐径冲至门下,放下药料,一火点着。方七佛瞥见,急舍了秦明,径抢入门中来,抬手一木正中刘唐后心,刘唐登时口喷鲜血,倒在地下。方七佛正待去挑那火药时,忽然排扒木一头似被死死扯住。方七佛急转头看时,竟是刘唐尚还拼着半口余气,自那地上死命拽住不放。方七佛眼看火药将着,又挣脱不开,狠力急将排扒木脱手一甩,方才把那一人一棍尽数撇开,刘唐吃那一记甩将出去,磕的头破血流,跌死在地。方七佛马蹄方动,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四面八方皆是一声霹雳响,候潮门上早被炸开一个大洞。那方七佛亦吃火气撞飞出马,落在地上,人事不省。城中南军见时,急涌将出来,拼死抢回方七佛。这边青州兵呐喊冲杀,急先锋索超一马当先,引一部官兵径冲入城中。不想才进得门,便见王绩、晁中两个偏将以木石塞路,据于此上发箭射来。那弩箭如雨一般射将来,纵是有十分英雄,也躲不得这般的箭矢。可怜索超身上中了数十箭,浑如刺猬一般,登时死于非命。众军见不能进,便支起盾来,就地上掘出深沟,以存性命,似此两下就在城门内拒住,人倒继人,后者复上,俱是不得进退。 再说南军这头虽是抢回方七佛,奔至州衙,只见其满脸焦黑,头发胡须烧掉大半,气息微弱,犹自昏睡不醒。方天定不禁哭声道:“眼下候潮门已失,七叔也是惨烈如此,我等如何保得了这杭州城?”余下诸将亦是急的无方,群臣众将正说之时,龃龉无法之际。却听得殿外一人迈步闯入,朗朗声道:“既是宋兵又派增援来了,大王如何不敢与其一战,作战之优乃为势,而今即有方将军大展虎威,挫败宋军狂焰,天时地利人和皆为势,却如何不敢再行一战?”方天定抬眼看那人时,不住惊掉下巴道:“大师父今日怎的会来此了?”那人不慌不忙,就在这殿堂之上,说出一席话来,这一下,有道是: 借刀杀人,大显贼僧虎威。 舍生取义,夙愿万世忠名。 这正是:只因皇天葬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毕竟这来者何人是也?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七员南军将佐: 蒋印、卫亨、吴升、茅迪、崔彧、元兴、冷恭 折了十一员官军将佐: 唐晨、黄璐豪、张顺、雷横、冯琛、许猛、张善友、谭昌、杨月、刘唐、索超 就擒一员官军将佐: 徐宁 ------------ 第十三回 破官兵佛珠逞凶 拖坚城粮草用计 诗曰: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话说当时只见大殿之上走入一人,厉声呵止众人,方天定看时,原是个和尚,手持一杆金光舍利镏禅杖,生的如何模样?但见: 七尺柳树粗腰身,六顶佛门戒疤痣。两颗鼓蛙死鱼目,一张巨蛤朝天嘴。癞头生疮恸肺腑,粗肉卷毛隐肚肠。白骨佛珠寒人眼,念小环圈套枯颈。抬手起,目碎胆裂;禅杖落,血雨腥飞。那路毛头妖僧?南国圆通和尚。 来人正是那前些时日汪公老佛口里所提之人,法号圆通的妖僧和尚便是。原来这圆通和尚俗名唤作梅龙,本是光州固始县人氏。自小便为佛家弟子,因其生性好恶,屡破佛门清规而被逐出师门,自立一户。惯会一身武艺在手,禅杖使来,万夫莫当。又有一圈人骨打磨而成的白佛珠在身,随意可取,掷如暗器,百发百中,但凡用之,必要见血杀人方才封术。只是好一口陈酿烈酒助佐,若不饮酒,则威力大减,乃甚不及妇人气力。但凡饮酒,则力大如牛,醉拳在身,禅杖棍法,无人可敌,不题。 言归正传,只说当下方天定大为惊喜道:“大师父今日怎的会来此了?”圆通和尚道:“老僧受故友汪公老佛交代,不辞千里辛苦,来此助南安王坚守城防。不想竟会听得这些不成器的小厮在此说些丧言之语,当真该斩!”方天定道:“大师父息怒,此事着实难全。”圆通和尚自顾自语道:“老僧近日夜观乾象,见帝星明朗,正照东吴。又见一缕五色天子之气,起自睦州,真乃祥瑞之兆。”方天定道:“大师父有所不知,这官兵连攻数日,四口城门已有诸多破损。城内战将也是颇有疲乏,损伤过半。粮草尚未可知,想必也难以维系。杭州又是下四州门户,倘若失守,则我大国危矣!实乃进退两难,方才有此哀叹。”圆通和尚道:“老僧多闻古人有言:得之易,失之易。得之难,失之难。汝父圣公东南之境,开基以来,席卷长驱,得了许多州郡。今虽被媪相侵了数处,不久气运复归于圣公。且非止江南之境,他日中原社稷,亦属于圣公所统,以享唐虞无穷之乐。虽炎汉、盛唐,亦不可及也。只是不知那宋军兵势如何?”方天定道:“多日下来,各有损伤,只是听闻那宋军又自东京调来了一彪援军,说是甚么梁山好汉,个个英雄。”圆通和尚冷笑道:“既是这厮要来此讨野火吃,便看老僧明日教他识得个明白!”圆通和尚又亲上城头,见得杭州外道之上皆是宋军新建的堑壕、围栏、箭楼、鹿角等物,进可攻,退可守。圆通和尚道:“虚张声势,不过尔尔,我有办法胜他了。”又问道:“此前两军交战,可有生拿的官将?”方天定道:“若论厮杀的本事,那官家狗贼并梁山草寇,皆当不得七叔同诸位儿郎神勇,非死即伤。可恨那厮们使诡计伤了七叔!前番拿得一个郝思文,已是降了圣公,于清溪城内任一牙将。惟一个金枪手徐宁生擒在此。”随即令儿郎将徐宁正身自牢中取出,连同那诨名“赛唐猊”的祖传雁翎锁子甲一齐奉上。圆通和尚见了徐宁膀阔细腰,宝甲闪亮,双眼放光,呵呵大笑道:“有了,有了!”传令教随行的火工道人抬出一香炉。圆通亲将徐宁解去绳索,身上穿了宝甲,放了穿琵琶骨之器,推入炉中,将火扇起煅炼。这徐宁虽有宝甲蔽体,却仍是血肉之躯,那里活得性命?挣扎了半柱香的工夫,便已没了气息。方天定大喜,当夜便在宫中设宴款待圆通和尚,特赐锦墩命坐,管待酒宴,加封为太师,安顿一间上好房屋入住,只待明日阵上厮杀。 只说旦日一早,官兵仍复前几日那般发兵来攻。方天定便携诸将,同圆通和尚一齐领一彪人马,杀出城来。就城前列开阵势,宋军阵上一员虎将滚将杀出,怎地模样?但见: 茜红头巾,金花斜袅。 铁甲凤盔,锦衣绣袄。 血染髭髯,虎威雄暴。 大斧一双,人皆吓倒。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其人正是梁山好汉黑旋风李逵,腿伤方愈,便急切出战。当下李逵手执板斧,咆哮一声,着地卷将朝南军阵上杀来。圆通和尚看这李逵来得凶猛,便也鼓起十二分精神,顺势倒提禅杖,迈步上前。李逵不省事机,只顾虎吼般迎杀。圆通和尚便同李逵于垓心之上大斗起来。战方二十余合,李逵被那圆通和尚脖上佛珠晃得碍眼,劈面就是一斧砍下。不防圆通和尚早是一计禅杖卷到肋下,猛然打来,喝一声,“着!”李逵急忙跳退数步。圆通和尚圆睁两颗蛙目,舞动那根金禅杖,旋风也似卷将,朝李逵面门打来。李逵大怒,轮起手中双斧,直上直下,挥霍撩乱的砍过来。圆通和尚毫不怯俱,将那杆禅杖舞的盘肩过顶,浑身上下只化作一团大金光,敌住李逵手中双斧。气得李逵舞着双斧,急切得没个囫囵砍处。须臾之间,李逵那两柄板斧盘旋左右,也化成两条闪电。此刻板斧、禅杖早已熔成一片彩光,两边兵士不辨人影,只能闻得李逵、圆通各自喊呼之声,端的是震天动地响。 眼看李逵不能取胜,身后早有一员虎将,舞动白虎刀,飞也似杀来,须臾冲到面前。正是狼嗥山上的头领白虎神田霸。又有一个矮虎大汉迈步上前,直扑圆通和尚,乃朱雀神董恺是也。 圆通和尚眼看官兵竟会以多战少,冷哼一声,反手一下支开李逵,做个手势止住南军阵上欲要支援之人,一手把着禅杖,一手自后腰处摸出一个金丝单肚圆腰葫芦,抬嘴扯开木塞,馥郁飘香自那芦口中飘散,原是个酒葫芦。圆通和尚满饮一口,畅快下肚。电闪也似地自脖上取下一颗白骨佛珠,蛙目一瞪,大吼一声,一下抛去,正中田霸眉心。直打得田霸眼珠爆裂,凸出眶骨,立刻倒地便死。董恺大惊,止住步伐,不及开言,早有一颗佛珠又是打来。董恺慌得手足无措,那颗佛珠正中咽喉,穿体而出,倒地身亡,官兵大惊。看官听说,宋江一伙尚在梁山时,便多与狼嗥山众头领往来,交情匪浅。李逵见了两位兄弟身死,只是大怒,一计虎跳丈余远,两步便蹿至圆通和尚身前,抡起板斧,向着圆通和尚便戳。圆通和尚不慌不忙,禅杖转来轻松迎住。二人一来一往,大战不已,又是三十回合不分胜败。 这头李逵正在性命赌换,身后第二队花荣已率副将火万城、王良领马军杀到。三人见这李逵正同一个妖魔和尚大战半晌,地上又是二位兄弟尸身,早是血泪横流,怒从心起。火万城、王良不顾利害,一齐上前助战,笔直朝圆通和尚厮杀而来。凤仪几个在阵脚下见圆通和尚一连打死两员宋将,心中十分欢喜。立时又见花荣三人已率军接应,火王二人又围将上来,都恨不得将圆通高僧把来千刀万剐解恨。众贼将按捺不住,尽皆抄起兵器,欲要上前助战。两眼看着,却见圆通和尚忽地战开李逵,跳出圈子,一气奔走数十步。李逵已是斗的气喘吁吁,无力追逐。火万城、王良却不知凶险,只是拨马来追。花荣也自远处张弓搭箭,随手射去,却是一连三箭不中。说时迟,那时快,却见那圆通和尚早又取出酒葫芦来痛饮一口,转身虎吼一下,旋即抛出三颗佛珠,一颗猛地对准花荣,虽侥幸为其侧身擦肩闪过,亦是撕开肩上肌肤,血流不止。余下两颗直奔火万城、王良而去,幸得第三阵没羽箭张清已到,倏地掷出两颗石子。正如电光火石一般,与佛珠相撞。那佛珠余势未衰,直落入阵旁草地里去了。花荣、李逵吓得张目结舌,不敢再战,飞也似逃了回去。身后南军将士见状,连连趁势攻杀,官兵大败,死伤无数。凤仪引军追杀一阵,便撤军返回城中了。方天定见圆通和尚大展雄威,甚是欣喜,连忙大排筵宴,庆功城中。 圆通和尚见了筵席,喜不自胜,前后共吃了十五碗酒、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方才微醺道:“感承众位将军好意相留老僧,只是天命所至,难以久留。老僧助你等战退了官军一回,已大挫其气焰。今日且再与尔等留下几件宝物,定能保杭州城池不失。明日当须告辞,速回衢州山中。”方天定道:“小可不才,幸识大师。来日方某梯己聊备小酌,对面商议军机,将那伙官军尽数清剿,圣公定少不得大师父的封赏。且勿要推却。”又过了一日。方天定教众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明日方天定亲请。席上,圆通和尚将一宝匣交与方天定,却故弄玄虚,言此物必为圣公族内天命之人亲启,且非到危急关头不得启用,否则必遭雷火焚身之天谴。方天定看时,却是个红木羊皮匣子,上面有白线刺着绿云头如意,中间是狮子滚绣球,十分别致。方天定称奇不已,忙叫好生存放,不得有误。后日邓元觉请示一番,两个鬼僧皮佛情投意合,相见恨晚,不住口的交谈些凡世上和尚的勾当,直到夜半方毕。圆通和尚亦见邓元觉骨骼清奇,当下收作弟子。大后日又轮到石宝作请,石宝素来不喜圆通和尚为人风范,自家又不省谙阿谀奉承之道,只做了一碟儿熟菜招待,圆通和尚见此大为撅色,当日两个默默无言,不欢而散,按下慢表。 彼时邓元觉早已听了师父分付,将身钻入宝炉中兑宫之下。闭关不出三日,便已炼得个金刚不坏之躯。自此城中兵将,无一个不惧怕他威风。又因方七佛负伤休养,方天定便把城中军马皆归邓元觉总行统领。那余下的十二宫将佐本都是石宝治下人马,素与邓元觉不和,皆有愤懑不平之色。只见毒紫微凤仪,将引王仁、赵毅、汤逢士、王绩、晁中、苏泾直到殿上,开话道:“我等虽是偏将之职,与圣公出的气力却丝毫不少。偏我们酒中藏着毒药?大师不要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悔之晚矣!”王仁也道:“常言道:将酒劝人,终无恶意。你们都不要烦恼,大师再住几时,有何不可。”圆通和尚只好又吃了几日筵席,酒醉后迷迷糊糊说起梦话,不慎泄出宝匣一事。凤仪闻讯,仍是如往日一般,至方天定房中幽会取乐。更兼用些阿谀美言谄佞,以取其事。 次日一早,凤仪暗自召集本部将佐议事,开言道:“官军日复一日来攻,城池日复一日破损,终有失陷之时。本宫观方天定其人,少不更事,志大才疏,不可倚仗。我等须要自成一派,方有谋生之路。再言圆通这泥胎凡僧,虽有几分本领,却与邓元觉之部来往密切,不可久留。若是放其回山,更是后患无穷。圆通之用在其宝物,危急关头能保城池,近日我已知晓其底细,此外别无他好。只有早日除之而后快,方为我等兄弟姊妹有益。”王仁道:“妹妹说的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若是杭州真个失了,我等得了遗产,向山凹僻静去处,图个一世快活。你可效唐时武后,自立为女帝,小可也可做个丞相,汤兄弟做个国师,诸位都做将军。在下有一借刀杀人之法,只需这般这般……”晁中等众皆大笑称是。 且说李逵、花荣二人丢盔卸甲,一路逃回军营之中,报知宋江。那花荣虽是肩头中了佛珠,幸是性命无忧。宋江便让人带下花荣疗伤。又令人置酒为李逵压惊。吴角见两个徒弟都被一贼和尚用区区佛珠打死,痛断肝肠,掩面而泣。宋江与军师吴用商议道:“南军阵上竟有这般勇将,怎的是好?”吴用道:“佛珠其物,乃暗器也。若是避开此物,或有可乘之机。”李逵听罢,连连大叫道:“军师此话不行!那和尚拳脚功夫着实不凡,俺铁牛两把斧子也占不到半分便宜。”吴用听罢,便摇扇道:“若是如此,佛珠之流,乃纯阳之物,当以极阴秽物克之。”宋江依言,便命在军中收集马桶人粪等污秽之物,载于木棺之上,一棺各安十三名阴月所生兵士抬开,并纸扎草人无数,建道场三观,祷鬼神之像数不胜数,三军兵士披头散发,各涂猪牛狗血于身,腥臭无比,几日之后,准备已毕。 宋江见军中粮草充足,可以久持,颇为放心,即令炮手就在杭州城前筑起一座土山,将炮车载了一座劈山铜炮,数十名炮手推上山去,四面下了桩索。因雷横已故,宋江便教小旋风柴进权任主炮手。柴进早已对准了照星,将火药、炮子、门药都装齐备,只等宋江一声号令。宋江引着所部众将出了营外督看,按下慢表。 且说方天定正于房中同凤仪这婆娘打暖,却见穿云猴张道原自城上返回,撞入殿中,连忙整顿衣衫,出来迎接。方天定道:“张将军可有要事相报?”张道原道:“启禀大王,那城外宋兵修建了无数道观,内置大炮,臭不可闻。三军兵士尽是披头散发,貌若鬼神。想来有诈,故而来此禀告。”圆通和尚听罢,大笑道:“原是如此,我晓得了。”方天定道:“大师父可知宋军意图作甚?”圆通和尚道:“想必是知我佛珠威猛,意图依仗污秽之物阴阵克制,简直笑话。”方天定道:“既是如此,大师父可有计策在手了?”圆通和尚道:“且请大王于三军之中择选生辰为吉阳之时五十人众,交与老僧便好。”方天定便传令,命宝光如来邓元觉、狂獒狗贝应夔两员将佐,领那精挑细选的五十人共同剃发沐浴,戒斋半时,于城中正盘腿席地而坐,禅念地藏经文。圆通和尚自也盘膝打坐,口中念念有词,似是也在吟诵佛经,只等宋兵前来叫骂出战。 且说当下宋江兵马已是准备完好,便令柴进开炮,一面严整部伍,只等得胜杀入杭州城中。柴进领令举火,三军响一声喊,火机落处,只见火门内的火光,耍耍耍放花筒也似的冒出来。柴进大惊,识得炮要炸裂,忙不跌的滚入山下土坑内去了。只听得一声响亮,大炮崩炸,天摇地动。那些炮子铜片,满空飞开,反把自家军士伤了数百人。那些炮手逃得慢的,尽被炸死原地。宋江大叫得一声:“苦也!”幸喜柴进脱了性命。宋江便问柴进是何缘故,柴进道:“炮内毫无毛病,想必是这城中妖法利害,炮不能伤。”吴用道:“既是如此,我想这妖法最惧秽污,何不将炮子污了打去,何如?”宋江道:“军师说的有理。”当又取了好些猪狗血、人马粪、大蒜汁,将那石弹污染了,仍叫柴进带人再装起一座红衣架海炮,炮上也涂满了秽物,腥臭难闻,依就举火开炮。这番不比前香,柴进早已备防,只将那药线接着火门,点火之人早已避开。宋江与众人都立在远处观望,只见药线着到火门,那火药依就冒出来,不多时一声响亮,大炮依然炸得粉碎,杭州城池照旧安然无事。也幸柴进早有防备在先,这回亦是不曾伤了阵上兵士。宋江见此只得悻悻收兵。 方天定眼看宋江退走,大喜道:“大师父真乃佛祖在世,区区一下便让宋军退却!”圆通和尚道:“非也,这宋兵既是仗此必胜之计,怎会轻易舍弃,必会再度攻来,需按我这般。待胜了这仗,老僧就要归乡。”便对方天定耳语了一番,方天定听完亦是大喜,连忙部署下去。 果然才过半晌,宋军又是再度大举杀来,直扑杭州城下。领头大将乃是梁山好汉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副将乃是杨雄、裴宣、李云、张青、杜迁、宋万。众好汉领兵杀至杭州城前,却见早有一彪南军把着道口,中出一人,正是圆通和尚。圆通和尚厉声大喝道:“尔等焉敢再来此送死!”张清对众人道:“这贼和尚不比寻常,此番既知我大队来攻,却敢在此路口领兵迎战。我若与他斗兵,未知虚实,必不得利,不如与他斗将。”便对董平道:“兄弟可当先出去,斩他一将,先杀他个下马威,只是切记小心其佛珠凶狠。”董平道:“兄弟且宽心,俺去去便回。”张清便点兵将,一声令下,杀将而来,这董平头戴凤翅银盔,身穿麒麟青袄,箭壶中插一面小旗,上写一联道:“英勇双枪将,风流万户侯”,仗一对铁枪,当先出阵。三通画角,两阵对圆。圆通和尚见董平相貌非凡,便也提起三分精神,只是拔腿迈步,两下蹿纵到核心。董平一见,提起双枪,大喝道:“便是你这贼秃驴连害我数位兄弟!”圆通和尚喝道:“你这梁山不知忠贞好歹,执意助那无道昏君,便是剐喂狗彘,亦不足为惜,还焉敢在此出言无礼!”说罢,举起金禅杖便朝董平前胸打来。董平连忙挺起双枪,招架来还。二人步马相交,三般军器化作一片金光。这头一片鼓角之声,震天盈地;那侧两道人魔呐喊,鬼惧神惊。只见枪来杖往,杖去枪迎,一边使高僧威风,一边逞撞直勇猛,足足战了七十余合,不分胜负。两阵上多少士卒,都看得呆了。 梁山众头领正见董平鏖战圆通和尚不分胜败,正欲要上前助战之时。说时迟,那时快,却见左右两旁竹林之中各自杀出一彪南军,左侧大将乃是宝光如来邓元觉,如何模样?但见: 烈天猩红直裰,虎筋打就圆绦。 七宝璎珞数珠,九环鹿皮僧鞋。 香线金兽掩心,铮光浑铁禅杖。 俗名邓元觉者,如来天降宝光。 右侧大将乃是狂獒狗贝应夔,如何模样?但见: 拂菻落发入禅林,南国再无清净心。 灵山莲台闹法堂,风高放火杀人心。 辱佛道,谑西经,镔铁戒刀冷阴阴。 勒揭谛使回金杵,狂獒骁犬贝应夔。 鲁智深道:“这一汪直娘贼果是有埋伏在此。”当即手舞水磨禅杖,直扑邓元觉。邓元觉亦挥浑铁禅杖来战。银蟒飞腾,玉龙戏跃,杀气弥漫,牛斗星寒,数十合难分胜败。鲁智深见邓元觉较前番交手时又有些不同,怒将禅杖盘旋点搠,只是伤不得他一分一毫,只好暗暗叫苦。贝应夔识得梁山阵中菜园子张青,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内中亦有一段来由。 原来这贝应夔祖贯乃是拂菻国人氏,乃名将贝利撒留之后。唐亡时其祖远走至西域,改汉姓为贝,以传播佛经为业,兼习各路兵法武艺。传至贝应夔一代,便进入土中原之地。一日贝应夔与师兄古榕途径孟州,于十字坡上一家酒店暂歇。不想中了店中那双鸟男女的奸计,吃酒中蒙汗药麻翻了。那古榕因生的面白肥胖,惨遭两个刀俎切作馒头馅,连身上衣甲兵器也夺去。贝应夔却是生得瘦弱,只好命火家把去填河。因贝应夔恰好偶感风寒,当夜吃的酒少些,途中幽幽转醒,知晓中了招。奋力挣开绑缚,从那火家身上夺了把朴刀,胡乱剁砍,登时结果了性命。又折回店内,一通乱劈,将一伙恶汉尽都超度了。那婆娘还有些凶悍之气,挺刀来迎时,却被贝应夔一脚踢翻在地,又是一刀将其了账。待要寻那丈夫菜园子张青时,早已不见踪影,原是点火烧了店面,星夜自投梁山泊鲁智深落草去了。贝应夔原地捡拾了两件破衣兵器,就地埋冢祭拜了古榕,立誓此生要除得四海贼人为之报仇雪恨,不表。 当下贝应夔挥刀自与张青交战,一气大战二十回合,张青早是力怯。官军队中走出行者武松,见义兄危急,慌忙邀住便斗。贝应夔见了武松身上装束同师兄一般,又是十分惊异。原来昔日武松血溅鸳鸯楼,张青为助武松逃难,孤身下山三入死牢,又教武松冒认了先前结果的那头陀度牒,连同一身行者装束,穿戴至今,竟与古榕一般模样。贝应夔手不停歇,武松挺刀便上,二将均使戒刀,又是五十回合没个胜败。余下杨雄、裴宣、李云众将,各也奋勇大战。圆通和尚眼看战事胶着,便照旧一收禅杖,望乱军丛中逃去。混战之中,没羽箭张清一飞石将辣天魁汤逢士打下马去,青眼虎李云赶上去捉了。双方又是混战半晌,各自收兵退回。方天定在城上看见圆通和尚前后打杀擒了官军无数,又命摆下酒宴,庆贺圆通之功。有诗为证: 圆通神手拨天关,暗里能将佛珠盘。 梁山好汉折打坏,脚瘸手跛丧神官。 且说宋江见董平、鲁达等人兵败归来,先派了鼓上蚤时迁,将汤逢士解赴童枢密军前,静待审讯。又差人去杭州处打听徐宁消息。次日,只见小军来报道:“杭州北关门城上,把竹竿挑起徐宁头来示众。方知道已被贼人杀害了。”宋江见报,好生伤感。每日盘腿坐于帐中,只与吴用长吁短叹,却寻不得破敌之法。这日倒见一人走入帐中,恳切说道:“宋先锋,小将斗胆献有一计。”宋江看时,原是小将薛广基,曾师从花荣同门,也习得一手好箭法在身。宋江道:“你有何计?”薛广基道:“前日战那贼和尚之时,小将亦是随从军中,觉察着那和尚每打佛珠之前必自身上取下一酒葫芦豪饮,或可以此破敌,来日便请先锋驱兵叫骂,引那贼和尚出战,小将自躲在暗处以火箭射掉他那葫芦,甚能引火烧身,必可得手。”宋江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百分把握?”薛广基道:“小将愿领军令状,如若不能成此一事,甘受炮烙之刑!”宋江道:“好,宋某便允你一试。”当下就点玉麒麟卢俊义、白玉龙史斌、神行太保戴宗三人领兵三千,并着薛广基一同杀奔杭州城下。 只见杭州城上号炮响亮,鼓角齐鸣,圆通和尚此番本不愿出战,禁不住方天定、凤仪盛情难却,只得咬死牙关,出马迎敌。方天定命邓元觉、圆通和尚、凤仪、赵毅四位英雄一齐上马,缓缓出城,就在城前列成阵势。却好两阵对圆,各把强弓劲弩射住阵脚。三军呐一声喊,梁山阵上史斌一马当先,纵出垓心,高声叫道:“杀俺兄弟的贼秃驴,速速上来吃俺一棍!”对阵凤仪见梁山此番又是整军来战,分外小心,回头顾众人道:“此番梁山人马损兵折将,竟还敢来战,想必有诈。” 只见赵毅大吼道:“姐姐为何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将要出马,只见背后一员虎将亦是镇声叫道:“赵将军不须费心,待贫僧去斩这贼人。”众人看时,正是宝光如来邓元觉。邓元觉舞动铁禅杖,直奔史斌。史斌展开一杆蟠龙棍,敌住邓元觉。两个棍来杖往,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只见身后玉麒麟卢俊义跃马而出,高叫道:“史兄弟不须费手,待卢某来斩这秃驴!”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直取邓元觉。那边赵毅见史斌本事虽是略逊邓元觉一筹,对阵却又添了一员天神猛将,忙带刀出阵。凤仪恐赵毅有失,亦挥一条五毒长鞭,纵马而出。战场上五筹英雄好汉,各奋神威,大呼酣战。卢俊义以一战二,本领原敌得过,只是提防凤仪鞭上剧毒与赵毅飞刀,未曾施展得开,因此斗了许久没个分晓。那戴宗本事虽只平常,却有一件神行术,在阵中来去如飞,甚是碍眼。那边圆通和尚见了,连发二珠,却均落空了。看官听说,自这妖僧习得佛珠之法,还未曾受到此等羞辱。故而无名之火冒起数丈,提起金禅杖便要打戴宗。 五人兵器只如五条神龙般飞腾出没,两边阵上都看得目眩心骇。薛广基早已在旗门边,看得分明,觑机只待一箭立威。那头史斌战得疲乏,换了一匹烈马,又换了条矛,再度扑入垓心厮杀。圆通和尚看这史斌再度扑来,料想已到时机,便自腰后摸出葫芦,待要饮时,不见薛广基左手上拉起一张宝雕弓,将箭搭在弦上,那箭尖早已抹了火芯桐油,薛广基施力拽开那弓,正似一轮满月,端的虎口过肩,凤眼到铁,觑定了圆通和尚的手腕,飕的一箭射过去。霹雳声中,流星迸到,正是明枪好躲,暗箭难防。这圆通和尚刚把芦口凑至嘴边,那里料想到会有人射此神箭?不早不晚,不快不迟,那支箭矢正已射到圆通和尚嘴前。那葫芦口恰好也贴着蛤嘴,正得一箭擦起火来。圆通和尚一下吃痛,大手一挥,又反把酒水溅了满身。正是引火上身,自寻死路。 看官,你道这圆通和尚前番缘何要走,又缘何不愿出阵?原来圆通和尚入城前曾自卜一卦,虬占此去虽有一番滔天富贵,却不得贪恋,数日后就有血光之灾,须远离才可脱难。凤仪一伙虽是憎恶圆通,却要图那足以盖世机密,也不肯放其出城。这贼婆娘已知宝匣存于方天定卧房,恐夜长梦多,只好借官军之手,斩草除根。后阵中贝应夔手足无措,环顾左右,只叫道:“水来,快运水来!”王仁几个故作充耳不闻。霎时,圆通和尚只如一火人般烧焚阵前,众人丝毫救他不得。过不多时,空留一地烬灰耳。宋军气势大振,一下猛攻,南军死伤无数,只得再度退回城中。有诗叹曰: 助逆嚣扈岂久安,顺天讨宵靖康瀚。 今日圆通受炮烙,九朝匪徒且细看。 话分两头事,却说这扬州府自经收复之后,知府之职便是空虚,便调原济州知府鲁绍和来任扬州府尹。鲁绍和自在济州接旨,竟是鼓手大喜,当即接旨赴任。原来早在入仕之初,鲁绍和便同云天彪阿党比周,一文一武,沆瀣一气。所谓《春秋大论》初本刊行付梓,便是其之功。后鲁绍和荣升济州知府,云天彪自任扬州官职。自先天兵讨伐江南始时,鲁绍和又是上奏百般阻塞,幸被李君一于朝堂之上多番驳斥,官家方未得准奏,不题。 却说这扬州府自经天兵收复之后,童贯便留小将华廷杰暂代扬州知府之职,城中原有将弁尽皆放置行军之中,不得留城。华廷杰自代扬州府事宜以来,每日教化百姓,囤积粮草,只与大军用作转运,大有政声。不过旬月,朝廷空降鲁绍和任扬州府尹的诏书已到,命华廷杰全然接待,待新知府来时,转任扬州团练使兼押狱司狱官。 华廷杰跪地接旨,入夜时分却来自家屋中反复思量道:“这鲁绍和虽有王佐之才,然其素来与云天彪花萼相辉,情同手足。与蒋子通、高文惠仿佛。云天彪背君叛逆,以至家破身死。这鲁绍和怎会不知消息。今竟愿来此任知府,岂真巧合,必非诚意。扬州又为大军粮草转运枢纽,杭州坚城旷日久战,我所收聚的粮草,尚还需有数日方可募得足数,只恐那鲁绍和来此会有意外之变,我当要小心为好。”当下又自房中想了多久,华廷杰便叫来所部亲兵二十余人,命其结义好友俞辅清率这人众,严加看管粮草府库,不得泄露军机。 过不数日,只见扬州城外敲锣声响,两侧行人开道让行,一张花红八抬大轿缓缓来此,一个小厮跨步上前拉开帷子,让那知府下脚,那知府身穿一领绯色罗袍裙,里间衬以白花罗中单,束以大带,一条革带系着绯罗蔽膝,方心曲领,黑皮履中包着白绫袜,中等身材,满面鸷容,便是鲁绍和本人。那头华廷杰早是得了报备,晨曦便领府衙中一众官弁出城迎接,见鲁绍和下轿,华廷杰拜道:“下官华廷杰,恭候鲁知府多时了!大人今日降尊临卑,还望之后日子指导一二。”鲁绍和见了也是拱手道:“新官来此,诸多事宜,还请官长带领。”二人叙礼一番,便是步入城中,径往府衙而去,交结了事宜,各司其位。鲁绍和每日门不停宾,处事只是有条不紊。又过三日,已是交付粮草之日,兵马都齐,鲁绍和便安排人手押运粮草,送去杭州,按下慢表。 先说这鲁绍和早前一日便叫来其心腹之人钱湘、姚庆堂二位幕僚官弁,召进宅邸,言道:“朝廷无度,我那好友云天彪自此起义,本就情有可原。诓奈那童高二个奸贼竟率兵来此,害得我兄弟一家老小无人生还。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姚庆堂道:“大人莫不是想要明日运粮之时哗变造反?”鲁绍和摇头道:“非也,杀鸡焉用宰牛刀。这扬州既乃粮草转运枢纽,明日我便调你们二人一个督军运粮,一个率兵扮做山匪,半路截杀,一炬消散。把那杭州官兵尽皆饿杀城外,方解吾恨。”钱湘道:“此事非同小可,大人切莫这般莽撞。”鲁绍和道:“莫不是你有甚好计策在手?”钱湘道:“我有一好友,名唤俞伟,就是这扬州府衙中的一个兵差,为人甚有城府。不妨邀其一同共事,到时成者便可一荣俱荣。”鲁绍和道:“好极,眼下天色尚早,速去找来。”钱湘去不多时,就带得一大汉返回宅邸,正是那俞伟。鲁绍和说了前后缘由,俞伟便道:“大人既然要做此险事,我倒是有一计在手。”鲁绍和道:“快快说来。”俞伟道:“明日仍是请大人于府衙中静观其变,钱湘、姚庆堂二位长官带着亲兵督军押运,小人自领数十个兵丁于扬州城外的坎离道上设防。到时一声令下,杀尽这扬州兵马,所运粮草则直抄小路送往杭州城中,助其守备。一者杭州便可得此生机,二者可损那官兵威信,三者可于大人朝廷之上从中作梗,除杀奸佞,此乃一石三鸟之计也!”鲁绍和大喜道:“此计甚妙!事成之后,我必在圣上前奏你之功,荣归乡里。”四人商议已定,鲁绍和自选了二十名亲信官兵,归钱湘、姚庆堂二人差遣,俞伟也叫来七八个同心的亲信同僚。计划已定,三人告退。 且说那俞伟刚是返还自家家中,却见其在府衙当都头的叔父俞辅清也恰好回家。俞辅清见着俞伟归来,便道:“侄儿今日怎的这般时候方才回家?”俞伟笑道:“叔父有所不知,我撞得个大筹了!”俞辅清道:“何事这般欢喜?”俞伟便把鲁绍和谋划之事一一告知,俞辅清心里大惊,脸上神色却是不变,只道:“侄儿,此事乃是反叛重罪,不可做得!”俞伟摇头道:“叔父何时这般妇人腔了?此事一成,我便可荣华半生,再不受这官府的差累了。”叔侄二人话不投机,自是不悦而散,俞伟自回房中睡了。俞辅清却是不敢停留半分,见得俞伟睡着,连忙趁夜转入府衙之中告知华廷杰。华廷杰听了也是大惊,连忙于召集众人道:“此事着实惊险,幸赖辅清兄及时告知,只是那俞伟乃是你亲侄。”话未说完,俞辅清严声道:“此是何话?乐羊肯饮中山之羹,石碏愿杀陈国逆子。我俞辅清虽不及这二位君子,却不可容我家门出此逆子!”华廷杰道:“俞兄果是深明大义之人,事成则易以封侯,事不成则不失为忠义鬼,我们当是速战速决。”俞辅清应了。 华廷杰连忙叫上府衙中值夜的五十来名兵弁武卒穿上戎甲,装好佩剑,火速出衙,皆随俞辅清、华廷杰直奔鲁绍和宅邸,砍开院门,闯将进去,一下拿着鲁绍和一门老小。鲁绍和大叫道:“休要无礼,我乃朝廷命官!”华廷杰喝道:“意图谋反,有背君恩!是何狗官?”便叫兵士把鲁绍和扣下,关押其于柴房之中,余下亲信一并就地诛杀,滴水不漏。有诗为证: 扬州知府鲁绍和,背君负义愧恩科。 同僚惑逆饰非阖,处心积虑做捐蛰。 痴心献土粮饷设,江南何日临鸾车。 天幸辅清明忠可,英魂应与烽烟阁。 这边鲁绍和既在宅邸就擒,那头华廷杰亦在火速护理知府印务,不及申报都省。当时便火速饬俞辅清再率兵役掩捕钱湘、姚庆堂、俞伟三人。俞伟方才在家中转醒,见着俞辅清竟不在家中,正是疑惑之间,不防俞辅清率兵已到,撞入屋中,就地诛杀。俞辅清亲自拔剑,斩其首级,大义灭亲。那头华廷杰也已领兵拿着钱湘、姚庆堂那一众反叛之徒,无有漏逃。钱湘、姚庆堂二位为首之人大叫无罪,华廷杰道:“你等意图谋反,怎说无罪?”全部拿进监牢之中关押,天色方明,华廷杰不及休息,连忙又叫俞辅清火速带兵押送粮草赶赴杭州救急。 再说童贯那边得了俞辅清粮草消息,大喜过望。闻焕章进谏道:“诚如孙子所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需先知晓贼之所想,贼之所忌,避实击虚,方可使其就范。鲁绍和为与云天彪报仇,妄图将官家战备所用之粮草截杀,助方贼守城。幸好为扬州诸位贤士识破,我等侥幸逃得此劫。然欲速破杭州,贼人众中多有奇技淫巧之辈,徒有粮草亦非全策。不若将计就计,假意命人运粮,赚开杭州城门,即可一击制胜。”便令军士带出汤逢士正身,商讨办法。汤逢士道:“小弟幼时居于波斯,曾闻欧逻巴洲于罗国故事,一城易守难攻,十年未遂。一将献计,令攻城军马烧毁营帐,假意弃城而走,于城中留一木马,内部暗藏军兵。城中人马见状,掉以轻心,以为胜利。方在欢庆之时,木马中人打开城门,将伏兵尽数放入城内,一举攻克。小弟不明此理,与王仁兄长请教,他便也照猫画虎制作了一轿子,自名之‘神机轺轩’,恰能趁运粮之际混入城中,出其不意。图纸可与诸位大人绘出。”绘毕,闻焕章、李光裕见其外部正如粮车模样,内部却有数个暗格,下层可将军兵埋伏其中,上层布满强弓劲弩一应机关,都鼓掌称是。童贯便命军士去捉四近州县有名能工巧匠,赶制那轺轩。又遣王焕、张开、韩存保、项元镇四个节度使,引军去与宋江助阵。 却说四人到彼,宋江与王焕正在帐中坐地,小军来报:“方天定使人来打话。”宋江传令教唤入来。到帐前见了宋江说道:“即今粮草紧急,军士劳苦,两边权且罢战,待一月后别作商议,俱免人马伤损,请先锋将令。”宋江也担忧兄弟安危,两家便如此一言为定。 当日凤仪置酒,众将一齐来吃,庆贺宋江罢兵。席散,王仁与凤仪私下通了消息,知方天定已被蒙汗药灌醉了,又因圆通已死,匣子亦已是囊中之物。那罢战之事皆是凤仪主张。那边俞辅清到童贯军中,已伪造了鲁绍和书信一封,飞箭传入城中。小校接着,王仁当众告知,不数日后便有粮草支援城池,里应外合,共破官军。两个相约击退了官军,便将圆通的宝物夺在自家人手中,借此铲除邓元觉,使诸将归心,自立为王。分付邓元觉、贝应夔、温克让守南门;石宝、廉明守东门;吴值、张道原守西门;王绩、晁中守北门;凤仪、王仁、赵毅、苏泾、徐白就于城中把守。那邓元觉虽是个自在惯了的人,头脑却粗卤。一心只盼粮草到来,欣然从了布置。 转眼已到宣和三年春分时节。二更时辰,只见南门外远远地火把明亮,一众军士引数百辆车子行进,正如长蛇一般,前头的十辆正是那神机轺轩。邓元觉与贝应夔见了,引一百南兵出城迎接。邓元觉放起一个号炮,自与贼兵接应后面粮草。贝应夔引着俞辅清并着数位军官,押送粮草先行入城。放进南门,但见俞辅清猛然使个眼色,头一辆轿车中早纵身跃出一人,手起刀落,贝应夔措手不及,人头早已落地。那将校不是别人,正是那八十万禁军龙猛营都统赵燕谋。邓元觉正与军官盘点粮草,听得背后骚动,知道中计。候潮门虽有三重门关,却已于前番战事打坏了,即便修补,怎当官军蜂拥一般涌入?邓元觉欲教关城门时,已来不及。只得招呼城中南军速来抵御,却不知早都被凤仪、王仁支开了。只好挺着那条禅杖,死战不退。 再说城内,王仁遣小校潜入方天定卧房,偷出宝匣。得神器在手,却胜过见了孔方兄之类物件百倍,登时双眼放光。他也不去与凤仪商议,迫不及待扭开了锁子。但见里面一金刀耀眼万分,又有一丹药状宝珠。俱是用香绵锦线裹着。原来此刀乃尧舜之时大泽所沉陨铁所铸,因开皇圣汉伏魔所感,自化干戈载戢,助天伐道。自朱三篡唐后,窃据神器,此刀乃上界星辰,岂可为异族所持。自碎埃尘散落九州之地,中有一块为圆通和尚于衢州颉玉山参禅所得。圆通和尚历经七日,收尽山中冤魂伥鬼,集合为气,重铸为刀,自号名为乾坤宝刀,不题。 当下王仁大喜,一口吞下宝珠,拾起金刀,不由自主道:“此后我将无敌于天地间也!甚么宋朝,甚么方腊,俱已无足轻重了!”言未绝,只见其整个身躯转至靛青海色,浑如魔物一般可怖,煞气凌人。怎个凶丑模样?但见: 一头紫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 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浑身衣袄皆震损,遍体筋血骇人膨。 体内宝珠精华聚,手持神刀甚峥嵘。 早有数员官兵带头涌入城池,为首的正是节度使之首王焕属下先锋袁通。未曾交锋,刚与那宝刀一沾,一阵寒光闪过,袁通全身上下登时化为齑粉。余下将弁,那敢上前?此刀不出则已,方一现世,惊起天雷滚滚,真使天惊地动,日月黯然!但见: 阴云四合,黑雾漫天。下一阵风雨滂沱,起数声怒雷猛烈。山川震动,高低浑似天崩;溪涧颠狂,左右却如地陷。悲悲鬼哭,衮衮神号。定睛不见半分形,满耳惟闻千树响。 这一下,有分教: 破得坚城损兵将,又遇劫措殃己身。 正是: 天意难违非美事,魔星破锁出江南。 毕竟这城中官、贼、军、民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两员南军将佐: 圆通和尚、贝应夔 就擒一员南军将佐: 汤逢士 折了四员官军将佐: 田霸、董恺、徐宁、袁通 ------------ 第十四回 乌龙岭石宝论旧 新安江四龙破敌 诗曰: 三界生清分阴阳,至交不过二分邈。 患难与共几称义,太平来时隔将标。 麒麟阁中列伍举,烽火台上牢牲虚。 声言忠君匡社稷,日久天长见人心。 话说当时王仁在方天定宫中偷拿了乾坤刀,冲出宫门,于城内毫无忌惮,狂吼畅杀,早有无数官军兵卒,纷纷做了刀下冤鬼,余下尽皆仓皇失措,四散奔逃。唯有那老节度王焕奋力挺着那杆风流枪,设机力战。火把丛中城外南门处,宝光国师邓元觉情知中计,夺了身旁小卒一匹战马,飞奔回城。 当时官军已分付众将,除先前运粮埋伏的赵燕谋、吕永泰、章洵、齐斡四都统外,命卢俊义、关胜为先锋,攻打北门;李应、李逵攻打东门;董平、李俊攻打西门,其余各有执事。 先说东门外,石宝听得城中号炮迭起,不明就里。骑着一匹瓜黄马,拿着劈风刀,急欲奔回城中支援时,只听得鼓响锣鸣,黑旋风李逵忿前番腿伤与诸兄弟之仇,当先出阵。身后金罗汉张善朋挺着两柄擂天锤,睁着怪眼,又有阎光、余志旺相佐,只待厮杀。那边厢邪七煞廉明使双刀敌住张善朋,李逵同阎、余二将直滚到石宝马头下来。温克让已入城报信去了。 这李逵是个不怕天地的人,一斧望石宝马腿斫来。石宝不曾提防,马失前蹄而倒。李逵大喜,举斧要杀石宝。廉明奋不顾身,舍了张善朋,飞身挡在石宝身前。李应飞刀已至,咽喉上早着,死在地上。众军掩护石宝,已趁势奔入城中去了。张善朋要与自家兄弟张善友报仇,当先步行冲入城池,被乱军所杀。城门洞开,李逵、李应已引军去得远了,官军随后跟至。 再说西门董平、张清引军杀到净慈港,夺得船只,便从湖里使将过来,从涌金门上岸。吴值先教张道原入城报信,自家把着一双流星子母剑迎战。那葫芦中的毒蛇已用过了,单凭吴值一人本事,那里是两只大虫对手?不上四十合,早见董平虎吼一声,抬手一枪刺入马项。那马吃痛,笔直立起,将吴值闪下马来。吃后队李俊、张荣赶上捉了。王绩、晁中听到喊声,惊得魂不附体,所率南军已作鸟兽散去。那卢俊义勇如虓虎,引着官军长驱直入。四门皆破,登时守门喽啰扫尽无余。就夜城中混战。忽地四下里乌云罩合,黑气漫天,不分南北东西。各部军马,前无去路,自乱起来。 不提城中混战,只说那温克让、张道原在宫殿里会了邓元觉,告知王仁背叛圣公、私吞宝珠一事。邓元觉听罢,咬牙切齿,飞马奔出宫外。在城中苦寻许久,方才见着王仁,此时正在六和塔底下厮杀。邓元觉怒不可遏,气愤填膺,大喝一声:“叛贼受死!”抬手一记禅杖直直劈开王仁囟门,窜出一道绿烟。可笑这王仁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本无甚内力,纵有绝世宝刀护身,又何能脱难?双眼睖缝裂,乌珠迸凸出,浑身上下好似开了个彩帛铺的。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有诗叹曰: 莫逞区区智力余,天公原自有乘除。 谢玄真得擒王技,赵括徒能读父书。 人心不足蛇吞象,兵事到头釜生鱼。 失城损将深堪愧,魂飞天外死余诛。 且说邓元觉既杀了王仁,自家亦惨遭一刀重创,却仍是夺来宝刀,与官军死并。红光到处,尸骨无存。不防身后花荣满满地攀着弓,觑得亲切,照后脑上飕地一箭,弓开满月,箭发流星,正中邓元觉后脑,坠下马去。众将欣喜,也不怕争功坏了义气,皆来夺刀。孰料此时,难星方到!有诗为证: 身高丈二骼榔头,口似血盆两眼抠。 万夫莫当如虎豹,刀箭难侵似城楼。 生成大力排山岳,食尽生肉赛樊侯。 七王出阵人罕见,六和塔下火光愁。 原来杭州大元帅方七佛,自从力杀四门受了灼伤,在城中养病许久,虽复神志,尚未痊可。听闻城中大乱,倏地惊醒,急忙披挂上马,当先杀开一条血路,来到六和塔。杀散军卒,就来夺刀。石宝引着凤仪、王绩、晁中、赵毅、苏泾等将,亦跟定了。凤仪见着王仁尸首,心下大感惊诧,思量道:“王仁这厮本与我说了,要肃清宵小,助我等十二宫兄弟姊妹荣华富贵,怎地于此处却独享了宝刀?如此下场,虽有几分可惜,亦是报应不爽。事已至此,先取宝刀,再可徐图东山再起之策。”随即怂恿方七佛道:“邓元觉这厮假借圆通交情之便,私藏宝刀。如今失心疯了,当合力除掉才是。”方七佛抢住刀柄,不料那邓元觉受邪气感染,尚有一口气在,握紧刀尖不放。方七佛便道:“邓国师乃我军上将,虽有小过,然终其一生,为杭州基业倾尽所能,亦不失为圣公的功臣……”石宝劝道:“七大王差矣!首鼠两端,进退无据,是为何故?若不取其性命,又置杭州数万将士存亡于何地?”方七佛只得闭了双眼,咬紧牙关,一木刺入其胸膛,尽吸体中宝珠精华。晁中、王绩两个魔星,不由分说,双刀齐下,就把邓元觉剁成肉酱。后人有诗叹曰: 吴越国师号宝光,酒色财气恣猖狂。 金刚不坏皮毛坏,干戈难亡豆萁亡。 再说那方七佛,一手持刀,一手拿木,直杀向南门。却说吕永泰见了方七佛,一马当先,也不答话,就来交战。两个斗了五十合,余下那三员都统,见吕永泰力怯,一齐拍马,哧喇喇地向方七佛驰来。方七佛见了四个并一个,冷笑数声,不慌不忙,将了事环上挂了排扒木,舞起金刀,恰似一片金光扫破了四团黑云,战有数十合,不分胜负。原来王仁武艺不济,邓元觉智谋欠佳,皆是难驭此等神器。唯有方七佛乃是南国第一员上将,十八般武艺无有不通,兵书战策尽皆熟闲,故能持得住。官贼诸将见了那刀,眼睛都花了,只好退后数丈开外。但见: 熠熠睒睒,灿然金光。刀锋黋朗削凡生,芒雨落地搅俗世。斩鲸鲵,斫豺虎。劚玉如泥,陵劲淬砺。瞎眼官兵,化作血沫烂雨。迎面刀戟,断折瘐毙山径。血祸至,灾星临。 方七佛施展天生神力,辅以乾坤宝刀之威,大呼酣战。四个都统虽是以众击寡,见久战不下,反越斗越慌,都有些头晕目眩。赵燕谋突然一铁枪挑向方七佛前心,方七佛并不躲闪,凸起护心镜,受他一枪。又向前一磕马,猛地夺住赵燕谋右手。章洵早来刺方七佛后心,方七佛一拧赵燕谋右手,赵燕谋翻过身去,狂叫一声,却被章洵刺中腰肋。又见方七佛向左一闪,齐斡的枪从肋窝中掏过,正刺到章洵的后胯上。余下一个吕永泰,抡动画戟,正如流星赶月。方七佛早撒开赵燕谋的手,抓住吕永泰戟杆,猛力一耸,戳中齐斡后背。三将先后落马,方七佛趁势挥舞神刀,正击到吕永泰鼻子上。吕永泰忿怒破相,拔下齐斡的枪来刺方七佛,却见方七佛先声夺人,一木打折右臂,挑下马去。又是一道红光,四将尸首不存。也是大宋军士有难,可怜被他冲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池,几十万人马,在军中呼兄唤弟,觅子寻爷。有诗为证: 枢密提兵会杭州,妖僧遗计未能周。 贼将逞勇能摧敌,官兵无谋是自休。 军士有灾皆在劫,帝阍遇难更何尤? 可惜英雄徒浪死,贤愚无辞丧荒坵。 那方七佛在城中左冲右突,前后木刺刀砍,杀死官军二千人。他当下杀透重围,已离大阵,血满征袍,行至南门外二十余里,地名范村。见江边泊着一连有数十只船。下马问时,却是富阳县里袁评事解粮船。袁评事道:“我等皆是大宋良民,累被方腊不时科敛,但有不从者,全家杀害。今得天兵到来剪除,只指望再见太平之日,谁想又遭横亡!平日里七大王却是体恤百姓,多曾关照我等。不若我渡大王过去,饶我一死。”方七佛见他说得恳切,只好叹息道:“你等良民累为干戈所累,无足为怪。赵头儿不理朝政,垂心花石鸟兽,任用奸臣佞徒,致使东南民不聊生。吾兄长圣公虽亦有不明之处,能仗剑起义于此时,自然是难得之举。况我乃瓮牗绳枢之子,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从施展。若非圣公起事任用,何能惊鸣于天下?宋军终将取胜,此天意难违,非战之罪过。吕马虽言非天意,岂闻四面楚歌声。自古士为知己者死,我当尽忠于圣公,裹尸于沙场矣!”言罢,复上马同部下几个步军厮杀。 却见远处一声炮响,原是鲁智深、武松两个好汉领一支伏兵杀来,鲁智深在马上大喝道:“贼人快快下马受缚!”方七佛奋平生之力,掷出乾坤刀,正砍中武松左臂,血晕倒了。却得鲁智深一条禅杖,忿力打入去,拦住方七佛。小校救得武松时,已自左臂砍得伶仃将断,却夺得那口乾坤刀。武松醒来,看见左臂已折,伶仃将断,一发自把戒刀割断了。方七佛又使起排扒木,不过二十余合,奋力杀退鲁智深,力斩官军兵卒数十人。孤身一骑,策马驰到五云山上,把战马栓在树上,排扒木插入地中,怒目圆睁,大吼一声,踞坐石上归天。树上群鸦数百,围绕其身。后人有诗叹曰: 帮源起大义,七佛有高名。 持重临军阵,涵淳对太清。 龙驹逞踊跃,霜刃舞精灵。 力尽英魂杳,神鸦作泣鸣。 且说鲁智深正要与武松报仇,见失了方七佛,一条禅杖,直打入去,南军四散。正要前行,只看前方林子里蓦地撞出一彪人马,为首的正是那七杀神石宝。两个斗了数合,石宝未敢贪战,卖个破绽,虚晃一刀,望林子里便奔,鲁智深不舍。只看绊马索起,把鲁智深绊翻在地。两边树木丛内走出三四十个南军,横拖倒拽,捉了鲁智深。鲁智深方在口中骂个不停,又见王绩、晁中将断臂的武松并乾坤刀带上。凤仪冷笑道:“休说一个花背和尚、虎面行者,你便是哪吒太子、火首金刚,逢着本宫,也难脱龙潭虎窟!”将囚车载了二人,引了败残军马,望富阳县关隘去了。 是时云收雾敛,天朗气清,童枢密军马大队,已都入城了。左边徐京引着众节度使,右边刘延庆引着西军诸将,中间俞辅清同酆美、毕胜、段鹏举、周信,竞相冲入宫门。只见那圆通和尚遗留的香炉正矗立在大殿阶上,官兵一拥而上,奋勇争抢。却不料走出白泽羊温克让,提着大杆刀连杀数人。俞辅清见状,舞刀径奔温克让,斗了十数合,温克让便走。俞辅清紧追不舍,温克让猛然大笑一声,将身一纵,忽喇一声,蹬倒香炉。那炎炎烈熖正烧着俞辅清外衣,无移时蔓延开来。俞辅清避无可避,只得与温克让同死于火海之中,惨叫声连,周围官军亦是胆战心惊。可怜这俞辅清方识破鲁绍和奸计,做出大义灭亲之举,立下老大功勋,如今殊途同归,竟亦死于杭州之地。 众将也顾不得收敛俞辅清尸骨,全都径直杀入内苑深宫,搜查残余贼徒。阮小七觑见张道原躲在房梁上,那张道原惊得魂不附体,发出吱吱怪叫,坠将下来。三阮早把他按住捉了。徐白见大势已去,悄悄服了点子毒药,不过一息,呜呼哀哉了。方天定听得喧闹,蓦然转醒,急急欲披挂逃出时,王禀、赵谭早已引军杀入卧房,将方天定四马攒蹄活捉了。神行太保戴宗也在五云山上寻着方七佛,近前向他脸上一按,冷如凝冰,方知早已归天了。那袁评事情愿投诚,献出粮米。大军就在方天定宫中为帅府。辰巳时分,都在营前聚集。童贯令闻焕章与吴用、裴宣写录众将功劳。 论功完毕,童贯教将方天定宫中一应禁物,尽皆毁坏。所有金银宝贝罗段等项,分赏诸将军校。怎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看官你道为何?原来自前遭吴用以污秽之法来破圆通和尚之时,一连数番只是徒劳,倒至杭州城外漫山阴污。又有数日攻城惨烈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死尸断臂浮湖沉河。城上疠气已起,城内百姓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又不料凤仪见此情形,却教小喽啰将毒水投入西湖,再是添碗油,加壶醋。亦害得许多军士染病中毒身死。 童贯只速教百姓将尸体收集焚化,以防瘟疫扩散。唯有那拦路虎黄麻胡一日吃醉了酒,竟是得鱼忘筌,闯入牢中把刀割开一喽啰胸膛,扯出心肝,做醒酒汤吃。周遭人皆怕染病,又不敢上,只是看这黄麻胡茹毛饮血。无移时,就看这黄麻胡大口吐血,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原来这黄麻胡在江州剪径时,一贯以残民害黎,所部兵马转战他处皆不存储军粮,只擒当地小村妇人孺儿分烹食之,所过之境,十室九空。百姓皆苦其害久矣。而今穿肠烂肚,亦是报应。有诗为证: 朱粲尝蒸小儿膳,从简好食人肉餐。 严震独孤皆嗜残,阿侬虽母性亦寒。 禽兽虎狼尚可馋,糟藏贱卑钻骨龛。 狂寇祸民入军攒,社稷倾覆千古叹。 且说军中疾疫成灾泛滥,然随行医士大都俗医无术,有且充数。更兼数日前上皇乍感小疾,太医院人手甚紧,只好差节度使章字号徐京请来云游医官燕和治疗。只见他每日熬药与人治病,衣不解带,目不交睫,疫病方才稍见好转。童贯却命吴角去杭州城内净慈寺修设水陆道场七昼夜,设醮禳解,判施斛食,济拔沉冥,超度众将,各设灵位享祭,做了好事已毕。杭州城百姓俱宁,设宴庆贺。清点兵马,连同收降的残贼,尚有三十六万。童贯、高俅与军师从长计议,调兵收复睦州。 忽一日接阅京报,方知广南刘花三聚众十余万,立伪国号大汉,改元黄章,四处剽掠,接连打破潮、梅、循、惠四州,早晚要来打番禺。广东镇江节度使王福奏请将征剿方腊之师,抽出一队,改征刘花三。天子动听,朱批:“所奏甚是。”即命徐京为前部先锋,梅展为合后收军,杨温为左军,李从吉为右军,荆忠为救应使,五个节度使统领十万人马,赴广南东路去征剿贼寇。当下五个辞别了童枢密,不日启程。征讨刘花三,这是另一起公案,暂不细表。 不觉迅速光阴,又过了十数日。此时已是三月尽间。童贯、高俅请军师李光裕商议:“此去睦州,沿江直抵贼巢。此去歙州,却从昱岭关小路而去。后方更有衢、婺、处三座大州。今从此处分兵征剿,不知有何计策?”李光裕道:“贼人五城联络,四面险要,一时本难猝拔。为今之计,不如用春秋伍子胥疲楚之法,各将兵马派匀,轮替攻击,令其无一日之安。又不择东南西北,随处攻击,令其茫然不知我所图者在何处。待其疲乏厌怠,然后突用大军,并力进剿清溪,必得大胜。”童贯大喜,当时约量分调将佐军校: 分调十员将佐,引军三万,攻打衢州: 铁平、安海杰、朱星、章宝、袁果平、颜楚玉、李双营、王进先、龚宙、丁义 分调十员将佐,引军三万,攻打婺州: 王焕、张开、韩存保、项元镇、马公直、翼景、韩泽、韩滢、项飞鹄、项飞莹 高太尉管领正偏将佐三十八员,并五万人马,收取歙州并昱岭关: 正将十二员: 闻焕章、蒋超、刘廷灿、魏豹、郁斌、辛兴宗、何灌、刘镇、杨可世、折可存、刘光世、卢俊义 偏将二十五员: 杨惟忠、赵明、赵许、马扩、王渊、韩世忠、辛兴猛、辛兴烈、朱仝、董平、张清、杨雄、燕青、裴宣、杜迁、宋万、李云、张青、时迁、王江、董海、李荣祖、卫忠、金节、许定、段恺 童枢密亲率正偏将佐三十二员,并十万人马,攻取睦州并乌龙岭: 正将十员: 李光裕、酆美、毕胜、王禀、赵谭、慕容彦达、秦明、卓运远、韩羽、宋江 偏将二十二员: 段鹏举、周信、黄信、魏定国、袁皓辰、叶进、王海、吴用、关胜、花荣、柴进、李应、戴宗、李逵、史斌、吴角、阎光、余志旺、火万城、王良、马元、皇甫雄 另有水师将佐八员,部领船只,沿江征进: 刘梦龙、牛邦喜、李俊、张横、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张荣 指挥使刘延庆引余下将佐,带五万人马坐镇杭州,兼管属下郡县,并督运粮草。那些身虚力怯、尚未起病的将士,都寄留下疗养。 却说童贯部领大队人马军兵,水陆并进,船骑同行。离了杭州,望富阳县进发。时有凤仪五个,引了败残军马一千余人,守住富阳县关隘。石宝却独一个带了乾坤宝刀,不知何处去了。宋江一众梁山好汉,带领先锋军马已到七里湾,水军引着马军,一发前进。凤仪见了,持鞭上马,离了富阳县山头,来迎宋江。李逵怒骂道:“把俺鲁智深、武松两个哥哥交出来!”史斌叫道:“兄长少停,看史斌和这贱人斗几合。”宋江在门旗影里看时,白玉龙史斌一骑马一条棍,直取凤仪。凤仪使五毒透龙鞭相迎。两个斗到四十余合,史斌急切赢不得凤仪,将棒一掣,却望凤仪怀里直搠将来。只见凤仪一挥毒鞭,鞭头的蛤蟆嘴霍然张开,一团紫气挥洒而出。史斌晕倒马下,被小喽啰缉拿归阵。原来这毒鞭只有上端一头安嵌金属打磨,里间却是镂空丝絮,内含毒蛇、蝎子、蜈蚣、蟾蜍、壁虎等五毒之物,若是按动机关,毒药一出,即可迷杀敌手。火万城、王良二将欲飞马上前抢人,南边王绩急鸣锣收军。原来见大江里战船乘着顺风,都上滩来,却来傍岸。怕他两处夹攻,因此鸣锣收军。宋江鞭梢一指,直杀过富阳山岭。凤仪军马于路屯扎不住,又害怕方腊降罪,因越州守备空虚,只好东窜至越州落脚。 且说凤仪一行人,押解着三个好汉,自思机关算尽,反先赔城池,又失宝刀。心中又气又恼,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不觉已到越州境内山阴县东浦。眼见得芦苇丛中灯火之光,却到得一处山村,远远望见两个团练,一个如闹海夜叉,一个似酆都恶鬼,各仗一口尖刀,引着一班庄客操练武艺。探马报知罢,狠陀罗王绩见村中人马稀少,不足为虑,当先挺枪纵马前去抵敌。凶破军晁中恐其有诈,急叫休去时,两个团练一齐猛扑过来,邀住王绩、晁中便斗。两边正难拆解,不知何处飞出一把飞刀,早把王绩打落马下。晁中急去救时,却又只听得一声,“着!”晁中急闪不迭,刀锋飕地从颈上刮过,死于马下。 那狂地劫赵毅见损了二将,恼怒已极,那里肯歇,挥军狠命追上。只听一声鸣金,那班庄客都云收雾卷地退了,露出那一带法坛来。看那第一坛上,立着军师模样的一个人,身边不过三五个兵丁,里面却有无数人马。赵毅便望人多处杀进来,早已杀到第三坛,只用镰刀乱斫。村中一彪人马东骛西驰,赵毅看着许多人,却到一处空地,心内暴躁,脚步乱踏,不觉跌落一个丈余深的大泥潭,没顶地沉下去,一伙残兵败将不留一个,尽皆落入坑中。两边一齐挠钩搭去,把凤仪、鲁智深两伙都俘虏了,按下慢表。 再说石宝夺得那口宝刀,匹马单刀逃得性命,不见一个人伴,心下暗道:“今日失了杭州,却是望何处去得好?”忽一转念道:“那时星君左迁至乌龙岭之时,本欲追随前去,奈何星君坚决推辞,只得留于杭州,今日有这口宝刀在此,正可至乌龙岭相投。”原来白钦起兵响应方腊之时,因有劝进之功,故得封为御林军都总管。后方腊日渐多疑,唯信亲族,渐将白钦等人疏远。白钦日觉难捱,又思量杨律之言,便渐为日后计。后吕师囊失守润州,吃方腊贬回仙居,白钦恐怕势单力薄,夙夜坐卧难安,上表申请自降三级,引着旧部去乌龙岭做一兵马指挥使,又广交善缘,收聚良人,共招揽得部下偏将一十二员,自号暮垂十二力甲。那十二人:金真、梅玉、秦英、宋得、杨芳、陆清、林茂、李中洪、白将、王信、宗同、冯升。不在话下。 当下石宝径至乌龙岭,上得山来,拜见白钦,执礼甚恭。白钦见石宝如此,便扶起道:“石贤弟何故如此?你如今乃是圣公亲随之将,远胜于我,如何竟这等谦恭?”石宝道:“星君说哪里话?石宝不过一介武夫,若非星君提点,岂有今日?莫说今日星君为此乌龙岭守将,便是星君复了白身,石宝亦当跟随左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白钦笑道:“石贤弟当真是忠勇正直,那时于湖州掘出灵符,人皆相贺,惟石贤弟直言此非祥瑞。虽是逆耳之言,着实恳切。我正是为此,方才带掣贤弟了些。”石宝听时,便叩首道:“星君大恩,石宝永世不忘。从此之后,某跟定星君,直至身陨!”白钦慌忙扶起,二人执手大笑。须臾,石宝将那口刀献上,备言其妙,白钦大喜,当下令石宝坐了帐前第一位,不在话下。此时众人坐定,白钦道:“眼下杭州已破,方腊早晚将亡,我早无心守这乌龙荒岭,昔年那杨律先生曾言朝廷气数未尽,我意欲早弃此山,往仙居去奔吕叔,不知诸位意下如何?”话音方落,座下一人便起身道:“不可!”白钦看时,乃亲信之将黑煞神景德。 原来这景德祖贯是淮南西路濠州人氏,田园庄农出身,自小生得相貌奇伟,勇力绝人,猿臂善射。同乡见他面黑凶狠,浑如那整顿江山的北极翊圣一般,都唤他作黑煞神。因不堪灾荒,饥乏噉人,加之惯使用一把千牛刀傍身,就随京东大盗花面兽刘忠落草为寇。劫掠数月,倒也得温饱。叵耐这刘忠是个不成器的小厮,只知打家劫舍,胸无大志,非成事之主。景德只好寻机告辞,另谋出路。后听闻江南白钦在睦州起事,其人豪侠尚义,又只怪滥官污吏,不害良民,快然投附效力。白钦深为倚重,随同征战久之。 当时白钦见景德劝阻,便道:“景兄长不许我弃此岭,莫非要我还与那方腊卖命么?”景德道:“我非劝阻星君弃此岭,只是不可立弃,若此时逃去,官军立时追上,则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而今必得先与之战,挫其锐气,教他不敢穷追,而后弃此岭,方为万全。”白钦大悟道:“此真金玉之言也!不知何人愿打头阵,以挫官军?”石宝应声而起道:“石宝愿往!”白钦大喜,于是与他三千人马,令石宝与陆清、林茂二将,至乌龙岭关前险处扼守。 次日,宋江先头兵马已打破了桐庐县,调兵水陆并进,直到乌龙岭下。宋江看那乌龙关隘,正靠长江,山峻水急,上立关防,下排战舰。宋江军马近岭下屯驻,扎了寨栅,伏路小校报道:“这乌龙岭有水陆二道,山前陆路,现已有贼兵驻守,山侧乃新安江,又有水道,山后更有一条小道,却通睦州!”宋江道:“那山前陆路,是何人守把?”小校道:“小人不知,但见旗上是‘南离大将军七杀神石宝’。”宋江道:“莫非是杭州那个石宝么?不想又逃至此间了!此人颇勇,众弟兄谁人愿与之敌?”只见大刀关胜站起,拱手道:“小弟昔年于蒲东为一小卒之时,曾与此人有旧,今愿前往对敌,若能说其来降,则乌龙岭弹指可定矣!”宋江大喜,遂拨与一千人马,令关胜前往。真是: 汉国功臣苗裔,三分良将玄孙。绣旗飘挂动天兵,金甲绿袍相称。 赤兔马腾腾紫雾,青龙刀凛凛寒冰。蒲东郡内产英雄,义勇大刀关胜。 当下关胜引了兵马,径至山前讨战,石宝一闻关胜来,心下了然,披挂上马,引兵冲出,大喝:“关胜何在?石宝已候他多时了!”关胜出马拱手道:“石贤弟,关胜在此!”石宝见来人面如重枣,三柳长髯,音如洪钟,果是关胜。不禁哈哈大笑道:“关兄,昔年你我同在军中效力,不想而今竟在此处相见!”关胜笑道:“自然,昔年关某在军中建忠义队,石贤弟便是骨干,兀奈石贤弟率口直言,开罪于统制,被寻过削为庶民,关某甚为贤弟感不平。”石宝道:“依弟想来,兄长既上得梁山,当知愚弟当年之苦,如何又降那无道昏君,在此相拼耶?”关胜道:“方贼荒淫暴虐,苛待下人。今日我梁山来此,乃替天行道,除诛江南方贼,旦救黎民百姓,兄弟有大将之才,何苦失身降贼,到时天兵破城,满门遭戮,岂不冤哉。”石宝厉声斥道:“朝廷无度,任用奸佞,兄长既是绿林好汉,当知此理,今日如何又在此饶舌聒噪,我自有计较,兄长不必多言,且先与我战个三百合。”关胜大怒,拍马摇刀,直取石宝。石宝见时,喝道:“兄长如此,便莫怪弟刀下无情!”说罢石宝挥动劈风刀,照面相还!好厮杀,但见: 这头劈风刀如风破镜,那侧偃月刀穿隙而出。一侧破月斩赤红,一侧击空厉穹苍。这个英雄无分左右,只是效圣忠主;那路好汉横气遮拦,不亚父祖争荣。马上马下,绿袍红巾,两侧兵士,喝彩连连,如画如图,赏识难足。 当下两个英雄好汉一气大战百十回合,难分胜负。陆清、林茂二将见时,径来夹攻。关胜以一敌三,渐渐不支。石宝道:“兄长既敌不得,可速退走!报知你那宋江,休再来相逼,一切都罢!”关胜没奈何,只得拨马去了。 且说关胜回报宋江,宋江听时,也没奈何,只得教火万城、王良二将助他,再去向石宝挑战。关胜捱了一日,次日辰牌,复引兵至山前挑战。宋江、吴用自引兵押在阵后。石宝见他添了帮手,上马带流星锤,拿劈风刀,来捉宋江。关胜正欲出马,火万城当先一骑马一枝戟,直取石宝。那石宝使劈风刀相迎。两个斗到三十合,火万城力怯。王良见了,便持戟纵马前来夹攻。那石宝一口刀战两枝戟,全无惧怯,越斗越健。忽地乌龙岭上,急又鸣锣收军。原来童枢密大驱人马杀上岭来,宋军中大将王禀、赵谭,便和南兵指挥林茂、陆清厮杀。斗了十合之上,林茂被王禀卖个破绽,赚林茂一枪刺来,王禀轻轻把身一闪,林茂刺个空,收枪不迭,早被王禀拦腰砍为两段。陆清胆寒,拨马便逃。自此火万城、王良首先奔上山来夺岭。未及到岭边,山头上早飞下一块大石头,将火万城和人连马打死在岭边。王良见火万城身死,急退步下岭时,上头早滚下大小石块,并短弩弓箭,从竹藤里射来。可怜火、王两个为了半世强人,做一块儿死在乌龙岭边竹藤丛里。关胜焦躁,待要领兵杀上岭去与两个复仇,忽起一阵狂风,正把宋江新制的“替天行道”大旗半腰吹折。众将见了,尽皆失色。吴用谏道:“此乃不祥之兆,兄长不如改日出军。”宋江悒怏不已,只得同童枢密几员大将回到营中。 当下众将商议进兵之法。宋江开言道:“方才出军,连折二将,风吹大旗,于军不利。不若停待几时,却去和那厮理会,未为晚矣……”言未绝,只听童贯厉声道:“军中无戏言。况天地风云,何足为怪!趁此春暖之时,不去拿他,直待养成那厮气势,却去进兵,那时迟了!”宋江那里违拗得住。李光裕道:“陆路不行,且先转攻水路。我闻李俊颇负太湖好汉盛名,定然熟悉此间路径。且让你与三阮、张横去罢。”三阮便道:“我弟兄三个,自劫生辰纲逃难上梁山泊,托哥哥福荫,做了许多年好汉,又受了国家诰命,穿了锦袄子。今日为朝廷,便粉骨碎身,报答仁兄,也不为多。”宋江道:“贤弟休说这凶话!只愿早早干了大功回京,朝廷不肯亏负我们。你只顾尽心竭力,与国家出力。” 次日,李俊、张横、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五个水军头领,先棹一半战船上滩。当下李俊等带了刘进、安旺两个副将,引一千水军,分作一百只船上,摇船擂鼓,唱着山歌,渐近乌龙岭边来。原来乌龙岭下那面靠山,却是方腊的水寨。当日李俊等乘驾船只,从急流下水,只顾摇上滩去。只见两侧山隘之上尽数冒出南军兵士,各自手握鱼叉长矛,身穿锁子甲胄,头戴红巾,威风凛凛。左侧岸上一人自中走出,那人生的八尺身长,赤膊上身,心窝前绣着一绿油油的麒麟,下穿一条腊色小裤,光着两脚,一足踏于青苔石上,大呼道:“犯我南国疆土者,必诛之!”正是那浙江四龙之一,绰号锦鳞龙的副总管翟源便是。此人同成贵、乔正、谢福原都是钱塘江里的艄公,因在江上劫了无数性命,自为钱塘江水上一霸,素有威名。方腊起兵之时,四人于江上为白钦所收,皆得授三品职事,此后一向在白钦帐下效力,不题。 且说当时船上官兵见得两侧都是南军叫喊,鬼哭狼嚎,个个吓破心胆,中有一二胆小之辈早是瘫倒船上,却听得河上岸上南兵齐声叫道:“杀!”那水中忽的也冒起一阵咕噜呕浮,宛若腾沸一般,无数身影自那水中钻出,皆是南军勇猛儿郎,窜上舟舡,持叉舞棍,痛杀官兵。左侧水中一计流星锤早是扫将上来,打飞无数官弁,原是一个胖大汉子跳出水中,驰骋扬威。那汉子肚大如鼓,身无寸缕,却在水中如履平地,正是戏珠龙谢福。刘进手足无措,早吃谢福一计大锤逮入水中。那头安旺正是领兵厮杀,却见数艘小舟渔船早自乌龙岭下沿水道杀出,撞着船头,两员骁将奋勇撞入,尽把官兵杀尽,左侧那人头系一顶靛色头巾,身穿一领清凉小褂,手握一杆榆木棍,正是冲波龙乔正;右侧之将披头散发,手拿鱼叉,两眼猩红,乃玉爪龙成贵也。船上安旺尚未跳水求生,只得咬牙来战,又被乔正一棍戳死。后崖南军亦是张弓搭箭,放火烧船,射杀无数官兵。 当时李俊见满港火飞,战船都烧着了,只得弃了头盔衣甲,跳下水去。又不敢傍岸,拣港深水阔处,赴将开去逃命。却见芦林里面,一个大汉领着无数南军驾着小船,正是翟源亲引兵自小路汊港杀出,直迎将来。李俊便钻入水底下去。乌龙岭内水面上,杀得尸横遍野,血溅波心,焦头烂额者不计其数。只有零星一两个命大的摇着小船,正要逃离乌龙岭之间,芦林两边弩箭弓矢齐发,射死水中。众多军卒会水的,逃得性命回去;不会水的,尽皆淹死;生擒活捉者,都解投大寨。但见三江面上,火逐风飞,一派通红,漫天彻地。官兵后队自前口涌上,这四个总管合兵一处,却猛地跳回岸上。许多水手们也都走了。阮小二望见滩上水寨里舡广,不敢上去,只在下水头望。只见乌龙岭上把旗一招,金鼓齐呜,把火排一齐点着,望下滩顺风冲将下来。背后大船,一齐喊起,都是长枪挠钩,尽随火排下来,只顾乱杀敌军。张横、阮小七见势大难近,便把船傍岸,弃了船只,扒过山边,步行上山,寻路回寨。阮小二和阮小五兀自在船上迎敌。火排连烧将来。阮小二急下水时,后船赶上,一挠钩搭住。阮小二心慌,怕吃他拿去受辱,扯出腰刀,自刎而亡。阮小五急要下水逃生时,早吃一计火炮击中头盔,打做稀碎。 众残兵败还大帐,见着童贯,哭告南军水师如此利害。童贯又恼又急,责骂李光裕道:“你献此计,反折了无数人马,虽不足惜,然似此利敌,何日得进?”李光裕道:“枢相勿忧,昔年曾听闻温州知州夏立,颇擅统水师,方贼起兵之初便有大捷,因而得升江宁知府,今番既是水战不利,枢相何不遣人去往江宁,借调水军前来破敌。”童贯道:“言之有理。”便使人带了口谕,连夜赶至江宁府城。 看官,说起这知府夏立不过一庸弱无能之辈,为官多载,只晓贪财好利,那年温州大破方腊之事,本为府中两个通判朱本、许义所划,那时尹彤来探水道时,此处原无防备,全是朱、许两个闻听方腊水师之名,星夜教人设下拦网闸板之物,更兼众将死战,方才获定。不想夏立却从中谋划,巧夺功劳,不日,朝廷便下诏升夏立迁任江宁知府,赏金万两,那朱本、许义亦得不少赏赐。 当时官差到了江宁府,读了召令,便要夏立克日兴师,往乌龙岭听召。夏立听时,心下只叫得苦,却也只得勉强应了命,待使者去了,便自回府衙,只是叹气。通判周文远见时,便道:“大人何事烦恼?”夏立便将前番事说出,周文远道:“此有何难?而今发书一封,教那一干人来听调便是了。”夏立道:“昔日之事,恐那数人中有衔之者,此番不肯来哩!”周文远笑道:“大人勿忧,为人者,岂有无短处的?只许那一干人怨大人,却不许大人怨他们么?大人乃是温州老土地,怎会不知他们短处?”夏立大悟道:“若如此说,确乎是有!那一干水军将佐,个中野性难驯者,却数那杨白第一!他老父曾是朝中重臣,老母又是个蛮狠的悍妇,颇有恶名。从前虽也有些怨语,兀耐此人骁勇善战,其母又动辄寻事,只得忍受些少。今日若要相求,难处只在他一人!”周文远道:“既是如此,下官便有计策,大人可修书一封,备言相求之意,下官愿替大人一行,定说得其来相助。”夏立大喜道:“若你能得成功,我日后显贵,定提拔你做这江宁知府!”周文远听时,当即下跪叩首道:“大人赏拔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当下夏立修书一封,交与周文远,周文远赍了书信,星夜去了。 话休絮烦,只说周文远衣不解带,赶了数夜之路,到得温州,正是卯牌时分。先找人问了,寻着杨白府第,暗暗躲了,观察动静。捱了约摸半个时辰,便见一人趾高气扬,出了府第,径向州衙去了。周文远料定此人必是那杨白无疑,便取过行头换了,扮作一个算命先生,摇着卦铃,径直走去,口中吆喝,只想被府上听到。须臾,府上便出来一人,叫他道:“那算卦的,且过来!我家老夫人有些前程,欲待卜问!”周文远心中暗喜,随着他入府,只见那大堂之上,端坐着一个老妈妈,约摸五十上下年纪,手执一柄折扇,正是杨白之母朱氏。 周文远揖首道:“晚生拜见老夫人,不知老夫人有何事欲卜?”朱氏一拍座椅道:“你这厮在我门首喧嚷,扰得我心神不安,岂不知我杨家在这温州的名位?今可卜问我家前程,若是不善,定不饶你!”周文远道:“晚生乃江宁人氏,流落此间,种种规矩,委实不知,一时冲撞,实乃罪过。今老夫人既欲卜算,岂敢推辞?”言讫装着模样,掐了一通,忽然蹙眉道:“此象委实新奇!飘忽不定,亦有大富贵之象,亦有凄惨之象,个中缘由,全在老夫人耳!”朱氏听时,不由大惑,便道:“我家富贵,如何就在我一人?”周文远默然不语,只斜眼看着左右侍从。朱氏会意,心下暗道:“这江湖术士玄虚甚多,不知可有实言也没有。罢罢罢,且听他一语,再做计较。”于是将手一挥,众侍从便退将出去。周文远见时,便道:“杨老夫人仔细,在下非卜卦之人,实乃江宁通判周文远是也!今日奉夏立知府之命,相请温州众英雄往乌龙岭诛除方贼!恐令郎不愿,故而先来解劝老夫人。”朱氏一听夏立二字,勃然大怒道:“那挨千万剐的蓝镵烂羊头可是瘅胆肋痛!昔日我儿破了方贼,区区一襟裾马牛,衣冠狗彘,何敢私自吞了大功。我正要寻他事,他却走了!今日竟还敢来!莫非当老身是纸糊泥塑的!古话是说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倒如何敢说。”周文远见此,只是冷冷笑道:“老夫人若是如此冥顽,便是大祸之源了。所谓鸟脱樊笼,高飞万里。而今夏知府早非温州之人,老夫人当真以为那夏知府不敢将当年旧事合盘说出么?”朱氏又惊又怒,止不住的跳脚道:“你这未开眼的小厮倒来敢唬吓老身了?”周文远道:“大宋四百座军州,温州不过个中之一,天下有此胆者,何止一人?”朱氏怒喝道:“你这贼驴,当真以为我不敢拿你么?数此等语,何不以溺自照!左右且与我拿下这厮!”周文远见她如此,冷哼一声,“老夫人不知,我与夏知府有约在手,若我三月不归,夏知府便要上书枢密院,将此旧事全全托出!” 朱氏听此,也没奈何,只是气得倒在座上,揉着眉心,喘了一阵方才回正。周文远见时,立时换了嘴脸笑道:“老夫人莫要如此,却才乃是不得已冒犯,令郎乃国之英才,若如此埋没,岂不可惜?老夫人莫忘了,在下却还有一条大富贵之途,老夫人却不听了?”朱氏听时,恨恨道:“你还有甚么鸟话?快快说来!”周文远笑道:“今日相请,便是一机,令郎如此人杰,只是拘于温州一地,岂非良马骈死于槽枥之间?倒还要受人掣制。若于童枢密前立得大功,定可高飞万里,那时结交多番人众,岂惧那夏立一匹夫耳?”朱氏一听如此,不由转怒为喜道:“周先生之言,老身谨记在心。日后显贵,定忘不得周先生。”周文远大喜,当即拱手道:“多谢老夫人成全,晚生告退!” 当下周文远出了杨府,径奔州衙,寻着那朱本、许义,递上书信,备言夏立相求之意。二人拆信看过,便聚得四人前来商议。杨白听时,当即大怒道:“那个瘟官赤老,昔年我等拼着性命,功劳却全归了他一人,今日有事,倒又想起我等了,我岂能助他?况乎叶贤弟今正染咳疾,如何战得?”朱本道:“贤侄不要如此小量,今日之事,乃是国事,我等食君之禄,岂能不为国出力?”杨白暴怒道:“你这厮讲得却美。好!好!你朱本是忠君爱国,大圣纯臣,我杨白却是衔怨褊狭,妒贤小人!如此说你可满足了!”朱本听了亦是大怒道:“你这小儿,怎敢对本家叔父这般讲话?好生无礼。”杨白听时,气愤已极,扑将上去,提起那醋钵大小拳头,往着面门便打,朱本亦怒,回手打来,两个扭作一团。徐鼋、汪从见时,慌忙来拦。杨白越怒,朝着汪从大吼,汪从却只是唯唯。那许义眼见不好,慌忙隔在二人之间,赔着笑道:“贤侄且慢发怒,我也怨那夏立,然此乃公事,若不奉召,日后恐有不美。而今之计,不若我等且归家去,静思一宿,去也不去,明日再定。”那叶赋咳个不住,只道:“全听师傅计较。”杨白见他如此说,也只得依允。当下众人各自散了。 且说杨白还家,先来拜见母亲,备言其事。朱氏听时,不由大怒,正待发作之时,忽然忆起周文远之言,便道:“我儿休要如此,此乃国之大事,若做的好,日后定有富贵,却不强似困守家园,受夏立这等鸟人的气?”杨白道:“虽然如此!孩儿委实咽不得这口恶气。”朱氏道:“孩儿莫急,有为娘在,岂会让你在那朱本之前失了威风?至于夏立,凭我儿之能,早晚教他好看!”于是次日母子二人同至州衙,朱本见老夫人前来,只得拱手称个不是,杨白亦还了礼。当下二位通判点了兵马,禀明知府,同赴乌龙岭去讫。这一下,有道是: 草莽匹夫,白舍手足之命。 虚妄忠义,笑煞千古绝鸣。 正是:猇虎断牙饱豺狼,鹬蚌相争渔得利。毕竟不知温州诸将对敌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九员南军将佐: 廉明、王仁、邓元觉、方七佛、温克让、徐白、王绩、晁中、林茂 就擒三员南军将佐: 吴值、张道原、方天定 折了十三员官军将佐: 张善朋、赵燕谋、章洵、齐斡、吕永泰、俞辅清、黄麻胡、火万城、王良、刘进、安旺、阮小二、阮小五 ------------ 第十五回 白客星兵退万松林 郑魔君法敌百战军 诗曰: 兵无常势水无形,诡道莫测计窥心。 一朝风起帅令易,动若观火驱虎林。 不战扼敌犯咽喉,临机胆定谋后影。 独夫负隅徒强地,孰料南州事业倾。 话说当时江宁府知府夏立克日兴师,往乌龙岭听召。引着朱本、许义并四个水将,来到童贯营寨,升帐而坐。活阎罗阮小七挂孝毕了,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被张荣搀扶着,先回自家军帐歇了。混江龙李俊诉说水战败绩,朱本谏道:“乌龙岭下七里泷,多是激流险滩,所谓上滩三十里,下滩三里,甚是易守难攻。依小可之拙见,不若先遣将勘察乌龙岭水道,再作决议。” 当日杨白四人严密勘察乌龙岭水道流系,叶赋咳了半晌,缓缓道:“此处水寨据上流水口而建,果然易守。”杨白道:“贤弟可有破敌之策?”叶赋又看了半晌,把手指道:“那处山坳亦是泉涌水出之地,可有名讳?”从人道:“那处地叫杨村池,往前再走是叫乾滩,再上前便是乌龙岭了。”叶赋又指一处道:“此是何地?”从人道:“亦是水口泉涌之处,名唤黄麻渠,顺此逆流而上,直至尽头便是乌龙岭了。”叶赋听完,差人禀报童枢密,即令徐鼋、汪从等人各自径赴杨村池、黄麻渠,敕军营更筑严围栅栏石墙,自赤溪至故市,内以御乌龙岭南军水师,外以卫粮草安定。叶赋体弱,经不得风寒,便让杨白总指军士民夫,昼夜赶着催工上活,建筑大坝,每日如敌已至,若是停住,轻则污言秽语,痛骂一番了事;重则军法上身,藤条棍打逼迫。众人汗如雨下,更甚苦之,怨声连连。汪从见此,实是按耐不住,便与徐鼋道:“非是我多言,今以我温州水师三军之锐,亟以攻杀乌龙岭,先期胜于贼兵来援之时,必可拿下。何须如此,而滥用士民之力乎?”徐鼋道:“汪兄不知,这乌龙岭处势坚固,逆流无机,且所缮修备御之具,皆规有度。今若冒进攻之,断非一时可得,若贼兵来援,则我等腹背受敌,如何御之?”汪从无话可对,只得退下。 此后几日,大小官弁皆有欲攻乌龙岭之意,李俊、阮小七两个更耐不住心头之火,都来请战。徐鼋皆是不许,无奈众大小官弁皆因此二人言至恳切,亦都有上阵杀敌之意。徐鼋见此,心里也是恼怒梁山,便任由阮小七、李俊率本部人马听令一攻。果然被那岭上南军凭天险阻隔,攻杀不上,只得退还。途中又吃乔正领兵自两侧山峰之上乱箭射出,白损了几百儿郎,李俊肩头亦中了一箭,仓惶撤退。待回营后,众人皆惊,徐鼋见此亦不惩处,众将便也再无喧喧者,不题。 且说又过几日,大坝终是修成,徐鼋仍不教攻打,只是造竹筏木舟小船于水内,又叫汪从、叶赋二人率人堵塞两侧水口,静待坝后水积。岭上四龙见此,也遣兵士顺流来攻,皆被徐鼋布置的坝上兵士乱箭射回,只得罢休。 忽一日早时,徐鼋召集温州、童贯本部水军众将,速毁大坝。众人不解,耐不住杨白一人力保,只得按令行事。却见坝毁之时,那岭上江水狂瀑疾流,不消半刻,竟是渐渐水浅,再难成势。徐鼋见此,当即号令三军道:“如今水线已失,天险已无。我等须借此一鼓作气攻陷乌龙岭,断不可后退,违令者当斩立决!”有诗为证: 山岭崎岖绕睦州,损兵折将重堪忧。 若非毁坝夺天险,焉得奇功顷刻收。 当下温州水军摇旗呐喊,驾着小舟一气冲杀。早惊动了水寨中四个总管,见大船难行,冲波龙乔正、戏珠龙谢福自仗水性出众,当先顺流游下滩来。官军大喜,放起一个号炮,下水杀奔南军。但见杀气影中,杨白敌住乔正,徐鼋敌住谢福,夏立引着余下众将在船上监督。众官军各各奋勇敌住贼军,混战了好一歇,两边杀伤相当。乔正、谢福见此,连忙收军而回。刘梦龙、牛邦喜怒极,催动战船从水下追过来。乔正、谢福都潜身岸内石穴中。不防水底连珠炮已发,那炮火在水底横冲乱击,好一似数万雷霆,震得满江波浪,翻滚沸腾,不似龙宫旋转,定像蚊窟翻身。那刘梦龙、牛邦喜无可容身,急要登岸。岭上南军布满,密麻也似的铁弩射来。忽地一箭射中牛邦喜后颈,沉入水底。射箭的不是别人,正是锦鳞龙翟源。刘梦龙急切,只好持龙吟剑下水与南军厮杀,连斩水寇十余人。此时炮声已绝,波平浪静,水中又涌出那个都总管成贵,使叉当住刘梦龙。两条游龙一番狠斗,玉爪龙右腕已折,刘梦龙左腿亦伤。杨白飞身赶上,钢刀落处,成贵头颅滚落。谢福怒起,腾挪着那胖大身躯,挥着流星锤来扫杨白。不想后船上汪从、叶赋看得分明,官军一齐呐喊,众力齐举,霎时间一张巨网撒出,兜头罩住谢福。刘梦龙上前,一剑刺穿小腹。侧首又游过徐鼋,众将齐把军器,乱戳乱杀谢福。南军折了首将,又失天险,只得随着乔正,步步后退。 单说刘梦龙先行疾驰,急切要建功,兼与牛邦喜报仇,当先上船,划桨飞追。汪从只恐有失,欲要前去接应,吃杨白叫住了。刘梦龙正赶得紧,忽地那条好腿吃挠钩搭住,站立不稳,落于水下。乔正不知从何处游出,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刘梦龙因战成贵时耗干了气力,又负伤在身,被乔正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何止淹了数十遭?只见在水中一浮一沉,一上一下,终是沉下水去。再看乔正时,早已踏着竹篙,扬长而去。翟源也弃了船只,逃过对江。可叹这刘梦龙,使毒计淹了扬州城,虽与朝廷出气力,却殃及许多百姓。如今溺死江中,亦是因果报应。后建炎年间,严州钱塘江中常有一黑龙出没,兴风作浪,贻害无穷。乡民都道是其冤魂作祟,此是后话。 再言旱路上,白钦已留了冯升、陆清、宋得、白将、王信五将于岭下大路守把,自于岭上关隘坐镇。官军中王禀、卓运远、秦明、酆美几个猛将,早已埋伏在乌龙岭大路各处,配合水战。这都是李光裕的计较。先锋梁山兵马,听得号炮响,乘势猛攻。大刀关胜当先,李逵、阎光、余志旺引步军紧随鞍前马后,大呼酣战。李逵直砍入南军队里,把宋得马脚砍翻,掀将下来,就势一斧,劈开脑袋,再复一斧,砍断咽喉,眼见得宋得不活了。其余南军尸身遍地,纷纷溃逃。关胜正待追赶,但见一人自乱军之中挑杀而出,挡住关胜。关胜看时,那人生得面如重枣,凤眼蚕眉,龙行虎步,美髯过腹,声如洪钟,手持偃月刀,跨骑赤兔马,竟与关胜一般模样。关胜十分吃惊。震声喝道:“何人来此?某不斩无名之将。”那人喝道:“我乃南国大将冠胜是也,尔等梁山,自诩忠义,实乃可笑,且看我手中大刀取汝狗头!”说罢冠胜挥刀驾马,直取关胜,关胜大怒,舞刀相迎。两马相交,在平地上斗经一百五六十合,只见一片寒光托住两条杀气,正是铜缸遇着铁瓮,毫无半点软硬。二人逞一样装束,使同一班武艺,看得两军尽皆骇然。此时李逵已是杀红了眼,两手各提着板斧,瞟着关胜正在那同一人厮杀。阎光、余志旺也恐关胜有失,都纵马到界限上防护。见关胜、冠胜又战够多时,大约已是二百余合。三人便一齐合力围剿,冠胜遮拦不住,只得虚掩一刀,纵马而逃。有诗为证: 宝刀灿灿霜雪光,冠世英雄不可当。 除此威风真莫比,重生义勇武安王。 关胜等人却待追赶,猛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锣鼓响,竟是中军童贯派皇甫雄来此鸣金收兵。关胜连忙下马请道:“启禀贤相,眼下水路天险已失,该是直取乌龙岭关隘时候,恳请贤相允我等三刻时辰,定当拿下。”皇甫雄摆手道:“闲话莫提,我奉枢相口谕,尔等英雄好汉劳苦久矣,今番乌龙岭血战长空,不得取胜,且回营修整,改换叶进将军领兵前锋,王海将军为副,替此攻关,不得有误。”梁山众人听罢,既惊还怒,却见宋江走出阵来,跪地领旨道:“臣等谢枢相眷顾三军劳苦之恩!”众将见此,皆悒郁不乐,忿忿回营。 话分两头,且说白钦已教匠人画好了图纸,分付众将收拾了一应随身器物,若有动静,便速杀下岭来,望万松林里去。梅玉自哨塔之上瞧见童贯、叶进、王海领兵杀来,飞马报知白钦。白钦得信,便跨骑银合马,带了金真、秦英两员副将,引着身后五百精兵,欲直冲童贯麾盖。众将劝阻不住,只得由着白钦。各部守军仍按原班部署,伺机而动。童贯本要以水路为主,军中能战之将多在别地埋伏,不曾提防有这一招。惊得座下那匹卷毛赤兔马长啸一声,几乎坠马。官军一齐大惊,童贯身旁叶进、王海也惊得后退几步,那里还敢恋战?紧紧护住童贯,从乱军队后逃出。白钦一心只要从乌龙岭撤走,只追了二里便停。更兼那匹卷毛赤兔马疾如风行,远远走脱。王海、叶进在后头立定了,邀住金真、秦英,大战一场。两个师传武艺,才并己出,同使青釭剑,各穿白素服,十分勇猛。金真、秦英接住交战,与两个斗了五十余合,皆是不敌。此时白钦已至,见状大笑道:“二位兄弟且回,今番既是他二人能使剑法,我的星君剑却要会上一会。”言毕,下马舞剑来战。 叶进看见白钦出阵,当先跳下马,舞剑出阵,一剑直奔白钦咽喉而去。白钦抬臂一格,架住厮杀。武经有云:“兵器者,乃剑为首凶之物,其势之险,乃为首攻。”王海眼看白钦一击化解,连自身上拔剑助战,三光合一,如阳耀眼。叶进佯攻白钦上盘,实则挥砍下盘,王海趁势卷扫右侧三路,合力夹击,虚虚实实,防不胜防。不料白钦不慌不忙,只是转手来挡,缘由用剑者首需臂力所持,无有多招进取,无有花哨相持。如若砍出,全凭一身造诣化解。叶进眼看一招不成,便是转刺虎口。白钦顺势一收,恰好王海那头横生一剑,欲戳肋窝。白钦把剑一并,转将化力,引着王海那剑恰好刺着叶进剑头,二人一同大惊。王海不得收剑,直觉两手虎口一阵火灼,如伤心魄。见着二人愣神,白钦一下转守为攻,凌凌剑气乱入眼,闪闪夺目如疾电。叶进、王海眼看不是对头,只得以刚破巧,借猛替技。杀机毕露,绝无收手。不觉战到百合之上,白钦剑气如网困兽,叶王二人招招败走,压至角隅。白钦一剑刺出,王海飞身躲闪,反攻一剑挑出一条血口。叶进眼看情形有变,乘胜追击,却叫白钦飞起一脚,踢中剑身七寸之处,霎时断裂。叶进大惊,白钦剑尖顺势穿衣破甲,挑入后背。王海连忙相救,竟吃白钦看出满身破绽,一击即中,王海翻身倒地。白钦仍旧猛攻,叶进咬牙撤下剑鞘,猛的上前,一下锁住白钦剑身,顺势缴械。白钦不慌不忙,弃剑转枪,下盘一稳,脚步上前,连并拔枪,复又虎吼一声,枪尖上前,寸长寸强,难以近身。叶进不得拔剑,又不得逃脱,只得徒手来斗,舍身擒住枪头,却因身躯负伤,手上力气难以维继。白钦把枪一擎,顺棍打蛇,叶进登时倒地。白钦缓步上前,自那地上抽起星君剑,微微晃抖,大笑道:“痛快,痛快!”便上马望北而去。 且说天色傍晚,白钦在乱军里冲杀,只听得耳边风声响。急闪时,却是一把飞刀,恰恰地贴耳刮过。只见来的那少年将军,生得虎头燕颔,鹘眼鹰睛,猿臂狼腰,持条点钢枪,背上插着也四把飞刀。却是梁山好汉扑天雕李应。怎生模样?有一阙《临江仙》为证: 鹘眼鹰睛头似虎,燕颔猿臂狼腰。疏财仗义结英豪。爱骑雪白马,喜着绛红袍。 背上飞刀藏五把,钢枪斜嵌银条。性刚谁敢犯分毫。李应真壮士,名号扑天雕。 李应自马上大喝道:“天杀的南蛮子,速来交战!俺也不惧你,便是在此折了性命,也强似苟且在槽枥之间!”原来童贯为保自家心腹人功劳,特令梁山诸将撤回大营留守,众将皆有欲发作之色,却看宋江眼色,只好作罢。独有这李应是个乖张性子,不教宋江知道,兀自逞勇只身一人来此出战。白钦大怒,也不打话,让金真、秦英避开,邀住便斗。看官听说,那梁山三十六人,并非个个都是一般本事。这李应武艺不输别人,唯独在那卢俊义之下,恰与白钦正是对手。当下两个厮杀,但见: 玉蟒缠天柱,斩落天边流星点点。银枪转尘氛,激刺马蹄乱蹿呖呖。这路英雄名冠梁山泊,那个豪杰声威江南地。恰如文鸯斗三进,正似马超战凉州。 当下二人约斗有七八十合,李应见赢不得白钦,提议再斗暗器。原来他自与琼英分别了,心中悔恨,不愿睹物思人,只好弃了那飞石子的本事,改练标枪。他自是聪慧,又有唐益所留《玉臂录》指点,不出几月,那五把标枪又是百发百中。只见李应先飞出两把飞刀,直奔白钦胸膛。白钦不慌不忙,使出那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闪过一把,手绰一把。他也不相让,狠狠掷出两把标枪。李应使个镫里藏身,堪堪避过了。李应又望着白钦马头,连发两刀。那匹银合马见有箭来,急窜向斜刺里去,那箭却射到空处去了。白钦也掷出一把标枪,那标枪却略长数寸,更兼白钦力大,两般军器正在空中相撞,落入尘埃。李应惶急,大吼道:“不是你便是我!”觑定白钦额头,奋平生之力,掷出最后一把飞刀。白钦将头略略一低,那飞刀正中头盔,青丝散落,汗如雨下,目中一片模糊。李应见白钦狼狈,纵马上前要取其性命。忽然蓦地里一声狂叫,标枪中腹,仰后而倒。看官听说,那标枪本是窥着李应座下战马而去,不想白钦双眼昏蒙,情急之下,反是歪打正着,杀了李应。 当下白钦整理了装束,感叹道:“方才如此惊险,真是天佑我也。想必大难不死之人,必有后福。量这厮也是一条汉子,且拿他一把飞刀,以作留念。”复投北而去。有诗为证: 江南山河一半开,险山峻耸倒低徊。 绝处逢生疑无路,此是白钦天星来。 白钦行不到数里,又撞见一彪军马。此时已是戌牌时分,夜黑风高,不辨人马。白钦差人询问,却是景德与李中洪、宗同三将。白钦大喜,合兵一处。景德道是被一个使狼牙棒的虎将拦住,三个并一个,犹然不敌。白钦又说起冲阵吓退童贯,与叶进、王海斗剑得胜,又斩了李应之事,众人皆喜,一同望北而行。又不知多少里路,眼见得到万松林了,前面又有军马。景德道:“来的是谁?”对阵听得,便问道:“来者莫非景兄长?”景德认的声音是石宝、杨芳、梅玉几人,便叫道:“白星君在此!”众人诉说本身之事,合兵一处,止余四百余人。石宝道:“我斗王禀那厮不过,官军又逼得紧急,事不宜迟,天明前就要走脱。”众人马不停蹄,望山林中奔走,直走入深山里去了。白钦差几个偏将轮流去探,已无官军踪迹,就在林中安营扎寨。景德与白钦道:“尚不见水军头领与陆清几个来此会合,恐是生死未卜。”白钦叹息一声,默默无言。续后数日,翟源、乔正、冯升、陆清四将前后脚逃到松林,告知情节,伏地请罪。白钦也不计较,携部众走至旷野琳琅山内,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童贯升帐,写录众将功劳。方知昨夜混战,毕胜斩了白将,王信乱军中冲杀,负伤而亡,被周信枭首示众。童贯看了功绩簿,心中一喜一恼:喜得乌龙岭关隘,恼不得白钦、石宝首级。宋江清点本部人马,不见了扑天雕李应,令戴宗去找,只寻到一具囫囵尸首。又听功劳簿上无自家兄弟之份,惆怅难耐。待回了自家营寨,邀几个机密头领商议。吴用说道:“论吴某的意,这番必然不得赏赐。纵使我等有功,却是杀人放火受招安之辈,官老爷们定然看得俺们如草芥。等这厮遭贼人些毒手,吃杀得人亡马倒,梦里也怕。那时再调本部兄弟助阵,胜贼人一阵,才有些气度,不教媪相轻看。”宋江道:“若如此说,岂不是须坏了忠义二字?”花荣道:“军师所言极当,哥哥休要执迷。待事成后,才可向枢相讨要封赏。那时做了大官,报国未晚。”那头铁平、朱星也克了衢州,前来合兵,说知备细。 原来那方腊听说官军得了杭州,吓得魂不附体,寝食难安。从弟四大王丞相方肥好生劝慰,答应下诏一封,调衢州大都督陆行儿回来护御大内,方才安心。衢州自走了陆行儿,守备空虚,官军趁势一阵猛攻,亦不乏那胆儿小的兵丁未战先怯,不数日就得了城池。童贯大喜,赏了铁排营一行人。众军休整三日,收复睦州。 且说那睦州城池,乃是二大王方冕与右丞相祖士远、参政沈寿、佥书桓逸、都督家余庆、冠军将军谭高等官守把,独缺原睦州大都督贺从龙一人。看官,你道其中为何缘故?这贺从龙本是大宋武进士出身,任职睦州兵马总管。善使一杆五十余斤重的铁枪,阵上运使如飞,不一时便可刺得数百人落马,取上将性命亦如同探囊取物。惟是生性骄傲,不肯服人。早先在方腊攻城略地之时,便开了城门献城来投方腊,致使知府霍启山与都监蔡遵殉国,南军大胜。方腊从弟方冕为使其诚心而归,暗许其御林军都总管一职。却为白钦久随吕师囊征战,功勋更胜,方冕便食了言,将其职转授予白钦,只封他为睦州大都督,属下部众皆归方冕节制。由此贺从龙心里十分怒恨方冕,引一万五千人马擅离了睦州城池,只在寿昌县内拥兵自重,本职便为宣州败逃的家余庆所代。彼时官军已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方家宗室忙于御敌官军,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如此睦州失一肱股,这方冕又是个浮浪子弟,终日不理政务,只爱四处掳掠妇女,在行宫中饮酒取乐,城中粮草也渐渐亏损了。听闻宋军已过了乌龙岭来打城子,城中军将无不是人心惶惶,提心吊胆。 是说宣和三年三月二十日辰时,官军进抵城下,见四门紧闭。李光裕教童贯复使出前般手段,兵分三路围城。酆美、毕胜攻东门,王禀、赵谭攻北门,朱星、章宝攻南门;因西门向着方腊贼巢清溪,为防贼人求援,特调颜楚玉、龚宙、丁义、王进先引五百军兵暗暗去西门外掘下陷坑埋伏。谭高、程胜祖、吕师强等将分头守御,官兵连攻了四五个时辰,濮州城墙垛子吃打坏数处。幸得那家余庆通晓负版筑墙之理,随坏随补,两下抵住。童贯见一时强攻不下,便教收兵。当天晡时,谭高与方冕商议道:“城内粮草将尽,睦州咫尺危矣。不若二大王亲往清溪大内,面见圣公,奏请添调军马,可保长久。”见方冕面色有变,家余庆道:“谭将军说笑了,二大王是一城之主,皇亲国戚,怎可轻动?只教夏侯成、吕师强、伍应星三将,分往帝都清溪、吕信陵所在仙居、贺从龙所在寿昌求援。今日官兵围了三门,独西门兵力匮乏,可就今夜杀出西门。谭将军也可前去掩护,助三位将官出城。” 是夜三更,夏侯成、吕师强、伍应星各选精骑五十,人披软战,马摘銮铃,悄悄开了西门。谭高拍马抡刀在前,众人随后杀出。彼时陷坑未成,官军众将轮番监工,此时是颜楚玉、龚宙巡逻,见南兵杀出,正好拦住。谭高大喝一声,向前冲杀,龚宙挺枪拦住,却经不得谭高神力,战三十余合,一刀直将枪柄砸弯。那边颜楚玉正斗夏侯成,见同伴危急,把马一拍,使双锏直奔谭高。夏侯成本已不是敌手,暗道侥幸,绕路望清溪方向走了。那谭高武艺亦非等闲,两个斗上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此时丁义、王进先军马也已杀到,两队人马把长枪一齐向前戳杀,南军死伤无数,吕师强也身被数创身亡。独一个伍应星撞出重围,寻贺从龙去了。谭高见走了两个,已是无心恋战,几次三番要卖破绽回城,却被颜楚玉一对金锏死死缠住,脱身不得。谭高身长不过六尺余,见那颜楚玉人高马大,恰似一堵长城般挡在身前,不觉平添几分心怯,颜楚玉却愈杀愈勇。正到分际处,谭高举刀望马头便劈,颜楚玉双锏亦直奔谭高头顶。说时迟,那时快,谭高一刀削掉马头,刀尖搠入颜楚玉腹前甲胄;颜楚玉一锏劈开谭高囟门,当场身死。两员猛将,双双栽倒马下。颜楚玉知己不得生还了,钢牙一咬,不顾腹中疼痛,夺来谭高的马,杀散守门军士,冲杀入城。不料那程胜祖早有防备,藏在城门内,命部卒施放冷箭。颜楚玉急待回身,项上早中了一箭,血晕倒了。龚宙、丁义死命救得回来,拔去箭矢。急来看时,却是一支毒箭。不多时,看得七窍内流血,肠子也流了出来,奄奄一息。待要用金枪药敷贴时,已是咽气了。众将皆含泪不已,将其安葬于城外,再商议进兵之事。 次日,童贯召李光裕、铁平等人商议道:“睦州贼人却真个有些手段,教他送了二人出去,反折了我军一员猛将。”李光裕道:“今贼人出城,定是搬取救兵,我等须速破此城,不得怠慢。”众人称是。童贯即命众将带掘子军,从东、南、北三面挖掘地道。王禀等督率兵马,协同攻城,以为掩护。那家余庆连日督众守御,急思索防御之策。那日思得一瓮听之法,教兵士于城墙脚埋下坛子数十个,坛子传音,贴耳听之,以探明官兵地道方位。便命人从城内向外开掘,直透官兵地道,以风扇车鼓吹毒气。其法果然奏效,城外多处地道被破,死伤颇众。怎奈官兵人马众多,三面从事地道。那瓮听虽好,又岂能尽破之?家余庆心中焦急,却无可奈何,惟日日鼓励三军,期冀死战,以待援兵。守一日,过一日耳。 再说那方冕因四处淫乐,早染上了花柳怪病,身子日渐消瘦。眼下又得知城子不保了,顿时口吐鲜红,被军士搀扶到床上,见方冕容颜不好,精神憔悴,神气毫无。家余庆差人从城中绑来三个医士,忙问是甚缘故,医士都连连叹气,婉言二大王患了腌臜之病,药食难疗。程胜祖道这话似是而非,再须问个明白。家余庆却只道是捏造怪事,惑乱军心,断不可容留,分付速斩。左右早将医士推出,须臾间,三颗血淋淋的首级献于阶下。家余庆笑道:“程兄弟,这班男女,你救他则甚!我若赏罚不明,何以官复都督原职?”又传令城中参知政事沈寿,管领一应宫女宦官,好生服侍大王,不可有误。 且说夏侯成离了睦州,直去到清溪大内,请丞相方肥入朝启奏道:“见今宋兵已攻陷了乌龙岭,前来攻打睦州甚急。乞圣公早发军兵救应,迟延必至失陷。”方腊听了大惊,却见身边御林人马亦是紧急,正在踌躇之际。两边文武中闪出一个道士,正是那国师包道乙,出班奏道:“贫道愿往!”方腊道:“今被朝廷兵马,看看侵犯寡人地面,累次陷了城池兵将。即目宋兵见今俱到睦州,可望天师阐扬道法,护国救民,以保江山社稷。只是不知那部兵将同去?”包道乙奏道:“臣领圣旨,乞召婺州守将太尉郑彪,引一万五千人马同行策应。凭我等胸中之学识,仗陛下之洪福,一扫童贯兵马,死无葬身之地。”方腊听罢大喜,赐坐设宴管待。包道乙饮筵罢,辞帝出朝。那郑彪有腾云驾雾的本事,不出半日,早到清溪。包道乙、郑彪便和夏侯成商议起军。 看官,原来这包道乙本名包舒,单号一个灵字,祖籍乃是金华山中人,幼年出家随天台山得道仙圣通一子陈念义习学道法,得了道乙这名字。那陈通一几个弟子里,唯他最有慧根,得以倾囊相授,以备对敌西域克巴妖僧一派。不想向后误入歧途,但遇交锋必使妖法害人。其有一口宝剑,号为玄天混元剑,能飞百步取人。自方腊起事之初,包道乙便入伙协助方腊行不仁之事,因此做了国师,尊号灵应天师,总管朝中道教一应事务。伪朝廷中儒、释二门,也受其节制。那郑彪原是婺州兰溪县都头出身,自幼使得枪棒惯熟。遭际方腊,做到殿帅太尉。酷爱道法,礼拜包道乙为师,学得他许多法术在身。但遇厮杀之处,必有云气相随,因此人呼为郑魔君。部下两员偏将,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两个,一名潘迅,一名潘速。他两个本是广南汉王刘花三的心腹参知政事潘致忠之子,潘致忠病故前曾向刘花三托孤,颇得重用。为是刘花三上年曾被官军攻打得紧,故差二人为使节,北上联络方腊,邀请合伙。不想竟被郑彪妖法降服,径自降了方腊。两个又多次修书与刘花三,教他向方腊称臣,可保荣华富贵。这刘花三也是个有些志气的草莽好汉,自是不敢苟同。两个只得作罢,也随郑彪学了点皮毛法术,做个道童。这夏侯成亦是婺州山中人,原是猎户出身,惯使钢叉,自来随着祖丞相管领睦州。 当日三个在殿帅府中商议起军。门吏报道:“有司天监浦文英来见天师。”问其来故,浦文英说道:“闻知天师与太尉、将军三位,提兵去和宋兵战。文英夜观乾象,南方将星皆是天光,宋军将星尚有一半明朗者。天师此行虽好,只恐不利。何不回奏圣公,商量投拜为上,且解一国之厄。”包天师听了大怒,掣出玄天混元剑,把这浦文英一剑挥为两段。有诗为证: 文英占玩极精详,进谏之言亦善良。 妖道不知天命在,怒将雄剑斩身亡。 且说宋军攻打睦州,眼见得城池就要告破。忽闻探马报来,清溪救军到了。童贯听罢,便差酆美、毕胜、段鹏举、周信四个出哨迎敌。四员大将带领三千马军,投清溪路上来。正迎着郑彪,首先出马,便与酆美交战。两个更不打话,排开阵势,交马便斗。战到四十五六合,只见郑彪口里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就头盔顶上流出一道黑气来。黑气之中,立着一个毒火鬼王,生得十分凶恶。但见: 口开如喷血,发竖如朱砂。槎牙如枯树之形,狰狞似精灵之状。露身裸体,斑斑血迹尚鲜红,污气冲人,点点染痕犹带赤。春秋二祭成常例,早晚三时吐火光。不是恶神为戕患,定应妖恠作深殃。 那凶神满身是火,口中又吐出火光,从半空里打将下来。酆美看见,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失了枪法,被郑魔君一枪搠下马去。潘氏兄弟军器齐下,结果了性命。毕胜来助战时,又被夏侯成一叉搠中大腿,颠下马去。周信拼死先走,回营报信。段鹏举扶毕胜上马,不顾死活冲出火林中奔走。毒火鬼王随后风卷赶来,郑彪紧随其后。看看危急,却是胜洞宾吴角引两个徒弟赶来,取出水葫芦,喷一口来灭了。宋军败退回营。 童贯听得折了心腹爱将酆美,正是怒火中烧,急点起军马迎敌。吴角道:“枢相莫慌,待我破了那厮妖道!”童贯虽是忌惮一众招安巨寇功劳,然军中止有吴角通晓法术,只得任用。当下点起关胜、李逵为前部,吴角、阎光、余志旺作法护佑,自家坐镇中军。 那时郑彪、包道乙已将军马退入城中屯驻,却和城中众将商议:“宋兵已至,何以解救?”祖士远道:“自古兵临城下,将至濠边,若不死战,何以解之?打破城池,必被擒获。事在危厄,尽须向前。”当下郑魔君引着潘迅、潘速并牙将十数员,领精兵一万,开方城门,与童贯对敌。童贯教把军马略退半箭之地,让他军马出城摆列。那包天师拿着把交椅,坐在城头上。祖丞相、沈参政并桓佥书,皆坐在敌楼上看。郑魔君便挺枪跃马出阵。宋江阵上大刀关胜,出马舞刀,来战郑彪。二将交马,斗了无数回合,不分胜败。这包道乙正在城头上看了,便作妖法,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念着那助咒法,吹口气去,郑魔君头上,滚出一道黑气。黑气中间,仍是显出那个毒火鬼王,望下吐火。童贯急令吴角作法。只见关胜头盔上,早卷起一道白云,白云之中,也显出一尊神将。怎生模样?但见: 青脸獠牙红发,金盔碧眼英雄。 手把铁锤钢凿,坐下稳跨乌龙。 这尊天神,骑一条乌龙,手执铁锤,口喷神水,去战郑魔君头上那个鬼王,此乃水克火之义也。下面两军呐喊,二将交锋。斗到间深里,忽看有十余道黑气从城楼上飞下,却是包道乙向鞘中掣出那口玄天混元剑,剑气直射向吴角处。吴角慌得乱了,口中念念有词,却不济事。原来他先天不比包道乙,修的虽是正法,却未得精华。吴角斗到此刻,已是无力回天。包道乙索性掷出宝剑,正劈中吴角头顶,一道灵魂回狼嗥山去了。那尊天神也如烟消散在风中。包道乙正在得意,待要挥军掩杀时,宋军队里吴用大叫道:“这厮法器没了,就是现在!”阵云中飞出神臂将军花荣,一箭觑准发力,那淬了黑狗血的箭恰似流星,包道乙不曾防备,正中在身上,大叫一声,从交椅上摔落下来,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三。急待起身时,被柴进放起一个轰天炮,一个火弹子正打中包天师,头和身躯,击得粉碎。下面关胜,战到八十余合,一刀砍了郑魔君于马下。李逵也一斧劈死了夏侯成。潘迅、潘速举手无措,回马便走。宋军里李双营提戟跃马接住潘迅。潘速骤马挺枪助战,这里丁义飞马使狼牙棒架住。潘迅与李双营斗过二十余合,李双营觑个破绽,心窝里胳察一枪,把潘迅搠死。潘速见自家哥子落马,卖个破绽,拨马便走。被丁义赶上,把狼牙棒照顶门一下,连盔带头打碎,死于马下。南兵大败,童贯将鞭稍一指,官军乘势冲杀。 那头祖士远见官军凶猛,分付家余庆、程胜祖,将四门紧闭,加筑防御工事。南军丢盔弃甲,逃回城中。包道乙、郑彪既亡,众将只好苦等贺从龙的消息。那方冕的病日重一日,竟无起色。这日,祖士远正与家余庆在行宫议事,忽报伍应星携贺从龙亲笔书信一封,自寿昌回来。祖士远忙令接见,当时吃了酒饭,同到方冕房内。方冕卧床十余日,仅存一丝一息,不能起床。祖士远、家余庆捧着信封,道:“烦请大王亲启。”方冕勉强撑着起身,将那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忽地狂叫一声,倒卧在床上。只因这一下,有道是:福无双至昨夜至,祸不单行今日行。毕竟那信中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十二员南军将佐: 成贵、谢福、宋得、白将、王信、吕师强、谭高、包道乙、郑彪、夏侯成、潘迅、潘速 折了六员官军将佐: 牛邦喜、刘梦龙、李应、颜楚玉、酆美、吴角 ------------ 第十六回 庞万春误失昱岭关 童枢密兵进清溪洞 诗曰: 御守江东朱义封,晏然泰临逞血勇。 先谋胆定寻后动,坚如磐山败强穷。 一时困隅非绝终,暂居四州鱼鳞丛。 昏君庸主难扶拥,可叹一朝霸业虹。 话说当时方冕病倒卧榻之上,接得贺从龙书信一封,那信中乃三副残联引首,是曰: 王侯封台,山路泥深雪未乾。何人开胜景,遗此流水延延。 石拱千楹,算做他人嫁衣。此地有崇山峻岭,华藻分披雨送凉。 病身初怕浙西寒,深闱密阁。江南多好地,不若亭台楼阁漫雨舒风。 方冕读罢,呼地坐起身来,咬着牙齿道:“你这厮本是宋朝一武夫,受了天恩,圣公与我一向待你不薄。却因未得要职,不过争些闲气,与我结下不明冤仇。私仇便也罢了,大战当前,你竟不顾朝廷安危,公然拥兵自重。到今日城池沦陷,性命不保,皆由于你!”言毕,将那信撕得粉碎,狂叫一声,两眼一定,倒身仰卧而绝。众人大吃一惊,急前看时,果然气息毫无,认认真真地死了。大众痛哭一场,当时收殓安葬了。 却说方冕既死,当时童贯督众,四面打城。祖士远忙调家余庆、程胜祖、沈寿、桓逸分赴各门守御,矢石齐下,打坏贼兵无数。怎奈城内兵微将寡,不过两个时辰,李逵已当先领兵由云梯登城。狼嗥山勇将阎光、余志旺要报吴角的仇,紧紧跟在后面。不料已赶过祖士远,一枪刺中阎光咽喉,搠下城去。余志旺见情形不好,便要从云梯上退下,身后闪出那个程胜祖,只一脚便踢翻云梯,余志旺倒撞下来,摔落而亡。叵耐官军人多,李逵见折了两个,双眼愈发猩红,大肆冲杀,将一双板斧都染红了。祖士远料知大事已去,急奔下城。正撞着毕胜,一刀杆打翻,绳索缚了。官军大开城门,兵马一拥而入。 童贯等入县衙坐定,只见叶进、王海解赴参政沈寿,叶赋解赴佥书桓逸,毕胜解赴右丞相祖士远,王禀献上家余庆首级,齐来献功。王禀道:“小将打入州衙,正撞着这厮欲走。斗了五十余合,吃小将卖个破绽,一剑砍翻。”止有程胜祖不知去向。童贯大喜,当时传令,将囚车载了祖士远、沈寿、桓逸,众军于城内歇宿一晚,来日起行。 看官听说,这贺从龙不去支援睦州,非但是未得官职之故,更有一段缘由,以下便会慢慢道来。不题这头童贯在睦州屯驻,却说副帅高俅自从杭州分兵之后,统领五万人马,本部下正偏将佐三十八员,以卢俊义为先锋,引兵取山路望歙州进发。经过临安镇钱王故都,道近昱岭关前。守关把隘却是方腊手下大将庞万春,乃是江南方腊国中第一个会射弓箭的。昔日方腊在园中游玩时,见到一白猿。方腊派一众随从射之,不移时那白猿将箭矢一一接住,大笑不止。恰好庞万春赶到,刚拿起弓,那白猿便抱着树木哭号,因此得了个绰号唤作小养由基。带领两员副将,一个唤做座山雕雷炯,一个唤做穿石弩计稷。这两个副将都蹬得七八百斤劲弩,各会使一枝蒺藜骨朵。手下有五千人马。三个守把住昱岭关隘,听知宋兵到来,已都准备下了敌对器械,只待来军相近。 忽一日,小校来报道:“贺从龙将军引范文虎、朱天蓬、沙卷帘三将,并五千人马来援。”庞万春分付杀牛宰马,与众人接风,犒赏三军。当下庞万春见那贺从龙果然生得一表非俗,心中大喜。再看那三将,却不认得。贺从龙便一一与其介绍:那个生得瘦长短髯,身着虎皮袍的姓范名文虎,本是睦州寿昌县守将,城池被破后便顺势降了方腊,因与贺从龙相见恨晚,就结为异性兄弟。那黑脸短毛,长嘴大耳的糙汉是朱天蓬,本是富户的家仆出身,却生性好吃懒做,因一日酒醉后出言调戏了主母,被主人打得皮开肉绽,赶出家来,投来落草。余下那个长了一张绿萝青黑脸,配一对绿蟾鼓蛙目,青天赖皮嘴,嶙峋瘦骨颊的怪者唤作沙卷帘,原是八十万禁军中的一个枪棒教头,原因天子驾幸龙符宫之时,须用早起五更去伺候,不慎误了时辰,遭朝廷刺配,途中因零星口角冲突一怒之下,把差官全数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方腊起事后便也来投附。三个都有一身好武艺。另有贺从龙独子贺明,年仅一十七岁,却人小鬼大,全学得他父亲本领,也随军相助。 次日一早起来,众人吃了些饭食,只留雷炯、计稷守寨,余下六将引五千人一齐出关迎敌。贺从龙道:“你们都不要上前,就在阵后观看,且看我逞胸中本事,杀他个片甲不留。我已给二大王方冕写了书信一封,我破官军于前,他引睦州军马追杀于后,大事可成。”只见他大驱军马径到关下,自立于关前要阵,叫骂喊嚷有一个时辰,高俅方才出兵。 当时贺从龙纵马飞出阵来,早有黑金刚魏豹骤马挺镋接住。两个交锋不到十合,魏豹力怯,贺从龙毫不手软,避过那条镋,一枪挑落头上铁盔,复一枪结果了性命。又有辛兴宗使丈八蛇矛出阵。那贺从龙铁枪势若飞龙,暴风骤雨般望辛兴宗咽喉搠去。斗到三十余合,辛兴宗抵挡不住,拨马回阵。马元、皇甫雄两个齐出阵来战,未及多时,已觉气力不加,忙抽身退走。官军数员将佐接连出阵,却皆是不敌。高俅大惊道:“这员贼将果是骁勇,军中恐怕唯有那梁山卢俊义能与之对敌。”便遣玉麒麟卢俊义出阵。当下贺从龙挺枪便刺,护身龙绝技无伦;卢俊义挥矛招架,绕体蟒神功难匹。两个一来一往,一翻一覆,鏖战一百五十余合,不分胜败。闻焕章见贺从龙那条铁枪神出鬼没,卢俊义犹自觅不得半点破绽,知今日阵上取不下贺从龙,便教鸣金收兵。贺从龙也见卢俊义武艺高强,不敢追赶,放他回归本阵。高俅叹道:“本以为昱岭关唾手可得,不想放火计破,又来了如此猛将,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知如何破敌……” 言未绝,庞万春喝一声:“都随我尽起军马,一发向前厮杀!”只见南军全部军将,分作长蛇之阵,俱是步军杀将去。此阵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都要连络不断。辛兴猛、辛兴烈呐声喊,带了五百步卒杀将过去。这两个孪生兄弟曾经落草为盗,都是一般本事,吃辛兴宗镇压山匪时降伏,结为兄弟,亦赐了辛姓。今日有心卖弄,想在阵中邀功。二将一搅入阵,两下里强弓硬弩射住来人,只带得四五十人入去,其余的都回本阵去了。中央将台上,庞万春把七星号旗只一招,二将正在阵里,东赶西走,左盘右转,寻路不见。那辛兴猛正在乱军里厮杀,与兄弟失散了,遇见贺从龙,斗不到二十余合,便已抵挡不住,回马便走。不料斜刺里撞出个煞星,正是朱天蓬。举起九齿钉耙,望辛兴猛头上一筑,筑得九个窟窿鲜血冒,一头脑髓尽流干。那边厢辛兴烈只要夺路回阵,却遇上范文虎拦路,一矛捅过来,范文虎放个门户,让他刺了个空。辛兴烈心慌,范文虎把大刀横扫过去,正扫到腰上,辛兴烈连人带马倒在地上,乱刃戳杀。 高俅又派杜迁、宋万;杨雄、燕青;李云、张青;金节、许定;段恺、卫忠,各带五百步军,分五队重复杀入。再令卢俊义、董平、张清,另引一彪马军,直冲七寸处庞万春将台。几番厮杀下来,官军人马星落云散,七损八伤。庞万春见大军已占上风,正待睦州援军赶来,一举围歼官军,不想卢俊义已杀出一条血衢,直奔将台。定睛一看,却先觑见贺从龙之子贺明。卢俊义高声喝道:“黄口小儿,走那里去!”欲待来战,措手不及,脑门上早飞下一石来,正是张清所发。贺明眼疾手快,把竹节枪照头顶拦住时,卢俊义一朴刀砍下,打折了军器。又有董平狠狠一枪,刺穿咽喉,从马上挑起,眼见得不活了。庞万春见状,一箭射中董平盔缨,回马便走。贺从龙奋不顾身,教范文虎暂且敌住卢俊义,拼死将儿子尸首抢回,取路上关。朱、沙二将与董平、张清交手,略斗数合,也卖个破绽便回。此番虽是胜了,奈何独子身亡,贺从龙又悲又恼,哭得肝肠寸断,独自在房中饮酒解闷。部下众将去劝慰他,都教小校用藤条蘸了凉水,劈头劈脑伺候,毫无办法。 当下高俅鸣金收兵,只见余下几个首将,许定伤刀,卫忠中箭,宋万着炮,李云着枪。更兼三千军卒,止有得百余人回来,亦是万分惨烈。高俅在寨中询问对敌之策,闻焕章道:“古人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须获得本处乡民指引路径,方才知得他此间山路曲折。”高俅道:“军师言之极当,真个是孙武再世,诸葛重生!只是差谁去缉探路径好?”闻焕章道:“论我愚意,可差那梁山上的鼓上蚤时迁。他是个飞檐走壁的小贼,净擅长跳篱骗马的勾当。最好去山中寻路。”高俅随即教唤时迁领了言语,捎带了干粮,跨口腰刀,离寨去了。 且说时迁便望山深去处,只顾走寻路。去了半日,天色已晚,来到一个去处,远远地望见一点灯光明朗。时迁道:“灯光处必有人家。”趁黑地里摸到灯明之处盘时,却是个小小庵堂,里面透出灯光来。时迁来到庵前,便钻入去看时,见里面一个老和尚,生得笑容可掬,心宽体胖,恰似供得弥勒佛模样,在那里坐地诵经。时迁便乃敲他房门。那老和尚唤一个小行者来开门。时迁进到里面,便拜老和尚。那老僧便道:“施主休拜。老僧在此间端坐诵经多时,不知昼夜。敢问施主,外边如今是何光景?”时迁笑道:“实不敢瞒师父说,小人是梁山泊宋江部下一个偏将时迁的便是。因受了朝廷招安,今来奉圣旨剿收方腊,已连克了数个大郡,现在被昱岭关上守把贼将胜了一阵,无计度关。高太尉特差时迁前来寻路,探听有何小路过关。今从深山旷野寻到此间,万望师父指迷,有所小径,私越过关,当以厚报。”那老僧叹道:“南无阿弥陀佛。此间百姓,俱被方腊残害,无一个不怨恨他。老僧亦靠此间当村百姓施主斋粮养口,如今村里人民都逃散了,老僧没有去处,只得在此守死。今日幸得天兵到此,万民有福。将军来收此贼,与民除害,当真是义举……”忽见这老和尚若有所思,转而正色道:“听闻杭州城内亦有个圆通和尚,虽同为释门中人,他却不守清规,作恶多端,也曾与方腊效力。现在却在何处?”时迁也不遮掩,如实答道:“那撮鸟在阵上一时贪恋美酒,中了官军的火箭,烧成一摊灰烬了。”老僧微笑道:“阿弥陀佛,因果历然也。老僧本是无意插手俗世兵戎,施主却替我除了此贼,便说与你路径罢。我这里却无路过得关去,直到西山岭边,却有一条小路可过关上,只怕近日也被贼人筑断了,过去不得。”时迁道:“老师父,既然有这条小路通得关上,只不知可到得贼寨里么?”老和尚道:“这条私路一径直到得庞万春寨背后,下岭去便是过关的路了。只恐贼人已把大石块筑断了,难得过去。”时迁道:“不妨。既有路径,不怕他筑断了,我自有措置。既然如此,有了路头,小人回去报知主将,却来酬谢。”老和尚道:“将军不知,这小路细长难寻,老僧先且领将军走寻一遭,得个路熟,再领大军来时方能无失。”时迁一拍脑门道:“俺是个粗浅之人,多亏老师父提醒,不然险些误了大事了,便请老师父带俺走一遭。”老和尚道:“施主且与我来。”时迁果然听话,跟随那老和尚一路延山道小走,那老和尚心里暗自大笑道:“此等狡鬼,不过是水洼里的蠹贼,一经说诱,果然上钩,必死于我手中了。”有诗为证: 时迁寻路遇神机,怎知险道自生井。 生死一朝未可定,大军入瓮方为因。 当下时迁随了这老和尚,穿林透岭,揽葛攀藤,行过数里山径野坡。月色微明,天气昏邓。到一处山岭险峻,石壁嵯峨,远远地望见开了个小路口。一路走至山麓之下,那老和尚望远处看了一下,忽然把手指着一处道:“施主且看,那处便是南军大营了!”时迁大喜,忙探头来看,身子整个挨在那石壁之上,却不见那老和尚自身后抓起一块积石,对准时迁后脑,一下砸去,时迁大叫一声,登时昏死在地。那老和尚大笑道:“今番叫你这厮来吃滚刀肉了!”便扛起时迁,翻山下至昱岭关前,叫开关门,入了关中。庞万春几人见这老和尚大喜道:“慧宇大师可是来了!” 原来这老和尚法号慧宇,乃是那圆通和尚的同门师弟,武艺虽不高强,却是擅长妖法鬼道,又兼生得一张笑面佛脸。圆通和尚归顺方腊时,其人亦来军中报道。后又听闻圆通和尚身死杭州,自是怒火中烧,却深晓卧薪尝胆之理,藏在昱岭关下草庵里探听消息,每日一面修炼,一面苦思复仇之法。今日时迁来此,正是自寻苦吃。当下慧宇和尚道:“这小厮欲来岭上探寻绕后小路,幸为我所相遇,逮着来此,可有大用。”庞万春道:“敢问大师,是甚么大用?”慧宇和尚道:“他既只身一人来此关后放火,我便反其道而行之,亲去官兵大营之中引来昱岭关前,到时三位将军三面环击,便叫请君入瓮。”庞万春道:“此计甚妙,大师去时务必当心。”慧宇和尚道:“这是自然,临行前当须斩这小厮祭旗方才可镇军心。”庞万春笑道:“大师岂可杀生?小将自为操劳。”便叫人把那时迁推去旗下斩首。须臾,一颗血淋淋首级已是送到。慧宇和尚又与庞万春几人又交代了一番,换身净僧袍,去往官兵大营了。 当下慧宇和尚径回到寨中,参见高太尉,说知此事。高俅听了大喜,更请军师计议取关之策。闻焕章道:“最要紧的是放火放炮。须用身边将带火炮、火刀、火石,直要去他寨背后放起号炮火来。于路遇着琳琅树木稠密去处,便放火烧将去。任他埋伏。如此大事,那时迁怎的不亲来此交代?”慧宇和尚合手道:“施主不知,这昱岭关山道崎岖,若非常年居此之人实难走出,那时将军既委老僧相助,定当不离,军师且请放心。”闻焕章听了便也不再起疑,当下慧宇和尚在营中收拾了火刀、火石并引火煤筒,脊梁上用包袱背着火炮,来辞高太尉便行。高太尉叫取来雪花白银二十两,并米一石,送与慧宇和尚。慧宇和尚都拜辞不受,只身一人出营去了。 当日午后,先锋军马果见昱岭关后山上一阵硝烟弥漫,全以为时迁得手,乘势杀上关来。美髯公朱仝当先出马,怎生模样?但见: 义胆忠肝豪杰,胸中武艺精通。超群出众果英雄。弯弓能射虎,提剑可诛龙。 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凛凛威风。面如重枣色通红。云长重出世,人号美髯公。 朱仝在关下大喝道:“逆贼后方火起,还不早早纳降!”却见小养由基庞万春站在关上,看了朱仝大笑道:“你这伙草贼,只好在梁山泊里住,掯勒宋朝招安诰命,如何敢来我这国土里装好汉!当真以为你等计策我不知。”便叫军士抛出一物落在关前,众人看时,竟是时迁首级。一时惊的魂不附体,动掸不得。却听庞万春又道:“你等来此寻死,莫不曾听闻俺小养由基的名字么!先教你看我神箭。”飕的一箭,正中朱仝,攧下马去。杨雄、杜迁急急上前,救得上马便回。 众人见一连折了两个,连忙要退,却见关上、关前、林中山地都窜出一阵白烟,遮了全军双眼,不得撤退。又听得一阵木鱼声响自昱岭关上传出,那一众南军登时两眼明亮,手握弓箭,正是亮子射瞎子一般,直把前路官兵射成一斗筛糠眼。两侧官兵见势不好,夺路要逃,不想两侧山上又突出一彪南军,再度箭雨来袭。官兵尸横遍野,折损大半。左侧贺从龙也率兵杀出,李荣祖措手不及,早被贺从龙一枪戳杀下马,身后兵马一齐践踏成泥。身后关门庞万春几人,亦趁机杀出。 当时山里山外黑雾弥漫,一众官兵无路生还。淅淅沥沥之间忽然见一抹红光丹气自天而下,早把慧宇和尚放的那团黑雾烟瘴如龙吸水,尽数聚于光内。霎时天明日清,两边皆是大惊。玉麒麟卢俊义当机立断,毫不迟疑,挥枪奋勇向前,早杀开一条大路。梁山人马见此,也要为同袍手足报仇雪恨,早把南军大队冲散。贺从龙正迎着卢俊义,交马不过数合,贺从龙无心恋战,一面招架,一面寻机遁走。卢俊义厉声大喝道:“贼将快下马受降,免汝一死!”贺从龙见卢俊义神勇异常,心里惊慌,大喊道:“庞将军,我顾不得你了,好生保重!”一催座下马,疾驰而走,所部人马见贺从龙逃跑,亦是丢盔弃甲,紧随其后。 眼看南军兀地气如山倒,庞万春心惊,死命撞透重围,得脱性命。正走之间,不提防何灌伏在路边,绊马索绊翻,活捉了解来。官兵趁机大肆攻关,一下便破。众将已都在昱岭关上赶杀南兵,雷炯、计稷急去寻范、朱、沙三将身影,却寻不得,也不见了慧宇和尚,想来都是逃走了。官兵已经杀入,雷炯、计稷早被打翻。马扩生擒得雷炯,刘光世活拿了计稷。至天明,都赴寨里来。朱仝伤重,医治不痊身死。刘廷灿也死在乱军之中。高太尉已先到中军坐下,收监了庞万春三将,接管防隘,不在话下。 眼下虽得了昱岭关隘,高俅听闻战报,仍是心有余悸道:“想来是那时迁中了计,险些置我大军于死地,功过相抵,念其已死,便不追罪了。”闻焕章道:“今番着实艰险,若非那神迹降临。我曾听闻此地外天台山上亦有一位活仙圣,名唤通一道人陈念义。想必是其显灵。”高俅摆手道:“光怪之事,荒谬万分,且要速速进军为好。”闻焕章应了,便同高俅在帐中继续商讨进军之策,按下慢表。 既过了昱岭关,大军继续平推,星夜已到歙州城外,这歙州大都督正是方有常那个被方腊收为义子的遗孤方熊,表字世熊。手下有两员副将,一个唤作撞天塌石彪,一个唤作钻地鼠刘志达,屯军二万之众,守住歙州城郭。与同兵部两员大将,官封文职,共守歙州。一个是尚书王寅,表字文浩;一个是侍郎高玉。先说这王尚书是本州山里石匠出身,少时不爱读书,好谈兵事,不事生产,唯喜任气使侠,金珠玉器。是时方腊强攻歙州,正值江南诸地多遭大旱,遍地饥荒,民不聊生。军锋所至,从者纷纷,仅一县皆有参加者即达四五千人。王寅不甘寂寞,也是参与其中,随方腊军马转战南北。惯使一条钢枪,坐下有一骑好马,名唤转山飞。那匹战马登山渡水,如行平地。王寅又自行募兵乡里,训练出一支惯战骑兵,以五百人为一营,名唤横冲都,本是五代后唐时李克用的太保李嗣源所创,所经之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有诗为证: 武夫猛气纷纭生,雄心四据拔山腾。 水断虬龙六钧骋,驰射万人横冲铮。 攻垒离甲若徐盛,焚舰乘风操金珵。 百战百胜王寅晟,貔貅如何敢扬陾。 那高侍郎也是本州士人故家子孙,天生貌柔心壮,音容兼美,会使一条鞭枪。因这两个颇通文墨,方腊加封做文职官爵,管领兵权之事。方熊为笼络人心,更是亲自主婚,将自家妻妹嫁与王寅做家室以为笼络,不题。 且说高太尉度过昱岭关之后,催兵直赶到歙州城下。当日与诸将上下攻打歙州。当时方熊留下刘志达、石彪保守本城,自引王寅、高玉于城外扎下营盘,互为犄角。两军各列成阵势,辛兴宗当先出阵,大骂道:“方熊枭獍,乃翁为方腊所害,反而上负朝廷之恩,顽抗天兵;下辱祖宗名目,认贼作父。真乃不知死活,早晚解上东京,教你吃个千刀万剐!”方熊听罢,怒不可遏,正待答话,只见王寅、高玉两将,一个似北方一朵乌云,一个如南方一团烈火,齐出到阵前。高俅左手下飞出赛张飞蒋超,右手下飞出铁鞭将郁斌,两对儿在阵前厮杀。枪对枪,迸万道寒光,恰似马超逢六郎;鞭碰鞭,起一天杀气,浑如敬德战呼延。当时斗到五十余合,高太尉遥见王寅越斗越精神,高玉也并无半点惧色,却忽然一齐卖个破绽,拨转马头,望本阵便走。高俅急教休去时,蒋超、郁斌已赶冲入阵中去了。正赶之间,只见四五百马军,都是黑旗玄甲,马带马甲,人披铁铠,一字儿围裹将来。二将抵挡不住,眼见得命在呼吸。高俅见不是头,急命辛兴宗缠住方熊,余下大小将佐尽数掩杀过去。只听一声炮响,石彪、刘志达军马也从后面杀到。当下两边混战一阵,各有死伤。乱军中折可存遇着刘志达,一镖飞出,正中咽喉,翻身落马而死。方熊便收兵而回。 当下方熊关了城池,命各将分头守御。其中王寅受命守卫歙州北门石垒,屡次击退官兵攻势。闻焕章便为高俅出计道:“太尉莫虑,这王寅情况我亦有所知,其人勇猛好利,却因幼年丧母,故对其养母程氏甚为孝顺,这程氏现居苏州小庵村,育有一子。太尉现可将其拘留入营,威吓程氏。若王寅不降,将杀其子。”高俅大喜,便叫照此而行。程氏果然大为恐慌,高俅逼令其化装成丐妇,又派几个军士带金银数箱一同混入王寅军营。 待程氏入营中后,见着王寅,伏地痛哭,乞求王寅投降,以救其子。王寅也是一惊,连忙安置好程氏,又屏退左右,一人在帐中自语道:“我受养母恩重,况且当前歙州局势危急,我若白死于此,岂不可惜。”又看那几箱金银闪亮,便暗中遣人与高俅通信,诉说有投诚之意,但虑方熊杀其家室人口,仍犹豫未决。不料约期未到,便为方熊侦知。王寅仓皇率亲兵五百人抵高俅军营投降,高俅令其带队进攻歙州,充当先锋。 那王寅骑马挺枪,来到歙州城下。只见门边吊桥高拽起了,都摆列着军士旌旗,擂木炮石。见是王寅叛逃,又来此叫城。方熊大怒,竟下令诛杀了王寅全家满门,方熊妻妹亦在其中,方熊教把笆杆将首级挑起在枪上,教王寅看,且扬扬与旁人道:“父母妻儿苟合乃是犯上界天条军规,徇私舞弊,不遵天令者,不足为父母妻儿也。况乎一将佐耳!” 王寅知此消息,心内无比益愤,大骂道:“噫,这厮顽迷如此,真狗豕不若矣!”王寅图灭方熊报家国之仇。当日便遣人与侍郎高玉暗中通信,王寅亲自担保,高玉无后顾之忧,也是选择归附官兵。王寅见此,便对高俅道:“眼下方熊心腹高玉已被我买通,我愿入城擒方熊来此,以表我投诚之意。”高俅道:“好极,你若可立此大功,我便在圣上前请奏,赐你千金。”王寅大喜,便议定让高玉趁夜自城墙上放下绳索,引王寅攀爬进城中,潜入方熊幕府。 旦日上午早时,王寅联络众将以议事之名,共入方熊府中。午食已毕,便举行仪式祈福,方熊居首位。王寅见时机已到,趁机迈步上前,抽出利刃抵在方熊脖颈之上。方熊大惊,连忙呼左右亲信相救。高玉也抽出刀剑,当先砍翻了石彪。身边将弁一齐发作,早将方熊那一彪亲信全部杀了个净。方熊吓得失神,两腿近乎发软。王寅又喝令众人,一手把着刀,一手提拉着方熊,走至门前,开门纳降。 当下高俅赏了王寅、高玉,教押过方熊,反剪了双手,跪在帐前。方熊大骂道:“挨千刀的宋廷,主上昏昧,奸臣弄权,非亲不用,非仇不谈。若非我识人不明,竟被尔等卑鄙小人蒙骗,又怎能受擒于此?”闻焕章道:“久闻你是方有常之后,父母皆为方腊所害,却缘何为他肝脑涂地般卖命?”方熊略有心虚,仍是道:“你这厮胡说,我父母是饮鸩而死,皆因官司逼迫,圣公亦有养育我之恩,怎容你辱没!要杀便速斩我头,待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闻焕章笑道:“既然如此,我且教你死个明白。方世庚何在?”说罢,只见帐后走出一人,二十七八年纪,生得与方熊仿佛,正是方有常长子、方熊之兄方庚,躲避方腊追杀许久,见官军到来,要与方有常报仇,与一个伴当,唤作杜伯禧的,一同来投军立功。 当时方庚走出,一阵叹息道:“兄弟,你真个昏聩也!那日方腊密谋起事,遭我们父亲觉察,将方腊那厮关在仓库中,教你去报官。不想吃他逃脱,反引兵害了一家上下,父母都被他逼得服毒自尽。你倒是好,竟被方腊那狗贼蛊惑,乃至认贼作父!”杜伯禧亦出来道:“谅你这厮一直被方十三蒙在鼓里,又不曾做得戕害百姓之举,所犯罪恶亦情有可原。方庚兄自来军中,多曾与你求情,朝廷便也免了你死罪。若你自此洗心革面,好生为国家出力,尚为时未晚。”方熊听罢,如痴如醉,低头不言。呆了半晌才道:“我当真糊涂啊,罪该万死!便是就此死了,又有何面目与父母在天之灵相见!”霍地坐起身,一头望桌角撞去,呜呼哀哉了。方庚大哭一场,将方熊尸身就地安葬。大军已在歙州城内行宫歇下,平复了百姓,出榜安民,将军马屯驻在城里。一面差人赍文报捷杭州刘延庆,驰书转达睦州童枢密,知会进兵。 再言贺从龙,自那回星夜从昱岭关逃出,会合了三个偏将,一路回到寿昌县。手下军马,早已七零八落。过了数日,正收到方冕求援之信。贺从龙念及自家幼子之死,心中无名之火兀自未灭,气破胸脯。便也回信一封,按兵不动,正如前文所叙。那方冕见信之后急火攻心,病情发作而死,睦州不久即落入官军手中。那婺州也因方腊擅自把守将郑彪调走,正副都督朱言、吴邦都逃往兰溪县去了,城中虚无人材,不日亦被王焕领兵攻克。官军诸将都在睦州、歙州屯驻,等候军齐,同攻贼洞。贺从龙自此一直躲在县衙里,闭门不出,暗地里差人去与官军议和,以求保全身体。直到四月十六日,忽闻报道:“圣公在清溪洞大内设朝,与丞相聚集两班大臣商议保卫清溪事宜。见今朝廷上下,善战之将惟贺将军一人,故丞相亲点将军回朝,官复御林军都总管一职。其余三位将军,也各有赏赐。”当时贺从龙收拾了一应行李,令部众尽数拔寨而起,回清溪洞朝觐圣公。 次日,贺从龙已到清溪,将腰刀系在身上,准备上朝。范文虎劝道:“兄长手里拿着刀,方腊那厮生性多疑,恐其担忧我等有歹心。”贺从龙便把腰刀放下,孑然前往宫殿。当时方腊设朝,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三呼万岁,君臣礼毕。只见那贺从龙穿戴齐整,昂首阔步,走上朝来。方腊还未曾开口,身旁站着的那个丞相方肥先开口叫道:“捉下这叛贼!”贺从龙大惊,朱天蓬、沙卷帘两个也面面相觑,独有范文虎面露喜色。两边壁衣内走出三四十个军校,横拖倒拽,捉住贺从龙。贺从龙方知中了方肥的圈套,大叫冤屈。方肥那容他分说,列数多项罪名,命军校将他拥出大殿外面去了。顷刻之间,人头献上,悬在县城门口号令。 原来自睦州、昱岭关二处关键之地失陷以后,自两处逃出的败残人马陆续回到清溪,都报说知贺从龙袖手旁观、临阵脱逃之事。方肥、娄敏中都疑贺从龙与官军私通,致使大军败亡,屡次上书进谏,劝方腊将其处置。方腊亦忌惮贺从龙旧日部曲在南国朝中势大,更兼官军兵临城下,仍想召他回朝,抵御官军时再教他戴罪立功。那方肥当机立断,以将后宫中范文虎的亲妹范美人晋升贵妃为资,教唆范文虎反叛贺从龙,配合伪朝廷除他,果然得手。方腊当时宣布圣旨,封范文虎为国舅,朱天蓬、沙卷帘为镇国、护国大将军,都有锦袍赏赐。 又有左丞相娄敏中出班启奏道:“今次宋兵人马已近神州内苑,宫廷亦难保守。奈缘兵微将寡。陛下若不御驾亲征,诚恐兵将不肯尽心向前。”方腊道:“卿言极当。”随即传下圣旨:“着辅国大将军邹通、衢州大都督陆行儿为正副先锋;殿前金吾上将军方杰、骠骑大将军杜微为左哨;龙武大将军钟惯、神武大将军徐虎为右哨;皇叔方垕、四大王正丞相方肥做合后;寡人亲与皇后邵氏、二、三王子并娄丞相坐镇中军。都领帮源洞大内护驾御林军一万五千,战将三十余员前进。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招军征进。留太子方书、军师将军汪公老佛、吏部孔厚、户部柯引、礼部冯喜、刑部云璧、工部陈箍桶诸尚书等人镇守大内。” 原来这方杰是皇叔方垕长孙,丞相方肥之子。这方杰平生习学,惯使一条方天画戟,有万夫不当之勇。自白钦去乌龙岭后,朝廷便由方杰总领御林军兵马,教贺从龙仍在睦州任职,这都是方冕的主意。那杜微原是歙州山中铁匠,会打军器,亦是方腊心腹之人,会使六口飞刀,只是步斗。方腊另行圣旨一道,差范文虎、朱天蓬、沙卷帘,拨与御林军一万,打着贺从龙的旗号,去敌歙州高太尉军马。 不说方腊分调人马迎敌。先说童贯、高俅大队军马起程,水陆并进,离了睦州、歙州,望清溪县而来。戴宗探得贺从龙身死消息,奔往歙州那路,报与高俅。高俅听了大喜道:“此人既死在自家人手上,取清溪县如探囊取物也!”闻焕章道:“临阵内乱,乃兵家之大忌。依小可之拙见,此人未必真死,恐是贼人的疑兵之计。”高俅点头称是,便继续分付进兵。果然撞着一彪军马,只因这一下,有分教: 八郡山川已败倾,便驰黄屋特亲征。 宋朝兵势无人敌,国破身亡是此行。 毕竟这官军如何破敌,擒得方腊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七员南军将佐: 方冕、家余庆、贺明、刘志达、石彪、方熊、贺从龙 就擒六员南军将佐: 祖士远、沈寿、桓逸、庞万春、雷炯、计稷 折了九员官军将佐: 阎光、余志旺、魏豹、辛兴猛、辛兴烈、时迁、李荣祖、朱仝、刘廷灿 ------------ 第十七回 遇野妇虎将擒渠魁 忿兄仇李逵反东京 诗曰: 功成身退逍遥游,千古英雄俱从流。 器宇轩昂谁可比,肝肠爽朗少堪侔。 英雄热血长空洒,伟业丰功史册留。 一曲悲歌惊日月,精神器宇耀千秋。 话说当时歙州高太尉的人马呐喊摇旗,杀奔清溪县来。忽然山后一声炮响,喊声大震,只见树影中飘出南军大旗,上书一行大字曰:“御林军副总管贺从龙”。高俅疑惑,定睛看时,只见对阵远远拥出一骑马来,遥望马上端坐的将军打扮,不是贺从龙又是那个?高俅大叫道:“此贼尚在!我军轻入重地,堕其计矣!”急勒回马便走。背后范文虎大喝一声:“高俅休走,你中了贺将军的妙计,快束手就擒罢!”高俅暗暗心惊。闻焕章却道:“太尉休慌。”令偏将韩世忠把箭搭在弓上,望那贺从龙身上射去,不偏不倚,正中头上盔缨,应声而倒,却是个木像。高俅这才恍然大悟,忙问其故。闻焕章笑道:“此前我曾担忧贼人诡计,现在观之,那厮确是当真死了。前番交战,贺从龙平素心高气傲,自仗胸中武艺非凡,每每亲自在阵前叫骂,要与大军见个高低。如今却只有远处一动不动一虚影,贼军兵将,个个也似无恋战之意。且方腊气数已尽,军中所剩能战军马无几,定然不是大军对手,尽管追杀。”南军果然魂飞魄散,弃甲丢盔,抛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践踏,死者无数。官军追杀过四十五里,军马俱已漫散。宋军大队人马直奔清溪县而去。 话说宣和三年四月二十四日,各路军马俱已在清溪县下取齐,合兵一处。童贯升帐,诸将拱立听调。放炮鸣金鼓升旗,随放静营炮。各营哨头目,挨次至帐下,齐立肃静,听施号令。凡呐喊不齐,行伍错乱,喧哗违令,临阵退缩,拿来重处。又有旗牌官左右各二十员,下营督阵,凡有军士遇敌不前,退缩不用命都,都拿来处治。旗牌遵令,各下地方,鸣金大吹,各归行伍,听令起行。然后传令,遣调水陆诸将毕,吹手掌头号,整队;二号,掣旗;三号,各起行营向敌。敲金边,出五方旗,放大炮,掌号儹行营,各各摆阵出战。 是日宋阵门旗开处,节度使韩存保从门旗下飞马出阵。两军一齐呐喊。中军里二王子方亳把令旗一招,教前部陆行儿、邹通领红旗军去冲击。二将遵令,两阵迭声呐喊,战鼓齐鸣,韩存保接住陆行儿厮杀。那陆行儿亦是贼中勇猛之将,二将刀来戟往,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韩存保见暂是个平手,有心用车轮战之法取他,便卖个破绽,换张开上前交战。那张开的开锋枪使得神出鬼没,邹通唯恐有失,挺枪来助。三员大将转灯般厮杀,张开也未曾输了半点便宜。正斗到喧闹处,张开大吼一声,展平生之力,一枪把邹通刺下马去,落地无声。张开顿感力乏,教王焕替下来接着斗,陆行儿却脱身不得。二人枪来刀去,正是对手,约有七八十合,不分胜败。项元镇在阵后,早看够多时了,拍马纵到垓心,使一招“力拔山河”,将枪把那大刀直压到马腹之下。陆行儿大吃一惊,仓皇之中收刀不得,早被一枪将马腿劈断,颠下马来。两个副将飞马直冲出阵来,倒拖着陆行儿回归本阵,官军高呼喝彩。方亳听说登时折了二将,忙传令旨,急教退军。只听得宋军中一声炮响,兵马纷纷扰扰,白引黑,黑引青,青引红,变作长蛇之阵。簸箕掌,拷栳圈,围裹将来。 且说左哨方杰、杜微听得四边喊杀声起,慌忙引兵伺候。赛张飞蒋超一马当先,杀入阵来,正与方杰交锋。两个狠斗了无数回合,那蒋超寻不得方杰一丝破绽,方杰也兀自讨不得蒋超半点便宜。方杰便将戟法一变,不再狠命相搏,却只出七八分力气,戏斗蒋超。这蒋超是个性急的人,咆哮如雷,却一地里没寻得半点破绽,只得把那条丈八点钢矛直上直下地紧逼过来。方杰见他把出浑身本事,直到渐渐没了气力,内心只是暗笑。只见方杰卖个破绽,放蒋超一矛刺来。蒋超使尽猛劲,只要速取方杰性命,却刺了个空,半个身子直向前倾。方杰霍地一个镫里藏身,画戟从马项上刺将出来。只听得蒋超狂叫一声,咽喉和戟尖撞个着。但见鲜血飞溅,蒋超坠于马下。方杰斩了一将,回马便走。民兵总管韩羽手持飞砂,挺刀来赶,却被杜微掣起飞刀,直搠到心窝里,扑地便倒。卓运远等官将收拾了两个尸身,待要去追杀时,只听得烈焰涨天,炮声震地,只得作罢。此时马公直与翼景亦已引兵杀入右哨,截住钟惯、徐虎二将厮杀。钟、徐不见左哨方杰军马来接应,先自有了八分惧怯。两下战到五十合之上,先见徐虎力怯,被翼景拦腰一刀,砍下马去。钟惯情知不妙,待要走时,被马公直一锤砸碎了马头,颠下马来,揪住捉了。 却说方亳与娄丞相正在中军遣将,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振,四面厮杀,直将一队军马摆开。但见: 金瓜密布,铁斧齐排。方天画戟成行,龙凤绣旗作队。旗旄旌节,一攒攒绿舞红飞;玉镫雕鞍,一簇簇珠围翠绕。飞龙伞散青云紫雾,飞虎旗盘瑞霭祥烟。左侍下一带文官,右侍下满排武将。虽是诈称天子位,也须直列宰臣班。苟非啸聚山林,且自图王霸业。 南国阵中,只见九曲黄罗伞下,玉辔逍遥马上,坐着那个草头王子方腊。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冲天转角明金幞头,身穿一领日月云肩九龙绣袍,腰系一条金镶宝嵌玲珑玉带,足穿一对双金显缝云根朝靴。 中军主将王禀杀入中军,先把“圣公”字样大旗砍翻,却正与娄敏中撞个满怀。这娄丞相平生也爱刺枪使棒,却终是个没甚力气的文弱之辈,如何是对手?早被王禀一剑砍断左腿,跌下马擒拿。邵皇后、方亳、方怠,也俱被众军将在马上活拿了。唯独留下方腊一个,早已怔得呆若木鸡,被折可存抢入怀里,劈胸揪住。方杰、杜微汇合了合后军马,祖孙三人已退回到帮源洞去了。四面宋兵,夹攻清溪大内,诸将四面八方杀将入去。各各自去搜捉南军,打破了清溪城郭。 当时童枢密分派军马,王禀领中军,辛兴宗领前军,杨惟忠领后军,从正面直捣清溪洞贼巢;另分调一拨人马,刘镇领中军,杨可世领后军,王焕、马公直、赵明、赵许同宋江等梁山将佐领前军至洞后夹击。方杰等在帮源洞口大内,屯驻人马,坚守洞口,不出迎敌。只因那帮源洞门岭崖壁峭,坂险径危,官军大队一时亦难以攻克。 且说方杰祖孙那一众残兵败将吃那大阵破败,一路丢盔弃甲,退守帮源洞中。方垕正欲遣人去皇宫联络,速速转移宫中多年搜罗来的民间珠宝玉器。原来这方腊起兵之处,所信愚民顽者大多携老扶幼,举家参入。方腊为筹军费钱粮,便让信民都需变卖自家田亩房产,每遇一家,不得私藏。军中所用衣食开销,皆须由各兵长分配开支。凡作战所获金银、绸帛、珍宝都须上交圣公,个人不得私藏,违者合家抄斩,死后不得飞升入堂。故而无人不从,多年经营,宫中自然金如叠峰,银如星河,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明星荧荧,皆乃百姓家中剽掠倚叠。 当下方垕遣人入宫中,殿内已是一片狼藉,乱兵涌入殿中劫掠宫人、御物。汪公老佛、冯喜、陈箍桶几人连忙带兵压制,激战片刻,终是平得宫中纷乱。汪公老佛方才接了方垕书信,看了几眼,连忙对众人道:“眼下圣公已退入帮源洞中据守,我等速将宫中珠宝转移,仍可就一方再举圣公复起。”冯喜、陈箍桶刚是答应,却听得一人怪叫道:“只怕你等是无福消受了!”众人看时,原是刑部尚书云璧提刀出来。 汪公老佛正欲诘问,就见殿内两旁暗室内,户部尚书柯引带着一彪兵士,手拿铁枪,闪身冲出。陈箍桶惊声叫道:“你等身受圣公厚恩,如何背叛?”柯引厉声笑道:“正如你所言,天下势犹桶板,能箍则合,不能箍则离。你也无须多想,却留阴曹地府去细细思虑罢了!”说罢,只一枪便把陈箍桶搠倒了。云璧早已带人在龙楼凤阁、内苑深宫、珠轩翠屋里尽数放起火来。但见: 黑烟罩地,红焰遮天。金钉朱户灰飞,碧瓦雕檐影倒。三十六宫煨烬火,七十二苑坐飞灰。金殿平空,不见嵯峨气象;玉阶迸裂,全无锦绣花纹。金水河不见丹墀御道,午门前已无臣宰官僚。龙楼移上九重天,凤阁尽归南极院。 此时殿内一班兵将一拥而上,都在掳掠方腊内宫金帛,余下细人各自逃生,乱作一团,那里分得清是敌是我?冯喜正在逃生,被乱兵捉拿了献出。汪公老佛恐怕受辱,也一股脑投火自焚而死。正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云璧道:“殿中杂鱼已清,我等当速速将这金珠玉器转移。” 看官欲问前因后果,原来这云璧乃是江南风云庄人氏,正为那扬州大都督云天彪族侄,云龙族弟是也。因其自幼机敏好学,便去往山东羽山求学,不留云天彪身边侍奉。当时登云山头领石恭——正是那石延平的长孙,率部众万余人攻打羽山,裹挟居民无数入伍,云璧亦在其中。又一月,孙圣在蓬莱县吃官兵杀的大败而归,石恭亦进攻羽山失利,只得退还神庭山。而后孙圣因形势所迫,只得向董观上表请降,取消帝号,暂且臣服。是时扬州也被官兵攻打,云璧担心云天彪父子安危,便欲暗中偷渡下江南。未及启程,便知云家身死族灭之消息。云璧悲愤欲绝,便归顺了孙圣,又献策道:“多年以来,江南各地皆传方腊金银如海,百货充盈。眼下宋军将入江南,何不浑水摸鱼,倒捞着一番好处。”孙圣大喜道:“你可有甚好计策?”云璧道:“我有一好友,名唤柯引,乃是德州知州柯守之子。其人面目傅粉,胜比何郎,因于江南游玩时被方腊部下头目劫了财,不得回乡,只得投附,如今在方腊伙中也做到个尚书。我与他联络,必能无失。”便也假意归附了方腊。两个每日都用些阿谀美言谄佞,未经半月,便深得方腊信任,却深知不能忘本之理。大军压境之时,正好趁火打劫。 当下二人离了帮源洞,备好官轿、花轿两乘,随从小喽啰各扮成吹鼓手、彩旗人佯装迎娶队伍。柯引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胸佩大红巾花,装作新郎官。云璧装作小舅爷,居坐花轿之上,那些金银珠宝都装箱入袋,以为彩礼钱。一路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好不热闹。出了江南地界,就改乘船水运,沿途关卡都有金钱打点,故而一路畅通无阻,尽数运回神庭山去,不题。 且说王禀率兵杀入东宫,见壁上赫然一匾额,上书古篆四个大字,是曰“功崇学正”,旁边画着天王神像。案上一人吏员打扮,相貌清奇,满口都是仁义礼智之话。走进细听,却不时夹杂着些佛道用语。正是方腊手下的吏部尚书,孔夫子的后人孔厚。自邓元觉、包道乙先后身故后,他便接管摩尼教的事务,专一蛊惑人心。又将云天彪初稿的《春秋大论》亲手缮录,混入摩尼教义,录成装订,亲自赍献御前,恭呈圣览。只见底下一众教徒,个个跪在案前,眼神空洞,手执丈香,稽首九拜,念诵经文。直到官兵杀入,也视如无睹。王禀一声令下,两个军校飞奔上前,反剪了孔厚双手,捆捉起来。可怜一众百姓愚钝无知,饶了不杀。只教他等日后不可再信邪人胡话。 再说那个被贬为侍卫将军的碧眼梼杌厉天闰,见皇宫火起,慌忙救下太子方书,汇合方杰带余下军马转投洞后,正迎着王焕、宋江的军马。阵上关胜出马,舞起青龙刀,来与方杰对敌。两将交马,一往一来,一翻一复。战不过十数合,宋江又遣花荣出阵,共战方杰。方杰见两将来夹攻,全无惧怯,力敌二将。又战二三十合,虽然难见输赢,也只办得遮拦躲避。赵明、赵许,骤马出阵,并力追杀。方杰见四将来夹攻,方才拨回马头,望本阵中便走。摸着天杜迁提了朴刀,大步流星上前来追,早有杜微缠住死斗。斗了多时,杜微见杜迁勇猛,被逼得紧急,难以脱身,从怀中悄悄掏出一把飞刀,一刀插入杜迁心窝,扑地倒了。可怜杜迁身为梁山泊开创元老,招安前后多曾惯经大小战阵,眼见得就要得胜,却死于此处。杨雄怒火中烧,一刀砍断了杜微大腿,众军齐上生擒过阵。 王焕正要引军追杀,猛听得后队里暴雷也似响起一个霹雳,大踏步涌出一条八尺高的异形大汉。头带猪牙人面护颊兜,顶一竖扫把白缨,身着人躯亮金铠,右臂戴着蜈蚣臂甲,右手拿一支双头枪,左手立一面月缺圆牌,牌上绘着蛇发女妖,右脚穿着青铜战靴,全然不似中原人模样。忙令马公直前去抵敌。马公直见他上身好似脱膊得赤条条地,不由轻敌,挥锤便攮。不想那却是人躯铠甲,那大汉岿然不动,马公直反震得虎口开裂,只得硬着头皮来斗。斗到二十余合,那大汉寻着破绽,一枪刺入马公直小腹,尸身直挺挺地骑在马上。方杰本已束手就缚,认得是学艺时的洋人师父特兰克斯前来掩护,心下甚喜,准备撤离。王焕再使关胜、花荣、李逵三将去围攻特兰克斯,二赵去追击方杰一伙。只见方肥一鞭猛抽太子方书的马尻。那马负疼,旋风也似先载着方书走了。众人寻着机会,纷纷夺路而走。赵许迎面赶来,拦住去路。方杰与其交手,战了十余合,一戟落下,结果了性命。赵明见折了兄弟,急拍马追来。又斗几合,方杰不愿纠缠,转投郊外去了。官军齐去追赶,方肥马慢,落在后面,被赵明一刀挥于马下。下马看视时,尚未曾死,也擒来缚了。特兰克斯力敌三将,全然不落下风,见方杰众人已去得远了,也卖个破绽,脱身而走。王焕、宋江见走脱了数个贼首,大呼懊恼,却喜擒得了伪相方肥在此,当时收监了。 此战历时三天三夜,帮源洞中,杀得尸横遍野,流血成渠。按《宋鉴》所载,此一战内,共斩杀方腊蛮兵二万余级。众将都在清溪县城中取齐,童贯传令将所有擒获的贼将一齐献上来,左右轰雷也似一声答应。不一时,只见左右驱着十一个贼目,一个个绳穿索缚,推到阶下。官军都以为贼目已齐,不料方庚忽然出班指着中间的贼首叫道:“此人不是方腊!”众皆惊愕。方庚又道:“这是方腊的亲弟,八大王方卫,与其兄长生得极为相似。旁人猛一看,果然难辨真假。然机关百密,必有一疏,我却认得清这帮虎狼之辈。方腊这厮两耳垂肩,方卫耳朵却与常人一般大小,亦无耳垂,况且年甲也不相登。想是方腊这狗贼欲求脱身,故教其兄弟来李代桃僵。”童贯部下辛兴宗大怒,一一勘问众贼方腊逃向何方。冯喜供称处置贺从龙后便已不见其真身,为稳定军心,临时教方卫来冒作其兄,即便心腹中人,也实不知其去向。童贯、刘延庆便传下将令,教军将沿山搜捉。告示乡民,但有人拿得方腊者,奏闻朝廷,高官任做;知而首者,随即给赏。 却说方腊那日从帮源洞山顶落路而走,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便望深山旷野,透岭穿林,脱了赭黄袍,丢去金花幞头,脱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连夜退过五座山头,走到一处山凹边。见一个草庵,嵌在山凹里。方腊肚中饥饿,却待正要去茅庵内寻讨些饭吃。只见松树背后,转出一个汉子来,一刀杆打翻,便取条绳索绑了。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西军偏将泼韩五韩世忠。拿了方腊,带到草庵中,取了些饭吃,正解出山来。却好迎着绑着甲马搜山的神行太保戴宗,一同帮住,擒捉方腊,来见辛兴宗。 辛兴宗见拿得方腊,心里大喜,便问道:“韩将军,你却如何正等得这贼首着?”韩世忠道:“我搜山时,直潜入乱山深处,迤逦随路寻去。正到旷野琳琅山内,见到一班贼众先前所掠的妇女,自贼洞逃出,赤裸缢于林中,相望百余里。忽然在草庵里遇一个生还的野妇,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自称前两日曾被方腊凌辱,就与我指明方腊的行径。沿路赶来,仰仗平生武艺,一连格杀了数十个贼兵,想来都是方腊的亲随,作为耳目。今早正见这贼爬过山来,因此一刀打翻,就捉来绑了。”辛兴宗大喜,教戴宗传令方庚前来确认,果是方腊本尊无疑。随即哈哈大笑道:“韩将军,你是我的属下,你看这擒获方腊的功劳可否让与我?到时得了赏赐,念及多年交情,也与你分一杯羹。”韩世忠一怔,正色道:“辛总管一向光明磊落,不该这般行事!”辛兴宗怒道:“你一个小校,人微言轻,怎敢忤逆上官!”抬手一蛇矛刺去,韩世忠只是躲避,又道:“若不是俺们奋勇向前时,你这些个驴马头,早被方腊已都砍下了。”辛兴宗笑道:“今日虽是你成了功劳,朝廷不知备细,只道是我来协助成功。”即令军士押走了方腊正身,只说方腊是自己抓住。 那戴宗飞奔了数日,当时饿得发昏,辛兴宗便教人从草庵里搬了一碗素饭并一碗菜汤与他吃了。令戴宗先行去报信,然后催起三军,带领诸将,离了帮源洞清溪县,都回睦州。戴宗走在前面,只见天旋地转,头晕眼花,昏晕倒了。半晌醒转后,双腿好似灌了铅一般,再不能健步如飞。原来戴宗的神行法,是一等惊人的道术,缚上四个甲马,吹口气在上面,可以日行八百里。那气却分二等,若是吃酒肉,便是一口浊气;只有自小修持,以素食为生,才是一口清气。不想那辛兴宗怕他告密,暗自在素饭里掺了肉末,把戴宗的道法都破了。戴宗知道中计,兀自不肯松一口气,咬着牙前行,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奔回睦州州衙,准备禀告宋江,不想辛兴宗早在门前迎接了。看戴宗时,已是风尘仆仆,面色惨白,仰面而倒。当下送与随行军医用药调治,不许外人看视。当天夜里,戴宗肚里绞肠刮肚价疼,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次日天明,小校在毛厕里找到戴宗,近前一看,方知已亡故多时了。填明尸格,只道是水土不服,感搅肠沙而死。宋江得知,感伤不已。 却说官军诸将都在睦州聚齐,合兵一处,屯驻军马。见说辛兴宗获了大功,拿住方腊,解来睦州,众官都来庆贺。查点就擒贼目名数,计帮源洞内就擒一十二人:方腊、邵仙英、方亳、方怠、方肥、方卫、陆行儿、钟惯、娄敏中、冯喜、孔厚、杜微;杭州监内一十一人:方天定、黄爱、江蔡、董举、王国、张俭、张韬、辛孝平、汤逢士、吴值、张道原;睦州监内三人:祖士远、沈寿、桓逸;歙州监内三人:庞万春、雷炯、计稷;扬州监内三人,却是官府中与贼人私通的:鲁绍和、钱湘、姚庆堂。传令提取。不数日都陆续解到,童贯教装起三十二辆陷车,把那三十二人推入钉固了,一齐解上东京,面见天子。 童贯与高俅收拾军马将校人员,随谭稹回到杭州。听候圣旨,除刘延庆随谭稹率西军诸将,并金节、段恺等降将留下平定残寇外,其余人马尽数押解俘虏,班师回京。众多将佐功劳,俱各造册,上了文簿,进呈御前。先写表章申奏天子。三军齐备,陆续起程。比及行至苏州城外,忽有混江龙李俊诈中风疾,辞了队伍,后退到乡下闲居。宋江看那梁山泊初结义时的兄弟,三停中折损了一停,南下前呼延绰、杨志先被御前留了,鲁智深、武松、史斌三个被擒去生死不明,如今又辞去了李俊,止剩得宋江、卢俊义、吴用、关胜、花荣、柴进、董平、张清、李逵、张横、阮小七、杨雄、燕青、裴宣、宋万、李云、张青、张荣一十八人回军。因思念亡过众将,洒然泪下。有诗为证: 去时六六数,回来三三双。 纵横千万里,平寇再还乡。 诸将一行军马,在路无话。军马渡江,过扬州,进淮安,望京师不远了。童贯传令,叫众将各各准备朝觐。三军人马回到东京,只就城外屯住,扎营于旧时陈桥驿,听候圣旨。仍令正偏将佐,俱各准备幞头公服,伺候朝见天子。三日之后,上皇设朝,近臣奏闻。天子教宣童贯等面君朝见。正是: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宣召边庭征战士,九重深处见天颜。 当下早朝,道君天子升座,命侍御引进童贯等,各具公服,入内朝见。此日东方渐明,大小将佐即忙上马入城。来到正阳门下,齐齐下马入朝。侍御史引至丹墀玉阶之下,童贯、高俅为首,上前八拜,退后八拜,进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扬尘舞蹈,山呼万岁,君臣礼足。童贯进上表文一通,写录众将功劳并阵亡人数。上皇览表,随降圣旨,将这已殁于王事者,正将偏将,各授名爵。如有子孙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袭官爵;如无子孙者,敕赐立庙,所在享祭。童贯加封为楚国公,高俅加封为晋国公,慕容彦达加封为鲁国公,王禀为宣抚司都统制。诸节度使各授侯爵,王焕为嵩洛侯,张开为中山侯,韩存保为雁门侯,项元镇为琅琊侯,王文德殁于王事,追授弘农侯。其余各有官爵。另有招安巨寇宋江等,将功折罪,亦有封赏: 先锋使宋江,加授武德大夫、应天府都巡检使; 副先锋卢俊义,加授武功大夫、大名府都巡检使; 吴用授河南府都巡检使; 关胜授济南府都巡检使; 花荣授青州都巡检使; 柴进授利州都巡检使; 董平授唐州都巡检使; 张清授泰州都巡检使; 李逵授兖州都巡检使; 张横授太原府都巡检使; 阮小七授盖天军都巡检使; 杨雄授真定府都巡检使; 燕青授隆德府都巡检使; 裴宣授秦州都巡检使; 宋万授沧州都巡检使; 李云授沂州都巡检使; 张青授和州都巡检使; 张荣授济州都巡检使; 王江授东平府都巡检使; 董海授濮州都巡检使; 云天彪部下降将二人,俱有献城之功, 马元授登州防御; 皇甫雄授莱州防御。 上皇敕命各各正偏将佐,封官授职,谢恩听命,给付赏赐。御笔改睦州为严州,歙州为徽州,因是方腊造反之地,各带反文字体。清溪县改为淳安县,帮源洞凿开为山岛。江南但是方腊残破去处,被害人民,普免差徭三年。耶说诐辞,坏人心术,泯棼胥渐,民心波靡,教当地官员率躬整物,教化庶民。当日童贯等各各谢恩已了。天子命设太平筵宴,庆贺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御宴,不在话下。 当时有小旋风柴进不堪为官,情愿纳还官诰,求闲为农,辞别众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自在过活。后建炎南渡,又往南宁投奔族侄小梁王柴桂,两个一处作富豪,俱得善终。燕青也情愿退居山野,为一闲人,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径不知投何处去了。阮小七也因两位兄长已亡,做官亦无甚趣味,便辞官回乡。不想张荣亦辞了官,两个便在石碣村结伴,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余下许多头领,都奔赴各地担任官职,不在话下。 那卢俊义已无家眷,带了数个随行伴当,自望大名府赴任去了。任上甚得军心,众皆钦伏。一日操练军马回来,大醉不起,梦见一长人手执大斧,把三十六个好汉都在草地尽数处决,不留一个,惊出一身大汗。又想起尚在梁山做头领时,燕青与他讲的韩信、英布、彭越为吕后所斩的故事,竟也称病不能为官。当时申达省院,缴纳官诰,独自纵马径向陕西潼关投本师铁臂膀周侗去了。知府梁中书带亲随官员送出城外,洒泪而别。 且说呼保义宋江到应天府赴任之后,时常出郭游玩。此处乃是大火星分野、炎宋龙兴之地,景致非常。城郊外一条河水,端的有名的唤作沱河。河畔地名唤作日月湖,中有高山一座,站立山顶,放眼望去,真个是日耀鑫穗,月映乌金,日月合璧,绿满汉源。虽然是个小去处,俨然似梁山泊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阑畅饮,不觉沉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上人,留得一个虚名。却因杀了阎婆惜,到梁山泊上落草。幸得皇上至圣至明,心存恻隐之心,不肯尽情追杀,使我梁山兄弟都受了招安。南下之后,一心征腊摧锋,立下功劳,与众兄弟洗去魔性,惟愿封妻荫子,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与百姓造福。不期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屈害忠良,致使我等被侵吞封赏,屈沉下僚,不得重用,更兼戴宗兄弟枉死。目今年及四旬,名又不成,功又不就。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调,便唤酒保,索借笔砚。起身观玩,见万岁亭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乘其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铁马夜嘶山暗,玄猿秋啸云稠。 若得忠良作话头,男子平生志酬!” 宋江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因见鱼鲜,贪爱爽口,多吃了些。再饮过数杯酒,不觉沉醉,力不胜酒。便唤酒保计算了,取些银子算还,多的都赏了酒保。拂袖下楼来,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开了房门,便倒在床上,一觉直睡到五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当日害酒,自在房里睡卧。至夜四更醒来,只见宋江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众从人都在面前看视,只见鏊子一般赤肿起来,方知是发了背疮。数日后病重,身体昏沉不堪,临危嘱付从人亲随之辈:“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可依我言,将我灵柩殡葬此间,必报你众人之德。我死不争,生养之恩难报,教愚弟宋清为老父昏定晨省,养生送死,以尽孝敬。再烦请书信一封,通知吴用、花荣二兄弟,可到坟茔与我祭祀,聊叙旧日交情。只有李逵见在兖州任都巡检使,我死之事莫要对他提起,他若闻知,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言讫而逝。有诗为证: 受命为臣赐锦袍,南征北伐有功劳。 可怜忠义难容世,鸟尽弓藏竟莫逃。 却说花荣带同妻小妹子赴青州到任,一同到任一个文官,姓刘名高,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花荣自与其交恶,刘高每每在知府面前谗佞不数日,结下冤仇,以致花荣屡屡不得升迁。那日,花荣在青州接得书信,备言宋江发背疮而死。花荣看罢,悒悒不乐,独自于庭院饮酒解闷。不想夜来转凉,竟染患风病瘫了。浑家崔氏忙请医士看视,开了药方。无耐总无效验,反越发加重。医士都说是害了心病,凡药不得治愈。后花荣半载而亡,遗嘱与宋江合葬一处。 却说武胜军承宣使军师吴用,听说宋江身故,常常心中不乐,每每思念宋公明相爱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寝寐不安。至夜,梦见如云似雾,耳闻风雨之声,到一个去处。纵马登山,行过三重关道,观看堂上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堂后转出宋江、花荣二人,扯住衣服说道:“军师,我等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负了天子。不想壮志难酬,悲愤而死。身亡之后,见已葬于应天府日月山上。军师若想旧日之交情,可到坟茔,亲来看视一遭。”吴用要问备细,撒然觉来,乃是南柯一梦。吴用泪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梦,寝食不安。次日,便收拾行李,径往应天府来。不带从人,独自奔来。于路无话。前至应天。到时,果见宋江、花荣坟墓。吴用安排祭仪,哭祭宋公明、小李广,就于墓前,以手掴其坟冢,哭道:“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命,坐享荣华,到今数载,皆赖兄长之德。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显灵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大哭一场,悬于树上,自缢而死。本府官僚中有人认的是吴用,慌忙报与知府,置备棺椁,葬于宋江墓侧。有诗为证: 始为放火图财贼,终作投降受命人。 千古英雄两坯土,暮云衰草倍伤神。 再说那黑旋风李逵,自到兖州后,也收起那滥杀无辜的性子,只是一心剿捕四近盗贼,亦颇得民心。却只是思念宋江,每每托人代笔,捎去书信,却绝无回音。四处打听,亦不得宋江消息,不禁心中烦闷。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有时酒后兴起,恨不得腾天倒地,拔树摇山。 却是宣和四年三月间,一日闲来无事,李逵乘轿径到邻近东平府去寻王江。是日,濮州董海也来此拜见昔日大哥王江,三个正好一同到西瓦子里吃酒。只见那王江生的矮小,黑瘦面皮,正与宋江一般模样。 原来这王江虽是水上渔人出身,却胸怀大志,自幼便常与其余佃户夸口要翻身做主,取宋廷之富贵,以小陈胜的诨号自诩,又钦敬宋公明的为人,旁人都不以为然。当初不堪鱼牙子催交,便上了牛头山落草,常常劫富济贫,独有一件不好,只是贪恋女色。那董海夹壮身材,短须大眼,海客出身。自与王江相识,也自号赛吴广与之相配。 且说那酒馆里有十数副座头,董海便拣一副干净座头,让王江坐了头位。董海坐在对席。肩下便是李逵。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李逵蓦地忆起昔年同宋江、戴宗、张顺吃酒嬉戏的往事,不禁潸然泪下,复痛饮一大杯酒。王江又说起本处知府程万里,原是童贯的门馆先生,自到任以来一味搜刮百姓,州府上下都恨他入骨。李逵、董海都切齿痛恨。忽听得隔壁那桌上一人道:“如今天下盗贼蜂拥而起,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戕官拒捕,攻城陷邑,却教我等小民流离颠沛也。”另一个笑道:“此等不成器的,值得甚么!上年方腊反,戮于江东;刘花三反,戮于广南。如今都吃朝廷大军杀败,延颈受戮矣。”又一个道:“却也有些忠义强盗,譬如那梁山泊的宋江,受了招安,尚与朝廷立了功,却也不明不白的死了,不知作何分说。”李逵听到宋江二字,大踏步抢上前问道:“你如何知晓梁山泊宋公明的事?”那人见李逵形容粗丑,支支吾吾道:“俺本是应天府的军士,听说上年宋江因朝廷赏罚不公,终日郁郁寡欢,后来不知怎地竟死了。因消息不通,别处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矣。”李逵见说,大哭道:“哥哥!”边哭边下楼去了。王江、董海两个忙付了酒钱,急急下楼跟着李逵去了。 行至楼下,李逵对王江大叫一声道:“哥哥,而今我等不若反了,杀回东京罢了!”王江道:“李逵兄弟,眼下梁山、牛头山军马尽都没了,头领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虽只做了个巡检,兖州有三千军马,都与我交好。哥哥这里东平府军马,董兄弟濮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上牛头山并气力招军买马。先除了程万里这个狗官,再杀上东京,与公明哥哥报仇,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王、董两个都是庄家田户出身,连连点头称是。 当日午衙方散,当时三个好汉一齐闯入府衙,大叫入来:“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吓得县中人手脚都麻木了,动弹不得。那县衙里也有几个都头士兵,却那里是这三条大虫的对手?顷刻间就已或死或伤。那程万里正伏于案下,战战兢兢,被李逵拖出示众。又转入后堂房里来,却见有那幞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李逵扭开锁,教王江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带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朝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李逵、董海扶王江到知府椅子上坐定,大叫道:“城中一应官吏、军兵、百姓,都来参见!”这王江平日里素好结交人心,城内军民都拱手听命,愿听差遣。那程太守吓得磕头捣蒜,只求早死。当下将程万里钉于木驴之上,推出谯门,斩首示众。王江闯入程万里宅中,先夺了其女儿,家私尽数散与百姓,军民无不称快。 当下三个收拢了军马,大摇大摆出城,看得路人目瞪口呆。走过许多路程,到一座山下,看时苦不甚高,好似牛头之状,形如卧牛之势,正是那牛头山了。众人一同上山,却喜聚义厅、栅栏房屋、滚木礌石一应设施,虽已废弃,尚未拆毁。众人扶王江在正中交椅上坐定,李逵坐了第二位,董海坐了第三位。小卒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又建下一座罗天大醮,一则上荐宋公明早生仙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二则祈保众兄弟身心安乐;三则发愿神灵保佑义军一路顺畅无阻,杀上东京,除了狗皇帝与四个贼臣。就行超度梁山、牛头山、狼嗥山、封龙山亡故众兄弟,俱得善道。说也奇极,大醮竣工的次日早上,众好汉哄然群集,裸体相示,每人身上都隐隐一个红文反写的“江”字。五千余人一式无二,大众无不称奇。 过了三日,王江、董海、李逵整点起军马,离了牛头山,杀向东京。众百姓都香花顶礼相送。杀到濮州境内,又收降了三千人马,共是八千余了。雷泽、范县两路差土兵来救,叵耐李逵杀得兴起,挥舞两把板斧在阵内横冲直撞。王江、董海也一齐发作,直杀得官军人马死伤殆尽。那两个将弁只得冲开条路,杀出去了。牛头山大军一路经过各州县,到处只称是宋江。官府都紧闭城门,严防死守,无人敢来迎战,军威大盛。那日天色渐晚,便先在临濮县扎下营寨。 当晚,李逵急不可耐,欲要商议进兵之事,也不拘束,大踏步闯进王江军帐。却好撞见王江身上一丝不挂,怀中抱着程小姐取乐。那程小姐呜呜地哭着,却被王江用手帕塞住了嘴。王江待要辩解,李逵那里容他分说,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大叫道:“说好了一同杀上东京复仇,你这厮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这婆娘是那贪官程万里这等不义之人的女儿,取之何碍?”李逵听罢,越发恼怒了,骂道:“我闲常把你当做好汉,尊你为兄,却不想原是个畜生!亏你还假借俺哥哥的名号招兵买马,却做得这等好事。公明哥哥若泉下有知,将如何瞑目!”说罢,便唤董海入来,说知备细。董海惧怕李逵的武艺,只得连连点头。 当下李逵抢将过来,把王江劈胸揪住,只一斧劈胸膛砍倒。就血泊里提起斧头,召集人马道:“王江奸污民女,因私误公,已被俺一斧正法。你等若是不从,将以他为例!”众人都心悦诚服,纳头便拜。李逵、董海大喜,便将王江尸首拖去野外烧了,让程小姐穿了衣服,取出一锭银子赠与她,送出军营。李逵自封为反宋大将军,董海为副总管,建大纛,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当日三军扎抹定当,连夜行军。正是: 东平府中诛奸鬼,中军帐里戮凶徒。 李逵救得良人女,真是梁山大丈夫。 彼时西军诸将方才平定江南残寇,班师回朝。开封府尹得知宋江造反的消息,急教紧闭四门,勿教贼兵入城。一面火速入宫,禀告天子。当日天子正与百官商议凯旋庆贺之事,忽闻宋江复反,浩浩荡荡杀奔东京。天子尚不知宋江死讯,只道是真的,不禁又惊又怒。随即御笔草诏,着折可存统领枢密院调精兵强将,星夜出城,前往讨捕草寇宋江。 却说那义军行不过十里之外,尘土起处,早有官军哨路来得渐近。领头一将正是摩云雕周信,部领约有五十余骑哨马。只见对阵里一条黑大汉,脱得赤条条地,抢出垓心,直奔周信。不是李逵更是何人?两个斗无十合,周信诈作力怯,提了两个金瓜锤,回马便走。董海见了,舞动朴刀,挥军从两翼冲杀过来。官军抵挡不住,一齐望回奔逃。走得慢的,也做了刀下亡魂。 那周信率领军马飞奔而走,转得过山嘴,喘息方定,只见后头李逵、董海紧追不舍,心下大喜。待李逵转入了夹道,便勒兵把住了入口。两边山坡上杨震、何灌等将,见李逵已经入伏,一声令下,矢石如雨点一般打将下来。火箭、火弹也都打下来。李逵见后路已绝,招呼众兄弟向前夺路,却已经死伤了不少。更兼此等人俱是收降来的官兵与百姓,忠心远非梁山旧部可比,行至绝处,不禁心怀贰志。李逵独木难支,拼死杀出一条路,来到对面山口,只见那折可存绿袍黑甲,手持盘铁槊,引五十余骑挡住去路。李逵挥斧上前,两个一马一步,斗五十余合,官军恐折可存有失,待要一拥而上时,只听得后面脚步响。李逵闪个不及,被一朴刀砍断腿股,身如泰山,向后便倒。看时却是董海,见义军大势已去,打算归降官军。李逵不顾身体,咬碎钢牙,掷出一斧,把董海从后心砍翻在地。众军士一齐上前,捆捉了李逵。败残军马,皆被官军所擒。正应了先前卢俊义之梦。 当下折可存下令将擒获贼兵绑缚山下大营,再押上李逵审讯。李逵含泪道:“此次起兵,全因俺铁牛一时起意,因鸟气合着王江、董海在牛头山落草,还要杀上东京来,与公明哥哥毫无相干。”折可存道:“你这厮虽出此言,朝廷却怎地信你?”李逵道:“俺虽胸无点墨,也常听公明哥哥教诲,道是甚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上年已是死过的了,你若不信时,可亲去应天府走一遭。”李逵又道:“俺老母、兄长均已亡故多年,又无妻室,在人世间已了无牵挂。俗云成王败寇,俺既然被擒,你要杀便杀,好教俺与兄弟们地下相会!” 折可存心念南征方腊时的同僚之谊,也敬重李逵为人坦荡,像条汉子,因此略有不忍。奈何秉公办事,不得偏私,只得将李逵等人推下斩首。将首级用木匣盐封了,送往东京。后来折可存差人去查证,果真于山上寻着宋江、吴用、花荣三个坟茔。便上书奏请朝廷,为宋江平反。上皇心下稍安,下诏授折可存为武功大夫。又亲书一道圣旨,敕封宋江为梁山泊都土地。准宣宋江亲弟宋清,承袭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因宋太公已感风疾在身,不愿为官,上表辞谢,只愿郓城为农。上皇怜其孝道,赐钱十万贯,田三千亩,以赡其家。待有子嗣,朝廷录用。后来宋太公年老寿终,宋清也娶妻生下一子宋安平,南渡后应过科举,官至秘书学士。朝廷又遣人到梁山泊,为殁于王事诸将建下一座衣冠冢,置备上好棺椁,内中盛放锦衣绣袄,成全众好汉兄弟之情。后来宋江累累显灵,百姓四时享祭不绝。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如此书中水泊梁山一众好汉经历,便告一段落,不题。 回说上年之事,那谭稹、刘延庆在杭州整顿人马,复又行令调兵。这日却得一消息,原是有一官人兴兵来此,不想这一下,有道是: 将门后裔,降伏天罡地煞。 三军指挥,击破雄雄坚城。 毕竟这谭稹、刘延庆怎地收伏江南残匪?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四员南军将佐: 邹通、徐虎、陈箍桶、汪公老佛 就擒十二员南军将佐: 陆行儿、钟惯、娄敏中、邵仙英、方亳、方怠、方卫、冯喜、孔厚、杜微、方肥、方腊 折了十员官军将佐: 蒋超、韩羽、杜迁、马公直、赵许、戴宗、宋江、花荣、吴用、程万里 折了三员叛军将佐: 王江、董海、李逵 ------------ 第十八回 杨晋奉檄伏天星 白钦赍令克剡县 诗曰: 英雄热血长空洒,伟业丰功史册留。 一曲悲歌惊日月,精神器宇耀千秋。 功业已随流水去,英雄空对落花吟。 男儿有志难成器,何必惊天动地心。 话说当时谭稹行令调兵,单说其中一道,行至江西信州。这信州安抚使姓杨名晋,表字飞熊,生的仪容清秀,相貌堂堂,两耳垂肩。时年四十有三,乃是个文武双全的干才,其父乃先帝哲宗朝三司使杨善,其兄杨成现为朝中鸿胪卿,可谓满门显贵。故杨晋自幼饱读诗书,兼通武艺,惯使一柄三尖两刃刀,可堪万敌,人皆唤他作小灌口杨晋。有诗为证: 龙眉冉凤目,皓齿鲜唇如。 丰神秀整曙,威严燄然虎。 衣销金白乌,飘飘出尘土。 灌口二郎徒,杨晋真丈夫。 且说信使到衙,传了文书,令杨晋克日兴兵。杨晋领命,回至私衙,细思其事,便教人去请小姐并其夫婿前来,须臾,那小姐夫妇两个便入得屋来。只见这个小姐头戴银钗凤髻,绣扣潇湘纱衣,唇如一瓣红蕖,眉似翠黛秋波,娇姿袅娜。原来她本家姓张,闺名雪柔,生性冷傲,刁蛮御俏,故人都唤她作傲雪梅张雪柔。原是杨晋旧友张问之女,因张问夫妻早亡,家道不存,杨晋便将其收做养女,如今正值桃李年华,委实堪夸。有诗为证: 单枪鸾凤合鸣雷,良缘牵线醉黛回。 巾帼何曾让须眉,将门闺秀傲雪梅。 身旁这个夫婿姓董,名奇,表字起铭,年方二十二岁,生得身高八尺,面如璞玉,皓齿朱唇,人皆唤作翠玉竹董起铭。早年因受族中有罪之人牵连,获罪入监,罚为苦役。张雪柔偶于役所见之,便吃迷得神魂颠倒,定要杨晋取来。杨晋虽是万般不愿,却也无方,只得告求自家兄长杨成,暗地里使了点钱财手段,将其搭出,教他入赘本家。亦有诗为证: 飒爽英气少有为,地纬经天翠竹赘。 狮吼惧内人莫睢,枪锋到处定无悖。 只说两个进来,各分大小见了礼,杨晋便说起发兵之事,又道:“而今厢军之内,可堪用者十不存一。你二人皆是通习武艺之人,为父欲教尔等随我同往。”董奇听时,便低首道:“小婿蒙太岳救拔,不胜感念之至,今既有用着小婿之处,敢不效命?”杨晋淡着面皮,将头轻点一点道:“既是如此,你且自去罢。”却见一旁张雪柔乖声突起,叫道:“爹爹好道有些夹脑风,早先在家中却不许女儿习武弄枪,只叫女红刺绣。今朝囹圄之时,倒来戏耍了。”董奇暗扯张雪柔衣袖道:“娘子休怒,既是岳丈有令,我们夫妻二人从之便是。”张雪柔听此一言登时怒极,挑眉叉腰,喝道:“你这厮而今长了胆了,如何敢教训于我?”手自一旁提起解元,便砸董奇头上峨眉角三寸处。董奇咧嘴呼痛,又是不敢出声,只能低声细语,叫道:“娘子休怒,是俺嘴上生疮,乱言胡语。”张雪柔那肯罢休,把手揪着董奇一只耳朵,仍是要打。杨晋见此,便喝道:“雪柔休要刁蛮,此乃军国大事,那堪夫妻儿戏?你若随我出此一战,待返乡时便许你家中舞枪弄刀,为父再不遮拦。”张雪柔大喜,不住跳脚道:“爹爹此话当真。”杨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唤董奇打地上起身,董奇连连磕头作揖,拜谢杨晋。自营中取了令符,点起十余员大小将弁并着厢军一万,预备出征,剿灭余贼。当日秣马厉兵,整军一日,明日辰牌便要出征。 时已酉牌,日落西山。三军生火造饭,保食一餐,杨晋独自一人步入帐中,待要歇息。却听得阍人来报,“营外有一先生求见杨安抚。”杨晋道:“如此时日,何人会来?”便起身出营去看,果见一人立于辕门外,杨晋上前看时,却是一惊,那人一身白衣素服,满面红光,笑如饮醪。看官,你道此人是谁?正是那年白钦于扬州城中拜会的白衣书生杨律是也。 原来这杨律乃是杨晋的族弟,少其四岁,形貌不合,却又不似杨晋这般气傲心高,只是生性怠洒,自小便好结交江湖群英,五湖盲流,四海白丁,无不沾染。平日里虽是清茶淡话,笑迎八方,近人平易,心中却暗含百般机巧,尤擅用言语直击人心,正所谓,“杀人于无形”。故而江湖之人皆号他一个诨名,唤作“夺命书生”。曾有一首诗,单道这杨律的好处: 书生自古顺口钦,夺命连环凶徒烬。 白衣翩翩俗世离,琵琶流觞无知音。 当下杨律跨步上前,两下来至营中,兄弟二人各唱了个大诺,一同入帐落座看茶。杨晋道:“南疆叛乱,民不聊生,兄弟今日怎会来此?”杨律道:“闻听兄长此番接令剿贼,愚弟特来拜会。”杨晋笑道:“你自滑嘴,我当还不知你性子么?想必是有事相求,但有用得我的,只顾说来便是了。”杨律听时,亦笑道:“兄长当真耳聪目明。果然瞒不得。兄长之职,秉旄仗钺,可掌生杀大权。所俘馘虏皆过手札,愚弟便在此有一请愿。”杨晋道:“何事有言?”杨律道:“江南方贼固然罪无可饶,然其麾下将弁亦有忠义之辈,负罪隐匿山野,迫而降贼者,亦有可原,当应普恕。为弟于中便有一相交者,姓白名钦,乃是一世人杰,便请兄长为我留意。”杨晋怒道:“似此等反贼,不过庸人耳。有甚忠义?如若忠义,如何行这大逆不道之事?”杨律道:“兄长误矣!忠义者,于主无二心也。倘或一人一时智昏,惑于方贼,认其为主,宣誓效忠,而继死心塌地。其心犹存赤诚事主之念,天地可鉴,如晓以利害,使之得蒙天恩,以死报圣上,岂非教化之善事乎?”便将那时与白钦相交的话说了,又道:“这白钦昔日听我一言,其已明忠君辅国之念,所念者不过贼首吕师囊父子旧日恩情,况乎古来失节而暂屈身盲流者,比比如是。徐公明白波拔擢而匡鼎曹魏,岂非忠义者?徐世勣盘陀瓦岗聚九流白丁,焉聩聩俗子乎?又岂非忠义者也?”杨晋听杨律这簧口喋喋,只觉心烦意乱,勉强应道:“兄弟莫要再说,为兄记于心便是。”杨律见此,便做一个礼道:“律弟在此谢过兄长了。”二杨再度寒暄一番,杨律便是拱手告退。不在话下。 且说杨晋送得杨律远走,旦日辰时便叫三军起兵。那张雪柔、董奇二人,各自披挂了,董奇执一柄双尖枪,张雪柔使一条出白梨花枪,来往催督。 杨晋自在中军,众人看时,果然是一表人才,一对凤眼威仪目有光,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锦袍。金缕玉佩靴,内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腰挎柳木弹弓,手执三尖两刃枪,跨骑银合马,当真是个灌口二郎。身边更有两个随侍,一文一武。那文的姓何,双名志义,原是杨晋幼时开蒙时的塾师,颇通文墨,于杨府侍奉多年,后就跟随杨晋为一谋主,那武的姓郑,双名泽锋,本是一个农户,不得已流入杨家为一家丁,因为人忠勇,曾舍身救得杨善性命,故杨善便教他与少子做个近侍。杨晋亦颇信重两个,将二人各起了一诨名,唤作青斑虎何志义、白花豹郑泽锋。只说大军开拔,不几日到得清溪,杨晋装束停当,入见谭稹,谭稹昔年亦曾会过杨晋,知他底细,今日见他前来,急下座来扶。杨晋笑道:“谭兄如此大礼,当真折煞小弟了!”谭稹道:“公子为国事而来,合当礼待,眼下欲平乱党之残余,还需我等精诚合力。”杨晋拱手道:“小弟处一万厢军,并大小将弁十余人,已尽数在此,悉听谭兄差遣。”谭稹道:“既如此时,而今方贼余部多有逃散,公子可否引本部人马,取山道过新安江往西去寻其踪迹?”杨晋领诺,出得帐来,便点齐兵马,扎束了短衣短甲,抛却长枪大戟,各带短刀利刃,望西而去。 且说杨晋引兵西行,过了新安江,复行了半日,便到一处山下,但见林木茂盛,影影绰绰掩着远处一个洞口,其中似有人迹往来。杨晋见时,便唤问向导,向导言此处唤作阳昌尖,半山处正有一洞,平素无人。杨晋正待遣人探看时,忽然听得一阵梆子乱响,但见林中标枪箭矢雨点般打来。官兵一时大乱,杨晋正在喝止,忽地一箭发来,正中左股,扑地倒了。郑泽锋见时,慌扑将上来,背起主子。那边董奇、张雪柔领亲兵护着,死命救将去了。 再说林中伏兵,为首者正是石宝,眼见的官军退去。便引兵上山去,径至洞中来见白钦。原来白钦自那日与麾下众人盟誓已毕,便引着残余人马,奔至此间,以图藏匿。此处本已有四人先至,头两个便是方貌手下八飞将中的飞龙将刘赟、飞虎将张威,自苏州城破后逃出,乘船寻得太湖边上一个去处,唤做榆柳庄,四下里都是深港,非船莫能进。结识了村中两个豪杰,乃是绿铠龟吴东满、当头狼陆荣,久闻刘、张二个好汉大名,收留他们在庄上暂避。后来苏州既为官军所克,民安业复,四个寻思在此避难,恐非长久之计,尽将家私打造船只出海。行至海盐等处,指望便驶入钱塘江来。不期风水不顺,打出大洋里去了。急驶得回来,又被风打破了船,众人都落在水里。恍惚之中,只见一个秀才,自称是唐朝一进士,姓邵名俊,应举不第,坠江而死。天帝怜其忠直,赐作龙神。又道方腊虽是气数将尽,汝几人身为天星临凡,仍有未竟的事业,故而在此相救。且先去乌龙神庙中,取得一幅地图,自会告知去处。再要问时,忽然惊觉,几人都已在岸上了,乃是南柯一梦。未及半箭之地,松树林中早见一所庙宇,金书牌额上写着“乌龙神庙”。刘赟、张威入庙,上殿看时,吃了一惊。殿上塑的龙君圣像,正和梦中见者无异。圣像底下,果真有地图一张。四人沿着路径,直走到阳昌尖半山处,见到那山洞,唤作玤猿洞。旬日之后,白钦也带着败残军马入洞藏匿,正是天罡地煞,合当聚会。 杨晋眼看攻打不入,只得暂且退兵回营。清点战损,尚还折了马兵四百,步兵一千余人。杨晋见时,心中不觉烦闷,自把那三尖两刃刀自架上取下,一阵狂舞酣畅,又取来几瓮混酒,连饮数碗,何志义见时,便从旁劝道:“公子千万节制己身,莫要因小忿而失度,重蹈那年西夏失职遭罪之事。” 原来昔年杨晋二十岁之际,因父亲杨善的关系,才一中进士,便投托着环庆路安抚使章楶帐下,为一部统兵长官。时西夏人以嵬名阿埋为将,驻于平夏城一带,欲待来犯。章楶着折可适、郭成二将引兵出城,袭取西夏大营,以杨晋为接应。二将以枪炮、火弹、火球掷击,终于破营。杨晋见此,也趁势擂鼓出兵,直趋夏营之后宋军里应外合,两头夹击,西夏兵腹背受敌,弹尽援绝,一下大败,梁买乞战死,嵬名阿埋、妹勒都逋二将遭俘。仁多宗保、撒辰等将侥幸出逃,领余下残兵马退至八排岭,章楶乘胜追击。又令杨晋率兵沿山路侧翼进剿。孰料天降大雨,绵如稠稠,多日不绝,山道小路皆被淤泥堵塞,疏通不开,故杨晋营中后勤不济。彼时章楶又携主力强攻八排岭,战事胶着,无暇兼顾杨晋所部粮草,杨晋十分恼愤,竟是擅自返京。因杨晋失令不至,后继无援,以致章楶苦攻八排岭不下,死者甚众,只得退兵。因此一事,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皆上表弹劾杨晋,官家亦是震怒,便要论罪杨晋。幸赖此战得胜,又有其父作保,得以不死,只革了官职,贬为庶人,遣返回乡,其后十余年皆被拘于家中,只以读书为务。直待其兄显贵,方才复又带掣他一番,重获官爵,出任曹州兵马都监。 那时曹州宛亭县外麟山上有妖人刘信民假托天命,聚众作乱,攻占县城,杀死县官,收拢百姓,僭越为王。刘信民自得城而后,只派了几个人在县里,名为监教将军,却并不懂武艺的。城中只开北门,其余皆紧闭不开。刘信民自己仍住麟山上,下令将县城仓库中银两米石,均搬进麟山中。这边县城里又遍贴告示,上面写着: “维持法界、统理阴阳、掌管天下水陆财源、多宝如意天王案下掌教大臣刘,谕在城士民知悉:盖闻皈依正教者,有福庆之多;信心天王者。赴龙华之会。本掌教奉天王金口亲谕,济度众生,盖以普天之下,共登安乐矣。是以回向天王,救度众生之本愿也。本掌教自开教以来,至于今日矣。且善男信女,岂可不信天王耳。现在奉天王面谕,奉托本掌教,劝化宛亭县尔等士民,回心向善。岂可不信天王,死堕地狱云尔。为此晓谕。限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尔百姓陆续赴麟山宝殿,亲填名册,老幼男妇家丁年貌,务恳逐一注明。本掌教于圆满之日,代尔等回向天王,开脱一身穷苦之罪,加予百年福禄之缘。天王欢喜无量,岂有不生福地之人也乎! 岂可不信天王,并携带妻小,逃在辽远之遥者,那时天王震怒,使尔等穷苦而死,贬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复人身,悔之而不及耳。切切特谕。” 宛亭城中大小人家门前,都高高的贴一张符,上有天王敕令字样,符文晦涩难懂,百姓皆不识得。在麟山顶上,刘信民又起造宫室屋宇,供奉一位神道,唤做多宝天王。刘信民自称天王案下掌教。却有许多条款,捐勒愚民。又刊刻许多教书,恐吓后宫。中有一种名唤《天王度人宝经》,又名《开心钥匙》。内中造些破空老祖、达空老祖等名色,编成七言,似歌非歌,似诗非诗,句语十分俚鄙。山上信民每日只在堂前跪坐,开口闭口,吟诵一句:“凡所有相皆虚妄。因有相告虚妄,所以有家财者万不可悭吝财帛,必须诚心输献于天王。天王欢喜保佑,现身延年益寿,死后超升天宫。其无家财者,并身子亦当勘破虚妄,须到天王案下舍身,供奉力得之货,并供掌教驱使,天王亦无不欢喜。” 刘信民又恐百姓内乱,又自创一种约束之法,下令凡是百姓有归教者,须在天王案下立有重誓,如有叛教而去者,死后人十八重大地狱,刀山剑树,火蛇铁狗,受苦无穷。又另立有醍醐灌顶、鹊巢重会、龙女献珠一切等等名色,皆是自家在那享受所用。 这麟山山下有许多教匪管路,不能上去。刘信民手下有四个护教将军,乃是贼中最骁勇者,只知其姓,未闻其名,唤作章、巴、计、陆四匪。当时临近济阴、南华、乘氏几个州郡将弁皆是扯皮推诿之辈,独有杨晋亲率一班敢死军士,深入重地,不过数日,巴、计、陆三个相继授首,独留章匪一个负隅顽抗。那章匪使一条浑铁棍,生得形销骨立,如同野兽,武艺却不低。杨晋额上受了棍伤,犹然恶战。两个战至深处,杨晋觅得破绽,将那口三尖两刃刀顺着棍子劈去,先削了章匪五指,再斫脑盖,方才获定。余下官将见他去了旬日不返,各个忧惧。忽见杨晋一手提着章匪的首级,一手押着刘信民的正身,前来交割。众人大为惊喜,后来杨晋在曹州率真办事,劝课农桑,教化礼乐,不上半年,百姓尽归其业,因杨晋政绩卓著,又奉旨调升信州安抚使。 只说当下杨晋见何志义旧事重提,勃然怒道:“师父好生败兴,我却才好了,你又来招我。那时节虽是难捱,我却也捱了过来。今日不过如此小事,打甚么紧?”何志义听得如此,亦只好不说了。 次日,杨晋任命董奇为先锋,领兵五千杀至玤猿洞口引兵搦战。白钦严令众将坚守不出,杨晋便叫三军于洞前污言秽语,百般辱骂。众将大怒,皆求请战,白钦压制不住,只得引三千人马出洞迎战。两军对阵,董奇当先出马,白钦阵上石宝骑一匹瓜黄马,手拿劈风刀,大吼一声,纵马来迎。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资颜整肃如霸王,苍狼叠珠目有光。 流星大刀泼血凉,石宝七杀神名扬。 当时二将正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斗过五十合,不分胜败。使枪的另有枪法,使刀的各有神机。两个又斗了许多合,直到间深里,张雪柔恐怕丈夫力怯,急要上前助时,只见董奇心忙,一枪缴入石宝怀中。石宝把劈风刀去迎时,枪已直奔心窝。石宝身子往后一仰,擦过枪尖,顺势上前,横刀一劈,早把董奇马头砍做两段,众军急救回阵去了。官军大惊,景德、吴东满、陆荣、翟源、乔正一拥杀上,官兵败退,撤回范阳桥前。白钦亦是收兵撤回玤猿洞中。杨晋见白钦兵力尚还有余,心道:“此等贼寇负隅顽抗,困兽犹斗,虽可强兵剿杀,亦废我儿郎气力,当依计破之。”便在肚中思量出一个计策来,便对手下将弁悉数分付,各自按记行事,按下慢表。 此番也是合当有事,撞起这番祸来。旦日早时石宝便来和白钦报说洞中粮草将尽,白钦听完心里只是十分愁闷,不知计较。恰逢此时乔正、翟源来报说洞外运河之上有多股官兵粮船通航。白钦大为惊喜,连忙出洞去看,果然见得运河之上大批粮船停留,三五官兵分批卸粮下水,运往范阳桥官兵大营处。乔正喜道:“此等丰满,岂能不取。”白钦道:“我等粮食将尽,官兵却来此运粮,实乃可疑。”石宝道:“粮草旦夕将尽,彼时儿郎饥乏,更无他路可寻,唯有此刻破釜沉舟,搏此时机,亦为可取。”白钦等人便返还洞中,激励三军,又点起三拨人马:第一路石宝、金真、梅玉、秦英、杨芳;第二路白钦、景德、刘赟、张威、吴东满、陆荣;第三路翟源、乔正、陆清、冯升、宗同、李中洪。并着一千精兵火速自洞中杀出,直奔运河。一声令下,大小将弁飞速出征,船上官兵猝不及防,一下吃白钦贼兵箭矢刀枪打杀无数,余下的纷纷跳水逃生。翟源、乔正早已埋伏在水下了,因此溺毙水中者又有无数。白钦不待追击,广大贼兵已是直奔粮船,抢夺粮草。白钦忙叫阻拦,孰料左右林中各是一声炮响,无数官兵自那林中杀出,登时四方箭雨漫天,喊声彻地,贼兵惊慌失措,纷纷乱跑,杨晋早自竹林之中纵马而出,挥剑点兵,大杀群贼。白钦不敢抵御,只得招呼大小将弁火速撤离,石宝道:“主帅先且撤离,我自留于断后。”白钦无言相对,只得火速撤军,石宝横刀道口,眼见为首的团练使寇见喜上前,石宝大喝一声,“你这厮可识得我七杀神石宝否!”说罢一刀搠入寇见喜肚腹之中,顺势一提,直抛河中。周遭官兵皆是震惊,无人再敢上前,石宝见此,方才纵马撤离。杨晋闻报大怒,当即下令斩首临阵脱逃者十三人。 却说白钦等人正在飞马奔逃,真乃是头盔斜掩耳,护项半兜腮。马步三军没了气力,人困马乏。转过一座山头来,却见一人胯腿敞襟,居坐石上,只是屑屑笑言道:“你等从贼,不过薪爨泥腿之辈,醨瘠盆瓦之徒,毗婷撼树,怎敢妄大来抗?我既来此与你说,便是赏你一分薄面,还不速速跪地谢恩,乞降纳命,才是绝佳。不然大兵攻时,定叫你等烂泥尘埃!”正是杨晋女婿董奇在此,乔正听完大怒道:“你这厮欺人太甚!”当即拿刀要往董奇身上去砍,张威、景德连忙阻拦,董奇只是冷笑,把手一招,便从林中窜出数百官兵,围着众人,董奇起身一手把扇摇着,不正眼看,只是等白钦回答。 那一旁石宝一手摸着腰刀,一边把眼去看白钦。就见白钦眼神凌凌,咬牙切齿,豆汗大滴,半晌只把腿一弯,下跪拜道:“只求官长开恩,今番容我等众兄弟一条生路。”石宝,张威见状,也是相继跪下拜服,乔正、翟源几人见此,方才下跪。董奇哈哈大笑,当即去杨晋那请了头功,又教杨晋、何志义等人都来参见了。当日谭稹在杭州城内排下筵席,款待白钦众人,开怀畅饮,尽醉方散。 且说白钦自从五月接受招安后,便率领所部人马尽归官兵调遣,攻取方腊余下部曲占据城池。眼下东南残贼,共有六处,一处为仙居吕师囊部,一处为永嘉俞道安部,一处为处州洪载部,一处为方岩山陈十四、霍成富部,一处为剡县裘日新部,一处为兰溪县朱言、吴邦部。这几处贼人,虽响应方腊,却自行其事,未会合一处。需得分兵击破,使其不能相顾,方能剿除。当下谭稹只分调白钦、景德、石宝、翟源、乔正、刘赟、张威、吴东满、陆荣九员将佐引一万西军攻打裘道人,其本部偏将、士卒尽归刘延庆差遣,正所谓,“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白钦本不愿与自家弟兄分开,奈何如今寄人篱下,只好听命。刘延庆便又调杨晋、董奇、张雪柔、何志义、郑泽锋、陆清、冯升、李中洪、宗同引一万五千官军征讨吕师囊;辛兴宗、刘光世、刘镇、杨可世等率金真、梅玉、秦英、杨芳引一万五千人马攻打方岩山。分拨既定,大军就于杭州分手,往各处讨贼去了。 话休絮烦,此回内先表裘日新一路情况。原来这裘道人乃是剡县本地人氏,幼年家贫,衣食无着,便出家修道。机缘巧合,得西羌一异人传授,习得奇门遁甲、布阵排兵之术。取《易经》中“日新之谓盛德”之义,自号为日新。听得方腊作乱,这裘日新起兵响应,打破越州治下剡县,杀了知县宋旅,在此自立门户,与方腊本部互为犄角。早时因清溪危急,方腊急命各路人马引兵勤王保驾,方腊从弟方五相公因与裘日新相识,也曾去剡县求援。却因路途遥远,官军势大,自家兵力又稀薄,方五相公只好留下,与裘日新一并在剡县静观其变。不日,四方州县皆报说圣公就擒之事,剡县内民心骚动,裘日新见此,便召集城中军民会于央心,蜂攒蚁聚,人言杂乱,裘日新却视若不见,只是安坐上桌,不发一言。半晌时辰方过,太学生吕将道:“将军莫不知清溪失守,圣公受擒之事,如何在此徒劳费事?小可于圣公起事时早有谏言,让其攻克金陵,传檄尽下东南郡县,收其税赋,先立根本,徐议攻取,可以为百世之业。不想圣公只知骄纵享乐,全不听小可之言,如今败亡,真乃咎由自取也。”原来官军未破睦州时,吕将先已识机,脱离火坑。路经剡县,裘日新闻其大名,虔诚出迎,相邀入伙。 当时裘日新听罢,拍案喝道:“我等臣民深受圣公厚恩,眼下国祚有难,尚未尽臣杰之力,腐儒焉敢在此胡言饶舌,左右且与我拖走!”话音刚落,就见两名兵士架起吕将,一刀砍杀,众人方才安定。裘日新正色严声道:“诸位父老,古语有云‘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况乎天未悔祸,人何以堪?宁甘杀身,不附凶党,国有忠臣,亡而复存。何以丧邦?望诸位父老同我一并守御城池,莫要骚乱。”众人皆感裘日新之忠勇,再无一人潜逃出城。 且说白钦所部整顿船只军马,分拨正偏将校,翌日祭旗出师。水陆并进,船骑相迎。石宝、景德为先锋,领六员将佐攻打剡县。不日便是到了剡县地界,裘日新见官兵来此,心知其圣公生死无望,又见城下官兵叫喊:“纳降不杀!”不禁气上心头,厉声喝道:“朝堂失度,禽兽食禄,尔等既为一方父母,更兼圣公座下子民,不恤忠贞之士,而助无道昏君,吾今番宁当为降虏乎!”便教城中大小兵士严防死守,任凭官兵如何攻打,接连五日,只是寸土不进。 却说石宝、景德见这裘日新守城十分利害,便把兵马退至雍河前,教刘赟、张威把守东山路口,断绝剡县粮道,一面飞报白钦处求援。当夜五更天时,石宝等人正在营中饮酒议事,忽然望见东山火起,飞报说有贼兵杀来,顺风放火,掌管礧木滚石的孩儿们都把守不住。刘赟、张威正在死战,石宝大惊,对景德等人道:“想必是这裘日新见其粮道被阻,便移兵来此攻打,以求生机。那里虽有刘赟、张威两位大将把守,只恐贼寇困兽之斗,不可小觑,我等当立刻发兵救助。”景德道:“我等都去,若是那裘日新行围魏救赵之计,反来这里攻打,亦中其计了。”石宝道:“既是如此,哥哥便同陆荣、吴东满留守营寨,我领翟源、乔正去救。”景德道:“也好。”石宝忙同翟源、乔正带领半数兵马杀奔东山去。那时彤云密布,狂风大起,望那东山上火势蒸天一般通红。 石宝前脚方拔军出寨,不过半晌,后脚就见裘日新已驾数十辆火车直冲寨门。那火车内暗藏玄机,上方尽数是稻草等依然之物,中间却是一层陶瓷隔板,板下暗藏大兵十余名。当下一声呐喊,将木驴推到寨门前,裘日新身披软铠,手提鹰嘴斧,身先士卒,带头冲锋。寨上官兵忙来救护。景德忙领陆荣、吴东满架枪抵御。寨门已塌,官兵纷纷落地,尸横遍野,景德等人寻路逃奔,只得渡河求生。裘日新趁势追杀,官兵大败,溺毙河中者数不胜数,景德几人仅率三百余残卒逃出生天。不想方才上岸未走远,就见一旁石宝等人也是损兵折将,从那黑地之中败逃归来,翟源也身带重伤。 原来这裘日新早先见那官兵以雍河为势,背水扎营,又分兵占据东山路口,裘日新道:“官兵依河扎营,明是希图背水之势,维稳士气,又分兵断我东山粮道,那东山尽是山林,绵缦崎岖,真乃自寻死路。”便命副将金刚领兵三千攻打东山路口,参军端木锦领兵三千绕走山路,轻甲急行,绕行至东山之后三岭山预备截击,再命方五相公携城中火箭军两千余人,随金刚一同出击,果然大败官兵,不在话下。 且说石宝等人遭此大败,只得遣使往白钦处速求增援,白钦闻知剡县贼兵大破官兵,便即刻点兵两万,在南岸下寨,将船只尽拘南岸留部分兵力驻守,自家领兵快步赶往石宝营寨处。就见满营伤兵哀吟,石宝等人见白钦来,连忙跪地谢罪,白钦道:“此一蕞尔县城,何故如此?”石宝道:“主帅有所不知,这剡县城池乃裘日新所守,此人胆守有余,不亚昔年朱义封晏然江陵城之举。”白钦道:“焉有如此良将,则当以张仪之法行事。”石宝道:“主帅已有何计可施?”白钦便传令伐竹沉木,削割平板几百,又搜捕附近山头小村老弱妇孺,皆以荆棘藿条缠绕四肢,拴定板上,自留他用。 只说旦日官兵复来攻城,裘日新领方五相公、端木锦、金刚几人全力抵御,万驽箭发,落石砸下,官兵果然不能破城。白钦见状,便叫后军涌至前军,阵中突出几百血肉排盾,并至前排,裘日新大惊,城上士卒不敢放箭伤及无辜,亦不可再投落石滚木。官兵趁势飞扑城前,火速架梯,窜至城上,金刚不及防备,早吃石宝一锤打下城去。端木锦提斧来战,吴东满、陆荣左右夹击,吴东满趁隙一叉搠入端木锦胸肋之中,当场毙命。方五相公不愿受擒,坠城而死。裘日新孤身一人且战且退,直至城前一隅,身旁仅剩数十名士卒仍在奋战,裘日新自知无力回天,便对余下将弁言道:“我既为一方之主,为城中父老之瞻仰,国破而不可续社稷,城陷而不可佑百姓,乃我之罪也。而今苟图余生而弃三军于不顾,此非君子之举,诸位但可取吾首级而活。”大小将士皆是泣涕涟涟,只道:“我等定与将军死生当同,无有二心。”乃尽数巷战捐躯于城中,无有一人离散,裘日新身中八创,终是殒命于此。周遭夷民闻知裘日新战死,无不震惊悲泣,后世才人亦为之做诗缅怀,屯普隐士有诗赞道: 古来英士千古名,神州陆沉杜鹃啼。 南国花柳栽青楚,刻铭义烈裘日新。 话分两头,这边裘日新以身殉国且不细表,再言那辛兴宗攻打方岩山陈十四、霍成富二贼之事。原来方岩山位于婺、处两州交界,上山只得一条路径,山势险恶,高峰耸峙,四面皆水。那栖霞寨的寨主仇琼英,自那日与白钦相让了道路,一向无事。忽有一日,来了两个好汉,一名陈十四公,自称通天圣母陈靖姑转世,今生化为男身,法术甚高,惯用神水;一名霍成富,浑铁钢枪无敌手,有万夫不当之勇。彼时二贼已攻下缙云县,杀死县尉詹良臣,奉方腊之命前来吞并此寨。琼英不愿归降,两下交兵。那些喽啰、婢女虽也通晓武艺,怎当三千贼众勇猛?早吃陈、霍二人擒杀大半,血流成河。那琼英自仗飞石本领,吓住贼兵,望西逃去了。陈十四、霍成富便趁势封了山路,占据此处,广招人马,直达万余,无人能敌。又与处州大都督洪载通生气,因处州以北无甚险阻,洪载恐官兵突袭而来,便教陈、霍二人据守方岩山,以为处州屏障。那处州境内贼兵,更有四十万之众,因此及至方腊就擒,洪载仍安然虎踞处州,为地方一霸,风景独好。 那日辛兴宗领大军兵抵方岩山,霍成富就点起军,披挂上马,放开关门杀出。两军呐喊,官军阵上秦英要夺头功,拍马舞双锏来战,霍成富挺枪相迎。到二十余合,秦英料到敌不过霍成富,虚晃一锏,回马便走。见霍成富追得近,秦英回身一锏打来。不防霍成富眼明手快,一枪将铁锏打飞出去,连人和马抢近前来,秦英手中只余一条锏,如何是对手?不觉一个手慢,被霍成富抽出腰刀,手起刀落,只见一条血颡光连肉,顿落金鍪在马边。可怜秦英将门之后,归宋不久,还未曾建功,就化作南柯一梦。辛兴宗教人抢了尸首,再遣刘镇出阵厮杀。战到分际,金真要与袍泽兄弟报仇,纵马出到阵前,取出袖弩,觑得贼将较亲,一连放出三根太阳金针。霍成富只听得马响,二目被射住,观看不明,早被刘镇手起一枪,刺于马下。辛兴宗见霍成富身死,大驱人马,卷杀将去。贼军大败而走,宋军也退回人马。那陈十四在山上看了,早有防备,严守不出。 次日,陈十四点人马下关,取下背上葫芦,喷出迷人法水,望宋军阵中一喷。即时念动密咒,须臾间,黑云四合,狂风骤雨,走石飞砂,树木拔动。辛兴宗分纵奇兵,佯装败走,陈十四果然中计,倾巢出击。刘镇、杨可世趁机杀出,贼兵大败,死者无数。陈十四仓惶退回,又只得叫一声苦,那山下粮道水路已被刘光世带兵截断了。辛兴宗又亲自领兵来攻,分割贼兵成二块合围,士卒尽皆离心。一连十余日,官军也不攻打,只是围住贼兵,相互不得救应。山上贼兵见了,只得将滚木礌石抛下防御。如此过了许多日,山上炮石日益稀疏。军中无粮水可食,饥饿自杀者不计其数。陈十四无有计策,那葫芦也无水可盛,只得亲引锐卒下山博战,意图杀出一条生路。官军当即分兵四路,一齐围剿。贼兵疲乏多日,溃不成军。贼兵尽数全歼于此,陈十四也遭刘光世一箭射杀。 且说辛兴宗所部官军既克方岩山,马不停蹄,振旅南行。那缙云县的贼兵听闻方岩山失守,陈十四、霍成富授首,一半来睦县自行投首,一半逃散到处州去了。官兵遂长驱直入,进抵处州城下。众将扎营已毕,正在商议进兵之法,只见军校慌急来报:“吕师囊率部打破台州天台山,杀死唐家寨守将唐猛、徐和等人。又炼下一邪阵,累次击退官军攻打,正与洪载、俞道安约定同攻温州。”众人听了,面色大变,吃惊不小。正是: 江南十二神,血海溺邪阵。 殃民宿苍生,天台山灵皴。 毕竟不知这吕师囊怎地攻破天台山,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七员南军将佐: 吕将、金刚、端木锦、方五相公、裘日新、霍成富、陈十四 折了两员官军将佐: 寇见喜、秦英 ------------ 第十九回 扫闲观师囊捕神豹 天台山应明炼血阵 诗曰: 愚者昧邪正,贵将平道行。君子抱仁义,不惧天地倾。 三受主人辟,方出咸阳城。迟疑匪自崇,将显求贤名。 自来掌军书,无不尽臣诚。何必操白刃,始致海内平。 恭事四海人,甚于敬公卿。有恶如己辱,闻善如己荣。 话说当时众将知晓此事,个个吃惊不小,看官若问如何而起?原来那小信陵吕师囊先前因丢失了润州城池,被方腊贬回仙居县做一蕞尔小县令。吕师囊虽遭贬谪,却猛志常在,在县中广施仁德,招兵买马。又下令不许害寻常过来客商,以至四方百姓教徒纷纷响应,渐至十余万众,兴旺开来。除军师吕助外,又有旧部四将、新招八将最为了得,合称为“江南十二神”。都是斩头沥血的好汉,舍死忘生的英雄。那十二神,分别是: 擎天神福州沈刚、游奕神歙州潘文得、遁甲神睦州应明、六丁神明州徐统、霹雳神越州张近仁、巨灵神杭州沈泽、太白神湖州赵毅、太岁神宣州高可立、吊客神常州范畴、黄幡神润州卓万里、豹尾神江州和潼、丧门神苏州沈抃。 这吕师囊得了许多良臣猛将辅佐,声势大震,闻得台州知州赵资道、通判李景渊望风逃遁,便欲占据台州,以为根本。不料台州司户参军滕膺,率众死守,兼以城高池深,吕师囊屡攻不克,只得作罢。自方腊就擒之后,吕师囊力图保全部众安危,便多曾派十二神中最为机巧心灵、多见广识、善会飞檐走壁的游奕神潘文得带细作出城探听消息,早得知官军大队来犯,见在台州城中驻扎。便将吕助与十二神在聚在府中,商议军情重事。吕助开言道:“现下敌众我寡,敌暗我明。唯有以进为退,乘隙插足,才可扼其主机。台州为官军主力,不宜正面强攻。依小可之见,应先取天台、宁海、黄岩三县。”内中又有遁甲神应明道:“久闻天台县的唐家寨有一镇寨神兽,唤作锦纹独角金钱豹。依我的遁甲之术,若得其独角与精血,正好炼出血阵,何忧兵马来临?”六丁神徐统道:“那天台山扫闲观中的管事人徐和是我远房兄弟,他的老师陈念义,更是一位得道高人、有名羽士。俺流落江湖之时,也多去拜谒他,偷学得许多医术在身。若去天台,恐不是其道术的对手。”只听太白神赵毅大叫道:“怕他甚鸟!俺吕兄替天行道,这老杂毛要敢不从,先问过俺这把镰刀锋利与否!”吕师囊笑道:“兄弟说笑了。待我再劳烦潘兄弟去天台打探些情报,才好从长商议。” 且住!这赵毅本是杭州二十四员猛将之列,城破后同凤仪、苏泾从杭州逃出,于越州东浦被召家庄兵丁擒拿了,为何在此会入了吕师囊的伙?他这般经历,却也说来话长,按下慢表。 原来那召家庄子的男主人姓召名忻,本是沂州蒙阴的世代名家,自幼将一杆凤翅鎏金镋使得精熟,战阵攻取之法也了如指掌。弱冠时曾出郭郊游,路遇北上赴龙沙会的地仙之祖陈念义,说他日后必有一番功业,只不可贪不知止,赠他“归隐东浦,名扬万古”之谶。遂应了武举,官至防御使,率部接连平定了永州赵金龙,连州梁得宽、罗帼瑞两处山民叛乱,却念仙圣之谶,称病致仕,激流勇退,到江南越州的东浦归隐。钱塘金门有诗赞曰: 欢喜图中第一仙,情深尘世谪人间。 功名壮气金瓯固,踪迹浮云玉垒迁。 藏有干戈除不逞,养成纯粹进先贤。 君王洗爵加封号,永看将军列绮筵。 黄山居士亦有诗为证: 归去来兮了万缘,泉落青葱润毫纤。 烟雨轻微风云散,半生庄田半心田。 那乡间有三千多户人家,都是高、梁两姓。中有一名女豪杰,复姓高梁氏,性情清洁,膂力刚强,继承祖上家业,也习得一身本事。两个相见了,较量些枪棒拳脚,不分胜负,彼此相敬相爱,便结为夫妻,共掌村中事务。这召忻自思大宋如今江河日下,盗贼蚁聚,虽离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仍不忘遵王敌忾,以尽食毛践土之诚。故招募了花貂、金庄二员悍勇英雄作为团练,引着村中庄客每日操练军器,演习武艺,因此村中无分内外,人人利害。起初几载,夫妻两个琴瑟谐和,早诞下一女,如今已一十六岁了。不料后来因召忻只好打熬筋骨,闲时便向陈念义讨教长生之法,或与徐和、范成龙等三五好友在外打猎、论经,全然不以家庭为念,时常早出晚归,有时兴起,更是大半个月不曾归来。高梁熟知自家丈夫性子,何况也是个不爱女红的悍拙荆,与寻常女儿家不同,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诸事由他自取。后来又有一个叫史谷恭的术士慕名来投,这史谷恭深晓太乙壬遁及游都穿地之术,知晓过去未来之事,为人又十分细心圆滑。高梁大喜,参他在庄上做了个书记。此是前事。 且说凤仪所部一干残寇既已失了城池,无家可归,见到召氏夫妇那处庄院,只愿入此暂避,以为根本,徐图再起。不想被乡勇发觉,引入了史谷恭的九宫法坛,那伙军马吃擒杀了大半,自身几员将官也落入敌手。原来那召忻听了仙圣的话,欲得道不可无故伤害生灵,在庄上多曾分付浑家,倘若遇上强人纠缠,跌几个筋斗赶走就好,切记不可结果了他,免得戏台上说村中好汉不英雄。不想此时恰巧召忻在外,吃高梁撞见贼将王绩、晁中与二团练纠缠不清,惹动了性儿。她便发作起来,使动飞刀,将两个一发结果了,又命手下乡勇乱杀贼兵,方才气消。这一下,一乃江南义军当败,二来方腊恶贯满盈,也是天意使然。 当下高梁擒获了余下贼众,便收拢军马,回到庄上。先将凤仪等十数个杭州余孽就地牢中关作一处,再命人把鲁智深、武松、史斌三人从陷车中取出,另收在一间房中。幸有史斌存了个心眼,从身上拿出敕赐的一面银牌,高梁方信三个是朝廷派去征剿方腊的将军,一时自不小心,落入贼手。便亲解其缚,归还了兵器,大办宴席管待。史谷恭、花貂、金庄都来吃酒。召家的女儿召风儿也要上桌,被高梁斥退了。三个梁山好汉生性喜好酒肉,更兼饿了数日,也不顾体态,只管大口饮酒,大块吃肉。吃到兴起,鲁智深提起禅杖,要与高梁放对。这高梁上阵不用长枪大戟,只有两口日月双刀,端的精妙绝伦。当时鲁智深一枝禅杖龙盘蛇舞,高梁双刀一片烂银之光,就步下纵横交错,战到七十余合,不分胜负。却见鲁智深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高梁也住了手。鲁智深大笑喝彩道:“兀那婆娘真个好本事,不在南军那邓秃驴之下。洒家使出毕生绝学,也只是刚刚敌得住。”花貂、金庄都笑。史谷恭却道:“此僧眼下虽有些啰唣,后来却定成得正果,回归西方莲座。”又转顾武松道:“汝是个假行者,却与上界天魁星有一段未尽机缘。如今刀断左臂,以示求法之决心,日后也得善终。百年之后,不离于宗,终为天人,下界香火不断。”武松谢过。余下一个史斌忙道:“史书记,我与你生来同宗,为何唯独不与我卜一卦?”史谷恭心下猛地一惊,随即沉吟片刻,默默无言,打躬道:“恕鄙人才疏学浅,只知将军前途贵不可言,其余无从奉告。”众人再说些闲话,江湖上的勾当,大醉方散。 次日,鲁智深一清早便起来,叫上武松、史斌,教高梁将他三人放行,去追赶大队剿捕方腊。史谷恭又抚羽扇笑道:“鲁大师,尔等落入此地,乃是天命,怎敢违抗?”武松道:“众兄弟在前线浴血奋战,小弟虽是少了一臂,也不是不能出力气。若是半途撇了公明哥哥,在此享受,便是寡情薄意。”史谷恭答道:“此言差矣!你三人自受招安,为朝廷剿寇,尽心尽力,已无亏欠。宋公明此去也定当得胜还朝,只是朝中奸臣当道,忠良夙愿难全,他等赴任做官后还当有一劫。听我一言,保你万全。”三个只好作罢,就留于庄上。续后召忻回来,每日也与众好汉一同较量些拳脚枪棒,吃些山珍海味,亦得一时清闲。 高梁同召忻商议,本要将凤仪等贼人送到东京处置,不想那苏泾哭得梨花带雨,口中只说甘愿卖身为奴,央求召家夫妇把凤仪释放。夫妇两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却见召风儿道:“苏姐姐是个苦命的人,也未曾随同那班贼人,做出许多迫害百姓的事,爹娘便应了罢。”原来她见贼众中有几个女子,多曾背着父母到地牢里探望,渐渐熟识。一经交谈,才知那苏泾本是官家小姐出身,因家中长辈只喜用男丁传宗接代,遭送到青楼卖艺为生。一日卖唱时不慎惹怒了一伙醉汉,吃抹脱了一片油皮,昏晕倒了。幸好凤仪到此,救得醒来,又花些银子赎她出来,将许多随身手段教与她。后来方腊起事,一同入伙。这召氏在家中一向跋扈,目中无人,召忻、高梁都拗不过。史谷恭又道:“现今贼人死伤殆尽,方腊又被官军大队围住。四处都下了海捕文书通缉残寇,止有这两个男女,又无人伴,如何能生事?贤良孟便依了小姐的无妨。”于是只好照办,收苏泾为粗使丫鬟,十几个小喽啰赍发些银两,自投别处去做良民;将凤仪、赵毅骑在马上,都私放了。临行前,召忻又把双眼狠狠一瞪,警告道:“若侥幸得脱,万万不可再聚众作乱。” 不想这二贼离庄后,还未走出几里地,就遭一个笑面胖弥勒当路拦住,冷冷狞笑道:“师兄,仇人已在面前,当瞑目了。”凤仪大惊道:“你是何人?不似官军打扮,为何要来与我寻仇?”那老僧幽幽转道:“贫僧慧宇,正是圆通师弟。如何冤仇,不必我说,你心中自知。我只需告知你一件事,尔等阳寿,今日尽了……”凤仪未及反应,早见慧宇双掌合十,口中已在念咒。那条剧毒血鞭,托地离了手,如捆仙绳一般将凤仪死死捆住。不出片刻,凤仪已是浑身溃烂,不成人形了。 原来这慧宇和尚在昱岭关从时迁口中得知圆通和尚死讯,先是害了时迁性命,又在关陷后趁乱脱身。兀自寻思道:“那时迁虽是宋军的探子,却不似害了师兄性命的真凶,所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怎可善罢甘休。”于是四处游荡,寻觅破绽。行至杭州城,将师传乾元宝镜一照,发觉王仁残存一缕邪气飘在空中。当时施法拘来逼问圆通身死经过,那王仁虽有万种心机,奈何此时已成了无识伥鬼,一五一十,倒豆子般都如实交代了。慧宇和尚将那一缕邪气吸纳入宝瓶中,又快马加鞭,转到越州道上追杀凤仪。却得知扣在召忻庄上,不好下手。候了许多时日,方才等到。此二贼刚被释放,就让慧宇和尚用以牙还牙的办法,先把凤仪就地正法。慧宇和尚见凤仪已得,就无心与赵毅纠缠,让其侥幸逃脱了性命。 一路混于流民之中行乞度日,直有一天,撞见吕师囊部下霹雳神张近仁,邀请他入伙。可叹凤仪这等女杰,胸怀蛇蝎心肠,在杭州城中牝鸡司晨,其后却几经坎坷波折,终亡于慧宇和尚手中,不可谓吁嗟一番,有诗为证: 人生切莫恃英雄,术业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逢恶兽,毒蛇犹自怕蜈蚣。 七擒孟获奇诸葛,两困云长羡吕蒙。 妖僧慧宇多诡计,万般功业顷刻空。 光阴迅速,直到孟夏。此时方腊已被押解回京正法,召忻、高梁终于将鲁智深三人放行,回到杭州拜见谭稹、刘延庆。传信至东京,上皇方授史斌为华州都巡检使,鲁智深为五台山文殊寺维那,武松为峨眉山伏虎寺维那,就地赴任。三人就西北梁山泊方向拜了三拜,洒泪分别。 回说当时潘文得去天台山中打探消息,数日后回报吕师囊道:“那陈念义已于半月前仙逝了,主公且放心去攻打。”吕师囊稍显安心。不料徐统听完,一时惊愕不知所言,旋即大笑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我大仇可找徐和报了。”看官,你道这徐统为何与徐和结怨?先且记住话头,后文自会细说。当时吕师囊只留吕助守城,点起十二神,部引八千先锋人马,向天台山进发。 原来这陈念义道号通一子,本是吴越名医,深明阴阳消长之理。七十岁上,厌弃尘世,入山修道,得地仙正果。又过七十载,终于功德圆满,半月前回归天界。有诗为证: 四顾仙茫斫玉血,三秋云卷弃王侯。 双庆甲子同风去,一樽明月入江游。 其掌门大弟子姓徐名和——便是此前与云家公子云龙斗过阵的忽来道人,表字溶夫,现在天台山上做住持。这徐和自幼颖悟异常,一目十行。到十五六岁时,就博古通今,凡一切天文地理礼乐术数之书,无不精究。这徐和诸般倒好,惟在行医上颇为偏激。因崇尊王灭寇之说,只以扶阳抑阴之旨寓意于医,无论何症,都开热药。每与人论医,自仗才学广博,一遇分歧,也不虚心求教,动辄只是怒形于色。由是街坊邻居皆不愿找他问诊,犯着一个贫字,遂携其妻并二子徐长生、徐伟生隐于高平之麓,卖药为生。后来陈通一又为徐和选得一个修道的大机缘,故而也到江南天台山修行。徐娘子又邀了侄女青娘为道侣,那徐青娘颇有些才智,寡居在家,为亡夫守孝期方满,便同来修道。陈念义多曾告诫徐和,其命里无有慧根,切勿胡乱学医,惟有专心修行,才可成仙。徐和只作耳边风看待。上年有一日,徐伟生患了咯血,徐和自作主张,专用人参、丹桂、柴胡熬药,采温补阳,专与桂材附药,以是南辕北辙。不上七日就送徐伟生上了黄泉。又因徐和为人豪气干云,轻财好客,平日里又佞佛问儒,故结交了沂州范成龙、蒙阴召忻两个知己好友,平日里常以一壶浊酒,一枝铁笛,分系牛角,四处云游论道,好不自在,因此又自号为忽来道人。亦有诗为证: 举杯恰逢丛菊老,弄笛偏待玉盘幽。 游戏人间熬日月,不记神仙几度秋。 召忻其人,前已叙毕,自不必说;单说这范成龙情况,其人也是能文能武,深通算法,最有家财,好结交英雄豪杰,开一个骡马行,又在天台县充当里正,任上兴办私塾,教化乡民,广植树木,捐建津梁,最是深得民心。有一阙《卜算子》为证: 欲作府中泉,先借尊前箸。力守孙山会计奇,摽掠蚩逑误。 昨日走锋恛,今日归心戍。列国巡行善后殷,小议轻加赋。 更有一首诗赞这范成龙英雄气魄,道是: 勇冠猿臂驱虎豹,枪拨云雾罩林梢。 不向凡尘追功业,月明林下戏垂髫。 那日范成龙接到徐和的告急文书,便星夜提兵来救天台山。当下两个剪拂罢,入了扫闲观中,徐和拜道:“今番天台山安危尽数托付范将军了。”范成龙道:“诸位放心,范某定当效之死力。”当下范成龙便把扫闲观中大小弟子三十二人皆上了甲胄兵器,又将营中三成人马调于天台山上各小道路口驻防,一切安排妥当。范成龙又思量道:“天台山外一百里处乃唐家寨,那寨主之子唐猛与我素有旧交,我一人来此独木难支,不妨请他来此助我。”当下便交嘱徐和父子留意天台山,自家只身一人赶奔唐家寨而去。 却说范成龙一人一马,行赶数十里,便见一座高山,路途险峻。此等紧要事,范成龙怎敢怠慢?端的马不停蹄,上山寻路,一气奔赶。当不得天气炎热,太阳当空,范成龙身上汗如淋水,人马喘乏。过此山头,已到了酉牌时候,范成龙又沿路穿过一片竹林,就见一座大寨巍峨立于前方道口之上,那寨上旗帜,尽用篆笔大书一个“唐”字。范成龙大喜道:“想必此处便是唐家岭,前方便乃唐家寨了。”范成龙整顿精神,顾不得身上疲累,赶忙驾马赶至唐家寨前。不过多久,就见几个兵士在那寨门护河边巡视走动;号衣前后都画有一个大白圆圈,里间写一个“勇”字。范成龙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身前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其中凸出一人,年纪不过二十,坐着高头大马,身着奢绮甲胄,凛凛风气,好不威风。范成龙认出是少寨主唐猛之子唐云。原来这唐猛育有四子,皆得武艺在身,人称唐家四少。长子唤做青龙少唐云,次子唤做玄武少唐鹤,三子唤做朱雀少唐九,四子唤做白虎少唐霄,皆是范成龙自小看识过的。范成龙连忙驾马上前叫一声,“贤侄别来无恙。”唐云见是范成龙来此,十分惊喜道:“叔父今日怎得来此了?快快同我入寨叙说。” 且说范成龙随唐云步入寨中,见那寨内兵丁妇孺都在使棍弄棒,家家户户门前皆排刀枪剑戟,团盾钩叉。范成龙心里暗暗称奇。二人走不多时,就到正中一堂房前,唐云叫阍人进里屋通报寨主,自家领范成龙入客房先行饮茶静待。茶未饮半,就见一老者大步闯入屋内,范成龙看时,乃是唐家寨寨主,唐猛之父唐天柱。虽已年过七旬,仍旧精神抖擞,腰挺臂粗。唐天柱见范成龙在此,做礼道:“不知范将军来此,老夫有失远迎了。”范成龙也拱手道:“闻知天柱将军病愈,范某有失礼数,还望见谅。”二人坐下饮茶相谈,范成龙道:“今番我来此乃为江南方贼作乱,欲来寨中求援,愿奉金银答谢。”唐天柱道:“此乃为臣民者分内之事,范将军何须答谢,只是犬子尚在岭上游猎,待到夜饭之时便可了。”范成龙答谢了。 吃过夜饭,果见凛凛一位壮士,披一件秋罗小衫,着一条水绸短裤,踏一双多耳麻鞋,袒着胸脯,手提一杆五股托天叉,上面叉着一只青草狼;后面跟着十数个兵丁来进堂屋里,正是那唐猛。怎见得唐猛好处?有诗为证: 峥嵘绝世佳公子,剑戟林中敌万人。 猛兽生风犹战慄,鹤鹅何事敢扬蛰。 当下范成龙说了如此事由,唐猛道:“兄弟不需多言,我去年也曾两次空手活捉两只大虫,却不恁地费力。若是此等贼徒来此冒犯,看我偃月铜刘砍他狗头。”范成龙道:“贼兵人数众多,非同小可,我有一个计较。”当下范成龙便叫唐天柱领唐九、唐霄领寨中三千寨兵留守唐家寨中以待接应,唐猛领唐云、唐鹤二子,鲁成、郑捷、寇猛、顾岑四员大将,并着五千精锐随范成龙返还天台山,不在话下。 只说旦日辰时吕师囊大兵进取,两伙人马在天台山脚下交兵一处,扎住阵脚。两阵对圆,鼓角齐鸣,一声呐喊。先有巨灵神沈泽脱了肚兜,大踏步抢出来斗。这沈泽是沈刚的远房兄弟,天生神力,本事与其兄仿佛,却因幼时患了痴哑之症,心智竟如同个孩儿一般。唐云看他生得八尺身长,肥头大耳,肚如铜鼓,脸上五官却浑如个搪瓷娃娃,又不使军器,放心去斗。唐云长枪如龙,上前只一打,隔开沈泽手腕,分出天地。范成龙连忙把铁脊矛往前一刺,沈泽连忙躲闪,无奈肚上赘油肥肉早吃矛尖锋芒划开,沈泽肋上吃痛,只如婴孩一般啼哭出声。唐云、唐鹤二人顺势仗枪去杀沈泽。沈刚听着自家从弟叫声,连忙一拳打开唐鹤,两步上前,擒住唐云双肩穴位。唐云不及防备,早被沈刚横甩一旁,飞出丈远。方才起身,又被沈泽一记寸拳打着心窝,直教五脏翻滚,六腑不适。唐云口吐一滩鲜血,又遭沈泽一击碎喉,当场毙命。唐鹤见自家兄弟身死,连忙挺枪来刺。那头唐猛提刘迈步,也来助战。沈泽不及防备,眼看得就要中招,却听一人大声喝道:“休要伤我兄弟!”众人看时,那人面目庄重,胸前一条斜疤,身材精壮,手握环子枪,胯骑红枣马,颈系蓝披风,正是虎骑出身的南军大将,霹雳神张近仁是也。 只见张近仁跃马握枪,吼叫杀来,一枪荡开二唐身位,救下沈泽。范成龙见了,亦是驾马挺矛,迎住厮杀,二位英雄各使枪矛,这环子枪犹如孟起刺子廉,那铁脊矛恰似翼德战儁乂。寒芒忽起,炎耀闪烁,一个是带佗卫楚,不图流芳青史;一个是孙恩入淮,力破天道不周。二人枪来矛去,连战四十余合,眼看两将中间,高下已分。将及输了的那个,却是范成龙。唐猛见势头不好,高声叫道:“兄弟莫忧,俺来助你!”便举刘去扫张近仁的马腿。身后那马弓手出身的太岁神高可立早是瞧见,笑道:“看我太岁神箭弩弓张,取你性命!”自背上取下雕弓,搭上硬箭,满满地拽开,飕的一箭,往唐猛面门上射去。唐鹤忙叫一声:“爹爹小心暗箭!”唐猛听见,不慌不忙,顺势一闪,躲开那箭。一箭未着,高可立连忙再取箭,复又射来,唐猛又是躲开。不想那一箭却是连珠箭,其后尚还有一箭,唐猛钢牙一张,正咬着箭簇。眼看三箭射去皆不中,高可立连忙撤逃。唐猛大喝道:“贼人莫走!”说完,早已踏步追杀。范成龙不顾身体,连忙撇了张近仁,叫止唐猛,不想唐猛早已走远。范成龙只得叫一声苦道:“今番吾兄死矣!”唐鹤也杀开条血路,来至范成龙身前道:“叔父何故如此说言?”范成龙道:“眼下贼寇攻打天台山不止,我等如何分出余兵去助你父亲?”话未说完,张近仁又已拥兵围上,范成龙等人只得又复冲杀。 且说唐猛带领一众乡兵追击一阵,赶了数里路,早已不见高可立身影。忽然那右侧小山崖上冒出一人,披头散发及腰,面如鬼使寒昭,下穿一条素纱小裤,上身赤膊,毫无血色,正是那太白神赵毅。眼看唐猛将至脚下,赵毅猛然一跃,喝一声:“匹夫休要猖狂,赵毅在此!”唐猛循声一看,就见头上现出一人身影,垂直踏来,唐猛连忙侧身躲开,那人践踏吃空,只见平地黄泥现出个深坑。赵毅眼看一下偷袭未成,旋即自肩上取下巨镰,再度扑来。唐猛亦是打背上取下铜刘敌住。二将各不相让,厮并有五十余合,不分胜负。赵毅暗暗心惊道:“这大汉一招一式,真个不是绿林中手段,再与他斗几时,定敌不过了。”唐猛毫不松懈,又卖个破绽,往赵毅肩背上砍去。赵毅立时一蹲,躲开铜刘,手中巨镰回旋,趁势去扫唐猛肚腹。唐猛连忙抽手,去抓赵毅长发,用力一扯。赵毅狂叫不止,手中巨镰已是落地。唐猛又是大喝一声,使出蛮力,一下扯掉赵毅长发数根,赵毅顺势贴面栽倒泥地之上。唐猛正要举刘砍杀赵毅,不想远方早是射来一箭,直奔唐猛眼角而去。幸赖唐猛听闻风声变动,急忙把身子一挫,躲开那一箭。再度看去,只见高可立把弓弩别于背上,手持一杆长枪,立于前端。赵毅见高可立来,连滚带爬地退至一边,围住唐猛前路。唐猛眼看二人合围,又挺铜刘战了十余合,不见胜败。那唐猛斗得一身臭汗,尚未开言叫骂,猛地瞥见一人快步奔来,抬手便往唐猛肩头上戳。唐猛躲闪不及,肩上早着,大叫一声。那人见唐猛肩头挂彩,桀桀厉笑道:“你这鸟汉已为瓮中之鳖,还不速速领死!”唐猛看去,原是游奕神潘文得到此。 这潘文得一身布衣打扮,双手各持一把墨色吴钩,三人各据一角,围住唐猛退路。唐猛大吼道:“休道我不知你等手段,要拿车轮战杀我。”把手中铜刘舞的盘肩过顶,乱若疯魔。潘文得见这唐猛武艺非凡,快步上前,砍着铜刘刃口,械其锋芒。唐猛一下挣脱不出,便飞起一脚,正中潘文得肚腹,一下踹开。唐猛重振气势,一人敌住潘文得、赵毅、高可立三员大将。身上力气虽乏,一时还可勉力招架。高可立见唐猛如此困勇,便把长枪上前一晃,直逼唐猛心窝。唐猛只得奋力撇开潘文得,一下打开。不防耳边风声啸啸,赵毅一记镰刀早是劈来,正中唐猛背上。唐猛大叫一声,手中铜刘当地一声落地。方才起身,潘文得便乘势双手上前,直往唐猛肚腹戳去。唐猛用力一退,潘文得戳得个空。唐猛未得喘息,高可立长枪已是刺来,唐猛急忙转身,单凭右手一力抓住枪尖招架。不防赵毅一镰也已卷进左胁,唐猛急闪不迭,早吃那镰刀刺进腰肋,所幸不深,未可致命。唐猛狂叫一声,高可立也一下抬枪刺去,正中唐猛肩头,身如泰山,轰然倒地。三人连忙撇了兵器,见唐猛尚有口余气在,便把唐猛同野猪一般捆绑牢紧,叫小喽啰抬去监牢关押。有诗为证: 莫言花皮充虎王,仲康自诩傲二郎。 当年擒兽绕山水,今日猛虎落平阳。 既擒了首将,吕师囊便点和潼、沈抃领先锋精兵攻打天台山正山口关隘,张近仁领沈泽攻打天台山左山关隘,卓万里、范畴去攻打天台后山关隘,高可立领潘文得攻打天台山右山关隘,沈刚直捣后堂,专擒神豹。应明、徐统、赵毅留于吕师囊身旁,另有他用,不在话下。 安排已定,旦日天明,天台山外果见南军杀气振天,喊声震地,大股杀来。守山将士皆是大惊。和潼、沈抃当先攻打,已上垣郭,官兵早是乱作一团。和潼奋身一跃,力杀百人,流星撞入。沈抃领兵随上,大军一齐杀来。迎面遇着鲁成在此抵抗。和潼就乱军之中展开宣花板斧,奋勇大斗。此刻吕师囊等人也已带兵杀进。鲁成挡不住和潼,却见寇猛前来助战。和潼舞动大斧,直取二人厮杀。沈抃见鲁成、寇猛死战不退,便也拔剑前来相助,分开寇猛。鲁成一人抵敌不住,早见和潼一斧砍下,斩断左腿,鲁成跌倒在地,和潼就地一抓,生擒过来。那头沈抃却是敌不过寇猛,只得招架。 原来这沈抃不过是苏州城内一唱戏优伶,手上零星会点三角功夫。然其音线沙哑,声色不堪,若是那欢喜剧目经他一唱,只如六月飞雪,故而人人皆笑他一个诨名,唤作“丧门神”。沈抃十分恼恨,日常多有冲撞,因此吃了不少官司在身,奔逃于江湖之上,后见吕师囊在此广施恩义,便入了伙做一员将弁。 当下寇猛神威愈奋,忽地摆开沈抃剑锋,就势卖进左手,一下去戳沈抃肚腹。却被和潼从后拦腰一砍,尽力全挥,直把寇猛拦腰砍作两段。和潼、沈抃合力领兵杀入山中,正口关隘已是攻下,吕师囊大军在前开路。和潼、沈抃早已沿路擒得乱逃兵士无数。正口官兵将弁均已擒杀殆尽,沈刚挥舞铁锤,直捣黄龙,杀入观中去寻独角神豹。和潼、沈抃便各领兵马前去接应他路了。 只说那头吕师囊方才进山,早有兵士飞报入观中。众人闻得天台山外防守已陷,一个个面面相觑,急得手足无措,大众寻不见徐和,只好一齐看着徐青娘、范成龙二人。范成龙眉头一纵,咬牙道:“事已至此,我等唯有死战到底,方才有一线生机。我定当身先士卒,殒身在此!”言罢,已是提枪杀出。众人见状,也各仗兵器紧随其后,要向外冲杀。徐青娘柳眉倒竖,急急传令:“不许乱动,违令者立斩!”便分调军士到各处先行埋伏。随即绰剑上马,直奔右山。 且说范畴、卓万里奉令去攻打天台后山关隘,乃是郑捷挺刀驻防。二人督率军士,亲冒矢石,力攻后山。郑捷几日里见天台山早是岌岌可危,本就心里惶惧不安,眼下见得南军已杀进天台山中,一下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边范畴已率本部人马杀上观口来,卓万里手握双戟,只身一人,勇猛先登,正遇郑捷,郑捷连忙拔刀力战数合。郑捷武艺平平,当下又吃这一惊唬骇得心慌意乱,手上早是没了路数,早被卓万里一戟搠着心窝,鲜血横流。身后南军已是潮涌杀来,后方已破。范畴、卓万里二人一齐领兵杀到观口。逢人便砍,逢马便搠,一路只留漫山尸骸,只待大军会合。 再说张近仁领沈泽率军直扑天台山左面关隘,乃是顾岑驻防,此时正好与徐青娘合兵一处。张近仁仗着手中环子枪在前当先开路,遇有官兵游骑军马,立时斩获,顷刻破了左关。沈泽是个粗鲁的汉子,早已身先士卒,破门而入。张近仁紧随其后,二人一齐入关。徐青娘、顾岑死命敌住。张近仁一条环子枪神出鬼没,来斗徐青娘。徐青娘挺双剑来斗。那张近仁的枪法神出鬼没,徐青娘虽也习得些武艺,却不甚精熟。三十合之前,尚还是敌手;三十合之后,已然力怯。张近仁得个破绽,抬手一枪,刺穿马项,徐青娘翻身落马,众军乱作一团。那头顾岑正同沈泽苦苦斗力,忽见徐青娘落败,一下心慌,便吃沈泽顺势擒拿筋骨,用力一提,只一扯,便听咔哒一声,正是骨分肉离。顾岑两条臂膊,已被沈泽生生扯下,登时血流如注,死于非命。背后贼兵都已杀进关来,正似下山猛虎,狂吼畅杀,左关人马扫尽无余。徐青娘见贼兵势大,恐怕吃捉了受辱,长叹一声:“今日恕侄女无以报效叔叔了!”将剑望咽喉处一抹,就此香消玉殒了。左关既破,张近仁便与沈泽领兵直奔山口会合。 再说高可立、潘文得二人攻打右山关隘。范成龙带兵飞扑来此,正欲死命相敌,忽闻得左、后二处关隘皆已失守,官兵一齐大乱。这头潘文得早从关右云梯攻上,力斩数十人而入。高可立也抄左侧阶梯入关,直奔范成龙而来。范成龙腹背受敌,措手不及,赶忙将矛一敲,早吃潘文得把匕首从后一刺,利刃已是穿胸而出。范成龙扑地跌倒在地,众军上前活捉过来。高可立也率身后南军把范成龙那彪援军尽数杀尽,潘文得、高可立二人各逞本事,杀人无数。右关已破,二人领兵直杀到天台山内观口了。 且说吕师囊领大兵一路顺风来至观口前,会着其他几路兵马,却见唐鹤只身一人,挺着一杆长枪,把住道观口,凌凌威风,大喝一声:“贼寇休要乱闯,唐鹤在此!”和潼听了大怒,一斧奔上前去,沈抃也随后助战。唐鹤挺枪直斗和潼、沈抃二人。一齐大喝道:“你这厮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唐鹤也无言回答,挺枪直刺和潼心坎。和潼急忙一斧拦截,后方沈抃早已一剑插入。唐鹤不及防备,早被一剑穿心,落马毙命。 徐统见此便对吕师囊道:“主公在此督战,我再分一彪兵马去助沈兄取那徐和与神豹。”吕师囊称是。徐统便率张近仁、高可立、沈泽,分兵一半,抄击道观。三神得令,率众攻入,大吼杀人。观内将弁残兵、大小弟子皆是乱做一团,四散奔逃。众人大呼向前,破门而入。徐统先行驰马进去了,见着观中老君像后有一人捏捏索索,半隐着身子,笑道:“前面那个筛糠硕鼠小人便是徐和,且把他与我捉来。”众军听罢,七手八脚,争先恐后,早把徐和捆如粽子一般扔出道观,徐统下马看时,那徐和早已失了三魂七魄,止不住地叫饶命,徐统早已一记耳光扇打,恨恨道:“你这厮早时气焰去那了!我儿之命今番该还来了!”看官,话头既已说来,到此便将前因后果皆一言而尽,原来这徐和有个甥女,名唤徐琰,早先是聘媒妁之言许与徐统儿子徐攀,不想徐琰未嫁而夭,徐攀忧伤过度,也是病倒床上,气息奄奄,命悬一线。徐统便求自家师父陈念义传授自己舒心化清之法,救治爱子。不想那陈念义以生死存亡皆为万法命数,天不可逆为私欲所用之话回绝。徐和见此又擅自做主,逞能医治。误诊徐攀为温补春寒之症,草以扶阳抑阴之大黄、巴豆等烈药煎汤,适形偏谬,终把徐攀亦送入黄泉。徐统由此大恨徐和、陈念义二人。一心遁入魔道,来投奔吕师囊,常撺掇吕师囊兴兵攻打天台山,眼下正遇如此良机,如何不用?不题。 且说众军打破天台山各处防备,攻入道观中,又见后堂乱作一团,原是沈刚与神豹厮打得火热。沈刚杀入时,那豹子好似屁股上生有眼睛,早知背后有人暗算,唔的一声,身子倒调转来。那豹子看见有人来,大吼一声,半空中起个霹雳,四爪一纵,离地二三尺直扑过来。沈刚留不住大锤,就撇在地上。那豹子扑到沈刚身上,两只前爪搭着肩胛,张开血盆也似的巨口,待咬沈刚的头颈,恰吃沈刚的铁头拄定下额,顾不倒头来。那豹子又吼了一声,提起后爪来抓沈刚,那沈刚早将两腿缩起,夹住那豹子的腰胯。沈刚和豹子都跌倒在地上,贴胸搂住。战至分际,两个都挣扎不得,只得呼呼的喘气。原来这豹子不是胎生的,乃是虎鲿鱼所化。虎鲿鱼在深潭底下潜修三百年,能化独角豹,勇猛胜于凡豹。饶是沈刚这等猛将,也一时奈何它不得。沈泽等大惊,忙上前看视时,只见沈刚同神豹兀自拆解不开,众人都吓了一跳,惊得倒退。高可立掣起那张弓,三箭齐放,射中豹首。张近仁忙挺手中枪,觑定了那豹子的肋缝里,用力戳进去,矛锋从下面透过,插入地内。那豹子早被沈刚消磨得没了气力,又吃这一矛穿心,吼了一声,登时倒下。再看沈刚时,也已是被豹子的钢牙啃伤颈脖,七窍里没了气息。沈泽见自家哥子死了,蓦地啼哭起来,又去地上拾起沈刚遗留的那柄铁锤,去豹子的耳根边连打十余锤。那豹子鲜血迸溅,乌珠突出,脑骨损碎,动也不动了。 徐统见神豹已得,便让兵士一一勘问,无有疏漏。徐统又道:“为何不见陈念义的仙骨,何处放了?”道童道:“便在左廊巨灵神像后。”徐统听完连忙带兵去看,果见一肉身泥人盘坐蒲团之上,正是那陈念义。徐统见了,连忙叫左右兵士取金鞭来,厉声叫道:“让你这老不死的顽球仙逝!”手中鞭起鞭落,一下一下,直打得陈念义骨肉皆做一滩齑粉,方才罢休。 又说吕师囊眼见天台山攻下,忙令卓万里骑上快马,带上兵丁,又带了唐云、唐鹤等人首级,赶去唐家寨。卓万里领令,驾马出征。到时却见唐家寨上早已烟火弥漫,原来赵毅奉吕师囊密令,提前率一支轻兵先行攻打唐家寨,唐九、唐霄此刻正在寨上守备,双方僵持不下,和潼见此,忙叫兵士把唐家二兄首级用旗杆挑起,寨上兵士见了,俱都大惊大乱。唐九忙叫:“休要惊乱,这是贼兵诡计!”无奈军心已乱,指挥不下。卓万里、赵毅见状,即刻领大队人马,飞扑杀来。眼见云梯已上,唐九、唐霄忙弃寨逃走。南军一齐上寨,寨门已陷,唐九、唐霄各自夺路奔逃。 且说寨主唐天柱在上房内闻得外面喊杀振天,吓得魂不附体,遍问左右,均说南军已经杀进寨内。唐九也跑进房中,口不择言道:“贼兵杀来了!”唐天柱道:“昨日他们都说我儿尚在天台山剿匪打仗,莫非有三长两短了么?”话音未落,就见卓万里已引兵杀至屋前,唐天柱眼看无路可逃,只得快步奔入院中,投井而亡。唐九眼见唐天柱投井,原本也要一道追去,方才要投,早被卓万里快步上前,一下拿着,倒像提一个鸡仔一般扔在地上,众军捆捉过来。 唐霄只身一人,从寨中僻静处越出唐家寨外,却见一队贼兵迎面杀来。唐霄一下惊倒,爬起待走时,早吃那军中一员大将闪出,手起一镰,将唐霄当场拦腰砍断,早已了账。正是那太白神赵毅。见唐家寨已破,二人便将唐家寨男女老幼尽皆押往天台山,同吕师囊处听后发落。 且说大军会齐在天台山下,吕师囊便对应明、徐统道:“将何发落?”徐统嘿嘿一笑,便叫小喽啰把徐和几人先在崖上割腹剖心,祭奠沈刚,兼泄其愤。徐统还要去斩唐猛、徐和二家的家小满门,却因吕师囊素怀仁德,不肯尽情追杀,只留了炼阵该用的人口,余者一一放行。 既说至此,看官,且将后来之事在此说完。那徐长生是个愚孝子,连夜奔走又患了肝胃痛,照着徐和遗作《医学辩证》开方,自服温补致殆,无子嗣可传。徐和的娘子因人至中年,夫子皆丧,悲痛欲绝,自此不问世事,专修净土法门。忽一日,自知时至,沐浴更衣,西向念佛,自称“莲花满室,佛来迎我”,就此泊然而游了。徐氏一门,尽此消散。看官听说,以徐溶夫之才之学谈医,而犹走入魔道,医岂轻易言哉!后人有一首诗,专讽此辈,劝人勿轻言医,是曰: 半路充国手,开方乱画符。 出门须坐轿,吃饭要鲜鱼。 不明财主弃,多故病人疏。 怜君九泉下,冤鬼扯髭须。 说回当下应明教卓万里先把自家身上两口画戟皆抹墨线而过,再将那唐家寨中的精壮男儿剜心采血,以石碗装之,分滴涂玉砖之上,再把那尸身人织砌墓,温养此砖。待到旦日辰时,血气已凝,徐统便命小喽啰自所俘山民之中,挑选一百单八名阴时所生的始龀幼童尽数拔除乳牙,皆用前日所出之砖碎化。又把幼童强喂以人尸腐肉,其中自含尸毒,待到一日之后,群童果然尽数而死。徐统叫人各自于婴尸之前束缚红线,串一乳牙而连,封魂镇魄。各按天干地支阵点所埋。徐统手握豹角,用力一攒,含入口中,缓缓吐出道道黑水。应明身着黄冠衲衣,两手持符文,见黑水已出,连忙把符文浸入豹血之中,泼洒阵地之上,那阵地各角竟有骨爪依次破土而出。应明手指自虚空而书一晦涩篆字,旋即仰天长啸一声:“逆血邪阵,驱鬼泣庶。希声聻憹,鬿魌魕鬽。奉血纳命,赐汝刀斫!”霎时乌云密布,怪风号哭,雷霆电闪,狐鸣幽火四方起,伴那萧萧风雷,应明貌如鬼神,嘶嘶癫吼道:“阵法已成,只待那一众官兵来此送死便可!”话音未落,就见一小喽啰飞扑来报道:“官兵已杀奔天台山来了!”只因这一下,有道是: 桀纣暴虐,肆戮苍生凡俗; 千里东进,嗟叹英雄绝响。 正是:十里山河血骨连,月明星河祐苍天。毕竟这应明阵法如何能耐?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两员南军将佐: 凤仪、沈刚 折了十三员官军将佐: 唐云、寇猛、郑捷、顾岑、徐青娘、唐鹤、唐天柱、唐霄、唐猛、鲁成、范成龙、徐和、唐九 ------------ 第二十回 杨飞熊斗阵破巨寇 吕师囊转战攻新城 《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话说当时应明、徐统等人打破天台山,又以万千生灵为祭,炼成了此血阵,专候官军攻打。彼时节度使刘延庆收到徐和、范成龙的求援书信,恐贼军势大难克,又增派了金节、段恺、王寅、高玉四个降将,并五千人马,汇合了杨晋一部,协同破吕。不想方才抵达台州,天台山便已被南军占据。当下众人得知备细,在帐中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良久才听得军中谋士何志义捋须开言道:“天台山山势绵密,水道错杂。当下献计者或有出意乘舟船而直渡江口,建浮桥横行水路方直取贼穴。或有主张分兵四路,同时攻山,占其城垒。或有屯兵此地,坚壁清野,乘贼寇少粮内乱之机而一举攻灭。此皆乃兵法常用之计也。然我军自江南剿匪以来,前后已经一年之久,孰轻孰非,两军早已知晓,顾行出其不意之计断不可行。方贼自来僭越作乱,虽倒行逆施,适得其反,而今遭擒杀亦在情理之内,然吕师囊其人自在仙居伊始便行善布施,信民皆以其为主,甚得民心,黎庶团结,苦共患难。近又新占天台、唐寨,上下必心存一处,共赴危难,假使其设渡口处战船排列,加固山路关隘,占据险要,则横渡江波之计断不可行也。如今临逾贼巢甚远,敌军查战哨所未尝不得探知军情,则此乃险棋置于死地,断不可为。依我之计,惟有屯兵于此,逐步蚕食困守方为万全之策;可先命两员将佐领轻兵疾行,择险要之地驻扎,审察贼兵布置,主帅亲领大军自三方同进。其一为夺取天台山肥沃之地,断敌粮草之路。其二乃严令兵士,不许欺压劫掠。其三先使书信宣招抚怀柔之策,则敌心自乱。其四乃封塞乡民消息,不使我军军情为敌军所觉察。其五是为敌兵退守之后,侦察联络哨必然不能深入,耕作土地也不容易开展。事须缓图,欲速则不达也,故不可不明察。此乃敌逸能劳之,饱能饥之缘由。主帅不可不忧虑。”杨晋道:“怎可如此妇人腔耳!我军天威浩荡,区区山野喽啰,何须此等惧怕?”杨晋便点郑泽锋仍作先锋,董奇、张雪柔、王寅、高玉、宗同、李中洪、冯升、陆清分扎天台山四角,预备明日总攻。领兵前军,疾驰出发。何志义又谏阻道:“郑兄弟是一勇之夫,性格促狭,虽骁勇却不可独任,断不可为先锋。其余几个南军中招降来的将佐,又尚不知其德才,倘若临阵倒戈又当如何,还望主帅三思。”杨晋不听,只是一意孤行。何志义只是叹息。只得又委托金节、段恺两个各引一支短兵随机接应杨晋。于是杨晋便派金节、段恺带领骑兵五千驻扎在天台东山脚下,又派王寅、高玉领三千兵马屯据天台北山麓地,又派宗同、李中洪带领三千人马堵塞南山脚下,冯升、陆清驻扎西山谷地,只待杨晋一声令下,一同朝天台山杀去。 旦日午时,风和日暄。杨晋执剑点兵,四路兵马寻路上山,沿途却不见一兵一卒驻防迹象。直至思路合兵山顶,杨晋蓦然一看眼前景象,着实骇人心腹。但见: 残肢挂树梢,断臂破泥淘。男女首级戢高丘,老幼骨骸裹蝇蛆。楚乌哑叫声响,山雕舞翅盘旋。尸山血海,腥臭难闻。东边松杨,尽挂灰黑肝脏;西下桦柳,都串人目肚肠。若非汇集邪阵地,直想阴间阿鼻江。 众人看了半晌,就听得四周林中一声梆子声响,八角之处引来无数贼兵,众人便依杨晋之令,秣马厉兵,持刀上枪,引兵前进,杀向贼兵。遥望贼兵不远处,呼出一团黑烟遮眼。众人昏黑里抓不着视野,只得如瞎子摸象一般乱冲。待看清时,早与贼兵相接。烟雾弥散中,张近仁、高可立、和潼、卓万里、范畴、赵毅、沈泽、沈抃八个大将,乘着烟雾带兵压阵杀来。只见大旗飘动,八将轮转,来回奔走,转瞬之间摆成一阵。王寅等诸将见南军身上虽发着些暗气,面目上却各有光华,心下都道不妙。卓万里双戟翻飞,和潼大斧回旋,早率亲兵杀入,撞开一角阵势,杀散郑泽锋前队人马。董奇、张雪柔先接住二将厮杀,方才正是对手。余下众人只得各寻一路杀出。背后金节、段恺虽是赶来接应,撞杀入去,仍不济事。邪阵之内,官兵眼前又出无数厉鬼狐妖,精怪作祟。两耳只听四面又出无数婴孩啼哭之声,恍恍惚间脑中混乱,前后左右,天塌地陷,贼兵又是撞杀将来,官兵纷纷败逃。那头李中洪已被赵毅巨镰拦截,挣脱不出,众将又不敢来救,只见寒光一闪,李中洪头颅滚落。余下官弁觅得一条出路,连滚带爬,夺得下山。才照亮前方,又只得叫一声苦,那下山口的沿路尽是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洒满了兽夹鹿角,雍塞了道口。后方贼兵又已杀来,大小官弁只得死路胡冲,逃回营去,独留漫山尸海。 杨晋大惊,粗略一点,竟折了大半人马。李中洪被斩,宗同死于乱军之中,冯升、陆清又各带重伤。何志义忙去看问接应兵马情况,只有金节一人尚在,却不见了段恺身影。原来段恺接应众军,一番砍杀的性起,只顾砍入贼兵阵里去,全不见周身已无友军。吊客神范畴趁着鬼影,一下缴械。段恺措手不及,身后丧门神沈抃趁机一剑打落马下,吃贼兵活捉去了。杨晋在寨中听此消息,心中愈发纳闷。传令教先送冯升、陆清去调治疗伤。带伤马匹,就地治理。 当日杨晋再度传令,次早拔寨起军,全军分作十队,飞抢前去。呐喊摇旗,杀上山去。方才进至山口,就听得山上摇旗呐喊,早有三道鬼魅蹿至军前,散做烟尘,一齐分开。又见地上无数鬼爪破土钻出,抓住马腿,直往地中拖拽。高可立、张近仁见此,便杀出来。杨晋军马措手不及,急令回军,大败而走。从休门杀出时,只见旗枪不整,金鼓偏斜,速退回来。到得本寨,于路损折军马数多。杨晋传令,教军将紧守山口寨栅,深掘濠堑,牢栽鹿角,坚闭不出。 只说南军邪阵接连破了杨晋几轮攻打,吕师囊大喜,回到帐中,传令将段恺带上。拷问其姓名,只是默默无言。应明道:“小弟观此人面目,似有些眼熟。莫不是睦州城郊段家堡的段恺?”吕师囊道:“如此我便知了。这段恺曾在秀州燕横麾下做偏将,想必是城破后降了宋军。如此情形,更兼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似可免罪。”吕助道:“虽是如此说,怎堪人心叵测,还需观察些许。”吕师囊点头称是,教小喽啰先将他带到扫闲观,权充监房,来日再议。 是夜,段恺独卧牢中,翻覆难眠,自思道:“我本是睦州良民,累被方腊残害,不得已投顺部下。幸得天兵解救,顺势献城投降。本以为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却只做得军中一小卒,每日刀尖上舔血,擒方腊之际尚能生还,已属万幸。不想媪相童贯这贼臣竟又厚此薄彼,那马元、皇甫雄两个得以入朝为官,卫忠、许定两个兄弟也因祸得福,攻昱岭关时受伤静养。独留我在江南征剿残匪。今日被擒,进退无路。料想吕师囊一部苟延残喘,终将败亡;然我自家如今亦只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不如暂且归降了他,等到官军得胜解救,又能为国出力。”想到此处,段恺心满意足,便沉沉睡去。 话休絮烦。且说吕师囊才带下段恺,又恰逢吕助从仙居县中来见。便喝退了其余人等,只召吕助、卓万里来商议机密。吕师囊道:“今番虽得阵法暂避一时安危,辙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谋之。”卓万里道:“主帅说的是。如今钱粮欠少,当应攻打县城,掳掠一番,以供兵马之用。官兵来时,好和他打熬。”吕助道:“如今便分一支兵马去打天台、宁海、黄岩三个县,夺来钱粮为妙。”吕师囊道:“小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直攻温州府,那里人民富有,钱粮广多,攻下亦可据守一方,再做计划。”卓万里道:“温州城高墙厚,不易攻打,早先方腊便有攻取之意,仍不可得。今番我等兵马不过如此,如何拿下?”吕师囊道:“你错矣,这杨晋几番遭败,必就近从温州抽调援军补持。加之以永嘉俞道安、处州洪载二人之力,如何不能打得?此便乃司马错攻蜀之策也。”吕助道:“若是如此,则若后方遇事,亦为疑难。主帅仍需好生定夺。”吕师囊道:“这般说来,便留吕助并和潼、范畴、沈抃三位将军留守此地,辅助徐统、应明。我自率卓万里、沈泽、张近仁、高可立、赵毅、潘文得六人,分一半兵马去打温州。” 商议已定,次日吕师囊便领兵转攻温州,准备另辟一番新天地。只见段恺被卓万里从牢中带出,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道:“此前秀州大都督燕横庸碌无能,吃官军打破了城子,小弟自不小心,亦被官兵擒获,不得已寄人篱下。如今得遇吕信陵这般明主,小人愿效犬马之劳,与官军死战到底,报效恩公!”吕师囊颔首,却仍恐生乱,将其也带在身边,命张近仁好生监视。徐统自带人留天台山仍旧与官兵互相对阵,一连僵持二十天有余,杨晋心内焦急,只图速战速决以图,数日以来又点兵上山,皆被那邪阵杀败。天气炎闷,三军将士皆是心里烦躁,何志义见其无心恋战,便与杨晋商议道:“眼下战机不利,徒劳废我等儿郎性命绝非上策。不若引新进白钦部曲为先锋攻打。”杨晋道:“其人乃吕师囊旧部,怎可为我所用?倒不若向越州东浦的召家庄主召忻求助。其父与家父是世交,又曾与吾同年应武举,最为莫逆。后不愿食禄,归隐山林,然其忠义之心,不曾改移。若我亲笔修书一封,其必率庄内乡勇倾巢来援。”众人听罢,无不喜悦。杨晋遂写了书信,遣郑泽锋去送。马不停蹄,星夜赶到召村。 且说召忻自从送走了鲁智深、赵毅等人,同浑家在庄上住了许多时日,一向无事。唯独睡眠时屡屡辗转反侧,不得安寝。难得入梦,却见二三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身影,浑身血污,立于冷气之中,口中只道要报仇。定睛看时,却看不仔细,遂蓦然醒转。高梁只道是丈夫操劳过度,心绪繁杂,故有日思夜梦。忽报安抚使杨晋差人来见。召忻起身去接,亲启信封,果见徐和、范成龙死难之耗,大哭一声,默然倒地。只见面皮黄,唇口紫,指甲青,眼无光。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所幸丫鬟佛手通晓些医术,忙替他揪头发,掐人中,摩胸膛,摆布了好歇,方才醒来。当下跌足捶胸,神丧色沮,大哭道:“二位兄弟,我害苦了你们也!若不是召某贪闲爱懒,不常与你二人联络,便早日提兵去救天台山,怎会亡于贼人毒手!”只见史谷恭缓缓步入大厅道:“家主,此乃生死人之分定,不必如此自责。待明日出兵,小可使个计策,定教那甚么十二神有来无回。一个个都活捉了,千刀万剐,祭奠两位英魂。”召忻早将仙圣之言抛之脑后,又道:“如此我明日便举全村之力,出兵擒贼。待除尽贼人,凯旋归来,我便于地下追随而去罢!”高梁怒道:“夫君休要胡说!便是你死了,徐、范二兄又不能复生。你若也到了地下,留下老娘并一家老小在上,成何体统?况且那两位兄弟怎地不愿让你这厮好生活着?”召忻料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声惭愧。又将信从头至尾读了一遍,知晓吕师囊摆下邪阵一事,便回卧房歇息。 次日一早,召忻、高梁、史谷恭、花貂、金庄,五员大将饱餐一顿,跟了郑泽锋,带三千庄兵向台州进发。到了杨晋军帐,两下相见,何志义申明了贼军备细,史谷恭便一挥拂尘,抚掌大笑道:“我道是甚么邪阵,原来只是把些妖术唬人。小可在奇门遁甲上钻研了多年,仿武侯八阵创下九宫法坛,也不枉叫做了遁甲神。这应明草野出身,无甚真才实学,岂敢在天兵面前卖弄本事?各位休慌,小可有办法破敌了。”只见史谷恭对杨晋耳语数句,便命主力分作三队出杀。第一队身着鼠衣,口衔利刃,弯弯缩缩,型似巨鼠,由花貂、金庄统领,是为左军。第二队身着黑衣,上裹狗血,手握双刀,长蛇盘排,由王寅、高玉统领,是为右军。第三队身披兽甲,脸抹彩绘,中举一大旗,刺绣飞虎,由召忻、高梁统领,是为中军,预备破阵。自与杨晋、何志义同登坛上,使令旗指挥。 时已七月初三日,突然狂风四起,温度骤降。大军冒冰雹上山,来与贼兵相接,一字儿摆开阵势。前面尽把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只待天色傍晚。黄昏左侧,只见朔风凛凛,彤云密布,罩合天地,未晚先黑。杨晋教众人伐断竹木为笛,衔于口中,唿哨为号。当夜先分出四路兵去。只留三队主力摆在阵前。这里点董奇、张雪柔、郑泽锋、金节四员大将,分出四路军马,各往东西南北四角上山,赶杀天台山上哨路南军,而后巡山搜罗,如遇散兵游勇,当即斩杀,待大军返还之时,再度会合。 初更左侧,只听得军中连珠炮响。中间兽甲军当先打开生门,冲杀入来。左边的猛将头戴凤翅金盔,身穿锁子黄金甲,手持一杆凤翅鎏金镋,骑乘麋鹿,端的姿颜雄伟,乃是召忻;右边的女将云鬟插戴花枝,浑身白银细砌甲,轮动日月双刀,座下锦花狮子骢,果然英姿飒爽,正是高梁。两个如虎入羊群,杀散南军阵势。左右两翼军马亦是裹杀过来,将对阵搅了个七零八落。和潼急忙迎敌,斗了十余合,和潼不是召忻的对手,早已手软。召忻一记重击,将和潼虎口都震裂了。高梁骤马追来,将右手的刀挂了,就势卖进,轻舒玉臂,将和潼摘离雕鞍,生擒过来,掷于地上。应明见不是头,慌忙念咒。一时阴风骤起,怨鬼哭号。那和潼登时精神倍长,爬将起来,复又挥斧来斗召忻。两个马上步下交锋,召忻隔开大斧,顿感吃力,全然不似先前手段。两边正难拆解,不期高梁一马早到,那狮子兽口吐青烟,眼射金光。和潼见时,骤觉妖术失灵,浑身乏力,瘫软在地。夫妻两个镋刀齐下,把和潼剁作肉泥。 再说应明见自家阵法破了一角,一下惊道:“此乃灵狸破阵之法,式如螳螂快镰,正克我也。”连忙先叫范畴、沈抃带领一彪黄幡巾兵去围堵召家村兵马,又让吕助、徐统二人带着百十名腊月初九所生之人围在自家身旁护法。应明口中念念有词,但见双眼幽绿,窸窣声响。那百十人口中尽呼出一口黑烟,已不能察知身上疲倦痛痒。应明道:“成矣!”便叫吕助、徐统带着这一众人手执利刃,排成长蛇一般杀向官兵。史谷恭见此大喜道:“就是如此了!”但见官兵冲锋,乡勇挫锐,贼兵尸身遍野,金庄、花貂二将已是杀进阵心。沈抃遮拦不住,早被二人双枪齐上,刺落一旁。范畴吓得失魂落魄,正要逃走。原来这范畴本是常州城里一个破落户子弟,平日里作奸犯科,无所不为。乃至家财吃干抹净,又做不得劳累活,只得行乞度日。平日里若是混着谁家遇个大丧祝寿之事,都要去讨碗酒吃,活生生就是个吊客星下凡,方腊兵来,范畴见贼兵气焰嚣张,也是入伙混饭。又无甚么本事,更不理国政,每日奢华奢靡,声色犬马,惟独好清谈之乎者也,如此便得混身居高位。眼下正是疾风卷枯草,刀剑识将才。范畴正要逃时,早吃郑泽锋一击即中腰肋,当场归西。那一彪贼兵亦吃身后乡勇杀了个尽。 猛可得却见一彪人马攒进人群里,遇人杀人,遇马捅马。刀枪砍时皆不能入,浑如金刚不坏之躯。官兵惊退,不敢上前。金庄却待走时,早被连人带马卷进黑地之中,尸骨无存。花貂忙要挺枪杀出,也吃徐统一张符文,飞至额头上贴面,化作一滩尸水。却杀至一角时,又见史谷恭把手一招,早有一彪人马自黑地里闪出,瞪目如椒,似嗔恨怒。散如千针钻,处处只击要害,聚若刺刀攫首,攧不可去。一众兵丁如鼠噬蟒啃蛇,南军再不成势头。召忻正在当头,只一镗,便把吕助扫下马去。徐统亦要退走,早被高梁瞧见,一刀飞去,早刺着徐统脖颈,滚落在地。杨晋见此,便点兵推进,搜杀残兵败将。至翌日天明时,方才在山脚下寻着应明尸身。原来应明眼见大势已去,逃脱不出,便只得寻棵柳树自挂东南枝了断了。如此天台山尽数被收归王土。有诗为证: 经年天兵下江南,天台山势再无拦。 刀枪剑戟埋黄土,温州何处建新安。 杨晋审问伏兵,知晓吕师囊已率主力去攻温州城了。正待起兵时,却见一彪官兵飞扑而来,认得旗号上斗大一个“白”字,原是白钦所部兵马。杨晋见此,分外厌恶,只道:“你等众人乃是去收复郯县,来此做甚?莫不是想贻误战机?”白钦伏地请道:“我等已将郯县收复,现前来助将军一臂之力,共克温州。”杨晋听完,虽百般厌弃白钦众人,却因克复温州时日要紧,便只得任由白钦一同前行。冯升、陆清听说白钦来了,也不顾自身伤势,相互搀扶着前来拜见。冯升又说起宗同、李中洪二将阵亡之事,白钦摆上牌位,亲自血祭二位兄弟。又记挂跟随西军征讨的四个偏将安危,扼腕叹息,不能自已。 不说官军复克天台山,且说那吕师囊领兵出征,直抵温州城下。黄幡神卓万里一举当先,放开霹雳喉咙,叫道:“大军到此,快快献城受降,可免一死!”话音未落,就见城门放下,一彪官兵自中杀出,排开一字长蛇阵,阵里门旗开处,一员虎将策马而出,高声叫道:“反国草寇,那个敢上前来纳命!”正是那温州兵马都监袁朗。卓万里大吼一声,挥动双戟,骤马直抢袁朗。那袁朗使着两个钢挝来迎,二匹马儿摆开厮杀。二将斗不到三十合,袁朗将挝一隔,拨转马便走。卓万里驰马赶去,袁朗霍地回马,卓万里见此,正抡戟刺将来,直取袁朗后心。袁朗左手将挝望上一迎,铛的一声,把戟刃砍缺一角。卓万里收戟不迭,早被袁朗右手一钢挝打着手腕,大叫一声,撞下马来。 张近仁见此,连忙挺环子枪来救卓万里,大将滕戡绰着一条竹节虎眼钢鞭接住厮杀。高可立早把卓万里抢回阵内。张近仁、滕戡两个在阵前,左盘右旋,一来一往,斗过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赵毅见张近仁战滕戡不下,恐有疏失,手舞巨镰,也来交锋。那边滕戣舞着一把三尖两刃刀,接住赵毅厮杀。两个斗到十合之上,赵毅将手中巨镰分开滕戣的那口刀,拨马望本阵便走。滕戣那里肯舍,大喝一声,骤马赶来。赵毅跳下马去,跑了数步,觑定滕戣身子,猛然回旋扫来。滕戣几乎被砍到腰间,一下落马。双方兵马复又厮杀一阵,各有折损。吕师囊见此,便叫鸣金收兵,救回卓万里疗养伤势,再做下步商议。 彼时俞道安也已占据了乐清县,兵临温州,在白鹤寺与吕师囊两下相会了。这俞道安乃是永嘉楠溪人,身长九尺,淡黄面皮,本是教学先生出身。因花石纲之货响应方腊,亦尊崇摩尼教,自称魔翁,称其妻为魔母。吕师囊又问起洪载下落,俞道安只道无甚音讯。后探马来报,方知洪载大军行至半路,便因后院起火,退回去保守处州了。是以兵力不足,一连几日,吕师囊皆是觅不出个好计谋来。 看官听说,既说到洪载退兵,不复出援,便将其后事一并交代完毕。原来这洪载乃是哲宗朝进士出身,年过五旬,颇负才学,旧任方腊麾下处州大都督。因早年经通船舶司而与洋人交往,师夷长技,尤擅西洋火镜之法,每临阵迎敌时,往往令麾下贼兵皆用绛帛帕首,带镜于上,日光照耀,眩人眼目,能引太阳真火于十数里外,射入贼营烧毁诸物。官兵见了,往往心惊,不战而走。故方腊取杭州后,洪载又亲自引军,南破婺、衢二州。洪载所部遂出衢州东下,连陷遂昌、松阳、龙泉、共城诸县,所向披靡,又打破处州,声势大振。便是方腊就擒之后,也仗着一路招募的四十万军马据守处州,以响应吕师囊号召,亲率十万人马前去同攻温州,不料处州又被辛兴宗、刘光世一部官军攻打得紧。洪载生性懦弱,因此行不到半路便撤兵自保。辛兴宗几番攻城,城中南军也各个奋勇争先,拼死抵抗。兰溪贼朱言、吴邦二将自遂昌、松阳引兵前来解围,又被官军所制。洪载欲东入海岛,却被困数月,出城不得。宣和三年腊月,天寒地冻,粮草将尽,官军攻克处州,军马擒杀大半,属下将校尽被处斩,独留洪载一人被押解回京收监。 上皇因久闻洪载贤能,欲收其为己用。时有降将姚舜明访得其老母娇妻,上皇便令其故友范渊到牢中劝降。只见那洪载已是瘦骨嶙峋,面有菜色了。起初几日,范渊每一到牢前,洪载便破口大骂,口中只求速死。范渊见其虽绝食多日,却尚未自尽,料到仍有劝诫余地。便阔论古今,晓以祸福,一番恩威并施下来,洪载早已暗暗心动,嘴上却仍旧不断出些污言秽语。忽见梁上灰尘落在洪载上衣,洪载小心翼翼,用指尖轻轻拂去。范渊心道:“身外之物尚可如此爱惜,况乎自家性命?”遂如实奏与道君皇帝。 次日,上皇亲携慕容贵妃亲往牢中探视。只见道君皇帝开言道:“将军寒温如何?”未待回复,便将随身貂裘大衣解下,与洪载披上。贵妃又故作姿态,嗤嗤一笑,从竹篮中取出酒盅,斟酒与洪载饮下。洪载沉默良久,缓缓道:“却是送行的药酒?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日我便尽节于圣公了!”举杯一饮而尽。贵妃趁机道:“将军多日未曾饮食,却不如再多饮一杯罢了。”只见洪载瞠目结舌,扑地跪地请降道:“真乃至圣至明之天子也!”上皇大笑道:“今日英雄归诚,草野少一良才,大宋多一名将也!”当下亲解其缚,扶出监牢,设宴款待,又更其名为成寿,加封为龙图阁大学士。却向天下散布洪载已死消息,故而江南一带草民谬以为其已然死节,目犹不瞑,竟设庙祭祀。是夜,空中一道流星划过,显出狗獾之形,落入洪载房中。东京百姓观之,都道是散仙归位,自此无不敬畏,此乃书外之言,因江南之事甚为要紧,便不多题。 回说温州情形,只说这日早间,却见一人忽然入帐请见。吕师囊看时,乃是游奕神潘文得来此。原来这潘文得本是歙州碓坊算计出身,满身气力,更兼诡诈头脑。因贪赃亏空,吃主人家觉察,索性杀了其一门良贱,逃至台州地界时又入了吕师囊一伙。吕师囊素来稔其才华,常招与谋划军事,不题。 且说当下潘文得道:“主帅,这温州城墙高厚,守将刚顶,断非强攻猛打可夺。”吕师囊道:“这般说来,你可有好计策在手?”潘文得道:“我确有一计,可教这温州城池唾手可得。”吕师囊道:“是何计策?”潘文得道:“我等兵马不过如此数多,天台山千里迢迢,未可补齐。当就近小县城中招募。”吕师囊道:“开源节流,是可行之法。”便叫沈泽、赵毅各领几百士卒,分批去往乐清、平阳、瑞安、巽宅镇、鹤盛村等大小县城村落搜罗兵丁钱粮,以备围城之用。潘文得又按先朝古火城围法,于温州城外四门开挖壕沟战渠,坑内堆木料,积累薪,将比顶上铸为城墙,各钻数孔洞以出火器枪管,下两旁又设牛皮粗栅,内伏精兵以堵温州兵马杀出。吕师囊一一采纳,真将温州四门如一围住,水泄不通。城内袁朗、滕戡几人多次冲杀,皆不能突围,吕师囊、俞道安也派兵马攻城,皆被袁朗几人杀退。城中又遣两员先锋官张理、李振出城,不想那张理甫出南门,便马失前蹄坠于霸接桥下,被俞道安乘势一朴刀砍死。城上遂教李振鸣金收兵,再留吴正平守东门;刘士英、李振守南门;郭仲荀守北门;闾丘鄂、江端本守开元寺。南军终亦是攻不进温州城中,两边仍旧对耗相持。 吕师囊便对潘文得道:“此围城之法虽好,然终是以对耗之策,恐非上策首选。”潘文得笑道:“主帅莫忧,我自有妙计,且待我乔装易名,混入城中,待几日之后卯时城上若有红烟为号,则主帅便直攻城池便好。”吕师囊称善,便让潘文得乔装一番,扮做仓廒门房,趁着夜色昏暗,顺城墙狗洞缓缓钻入。探出头时,就见城中一片混黑景像,有诗为证: 高楼琉璃闹岁煞,寒门小民居城垭。 巡逻兵丁执器械,天曹判官落谁家。 原来这温州城池自经知府夏立带兵出征,多留之人诸如袁朗、滕戡等人皆是鲁莽战将,断不会治民理事。城中大小事宜皆靠永嘉县县令胡图一人打理,这胡图又是个老腐儒生,笃信鬼神,不能用人,平日里只会衙内仪仗摆饰,难堪大用。幸赖防御符立素有才干,勉强操持,城中方才不生变乱。故而温州百姓皆有云:“羊头聩衙上,牛子清乡下。”是为一方笑谈,按下慢表。 且说潘文得入得城中找家客栈暂且歇了一夜,翌日吃过早食,便问店家道:“敢问主人家,这城中怎的到处布告张榜,敢是哪位官老爷求人不得?”店家道:“你这人倒是好笑,那胡知县素有眼疾旧病,寻访各路名医皆不能治哩。”潘文得一听,立时大喜。便辞了店家,去往府衙揭榜道:“小人可治大人顽疾。”胡图听得有人揭榜,也是大喜,连叫衙役带人进来,胡图居于堂上,按腔道:“堂下何人来此揭榜。”潘文得伏地请道:“小民叶芝发,就在西城隆兴巷子行医治病。”胡图道:“你医得了甚么病?”潘文得道:“大人且听,小人祖传医的是眼病。”胡图大喜道:“甚好、甚好,你且快与本官看看。”潘文得起身凑近胡图,见其左眼角上长了数颗瘤子,便道:“大人此病怪矣!依小民之见,断非寻常药理可医治。”胡图道:“那该怎生是好?”潘文得道:“大人只需戒斋十日,每日需在衙内供起地藏菩萨像,又叫府内大小当差这十日里不得杀生,十日之后,待小人作法,此病自会好转,其余之事,小民自替大人操劳。”胡图大喜,便叫按潘文得此法实施。又为潘文得腾了间上好客房于差役营房之外,供潘文得休息。潘文得拜谢告退了。孰料潘文得前脚刚走,那符立后脚便捧着一捆诉状进得府衙,听了胡图之说,心内大疑道:“那隆兴巷子是在城西不假,何时来了这般名医我竟不知,只怕其中有诈,我且小心为妙。” 且说潘文得自经那日混入温州府衙之中,每日都普渡作法,胡图果然不起疑心,只叫潘文得速速医治,全军好生配合。潘文得见此,每日夜间常买贳良酝、燔鸡,咸彘肩等上好酒菜,潜入兵营中拜盟结义,酾酒调谑,欢洽异常。闲时节会友游宫,交朋结义。是见兵长小头,但称个“老兄弟”;若逢寻常士卒,就道个“小兄弟”。不消几日,就与那衙内府中的马兵、步兵、衙役、门房、杂夫之人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称呼。待得亲熟后,潘文得便常饮酒时以当今官家待虎皮之人甚厚,待我等小兵丁者却薄之话,暗中挑唆温州将士叛降,军中多有蠢蠢者信此言论,渐渐龃龉生事者不断。 就说一日典史王蓓、闸官庞子长等人召集数十人就东门哗变作乱,好在驻扎东门团练使丁仲修亦是一位忠义之人,接得此报,不经请令,当即带兵围堵杖杀这数十人,且厚赐其余诸将,安定人心,方才平息此番哗变。符立下令严查,因潘文得做事果决,亦未被查处,又复潜身温州府内。 又过一日,吕师囊得潘文得书信一封,言道:“温州西门为官兵所不备,门外渡口有船可用,北山太平门距紫金山甚近,越城亦易为力,缘城官垒皆受其约束,主帅明日卯时强攻此处,我自唆这昏官调大军出城,以让空虚。”吕师囊得报大喜,当即集结兵马,预备攻打西门、太平门二处。 城中潘文得见书信已送出,便对胡图道:“昔日汉末兖州吕布、陈宫意图里应外合,一并剿杀曹操,无奈吕布妇人之仁,不能成功,今朝城外贼兵围城何其相似。大人不妨令袁朗几位将军率兵出城三十里,假意弃城而去,引贼兵来攻,到时城上烽火为号,前后夹击,必可大胜。”胡图本就因眼疾康复而心中欢喜,又不通军事,当即就听了潘文得计策,让袁朗、滕戡、滕戣三员大将领大军出西门绕水道至洵山上驻扎,待城上烽火起时,再杀回城中。 袁朗、滕戡、滕戣几人得令,当即便去营中集结兵马,出城去了。夜饭过后,符立就到军营巡查,见了马概空空,兵营也是去了大半,便问了门人缘由,门人便把叶芝发计策与符立说了。符立大惊道:“坏了,胡知县中计了!此人必是奸细。”当即让人速送出二封书信,一封去往团练使丁仲修处,一封速去召袁朗等人回城救援。自家又连忙去往府衙上,找寻胡图商议要事。符立进府衙中,见胡图正在那案前焚香饮茶,好生养气。符立便在胡图身前说出一席话来。只因这一下,有道是: 无间反道,逼退贼兵元帅。 乘胜追击,清平江南反贼。 毕竟这符立回府衙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六员南军将佐: 和潼、沈抃、范畴、吕助、徐统、应明 折了五员官军将佐: 李中洪、宗同、金庄、花貂、张理 ------------ 第二十一回 杨晋收降连锁地 师囊身死断头山 诗曰: 昔年夜划江南州,堪嗟信陵难全筹。 刚愎主上家珪骰,何谈忘义辟新谋。 倚仗十二英雄气,错印温州城池收。 断头山崖身死日,犹望哀怜悔无垢! 话说当时符立大步闯进府衙之中大骂道:“胡知县,你也是食君之禄之人,今番怎可引狼入室!”胡图睁起怪眼道:“今日你是失心疯了?我乃一城之官长,怎可辱骂?你又是听了那个的胡话,来此说我引狼入室?”符立道:“知县你既不背叛,为何要令兵马出城?”胡图道:“怎得不对?现在贼兵围城数日,我深恐贼兵再来,便与三位将军行这里应外合之计,怎么颠倒说出这番话来,到底听了那个的嚼舌谣言!”符立道:“那赤脚医来路不明也就罢了,今朝把城中精锐尽数外调,倘若贼兵这时来攻,却怎生是好?”话音未落,就听得城外几声号炮响,果然是吕师囊大军前来攻打。 原来潘文得见时机已到,当即带领几个心腹兵丁,赶赴西门之上对把守军士道:“这几个民壮,都是我心腹,眼下贼兵围城,特派来此驻防。”那一众军士自不起疑。待到卯时,潘文得抽出吴钩,一钩戳死了身前军士。那一众随从手起刀落,早把城上官兵杀了个净。旋即便在城上放起烽火红烟,静待大军来此会合。过不多时,吕师囊见得红烟号令,当即领兵渡水来攻打西门。俞道安也命令部众荷长梯,负车炮,秉火万炬,直叩城下。潘文得见贼兵已来,连忙放下吊桥。众贼兵一拥而入,张近仁、沈泽、高可立几人各率一彪兵马冲杀。城中官兵乡勇措手不及,不知所为,早被混杀得乱作一团。 且说符立、胡图听得贼兵杀进城中,好似热心肠泼了瓢凉开水。胡图心神淆乱,晕倒在地。令不及下,府衙之中大乱一团。符立顾不得胡图情况,连忙取出戈矛,叫上府衙之中留守的几十名衙役并着几个都头去迎战贼兵。吕师囊大队已杀到府衙之外,官兵寡数难敌,纷纷身死,四门守将亦前仆后继。温州门面大破,胡图已是死在乱军之中。 当下温州城危在旦夕,符立正暗道不好时,忽然城外又是几声号炮响,竟是一彪精兵猛将杀入城中,中军大旗上书写着一个“马”字,原是袁朗几人接得符立书信,会同了当地乡勇首领白毛虎马勥、独眼虎马劲兄弟两个,赶回城中相救。旁边一声锣响,众军喊动,如天塌地陷,翻江倒海,正是杨晋也领大兵杀进温州了。吓得一众南军倒拖枪棒,转身便逃。团练丁仲修首当其先,追杀南军。俞道安见此,便挺枪来迎,丁仲修拍马抡刀,径奔俞道安。魔母也拍马上前夹攻。丁仲修乃是儒生出身,虽然忠勇,奈何双拳难敌四手。三个战不到二十合,被魔母隔开兵器,俞道安趁势一枪往丁仲修心窝里刺着,一命归阴。俞道安杀了丁仲修,火光里寻见杨晋中军就在身前,骤马杀去。却见一员大将猛地撞出军中,挡着俞道安。俞道安看时,那大将天生白发,形貌魁梧,膂力过人,大喝道:“马勥在此,贼人休想走脱!”俞道安也不答话,只是抬枪来战。马勥也驾马持刀去迎,战了三十回合不分胜败。火光烟影里,只见到两轮弯月相碰,寒光迸发,銮铃齐鸣。一边是南国上将,一边是朝廷英勇,不分上下。那头魔母早被滕戡卖个破绽,隔过大刀,顺手提起钢鞭来,只一下,打个衬手,正着魔母脑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马下。俞道安见温州势乱,只得撇开马勥,杀出一条血路回永宁山了。后来官军四面合围永宁山,俞道安负隅顽抗,杀死官兵数十人,终于力尽为乱兵所杀,这是后话。 再说那吕师囊引着江南诸神,丢盔弃甲逃窜,到了黄岩县地界。方到石峡口,召忻、高梁早已得了杨晋将令,在此布阵等待,南军都吃一惊。召忻、高梁不待吕师囊布阵,夫妻二人驾马一齐骤冲过来。天色晴明,绿芜芳草,放出一片好战场。卓万里方才起病,提起双戟厉吼出来,召忻、高梁双马缠住。卓万里两把画戟蛇舞盘龙,召忻、高梁两般兵器一片烂银赤金之光,四围绕住。战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负,高梁回马而走。卓万里只顾酣战,一阵追来,不防飞刀利害。张近仁急上前大叫道:“敌有暗器!”言语未绝,飞刀已中卓万里咽喉,翻身落马。召忻又挥起凤翅镏金镋直取张近仁,却见赵毅一面巨镰上前敌住。高梁见了,便觑准赵毅咽喉,又是一飞刀过去,喝一声:“着!”赵毅急闪不迭,刀锋飕的从颈上刮过。那边沈泽恰好飞奔过来,正巧与这飞刀撞着,肩膀中刀。沈泽大叫一声,翻倒在地。吕师囊点起大队一并冲来,召忻收好凤翅镏金镋,回马而走。 张近仁见召忻逃走,那里肯歇,狠命追上。这头赵毅几人也都喘着粗气厮斗,只见沈泽忍着疼痛,大吼奔上,早把那召村扛旗大将申勃儿掐扑倒在地。沈泽用力一拳砸下,申勃儿面庞稀烂。召家村兵马见大旗倒下,阵脚止不住的溃乱。召忻忙叫鸣金一声,那班乡勇都云收雾卷的退去了,露出那身后的一带坛阵来。 吕师囊看见那第一坛上,立着军师模样的一个人,身着道袍,手握符文,正是那召家村的书记史谷恭,身边不过三五个兵丁,里面却有无数人马。吕师囊便把令旗一指,留着高可立在身边护佑,余下大将都望人多处杀进来,早已杀到第三坛。众人皆不晓得这是什么阵法门户,只是轮刀提斧,胡戳乱斫,留下遍地乡勇尸身。那召忻、高梁只看第一坛上史谷恭指挥,东骛西驰。南军忽的发现眼前看着许多人,杀去却到一处落一处空,各自心内暴躁,脚步乱踏。沈泽那一众前军,不觉跌落一个丈余深的大泥潭,没顶地沉下去。里面都是削尖的竹刺,早把沈泽戳杀在此。后军人马不敢上前,纷纷退却,召忻却早已出马迎住赵毅厮杀。正是冤家相见,分外眼明。斗到十五六合,赵毅知不是召忻对手,索性大吼一声,把巨镰旋转一周,杀开空隙便走。召忻追上叫道:“好汉不要走,走的不算好汉!”赵毅大怒,转身复斗。召忻复叫道:“你这妖孽,也敢进我第三坛么?”赵毅大骂道:“鸟人,俺便杀进你第一百坛又待怎的!”两人手中巨镰、镏金镋重复狠斗,又是斗了十余合,赵毅已不觉杀深入重地。高梁见了,瞅准时机,接连扔出三飞刀,这个名色,唤作“三花盖顶”。赵毅自然挡将不住,身上早中了两飞刀,又吃绊马索脚下一绊,便虎倒龙颠地摔在地下。一众乡勇趁势杀出,早把赵毅剁成一滩肉泥。 吕师囊眼见将佐逐一战死,潘文得又不知去向,只有张近仁一人生还归来,心里大怒,又叫兵马挺进。高可立拦道:“召家兵马早有防备,我等当速速撤走才是。”吕师囊见此,也恐张近仁再有失,只得咬牙点头应了。不想树欲静时,风已来袭。身后又是一声炮响,杨晋兵马早已追来。郑泽锋、张雪柔、董奇各逞威风,杀的那一众南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吕师囊大惊,连忙叫撤。不想召忻早瞧见杨晋兵来,也挥点起召家村兵马前后夹攻。张近仁保着吕师囊、高可立二人,仅率残兵百十余人仓皇撤离。 却说张近仁、吕师囊、高可立三人领着那一众残兵自黄岩县撤走,便望深山旷野逃蹿,透岭穿林,爬山奔走。连夜翻过了两座山头,这日早间,见走到一处山洼上,前方正有一个洞口,上书“断头山”三字。张近仁清点时,那百十个残兵败将逃得止不过剩下十来人了。大战将及,吕师囊召余将与盟誓师,预备做殊死一抗。众人商议半晌,战意皆无,纷纷劝谏吕师囊献降保身为万全之策,吕师囊见不是话头,只得安抚众人,各自退下。中有一个小卒,却是此前战胜官军后所收的段恺。那段恺早是失了神智,丧魂落魄,一心要图活命,只得磕头捣蒜,交代出在秀州献城投降之事,好生说劝吕师囊一同归降。孰料吕师囊大骂道:“你这厮竟敢如此昧心!”段恺道:“形势所迫,不得不降。”高可立大骂道:“你本一介草民,命如芝芥,故国待你不曾有负,如何相欠?先降官军,再降吕公,今日之时怎的又想投了?”吕师囊方在踌躇时,高可立早已呼左右数批其颊,令速杀之。段恺临死,方才神色聚变,连叫饶命三声,不想竟成自家绝命词。刀斧手将其斩首,其身挫碎成屑,抛入河中。 且说杨晋大军已临断头山外淯源河,预备攻山。杨晋亲祠此前几役所阵亡将士,歔欷流涕,众人皆感恸哭,士气大振。杨晋拔剑道:“此一战事关江南王土之清平,若胜,自此天下太平矣!”三军将士被发叫天,抗音而歌,大呼杀贼,全力以赴。张近仁本据守断头山口,见大军如此汹涌,奋勇相拼,力杀数十名官弁,郑泽锋见状抬臂一下,正中张近仁后心,扑地倒下,便遭生擒。吕师囊见大势已去,官兵已围洞口,方欲拔剑自刎时,白钦连忙从军中跑出,抓着吕师囊手腕。吕师囊看是白钦,恍惚道:“贤侄怎会在此,莫不是黄泉相会了?”白钦道:“怎会如此?叔父,方腊无德,我们叔侄二人若是为他献身肝脑,岂不白白枉死?不如今朝一并降了官兵,到时封妻荫子,以终天年方才为尽美。”吕师囊见此道:“纵然我愿归心,只怕官兵过河拆桥,到时为人鱼肉。”白钦道:“不会如此,叔父若信不得官兵,且还信不得白钦么。”吕师囊一来对白钦无疑,二者眼下已是再无翻身之地,遂举兵投降。自此江南方腊贼兵,尽数覆灭,再无人可掣肘一方。不题。 且说白钦领着吕师囊、高可立、张近仁三人并着十几个士卒走来杨晋大营。报告了此事,杨晋便让白钦几人先进空闲帐中下榻歇息。见左右无人,自与何志义道:“我观吕师囊所部,无一不是心狠手辣之辈,狼子野心之徒。倘若招降,以后必难约束。”何志义道:“主帅所言确实。吕师囊今朝纳降了,他日也必将造反。只是已应那白钦,不得杀降。”杨晋听了,默默不语,只是屏退何志义。自家私下招了数十名勇士,又在帐中秘密嘱咐了一番。 旦日,门官来传话道:“杨统帅召吕师囊三人明日去西山卧梅亭上相会,着授军职。”白钦大喜道:“叔父可以放心了。”吕师囊道:“多谢贤侄费心。”高可立、张近仁也是各有欢喜。当夜又是安稳睡了一觉。 次日一早,差官又来帐中道:“杨统帅请吕师囊三人去西山受官。”吕师囊几人大喜,当即起身随差官而去,白钦亦要跟随,却见差官道:“白将军且留于营中,统帅另有吩咐。”白钦见此,只得留下。 且说吕师囊几人随差官一路奔走,高可立左右环视了一圈,悄声对吕师囊道:“我看今日营内张设非常,疑有他故。”吕师囊道:“我那贤侄怎会害我?且随他去。”高可立也无言,只得一同到那卧梅亭上,杨晋、何志义、郑泽锋、张雪柔、董奇几人早已身着貂袖服在此等候,桌上酒菜俱齐。待吕师囊几人就座后,杨晋便以茶代酒,来劝慰吕师囊几人,三人不疑有他,各自把酒言欢。见酒菜已吃三分,杨晋又让数十个武弁出来,手捧华冕服递呈三人,自家端起茶碗,抬盖撇沫。吕师囊三人正要受时,却见杨晋将碗盖一合,身旁那一众武弁心领神会。随即拨出腰刀将吕师囊几人按住,押至断头山崖上。 吕师囊见此,仰天大叫道:“白钦小儿!我与你家世代相交,难时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待你犹如父子。今日竟不记斗米之恩惠乎,何来害我?”杨晋拍案,只是淡淡道了一声,“乱者须斩!”当即将吕师囊、高可立二人斩首示众,悬于牙旗之上。杨晋瞥见吕师囊头颅滚落,方才又揭盖缓饮清茶。后来吕师囊桑梓之地仙居吕高田村也被官军夷灭,鸡犬不留,无一人生还,糜室小户,惨绝人寰,非二三言语所能形容。有诗叹曰: 仙居旧有祖师堂,坐落当初白塔乡。 眼见菜头头落地,今人讳说吕师囊。 后人又有诗叹吕师囊道: 仗义疏财效信陵,纵横捭阖威山阴。 惜信城盟却受擒,只怪庙堂不容英。 又有诗论白钦道: 困兽负隅仍患隐,招安纳降亦有因。 既知一方枭雄心,何来留取怨杨晋。 却说吕师囊、高可立两颗首级落下后,武士又拥着张近仁至案前,按着跪下。杨晋瞟了一眼道:“这人却有些脸熟。”张近仁咬牙道:“背信小人,只恨那日法阵中未可将你除杀!如何忘却?”杨晋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碗放下,缓缓道:“你若不说,我竟是忘却了。”张近仁怒骂道:“要杀便杀,如何来此假惺作态。”杨晋眼神一凌,只道:“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尔不知否?”便拔剑在手,亲自走来要砍张近仁。张近仁全无惧色,只是怒目圆睁,引颈待杀。却见杨晋背后一人忽然攀住臂膊,转身跪于杨晋身前,说道:“统帅且莫动手。”杨晋看时,原是郑泽锋。杨晋道:“又非与你沾亲带故,何来说情?”郑泽锋磕头道:“此人勇武有嘉,纵不能为国所用,杀之亦可惜,末将在此为其乞命了。”杨晋道:“你非华元,他非子反,如何说的来情?”郑泽锋不答话,只是磕头。何志义见此便也从旁相劝,张雪柔、董奇也来这般说。杨晋见此,便道:“既然如此,便饶他一命罢了。”就叫兵士将张近仁松绑,赶下山去。有诗为证: 可怪西山鸿门宴,除杀吕高两馘惔。 泽锋同感羊陆缘,近仁方得不受冤。 且说张近仁得条活路,一路连滚带爬直奔白钦营帐,恰逢张威正在营门前脱裤小便。却见张近仁满身血污,大步流星闯将进营门中。张威见此便道:“生了何事了?”张近仁拔剑怒喝道:“白钦何在!”张威大惊,连忙提裤自背上取下古汉铍,挡着张近仁。白钦本在帐中和石宝商议事情,听得此喧闹,便探出头来,见是张近仁来此。白钦心中一惊,忙问何事发生。 却听张近仁继续怒骂道:“白钦!你这厮狼心狗肺,那官家狗贼予了你甚么好处?竟敢设计陷害俺们。”众人听完皆吃了一惊,张近仁便把西山鸿门宴之事都一一说了。白钦听得吕师囊等人受诛,大惊失色,连忙奔去西山。石宝、景德唯恐有失,也是随后跟来,到得西山,果见吕师囊、高可立二人尸横于野地之上。 白钦见吕师囊身死,当时双眼上插,两腿一弯,几乎晕厥在地。半晌方才回神,匍匐枕在吕师囊尸身上而大呼,甚是哀伤,复又捧起吕师囊首级而嚎啕啼哭,似丧考妣一般,哭得发昏,仰天怒骂道:“为何冤杀我叔父!”当即拔剑要直奔杨晋营帐而去火并,石宝、景德二人见状,忙一人一侧,拉着白钦左右两手,好生劝慰住,白钦咬着牙,收好剑,两步奔入杨晋营中,石宝也紧随其后,生怕再出变故。白钦奔至杨晋帐前,把守卫士交叉阻拦,白钦一拳打开,一下掀开帷帘向西而立,瞋目怒视杨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杨晋也不抬眼看,只是按剑长跪于案前饮茶。张雪柔、董奇见状便各抽佩剑挡在杨晋身前。石宝怕白钦有失便也紧抓刀柄,伺机而动。白钦咬牙道:“为何弃我叔父如敝屣?”杨晋冷笑道:“祸海巨寇,如何苟活?我奉朝廷严令,格杀勿论。且非我弟再三相求,你等亦将死无葬身之地。如何敢来此信口雌黄。”说言未了,便见那帐外早有郑泽锋领着数百兵士奔来,全部手拿器械,围住白钦几人于帐前。张威、景德几人见状也拔出兵器是要火并于此。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白钦一声喝令道:“你们且都与我收了!”众人皆惊,便看白钦、石宝自帐中缓步走出,兵士自也开出条路。余下几人也随白钦一并回营去了。 直至营中时,白钦便猛地跪下,只是仰天狂叫,两只手不住的胡抓散发,上呼下叫,宛若失心疯般以头撞地。直磕的头破血流亦不罢休,刘赟、张威拉扯半天,方才按着白钦。石宝等人见此也只得先叫把吕师囊尸身掘土立碑安葬,又把酒来浇奠了,白钦见时,才是不闹,只是一味放声大哭。哭的那营房两侧兵士,无不凄惨。石宝等人听时,亦不免落泪。后白钦又携取了吕师囊一二遗物随身,以为遗念,不题。 当下杨晋催促起人马,俱要到杭州取齐,与刘延庆约会,听命朝觐。正是收军锣响千山震,得胜旗开十里红。马上将敲金镫响,三军齐唱凯歌回。诸将都屯兵在六和塔驻扎。不日,朝廷诏书已下,因白钦等人剿寇有功,赐钱一万贯。杨晋封敷文阁待制、轻车都尉。白钦封扬州兵马总管,景德授扬州兵马都监,石宝授扬州兵马钤辖,陆清、冯升于治下各县任马步兵都头;王寅授润州府通判,刘赟、张威各授润州团练使之职,高玉授丹徒县巡检;翟源、乔正总领水军,守把扬子江军户。殁于王事者,徐和追授守真度厄真人,范成龙追授范阳男,唐猛追授游击将军、奋武男;李中洪、宗同、金庄、花貂等均追授义节郎。召忻不愿为官,赐红袍锦袄而回。只有常州降将金节,被刘延庆留下升做行军都统,留于军前听用。后来金节跟随刘光世,破大金兀术四太子,多立功劳,直做到亲军指挥使,至中山阵亡。这是金节的结果。有诗为证: 金节归降世罕俦,也知天命有歌讴。 封侯享爵心无愧,忠荩今从史笔收。 再说城中耆老富绅,都携百姓摆宴欢请大军。正欢饮间,白钦却见有一众人也在其中,为首那个汉子,果然面目可怖。但见: 黄发金箍,金睛火眼;身穿锦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拿一条儿金箍铁棒,足踏一双麂皮靴;毛脸雷公嘴,朔腮别土星,查耳额颅阔,獠牙向外生。 那人不是别个,竟是这孙圣本尊,带着符犼、陆獬、寿猄、席獨四人,也前来邀功领赏。白钦见孙圣形貌较先前大有不同,心中疑惑。孙圣也瞧盯着白钦,竟抬起杯酒奉贺道:“师弟做得好大事,当真了不得。”白钦见此,也是端着杯道:“一晃几年,那知师兄也如此气概。”孙圣面色一变,阴仄仄的满饮而尽,又道一句:“就不知师弟日后将如何了。”便带着符犼四人告退。一夜无话。 原来这孙圣自从去年七月上表请降后,便被董观派人丈量了地亩,便命吊提从前神庭山上大小佃农富户租税册子,尽交与衙门专人核算,董观又亲自审查,细细较算,便道:“此地若改土分流,各分田亩,必为一方粮仓。”便劝课农桑,让那山中小民主动开垦地亩,又为他们相度地势,经理沟渠。不到一年,便得良田万顷,乡民都得其利,不题。 董观又将神庭山改为神庭营,内设兵马都监一员,防御使二员,提辖四员,原山中兵马尽数裁撤,武器销毁,只留兵丁三千二百名,甲胄仪器只可自给,以维持日常巡护。命通判王亢每日监督,以防变乱。营内又设督粮理事通判一员,巡检一员,均由孙圣自行委派。又一年,因江南方腊覆灭,余党纷纷自立零星割据江南大小山头,董观便派孙圣领本部人马于秋初浩浩荡荡南下直向江南地界进发,讨伐润州福陵山云栈洞人马。 原来这范文虎、朱天蓬、沙卷帘,并原东管的守将伍应星四个,自在那昱岭关临阵脱逃后,因怕方腊治罪,便索性独立门户,占据婺州福陵山云栈洞。云栈洞本是地痞卯老七并着五七百个小喽啰在此把持。这卯老七本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厮,当下见朱天蓬几人兵马攻打,当时吓得魂飞魄散,索性投降了事。如此云栈洞里便有了五个头领,打家劫舍,清闲一时。 且说孙圣兵马南下至福陵山外,当即传令大小三军一齐直攻福陵山。众军轮流攻打,端的十分紧急。那朱天蓬、沙卷帘等人策众死命守住,孙圣足足攻了一日,仍旧相持不下。孙圣苦思烦闷,便叫扎寨于山下,自己独自一人去那山路上盘看。正值烈日当空,汗流浃背。孙圣喉里好似生烟,便在一茶摊上掇条凳子坐定。约莫半个时辰,对面竹林中透过风来。孙圣喝彩道:“好凉风!”正舒爽时,只见一个人如影般闪至那竹林中,孙圣喝道:“作怪!却是何人来?”孙圣跳起身来,转入林中,打一看时,竟是一个笑面弥勒佛在那盘坐念经。两下各报姓字,孙圣方知是克巴之高徒慧宇和尚,做礼道:“原是慧宇大师,既然来此,为何不与我相见?克巴师父又在何处?”慧宇和尚缓缓起身,合手笑道:“孙少主如何不知,贫僧已在此恭候多时了。”慧宇又说起克巴遭遇,道是上年冬天到蓟北赴龙沙会了,临行前曾留下乾元宝镜与八卦炉,分付自己与师兄圆通潜伏在江南,见机行事。不想圆通贪恋富贵,中了贼人奸计,竟引火烧身。慧宇为其复仇,又去探听师父下落,原是与那地仙之祖陈念义斗法七天七夜,大笑而寂了。那陈念义也吃这一遭磨尽了道法,不久后亦回归天界。孙圣听罢,感慨一番,又向慧宇和尚讨教起本事,慧宇和尚微微一笑,自打怀中抓出一把金沙,往空中一扬,那风搅得烟来,正吹进孙圣眼中,早把一双眼炒红了。孙圣疼的止不住大叫道:“师父何故如此?”却听慧宇和尚口中念道:“真意发真知,灵知也自应。三家合一家,倏尔身心定。虚室却生光,静中又复阳。采来勤锻炼,化就紫金霜。”光影中恍出一具盘坐骸骨,胸前一颗金丹正放金光。慧宇和尚大喝道:“孙少主,抱元归一,气回丹田,小僧助你一臂之力。”孙圣听了,便忍着双目火烧一般生疼,深吸口气,慧宇和尚便把那金丹推进孙圣眼前。只见光影闪烁,孙圣那一双怪眼已然变样。双眼一蹬,血海横生,普天之下,谁人肇祸。慧宇和尚见状大喜道:“成矣。”原来此物名唤金身舍利丹,凡天下修道炼体之人必于丹河之内酝酿此物,即是坐化归天,然有此物,皆可肉体成佛,尸身不腐。孙圣得此异宝,更是心里欢喜,当时又与慧宇和尚再聊了些修炼之法,直至夜半方散。 旦日,孙圣望见那东山关口上兵马稀少,只有伍应星一人把守。便叫符犼几人带领兵马分流左右道路,又叫慧宇和尚在营中监督兵士修建投石器,架在西口山道,对准观口。孙圣一声令下投石如雨点般的望关上打去。那石弹上已在外壁裹了木棉,浸湿了火油。一旦落地,顷刻爆炸,伍应星已死在火海之中。关上贼兵都站脚不住,忙飞报朱天蓬,一面用盾牌立成墙,挡抵火石飞溅,又将滚木擂石都推下,全不抵用。朱天蓬、沙卷帘闻知山前关隘已要失守,都是大惊,连忙来救,正遇符犼几人兵马杀来,两下混战。卯老七措手不及,早吃符犼一箭射穿头颅,死于马下。贼兵大败,官军乘势掩杀。余下几人冲锋冒险,追杀贼兵。朱天蓬、沙卷帘只得退入洞里死守。 朱天蓬、沙卷帘十分震惧,看看天色,只见油云密布,微雨东来。朱天蓬满望大雨降下,官兵厮杀不得,可以拖延时机。谁知几日攻打下来,寨中钱粮已是要尽。那范文虎日携美妾,只在后山走马击球为乐。朱天蓬心里甚急,便与沙卷帘勉力支持。孙圣见兵马攻关也不能取胜,就传谕众军,权且将这山间小道尽数包围,断绝粮道。那山上钱粮本就稀少,如今又勉持了四日,朱天蓬只得道:“我看此地,断难支持。这孙圣智勇双全,手下无一弱将。山寨中五个头领已失了两个,我们又是粗夯之徒,无甚本事,走路扛风,如何抵敌得住?依我愚见,不如献了此山,我二人投诚这猢狲,亦是正理,贤弟意下何如?”沙卷帘道:“小弟亦作此想,但不知那范文虎是否愿降。”朱天蓬哈哈大笑道:“若是不愿,倒也无妨。兄弟莫不是忘了贺从龙如何死的么?”沙卷帘会意,亦大笑不止。 是夜,范文虎请朱天蓬、沙卷帘商议军情,到聚义厅里围桌坐定。范文虎道:“如今官兵围山,形势危急。依我之意,不如让山别走,或可东山再起。”朱天蓬道:“眼下人困马乏,粮草将尽,如何突围?”沙卷帘也道:“山下要路尽数被堵,难以突围,不若另想别策。”范文虎变色道:“想起圣公昔日与我等高官厚禄,恩同父子。如有变心,怎生在地下无愧于摩尼教众?”朱天蓬冷笑道:“如今方腊那厮已经败亡了,不如趁早归诚,仍不失荣华富贵。”范文虎听罢,怒道:“大敌当前,休要妖言惑众,动摇人心!”话音未落,只见沙卷帘脱下袍子,露出把短剑来。范文虎大惊:“你要做甚……”朱天蓬道:“先想想你这厮九泉下怎的去面对贺将军罢!”话音未落,早见沙卷帘一刀砍中范文虎脖颈,倒在桌上。朱天蓬传令,教自家心腹将范文虎的几个亲信杀了,余下喽啰都吓得齐齐跪下,俯首听命。朱天蓬大喜,对沙卷帘道:“我先修下一封降书送去。他如允准,不必说了;如果不允,再作计较。”二人商议已定,即刻写了书札。差人送至孙圣营内。 且说孙圣正与慧宇和尚在帐中商议攻取之策,忽接到福陵山上朱天蓬、沙卷帘来信。拆开看时,方知此二人愿献山投降,孙圣便与众人议定,将朱沙二人文书批准发回。朱天蓬、沙卷帘接阅大喜,当日就命众小喽啰弃寨下山。众人也因杀伐太重,皆愿投降。一行大众都到孙圣营外,营门将校领朱天蓬、沙卷帘入营进见。孙圣排齐仪仗,升帐接见。二人跪下叩首,孙圣吩咐左右,扶起二人赐坐。朱天蓬、沙卷帘自陈罪状,孙圣也慰谕劝导。二人涕泣沾襟,自恨飘零半生,未逢明主,以至今朝投诚太迟。孙圣就命此二人留在帐下听用。朱天蓬、沙卷帘见孙圣如此宽洪度量,各各自喜,当日相见了各位将官。孙圣安插了朱沙二人于行伍之中,各有职责。又犒赏三军,大开筵宴,众将皆大喜。 席毕,孙圣又与慧宇和尚回到账中。只见慧宇将那乾元宝镜置于掌心,口中念念有词,将几滴圣水洒在镜面之上,徐徐一阵风来此汇聚,合成一个人身形,只是有几根锁链穿了琵琶骨,正是数十年前为克巴妖僧所收伏的公孙胜灵体。慧宇和尚笑道:“此人与汝名姓相通,功法亦一般,倒端得有缘。想是天意注定也!”见人形显现,就把手一指,一道金光闪进炉中。慧宇和尚命那几个看炉的工人,架火的童子,将火煽起煅炼。原来那炉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这公孙胜乃云龙洵风之属,慧宇和尚就教将那“乾宫”位下添柴加火,又将王仁一缕邪气一并汇入。乾乃金也,土生金,方才可将公孙胜魂魄炼化。日子最长,真个光阴迅速,不觉已到第七七四十九日。那炉中烟气已散,只留一颗金丹在其中。慧宇和尚见了这金丹,大喜道:“成矣!”便叫孙圣吃下。孙圣不疑有他,当即一口服下。方才下肚,就见孙圣低吼一声,把身子弓一弓,清脆声响,足长到八尺来高。霎时双目猩红,筋肉暴涨,果然是个天生妖孽,成成异祸。有诗为证: 伏魔殿内灵混仙,神庭山中英雄汉。 安身立命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 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 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 那孙圣自食了这颗金丹,胸中一鼓作气,督率神庭山外三镇重兵,由兰溪进取金华山,逼近朱言、吴邦二贼巢穴。朱言见孙圣驻营未定,乘机猛扑攻打,却遭孙圣连击败之,殪贼兵千馀人。恰逢年秋之时,山中粮草不济,朱言、吴邦便弃守山寨,轻骑流窜至八素山附近重建江山。孙圣命符犼、陆獬、寿猄、席獨分兵四路进攻,大破朱言所部于莫村坡,一日七战七捷,斩级数千,朱言亦被生擒。吴邦领残部继续奔逃,屯驻石城山,以永康溪为山前门户,双髻岭、猪耳峡为山后要隘,负隅死拒。孙圣偕众将连夺双髻岭、猪耳峡,合攻山上险要之地风门坳,三日便破之。进逼永康溪,迭攻不下,其附近村落扫荡几尽。旦月,吴邦命贼兵编木牌欲渡河奇袭营寨,吃孙圣提早察觉,伏兵迭击,又大败吴邦于永康溪上,阵斩吴邦。官家下诏嘉奖,加封孙圣为游骑将军,各部将封都统衔位。前事已完。 且说白钦自来扬州受封,每日只觉心神不宁,石宝便说扬州城外有城隍庙,便去求两束符纸来辟邪镇灾,或可一试。翌日白钦便换了身干净衣物,揣着几两碎银,出城去城隍庙了。至那庙前时,白钦拜了一拜,抬头却见一老者,生的碧眼童颜,手执藜杖,唤白钦朝天一看,竟有猛虎据山星辰之势,只听那老者缓缓开口道:“山灵地来,御风谗霭。虎头崖中,江州除害。”白钦不知所云,忽觉目眩头昏,再醒来时竟是在扬州府衙之内,石宝正站一旁道:“可去城隍庙中求两束符纸来。”白钦道:“且慢,我先问你这扬州城外可有一地叫做虎头崖?”石宝听了虎头崖三字面色陡然一变,只道:“那虎头崖是个凶险地界,主公莫要前去。”白钦道:“怎么回事?”石宝不慌不忙,就在白钦面前说出一席话来,这一下,有道是: 狂寇灭尽报王廷,公私愤怨两交传。 正是: 虎头崖上,除杀人间一霸。 青州城中,逃出阴合亦卨。 毕竟这石宝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十二员南军将佐: 魔母、俞道安、卓万里、沈泽、赵毅、吕师囊、高可立、伍应星、卯老七、范文虎、朱言、吴邦 折了四员官军将佐: 胡图、丁仲修、申勃儿、段恺 ------------ 盗贼公行 ------------ 第二十二回 虎头崖陈志逞凶 扬州府白钦遇祸 诗曰: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话说当时石宝对白钦说道:“这虎头崖乃是扬州境内为首的险要去处,强人横生,多年以来,皆无人管控。云天彪上任扬州伊始之时,此处便成为闲流野人聚居之地。云天彪死后,又有一彪残匪在此占山为王,端的利害!星君上任不久,城池武备不齐,莫非便要去此处征讨?”白钦道:“既知这伙强人厉兵秣马,长此以往,定会威胁扬州安危。事不宜迟,夜长梦多,今日我便除了这帮祸害!”石宝只好道:“且先派人前去打探底细,再从长计议。”白钦便教陆清、冯升二人先去探听。 陆清、冯升从之,遂上马径取中路而来。方行不数里,远远望见那山涧路上尘头大起。二人上山坡看时,果见数十骑贼兵,纵马而来。二人自两路冲出。贼兵见了,大惊而走。陆清、冯升各自生擒几人,回到本寨,以酒食好生待之,陆清道:“你等如今还欲抗拒天兵否?”那一众小喽啰磕头道:“长官明鉴,真不干我等事,俺们本是山里种田之人,皆是被那陈志逼迫而来,不敢不从。”冯升道:“既然如此,便许你等将功赎罪,且将那虎头崖情况尽数告知,便让你等安心回家务农。”为首的那小喽啰道:“官长谨记,前面便是虎头崖主峰,正在山口。地势端的险要。”陆清便取出钱粮遣散这一众小喽啰回家务农,又亲身去虎头崖探视几轮,详细勘察各处关隘。 不过数日,陆、冯两个回来报告,白钦方知那虎头崖的大寨主唤作陈志,年逾四旬,本是河北西路定州老堡口樵夫出身,臂有膂力,平日好饮酒逞凶,佻脱而不持仪节,因此诨号唤作唐山虎。周遭乡民平日都怕惹祸上身,无人敢与其攀谈。唯有那村中闲汉锁链蛇刘陃、红场狐狸李瑞二人与其相投,夜夜形影不离,平日里又拦车阻马,索要金银。长此以往,周遭人都号此三人为老堡口三煞。至清明前夕,三人照常去村口饮酒盘查,李瑞忽见一车驾驶来,挂着朱红色的窗帘,围着绣花簇锦的车帷,几位女婢骑马在车后相随。中有一个婢女,骑着匹小马驹,容貌娇美,非常人家可比。陈志素来好色,当时不住脚的稍向前凑近,偷眼一看,见车上帷幔拉开,车内坐着一十五六岁妙龄女郎,妆梳艳丽,真乃平生所未睹也。陈志三人看的目光缭乱,神志昏昏,跟车前后,不舍分离。忽听得那婢女把车上穸帘放下,回头怒视陈志三人道:“此乃县城状元七郎之妻,岂可容你等俗汉沾染。”当时辙土飏生,一阵金戈铁马声来,吓得陈志三人撒腿便跑。旦日官府果然遣人来捕,刘陃、李瑞得知消息,个个尿流屁滚,忙去找陈志商议。陈志道:“不想今朝竟惹得个太岁神,眼下村中是断无安生日子了,依我看来,只有跑为上策。”李瑞道:“何处可跑?”陈志道:“我有一堂弟,唤作金轮鸮陈亮,与他浑家姜二姑在扬州开设赌场,少有势力,不妨去投奔他。” 三人当时商计已定,星夜逃至扬州,去了陈亮家,陈亮先叫浑家杀鸡宰鹅,款待了三人。吃得饱了,陈亮道:“哥哥既来投奔,如今我倒有个好去处。”陈志道:“是何去处?”陈亮道:“实不相瞒,此处不远的虎头崖是个险要山头,早先有一白面银匠郑天寿在那开娼聚赌,惹了小弟生意,吃我两拳打翻了,结果一哄而散,就空了巢穴。兄长既然来此,何不俺们一并上山劫富济贫,也是门好嚼头。”陈志大喜道:“如此甚好,只是你这可有多少人马?”陈亮道:“除我浑家外,还有杂役二十来个。更有金爪鹫李忻、秃颅狮子沈隽、腾云驹马琪三个,是我心腹至交,刘银婆是我浑家亲人,都足以信赖。”陈志道:“既然如此,且先将聚集此处。” 次日,陈亮、姜二姑把家中金银收拾已了,陈志叫排位坐好,依次是其弟陈亮、刘陃、沈隽、马琪、李忻、李瑞、姜二姑、刘银婆九人,并着二十来个汉子。陈亮宰了两口猪,一腔羊,众人尽吃了一饱。陈亮在前引路,众人随后跟着,一起去了虎头崖,山上一切如故,众人大喜,当时便排了座位。 且说陈志这九人把据虎头崖后,招兵买马不数日,又兴兵吞并了下山麓的沱河渡。陈志便派马琪和刘银婆在此佯装舡夫艄婆摆渡,每每带得有钱客商,便拉至江心中,切作板刀面。虎头崖下又让李忻、李瑞在大道口上立了个酒坊,过路人来吃酒时,有看得入眼的,就在酒肉中下些蒙汗药与其吃了便倒。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就做了馅料包馒头。再将身上财物一搜刮,往来车马都受其害。先前官府要来攻打,都被这几人聚险把守,伏寇进击,官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由此再无一人敢提围剿之事,是为地方一害。 当下白钦听罢贼人备细,大笑道:“不过是如此乌合之众。不知众位兄弟意下如何?”陆清便道:“若论武艺,莫说那九个鸟男女,饶是九十个,也近不得星君的身。只是虎头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等仍需谨慎行事。星君切记。”白钦轻轻一笑,调拨景德、石宝、陆清、冯升、翟源、乔正五员大将,并八千厢军,次日一早攻打虎头崖。再修书一封送往润州飞龙刘赟、飞虎张威二将,调其同来相帮。 单说当夜,黑煞神景德心神不宁,在帐中伏几而睡。三更时分,忽见一青衣童子来接引道:“紫微大帝有请,乞将军就行。”景德便跟其人来到一庙,看见一尊神主,头顶冕旒金冠,身穿皂袍。景德俯伏在地,神主离位扶起,与之叙礼毕,坐定便道:“将军乃是北极翊圣下凡,流落多地,终辅佐天罡星功成。如今汝宜速还,不可久留。他日琼楼金阙,别当重会。”景德不知何说,欲待再问,却被神主把手一推,忽然惊觉,见自家仍在帐中案前盘坐,方知先前皆为南柯一梦。便感心腹绞痛,肢体增寒。天明不起视事,众将官听得都来问安。景德将梦中所见一一道与白钦,白钦只是笑道:“此类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恐怕是兄长随我征战许久,近日又操劳,才致如此。”又待一日,景德因痢疾缠身,卧床不起,终未能同行。白钦便托医士好生照料,令其安心养病,静候大军凯旋。辞别之后,便带大军望虎头崖进发。 且说白钦率领石宝、陆清、冯升、翟源、乔正、刘赟、张威七员大将,当时正领扬州军马进讨虎头崖。途径一个山头时,忽闻山上梆子声响,便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西边,齐齐的分过五七百个小喽啰来,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裹红巾,身穿衲袄,腰悬利剑,手执长枪,早把一行人围住。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来,一个穿黑,一个穿青,一个穿白,都戴着一顶销金万字头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当住去路。中间那个穿黑的大汉提刀喝道:“来往的到此当住脚!留下三千两买路黄金,任从过去。”白钦在马上大喝道:“何人敢在此剪径,且报上名来!”那大汉睁着怪眼喝道:“俺乃黑毛癞犬秦桦是也,江湖上谁人不闻我大名尿流屁滚?且速与我交出钱来!”白钦哈哈大笑道:“我道是那个不长眼的小厮来此,原是那青州的害虫。想必左右二个便是蟠海龙秦会、喷雾豹张大能是了。”原来这秦桦本是青州城里一个帮闲无赖,因杀人恶了官司,乔装流民,也曾在唐益道观混个温饱。后见神庭山做大,又到神庭山去投奔孙圣。这秦桦生来能说会道,最擅搬弄是非,深得孙圣赏识。因神庭山开山元老秦翘之后秦南天尚未留下子嗣,即横死于蓬莱县。孙圣便让秦桦过继在秦南天名下,以延续秦家香火。又委派其来扬州缑蒙山打劫过往商贩,所得之物尽数送往神庭山去。因往常扬州武备废弛,官吏治境无方,秦桦几人便顺劫官兵补给。方腊占据此处后,又委派云天彪掌管,众贼得以正名,愈发猖狂,及至覆亡亦不改悔。当时因见白钦兵马前来,又不知底细,全当照旧行事。 只说白钦三言两语戳中秦桦痛处,便骂道:“这贼配军怎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鼓鸣锣。三个贼人一齐挺起军器,拍马来战白钦。白钦见三个贼人都来并他,不慌不忙,提起星君剑,纵马便斗。石宝见了,便也欲出阵相助。陆清道:“总管一人便可行了。”石宝道:“倘若星君出了闪失,我等怎生可行。”不及陆清开口,石宝也提起劈风刀去助白钦,当时就见白钦一人迎住秦桦,战了十余合不分胜负。秦会、张大能见石宝一人上前,果然枪棍一齐来挡住石宝刀口,石宝便将那口刀顺着张大能手中棍子劈去,将张大能左手五指尽行削落。张大能一声惨叫,石宝飞起流星锤,将张大能打落下马。再起一刀蛮斫,那张大能半个脑盖尽被斜削去。秦会吓个半死,石宝又起一刀,砍着腰肋,秦会翻身落马。陆清、冯升见此,也挥动全军杀上。那贼兵死伤大半,秦桦又有些力怯,忙撇开白钦,随乱兵四散奔逃,早是不见了踪影。白钦因军务要紧,便未多管,只叫烧毁贼寨,仍旧继续挺兵进发虎头崖。 且说陈志几人在虎头崖上布置防御时,便听得消息:那新任扬州兵马总管白钦亲自率领八千人马,来攻虎头崖,如今已是过了缑蒙山,将进沱河渡了。陈志道:“这白钦虽是新官上任,然我听得过其恶名,其人出身方腊部曲,弓马娴熟,手下之人也都是能征善战之人,断不可小觑。”陈亮道:“我也曾听得这白钦名号,依我之见,如今便让刘陃、沈隽二位哥哥先带兵去截沱河渡,依险据守。”陈志道:“你这计策虽好,就怕那白钦使诈,我看再让马琪几个分别守着首山口几处险要地界,是为上策。”众人称是,挨个领兵出征,熟料刘陃、沈隽二人带兵刚至沱河渡,就见马琪和刘银婆正领着人马隔水与官兵对峙。那彪兵马气势汹汹,旌旗密布,为首大将正是石宝,石宝见山上贼兵来此,便当即掉转马头,领兵杀向东北角,直扑平襄口。贼兵众人猝不及防,连忙追击,终在首山庙截住官兵。石宝见此,又调转马头,领兵杀向下方隧辽坡。贼兵又是一惊,只得再度领兵追击。天又不巧,忽得下起滂沱大雨来,几路贼兵人马左右顾不及,犹如无头苍蝇一般。白钦在一方看视多久,见得贼兵如此,大喜道:“时机已到。”便让号角声响,石宝听见,连忙驾马下山。众人以为石宝撤逃,大喜,李瑞当即领兵追击。石宝见状,便暗绰流星锤在手,觎见李瑞马挨得近了,回身一下,正中李瑞面门,落马身死。贼兵不敢再追,便要退还山上。 再说白钦人马,当晚黄昏左侧,石宝、陆清为首,将引步兵,在山脚下大骂贼兵。山上贼兵果然耐不住脾气,又催趱军马,出寨下山冲杀。几处关隘都放下吊桥,让贼兵扑来。石宝见此,便对陆清道:“一切按计行事。”陆清点头称是,二人尽引兵马撤离。贼兵奋勇追来,当先两个正是刘陃、沈隽。方才追杀石宝等人至下山角平原口处,就见后方一片火起,原来是刘赟、冯升先引一千步军,尽是悍勇刀牌手,就山坡两侧冲住。贼兵见此情形,大为震惊,只得向前突围。石宝早把兵马集合在前,摇旗呐喊,迎着冲杀。后面张威领着人尽数擂鼓助威,虽是只有几千余人,却有万余人的气象。沈隽厮杀了一阵,见官兵已经围上,也顾不得他人,自家一人一骑,忙要夺路而走。张威早已瞧见,打背上取下虎爪笔挝,驾马来赶。沈隽人困马乏,不辩东西,措手不及,早被张威一笔挝打于马下,枭其首级。刘陃乱军中寻不见沈隽,又正撞着刘赟,只得相斗,不到二十合,早见刘赟陀龙枪起,刺刘陃于马下。 当时山上几个贼兵头领见刘陃、沈隽军马冲突不出,急叫姜二姑、刘银婆二个女流开了下方水门,放出舟船顺流救应。不想白钦早命乔正带着数百个水性好的兵士,都已先自伏在下方溪水迟缓处准备,未曾动掸。眼见水门开了,一片片绞起闸板,放出战船来。乔正大吼一声,叫那数百水兵都掏出铁钩,往上一扔。勾住面前船身,那铁钩底下都栓了百斤石砣,拖住船只,不得前行。后船不得防备,吃这一下撞的四分五裂,姜二姑早被颠入水中,乔正趁机潜水上前,掐着脖颈,一刀取了性命。刘银婆见势不妙,当即便要逃跑。又被白钦自那好角处亲司炮火,连人带船打成一摊血水。 战果连连,白钦大喜,却仍是苦思攻山之法,原来这虎头崖三面阻水,官兵虽已攻陷沱河渡,并着下山几处道口。仍是未得主路而上,陈志尚可凭借天险自守一时,便命小喽啰在坡上道路多设立木栅以自固。白钦几番渡水想要攻山,皆被这山势所阻。白钦见此,便在心里思虑了一个计策。道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果然大破其栅,大军直扑贼巢。八道兵马一齐攻之,旬有六日,虎头崖尽数失守,官兵飞扑杀上,贼兵死伤无数。白钦命众人搜杀残兵败将,自己只身一人走进那主厅里,见这巢穴富丽堂皇,不禁叹道:“一生纵横,怎可对他人称臣!珠宝金缁,不过寻常之物;雄踞一方,才是英雄所为。”言毕,不觉又追忆往昔。 白钦正恍惚间,忽听得一声怪叫。原是马琪把上半截身子脱剥着,露出赤条条血淋淋的一身粗肉,捻着一把五股钢叉,朝白钦猛地搠来。白钦托地跳离,取出星君剑来斗那马琪。身后石宝也翻身杀入,来助白钦,马琪纵身闪入聚义厅中间。白钦横刺着剑,直赶入去。马琪本就不是白钦对手,便吹一声口哨,堂后面屏风处蹿出十多个小喽啰,一齐扎抹停当,一同拿了家伙杀出来,叉钯棍搅一发上。白钦那曾把这等人放眼里?当时只见那口星君剑和着白钦整个身子在枪戟丛里飞舞旋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好一似黑云影里的白燕一般,霍霍的飞来飞去,捉摸不定。但见那四边头颅乱滚,血雨横飞,杀得那群鸟男女叫苦连天,各逃性命。往门口逃来的,又吃石宝在那门口截住,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砍一双,都纷纷往后面逃走。不消多时,只剩得那马琪一个,正待想走,早被白钦闪开虎背,左臂一卷,夹住那把钢叉,右脚卖一步进,那口星君剑顺着白钦大手横削过去,正砍中那马琪鼻梁上。但听得噼啪一声,马琪半个脑盖已飞去了,仰面就倒。 白钦转身同石宝赶出聚义厅,见那李忻吊着一口气,尚未曾死,倒在血泊里挣扎不得。白钦揪将起来,掷在一把交椅上喝问道:“你这厮尚还有那些余孽在?速速回答,或可免你一死。”李忻睁起眼啐道:“你这厮要杀便杀,何必多问!”白钦、石宝俱是大怒,一顿刀剑劈砍,直把李忻剁成肉泥方才罢休。白钦又提着剑去前前后后搜寻一回,不见一人;又去那死不透的身上找补了几剑,杀得尸首满地,血污狼藉,却唯独不见了寨主陈志、陈亮兄弟两个的身影。 原来这陈志眼见大势已去,心有不甘,便伙同陈亮悄调数十个心腹兵士,绕道出逃,欲至他处东山再起。不想白钦早有追兵穷追不舍,又在山外布下层层天罗地网。陈志这一众人露宿荒野,饥疲交加。方才逃至松门关外时,便遭追兵赶上,人马大乱,陈志、陈亮等人裹着草席,一路滚至下山脚下,躬身藏匿在河边芦苇丛中。又吃石宝几人看见,乱箭射出。陈志中箭而亡,陈亮跳入河里,死命游走了。石宝教兵士搜杀残留军匪,便收兵退回。 只说陈亮一人在大江中游窜,慌不择路,又没了气力,幸好望见姜心隐约有船。定睛细看时,船上走出一个人来,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陈亮便道:“小可是今年的举人,赴岳州上任途中消折了盘缠,沦落在此。兀那梢公,且把船来渡我过河。”梢公扶陈亮上船,走入舱里,把他身上的湿衣服都了脱下来,叫一个随从就火上烘焙。陈亮倒头便睡。那随从看见陈亮睡着了,便分付梢公下手。梢公把手摇道:“李彪,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那随从李彪推开篷,跳上岸,解了缆索,上船把竹篙点开,搭上橹,咿咿哑哑地摇出江心里来。梢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轻轻地把陈亮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艎板底下取出板刀来。陈亮却好醒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却见梢公大笑道:“你认得我么?”陈亮道:“不识得好汉,只求饶了小人一命。”梢公喝道:“我是长江上有名的总瓢把子,人号过江鲫刘洪的便是。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诨名金轮鸮的小厮,上月去扬州,若不是你那赌场里暗地做了手脚,赌输了时,我又何至于在这河边静处做私渡?今日冤仇相见,饶你不得!虽然如此,也免了你一刀。”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把手脚四马攒蹄,捆缚做一块,直撺下长江去,陈亮性命,眼见得黄昏做鬼。有诗为证: 昔年虎头作一害,今日何期向水撺。 终须一命还一命,天道昭昭冤报冤。 再说白钦叫赏赐了众将,又将陈志八人首级如数传送京师。又俘获大小贼兵达万余人,振旅还于扬州。不期景德前日已暴病而亡。白钦得报,掩面大哭道:“景德兄长自起事便跟随我,一同守乌龙、受招安、平剡县,功劳当列一等。未得享福几日,便已身死,深可惜哉。”令人设位,安排祭仪,亲自拜奠。哭祭之哀,情动三军,无不下泪。祭罢,令将景德灵柩塟于扬州城郊下,立碑以记其功。有诗为证: 出师经战地,铠甲已曾离。 塞上皆尘土,军中卷纛旗。 英雄归土壤,魂魄坠沙泥。 祭奠情何切,三军为发悲。 且说自讨伐陈匪一战后,白钦便奉命镇守扬州地区,白钦勤于事务,又以威德服人,常得士卒青睐。然新来的那扬州知府王琛素来轻蔑白钦贼兵出身。先前白钦请令攻取虎头崖时,王琛便说扬州城中近来无事,怎能贸然兴兵?全然拒绝白钦所求粮草军需,白钦方才自行召集旧部出兵,王琛本以那白钦无功而还,到时再可弹劾一番,不想竟成了那白钦立功赫赫,心里万分嫉恨。那扬州城中倒掀起一律诗,道是: 白羽落霞山中景,青峰不见故人衣。 欲上九霄攀猿鹤,返来幨帷龙马鳞。 这城中戏子优伶都喜传唱这一律诗,却非好事者无意,实乃有心者所为。原来那秦桦自被白钦杀的全军覆没、山寨尽毁后,便星夜逃至孙圣那哭告,孙圣大怒道:“白钦小儿,本念你我兄弟二人情义,你好生做官,我好生为王,今番倒敢来作怪我了。”慧宇和尚听了却道:“虽如此说,那白钦毕竟不知此乃孙少主之基业,倘若起兵攻伐,到时吃人口实,岂不教天下之人皆笑孙少主不英雄。”孙圣听了此话,也是沉思道:“大师言之有理,只是此仇不报断非君子,莫不成叫我活咽吞牙?”慧宇和尚笑道:“怎会如此,孙少主不必肝火,贫僧却有一计,亦可让那白钦吃番苦头。”孙圣大喜道:“大师请说,是何计策?”慧宇和尚便把嘴贴着孙圣查耳,细细说了几句话。孙圣大喜,连忙叫来几个牛子照办,正是如此,倒来生事了端。 当时王琛知这诗词,细细品读一番,心里大喜道:“这四句诗连头来读,分明便是白钦欲反,岂不天意为我所知此人居心叵测?”便连夜写好奏疏,上报朝廷,诉说白钦有谋反之意。不日朝廷亦派刑部侍郎童庄范来扬州核查此事。一路鸡飞狗跳,百姓失离。到得扬州,白钦接令,带着石宝一众文武出了府衙迎接,童庄范只是摆摆手,不做理会。白钦抬头看了,认得是童贯螟蛉之子童庄范,叹口气道:“我道是甚么人来,竟是这恶貔貅来此,想必是听了近日的谣言,又要来此兴师问罪,连带打秋风便是了。俺如何与他解释得了?怎生奈何是好?”白钦回到衙里,童庄范派人来指点道:“大人有令,且看众将之面,今日将息,明日却和你理会,教你等早做准备。”白钦道:“下官不知,还望大人指点迷津。”来人道:“你若罗唣,是欲梗官长之令耶?再若迁延,法不宥恕!”白钦磕头道:“下官知矣。”便求告退,石宝便道:“这官长如此作威,无非是来索取贿赂。”白钦道:“我与城中百姓秋毫无犯,那去得财物与他?”石宝道:“星君亦莫忧,我等兄弟共凑几钱,应是能过。”石宝便叫陆清、冯升、刘赟、张威几个一同凑了数十两银子,叫白钦交与童庄范,那童庄范正于亭中同美姬饮酒赏花,见白钦送此银财来,大笑道:“果然是个会成器的,念你如此有心,明日本官便不予追究,后日再谈。” 看官,自古话说,“不怕官,就怕管。”当时白钦听完此话,心里惴惴不安,自道:“怕是这恶貔貅胃口不满,我在去那里儿凑钱给他?留此地束手待缚岂可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便去江州投奔那杨律是好。”当夜便解下官印,自马概栏里选了一匹白马,戴上毡笠儿,提了星君剑,背上系了长枪,取了飞刀,又转去府库中备了点盘缠。趁着夜色昏暗,无人管束。叫开城门,一溜烟,出扬州城直奔江州去了。 且说旦日果然无事发生,待至第三天时,石宝几人起来不见了白钦身影,寻了半日,并无踪迹。又过一刻,童庄范出来叫升堂,见没了白钦银两上缴,大怒道:“这厮果是心里有鬼!想必谣言是真,速上奏朝廷,向天下州郡发布海捕文书,捉拿贼配军白钦,看那厮待走那里去!”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要捉拿逃军白钦。卷宗上报大理寺,正值有个当案寺丞,姓包,双名杰民,为人最鲠直,十分好善,只要周全人,绝无冤屈,因此人都唤他做包佛儿。包杰民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就叫来大理寺卿狐鄯祯,说知就里,禀道:“这童庄范素爱冤抑忠良,此事若是真冤了白钦,我等到时亦逃脱不了干系,如今只可周全他。”狐鄯祯道:“他做下这般罪,童郡王亦是会批仰定罪,定要问白钦拥兵自重,任人唯亲,蓄意谋反之罪,条条入死,怎周全得他?”包杰民道:“敢问这开封府大理寺不是朝廷的,而是他童郡王家的?”狐鄯祯道:“胡说!”包杰民道:“如今朝堂,谁不知这六贼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狐鄯祯道:“据你说时,白钦这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断遣?”孙定道:“看童庄范、王琛二人奏报,这白钦未必无罪。只是不似此二人所说那般罪大恶极。如今就拟判做治军不力,擅离职守,冲顶官长,当革除官职,拘入监牢半年为好。”狐鄯祯称好,自去童贯面前,再三禀说童庄范所言有虚,合理应按此来判。童贯情知理短,又碍狐鄯祯、包杰民二人面分,只得准了。不在话下。 且说白钦独自一个离了扬州府,取路来到江州地界。于路白钦小心翼翼,趁早人多便寻僻静客栈小村落歇息,晚上趁夜寻路,因此不惹多事,无有话说。行至江州府西门外,见一簇人围着榜看。夺不开路,左挤右推,便把白钦也推立在人丛中,听得读道:正贼白钦,系扬州原兵马总管;因治军不力,擅离职守,冲顶官长,现已逃离扬州地界,众人如有缉拿归案者,赏白银数千。白钦在背后听了,正是心里有鬼,一阵发怵,当时不知怎的脱身,没做奈何处,却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白钦,叫声道:“李大哥!你在这里做甚么?”白钦扭过身看时,见得是一家丁来此,白钦道:“你可识得我?”那人不慌不忙,就在白钦面前说出一席话来。这一下,有道是: 潜身避祸,杀败分兵匹夫。 酒巷青楼,折羞土猖痞侩。 正是:另谋一番新天地,还需江州闹玉台。毕竟这家丁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十一员贼军将佐: 张大能、秦会、李瑞、沈隽、刘陃、姜二姑、刘银婆、马琪、李忻、陈志、陈亮 ------------ 第二十三回 杨律巢湖败石生 白钦酒楼闹三霸 诗曰: 酒损精神破丧家,语言无状闹喧哗。 疏亲慢友多由你,背义忘恩亦是他。 切须戒酒饮流霞,若能依此实无差。 失却万事皆因此,今后逢宾只待茶。 话说当时那家丁道:“李大哥,你怎的在此处晃荡,不来寻愚兄我问候?”不待白钦答复,那家丁便把白钦悄悄拽出人群,望那僻静巷角处拉,到这一拐角酒家处,就见那家丁朝里面喊一声,杨律慌忙摇扇自窗口处探出头来,问道:“人你可带来?”那家丁道:“回家主,已是来了。”杨律道:“你且带进来跟我说话。” 当时两个一同进了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白钦见杨律正坐那堂屋中,见白钦进来,把扇指着白钦道:“星君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着赏钱要来捉拿你,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又怎得会在这里?”白钦苦笑道:“我如今已无了官职,心腹兄弟景德又客死他乡,只身一人逃到这里,先生便不必称我为星君了,只望还可念旧时情缘,还称一声贤弟便可。”杨律笑道:“星君怎这般自损,无需推辞。无论当下如何光景,汝乃是天上客星下界,我必会与你患难与共。”白钦拜道:“多谢兄长如此感念旧情。”杨律慌忙扶起白钦道:“星君又这般折煞我了,先说说怎么会如此,想必是其中有误会?”白钦道:“不知是那个害人贼,在扬州城里造谣生事,说俺和贼兵内通款曲。上面又来了一干不管事的庸人加害于我,上那去得洗冤昭雪?便只想得一计,逃奔来投先生了。”杨律听罢前因后果,甚是惊叹。又思虑一番,杨律便道:“事已至此,星君先且放宽心,安心在我这暂居一时。虽无金盘银果相招,每日几餐粗茶淡饭却还是有的。只是乡下小村里人多眼杂,万事须小心为上。”白钦称谢。杨律又道:“这个靠湾酒店便是我几个结义兄弟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的家里。他们弟兄三人两个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端的是好汉。”便叫童威、童猛都出来与白钦相见了。白钦见这童家弟兄三人模样,心中亦赞是好汉打扮,各自做礼问候了一番。杨律叫童家的主管叶清安排些酒水饭食与白钦吃了,四人直吃到五更时分,那天色晓星残月,霞光明朗,四人便一齐投揭阳镇童杨村里去。走不多时,见一栋大宅首当其冲,矗立那山脚之下,外侧抱一圈溪水,委实秀丽。但见: 前通山岭,后靠溪冈。一周遭杨柳绿阴浓,四下里乔松青似染。草堂高起,尽按五运山庄;亭馆低轩,直造倚山临水。转屋角鱼虾嬉戏,打麦场鹅鸭成群。田园广野,负佣庄客有千人;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原来这杨律因是江州童杨村本土世家出身,父辈曾在江州亦置办了几亩产业,周遭几家佃农渔夫都来此求衣食。月月年年皆有岁收租成,杨律久来经营,方得吃喝不愁,游玩四海,结交江湖群英。白钦见杨律那宅院布局装潢四开八方,果然气派。踱进屋后,杨律叫下人点灯,先腾了一间客房给白钦住,又提了净桶,洗了手脚,各自歇息了。自此以后,白钦便隐藏在杨律家中避祸。童威、童猛几个,也朝暮精精致致供茶献酒供食,伏侍白钦。 忽一日,白钦正在会客厅上与杨律商议事务,忽然几个家丁飞奔撞入,说道:“有一彪贼兵渡水划船要来打江州,江州府尹差拨各村乡绅里正军官,带领本村人马,协助各级州官合兵围剿。杨律听了先是一惊,旋即便让家丁速去叫童威、童猛兄弟来。从人刚去,就见一官人带着数名官兵来,杨律看时,正是那江州府里的通判钱顺。此人乃是贵州治下郁林县龙山镇人氏。因其少时丧父,全由自家母亲含辛拉扯长大,每每教其从善,凡事当问心无愧。不想这钱顺性格阴鸷非常,不学无术,全靠偷卖母亲一应首饰嫁妆,将钱补了官做,又一路贪滥,竟做到江州通判之位。钱顺见杨律在此,就做了一礼,道:“我奉知府上谕,现有贼兵乘驾大小船四五百只,将来童杨村外泰泽湖荡里屯住,预备攻打州府,特来报知家主,协助官兵御敌。”杨律道:“此事不劳官长多费口舌,正乃分内之事。”钱顺见此就唱个喏,自去了。 送走了钱顺,童家兄弟也被请来,杨律便请几个好汉一同归到厅前,寻思道: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又叫下人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大小户头,都到自家家中草堂上,按序齿坐下。杨律先教下人一面把盏劝酒。一面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将有贼兵渡水来此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唣。我今特请诸位父老乡亲前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自在庄上打起梆子,你等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若各家有事,亦当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若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杨家主施衣食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付,回家准备器械。自此杨律带领众人修整村中门户墙垣,安排庄院,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童威、童猛、叶清也准备了几百好水性青壮,白钦见此,自也在肚中思量道:“倘若此番在这能剿贼立功,到时也不愁无路去洗刷我这莫须罪名。”便也每日操练武艺,预备建功,不在话下。 看官,若问这彪贼兵何处而来?原是那年石生因苏州之事,分兵出走,沿太湖笠泽江北上开拓新天地,打造战船无数,专以水上攻杀过往。每得手时,就停驻运河漕口之处,暂做歇息。过往船商无不被洗劫搜刮。官府虽闻其恶名,却因交叉之处是所谓曰“三不管”之处,各地官吏龃龉不进,只使石生愈发做大。途中又陆续招收了几员大将:一个是闻人世崇,原是舡夫出身,能挽得七八十斤硬弩,使一枝方天戟,是个杀人不转眼的魔君;再一个姓刘名黑虎,一个姓祖名虬,皆是上党清河人,各使一把钢刀,有万夫不当之勇。时人皆号其为水上三匪。石生见势力已成,便与自家女儿石菊英商议道:“如今虽有水师万千,却无一处城池可依,终不是长久之计。依为父之见,当沿河道攻占江州,继而夺取无为军。如此宋军即使欲来攻打,也无奈我何。”石菊英道:“此计可行,那江州知府高尧卿为人贪婪,不及敬修,人心不服,攻打必然可得。城中能用之将,唯有一个都监何武,武艺了得,弓马谙熟,只是有勇无谋。只是要取江州先得过童杨村,只怕那里世家大族不肯干休。”石生道:“大兵压境,出其不意,不愁他不得。”当时就叫继续挺兵,进取江州。 且说江州府尹高尧卿知晓贼兵进犯,连忙点差地方士绅集结团练,并本州兵马都监何武,带领一千馀人,拘刷本处船只,就在童杨村湖荡里调拨,分开船只,水陆并进,合力围击贼兵。杨律等人接令,早把兵马备齐,就待贼兵来此。 且说石生兵马驾船疾行,先命闻人世崇带领人马上头船,摇旗呐喊,杀奔进巢湖来。看看渐近湖心,只听得水面上呜呜咽咽吹将起来。石生道:“这不是画角之声?”且把船来分作六路,六员大将各领一支船队进取。石菊英、闻人世崇随石生攻打童杨村,刘黑虎、祖虬绕道直取江州城池。刘黑虎、祖虬见那城池模样,心里大喜。不叫战船火炮攻城,直接将战船开至江州城靠江边的城郭上,架起云梯短尺,叫兵士飞奔上城,大众官兵不及反应,只搁那捏呆呆的发愣。缘是高尧卿虽得贼讯情报,却是心大无忧,武备仍旧废弛,如此江州城池几乎被破,按下慢表。 且说杨律等人在童杨村严阵以待,只见水面上远远地驶来数艘巨楼,将开入巢湖。众人看那战船时,如海大鱼般,船身立有城楼,似江海鲎。上有三层,船上各路火炮、火器一应俱全。船头上立着一个大将,头带绛红巾,身穿盔甲,握着一把方天戟,正是闻人世崇已领先头兵来打童杨村了。白钦见此就对杨律道:“贼兵火器十倍精于我等,若是在此决战则用己之短,博人所长。兵法是曰大忌。”杨律道:“兄弟可是有计策?”白钦道:“事到如今,唯有诱敌深入之策。”当时便接过杨律指挥令旗,叫童威引着兵马去留驻巢湖水边,引贼兵舍坚船而登入汉岸之上陆战,童猛带着一彪乡勇把守住老龙湾这个汇口处,若见贼兵来至汉岸,则火速下水,放火烧船。杨律再引一彪乡勇,待到贼兵入汉岸时,一举攻打。白钦自家也引着一彪乡勇,埋伏周围随机应变,依靠石灰峰、狮子山、大胜关几处都为屏障,到时不愁石生全军覆没。叶清便率几百好水性儿郎巡游江上,防止贼兵他路会合。众人听完都称好,杨律听了眼神却是一变,领兵照白钦所说布置。 当时石生船队见童威带着水兵乡勇正在布防,便叫火炮箭矢先行轰击。童威等人忙去船舱里拿起一片青狐皮来,挡着箭矢,潜入水中。后面石生船队只顾赶。赶不过三二里水路,眼见将驶过老龙湾,童猛见此,也是隐着兵马,就等贼兵授手而擒。果然一切只如白钦所说,石生见那乡勇兵马一路败逃,心下大喜。当时追赶过老龙湾,倒汉岸前,直逼童杨村。只是已无水道,须下船登岸,众将来请石生号令,石生举锤大笑道:“童杨村近在眼前,官兵已经溃不成军,且与我下船作战。”当时贼兵纷纷下船,冲到汉岸之上,不想白钦早在狮子山上瞧见石生尽数登岸,便把手中红令旗望左右各一指。也不听梆子声响,呐喊口号,只有汉岸周围石灰峰、狮子山、大胜关、童杨村里都杀出乡勇,分兵几路,尽数来攻。贼兵猝不及防,只觉白钦兵马如同天降。又见后方战船火起,正是童猛已带人火烧战船了。白钦、童威带着人也撞入贼兵阵中,人遇杀人,马撞砍马,死伤无数。贼兵军心大乱,早乱成一团,要奔船只又被火烧,只得寻小舟要逃生。闻人世崇逃时遇着白钦,挥戟去刺,白钦也舞星君剑相迎。两个在岸边厮杀三五十合,闻人世崇越战越退,不觉一个分神,站脚不住,坠落水下。童威、童猛又从水中钻出,童威顺手扔出一条铁钩,正中闻人世崇衣甲,拽入水中淹了一遭。童猛一杆渔叉,忽上忽下,闻人世崇方在挣扎,吃一叉搠中心窝,性命归阴。 石生见此,叫苦不迭,回头看时,只见手下人马一个个连滚带爬,都扑通通的跳下水里去了。后面叶清早把渔船往石生兵马这便靠,那一众贼兵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杀死。石生、石菊英只得驾着小快船,并着十来个兵士侥幸逃出生天。别的贼兵能识水者,水里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里都被叶清带人活捉了拿至岸上。白钦不见其中有石生身影,又见那些被俘贼兵狼藉嘴脸,心里万分厌恶,随手提溜起一个贼兵,把枪点在他心窝上,喝道:“不许动!若敢一动,与你数十个透明窟窿。我且问你,这石生去那了?”那人捧着枪头,见是白钦,连忙道:“白军长,昔日我等也曾在圣公麾下一同共事,石生去向,委实不知,万望高抬贵手,今时绕我一命。”白钦听完,更加恼怒,喝道:“可恨杀才,谁个与你沾亲带故!没有梯子,怎敢混巴高枝儿!”便把枪一搠,戳死那人。又叫把所俘的贼兵尽数杀死于水边,红水染土,着实骇人。杨律见此,眼神又是一变,深深叹息一声。 这边杨律叫清洗地界,又闻官府也遭攻打,忙差人去探听消息。方才走时,远远的见几个军官自山边骑着马,挺着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马,来至童杨村前。一行人后穿绳缚索,捆得一二百人,赶着前进。白钦见那为首的军官模样,大喜道:“原是泽霸兄弟,许久不见了。”来的几个军官正是石泽霸、张岳、常轩、夏懋。原来自那年道观分别,石泽霸几人响应州府号召,参军入伍,因功来江州任职。却因官家素来重文轻武,又无门路觐见,只做得此般蕞尔小官。当时刘黑虎、祖虬二个贼将分路来犯,知府高尧卿庸弱无能,错失时机。看官听说,那高俅初发迹时,因无子嗣,无人帮助,因此过房高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是为高衙内。因那高衙内旧名高世德,便依旧用之。后来高俅生下三个儿子,长子高尧卿、次子高尧辅、三子高尧康,高俅一力抬举,都做了官职。以至贼兵攻入城中,唯有都监何武挥军力战,在阵云中左冲右突,渐渐众寡不敌。突然贼兵后方火起,好似祝融出离宫,又如华光纵火驹,黑烟弥漫燎人,大众皆溃。正是石泽霸、张岳、常轩、夏懋领兵前来救应。四个都是武艺精熟之人,又是领兵突袭,刘、祖二将如何能当?石泽霸大斧向前,先拦住刘黑虎厮杀。张岳也挺刀与祖虬相斗。两下大战,斗有二十余合,先见刘黑虎心怯,待要转身逃走时,吃石泽霸一斧落下,将刘黑虎从肩膀到腰肋,斜劈做两段。贼兵大败,落荒而逃。这石泽霸战得兴起,又挥动两把全金板斧,大呼酣战,直杀得贼军呼兄唤弟,觅子寻爷。张岳挺着大杆刀,在后紧紧护持。祖虬见势头不好,又恐吃捉了受辱,只身投塘水而死。常轩、夏懋见状,各引一支军马分路击杀,擒获无数。 当时几个大将因城中内乱平定,又知童杨村地界也遭贼兵攻打,便又引兵来此救援。听闻白钦叫喊,石泽霸也认出白钦,其他几个也都下了马,与白钦相会。所俘贼兵便被杨律叫送往知府处置。众人来到杨律家中坐定。众人各去了戎装军器,团团坐下。过不多时,钱顺带着一众衙役携带金银段匹,来赏赐众将。众人大喜,杨律也做主成人之美,当时家里杀鸡宰鹅,就在自家宅院里请众人筵会叙旧。杨律拿出自家酝的好酒,童家兄弟也带来刚采的新鲜莲藕,山南树上自有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鱼、肉、鹅、鸡品物,不必细说,都叫下人做了食。白钦却在其中见得一人,竟是仇琼英。现已被叶清夫妇收养做了义女了,二人相视一笑。杨律请白钦坐了第一位,自与童氏兄弟坐在左边主位,石泽霸等四人坐在右边客席。常轩之妻徐霖陪同仇琼英、叶清浑家等宅眷,另做一席在后堂饮酒。当时众人开怀畅饮,各说了前程往事,好不痛快,至夜半方休。 挨至天明。白钦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穿上布衣草鞋。杨律早来叫去吃早饭,白钦吃了茶饭罢,杨律便道:“今日我要去那衙门里办些事宜,星君可在这江州四处耍耍玩,只是遇事小心,莫要逞论能,凡需三思而后行,莫要生是非。”白钦道:“兄长多虑了,我又不眼瞎耳聋,怎会闹事?只是央先生几两银子,那揭阳镇煌璨楼的莲子鱼汤可是有名哩。”杨律大笑道:“我当何事,原是如此,兄弟有需,只说就是。”便取出几锭大银,都交与白钦。杨律又道:“兄弟即使要去吃酒,也牢记莫与娼妓等勾栏瓦肆牵连瓜葛。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莫要听其风语两句,便血气上涌去逞英雄了。”白钦道:“兄弟记得了。”杨律见此,也就出门办事去了。白钦见杨律走了,自也出门去往城西煌璨楼。 且说白钦一人离了杨律家,行过得三五百步,便到了浔阳江上渡口,见过了童威、童猛兄弟,白钦便坐船出水路去往揭阳镇。到得岸上,又翻过了揭阳岭,走入一条大道,行不数步。只见官道旁边,早望见一座酒楼矗立大道旁,正是那煌璨楼。白钦看那个煌璨楼时,果然是个气派去处,但见: 石狮迎路,百花接客。参天巨柳挂红联,圆木实门透酒香。桌前商贾过往贪饮,室内贩夫滞留饮汤。里屋艺伎弹指琵琶曲,台上牛伶高唱胡笳拍。东土士逾心,西天佛跳墙。 这煌璨楼门口早有小二哥在等候,见白钦走来,便邀白钦到里面坐下,白钦取出那一锭大银,只道:“好酒好菜且要招呼来。”小二哥道:“客官稍等便来。”过不多时,就安下肴馔,将酒来筛。白钦饮了一口道:“果是好酒,不要小盏儿吃。只将大碗筛来,另造几碗莲子鱼汤来尝。”小二哥便排下大碗,将酒便斟。白钦也不谦让,一连吃了三碗。那小二哥又端来一碗鲜香鱼汤,白钦大喜,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又捧起碗,连汤带肉一并饮入肚中。滴滴点点,淋了一桌子汁水。桌上酒肉一并下咽,正到尽性处,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白钦便问小二哥道:“是何人在此打闹,扰人雅兴。”小二哥道:“客官莫要多口舌,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要添酒肉只说便是。”白钦不做理会,直起身闯入那阁子中,见一大汉满面红光,怀中正搂着个妇人,直要把手伸入衣中。那妇人泪眼婆娑,又不敢逃,只得把手推着那大汉。白钦见此,不由分说,拍桌喝一声,“清平世界,何敢来调戏良人?”那大汉见有人闯入,霎时坏了雅兴,一把推开那妇人道:“是那来不长眼的小厮,却敢来叨扰老爷办事!”白钦看那大汉时,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花盖膀双龙捧项,锦包肚二鬼争环。 浔阳岸英雄豪杰,但到处便没遮拦。 那大汉睁着眼喝道:“这贱人既要来俺这酒楼卖唱,便须听俺吩咐。你这厮如何又敢来此耍滑头,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白钦回道:“欺侮良人,可无王法了?”那大汉揪住白钦喝道:“你这贼配军,竟敢回我话!”白钦说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朝白钦打来,白钦闪身躲个过,那大汉又追入一步来。白钦一下绕至身后,一只手揪住那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踉跄一跤,颠翻在地。那大汉却待挣扎起来,又被白钦飞起一脚踢翻了。顺势踹下胡栏,摔到楼下叫唤。酒楼里吃酒的那些客人都见得惊了,不敢停留,乌压压的乱轰跑了。 白钦正下楼看那大汉时,就见一人自后屋走出,喝道:“是何人胆敢在俺这里闹事?”白钦看那人时,端的是好表人物。但见: 面似银盆身似玉,头圆眼细眉单。威风凛凛逼人寒。灵官离斗府,佑圣下天关。 武艺高强心胆大,阵前不肯空还。攻城野战夺旗幡。穆弘真壮士,人号没遮拦。 原来这两个大汉,俱是此间人氏。随后出来的这个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那躺地上的是他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他两个的老子穆太公早时也是为一方豪杰,唤作开山彪穆虎,祖贯是北地燕州,善使一柄六十四斤重的大铁锥。早年曾在河北招讨使帐下做副牌军,因恶了上司,吃人寻事陷害,便亡身在绿林中,直到揭阳镇地界才扎下根来,直做到许大产业。百姓之间口口相传,都说:宁吃三斗糠,莫惹穆家庄;宁吃三斗醋,莫行穆家路。 看官,这江州揭阳镇中共有三霸。一个是揭阳岭上岭下的费保、倪云、卜青、狄成四个好汉,原都是江上渔民,因觉来钱慢火,就在此做开路酒家,劫货杀人,是为一霸;这第二个便是揭阳镇上煌璨楼的穆家父子,欺男霸女,逼良为娼,是为二霸;这第三个便是随杨律左右的那童威、童猛兄弟俩。平日浔阳江边做私商,杀人放火无数的,是为三霸。江州百姓都恶其姓名,因此唤作揭阳三霸。 话休絮繁。当时穆弘见白钦在酒楼中闹事逞凶,又打伤了自家兄弟穆春,立时大怒。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先来抢奔白钦。白钦手起,一拳一脚,来的一众都吃白钦打倒了。那几个火家捣子,都遭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穆弘喝道:“你这厮胆敢来此闹事。”便上手去抓白钦,白钦见这穆弘人高马大,便一下缩着腿,让穆弘整个身子撞入怀中。白钦瞅准时机,把拳望穆弘肚腹上只一打。穆弘便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往后去仰。正待起身时,又吃白钦抓起一交凳,砸倒在地。白钦拾起那交凳,翘腿坐着哈哈大笑道:“今后你这两个若再敢干此糟事,我见一遍打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们个半死,重则结果了性命!”正说时,那后厨里又转出穆虎,见自家两个儿子都倒在地上,大叫一声,闪入屋后去了。白钦道:“坏事了,这厮必是去寻人来,我当速速离开才是。”便一溜烟般闪出煌璨楼,往童杨村走了。 只说白钦自打煌璨楼出来,一路向着童杨村奔走。烈日炎炎外加千里奔走,方才打斗恁久,那鱼汤又是个消食之物,才跑数里远,白钦免不得腹中又是饥饿。在路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多,白钦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一座高岭。白钦见了大喜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方才跑到岭前,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白钦见了,心中欢喜,自语道:“我肚里正饥渴哩,原来这揭阳岭上还有个酒店,天气这般热,我且去买碗酒吃了再回。” 当时白钦入酒店来,寻个长椅坐下,喘了口气。又过半个时辰,仍不见一个人出来。白钦叫道:“怎地不见主人家?”只听得里面有一人应声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白钦看这汉子时,怎生模样?但见: 赤色虬须乱撒,红丝虎眼睁圆。 揭岭杀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当时那人走出来,头上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着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巾。看着白钦唱个喏道:“拜揖!客人要打多少酒?”白钦喘了口气,道:“我走得肚饥,你这里有甚么饱腹的来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白钦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是先交了钱,方才可吃酒。”白钦道:“这个无妨,便是先还了钱吃酒,我也欢喜。等我先取银子与你。”那人道:“恁地最好。”白钦便从身上摸取出些碎银子,放在桌上。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着,见白钦衣着光鲜,必然有些油水,心内自有八分欢喜。便从桌上取了白钦的银子,又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一只大碗,一双箸,一面筛酒。白钦腹中已是叫唤,闷着头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且不说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着了道儿的。听闻都是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那卖酒的人听完,却似呵呵笑道:“你若这样说了,便不要吃。可知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白钦大笑道:“这个大哥,好来耍顽,瞧见我说着麻药,便来说胡话取笑。”那人也笑,白钦吃了两碗,又道:“大哥这酒好生有气力,便热吃一碗也好。”那人道:“客官你要热着吃,我便将去烫来。”那人便将酒烫热了将来,又筛做三碗。白钦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不消多时,三碗热酒又是入肚。只见白钦忽然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望后便要倒。自言自语道:“怎地吃得这几碗酒便恁醉了?”正要往前走,扑地倒了。酒店里那人大喜道:“惭愧!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倒送这头行货来与我。”便先把白钦倒拖了入去,山崖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再把白钦衣服解开看时,里面一大锭银掉出来。那人自道:“我开了许多年酒店,不曾遇着这等一个过往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 那人看罢大银,揣入怀中,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那人恰认得,正是那煌璨楼的穆弘几个,那人慌忙出来迎接道:“穆大哥,那里去来?”那穆弘走进店中应道:“倪云兄弟,我们特地上岭来寻一个人,料道是该来逃奔至此了。”倪云道:“大哥却是等谁?”穆弘道:“等个不长眼的小厮。”倪云问道:“甚么不长眼的小厮?”穆春抢着回答道:“那小厮不知是何方人士,武艺端的高强。来我酒楼里打砸一番也就罢了,还打伤俺们兄弟两个,待抓到时,必要将他生吞活剥。”倪云道:“这小厮竟有如此本事?”穆弘、穆春、穆虎齐声道:“正是。”倪云又问道:“确信要打我这里过?”穆虎道:“自我酒楼往东跑,必要上揭阳岭,经过你这酒家,我等追了这多里路,并不见有一个身影。莫不是那小厮生翅飞了不成,天气又热,我便同我两个孩儿,信步踱上岭,先来你这里买碗酒吃,顺路望你一望,再去追那小厮。近日你店里买卖如何?”倪云道:“不瞒大伯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早时费保哥哥带着卜青、狄成二位兄弟去杨家主那领些油水,我就在店里看管,今日谢天谢地,竟能捉得个行货,又有些东西。”穆弘慌忙问道:“是个甚么样的人?”倪云道:“是个白面郎君一般的人。”穆弘大惊道:“这人莫不是个白面身长的人?”倪云应道:“确实面目白皙,身材修长,又不肥胖,可切做水牛肉卖。”穆弘连忙追问道:“尚还不曾动手么?”倪云答道:“方才抱进作房去,等我结拜兄长费保回来,尚还不曾开剥。”穆春道:“先且等我认他一认!”便进屋后拖出白钦,众人看时,果然不错,都是大喜。穆春按捺不住,只道:“几位大哥且都先莫说话,待俺杀了这不长眼的小厮泄恨再做理会。”众人都称是,穆春便自袖中摸出一把利刃,对准白钦心窝。说时迟,那时快,穆春那刀刚要下时,就见一人闪进酒楼中,一声喝道:“诸位刀下留人,我有话说。”穆弘几个看清这人面貌时,却是一齐惊道:“哥哥怎地要说这般话?”那人不慌不忙,就在众人面前说出一席话来。这一下,有道是: 酒楼相会,教三霸称服。 借刀出谋,夺虓虎中计。 正是:欲请太岁符,还需系铃出。毕竟这人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三员贼军将佐: 闻人世崇、刘黑虎、祖虬 ------------ 第二十四回 揭阳江钱顺弃母 阴合门白钦下狱 诗曰: 莫使强梁逞技能,挥拳捰袖弄精神。 一时怒发无明穴,到后忧煎祸及身。 莫太过气免灾迍,劝君凡事放宽情。 合撒手时须撒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话说当时那人闯进酒楼中,一把拦着穆春,众人看时,原是个渔人来此。那渔人身材长大,赤须黄发,铜钟般声音,穿着领青绸衲袄。正是那揭阳三霸之一,绰号赤须龙的费保便是。随后跟着的第二个好汉卷毛虎倪云,生得瘦长短髯,穿着一领黑绿盘领木锦衫;第三个卜青黑面长须,第四个狄成骨脸阔腮、扇圈胡须,两个都一般穿着领青衲袄子。穆弘见费保归来,便道:“费家兄弟,这外来小厮煞俺们揭阳镇上的威风,怎得来与他说情。”费保看清白钦面貌,松口气道:“兄弟有所不知,这人非同小可,亏我归来及时,险些坏了大事了。”穆春道:“哥哥此话便不中听,杀这小厮有甚么不紧!休说他是县官驸马,便有利害,俺们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的。”费保喝道:“你这厮好大胆!也不看看我们这几家都是谁开的产业,若来此出事,到时都去做那倒街卧巷的横死贼,那里去饔飧!”穆春睁着怪眼道:“这小厮敢情会是皇帝老儿不成?”费保道:“我对你说时,惊得你尿流屁滚!这人姓白名钦,是那杨律家的上客卿,倘若在俺们这有了闪失,我等到时都要切做刀板面了!”穆弘大惊道:“怎会是如此?”费保忙叫李立把白钦搀扶起来,靠在凳子上,费保道:“你速去和碗解药来。”李立便去里屋调一碗解药出来,费保接过解药,捰起袖子,扯住白钦耳朵灌将下去,见那白钦气色回转,费保方才松口气。穆弘见此便道:“倘若真是如此,杨家主可知此事了。”费保道:“从酒楼那便知了,今日本是轮那浔阳江上渔民参见交钱,他知晓此事,因料白钦应是跑到李立兄弟的酒店这了,连忙叫我来看,所幸未出大事。”费保话音刚落,就见杨律早带着童威、童猛两兄弟并着十来个鱼牙子,已是迈步走入店中。众人见了,连忙做一个礼。杨律没有回应,只是去看白钦情况。 没过半个时辰,就见那白钦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杨律,说道:“大哥怎的来了,我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甚么好酒?我又吃的不多,便恁地醉了。下回记着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杨律听完,松一口气,笑将起来,费保、穆弘几人也跟陪着笑。杨律道:“且都请各位兄弟到那浔阳亭上说话。” 当时杨律、白钦、穆虎、穆弘、穆春、费保、倪云、卜青、狄成、李立、童威、童猛,共是十二个人,一起到浔阳亭上来坐下。穆虎辈分最长,做了主位。杨律见已人齐,便起身指着白钦,对几个人道:“几位兄弟,想来不曾会过我这白钦兄弟,今日有所摩擦,想来都是误会一场。常言有说不打不成相识之话。不如两折过了,权且在此罚酒三杯,一笑泯恩仇,都做个至交的弟兄如何。”白钦听了也举杯道:“小弟久在江湖听闻几位兄长大名。只是无缘拜会,今日闯了番名堂冒犯,便在此罚酒三杯,下不为例,望几位大哥莫要计较。”众人碍着杨律面子,又见白钦如此说,也只得举杯回应,罢休此事。杨律再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果品之类。正饮酒间,费保又吩付酒保,做一尾酒糟鲤鱼辣汤,再切一份鸭子海参肥脍。几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之事,一笑泯恩仇,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白钦一闹穆家楼,二品揭阳李立酒。 若非杨律通天腕,谈笑一间泯恩仇。 自此过后,白钦连着三四个月不敢再外出玩耍,一是杨律叮嘱,二是惹着一个祸端。看官,你道是甚么祸端?原来那日酒宴散后,众人各自寻路回归。杨律醉的利害,便让童威先送回家中,白钦也喝的不少,走路摇头晃脑,又不肯同杨律一并回,只要自己沿着小路慢慢回来,杨律便让童猛在旁照看,一并同行,便先和童威走了。 当时二人正沿着揭阳江畔踱步,童威道:“你在此等候几下,我腹内翻江倒海,怕是需要找个地方出恭。”白钦道:“大哥先去便是,这江水清凉,我留此乘乘凉也好。”童猛道:“那你多留心,我先去了。”白钦道:“大哥慢行。”白钦见童猛走远,便把鞋袜脱了,放在江岸上,把裤腿望上挽了三转,两脚伸入江水中。感那微凉舒爽,白钦顿觉身心愉悦,扫除一身疲懒。白钦泡得乏了,便穿好鞋袜,正要走时,忽然听得一旁水上发出噗通一声落水响。白钦酒意尚在,全然忘却杨律叮嘱,乘着酒兴便循着声音去找。见那远处有几个家丁身着黑衣在那江边立着,手上举着火把,面前放着一麻袋,上面斑驳血迹,绕缠着几圈铁链,一头已是丢入水中。那几个家丁见这麻袋尚还在蠕动,便道:“家主,这老猪狗还有口气在,怕是……”话未说完,就见两旁几个人早举起手中棍棒,却要往那麻袋上打时,只见一人自那黑地里走出。 白钦见时,那人六尺以上的身材,二十四五的年纪,白净面皮,一寸山羊胡子,身上穿着一领青纱绸缎。正是前些时日去杨律家中传达号令的官人钱顺。见几人要动手,笑道:“你们几个不用费手力,我家老母一向身子虚弱,年岁有近百,不死是为贼合情,丢水里便是。” 白钦两耳不听太清,只零星听见百、情、便是几个字,以为在叫自己,便起身招着手大喊道:“白钦在这!”钱顺大骂道:“着鬼么,谁人在那!”几个家丁举着刀棍,去草丛里七手八脚地拖出白钦来,见其满身酒气,就道:“回家主,是个不知那来的醉酒汉,在这胡言乱语。”钱顺怒道:“这人来路不明,且给我一并丢河里去,省得多事。”众人应一声,便搭着手要把白钦抛入江中时,恰好那头童猛出恭跑将回来。见是钱顺在此,要做这事,连忙跑上去拉着道:“钱官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是我本家表兄白钦,在这吃醉酒了,不知何事发生,多有得罪,还请念分薄面,饶他一回。”钱顺见是三霸中的童猛,便缓下语气道:“既然如此,下不为例,且快快带走。”童猛谢过钱顺,忙背着白钦,自那黑地里回童杨村去了。钱顺见了,也只叫把麻袋抛入江中,回府去了。有诗为证: 钱顺愧生恩,弑母祭江忳。 骨血拜所赐,乌羔可堪人。 又有诗曰: 埋子赡亲不得法,弃母抛江天亦察。 非无郭巨釜金落,母活子存团圆家。 旦日早时,杨律、白钦、童威、童猛各自起来洗漱完毕,杨律道:“昨日醉的五迷三道,不知可有事情发生。”白钦道:“我也不省事了,有甚糊突处么?”童猛道:“亏你来事,昨夜险些惹着个大虫了。”杨律问道:“甚么大虫?”童猛道:“具体事宜我也不知,就是那府衙里的太岁钱顺,昨夜带着好几个家丁在江边。白贤弟不知怎的说了几句胡顽话,差点惹火上身。”杨律道:“怪哉,他去那里作甚?”白钦揉着脑袋,想了一转,道:“我只依稀记得,那人是要把个麻袋抛入江中了罢。”杨律捋须思虑了一番,只道:“兄弟你莫小觑这钱顺!他是个大顽太岁,在衙门里颇有牵扯,我也不敢弄他三分。你怕不是误闯着个甚么事,这些时日,先且待在家中,莫要出门去了。”白钦道:“既是哥哥这般说,小弟依从便是。” 且说那江州府衙中的通判钱顺,因那晚见白钦在浔阳江前见得自己做那般大事,心内好生不然。这日倒有个拽白人来同自家议事,也是那府衙中的一个幕僚,名唤江洪的,素来与钱顺关系匪浅,也与杨律有所交情。当时见钱顺面色不好,就道:“何事发生?”钱顺道:“这杨律府上近日里忽然冒出个门客,名唤白钦的,行事鬼鬼祟祟,着实可疑。昨夜本要被我拿着,倒吃那童猛几番搪塞过去,盘查不得。想我也是一朝廷命官,竟受掣于地痞,如何不惹人耻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是奈何不得。”江洪笑道:“我当何事,原是如此,就有一计,先对付了杨律,便是绝了这白钦的后路。杨律这人十分机灵。若先对付了白钦,他若得知,必变了事,倒惹出一场不好。”钱顺道:“愿闻江兄的妙计如何。”江洪道:“那杨律素来爱与我唱贺诗文,研究墨宝。到时我便邀他来家中品鉴,将他一干人都瞒了。等到时你再令几个可以的人赚那白钦来府衙里。又遣人去杨律家中偷摸搜查,有无罪证,到时不愁板上钉钉。眼下只消半月之间,派几个伙计打探那白钦出行便是,一定没救。”钱顺笑道:“此计大妙,多谢江兄了。” 日子最久,不觉已过了半月时间,白钦也是相安无事。这日早时,倒有一人来杨家拜访。白钦看时,那人衣着华美,风度有佳。正是那幕僚江洪。江洪见白钦面貌,心里已有了底气,便做了一礼道:“敢问杨家主可在?”杨律听得江洪声音,也是出来相迎道:“原是江兄来此,莫不是有字画可赏?”江洪笑道:“说的正是,近日小弟新得了一副墨宝。便邀兄长一同来品鉴了。”杨律大喜,当时便和江洪一并去府上。又对白钦道:“兄弟一人在家,切记小心为上。”白钦道:“哥哥放心去,兄弟记得了。”杨律便不再叮嘱,只让白钦在家中自行安排。 不多时已是到了晌午时分,白钦百无聊赖,便去那院子里闲转,枕藉野树下扇风乘凉,忽听得一人叫唤,“那白净的俊后生,可能来帮奴家一帮?”白钦寻声去看,见那院外篱笆边上站着一个妇人,穿着一件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白钦认得是住下村的胡四娘,就道:“嫂子有何事情?”那妇人嘻嘻地笑道:“这小兄弟可有空闲,可否来庄后大柳坡帮奴家家中挖口水井便是。”白钦问道:“嫂子,做这般事,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胡四娘道:“我那丈夫出外做客未回,谅奴家一介妇人,怎做得这活路。”白钦道:“恁地说,我便来帮嫂子一把,权当解闷了。” 白钦随着那胡四娘走去下村家里,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地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矮篱泥墙棘荆编,豆棚架满庭中。白钦道:“嫂子,这井口要挖在何处?”胡四娘笑道:“先且不急。”转身去屋中端出一碗凉水,只道:“这天气热的烧心,喝碗水再动工也好。”白钦看那烈日当空,照得口渴当不得,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便端起碗将那水一饮而尽,甘甜如醴,顿觉畅快。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一下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胡四娘见状,便扶着白钦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绑住了。一拍手,早有一人闪出来,正是那钱顺本尊。 钱顺见白钦到底在此,大笑道:“还是四姐主意好,法子灵,叫这厮手到擒来。”胡四娘道:“大人可别忘了奴家的赏钱。”钱顺道:“四姐放心,定差不离。”便叫屋外走进数名衙役,抬着一箱金珠进屋内,交与胡四娘。钱顺道:“你们几个可去那杨律家中搜得甚么来?”那一众衙役道:“回禀大人,我们几个搜了多轮,那房中并无他物。”钱顺听罢,惊得呆了,半晌则声不得,只是来回踱步,叫道:“怪矣!”有两个衙役正把白钦扛起来,往屋外去。只见凳头边溜下搭膊,上挂着一个亮闪闪的漆银玉佩腰牌。钱顺拿起来看时,上面雕着银字,道是“圣公永乐”四个篆书字样。钱顺看了,大为惊喜道:“有了,你们先且不要动手。不想这厮竟会是方贼余孽,真乃天助我也。”便叫衙役把一个大竹箩,扛了白钦,直抬到江州府衙里,当厅歇下。 一见知府,钱顺早先讲了此事,知府高尧卿便道:“拿过这厮来!”众做公的把白钦押于阶下,几大盆姜汁凉水浇在脸上,才见白钦幽幽转醒。众军汉抬起杀威棒,把白钦一步一棍打到厅前。白钦大叫一声,“痛杀我也!”高尧卿一拍惊堂木,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个强盗余孽,贼心贼肝的人!朝廷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白钦大叫道:“相公冤枉,我不是贼,也不做这般的事!定有误会。”高尧卿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一旁,叫把赃物带上堂来!”众军汉把白钦押在一旁,钱顺自那头带上两个泼皮无赖,一个唤作王端,一个唤作崔强。两个俱扮做那日剿灭的石生兵丁装束,一入堂上,当即下跪拜倒,叫道:“老爷宽恕,我等愿招。”高尧卿道:“本官恕你二人将功折罪,且从实招来。”王端便把手指着白钦道:“此人正是那在逃之人白钦,早先俺们在方腊那里便面会过的,绝无差错。”白钦听了,也自目睁口呆,只得叫屈。钱顺便把在白钦身上搜来的那枚玉佩腰牌呈在案上。高尧卿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如何抵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贼心贼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道:“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白钦大叫冤屈,高尧卿、钱顺那里肯容他分说。叫众军汉扛了赃物,将白钦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 次日天明,高尧卿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白钦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喝令左右把白钦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白钦却待开口要再分说,高尧卿大怒,喝道:“这厮正是抗拒官府!左右,腕头加力,好生痛打!”众人下手,把白钦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疼昏死去。钱顺便叫衙役拿着白钦手在罪状上画了押,按了手印。又取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钉了,发下牢里监收。当日,公人带白钦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那牢城营里甚么风景?但见: 推临狱内,拥入牢门。抬头参青面使者,转面见赤发鬼王。黄须节级,麻绳准备吊绷揪;黑面押牢,木匣安排牢锁镣。杀威棒,狱卒断时腰痛;撒子角,囚人见了心惊。休言死去见阎王,只此便为真地狱。 且说白钦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白钦。为首一个健壮汉子道:“好汉,你新到这里,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此处的管营、差拨都不比别处,那两院押牢节级唤作张阿龙,更是这里一方霸王。他本是一泼皮无赖出身,因会阿谀谄佞,竟做了吏员。到任以后,平日里狐假虎威,最爱诈人钱财。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若遂他心时,万事皆休;倘或惹恼了他,便有千般手段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往日里,多少好汉到这营内,白白送了性命。你若有人情书信并钱物时,提早将出来。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不得这人情时,那一百杀威棒,轻则卧床不起,重则登时结果了性命。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白钦道:“感谢哥哥指教我。不知高姓大名,为何到这里?”那汉子道:“俺姓周,双名春华。本是山东兖州人氏,自幼家贫,便背井离乡与大户人家做苦工。一日不慎失手,将那筑房的木材坠下来,砸死了人,被流配到此处死牢里,如今已有半载有余了。”白钦道:“看来是同病相怜之人。小弟白钦,睦州人氏,自小没了父母,沿街乞讨为生。多亏父老乡亲资助,混个温饱到长大成人。如今我身边也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又一个瘦长汉子向前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何况自古邪不胜正,天佑善人。哥哥一表人才,不同我等常人,必有出头之日。”白钦正欲再问那汉名姓,只见人群中又道:“差拨黄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白钦独一个坐在单身房里。 只见当时狱卒开了牢门,差拨大摇大摆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白钦?”白钦道:“小人便是。”差拨笑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何须要我黄尧开口说?若是晓事,便拿些觐见礼与本官。”白钦见问,忙起身拿出五两银子,向前陪着笑脸道:“差拨大哥,些小薄礼,休嫌轻微,还望照顾则个。小人另有十两银子,劳烦差拨大哥送与管营。如蒙看顾,大恩难忘。”那差拨黄尧见白钦这般识相,便笑道:“兄弟,我也闻你是江南举事的好汉,扬州除害的英雄。日后遇赦还乡,定能飞黄腾达。之后若是要打杀威棒时,你只推说棒疮未愈,暂乞寄打。那管营也与我混得厮熟,我自来为你说话。”白钦道:“多谢照顾。”当时差拨收了银子,离了单身房,自去了。 不多时,牌头将白钦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参见。见那个姓王名朝的管营居中正坐,满脸怒气。王朝道:“你这新到囚徒,可知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到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追去背起来!”白钦告道:“小人入狱前曾于路上吃了脊杖,棒疮未愈。望大人怜悯,权且寄下这顿棒。”说罢,对那黄尧使个眼色。不想黄尧却闭着眼,不发一言。王朝拍案大怒道:“放屁!你自棒疮未愈,干我鸟事?左右与我照打不误!” 看官,白钦原已将银子与了黄尧,为何却不相救?原来这厮是个狼心狗肺之徒,素常以捉弄犯人为乐。那日独自觅下十五两银子,并未打点管营,反进谗言说了白钦许多不是。那王朝本就没甚好气,听得黄尧这般说,勃然大怒,便要狠狠拷打白钦。白钦情知不妙,只得忍了那口气,低头受打。 当时军汉拿起棍来,却待下手,只见牌头施瀛朔叫道:“节级大人驾到!”王朝、黄尧听了,骤然变色,飞也似奔到点视厅口,躬身相迎。那王朝笑涔涔的道:“节级大人诸事繁忙,今日甚么风把大人吹来了?”张阿龙道:“今日闲暇无事,特来牢城营一看。适才何事大发作,把我惊动了。”王朝赔笑道:“却无甚事,乃是一个新到配军,谎称棒疮未愈,想逃那一百杀威棒。小人正待打这厮,不想惊扰了大人。”张阿龙听罢,走到白钦面前相了一相道:“你这天杀的贼配军,身上棒疮可真未痊愈?”白钦只好道:“小人确实棒疮未愈,禁不得打。”张阿龙道:“我看这人面色苍白,身材饥瘦,定是实情。权且寄下这顿杀威棒,只送些常例人情与我便是,日后再作计较。”当时喝叫军汉收了棍棒,把白钦带回单身房里歇息。 众囚徒又一哄而上,只见周春华笑问道:“好你个白钦,竟真把杀威棒寄下了。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白钦道:“并不曾有。”瘦长汉子道:“若没时,却真倒是吉人自有天相么?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听兄弟一句说,他们晚间必然来结果你。”白钦道:“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都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捆翻,着一床干藁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压杀。”白钦听罢,暗暗心惊。 众人说犹未了,只见牌头施瀛朔托着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白钦?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白钦看时,一碗米饭,一盘肉,一盘青菜。又是一大碗汤水。白钦寻思道:“敢是先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再来对付我?我且吃饱了,却去理会,便死也做个饱鬼。”白钦吃罢,那人收拾碗碟回去了。白钦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不多时,施瀛朔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一个提着浴桶,一个提一大桶汤来,道是请好汉洗浴。白钦寻思道:“我一时不与那狗官贿赂,不想他直如此心急,早晚必来纠缠。且落得洗一洗再作理会。”两人安排倾下汤,白钦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拭干了穿了衣裳。自把残汤倾了,提了浴桶去。见窗子上天色已晚,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王朝、黄尧、施瀛朔三个却一同来了。王朝先屏退二人,笑问白钦道:“你这厮可知昨日节级大人因何免你一百杀威棒?”白钦道:“小人不知,只待早死。”王朝道:“兄弟有福了。那张阿龙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要叫你做他亲随梯己人,早晚禀告上官,将你赦罪。我等在他手下厮混这么多年,也没这个福分。”白钦大喜,连连称谢,王朝自回去了。 自那日起,接连数日,白钦每日送些常例人情,每日都有人为他送饭洗浴,收拾被铺。又得了特许,可以出牢四处闲走。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外面,造船、割草、喂马,各有其分。内中有几个囚徒,与白钦最为相投。头一个周春华,此前已是说过了;瘦长汉子名叫高明,从小不爱读书史,只爱刺枪使棒,为人打抱不平,犯事入狱;一个姓米名宣,厢军弓手出身,却是恶了官长被陷害下狱;又有两个名叫具奥、郝南,曾在富户家中做仆人,因醉酒调戏主母,家主不肯见容,也告官抓到江州牢里。白钦见他们都是苦命人家,又因此前结识的友人无一个在此处,都以兄弟视之。每日一同饮酒解闷,互诉衷肠,不在话下。 再说外面江洪向高尧卿进言道:“近日传言,有扬州在逃官弁者,似是这白钦其人,当上奏大理寺卿稽核为好。”高尧卿道:“干却鸟事,这白钦乃是方贼余孽,人证物证俱在,还需费甚么?”看官需知,入仕初时,江洪便与高尧卿、钱顺彼此友善,尝为昆弟之交,每论一二即有所出,也必偕之。及至此事,江洪却颇不直高尧卿其所为,何也? 原来这江州早时曾有妖人成秀自立伪王,胁迫百姓,攻打城池,其中却有一人,名唤郜云官,早萌贰志,暗中与人使书诣营乞降。乃乘单舸舟船会江洪、高尧卿等人於湖上,表明心意,高尧卿令其斩成秀首级以献,立誓不杀,江洪为证。未几多日,郜云官杀成秀而投,高尧卿却违诺而杀郜云官,江洪大惊,手捧郜云官首级而哭,此生誓不再与高尧卿出谋。眼下又见高尧卿要立判白钦,只道是有旧事再现,故而百般挠阻。钱顺见高尧卿如此表态,也道:“蓄意谋反,按律当斩,江兄不必多虑。”高尧卿见此,也不再听江洪申辩,传令择日处斩白钦。江洪大为气恼,又争辩不过,便出府衙直奔杨律庄上。正逢着杨律去收岁钱归来,江洪道:“杨家主,大事不好了!”杨律见是江洪,又做了一礼道:“原是江兄来此,怎会这般急促?”江洪喘了几口大气,张开手掌,就在杨律面前说出一席话来。这一下,有道是:天目山前水啮,心地脉上危机。 正是:潝潝訿訿,亦孔之哀,路堑之外定有域还。毕竟这江洪对杨律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 第二十五回 杨律传信闹牢城 僚友联义劫法场 诗曰: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话说当时江洪奔至杨律庄上,传了一阵,费气大叫道:“杨兄,祸事矣!”杨律道:“何事发生了?”江洪道:“你府上的宾客白钦不知怎着触怒了钱顺,现已是被抓去了牢中,今日里钱顺那厮向高知府进谏,欲要判白钦斩立决。小弟争辩不过,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请家主自取。”杨律心头一颤,正色道:“无妨,我便修书一封为他申解。”便谢过江洪,回至屋中,踌躇了一阵,取出纸笔来,大书一封。写罢,密遣地保郑宽长带上自己文书,赴府衙禀报,为白钦申解。 高尧卿见了杨律书信,看了一番道:“回去告诉你家家主,其想必也知,若按大宋律例,大小官长自负有稽查盗贼之责。如若疏忽,轻者罚俸,重者降级。本府身为地方长官,在镇平任内出现如此瞒天之贼,如何宽恕。到时吃人一发口实,或说本府玩忽职守,岂不冤哉?于情于理,皆应当从严惩处,莫要再提。”郑宽长只得回报杨律,说了此消息。 杨律见状,也只得亲自来宅邸中面见高尧卿,诉说道:“此一事疑窦固多,先且不论那玉佩真假,官家要以白钦呼冤为发觉之根;而白钦本身究竟有无冤抑,则以张三、李四二人之口供是否为实为紧要关键。倘若此二人信口雌黄,则不……”高尧卿怒道:“杨家主,我念你是一方里长来瞰我,方才以礼相待。那里想是来此胡言乱语,多应是两赖子民,怎可的来胡搅蛮缠?”杨律道:“人命出入,所关至要,还望高兄迅将此案秉公讯结,务成信谳,毋稍瞻徇。朗朗乾坤下,莫使清白之人含冤受罪。”高尧卿喝道:“归根究底,若说白钦非方腊余孽,虽无谋反之意,然有人证物证在此,合当畏祸纵盗,此本乃义所不为,故也应杀之以儆效尤。”杨律再劝道:“血口一开,再难收回。还请高兄悉心研鞫,务期水落石出,毋稍枉纵。”高尧卿大怒道:“有甚糊突处?明标着律法在此处,你那里休聒,不当一个信口开合知。若再聒噪,休怪本官不念旧情了。”杨律见不是话头,只得先行告退。 高尧卿见杨律走了,便叫钱顺来说道:“这杨律三番五次来替白钦开脱,其中必定有鬼。”钱顺道:“大人说的正是,不如遣人去盯其动态,警防他要再生事端。”高尧卿道:“是此道理,只是派那个去合适?”钱顺道:“那魏八指乃是我的心腹,让他前去,必然成事,务必防着杨律引外人来作乱。”高尧卿道:“好极。” 且说杨律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寻出一个计策。便教家仆召集了三童、叶清、仇琼英几人,一同商议。杨律见人都到齐了,开门见山道:“今番须劳烦琼英贤侄女去走一遭。可扮做送饭的妇人,潜入牢中,只与狱卒说有旧情恩念,与他送一口饭。暗与白钦说知:‘我们端阳节当夜来救人,你可安排脱身之计。’再劳烦叶主管潜入城中,便宜行事。我再去联络穆、费两家并石泽霸等众,端阳节都出人马来营救。只等我们出动时,就城内放起火来。” 正商议间,只听得屋外脚步声响。杨律起身道:“莫非隔墙有耳?”仇琼英道:“待奴家出门去查看一番。”只见草丛中窸窸窣窣,隐隐一个人影,望院墙外走了。仇琼英连忙跟上,见没了那人的身影,忙左回顾,右瞰盼。却听得身后声音道:“光天白日,这小娘子怎么的尾随于人?”仇琼英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见那人已然绕到了自家身后,桀桀奸笑。待要发话质问时,那汉子见仇琼英虽是衣衫破旧,眉目却端的可人,伸出右手笑道:“你这婆娘,心中果然有鬼,却为何要跟在我身后?”仇琼英连忙后退,那汉步步紧逼,将仇琼英逼至墙角一隅。正要下手时,猛然见得杨律从一旁巷子口里中钻出,把扇指着喝道:“你这厮是何人?竟敢在我家院墙后鬼祟!”魏八指一惊,连忙道:“杨家主你怎会不识得我,我乃钱……”话音未落,早见童威、童猛皆从杨律身后窜出。杨律大声道:“我晓得了,原来却是个窃贼!”魏八指连忙道:“我不是贼,我乃……”未及说完,早被童威按倒在地。童猛早举起砂锅一般大小拳头,水布一般大小巴掌,皆如雨点落般打在这魏八指身上,殴得他叫苦连天,不能说话。杨律见此,忙把与白钦送的信件趁机塞入仇琼英手中,遮着身体。喧嚣声早吵得街坊邻里都出来查看,内中一人道:“我道说是何人,这厮正是去年来村里欺辱乞儿,被俺们拿着剁了两个指头的魏狗子!”正是童雄在说,众人听此,都是喧哗,仇琼英趁此混乱,也是钻入人群,消失了踪影。叶清也捧着一空匣子出来假意喊道:“家中珠宝怎的被偷了。”童威、童猛见此便道:“叫你这厮本性难改!”手上愈发大力,直是打的魏八指叫苦连天,那魏八指苦熬不住,只得承认道:“是小的不长眼,偷了杨家主家的金银细软,还望各位好汉高抬贵手,饶了小的一命。”杨律听罢,方才止住二童,让叶清取出绳索,把魏八指捆好,押着魏八指拿去衙门问罪,众人见捉到贼人,皆在那拍手叫好。高邀卿、钱顺见此,气得脸上止不住的青红白接,又不能明说,只得把魏八指打入牢中,又犒赏了杨律,不在话下。 却说仇琼英一人头髻蓬松,衣服蓝缕,身上暗中藏了匕首,杂在众人里面,捵入城来,绕街求乞。到于衙前,打听得白钦果然陷在牢中,欲待秋后问斩。次日,便提着饭罐,只在司狱司前往来伺候。见那王朝从牢里出来,仇琼英看着便拜,泪下如雨。王朝问道:“你这贫婆哭做甚么?”仇琼英泣道:“牢中监的白钦,是我旧的主人,自从离了,又早十年。只说道在江湖上做买卖,不知为甚事陷在牢里。眼见得无人送饭,奴家叫化得这一口儿饭,特要与他充饥。官长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王朝道:“你怕是不知实情,他是方腊残兵余孽,犯着该死的罪。谁敢带你入去?”仇琼英道:“便是一刀一剐,自教他瞑目而受。只可怜见引奴家入去送这口儿饭,也显得旧日之情。”说罢又哭。王朝寻思道:“若是个男子汉,难带他入去。一个妇人家有甚么利害的?”当时便引仇琼英直入牢中来,看见白钦在那号牢中项带沉枷,腰缠铁索。白钦见了仇琼英,吃了一惊,叫声不得。仇琼英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仇琼英低声说道:“你在牢里静待几日,杨家主会在外围劫狱救你。”白钦一面吃,一面道:“如何时间?”仇琼英正要说时,却见施瀛朔看见便来喝道:“这是该死的歹人!狱不通风,谁放你来送饭?即忙出去,饶你两棍!”仇琼英见监牢内人多,难说备细,只说得:“初五日夜半,叫你牢中自挣扎。”白钦再要问时,仇琼英早被一众狱卒打出牢门。白钦只记得“初五日”三字,正巧与周春华五人商定计策合冲,白钦便也与周春华、高明、米宣、具奥、郝南都通了信,到时一并杀出城去。琼英也与叶清商议了,决定分头隐匿,伺机而动。 不数日,早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不到正午,牢中大小狱卒已是开怀畅饮起来。白钦几人便在牢中故意与一个小狱卒说话,问道:“今朝是几时?”回说道:“今朝是五月初五,张大人晚时倒要再买些粽子、雄黄酒来吃哩。”白钦几人得了这话,巴不得晚。正巧另一个狱卒已吃的半醉,郝南叫说要出恭。那狱卒便带郝南到旱厕坑边,开了枷锁,喊道:“你快些出,不要鬼祟。”郝南便哄那狱卒道:“你背后的是谁?”赚得那小狱卒回头,又挣脱了枷。把手捡起,只一枷梢,那狱卒面上早着,倒在地下。抢了身上钥匙,钻回号中,解开其余几个身上木杻。六个好汉睁着鹘眼,抢到亭心里,只见张阿龙正同王朝、黄尧几个饮酒作乐。 那张阿龙与几个公人都吃酒醉了,动弹不得。只见白钦从桌上抄起箸来,直奔张阿龙眼睛搠去。说时迟,那时快。张阿龙闪个不迭,又被白钦举起水瓢,舀起滚汤浇在头上。张阿龙吃痛,惨叫不止。王朝、黄尧见此,急忙来护。被米宣、具奥两个枷梢打重,脑盖劈得粉碎。白钦又复上一脚,正中张阿龙肚皮。踢得昏阙过去,生死不明。余下众公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独留施瀛朔一个,忙去报知知府。郝南拔开牢门,只等外面救应。周春华、高明又把牢中应有罪人尽数放了,总有五六十人,就在牢内发喊起来。众人寻了防身军器,一齐走了。 高尧卿得知备细,惊得面如土色,连忙便请钱顺来商议。钱顺道:“城中必混入了细作,欲趁端午时分城内混乱时来劫狱。我先带人去围困了这伙贼徒!知府却乘此机会,差几个大将领军出城外围,防止有人造次。相公便紧守城池,差数十个人围定牢门,休教走了。”钱顺上马点军去了。高尧卿晓得白钦的利害,却因都监何武旧伤未愈,便点起团练使王端领军出城,防御崔强带着谢德、娄熊等一应节级、虞候、押番,各执枪棒,去大牢前呐喊。白钦等人在牢里左冲右突,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只待杀出城去。白钦当先拔刀砍翻了十数人。看官听说,原是这白钦记错了时辰,接应的人马尚还未至,任你有十分本领,如何逃出生天?将近城门时,不想听得身后大叫一声,原是郝南奔逃时扭伤了脚,早走不动。郝南忙道众人快走时,白钦却不忍抛下在狱中共患难的兄弟,便教具奥搀着郝南慢走。白钦等人在城内走头没路,四下里人马合来,众做公的把挠钩搭住,套索绊翻。可怜悍勇英雄,方信寡不敌众,众人当下尽被捉回去了。 当下白钦等六人早被解到知府面前。那米宣在厅前止不住地千贼万贼价骂,厅上众人都唬呆了。高尧卿听了,沉吟半晌,叫取大枷来,且把六人枷了,监放死囚牢里。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吵闹。崔强进来道:“又拿了一个细作!”只见七八十个军人背绑着一个人过来。看这汉子却是叶清,剥得赤条条的,用索子绑着。崔强道:“这厮也是大胆,独自一个来城中做细作,打扮做个卖灯的客人,闪入州衙里来放火。我见他行踪不定,斥众捉拿,不想这厮又掣出刀来,手起伤了四五个人。一发上去,方才拿了。”高尧卿便令人加力打了一顿,审问叶清,只是不招。便与白钦分头收监。 见平息了事态,高尧卿便邀请钱顺到后堂,称谢道:“若非钱通判高明远见,下官险些儿被这厮瞒过了。”钱顺道:“白钦这厮们闹出这般大事,若要活的,便着一辆陷车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于本处斩首号令,以除大害,万民称快。不知相公意向如何?”高尧卿道:“眼见这厮们串通一气,通同造意,想必也是方腊余孽,若不杀之,必为后患。”钱顺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可宜迟。便把这六个贼人立了文案,押解至市曹斩首示众,然后写表申朝。却先急急修一封公文,便差人星夜上京师,递交与大理寺,显得相公干了这件国家大事。”撺掇高尧卿写了公文,印上图书。高尧卿道:“先生高见,若照如此,一来你我二人却干了这件大功,朝廷赏赐必不会少;二者免得夜长梦多,再生事端。只是不知差那个人去?”钱顺道:“却是两院押牢节级张阿龙。久闻这厮有意要保白钦性命,若是在牢中动了手脚,必是个隐患。然他又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小人许下他些赏赐,他定会答应。正好方便下手。”说罢,教公人唤张阿龙进来,嘱付道:“如今有一封公文,更兼知府有一担礼物要送与东京高太尉。你休辞辛苦,与我星夜去走一遭,讨了回书便转来,我便申奏朝廷,保你升官,赏赐自不会少。切不可沿途担阁,有误事情!”张阿龙听了,便唱个大喏,骑匹马领命去了。 当日张阿龙走了数里地,当晚便到了揭阳岭地界,自觉肚中饥渴,暗道:“不若先在此吃些酒肉,投宿一晚,晚些时日再去送信也不迟。”巴过岭头,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张阿龙挑着信笼,入到里面,拣一副稳便座头,歇下信笼,解下腰里搭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晾在窗栏上。只见个酒保来问道:“上下,打几角酒?要甚么肉食下酒?或鹅猪羊牛肉?”张阿龙道:“温一碗酒,来两斤熟牛肉,一盘热菜罢了。”酒保去不多时,早筛上来。张阿龙一口气将饭菜都吃了,只见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就凳边便倒。 当下瘦脸熊狄成从里面出来,说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搜那厮身边,有甚东西?”便有两个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见便袋里搜出一个纸包,包着一封书,取过来递与狄成。狄成扯开,却是一封公文。狄成壮着胆拆开从头看了,见上面写着白钦一应罪名,要听请大理寺发落。便道:“且不要动手。我常听的杨家主所说,白钦是他的旧交,蒙冤入狱。须再请杨家主等人一同商量,再作决定。” 狄成便把张阿龙交给了费保,只说是过路商人,送去作坊里剥了。自家却和李立一起把信拿去告知了杨律。杨律看罢信件大惊道:“星君性命危在旦夕,当速速行事。”便书信二封,一封送去石泽霸等人驻扎处,一封送去扬州兵营石宝处。分别叫李立、狄成二人去送了,自己又叫来三童、仇琼英,商议到时城破,如何送白钦出去。 李立一路快马加鞭,不过瞬息之间,便是到了石泽霸军营处,把信交与石泽霸看,石泽霸大惊不已,当时便把常轩、张岳几个都叫来,屏退左右,说了此事,众人面色都是一变,石泽霸道:“从此来看,白师兄想必凶多吉少。我念旧时兄弟情义,欲带兵去劫法场,不知你们意下如何?”张岳道:“就是不这般说,我等也应救他一救。”常轩、徐霖也都是答应,夏懋亦无他话,石泽霸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在此歃血为誓。”当时石泽霸便对李立说了出兵时机,叫李立速回城中告知杨律,以防不测。 石泽霸又引着余下四人走入城外关帝庙中,摆上案台酒碗,各刺中指滴血入酒中,众人捧起酒碗道:“我等众人,在此立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威仪棣棣。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苍天为鉴。”说罢齐叩首,眼见得佛龛上神像流泪。常轩大喜道:“神明已有感应,我等可以行动了。”当下众人各自去预备衣甲兵器,不在话下。 再说那扬州城自白钦去后,一应军务便尽数交割与石宝处置。狄成拿着信,左冲右撞,才是找着石宝营帐,连忙把信交与石宝看,石宝大惊道:“怎会如此?我已知道了,你速回去告诉你家家主,我马上集结兵马,叫他在城中接应,务保星君无恙。”眼见狄成走远,石宝也是在帐中踱步苦思,忽然想道:“有了,王寅营帐离此不远,平日里书信止不住提那官家刻薄寡恩,克扣军饷,我便去求他与我一同出兵。” 且说那王寅正坐帐中,手捧公羊之书而读。见石宝来此,便做了一礼,问道:“石兄别来无恙。石宝也寒暄几句,便把白钦入狱一事紧接说了。再说欲相救出兵之话。王寅道:“石兄莫急,理虽如此,无禄谁愿立功,又不是你我亲爷,休来俺这里说甚么道理大话。”便不理会石宝,仍旧捧起竹简而读。石宝见此,也是在心里懊恼了一番,忽然想着一事,便背过身,假意出帐,顺口道:“王将军莫不是忘了,昔日归顺官兵时,朝廷便许诺千金赏赐,然而现在不过得一芥菜小官来做,杯水俸禄,久此可行否?”王寅正被说中心坎痛点,抓着竹简恨恨道:“高俅那贼徒,他日我必要将其生吞活剥,方解此仇。”石宝道:“既然如此,将军便与我同行,久闻那江州知府高尧卿是高太尉的长子,平日里衣轻裘,乘肥马,醉心歌舞,迷恋女色,可是家产丰厚哩!若是到时破了城池,斩了这害民贼……”王寅听罢放下竹简,立刻起身笑道:“若我肯去时,这金银要怎的分?”石宝道:“尽数全归将军一人。”王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敢立字据在此?”石宝道:“有何不可?”便叫下人取来纸笔,当场写了字据承诺。王寅拿起那字据大喜道:“好,我便同你一去江州救人,只是我这区区五百横冲部曲,加上你那一众兵马,不过一千余人。贸然去救,恐是以卵击石,得不偿失。”石宝道:“正是如此,我们便去刘赟、张威的兵营里,亦请他们二人出兵相救。”王寅应了。 当时两个骑了两匹马,不带随从,一溜烟去往润州刘赟、张威营寨。小校报知,刘赟、张威便出来相见了,邀进帐中叙话。石宝便把白钦将上法场之事一一告知,便请刘赟、张威也带兵相助。刘赟听完却是摇头道:“非是我胸中无情,那白钦而今是有明邢正法在身。本身在逃便是一罪,何况今日之事。”张威也道:“说的正是,自古话说远水难解近渴,纵然我们几个前去相救,又能分几个兵丁,还是算了。”说罢二人起身便是要走,却见王寅猛然怪叫两声,把那张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从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闪的眼花。那帐外兵士都吓得呆在原地。刘赟、张威见这王寅面色不善,连忙道:“你要做甚么?”王寅把刀指着刘赟、张威道:“你们二人今日若敢断我财路,休怪俺手里这把刀不生眼睛!”石宝见状便也上前堵着退路,再度劝道:“不看佛面看僧面,做事总归留一线。二位兄弟便请了。”刘赟、张威一来见王寅武艺不可力敌,二来又被石宝这话讲的面上不好说,便只得应了石宝之请,又去拉拢吴东满、陆荣两个。 再说当时江州知府高尧卿升厅拍木,吩咐众官弁道:“自古谋逆之人罪无可恕,决不待时,速速正法,以除后患。快教迭了文案,把这白钦几人来日押赴市曹,斩首施行。”一来天星庇佑白钦,二来众好汉皆未赶至江州。却见孔目黄朗禀道:“明日乃是国家景命,不可行刑,应至后日午时,风和日丽,应明神灵,苍天可鉴。”高尧卿听了称是,便教照此而行。依准黄朗之言,直待后日时,先差人去往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预备问斩。钱顺听此消息,便到县衙禀告:“城防有说,近日里有七八十名外地汉子密集混入城中,怕不是那白钦同伙。若不提前防备,恐有劫狱祸法场夺城之虞。”高尧卿便叫府内王端、崔强各领五百官兵,分门把守前后城门,谢德、娄熊领兵五百,巡逻城中,以防生事端。饭后便又点起士兵和仪仗刀斧手,约有五七百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派钱顺来做监斩官,当厅判了六个斩字,便将片芦席贴起来。当时打扮已了,就大牢里把白钦六个匾一齐扎起,又将胶水刷了头发,都绾了一个鹅梨角儿,各插上一朵儿红绫子纸花,杀威棒赶驱着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强灌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吃罢,辞了神案,漏转身来,搭上利子。六七十个狱卒把白钦、周春华、高明、米宣、具奥、郝南,都按顺序,簇拥着推出牢门前来。六个好汉面面相觑,各自都是作声不得。待到十字路口中,江州府内看的人,真乃摩肩接踵,张袂成阴。何止是个一二千人。但见: 愁云惨淡,墙倾楫摧。青面白丁抿嘴,高头府判肆凶。刀斧排排,断头台前敲丧鼓;炊饼堆堆,血河魂口舐病痨。吹索九阴锣,铡刀绝人尘。散絮柳迎风,纸钱践黄泉。生肉粗粟强吞腹中,诀别白酒灼洒喉头。遑遑潜翳埋孤坟,陌陌枯骨入封树。英雄气焰休,铁人亦恸哭。 只听一声铜锣响,清开道路。刽子手叫一声:“恶杀都来!”将白钦六人前推后拥,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枪棒围住,把六个好汉面北朝南的跪成一排,六个纳坐下,只等午时三刻到,监斩官到来开刀。众人仰面看着纳犯由牌上写道:“江州府犯人一名白钦,为方腊贼兵余孽,通同反贼,律斩。余贼五人周春华、高明、米宣、具奥、郝南,皆为同伙,狱中闹事生变,通同谋叛,律斩。监斩官江州通判钱某某。”钱顺勒住马,侍立左右,只等报来。 只见法场东边闪出一伙乔男女,胡踢蹬吹笛擂鼓,强要挨入法场里去看,一众官兵赶打不离。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又闪出一伙舞枪弄棒的,非抵着挨将入来。钱顺见此连忙喝道:“你这伙是那来的乞儿,也不看看此是何处,强挨入来要看。”为首的一员大汉说道:“你这人倒来说笑,俺们走南闯北,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城天子要剐方贼数十伙,也兴与人放了看看。你这里杀得几个?看看打甚么鸟紧,敢来遮拦。”钱顺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 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又要挨将入来。土兵喝道:“这里出人,你担那里去?”那伙人说道:“我们是挑东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兵士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扁担,立在人丛里看。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兵士喝道:“你那伙人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等过去。”兵士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说得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那里过去?我们只是从这大路走。”兵士那里肯放。那伙客人齐齐的挨定了不动。四下里吵闹不住。钱顺也禁治不得,又见那伙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 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到!”监斩官钱顺便道:“斩讫报来!”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看人人一齐发作。只见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讫,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这客人又自身后布囊中取出一杆长枪,跳下车子,当先杀来,不是别人,正是穿魂枪常轩。有诗为证: 卷黄须发净容颜,阴白柔怪眼仰天。 手内长银枪耀雪,英雄名讳叫常轩。 又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彪形大汉,两只手握两把金蘸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几个行刑的刽子,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众土兵急待把枪去搠时,那里拦当得住。 只见东边那伙舞枪弄棒的男女,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士兵便杀。中出一员好汉,手握鸦嘴搥,扫出一条路。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云根靴抹蓝,龟背铠堆金。 坐下的卢马,笔挝嵌铜钉。 虎目摄人胆,汉铍拔坚凌。 张威生邯郸,虎将有威名。 这个好汉便是昔日苏州八飞将之二,绰号飞虎将的张威。 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土兵狱卒。为首的也是一员好汉,手拿青龙剑,斩落无数头。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朱砂红巾间翠袍,铁骨环目铜鼓腰。 刘赟人唤飞龙将,摆风舞剑鬼见逃。 这个好汉便是苏州八飞将之首,绰号飞龙将的刘赟。 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轮起扁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北边那伙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先解白钦五人束缚。原来扮使枪棒的这伙,便是石宝、吴东满、陆荣几个。那伙扮客商的,便是常轩、张岳、徐霖、夏懋几个。那计较都是杨律主张。白钦几个,本想合力厮杀,不期已被钱顺于饭菜中下了慢药,如患重病一般,气力早去了七八分。原来这钱顺是个乖觉的人,除废去众人膂力外,又已在法场周遭伏下弓弩手,城门差王端、崔强领着精兵把守。众人只好选出几个健壮汉子,将他们背起。 那知其中有一个英雄,竟死命挣脱开来,转身向钱顺扑去。那钱顺见放走了六个大虫,正暗道不好哩,又来此一出,不能躲避。只好抽出随身佩剑,向那人刺去。那人却不躲闪,被钱顺一剑刺入腹中。又听一声弦响,一箭正中那人肩窝。那人身中两创,其势未衰,竟牢牢将钱顺抱住。钱顺大惊,早见陆荣舞着一柄擂锤,朝自己扑来。待抽出佩剑时,陆荣早已将那人抱起,回了队伍。白钦等众人看那人时,不是别人,正是郝南。郝南大吼道:“哥哥不必在此妇人腔,我本就是戴罪之人,死不足惜。若是在此苟全性命,反倒成了累赘。哥哥来日办成大事,能为我报仇,我也是含笑九泉了。”言罢吐血长逝。白钦见折了一个狱友,捶胸痛哭。众人急忙架走了白钦,继续向江上杀去。 辟开条路,众人喘息方定,只听得背后大叫:“白钦休走!”却是那有名的无赖魏狗子魏八指,引着张三、李四等一干闲汉泼皮,胡哨赶将来。众好汉见此,也有取出弓弩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这一行,共是十二个好汉,带领兵士喽啰杂乱有二千余人,一伙簇拥着白钦几个,余下的都在四下里杀将起来。当下石泽霸去十字街口,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攧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辆担仗,一行人尽跟了他,直杀出城来。官兵纵然人多,一时也拦当不得。这石泽霸杀到痛快处,忽地心生一计,暴雷般一声喝道:“众百姓俱为滥官污吏所苦,如今义军来劫法场,何苦再受他的鸟气?不如随我等一同取下这伙滥官的项上人头!”那些百姓听了,齐发声喊,都取来朴刀、棍棒一齐发作。钱顺心惊胆战,急急如丧家之犬,慌慌似漏网之鱼,四下唤人。本是自家作孽许多,如今又城危,那里有人顾得他?早被百姓一哄而上,将钱顺剁成肉酱。有诗为证: 不孝何曾奉天伦,万事无如父母恩。 若使此心思寸草,何致千秋耻钱顺。 众好汉一鼓作气,兵分两路。先说石泽霸一路直待杀入牢中去救叶清时,只见城头之上,高尧卿早把叶清推出,只见叶清左臂已断,浑身血污,好一个惨字了得。仇琼英在城中听说叶清被捉,自是叫苦不迭。 高尧卿大叫道:“你等已救出了白钦一伙,若还执迷不悟,硬要攻城,我先立斩此贼!欲他活命,速速退军罢!”琼英见叶清这般模样,心急如焚。只见叶清大骂道:“我叶清生于天地之间,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众兄弟务必打破城子,杀尽贪官污吏,为我报仇!”言罢,猛地挣脱刽子手,自城头倒撞下来,死于非命。众好汉正惊愕间,都监何武已引着众军,且簇拥高尧卿逃命去了。有诗为证: 扬州出离江州囚,豪杰群英定谋猷。 天星义气在此收,致使阡陌血漫流。 再说这里石宝当先,引众人保护白钦转入一条小巷。待众人都进入后,飞虎将张威眼明手快,打了火石,点燃药线。原来常轩早已令人在城中四角屋宇埋下了火药,这条巷子口便算一处。只等众人一入巷,便引燃了火药,以期截阻官军。那知这药线方才烧到一半,连弩已至,竟将药线恰好射灭。石宝大惊,却听得一人喊道:“我有法子,你们且先快走!”石宝看清这人面貌时,却是一惊,只道:“你要做甚么?”那人摊开双手,就在众人面前说出一席话来,这一下,有分教: 微罹亲丧,患难于宅兆。 义勇之心,再生血祸壤。 正是: 错栖朽木,难成英雄基业。 丹心碧血,智迟青史留名。 毕竟这人是谁,又说出甚么办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 第二十六回 群英荟萃战江州 痞刽合谋除白钦 诗曰: 天罡地煞会江州,神机妙算解烦忧。 草菅人命恪风守,洗冤尘土枯骨畤。 杨律施计无路选,石宝念义截兵愁。 痞刽本非铜炉友,城隍庙前见心酋。 话说当时石宝正欲引爆药线,不想弩箭已至,恰好射断,众人正踌躇无措之际,却听一人喊道:“我有法子!”石宝看时,那人面目狰狞,身材矫健,正是童雄。石宝连忙道:“你有甚么办法?”童雄张开手掌,自掌中滚出一团棉石,童雄抓着那线头,糊上一圈泥巴,塞着棉石,往地上一磕,复又点着了起来,众人大喜。童雄忙道:“你们快送白贤弟走,此处留我断后!”石宝正应一声,却见魏八指带那一帮泼皮无赖已是杀到,童雄上前一抓,把着张三如放翻个小孩子一般,摔在墙上。又飞起一脚,踹走李四。不防着魏八指掏出把刀,顺势一砍,前胸立着,童雄强忍着痛撞开魏八指。不想那童雄胸口已受了刀伤,徐徐冒着红,当时又为保众人生路,只得强抵着拉住两辆独轮辁推到在地,硬挡着去路。那一众泼皮越不过去,就拿弓箭出来射,一箭正中童雄心口。童雄咬牙死撑,血流如注,直至已不见石宝等人影子,方才翻身倒地。魏八指撞开去路,正要找人时,火药已着,霎时只听得轰隆声响,魏八指、张三、李四这一众泼皮无赖尽数被轰死在巷道中。沿街百姓连滚带爬,自火中烟里寻子觅爷,哀嚎满天。仇琼英见童雄亦殒命在此,若失心疯般哭号,倒在地上。众人忙将她抬走,复又突围而去。不期后队里又乱作一团,只听张威大喊道:“高明兄弟断后与官军交战,被那娄熊一矛刺死了!”周春华不顾身体,急忙去抢尸首。石宝自去后军压阵,以防官军乘势追杀。 却说高尧卿与何武奔到城门,接着王端、崔强军马。那时石泽霸等一众好汉,已抢了官军的马匹器械。先教徐霖背了仇琼英,寻路躲避。余下几个汉子,各个抖擞精神,施逞骁勇。石泽霸当先,左有常轩,右有张岳,夏懋在后,催动人马,雁翅一般横杀将来,随到门下。口里都道:“杀不尽的奸贼,还我叶清叔叔命来!”何武见状,挺枪前来迎敌。正斗间,背后常轩拈弓搭箭,正中王端,翻身落马。崔强和何武见了,无心恋战,舍命保着知府,冲杀拦路军兵,且战且走。未及半箭之地,只见右手下锣鼓乱鸣,另一路军马早已抵达城门,当先的头领飞龙将刘赟剑起马到,砍落崔强马头。地上又赶过吴东满,双叉齐下,眼见得崔强活不得了。 再说王寅领着五百横冲部曲,自救下白钦后,便按先前同石宝所说那般,直抢入高尧卿宅中。见那高府果如石宝所说,端的是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果然是个珠宫贝阙。王寅哈哈大笑道:“劫命掠财,毫不费力。这金银皆是我的了!”先叫把高尧卿一门老小,不分男女,尽数杀光,不留一个。再叫部将把高府上下一应有的珠宝玉器都搜刮来,捎搭有五六十驮,又把高府一把火烧了,方才归来。 众人出了城门,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滔滔一派大江,却无了旱路。石宝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众人都到来看时,靠江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地闭着。石泽霸两斧砍开,便抢入来。众人看时,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神庙”。小喽啰把白钦背到庙里歇下,白钦方才敢开眼。见身边无了官军,又见石宝等众,不由哭道:“兄弟!莫不是梦中相会?”石宝便教将干净衣服与白钦穿了。常轩问道:“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拦截住,断头路了,却又没一只船接应。倘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敌,将何接济?”刘赟道:“远望隔江那里有数只船在岸边,我与张威、吴东满、陆荣几个兄弟赴水过去,夺那几只船过来载众人,如何?”张岳道:“此计是最上着。” 当时四筹好汉脱剥了衣服,拿了各自军器,便钻入水里去。约莫赴开得半里之际,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两只棹船,吹风胡哨飞也似摇将来。众人奔出庙前看时,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着两条大汉,一个生得壮健,遍体青龙花绣;一个身材干瘦,倒提一把竹篙。白钦看时,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的部曲翟源、乔正两个水将。随后那条船也已赶至,却是冯升、陆清两个旱将。翟源等见是白钦众人,喜从天降,大叫道:“好了!”那两只棹船,飞也似摇拢到岸边。一行众人都上岸来到庙前。 当下翟源等四人便拜道:“自从星君吃了官司,我等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计可施。近日得知石宝、王寅几位哥哥已引着部众出兵救援,我等也想出一些气力。来此参见了杨律先生,他便留我等在此乘船接应。却不知这伙豪杰是何处人氏?”白钦一一指着道:“他们都是我的师兄弟。为首生得健壮的是黑风虎石泽霸,这个鬈发的汉子是铁城鳖夏懋,面皮白皙的是霹雷刀张岳,又有夫妻两个,是穿魂枪常轩、峨嵋狐徐霖。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此时白钦、周春华、米宣、具奥、石泽霸、常轩、徐霖、张岳、夏懋、石宝、王寅、刘赟、张威、吴东满、陆荣、翟源、乔正、冯升、陆清、琼英,共是二十人,都入白龙庙聚会。 当下众人在庙中坐定,与白钦接风。白钦便开口谓众人道:“小弟愚昧,本以为受了招安能安稳度日,不想竟接连酿下这般大祸。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穴龙潭,力救残生。今日如此犯下大罪,闹了江州,那官儿一时恐惧,不敢交锋,想必是申奏朝廷去了。此地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不知我等日后去那里为生?”石宝道:“星君莫忧,小弟已打听好了。”白钦喜道:“愿闻其详。”石宝道:“京东西路曹州城正北处有一白龙山,虽无十分盛名,却有层层密林,以为护山天险。入山之路止有一条,山内却有无尽泉水,当是易守难攻。那宝光如来邓元觉昔日做住持,所在的二龙山,亦与白龙山是一脉所生。”白钦道:“如此看来,虽是路途远了些,却不失为一个好去处。我等现在白龙神庙,正与这白龙山同名,莫不是天意使然?”石泽霸道:“师兄若要去那白龙山,我兄弟几人皆愿弃了宅第,誓死相随!”白钦道:“承蒙诸位不弃。只是有一件事,教我放心不得。若非杨律先生仗义相助,出谋划策,我等何来今日?”张岳道:“甚好甚好。如此我等便去童杨村走一遭,请他上山同聚,如何?”常轩思索道:“此意虽好,却不可轻动。我素知这杨律是个明哲保身的人,此次劫法场,他虽是定了计策,却不愿亲自出面,想必不肯被拉下水。须先试探一番,若是从了自然好说;若是不从,我等可这般这般……”众人听了,深以为然。 于是白钦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头下船,开江便走。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投杨律庄上来。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众人都上岸来,众好汉到庄内学堂上,杨律出来迎接。各人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整理衣服器械。当日杨律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肴异馔,排下筵席,管待众好汉。饮酒中间,说起许多情节。杨律因不见童雄回来,便向众人发问。见那仇琼英只是垂泪不已,杨律料到他定是遭遇了不测。徐霖将来龙去脉说了,杨律听罢,叹了口气。心想:“我原教揭阳镇上的好汉都不要出动,只需静观其变,看出好戏,只待石泽霸几个救出了白钦即可。那童威、童猛两个都留了下来,唯独这童雄性子耿直,孤身一人,执意要前去。如今白钦并石泽霸、石宝众人安然无恙,却偏偏是他出了事!这下我如何与童家兄弟交代?”却又不好明说,只是叹息一声道:“屈死了这个兄弟!” (插入白钦强行拉拢杨律入伙,拒绝揭阳三霸,琼英出走等情节)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众好汉席间这番话,都被杨律家中一个裁缝听了去。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江湖上人称他第一手裁缝,端的是飞针走线,更兼惯习枪棒。人都见他瘦,因此唤他做通臂猿。此人曾拜穆弘庄上的教头病大虫薛永为师,听说杨律要同白钦入伙,连忙飞奔去穆家庄上告知备细。这穆家父子自上回经历白钦酒楼之辱,一直耿耿于怀。当时却碍着杨律面分,不得造次。眼下听了侯健的消息,得知白钦要拉拢杨律入伙,又不带他们同去,更是恼恨。穆弘怒道:“你不仁,便不怪我不义了!”当下便要去拉拢揭阳另外二霸。穆弘、薛永去寻费保,穆春、侯健去找二童。 不多时,费保应穆弘之邀,两个并马而行,沿路商议。穆弘把事情都说了一番,费保道:“我等都是得杨家主恩惠,方才可在此为一方霸主,今番难不成要忘恩负义,倒吃江湖上的好汉耻笑!”穆弘阴沉着脸道:“好汉好汉,如今江湖上又有几个算得上真好汉?如此说来,费大哥是不愿随我等共同举事了?”费保道:“宁做巨伯,不做刘三。恕费某不能助你等一臂之力了!”正说间,只见一人踉踉跄跄奔来。费保定睛一看,却是李立酒店中的火家,哭着道:“费大哥,李立哥哥吃两个官军害了!”忙拨转马头,直奔揭阳岭下酒店去。穆弘听说李立死了,虽不知来由,料想不是小事,也连忙飞马赶上。 原来谢德、娄熊这两员都头,本不是高尧卿的心腹之人,平日里作恶又少,劫法场时藏于百姓家中,未曾一同与义军交锋,故而幸免于难。待到劫狱人马走后,两个害怕被降罪落职,便商议定了,欲先去童杨村投奔杨律住些时日,再从长计议。那时两个都头先到了李立酒店,要把战马系在草房边的树干上歇息。不料那马焦躁异常,偏不肯往树边去。两个对视一眼,心中奇怪。那知方才靠近树根,便有一股冲天异味扑鼻而来,唬得那谢德大惊道:“不妙,恐有蹊跷!” 于是谢德便留娄熊在外蹲守,自己走入店内察看,只是不见一个人出来。谢德见此,便掀开帘子,信步走将入去。只见里边人肉作坊射出光来,隐隐有人语声。开门看时,不由大惊失色。只见墙上挂着几张人皮,梁上吊了几条人腿。三五个乡村蠢汉,正在剥人凳上剥人。这几个火家闻得门口声响,忙回头看时,见是官兵装束,个个大惊失色。这时门口走入一人,大叫道:“反了尔等,胆敢在我催命判官的店里闹事!兄弟们抄家伙!”众火家各提手中朴刀棍棒,拦住谢德。谢德丝毫不惧,弃了火家,单搦李立放对。斗了十余合,偷个空隙,一拳砸中李立鼻凹。李立见不是头,转身欲走时,后心已被长矛贯透。却是娄熊听得声响,及时赶来支援。两个见杀了李立,教火家指认,方知这黑店是有名的揭阳三霸费保部下,更兼是曾受过杨律恩惠的。近些日子,连日不见过往行人,生意渐渐惨淡。前番遇着个白钦,不想是个有身份的,吃拦下来救了;又接着一个张阿龙,是江州府中派去送信的使者,费保道他尚有些用处,也不教开剥。今日可巧路过一个无甚门路的单身汉子,被蒙汗药麻翻,李立便教狄成先去拜见费保,自己亲自开剥这汉,不想竟成了这个催命判官的断头之举。 且说当时两个都头听到“张阿龙”三字,猛然一惊,也不顾余下的火家,任由他去报信。去监房看觑时,只见高高吊起一个秃头汉子,头破血流,赤着一双脚。谢德见是府里当差时的同僚张阿龙,取来火家的刀,砍断绳索,放张阿龙下来。张阿龙吃这一震,忽然醒转了,双膝跪地道:“多谢两位都头出手救得性命,在下感激不尽,愿随二位执鞭坠镫!”两人叹口气,把众好汉劫法场救出白钦、洗劫了江州城,两人逃出杀了李立的事说了。张阿龙又吃了一惊,问道:“却不知二位都头前往何处?”谢德叹息道:“我两个本想去投奔杨律大官人,却不想李立这厮是他的心腹,如今恐怕要另寻出路了。”此时娄熊已牵了坐骑,又寻了辆车子,将张阿龙扶到上面安歇了。 三个离了店铺,路上行了半个时辰,忽见树林里冲出三四十个人来。当先一个赤须黄发的大汉,正是费保,出言道:“敢问是这两个小厮害了李立兄弟?”身旁卷毛虎倪云道:“正是他们。”张阿龙冷笑道:“这回定叫你等都死!”指挥谢德、娄熊冲杀,登时便结果了十数个人。费保四人大怒,与两个都头战作一处。这几个皆是水战的好手,步战却慢了几分,渐渐不是对手。娄熊卖个破绽,放卜青钢叉刺将入来。费保见卜青势危,大喝道:“休伤吾弟兄!”猛地侧过肩窝,受他一枪,直挺挺倒在地上。倪云见状,撇了谢德,将负伤的费保拖出阵外。此时穆弘已然追上,认得是江州城中的官吏,高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谢德、娄熊听得,双双停了手,便问穆弘来意。穆弘道:“二位都头且听我说,原来那伙贼人劫法场救白钦,都是杨律的主张。我等虽对白钦小儿有些愤恨,却也无心节外生枝。不料白钦点名要抛下我等,赚杨律一人上山落草,又不与我们留下些许好处。穆某才有了截杀之意。然费保又怕坏了名声,不肯与我共事。不知两位都头与张节级是否愿往?到时擒拿了白钦,你们官复原职指日可待也!”未待答复,狄成早已忍耐不得,怒斥道:“兀那穆家的,我们揭阳三霸都是同饮一江水的兄弟,如今外人害了李立兄长并诸多儿郎,你竟不顾义气,与这厮们狼狈为奸!”说着便要上前与穆弘厮并。只听张阿龙在车中慢悠悠道:“好汉且听我一言,自古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李立兄弟人死不能复生。不如我等共同举事,生擒了白钦,到时同享富贵,岂不美哉?”倪云苦笑道:“只是李立已亡,费大哥又身受重伤。我们如今伤了元气,已无力助大伙一臂之力了。”卜青道:“我们找个医馆与费大哥救治了,从此归隐田园,再不踏入江州地界半步!”谢德、娄熊原有心要赶尽杀绝,怒道:“狗贼,你想走便走得了么?”张阿龙这时变了副脸色,劝道:“二位都头,人肉作坊只是李立一人之过,不干这几位好汉的事,我们在此放下旧仇,成人之美罢。”说罢嘿嘿一笑,把车子让出来将费保载了,任三个好汉推着去了。几人去向,此后自会细说,暂且不表。 且说穆弘、薛永带着张阿龙、谢德、娄熊回到庄上,见穆春前脚已经回来,便道:“那童家兄弟怎地回复的?”穆春喜道:“大哥放心,那童威、童猛兄弟因童雄、叶清之死,加之琼英远走,也是万分怨恨白钦,愿随我等一同举事。”穆弘道:“好极,太公那边如何了?”下人报道:“黄门山二大王神算子蒋敬已传书信回来。”穆弘接过看了,大喜道:“好极!这次我定要把杨律迎回,再教那白钦插翅也难逃!”如此众人便在庄上商议劫杀白钦一事,由庄上的匠人玉幡竿孟康总管整顿军器枪刀,安排弓弩箭矢,打点大小船只等项提备,众人商量已了。 次日一大早,白钦便在庄上分拨人马。只见周春华、米宣、具奥三个自告奋勇,道是路上多有贼人出没,凶险万分,劫法场时徒增负担,又不曾出些力气,这次要与大伙出哨。白钦拗他不过,只得依了,嘱咐道如有动静,立即回报。次后分作三起进程:头一起便是白钦、杨律、石宝、王寅、冯升、陆清,第二起便是石泽霸、常轩、徐霖、张岳、夏懋,第三起便是刘赟、张威、吴东满、陆荣、翟源、乔正。三起一十七个头领,带了一干人等,将所劫掠来的高家家私,各各分开,装载上车子。杨律也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庄客数内有不愿去的,都赍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佣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杨律收拾庄内已了,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撇下了田地,自投白龙山来。 且不说几众人马一齐登程,节次进发,只隔二十里而行。单说周春华、米宣、具奥,三人各执定军器,领三百余人离了揭阳岭,哨了二十里,不见丝毫动静。行到一片树林处,只听得远处銮铃响。周春华记得白钦的分付,教众人先藏在树丛里埋伏,避开凶锋。等了一阵,只见谢德、娄熊纵马赶来。周春华见娄熊正是那日杀了高明的,早是按捺不住,狂吼一声,下令众喽啰乱放弩箭,只顾射去,一箭正中娄熊左背,翻身落马。谢德引领了兵马,去得远了。周春华大喜,欲要上前割下娄熊首级。米宣急教休去时,周春华早已走上前了。这娄熊果然尚有一口气,圆睁双眼,掣出腰刀,刀尖正在周春华腹上划开。米宣、具奥大惊,把娄熊乱枪戳死,忙去扶周春华。只见周春华一身血污,脸色惨白,嘴唇颤抖。若是当时不得救治,性命必将不保了。米宣、具奥却才搀扶周春华起来,又飞出一彪军马,为首的正是开山彪穆虎。穆虎猛喝道:“既是如此,你三个便莫要走了!”说时迟,那时快,穆虎自袖中滑出一柄铁锤,照着周春华后脑,只一砸,霎时开了个豆花摊,红的白的搅做一团流出。米宣、具奥见周春华惨遭如此毒手,连忙要逃。只见穆弘、穆春早带着一众庄客拦在身后,举着刀棍一齐涌来。米宣虽有些武艺傍身,也难敌众人拳脚刀棍。当时穆春抬手一刀,便把米宣砍倒在地。具奥见此,任由那彪打手自身上砍出道道血痕,生生闯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穆虎见追赶不上,又忙追杀白钦要紧,料想具奥身上伤势难医,也不教追赶。米宣只余一口气,仍是不住地千贼万贼价骂。穆春又是个好脸面的,大怒上前,一脚踏住米宣胸口。米宣竟不知气力从何而来,拾起弩箭,一连三发,射中穆春额头、左眼、胸口。穆春那把剑刚刺穿了米宣的咽喉,便狂嚎了一阵,昏死在地上。穆弘气急败坏,一刀将米宣的尸身砍作两段。教庄客抬了穆春尸身,便催攒着人马追赶白钦去了。 且说具奥拼着一死,飞马奔到白钦队伍面前。翻身下马,狠跌了一跤。白钦吃了一惊,急忙来扶。具奥道:“哥哥当心,不知何处来了一彪军马埋伏我等,周春华、米宣都坏了性命,独留我一个拼死回来报知哥哥,且速速做好防备,若晚些来,恐大伙都有危难!”说罢,一魂已升天界。白钦见五个狱友都已遇难,悲叹不已,教把具奥尸首小心安葬。有诗叹周春华等五条好汉曰: 再说第二起石泽霸等人骑马,带着车马财宝等,在路行了三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黄门山。常轩在马上左右环视一圈,就与石泽霸说道:“此地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伙在内?”徐霖道:“可着人催趱后面人马上来,一同过去。”石泽霸道:“二位弟妹说的正是,此处乃是个强人出没之地,凶险得很。”说犹未了,已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百个兵丁,拦住去路。当先簇拥出四筹好汉,各挺军器在手。当先一个大王,身穿锦红袍,头戴紫金冠,手持大滚刀,有诗为证: 黄州生下英雄士,力壮身强武艺精。 行步如飞偏出众,摩云金翅是欧鹏。 那大王高声喝道:“你等大闹了江州,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待到那里去,我兄弟四个等你等多时!会事的只留下白钦一人,就都饶了你们性命!”张岳看清来人面目,惊愕道:“此人乃是黄门山的匪首,江湖上绰号摩云金翅的欧鹏便是,今日怎会来此?”夏懋道:“我听闻他本是个守把大江的军户,因杀了上司,流落江湖,占山为王。身旁那几个,想必就是神算子蒋敬、铁笛仙马麟、九尾龟陶宗旺,怕是有祸端了。”彼时白钦几人尚未过山,正与石泽霸等人脱节。欧鹏见众人不答他话,喝道:“战又不战,交又不交,岂敢小觑我黄门山好汉威风!”手下九尾龟陶宗旺早已按捺不住,舞一把六十斤重的大铁锹,直取石泽霸。石泽霸在马上挥起双板斧,迎住陶宗旺厮杀。欧鹏、马麟见状,双双拍马上前夹攻,已有张岳、常轩各挺刀枪迎住。徐霖虽为女流,也通晓些武艺,使一对峨眉刺,与神算子蒋敬斗至一处。四对人马就在山涧之中,一来一往,一去一还,正如这风飘玉屑,雪撒琼花,众人看得眼也花了。 这里单说石泽霸大战陶宗旺。两个都是力大无穷的莽性猛将,一个金斧直劈华山顶,一个铁锹敢掘泰山基。直斗了有六十余合,终是石泽霸更胜一筹,那陶宗旺不知架了多少重斧,只觉手掌都发烫了。石泽霸趁势猛斫一斧,磕嚓一声,将陶宗旺手中铁锹折断,震裂了虎口。石泽霸扑身上前,一把扯住陶宗旺的衣甲,提过马来,往空一抛,倒跌下来。石泽霸赶上接住,将两脚一撕,竟活生生分作两片。余下那三对正斗至紧要处,拆解不开。见陶宗旺身亡,蒋敬、马麟各吃了一惊,皆有惧色,无心恋战,拍马而走。余下一个欧鹏,本事原和张岳一般,只恐敌方众人一起发作,手上渐渐慌乱了,吃张岳一刀砍中肩窝,仓皇伏鞍便走。石泽霸几个也不愿纠缠,连忙赶路去了。 马麟、蒋敬见石泽霸走了,略略站定,把欧鹏扶起,看了情形。肩甲已是打碎,好在性命无忧。欧鹏喘息了一阵,只道:“这厮们武艺,端的了不得!今日不走,必是死路一条。”便叫众人收拢兵马,转过一个林子,循着那条小道而走。 石泽霸快马走了一阵,却不见了前两路人马身影。急得他暴躁如雷,却待叫喊时,却又见着陆清自那旁驾马而出,见石泽霸已来,大喜道:“石兄弟来得正好,俺们被埋伏了!”常轩道:“怎生回事?”陆清道:“那揭阳三霸竟也埋伏了兵马,在身后追杀我等!”夏懋大惊道:“星君何在?”言未毕,只见背后一人狂笑道:“你二人休急,马上教你等下黄泉同他相聚!”众人急回头看时,却见一个大汉早已舞枪驾马杀来。常轩眼明手快,更不答话,狠狠顺送一枪,那大汉措手不及,早被刺落马下。不防一众兵马已然围了上来,为首又是几个好汉,一齐上来,陆清急忙驾马跳离数丈。石泽霸几人见陆清撤逃,便也只得撤逃。 待越过一圈山丘时,已见一彪兵马正同着白钦、石宝等人厮杀。只见石宝舞着劈风刀,浑身上下化作一轮满月,将身前兵丁尽数砍成一堆细碎货。大小兵弁见杀来了一个虎威大将,又三五成群齐齐刺去。石宝毫不犹豫,须臾间,那一把劈风刀盘旋左右,也化一条惊雷。与这万千兵器熔成一片银光,不辨人影,但闻喊呼之声,震天动地。白钦身子此时已好了大半,奋力厮杀了一阵,却见围拢之人越积越多,不由惊道:“怎会如此?”杨律猛然见得穆弘几人身影,喝道:“尔等为何负义!”穆弘持刀叫道:“杨家主,你休怪我等兄弟不义,只怨你为这小厮折煞俺们江湖规矩,怪我不得!” 回说正传,白钦见是穆家父子在作怪,便教王寅、冯升、陆清赶着人马先行。将剑抽出,只见寒光一闪,忽然跳出圈子,直奔穆虎杀来。穆虎也不答言,举手中大铁锥便来迎敌。两个正是对手,只见剑来锥去花一团,剑去锥来锦一簇。斗到五十合以上,不分胜负。只见一片银光闪烁,穿插烟尘,变作无尽杀气。穆弘只恐父亲有失,舞枪来助。口里大叫道:“白钦,你也好少息了!今日你定要死于此。”白钦大怒,将一把星君剑舞得密不透风,左右皆是防有门路。父子两个攻不进三路,大叫道:“几位豪杰,先一同来助我杀了白钦!”说罢,只见左边山坡上又杀出几员好汉,中有一个大腿处一道血痕,正是方才常轩刺倒的那个。 那大汉捂着大腿,见白钦在此,怒火滔天,将手中长枪对准白钦身位,一枪飞去,喝一声:“狂妄小厮,还不受死!”那一枪直奔白钦而去。却见石宝忽来一刀,挑飞那枪,亦是喝道:“岂敢动我主公!”投枪的正是那病大虫薛永,身旁副将便是玉幡竿孟康与通臂猿侯健。众人见石宝如此勇猛,薛永道:“单打独斗我恐不是其对手,还是我等合力战他为好。”便抽出佩剑,纵马而上。不到二十余合,薛永力怯。孟康、侯健见此,也各执器械盘住石宝。石宝见三人围住自己,也无畏惧,正在奋身鏖战。战到分际,只见石宝劈风刀飞旋过去,已把侯健头颅砍落在地。薛永、孟康大惊,再无心恋战,只得抽身而回。石宝也不追赶,再去助白钦去了。 其后清点战损,随行的兵马已是折损了大半,独是王寅的五百横冲部曲未有损伤,却失了周重华、高明、縻宣、屈傲、郝南五位好汉,众人便就地掘土安葬了几位好汉,却见那旁刘赟、张威押着几个人走来。白钦看时,竟是童威、童猛二人。杨律大惊道:“此乃我兄弟,怎这般无礼!”石泽霸道:“那山坳口埋伏的一彪贼兵就是此二人领着的,兵败之时意图脱逃,吃我拿了来。”杨律道:“此中定有误解。”童威喝道:“你这白驴书生,俺们兄弟三人一向好好追随你,今遭却吃你容这白钦被弄得家破人亡、七颠八倒,今日还要说甚么朋友情、甚么患难情!”童猛也喝道:“杨律、谁要你来这假惺惺?要杀便杀,莫要拖沓!”毕竟二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四员义士: 高明 周春华 米宣 具奥 折了七员揭阳镇将佐: 李立 娄熊 穆春 陶宗旺 侯健 谢德 张阿龙 ------------ 第二十七回 退河口手足相残 夺陬邑白钦称王 诗曰: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话说当时杨律看清那船上为首好汉的面貌,登时一惊,这个好汉不是别人,正是出洞蛟童威。身后跟着四个好汉,乃是张鼋、王鼍、李蛟、赵龙。这四个皆是二童的徒弟,都是水中横行之辈,又听童威指着杨律喝道:“你这白驴书生,俺们兄弟三人一向好好追随你,今遭却吃你容这白钦被弄得家破人亡、七颠八倒,今日还要说甚么朋友情!甚么患难情!”杨律忙道:“兄弟莫急,此中定有误解……”只见船后又闪出翻江蜃童猛,也是破口大骂道:“杨律,谁要你来这假惺惺?今日不是你们死,就是我们活!要打便打,莫要拖沓!”说罢将鞭哨一指,令船队尽数向前冲去。号令张鼋掌先锋头船,赵龙合后,童威、童猛居中军大船,王鼍、李蛟分掌左右船只护定。说起那张、王、李、赵四个好汉,也都是浔阳江边生养的艄公,童威、童猛、童雄几个平日里在江上劫货杀人,都是赵龙几个从旁分活,故彼此交情匪浅,且四人又颇知水性,故拜了童威、童猛为师,不题。 只说当时大小船舶大刀阔斧,风驰电掣般望白钦船队冲杀过来,直欲将众人小船撞成齑粉。杨律见劝阻不住,连忙摇动羽扇,舵手便都调转船头,往来路退回。二童大喜,就指挥大船在后一路疾驰,赶入芦苇深处去了。 且说前队张鼋的人马赶过一二里,早不见了白钦等人踪影。正纳闷间,忽见芦苇荡中飞出十余只小船,居中船上立着一人,正是星君子白钦。左右船上冯升、陆清两个,一齐朝张鼋叫骂。张鼋勃然大怒,便教抛石放箭。当时矢石齐发,较近的小船早被击沉三五只。所幸众喽啰料着船近,枪箭射得着时,发声喊,都跳下水里去了。白钦三个见状,分头闪入芦苇荡中,落荒而走。 当时张鼋连忙教水手报知中军二童处,童威便教传令全军进发,务必拿住白钦。童猛劝道:“这厮亲身犯险,甚是可疑。可先派小船入港汊出哨,探明情形后,大船再随后进发。”就传令张鼋、王鼍、李蛟三个分头行进。约莫行过五七里,忽听得芦苇丛中一声梆子响,水底下早钻起五七十水军,尽把船尾楔子拔了,水都滚入船内来。外边就势把船扳翻,官兵都落入水中。张鼋心慌,四下乱瞧,只见船右侧一人忽地从水底钻出,来扳船帮。张鼋举枪望那人心窝里搠时,那人忽地又钻入水底去了。张鼋正看时,蓦地船尾钻出一人,大喝一声,跃到船上,却是锦麟龙翟源。张鼋措手不及,被翟源一刀砍下水去。王鼍、李蛟见杀了张鼋,两个奔来杀翟源。水军丛中,连抢出四个好汉来:一个是飞龙将刘赟,一个是飞虎将张威,一个是当头狼陆荣,一个是绿铠龟吴东满,一发从后面杀来。李蛟跳入水里,急来救时,早被一人缠住,正是冲波龙乔正。王鼍见有埋伏,急教调转船头,令船上官兵持枪望船底只顾乱搠。不防小喽啰各自飞出许多挠钩,铺天盖地钩在船上。只见波涛汹涌,鼓角喧阗,陆荣首先登舟,奋力与王鼍大战。刘赟、张威、吴东满见了,一齐喊上去。王鼍正在苦斗陆荣,不防背后掩到三个好汉,一时抵敌不住。被刘赟寻个破绽,一剑挥为两段。那李蛟在水下与乔正斗了数合,也吃一刀刺中腰肋,血染江心。 且说童威、童猛见三路先锋划入芦苇荡中,候了半晌,不见回报,心下疑惑。便领着大船望芦苇港汊中行进,约莫行了三五里水路,只见大船纷纷停下,止步不前,原来是到了潜水处。正在进退维谷时,只听得撕空破风的一声响,一个火炮飞来,正打在大船桅杆上,齐齐地打折了。当下二童忙教调转船头,只听得一声唿哨响,左右芦苇丛里,钻出百十只小船来,水面如飞蝗一般。左边一丛船只,上面满满堆着芦苇柴草,刮刮杂杂烧着,水底下翟源率一众水军帮扶,望官船直冲过来;右边一带船只,两只价帮住,各架着火炮一门,乔正一声令下,子母炮、金轮炮,齐齐施放,望那船拦腰打来。当下三艘大楼船屯塞做一处,港汊狭窄,进退不得,又无小船遮护,被火船钻入船队之中。一时间,烈焰障天,烟雾弥漫,遮天价烧将起来。前面芦苇荡中,又钻出数十只小船来,为首的正是白钦、冯升、陆清三个,眼看逼拢将来,都将手中挠钩搭住船梢,飞身跃上官船。白钦大叫道:“那个腌臜泼才要捉白钦,白钦正在此!”说罢,一标枪望童威掷来,正中腿股,倒在船上。童猛眼明手快,奔到船后跳水逃命。旁边早有一只小船,飞来救应。当时拉起童威上船,望北飞逃。正行间,只见船尾一人忽地钻出水面,把手挟住船梢,脚踏水浪。把船只一侧。船底朝天,众人落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锦麟龙翟源。 原来翟源推火船冲入敌船阵中,正要登船,忽地瞥见童猛登船欲逃,便自水底下来追。当时两个搅作一团,急切脱身不得。白钦军中有几个眼明的早已瞧见,纷纷泅水来助翟源。正危急间,只听得弓弦响处,翟源后心早中了一箭,沉入水底。童猛定睛看时,却是赵龙摇橹飞至。童猛见了,急教船上众人划桨速走。乔正见伤了他兄弟,怒不可遏,急跃入水里来追。当时童猛等在前,乔正引一众水军在后,紧随不舍。约莫追出五七里水路,忽见三五只小船摇橹飞至,为头的却是铁城鳖夏懋。当下两个在船上短兵相接,斗有十数合,童猛望后便走,好伺机入水。夏懋大步跨去,纵身一跳,从身后把童猛扑倒在地。夏懋双腿擒住童猛脖颈,腰弓发力,一下掀翻。童猛吃这一摔,跌得脑子发懵,便使出蛮力,两只手如铁爪一般,抓着夏懋脚腕。两个就船上翻滚厮打,不期争得船翻,都掉在水里。小喽啰撑船赶上,搭住夏懋,又把童猛绑缚了。那头乔正在水下同赵龙大战,步步紧逼,不放他些空处。赵龙见童猛被擒,不觉心慌,被乔正一棍打下,正中脑门,一道灵魂去见那三个师兄了。 却见那旁夏懋押着童猛走来,白钦便令押至旱地上,与童威缚作一处,让刀斧手来砍杀。杨律再三苦劝,童威、童猛只是谩骂。杨律知二人心意已决,便抽出小刀,自手臂肥胖处割了二片鲜肉,血流如注。双手捧至童威、童猛嘴前,泣涕道:“兄弟记恨,兄长无言已答,只能使此血肉随二位兄弟为土,庶几犹不负昔日之誓言。”童威、童猛念及昔日情义,又看今遭情形,也不禁流下泪来,便将杨律血肉吃下。杨律见此,再度泣涕求道:“二位兄弟,听我一言,莫要逞强,随哥哥一同上山罢。”二童道:“只求一死,与兄长毫不相干,莫要再劝了。”杨律见此只得退下,白钦喝令刀斧挥下,二童首级已是取来,杨律看了,哀叹不已。有诗为证: 走遍天下游遍州,人心怎比水长流。 谁言桃园三结义,何曾相交到白头。 这边二童结局暂且不表,只说当时众人已将夺来的船只器械装好,白钦刚跨上白马,那白马忽然眼生前失,一声嘶鸣,竟把白钦整个掀将下来。冯升连忙跳下马,自来笼住那马,又道:“星君怎的要乘此劣马?”白钦道:“我骑此马素来久矣,都不曾如此。不知今日怎会这般?”冯升便道:“白马何处没有,星君骑我这匹便是。”白钦便换了匹黄马骑乘,那匹白马便让冯升骑乘。说来也怪,那马儿自到冯升胯下便是十分安分,不再叫唤。不想冯升正要来拽缰绳时,说时迟,那时快,猛见一支箭矢自那林中射出,直对着冯升而去,正中冯升心窝,冯升惨叫一声道:“咳,此箭,何来......”陆清喝道:“那林中是谁!”果见一黑影在那林中闪烁,陆清当即带着一百亲兵杀去林中,林中那人遥见兵马杀来,把手往地上一抓,立时瞥不可见。杨律道:“此乃江湖所传翳形术也,用犬血可破之。”陆清依言,叫兵士戒备而往。那人果然又匿如往前一样。陆清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那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见已为陆清所见,正要跑时,陆清一刀砍着后背,擒拿而来,白钦见时,竟是施瀛朔,原来这施瀛朔自先前石宝等人闹江州时便躲藏于百姓家中,后穆弘、张阿龙二人各自招募人马,施瀛朔便与张阿龙一同来此追杀。只是未曾想着陆清等人会率援兵赶来,以致张阿龙全军覆没于此,施瀛朔因是跟在后军处,见前军已是溃败,当机立断卧倒于尸堆之中方才逃过一劫,及起身时,见周身只有一片血海,便摸出一片弓弩,摸索至岸边林中,预备偷袭,施瀛朔虽是见过白钦面貌,价不住当时人头如林,只得想着张阿龙所说,白钦身骑白马,便对着那人中骑白马的将佐射了一箭,只是不期白钦已和冯升换了马匹,端的是天意难察,白钦喝道:“你这厮早先于牢中时便想害我,今番又杀了俺冯升兄弟,新仇旧恨一并且算了!”便让陆清亲自操刀来砍杀施瀛朔。又就地掘土好生安葬了冯升,前事尽数完结。 且说白钦胜了童威、童猛,一路风平浪静,不觉间已到曹州地界。正是陬邑山脚边,一望平阳,直落北去,并没个人烟村舍。只见那夕阳在山,苍翠万变。此时大伙人马皆已饥馁,行走不上,马亦困乏,多有倒于路者。马上有带得锣锅的,便就山边拣干处埋锅造饭,割马肉烧吃。尽皆脱去湿衣,于风头吹晒;马皆摘鞍野放,咽咬草根。白钦喜孜孜地正看那山水,杨律远远望见前面转湾头一带松林,说道:“这等所在,防有歹人。”正说间,只听得一片价锣响,山谷应声,林子里拥出一彪人来。白钦大惊道:“怎好?又是大伙强人来也!”望去只见那边约有一千多喽啰,为头有两个人骑马,一个唤作李焅,一个唤作吕虔,都出林子来。石宝道:“星君休慌,待我几个结果了这厮们再走。”说罢便与王寅当先,上前交锋。 当下白钦令众人速速弃甲上马,众好汉多有不及收马者,乱作一团。早见四下火烟布合,山口一军摆开。白钦定睛一看,为首那人却是黑毛癞犬秦桦,大笑道:“白钦、白钦,不想老爷在这里尚能遇着你。今日攻守之势颠倒了!”刘赟、张威、陆清见秦桦这厮阴魂不散,个个咬牙切齿,纵马都来夹攻。两边军马混战做一团。白钦先拨马走脱,诸将各自脱身。秦桦从后赶来,白钦迤逦奔逃。 正行时,只听得震天动地铜锣响,尘土起处,又有一彪兵马杀入阵云里。为首那员大汉,手握一根紫金齐眉棍,头带铁戒箍,胸挂卍银锁,十分勇猛。彼时大风陡起,尘埃漫天,大军乘机勇猛冲杀,早把那些兵马冲散。李焅、吕虔又被两员副将邀住便斗。石宝挥刀杀开一条血路,保着白钦,逃出生天。两个见无下手之机,只得先率兵撤离了。秦桦等人见拿不着白钦,又怕入了囫囵之地。也只得和李焅一并回陬邑山去了。 当下白钦与为首的大汉相见了,说姓名毕,那大汉便撇了棍棒,翻身便剪拂。白钦慌忙扶起,也问那大汉姓字。那大汉道:“俺姓文,单名一个锦字,原是蒲州守城门的军汉,因上级裁汰冗弁,只得剃发遁入禅林。因我身宽体胖,型如金刚,棍法出众,便得一诨名,唤作‘金棍王’。只是性格不羁,不受诫规,常与师门冲突。一日晚间,俺又吃醉了酒而归山,竟撞破自家同门师弟李焅伙同外人盗窃寺中财物,藏匿妇女为奴。预告长老却不料吃那李焅先人一步,诬告至师门前倒打一耙,又谎称俺昔日做佛事时,多有收受富人寄藏酒具、兵器之举。寺中长老念先前之事,不分青红皂白,强杖责了我五十诫棍。文锦实在气恼不过,遂尽诛寺内沙门,毁诸经像,再放火烧了寺庙,逃亡江湖,沦为弃徒。便思虑去曹州白龙山投奔好友端木兄弟。白龙山的寨主宁海也知人善任,见俺武艺高强,便让俺坐了第二把交椅。”白钦见状,大喜道:“不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兄弟正是我要找的人。”当下说明了来意,文锦便引着众人上白龙山去了。 看官听说,文锦上白龙山入伙之际,恰巧那李焅也侥幸逃出寺庙,前往邻近陬邑山上。其寨主吕虔也是个心术不正的小厮,当时正愁寨中人手不足,便引了李焅前来入伙。李焅听闻文锦亦上了白龙山,日常就多撺掇吕虔吞并白龙山。吕虔点兵攻打,却被文锦在朝西口丘陵地带上建立寨栅,围墙拦栅多用布挽做软梯,只在南墙口下穿有地道一条。其余三面俱用土木为垒,仅留缺口一处,以便兵马出入。陬邑山兵马攻城不下,便只得原地扎营对峙。文锦见此,就常乘黑夜出城袭击,每攻一处,陬邑山步兵遇之辄被冲散,多所杀伤,夜夜尤甚,防不胜防。寨主宁海又亲率大军,直从南面一路扫荡至陬邑山脚下。且说白钦等人随文锦一同上了白龙山,说了缘由却见四个头领都是面色悲哀,白钦忙问缘由,宁海亦是一声长叹,原来先前同陬邑山交锋之时,寨主宁海亲冒矢石,破其前锋,不想却中了陬邑山贼人埋伏,被陬邑山三头领黄甲一箭射中额头,文锦几个死命将他救回。秦桦却趁乱逃走,拜见了吕虔,自先前大战,陬邑山山下领土尽被攻下,吕虔愈发惶恐,每日惴惴自保。却因黄甲射伤宁海,白龙山兵马尽数退却,吕虔方才松一口气,其后一日又来了个叫秦桦的人投托入伙,自称知晓陬邑山地形机密,愿为山寨众头领引路。吕虔自然大喜,与他重赏,又教坐了第四把交椅。每日都与秦桦日日商谈,不题。 且说文锦自引着白钦一伙上山,到得山下,看那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聚义厅上,空着中间交椅,两边坐着四个头领,分别是赤头狼项达、纵天鹰龙华、神拳圣端木北、铁腿豪端木南。 原来这宁海自那日受黄甲箭伤以后,病似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常在床蓐呕血喘息。众人亲侍汤药,未曾废离。这日却见赤光满室,或有黄龙游光中。宁海也似回光返照一般,起身嘱托众人道:“我这伤势,已无回天之余地。然山寨大事,终不可坏了兄弟义气。如今外有强敌环伺,官府猾猖,众位不可不防。倘若谁可收复陬邑山,斩了祸首,便能叫他做山寨之主。”宁海又对文锦道:“贤弟与我相交莫逆,日后大事务必以长者之位思之。诸位也切莫意气用事。”众人都泣涕应了,宁海见此,方才合目,又是止不住的咳血,众人又连忙进汤药服侍。 再说文锦又私下会见余下几个旧头领议事,言说由白钦来做白龙山主。几个头领皆是面色有变,就听文锦道:“若单论勇武,我等谁众人不可称个一二?然此山寨之主终要能成大才之人坐,方才可好。”端木南道:“照你这般说来,此座非他白钦不可了?”文锦道:“正是如此。”端木北道:“兄弟这般说,也从先寨主百年之愿,我也无话,然古人有言,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要坐这山寨之主,必得有功而持。”项达、龙华也道:“说的正是,既然白钦要成寨主,便让他立军令状在此。”文锦道:“这有何难?”便叫下人取纸笔来,拿至白钦屋中对石宝道:“可行否?”石宝道:“那一班贼人武艺委实了得,星君要想拿下,还需细细谋划。”白钦道:“多谢兄弟费心,此军令状我写了。”便把军令状写好,立下条约,三月之内,白钦众人将取陬邑山寨为本,成则立白钦为白龙山山寨之主,若不可,则白钦众人自引军马,另投他处,彼此无话。 次日,白钦点起五千兵马,文锦、项达、龙华三个在后督战。且说白钦引兵从屯内向陬邑山西南面角处的贼兵礮台边,趁着夜色掘土挖开数条地道,石宝道:“主公要如何攻山?”白钦道:“此处乃是防山薄弱之处,在此以炮火轰击,山上贼兵开缺口用以突围,到时你们便分兵攻打,必然可得。”众人皆惊叹。 是时七月初八入夜时分,白钦点石宝率五百兵马先向山脚一侧佯作突围,与贼兵略一接触,旋即诈败退回。山上黄甲、李焅等人自以为部署防守万分严密,白龙山兵马便是攻打,也断不会择此处坚诚营寨攻打,更不加警备,兵力也是逐渐懈怠。第二夜,白钦就带着一彪身材瘦小之人,身着黑衣,趁着夜色,在这城寨下挖掘壕沟,埋放地雷,待到四更时分,山上贼兵都喝的酒醉微醺,眼神迷离。平地里猛然听得呼哨声响,那炮台前的濠墙早冒出火光,只听轰隆一声,墙角已被炸塌,贼兵猝不及防,倒在城墙碎石之下,尽被压倒。石宝、王寅等人立刻冲出,斩杀贼兵。贼兵仓卒失措,四散逃命。 西南山角下炮台只剩围濠一道,白钦命众人加紧赶急填濠,山上吕虔、李焅已闻警,率大军赶到,扼濠堵截。王寅见壕沟尚未恢复,便领亲兵迎面冲来,五百横冲部曲所向披靡,披坚执锐。吕虔手握盘花棍,正来战王寅,王寅拔剑相斗。银光一闪,砍出两道天火;棍入怀中,恰似一团旋风。斗到五十余合,王寅卖个破绽,直让吕虔棍子打入,王寅趁势一剑,斩落吕虔首级。众人大振,一并冲杀。陬邑山贼兵敌不过这锋芒,一时苦战又不能过濠沟,只得把那炮台上的大炮和其他军器尽力收回,仓惶退回山寨,折损了大半兵卒。 且说山上黄甲得此败报,大感惶恐,止不住叹息道:“甚至伤亡兵勇,遗失炮位,似此情形,以白龙山万余兵勇,围我数百营垒,百计经营,迄无把握,心宝深焦灼,只怕是要失了这江山!”便每日加强山下防卫东、西、南、北四大陆寨,却不见白钦再来领兵攻打,便又安心一阵。原来是白钦眼见这雨季将来,便命石宝领轻兵掘土开河,预备水淹陬邑山陆寨,先取陆寨,再攻主山。石宝严遵白钦号令,昼夜不息,五日不到便引河工竣,旦日辰时,白钦见雾气朦胧,愁云惨淡,便让石宝掘开堰口,放水淹浸,围堤以内,陆寨之中高立塔处有水深达三四尺,低洼之处水深则至五六尺,营中帐芳处都有水三四尺深,寨内火药谷麦半被水浸。寨中所存放地雷、火药袋、火药篓俱都被水冲漂而出。陆寨既遭水淹,贼兵只得凫水逃回山中,不想水上早有乔正领水兵驾船备炮,朝着水中贼兵轰击。火弹炸处,处处只留断臂残肢。硝烟未散,已是血海洪流。李焅、黄甲大惊,连忙带兵下山援救,水面之上烟雾缭绕,目不能视,火炮已无作用。乔正见李焅等人追不来,便哈哈大笑,率兵退还。 又过数日,山下水势已经成围,贼兵再难以飞渡重濠,然李焅等人昼夜不息,仍领兵渡水前来攻打白钦营寨,又分兵让秦桦连夜向白钦腹地屯粮储备之处进攻,企图左右合围,却吃那石宝率兵死守。秦桦敌不过石宝武艺,石宝又靠大水作围,据险而守。几番攻打,都被石宝一一阻截退回,终因实力悬殊,只得罢休而还。 且说秦桦自那日败退归来,便被李焅斥责谴至山外守备栅栏。李焅、黄甲亲自商讨,决议至后日水退始抵永安口,李焅领兵攻北路,黄甲攻南路,击毁白钦水窦军营。然李焅亦要进夺杠岭要隘,合击迭挫白钦,进取白龙山。由大将崔遗等人为先锋,自己亲莅督战,期在必克。崔遗等人号知兵,隶从黄甲所部,倚其赞助;每言白钦等人军锋凶悍,久蔓将不可制,必聚而歼之。由黄甲率兵主锁围困白钦,李焅再谓围城缺一面,乃古法围城之术,宜纵白钦困耐不住出击。 李焅、黄甲几番成论相争,终是见意不合。黄甲便只得约会李焅,先行攻克白钦西侧大营薄弱处。李焅执意先攻东侧,黄甲甚是愤恨,众人一齐解之,然益不相能。时大雨接连数日,山上贼兵都感疲困,急于速胜定军心,为白钦所觉察。旦日,白钦弃寨烧营,冒雨直扑陬邑山主寨。黄甲率兵急忙赶至昭平口处迎敌,因路险雨滑,兵士仓皇迎战,为白钦所乘,大败之。又见乌云弥漫,再度下起雨来,白钦见此拔剑喝道:“贼兵已入我彀中,时机已到,全军攻山,后退者斩!”石宝当先纵马,勇始至,逼贼而垒。贼轻其少,且新集,急犯之。坚壁不出,逼近始驰突,斩级数百,一军皆惊。余下众人紧随其后,炮毁贼垒,沉贼船,乘风纵火,尽歼贼兵。又有他路贼兵果劫民舟蔽江下,早为白钦所料到,石泽霸率兵扼击之,鏖战两昼夜,毙贼千计,焚贼舟几尽,陬邑山三大王黄甲腿中一箭,为石泽霸所擒。那头刘赟、张威已领兵直到陬邑山主寨前。李焅急忙大开寨门,意图借着乱势突围冲出。刘赟拔剑拦住李焅便斗。斗不数合,李焅早已手软,只得撇开刘赟逃走。张威骤马追来,李焅又急忙招架。早被张威看出破绽,便将手上兵器挂了,就势卖进,轻舒猿臂,将李焅摘离雕鞍,生擒过来,掷于地上,众兵急前捆住。山寨贼兵早已杀尽,刘赟、张威便押了李焅领兵去与白钦会合了。大寨既破,石宝、陆清率众杀入,吕虔在寨中一无帮手,任你吕虔怎般万夫莫当,到此也是瓮中捉鳖。吕虔却不甘枉死,挺枪来斗石宝,那边也闪出崔遗,一同来战石宝,陆清见势不好,急忙上前相助,崔遗正在舍命苦斗,不防陆清一枪冲到,崔遗急忙招架,陆清已是一枪刺入崔遗左胁,往外一摆,死于一旁。吕虔大惊,急忙与石宝虚晃一枪,转身便向寨外出逃。石宝自腰后摸出流星飞锤,对准吕虔后心窝,只一击,吕虔扑地,早已了账。石宝、陆清各取了首级,领兵搜杀余下贼兵,王寅方才姗姗来迟,领兵直扑后堂宝库搜罗珠宝。 众将齐来会合,石泽霸献上黄甲正身。张威、刘赟献上李焅首级,石宝、陆清献出崔遗、吕虔首级,陬邑山上单只走了秦桦一个而已,其余人口尽数不留,斩杀殆尽。 却说宁海病喘已入膏肓,汤药不进,看看沉重,又请端木南、端木北、文锦等人进屋中议事。宁海道:“眼下我已快不济事,不知山寨大事可有定数了。“文锦道:“寨主莫忧心,我有一兄弟,名唤白钦,眼下因事来投山寨,其人可谓才者,世间贤士之处世,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以他为寨主,必能保山寨无忧。”宁海道:“未有寸尺之功而居高位,只怕几位兄弟难以心服。”文锦道:“这个无碍,白钦已将陬邑山攻下,阵斩李焅,生擒黄甲,众人皆服心。”宁海一下大喜,连忙让下人搀扶来忠义堂上,又叫人请白钦等人商议军务。白钦引着石宝、石泽霸几位将佐来至堂上,问安已毕。白钦道:“因闻宁寨主心绪死结,特献此二物来医病。”便叫拿出黄甲正身并着李焅、崔遗、吕虔几个首级,就堂上将黄甲千刀万剐,过不多时,亦枭首级来。宁海看了大喜,又叫端木南,端木北等人都上堂来,道:“今番请众兄弟来此,不为别事,止因我病已危笃,朝夕难保;万望众位以山寨大业为重,现在白钦既然已斩祸首,立有殊荣,便遵合诺,受取寨主之位,宁海死亦瞑目矣!“宁海又道:“我观白钦乃当世人杰,日后必当善之,勿还。“话音未落就见宁海大吐黑血,以手指心而死。众人大哭,举哀毕,便让白钦权领山寨大事;使端木南、端木北、文锦、项达、龙华等元老好汉坐左上座,石宝、王寅、石泽霸、常轩、张岳等亲随好汉坐右上座;一面安排丧事。白钦与大小军士,尽皆挂孝,大设祭奠祭毕,葬于白龙山外好地。又遣夏懋带领后山小头领刘山并着一班工匠,将陬邑山营寨连栅都重新修建,与白龙山连绵一块,建为木城,定名白龙城。 且说这白龙城自经建成,附近州县山头皆来赴会入伙。白龙山依稀收纳,前后又扩列九环山口,官兵闻此个个屁滚尿流,吓坏心肝。各地大小盗贼头目也无不尊白钦为九隍王,按期缴纳供奉,得求庇佑。这日早时,却见一人来忠义堂上拜见白钦,原是东山口下掌管酒店的头领妙手匠朱巧儿。这朱巧儿与她孪生兄长活用端朱奇儿俱是青州人氏,因生在七月七日而得此名。这朱家兄妹自小父母双亡,不得衣食,沿途全靠行乞求得施舍,方才流落到曹州附近建屋酿酒,维持生计。 却因曹州大户戴春偶然过路时看上了朱巧儿,撇下银两,作为定金彩礼,欲要强娶朱巧儿做一房姨太。朱奇儿那肯,便把戴春痛打一顿,赶走了事。兄妹二人怕那戴春怀恨在心,便拿出全部家当并着戴春钱财,上贡给那白龙山上的大王宁海恳求入伙,自是不必当说。后白钦新来上位,仍是叫那朱家兄妹管理东山酒店,探听过往虚实。当下见朱巧儿求见,白钦便道:“莫不是有事发生?”朱巧儿不慌不忙,就对白钦说出一番话来,这一下,有道是: 豺狼当道,教天星入伙; 文和乱武,退贼兵贪心。 正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毕竟这朱巧儿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两员义士: 翟源、冯升 折了六员揭阳镇将佐: 张鼋、王鼍、李蛟、赵龙、童威、童猛 折了一员白龙山将佐: 宁海 折了三员陬邑山将佐: 吕虔、李焅、黄甲、崔遗 ------------ 第二十八回 遇任森秦明招贤 战关隘盗贼折兵 诗曰: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话说当时照看那山下酒店的头领朱巧儿忽上山前来贺喜道:“大王洪福,我山寨之中又新添了一位大将。”白钦道:“敢问是哪位将军?”就见朱奇儿引着一彪喽啰,抬着一个竹筐,装着一个大汉到得忠义堂上,白钦见时,也是吃了一惊,竟是这青州大将秦明。 白钦早时战于方腊军中时,虽不曾与秦明兵戎相见,亦曾听过秦明虎将威名,当下见了,不由叹息道:“秦将军今番怎的会来此落草?”话及此处,休说秦明要长叹一声,说出一番缘由。看官听完亦是不免要泪雨凝噎,原来这青州府知府本是那道君皇帝宫中慕容贵妃之兄慕容彦达,并无半分才能,治下一片狼藉瘴气,民不聊生。却因先前自平方腊一役之功受赏,反加秩一级,自此愈发猖狂。只因青州兵马总管秦明是个忠勇之将,辅佐在侧,军政一新。这秦明原是山后开州人氏,祖上是军官出身,能使一条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雷霆,更兼嫉恶如仇,赏罚分明,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那年平方腊以来,青州城中精兵猛将损折了许多,没有补充,那善用火攻的神火将魏定国又被调任外地,以至武备废弛,城外盗贼横行。秦明见此,便大力拔擢勇武之人于行伍,凡是先前慕容知府所打压屈抑之人,若察其实有贤能,尽皆擢用;慕容知府选拔之人,察其果无才具,尽行斥革。先前所说那清风寨文知寨刘高,本是地痞出身,无尺寸之功,只是趋奉慕容知府,升授今职。秦明见他断无武艺,性情奢靡,便领兵直入刘高家中缉拿,搜出贪污受贿之罪银一千两,立于堂前教慕容知府审判。慕容知府虽有心包庇刘高,却又畏惧秦明武艺,只得革除刘高官职,送往刑部发落。青州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凡受过刘高荼毒的无不顶仰。又有上将薛元辉,其人虽是劁猪出身,却是骑得劣马,使得双刀,当即提为团练使一职。 过些时日,又有一员猛将来投。这人名唤颜树德,表字务滋,是秦明的表兄。早年秦明与颜树德同处家乡时,村上有两铁鼓,各重千余斤。秦明两手擎得起,却不能行走;颜树德却高擎两个铁鼓.奔走十余步。村里百姓见得,无不骇异。颜树德虽然一身勇武,只是有些心匾窄。秦明差人去邀他共事,却与使者争些口角,险些吃他把使者打死了。秦明气极,抵桩当面邀住他理论,方才答应。官府上下都忌惮他性子,许久不得升职。亦多有怨言,按下慢表。 却说一日秦明因巡查乡镇回衙,驾马抄近路过一条小径。在路口上望见下坡柳树桩墩上歇着一个大汉,肩上扛着车钩,在那里把一车舆扳出泥沼,原是个掮夫。秦明看时,那大汉生得相貌清正,长须五绺,丰裁儒雅。那辆车舆左侧一轮轴已是半入泥中,并没有马匹相拉,那大汉只将两只手扳起车杆,毫不费力,顷刻间便把车架自泥沼中拉了出来。秦明暗暗称奇,不落眼的看那大汉。那大汉也不住的看了秦明几眼。不多时穿过小道,秦明回至衙中,念着那大汉放心不下,暗想道:“左右没甚要紧事,且再去看来。”便把卷宗交给黄信、颜树德处理,自己换了私服,又带了几个伴当,离了本镇,仍到那小路上,远望见那大汉已把马车拉出,在那捧着钱袋,把铜板一一细数装入。秦明将从人藏在林内,自己缓步行到那大汉背后,远看不如近睹,果然堂堂一表。 那大汉却不知背后有人窥他,仍是在数铜板数量,忽然自言自语,叹口气道:“这辙中水胡可以久掬乎?此等行当又可久行乎?倒可叹俺这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秦明听了忍不住叫道:“壮士,你好风流自在!”那大汉猛回头看见秦明,忙收好钱袋,扑翻身便拜道:“小人有失回避,还请总管恕罪。”秦明上前扶起道:“壮士怎的会认识秦明?”那大汉道:“青州百姓皆被那刘高害的不浅,全赖总管除杀此贼,为何不认识。”秦明道:“原是如此。我方才在渡船上,望见阁下仪表非俗,料想也是位英雄,公事已毕,特来访你。还请问壮士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为何隐落江湖?”那大汉道:“小人姓任,单名一个森字,表字人衔,就是本处人氏。早先总管未来此赴任时,小人曾充汛地上铺兵,也考过几次钱粮,因无钱财使用,不能得缺。后因传递公文错误,慕容知府便将小人革役。小人家中又有妻子患病,无计谋生,只得在此掮车为生,还吃那刘高屡屡欺压,俺妻子惊惧病死,在此还要谢总管替小人报仇雪恨。”说完任森又是拜秦明一躬,秦明听罢亦是叹道:“惜哉!可叹当今天下险些误杀忠良之人多少,既然萍水相逢,不知义士可愿从我否?”任森跪下道:“总管之恩,小人本就无以为报,大义当头,可助总管一臂之力,小人怎敢不肯。”秦明大喜,便招呼从人,替任森换了身衣服,另备匹马与他骑了,一同回衙。 次日一早,秦明叫点军下教场,将任森比较考试,果然武艺出众。秦明便当厅参授任森为正牌军,先与记名,遇缺即补,留在身边。正巧刘高之位还需补缺,便让任森去守清风寨,再令颜树德去驻守马陉镇,两个寨子武备尽数翻新,绝非旧比。 且说宣和四年六月,青州府慕容知府正值升厅坐公座。正欲回后堂退食,只见左右公人接上任森申状,飞报公事。知府接来,看了任森的文书,便教唤那本州兵马总管秦明来到厅上,分付他押解军粮五千石,赴莱州交割。秦明听得知府请唤,径到府里来见知府。各施礼罢。忽见厅下走出一人,拜见了知府道:“不须师父动身。小弟自升任都监以来,还未立得寸功,如今便请小弟自领一队人马押送军粮罢。”慕容知府看时,正是秦明的徒弟镇三山黄信。原来他虽师从秦明,却不使棍棒,专爱用一把丧门剑,因此并不曾习得秦明许多本事。他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号为镇三山。那人生的如何?但见: 相貌端方如虎豹,身躯长大似蛟龙。 平生惯使丧门剑,威镇三山立大功。 原来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东边的唤作清风山,中间的唤作二龙山,西边的唤作白虎山。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算来总有一二万军马人等。这三座山中,惟有二龙山最是豪杰,为头的好汉便是此前说过的金眼虎邓龙。自其兄邓恩邓元觉投奔方腊后不久,他独自在宝珠寺做住持,早耐不过出家寂寞。先与东山尼姑庵往来,后干脆养发还俗,以寺为家,娶妻生子。因这邓龙会些武艺,寺僧奈何不得。内中有些凡心未泯的和尚,更是喜不自胜,随波逐流,公开抢女掳妇,肆意妄为。因此附近村庄妇女,无人敢来寺院进香;即便驱邪作法、念经超度,也无人敢来求其布施,以致寺院收入断绝。邓龙等人既已还俗,已无清规戒律可守,终日饮酒狎女,尽兴而为,自是开支甚大。平素寺院开支多靠香客施舍,或僧人化缘,外出作法,为人驱邪;或为民间丧户念经超度亡灵,挣得钱钞以供开销。时下收入全无,邓龙坐卧不安,干脆干起了打家劫舍、剪径劫财的勾当。为防官府捉拿,便凭高恃险,在二龙山修砦自卫。砦墙上备足灰瓶、炮石,安装硬弩强弓,其外尽设木栅为城,将苦竹枪密密攒排,并设三关,把守其上。官军进剿,难近砦栅,因此束手无策。起初聚集僧众止有四五百人,邓龙又招兵买马,收拢各处地痞贼子,兵力直达五千之众。开封府的屠户操刀鬼曹正、孟州的小管营金眼彪施恩,都到二龙山入伙。 再说东边清风山的三个头领,合称“清风三虎”。为头的大王唤作锦毛虎燕顺,祖贯是山东莱州人氏,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了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余下两虎矮脚虎王英、花项虎龚旺,原是车家出身,两个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近日又来了一个白面郎君郑天寿,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原是打银为生,因他自小好习枪棒,便占据扬州虎头崖兴风作浪,却被那陈亮强夺了去,郑天寿无奈,只得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着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此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四把交椅。而后数月经营,山上小喽啰啸聚有四千人众,实为青州一大患。 西边白虎山为头的乃是一对后生弟兄,哥哥唤作毛头星孔明,弟弟唤作独火星孔亮。这两个孽障因和本乡一个财主争竞,把他一门良贱尽都杀了,聚集起二千余人,占住白虎山,也誓要冲撞州府,鲸吞天下,实在笑话。 这三山贼寇各自盘踞一方,彼此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递相救应。惟恐青州官兵过来围剿,因此三山多有书信来往,修筑工事,准备抵敌。 当下慕容知府对黄信道:“都监此去,途中盗贼甚多,须多加当心才是。”黄信道:“区区几个蟊贼,想必不济事。”秦明道:“贤弟途径清风寨时,可教任森添些人马同去。”黄信领诺,点起三百名壮健军汉,披挂了衣甲,马上擎着那口丧门剑,连夜便下清风寨来,下马与任森相见了。次日早上,黄信与任森饱食一顿,披挂上马,带领五百军汉、寨兵,各执着缨枪棍棒,腰下都带短刀利剑,径往莱州府进发。 行不过三四十里路头,前面见一座大林子。正来到那山嘴边,前头寨兵指道:“林子里有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黄信在马上问道:“为甚不行?”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有人窥看。”黄信喝道:“休采他,只顾走!”看看渐近林子前,只听得当当的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脚,只待要走。黄信便教排开人马,让任森押着军粮,自己拍马向前望去。当时只听一声锣响,清风山军马下得山来,排开阵势。只看那匪首燕顺赤发黄须,上绾着鹅梨角儿,一条红绢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领枣红纻丝衲袄,手持一把大砍刀,座下一匹枣骝马,背后大旗上书“锦毛虎”三字。那大王怎生模样?有诗赞道: 赤发黄须双眼圆,臂长腰阔气冲天。 江湖称作锦毛虎,好汉原来却姓燕。 去燕顺左手边看时,一员好汉五短身材,一双光眼,使一条点钢枪,骑一匹青鬃马,背后大旗上书“矮脚虎”三字,乃是王英,怎生模样?但见: 驼褐衲袄锦绣补,形貌峥嵘性粗卤。 贪财好色最强梁,放火杀人王矮虎。 去燕顺右手边看时,一员好汉手持飞枪,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骑一匹黑马,背后大旗上书“花项虎”三字,乃是龚旺,有诗为证: 手执标枪惯飞舞,盖世英雄诚未睹。 斑烂锦体兽吞头,龚旺名为花项虎。 只见为首的燕顺大喝道:“清风山好汉在此,来往的到此当住脚!快快留下粮马车驮,放你们过去!”黄信也在马上大喝道:“你那厮们不得无礼,镇三山在此!”龚旺圆睁怪眼,大喝道:“你便是镇万山,到你祖宗手里,也不是甚么人物。没时,不放你过去!”黄信说道:“杀不尽的草寇,怎敢劫夺军粮?”王英笑道:“莫说你是上司一个都监,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且把军粮留下,饶你狗命!”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鼓鸣锣。引得黄信性发,拍马舞剑直奔燕顺。两个在大路上交锋,一来一往,酣战四五十合,只见燕顺渐渐气力不加了。燕顺心生一计,把马跳出圈子外来,朝林子里奔去。黄信摇着丧门剑,跃马来赶。燕顺忽地把马一拽,那马后退了丈余,却把黄信闪到前边去。黄信正要回头,只见燕顺举起大刀,便望黄信后脑劈去。任森长啸一声,骤马冲出,神枪飞到,镇住了燕顺上三部。王英、龚旺便一齐挺起军器,来战任森。五骑搅做一块。正斗见,只见一彪军马犹如虎入羊群,撞入粮驮队里,押解的官兵那里当得住。任森欲去救时,被三个贼人缠得紧急,脱身不得。斗到分际处,只听得山顶上一声锣响,三个头领各自卖个破绽,一齐拨马去了。黄信、任森不去赶他。再回大路上寻粮车时,早都不见了。黄信、任森口里只得叫苦,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 看官,你道这劫掠军粮的是甚么人?却是黄门山的摩云金翅欧鹏、神算子蒋敬、铁笛仙马麟三个头领。这三个上月截杀白钦失败后,自觉在黄门山上势单力孤,难以为继,索性弃了山寨,也要北上到二龙山入伙。因听人传说邓龙是个心地匾窄,安不得人的人,又无人引荐,三个索性商议了,不如先寻个机会,权当觐见之礼,教邓龙不能小觑他等。正巧赶上黄信押送军粮过境,与清风山头领交战在一处,正好趁乱打劫。 却说二龙山大寨里,操刀鬼曹正早从山下酒店接见了欧鹏三个,次日便引着他们上二龙山拜见邓龙。看那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出邓龙来,靠在交椅上。欧鹏、蒋敬、马麟见了邓龙,纳头便拜。邓龙扶起三人道:“三位好汉前来投奔山寨,真个使山寨蓬荜生辉。愿闻大名姓字。”欧鹏便道:“小弟欧鹏,祖贯是黄州人氏,本来守把大江军户,因恶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这个兄弟姓蒋名敬,祖贯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不第,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亦能刺枪使棒,布阵排兵。这个兄弟马麟,祖贯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吹得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蒋敬道:“小弟兄弟三人,早有入伙之意。听说青州重整武备,扬言要踏平三山。昨日先与他们厮杀了一番,劫了官军十车军粮,特此作礼。”邓龙大喜,当日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大吹大擂饮酒,一团和气。众人吃酒中间,邓龙道:“眼下新人入伙,声威正盛。不如我们一鼓作气,直取青州城,杀得那官军落花流水,梦里也怕!”曹正道:“可派人去清风山、白虎山请众头领前来商议。”邓龙称是,便教蒋敬修书两封,派小喽啰送去了。 是夜,清风山燕顺、王英、龚旺,白虎山孔明、孔亮都到。于是邓龙为首,拜蒋敬为军师,只留曹正、施恩守寨,带领燕顺、王英、龚旺、孔明、孔亮、欧鹏、马麟,共是九员好汉,集结三山人马杀奔青州府来。离小鳌山尚有二十余里处,下了寨栅。邓龙在中军帐里坐下,便和众好汉商议道:“我听说那青州四边都无依傍,官兵难以把守,只在清风寨、马陉镇二处各设了营寨,我军就那里长驱直进如何?”蒋敬道:“大哥不可鲁莽。慕容彦达虽不过是个等闲之辈,那城中大将秦明却是速有威名。还是应先取清风寨,马陉镇二处,再取青州为好。”邓龙道:“那便先由孔明、孔亮攻取清风寨,王英、龚旺攻取马陉镇,其余兄弟皆领兵随后压阵。”孔亮笑道:“那清风寨守将刘高不过是个花花浪子,只怕带多兵马了。”众人大笑,不题。 次日一早,贼兵分兵二路,孔明、孔亮先赶至清风寨前,喝道:“白虎山好汉前来借粮,还不速速开门纳降。”正说间,早见大寨门开,杀出一彪兵马,为首那员大将,身着明光铁甲,手握虎头钻金枪,座下骏马,有诗为证: 王国有人衔,才能自不凡。 保元生聚是,固本守防严。 硕望群英附,神功泉寇只。 动成恭化育,玉烛定和减。 这员大将正是任森,任人衔,出马厉声喝道:“任森在此,贼寇休得无礼!”孔明见不是刘高,却是个生脸孔,先有些忧惧。孔亮却是个直性子的,抢先喊道:“白虎山好汉来此过路,还不速速放行!”任森大怒道:“狂贼无礼,还不受死!”拍马直取孔亮。孔亮挺利剑来战,只五合,但见任森枪锋一闪,孔亮已被刺伤肩头,翻身落马,众人大惊。 且说当时任森刺孔亮下马,孔明连忙挡着任森,长王三、矮李四两个庄客亦忙上前,把孔亮救回。任森那长枪着实了得,孔明的枪虽似毛头星一般神出鬼没,也皆被任森一一挡回。邓龙在后军知此消息,大惊,连忙让燕顺、马麟带着兵马去援助。却见半路早已杀来一彪官兵,正是秦明亲领。贼兵猝不及防,不一时,便吃那官兵早冲杀殆尽。燕顺方要潜逃,早被秦明狼牙棒寸寸逼紧。战不十合,只办得架隔遮拦。秦明卖进一步,隔开燕顺大刀,左手揸开五指,揪住燕顺身甲上的狮蛮带,尽力拖来,掷于地上。众军上前正要捆捉,却吃军中撞入一员好汉,生得金臂鲲头,星睛豹眼,格外勇猛。杀死无数官兵,救下燕顺。燕顺连滚带爬地逃去一旁,秦明看时,正是摩云金翅欧鹏领精兵杀到。秦明见这欧鹏如此凶悍,便舞着狼牙棒前来交手。欧鹏虽然勇猛,却断不是秦明对头。不过十四五合,欧鹏两臂已是酸软,再不能敌。秦明见此,趁势把狼牙棒一摆,欧鹏翻筋斗落下马去。秦明却待结果其性命时,倒见又来一彪兵马冲散官兵阵型,原是王英、龚旺兵马来此。 原来这王英、龚旺亦去攻打马陉镇时,本料那守将魏虎臣应会畏敌而逃,不想魏虎臣亦是刘高同党,早被秦明一同革除。当时王英、龚旺领兵杀来,寨上望去何至二三百人。广大官兵无一个不吓得手脚冰冷,心惊胆战。却见早有一个大汉,生得面目黝黑,虎须例卷,威光凛凛,身长九尺,腰大十围,正是颜树德,手提大砍刀,直奔过去。王英顺手来战,颜树德刀起,登时杀落王英马头。王英摔落在地,龚旺忙挺铁棒来救走王英。薛元辉趁机挥兵冲出,吓的那群歹人四散逃走。 王英、龚旺回军时又听闻燕顺等人攻打清风寨亦是不顺,索性带兵去助燕顺。任森见此,就呼于直、温文宝一齐冲杀,这一阵,杀得那三山贼兵胆战心惊。颜树德等人也带兵杀到,黄沙风起,贼兵军旗已乱,更不知官兵几路人马从何处杀入,只得败逃。细细查看,寨子大道口、右营围子里、山坡上都是贼兵尸身,遍地首级,缴获贼兵军旗、甲胄物资无数。 秦明听闻西三山贼兵来度集合万余精兵来攻青州,势必夺下,便命令颜树德、黄信、薛元辉三员将佐率兵五千,自清风寨经怀远口、小鳌山,直抵羊牧峰塘处布防,出三山贼兵之后,伺机破敌。若是形势不利于战,则让黄信为帅据险设伏,待三山贼兵回师时再杀出截击。任森、于直、温文宝三将则率轻骑数千先行出发,不过半日时间,便已进至龙川河,颜树德、黄信等人也随后相继出发,转道南进,路途便听闻任森等人已与三山贼兵急趋交战,双方各有所伤,燕顺命蒋敬为后军运钱粮输队,总管后勤,查缺补漏,官兵也不断增援。不想却中了蒋敬佯败诱敌之计。当时于直、温文宝不知是计,脱离辎重,轻装尾随,只顾追击。追至羊牧隆城东五里处时,发现道旁放置数个银泥盒,于直将盒打开,却有百余只带哨家鸽从里飞出,恰为贼军发出合击信号。官军尚还阵未成列,即遭王英领骑兵先行冲击。激战多时,官军混乱,企图据险抵抗。不想贼兵阵中忽然树起两丈余大纛旗,原是燕顺趁机挥动左军左伏起,王英挥动右军右伏起,居高临下,左右夹击,官兵死伤甚众。任森忙命众军退回,于直摇头叹道:“不过一介败军之将,当死无妨,岂是君承军责,奈何与某俱死?”遂只身一人驰马以往,身旁士卒不及从,惟有四骑亲兵紧追之,于直遂与贼锋相遇,挥刀手杀贼兵三人。正待再冲杀时,早被龚旺飞枪挥下,当场刺落马下。那旁温文宝面颊、身上也中了十余箭,见于直身死,也大吼道:“吾为官将,既然兵败,也当以死报国尔。”兀自挥着四锋铁枪左冲右突,力尽巍然不倒,怒目而亡。过了半晌,贼兵方敢近前。秦明眼见贼兵再度围困,大发神威,抡起狼牙棒来战龚旺。龚旺没了暗器,只得拔出佩剑奋力苦斗二三十合,早被觅到破绽,吃秦明一棍将首级削飞。贼兵大惊,秦明舞动狼牙棒,横冲直撞,空留遍地尸身,正是霹雳有火,摧山破岳。众军见秦明如此勇猛,也是一鼓作气全力反打,颜树德、黄信因贼兵阵脚已乱,而抄左右乘攻之,三山贼兵依次土崩瓦解,将帅不能止,薛元辉又率兵出其后而击,大败贼兵于此。 且说三山贼兵前队已尽沉没,官兵合拢一块漫山遍野杀来。燕顺等人敌他不过,飞速遁逃,兵马已不成队伍,鸟兽进散。薛元辉望见王矮虎单骑失伍,落荒乱窜,便骤马加鞭,挺双刀追去。王英无心厮杀,策马飞逃。薛元辉为报同袍之仇,如何肯舍?秦明忙叫休追,却见薛元辉已直追入林子里去了。秦明大叫一声苦,只得驾马奔入林中去救,留黄信、颜树德、任森几个统人马只顾掩杀前去,按下满表。 只说薛元辉追赶王英入林子,王英在前飞逃,薛元辉从后紧追。追了一段路,薛元辉只顾追赶,马蹄却吃林中树根一绊,掀翻在地。王英大喜,趁机一枪刺来。说时迟,那时快,秦明已是扑到,抬手一棒,早把王英头盔打飞。王英血淋满头,只得逃跑。秦明方才要追时,才见孔明、孔亮已带大彪贼兵赶到。两条黄狗也从左右直扑过来,止不住地赶着吠。薛元辉道:“陷总管于困境,我之罪也。”秦明道:“且先杀出再说。”二人被贼军逼得风旋云紧,脱身不得。秦明武艺虽是非凡,却寻不出半分出路。他若投东,军马便向东来围他;他若投西,军马便向西来围他。秦明在阵中横冲直撞,两下搅做一团,正在性命相扑。 忽听得林子鸣金收兵,孔明、孔亮便托地跳出圈子,带着兵马一齐撤退。秦明、薛元辉亦是不敢再战,上马加鞭回青州去了。 那孔明、孔亮沿路已是退回了二龙山,而后王英、欧鹏等人接应上来,仍过了营寨,见过了燕顺。燕顺便令人带王英去疗伤,留欧鹏带兵断后。归到大寨,邓龙、蒋敬接入。孔明、孔亮说起莫名收兵一事,孔明道:“若是不叫鸣金收兵,则那秦明、薛元辉必死无疑!”蒋敬道:“正是我所安排。”邓龙听了也是疑惑,便问蒋敬道:“官兵虽是突来,俺们倒不过小失了些人马器械,并未挫动锐气,兄弟何故要收回孔明、孔亮兵马?”蒋敬道:“大哥有所不知,这官兵当时亦有派人来攻山,虽吃我有防备,不曾被他着手。想必这青州城里也有腹怀谋略之人,欲行围魏救赵之计。小弟深恐俺们兵马再有失,所以先请二位兄弟回归,保全兵马,从长计较。如果胜他不得,依看小弟愚见,不如先且归山寨,再候机会集结三山攻打。若旷日持久,一朝粮草不继,兵马守老了,也是吃亏。”燕顺听罢,沉吟不语。众头领亦意见不同,也有说退兵是的,也有不甘心退兵的。蒋敬却是微微一笑,道:“各位兄弟也不必懊恼,我已有了一个计策在此。到时不费吹灰之力,定可拿下青州城池。”燕顺道:“是何计策?”蒋敬便把众人聚到身前吩咐,众人大叫一声妙,不题。 看官,就是熟谙兵法的人,到此也难裁解。便暂且不题三山之事,单说秦明等人收兵回青州,城里慕容知府也被这几日贼兵叨扰的心难安宁,便是苦茶安神,也连喝五杯下肚,仍不得办法。正愁闷间,忽见一人缓步迈进府衙之中,开言道:“知府莫忧虑,我倒是有一个计策在此,定可叫那三山贼寇尽数伏诛。”慕容知府大喜道:“你快快说来。”那人不慌不忙,捻起三根指头,就在慕容知府面前说出一个计策来。正是:欲除心头难,先消清偿断。只因这一下,有道是: 连营索道,围困三山祸患。 狭义勾心,离间手足幕僚。 毕竟这来者何人是也,又是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一员贼军将佐: 龚旺 折了两员官军将佐: 于直、温文宝 ------------ 第二十九回 结硬寨钟衡布策 泄私怨徐槐引敌 《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话说当时慕容知府正在府衙中愁眉不展,却走入一个幕僚献出计策。慕容知府看时,原是通判钟衡。慕容知府道:“你有何种计策?”钟衡道:“眼下三山匪羽翼未成,我等便沿山路修筑营垒,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再在营外连接县城小路处设好哨卡,进则可逐步蚕食,拿下三山;退则盘路坚守,耗尽三山气血。”慕容知府大喜道:“好极,只是不知谁人可担此大任?”钟衡道:“此等大事,非秦总管出马不可。”慕容知府便唤来秦明、黄信,与钟衡一同去修筑营垒。 钟衡计策虽好,却不知隔墙有耳。那门房下正坐着一人,剑眉秀目,方额微须,中等身材,满面和光,深藏英气。隔着帘子听得钟衡计策,咬牙道:“我自同你在此共事以来,你便压我一侧。而今还提了这般妙计,教我何堪?”那人见钟衡已是领令前去绘图,便绕道出府衙,转到城中一酒馆里,饮酒消愁。 原来这人姓徐名槐,表字虎林,杭州人氏,亦是青州府内的一员官弁。为人性兼狂狷,质直疏易。虽得签判之职,平素却喜饮酒做事,招呼朋好,谐谑间作,又不治家人生产,惟以靠兵吏油差索收贿赂为生,又分一分营生与慕容知府。慕容知府自然心喜。钟衡却常于公堂之上检举徐槐过失,分毫不留情面。又有一日,钟衡再劝谏慕容知府道:“徐槐小人,不可在官长左右。顷年恶积,天下皆知;无故用之,必骇视听。”慕容知府道:“你此言着实是差矣!人谁无过,俟其悛改。便是上古圣贤,亦当以皇天所托,不忍负言。”钟衡道:“圣人有改过之义。训天性奸邪,无悛改之理。”慕容知府只得开脱道:“此事还需缓徒商议。”遂将此事置之不理。徐槐也是暗自心惊胆战,必要除钟衡以绝后患。 徐槐正饮酒间,忽然听得邻座两个衙役自身旁乘着酒意,自在那说着些玩笑话。这徐槐生来就是一对招风耳,便附耳去听,只听那年老的衙役道:“却不知这一次颜将军斩敌之数又输了秦总管,怕是又要喝酒闹事了。”那年轻衙役道:“谁说不是?这兄弟两个一向不和,倒来拿俺们出鸟气了。”原来这颜树德虽同秦明是一表之亲,暗中却有生嫌隙。昔日在山后开州时,颜树德自仗勇力在秦明之上,便日益骄纵,不把秦明放在眼里。后来一同应了武举,在边庭效力时,颜树德屡屡先登开路,却因性情暴虐,傲上辱下,多年不得升迁。后来与官长争些口角,扯下柳条来鞭打,索性被剥了职位,一路沦落到行乞为生。秦明却如鱼得水,直升至青州兵马总管之位。由此,颜树德便暗中嫉恨秦明在心。也是天意使然,如今颜树德也辗转至青州,反成了秦明的下属。慕容知府亦知此事,却图分制秦明,因而置之不理。 徐槐当时听完此话,心里一阵鬼谋,竟憋出了一条毒计来。便起身买了一坛好酒,并着些许酒菜,去往颜树德府上,果见那颜树德正因此等宵小之事打骂下仆。徐槐却是笑道:“树德兄,何事这般恼恨,倒不如来与愚兄痛饮一壶。”颜树德气在心头道:“你这厮莫不是也来取笑?明知俺正与秦明争气,竟敢……”话未说完,却见徐槐微微一笑道:“我当何事?不就是一个利字。我观钟衡这厮,也是个不识抬举之人,如今与那秦明搅做一处,只要修筑营垒、哨卡,一举攻取三山。若是得胜,必是大功。到时你我二人,捞不到好处。我早有个好计策在身,将他两个一同料理了。”颜树德大喜道:“先生尽管快快说来。”徐槐便对着颜树德耳语一番道:“便是行那‘借刀杀人’之计。依小可之见,若能伺机取了那钟衡的图纸,再交与贼人,待秦明、钟衡大败而归,设计安了通贼的罪过,待其抓捕入狱。那时慕容知府定教我们上位,凭将军的武艺与小可的智谋,再慢慢除杀三山贼寇也不迟。”颜树德鼓掌大笑道:“好计策,不愧是西湖午桥的名士徐虎林也!”当下两个商议定了,便要寻机盗取图纸。 次日,慕容知府置办了酒肉,命徐槐去前线慰劳修筑工事的一应士卒,徐槐便带颜树德同去,对他道:“见了秦明后,将军自把衣服脱了,将麻绳绑缚了,脊梁上背着一把荆杖,拜伏在秦明帐前……”颜树德不待徐槐讲完,大怒道:“如此服软,须失了老爷的颜面!”徐槐道:“昔日汉朝淮阴侯未发迹时,尚能受却胯下之辱。我只是让将军假意认罪求饶,做出悔过的模样,他必受你计。忍此一时,日后功成,自然享尽荣华富贵也。我已预备下两角酒,做了记号,把那角有药的放在秦明面前,把他灌醉。同时小可去钟衡房中,借议事之由邀他出来,差一人乘机潜入他房中盗出图纸,即可一举得手。只是不知遣何人去盗图?”颜树德道:“我有一个老仆,姓庞,双名泰述。这厮最是忠勇,又是个机灵的人,也通文墨。非他前去不可。”徐槐称是。 却说徐槐先去参见了秦明,便自去请钟衡商议进取之事。只见颜树德独自一个,脱得赤条条地,背上负着一把荆杖,跪在秦明军帐之前,低着头,口里不做一声。秦明笑道:“表兄怎地负荆?只这等饶了你不成?”颜树德假意哭道:“此前与贤弟赌斗,酒后闹事,在军中扰乱纪律,为兄深知罪愆,贤弟拣大棍打几十罢!”秦明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纵然前番有些许不和气,也不消如此大动干戈。不如我兄弟两个痛饮一壶酒,此前恩怨一并了却,岂不快哉?”便将徐槐送来的酒肴摆在帐中,掌上灯烛,邀颜树德过来畅饮。颜树德叩谢了。那徐槐的随从把那有药的酒与秦明满斟一杯,又将那好酒斟在颜树德面前。颜树德举杯道:“哥哥请。”秦明便一饮而尽。不饮万事全体,一饮了那杯酒,便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麻,便道:“表兄,我吃不得了。这杯酒下去,好不自在,我要睡了。”颜树德道:“贤弟如此量贵,且去睡睡。”秦明忙走入卧房内,倒在床上。颜树德见得手,顾不上大喜,连忙去报知庞泰述。 且说庞泰述得了消息,便戴着面罩,连夜踅到钟衡住处后门边,从墙上下来,不费半点气力,扒将过去。见四下无人,静悄悄的,不禁暗喜。便要从厨房入内。只见走出一人,却是钟衡的亲随王二,见主人未归,便出门查看。正听得风吹草动出来,大叫道:“何人在夜里潜入人家?”庞泰述惊慌,看见一株大柏树,便把两只腿夹定,一节节扒将上去树头顶,骑马儿坐在枝柯上学老鼠叫。王二在四周走了一圈,见无有歹人,略微安心,欲要回屋睡觉。庞泰述道:“须是打晕了他,方才免得后患。”从树上一跃而下,将那刀背只一拍。钟焕措手不及,昏倒在地。庞泰述便从厨房而入,直潜进钟衡卧房中。去那几案上一看,不见有图纸。旋即把手在案上到处拍,果然触动案上机关,现出图纸来。庞泰述劈手抢过,将那几张图纸一并夺来,取来备好的纸笔,火速临摹了一遍,再原处放回,正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原来钟衡与徐槐议事了几个时辰,徐槐道是天色已晚,特意请钟衡在军帐留宿一晚,好让庞泰述盗图时多些把握。次日一早,下人飞马来报:“昨夜里有一蒙面人潜入钟府,打伤了王二,然而不知何故,未见府中一应物件有所缺失。”钟衡顾不得同徐槐告辞,急忙赶回家中,去寻图纸来,一张未少,便宽心下来,只是仍有些疑惑。 再说庞泰述暗中将临摹的图纸献与徐槐,徐槐大喜过望,重赏了庞泰述。徐槐又问道:“只是不知怎地将其送到三山贼寇手中?”庞泰述道:“此事便全数交付与小人罢。”徐槐道:“愿闻其详。”庞泰述道:“小人祖贯就是清风村人氏。家中兄弟四人,父亲年老做动不得,小人自请鬻到颜家为奴,才养赡得全家。叵耐去年清风山那伙鸟男女来烦恼村庄,小人那里寡不敌众,吃那厮平吞了去。燕顺那厮要小人做亲随,小人看父亲病在床上,恐吃他害了性命,没奈何忍口鸟气,只得依了。那知小人的父亲吃他一吓,竟病重死了。小人一发恨那厮,屡次想杀他,只是没个帮手。幸好如今遇到徐公,小人才重燃报仇之志。那白虎山中有小人的相识孔宾,是孔明、孔亮的叔父,我去把图交与他便好。”徐槐听了庞泰述的计较,又是得意不尽,便分付他去准备,不题。 次日一早,三山军马又来寨下叫阵。只见阵前竖着一面大红旗,上面九个金字,写道:“三山盟主金眼虎邓龙”。欧鹏在左,马麟在右,邓龙头戴乌金盔,身穿铁铠,金睛明亮,手中擎着两柄卧瓜锤,居中立马,当先出阵高叫道:“腌臜泼才,快来决一死战!”官军亦排开阵势,颜树德喝道:“兀那贼子,认得大将颜树德么?”正待出阵,只听得一声:“颜将军少歇,待我去杀这厮!”众人看时,却是钟衡之子赤烟驹钟焕。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虎贲烈赤血卫国,束发紫金冠红镯。 姿器膂力万夫末,此是钟焕胆气绰。 原来这钟家祖籍是富春之地,后至钟衡一代迁居青州。钟焕生时数有光怪,五色云气,上连于天,蔓延数里远近。远近乡人见此都去簇拥围观。乡中父老都道:“此乃非凡之景,此子日后必有非凡事业。”及钟母怀妊,一夜忽梦自家肚肠流出,盘绕天际,化作一条火红色的天马,背生双翅,足踏烈焰,飞奔而来。钟母魂不附体,骤然惊醒,告于村中巫老。巫老道:“天意未可知也,安知此事非吉兆乎?”而后钟焕降生,果然容貌不凡,性情阔达,好奇节,乡闾都甚是敬佩他。钟焕小时值其父昼寝,而入府衙偷服其父药酒。为家仆所见,便喝问钟焕偷酒之事,钟焕反道:“偷本非礼,所以不拜,何故所说。”家仆不能应。钟焕成人之后便投身行伍,性情耿直,时常驱使将士不得闲息。于是军中流传一首歌谣:“不得饷,属徐晃。不得闲,钟赤烟。” 当时徐槐见钟焕抢了颜树德的风头,也不以为意,对颜树德耳语道:“营垒筑成之日,便是他父子二人处刑之时。且放心教他去迎敌。”只见钟焕持一条火尖枪纵马出阵。马麟欺他年少,也舞双刀拍马来战。二将一个双刀的熟娴,一个单枪的出众,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缭乱,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邓龙见马麟战钟焕不下,大喝一声,冲撞而来。秦明挡在前面,战至三十合不分胜败。欧鹏亦拍马上来夹攻,官军队里黄信出马来迎。两边阵上战鼓齐鸣,喊声大振,三对人马在阵前厮杀。 钟焕见一时赢不得马麟,心生一计,遂回马望阵内诈败而走。马麟不知就里,只要生擒官将立功,纵马赶来。说时迟,那时快,钟焕把枪回身一掷,那枪头喷出火来。马麟措手不及,翻身落马。官兵一发都上,把马麟捆捉过阵去。贼兵亦要上前救人,钟焕道:“不先折其势,不得也。”乃与骁骑十馀摧锋陷陈,所向皆披靡,遂引去。欧鹏便率骁将精兵八百翼而追之,钟焕以匹马入数千骑中,辄杀伤百馀人,乃出,如此者六七回,追骑莫敢逼。那边厢,邓龙本事原敌不过秦明,斗到五十合之上,杀得风紧云旋,正在性命赌换之际。秦明忽然觉得力不副心,却是那药酒的后劲。便骂道:“今日权且寄下你这颗狗头,来日必将你这还俗的秃厮与这个小番子一并解上东京!”两边便各自鸣金收兵。 次日一早,庞泰述吃了些烧酒炙饼,便拟进帐取些细软,以便依计行事。猛想道:“且慢!如此走法,恐走不脱,不如暂且出去看个机会。”便闲步出去,只见关门已开。守关将士见他是颜树德的亲随,自然再不盘诘。当时庞泰述走出关外,只见关外游军络绎巡绰。庞泰述走过了,也没人盘诘。 且说庞泰述离了军寨,纵步而行,行不多时,忽又遇着一队游军。庞泰述一看,乃是三山的号衣。只见那游骑队里一员头目,叫他一声“庞大哥”。庞泰述急抬头一看,原来这人正是孔宾,便也回叫他一声。孔宾便问道:“吾兄从何处来?”庞泰述道:“实不相瞒,小弟现在官军营里。”孔宾道:“既如此,你为何单身大胆来此?”庞泰述道:“仁兄休问,小弟幸遇仁兄,正要问你现居何职。”孔宾见他话里藏机,便道:“小弟现在三山中军帐下,做个总巡头目。仁兄请到前面林子里一叙。”庞泰述便随着孔宾到了僻静林子里。 二人坐下,孔宾道:“仁兄怎地到此?现在何人帐下?”庞泰述便道:“小弟是青州兵马总管秦明的亲随。前日他出战得胜后吃醉了酒,小弟好言相劝。叵耐秦明这厮不识好歹,非但不听,反而一掌将小弟打翻在地,赶出帐外。小弟无路可走,便连夜偷出了那尚未筑成的营垒的机密工图,作为投靠山寨的投名状。不想在这里恰巧遇到哥哥。”孔宾未落草时就曾经领过秦明的利害,今日一闻此言,喜不自胜,便教庞泰述将图纸递交过来。待庞泰述回营,孔宾自去把图纸上交于邓龙手中。 早先时分,秦明便檄正一村士绅哈兰生练渔勇防水路,扼土星港设栅,千人守之,商贾民船万馀,皆阻栅不得行。及三山贼兵至此,渔勇皆溃,所有船舶悉数为贼兵所有。蒋敬便让欧鹏、郑天寿领贼兵乘船沿水路走,水陆并下。待攻破武岳口时,会合邓龙、燕顺、王英等人一同夹攻秦明。三将杀至武岳口时,原是青州步兵都监耿杲在此把守,见贼兵来势汹汹,心里惶恐,弃寨不战而走,武岳口遂陷。耿杲恐秦明怪罪,亦不奏报,其余官兵亦少应变才,以致贼兵攻入。秦明又性暴躁,虽以好语拊循士卒,却不逊同僚,莫能得其死力。如今贼兵已陷武岳口,再作浮桥渡水夹攻至三川岭时,秦明方才知晓情况,连忙来援。距城十馀里,阻截贼兵不得上前。不想秦明才防住欧鹏兵马,殊不见黄信等人已然陷入危难之中。 原来那蒋敬见秦明率兵去往武岳口拦截欧鹏,大喜道:“秦明已中我计策了。”便教邓龙、燕顺、王英等人带兵猛攻主寨。镇三山黄信奉秦明命令死守在城东南角楼上,望见贼兵尽数杀入,随从辛图劝其归降。黄信喝道:“今日事之如此,都乃你等蝇虫坏败青州所致!”便挥大剑将辛图斩于马下,用以弹压军心。黄信亲率精兵奋力挥战,无奈天意难违。贼兵攻势愈发勇猛,官兵军心愈发失惊,燕顺、王英已当先抢入城上,蒋敬、孔明、孔亮一齐随后杀上。官兵阻挡不住,纷纷落尸城下。孔明、孔亮便统兵在城上杀人,黄信急忙赶来相助。黄信先迎住燕顺巷战厮杀。战不到十合,忽见王英一挥枪杆,从后杀出,口里大喝道:“天杀的镇三山,还俺龚旺兄弟命来!”正敲着黄信肩头,黄信吃痛,手上大剑一松,燕顺趁势砍来一刀,黄信翻身落马,王英便上前割了黄信首级。有诗叹曰: 青州城外兵锋起,贼寇施谋将离心。 拔剑怒斩螟蛉狗,三山未震空叹息。 且说那头任森斗邓龙不过,正带兵杀出,见城楼上孔明、孔亮把官兵的尸首一个个撺将下来。任森单身冲入阵中,见黄信战死,心头大怒,挥枪直取燕顺、王英,大声叱道:“妖贼!我来要尔命也!”任森挺枪直刺,两个斗敌十数合之上,王矮虎枪法架隔不住。王矮虎拨回马,却待要走,只见任森奋力一枪,正中王英坐马,翻筋斗颠下马去。任森抽枪再刺时,却因胯下用力过猛,失足翻倒。孔明、孔亮恰好带兵拥至,乱刀砍下,当场将任森剁做一摊肉泥。亦有诗叹曰: 慷慨名将任人衔,只身陷阵答遇言。 临危不改平生志,空留悲秋泛漪涟。 任森既殒,贼兵奋勇上前,已然破寨。官兵大溃,周边九十六里内外合兵马仅剩五千余人,都是些滥竽充数之辈,俱已被颜树德、徐槐所收买归心,虚与委蛇,隔岸观火,不来救援。城外江湖镇、龙口关、上河坝分驻的地方乡勇不及三千,本是钟衡临时招募,皆不足恃。秦明又忙率兵回援,不想贼兵已是杀过芜箐泊,长驱直抵官兵寨下,四面环攻。薛元辉孤身一人苦守逾旬,秦明又急又恼,再度杀回寨中,冲散贼兵阵型,会着薛元辉死守,贼兵於是掘开穴地轰击寨,倾十馀丈,复由南门缘梯而登,此寨遂陷。秦明、薛元辉偕众将敛兵守驻防城,军中家眷妇女皆助战。无奈外无援兵,内无粮草,逾日亦陷。秦明舞狼牙棒斩杀数员贼兵,身被数十创,并着薛元辉等十余骑狼狈逃回青州城中,空留漫山遍野官兵尸身。钟衡早时也多告诫秦明道:“将军杀既过差,又日鞭挝健儿,不睦同僚,而令其为左右者,此乃此取祸之道也。“秦明仍犹不悛。夫为将者,凡刚而自矜,暴而无恩之辈,必将以短取败,终至如此,此乃理数之常也。有诗为证: 铁马金戈卫国丰,立寨连横星斗同。 惜念小情失大义,竹篮打水一场空。 却说这慕容知府性本鵄鸢,原与那秦明本就有些旧日怨仇,岂只秦明凿饬青州吏治之故便要害人;还因钟衡见可进而知难退,足为高率智辩之士;居官位而谈鬼神,乃见狂妄浮薄之踪。慕容知府深以为忌,早时慕容知府按刘高所言,尝拟造勾栏瓦肆一所于城北廓耳巷前;其余官弁皆不置褒贬,不愿开言,唯有钟衡一人力劝谏言简约,建此一堂计需四十金之民力,不可建之,慕容知府虽是称美罢休,心内却甚忌钟衡。秦明败逃归来时,钟衡又为秦明作答教十余条,慕容知府但凡有所苛责,秦明即依此条逐一答之。慕容知府心中甚疑。徐槐也知晓此事,料想应是钟衡所为,便暗中贿赂钟衡左右,暗中偷答教来告知慕容知府。慕容知府见了大怒道:“匹夫安敢如此欺我耶!此二人沆瀣一气,罪该万死。” 眼下秦明既已通敌有罪,加之钟衡计密疏忽,慕容知府要除杀秦明,便也和徐槐商议欲暗害钟衡。徐槐道:“若想用鸿门宴除杀秦明,恐甚难行。”慕容知府道:“照你这般说,我当如何行事?”徐槐道:“鸿门宴虽不可为,然知府可于宴饮之上灌醉此二人,各自送回府上,到时一同抓捕,定无后患。”慕容知府称是,乃使人把守城门,严禁出入,又叫人去请秦明、钟衡赴晚宴,以安心计,有诗为证: 万里飞来为客鸟,曾蒙丹凤借枝柯。 一朝凤去梧桐死,满目鸱鸢奈尔何。 却说慕容知府摆宴邀请秦明、钟衡,待秦明、钟衡到宴时,皆在谢罪。慕容知府举杯倒酒,喜笑相迎,只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二位同僚怎可如此因噎废食?待他日重新立功,亦是为美。”秦明又诉说起黄信、任森几员将佐惨死沙场之状,不禁嗔恚愤激,为之流涕。慕容知府道:“秦将军不必多说,本府定上奏朝廷,给予各大小亡损兵弁功勋,二位于路驱驰,鞍马劳困,且请安心宴饮,暂歇一宵,来日重整旗鼓,亦未迟也。”桌上菜品满目琳琅,秦明、钟衡又恐有玄机,皆是不动酒水饭食,慕容知府便把酒劝慰道:“古语有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不过一回败绩,秦总管今日怎的如此妇人腔耶?”秦明见状,只得接过饮下。慕容知府又道:“钟幕僚亦不要因噎废食,圣人亦有糊涂处,不过一番失手而已。”秦明、钟衡见慕容知府意甚殷勤,并无怪罪之意,遂安心饮宴,各自喝个酩酊大醉,众人把酒言欢,好生自在。而后慕容知府又分别派人送钟衡、秦明回自家家中歇息,以保万无一失,不在话下。 众人吃酒一连吃至夜半三更,慕容知府便叫人各自送秦明、钟衡回府,确保安然无恙。待到二人都回府上时,慕容知府霎时阴沉下脸,召集颜树德、徐槐道:“此二人罪无可恕,着你二人即刻点兵,带上几员将弁,捉拿反贼秦明、钟衡。”徐槐道:“那薛元辉虽是勇武之将,却是出自秦明门下。依我看时,若由他一人去抓秦明着实不妥。”慕容知府道:“那你看怎生是好?”徐槐道:“着粮草督办段常一同前往,必能万无一失。”慕容知府道:“好极!”便调令颜树德、徐槐去抓捕钟衡一门老小,薛元辉、段常去抓捕秦明一门老小。 号令既下,两彪人马乌泱乌泱,直奔东西二巷而去,这一下,有道是: 策开黄天宫,放出天罡猛星宿。 恩怨两分明,再聚英雄庙堂前。 毕竟这秦明、钟衡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员官兵将佐: ------------ 第三十回 薛元辉报恩放秦明 七杀神伏兵救钟焕 诗曰: 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 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冠。 腹中书籍幽时晒,时后医方静处看。 兴发会能驰骏马,终当直到使君滩。 话说慕容知府见万事皆铺陈了当,当即招喊兵士聚在府衙,各自分发了兵器,命颜树德、徐槐带兵去抓捕钟衡一门良贱;薛元辉、段常带兵去抓捕秦明一家老小,各自嘱咐妥当。四人领命,便点起军士,密将干柴引火之物,搬于门首,约时举事,到时假借府衙火情为由,杀入府上,斩草除根。 却说薛元辉、段常正候府衙火起之令,薛元辉自在肚中寻思道:“我本一个青衣乌帽之人,因受秦明将军提携方才可再度大恩无以为报,今番知府虽是要害他,怎可如此?”便暗绰双拳擂墙,乃至烟弥火起,段常道:“火已将起,我等速去拿了秦明。”众兵士都答一声,“听命是也。”薛元辉猛喝一句,“你们都不要动!”段常一惊,正要问时,早见薛元辉绰出双刀,砍落段常首级。众军士见了,失声大叫,也是跑散了,薛元辉追上又挥刀斩了数个,秦明已是惊起,忙问何人在此,薛元辉闯入府中拜道:“秦总管,慕容知府心怀不仁,欲害将军,暗令人四面围住秦府,约于今夜三更放火起事。来此的段常已被我砍杀,余下人怕又有散逃报信之人在其中,将军速速出城避祸。”秦明大惊道:“多谢告知,只是如今城门已闭,我于何处可逃?钟衡性命又如何了?”薛元辉道:“北门兵士早先已被我所撤换,将军速从此处逃。”二人正说间,已闻府外马蹄声响不断,薛元辉大惊,忙请秦明披挂上马,自后门出了秦府,往北门而逃,果见城上军士各执火把听候,见秦明来到城边,便把城门打开。秦明急急出城,逃出生天。 那头颜树德、徐槐正把钟衡一门穿绳负索,拖去府衙。却见有一彪逃兵来此,诉说薛元辉砍杀了段常,只怕是要放走秦明,颜树德大惊,叫徐槐押解钟家父子回府衙,家眷就地问斩,自己带兵冲去秦府,竟见秦府外火把照耀,一队人马挡着街头巷道,当先之人正是薛元辉,颜树德大骂道:“反贼怎敢放走秦明!”薛元辉勒马挺刀道:“树德匹夫!你欲想杀秦总管,先须过我此关!”言毕,拍马绰刀,径奔颜树德而去,颜树德刀起,战不十合,早一刀砍着薛元辉右腿,颠下马去。身后兵士并着秦明一门老小也尽吃抓获。颜树德提起薛元辉喝道:“反贼,死至临头,还有何话可说?”薛元辉猛啐一口喷至颜树德脸上,喝道:“为秦总管死,不恨!”颜树德大怒,提刀便把薛元辉砍做七八段,又叫把秦明一家老小并着薛元辉那一众亲兵尽数斩首。有诗为证: 关公挂印念左公,元辉倥偬勿忘忠。 自古伯乐几何有,知遇恩德忆怀中。 且说秦明只身一人驾马奔逃,一路不知东西南北,天昏黑地,只是要往前走。直至老马力竭,秦明一头栽倒在地,抬眼看时,竟已是来至曹州地界。秦明拿着狼牙棒,当时走得一节山路,十分辛苦,见那山路有人烟,便看到一酒店,古色酒香,虽不富丽堂皇,却也端的气派,张十四郎有诗赞曰: 八月洞庭秋,潇湘水北流。 还家万里梦,为客五更愁。 不用开书帙,偏宜上酒楼。 故人京洛满,何日复同游? 至那酒店门前。秦明自语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上坐了,身边倚了狼牙棒。只见灶边依着一个大汉,二十四五年纪,手上拿着一根杆棒,伸入酒缸里搅动,扇出阵阵奇香,恰似仪狄美妙一般。有诗为证: 有饭不尽委空桑,郁结成味久馨香。 蓄气芳本出于代,不由奇方传杜康。 那大汉见有客来,便停下手中活问道:“客官莫不要打火?”秦明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也安排些个,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大汉便叫一个女郎出来在秦明面前筛酒,自己转入后厨,一面做饭,一边炒肉,都把来秦明吃了。秦明喝了一口,由衷赞叹道:“这酒好生有气力,竟还有淡淡花香留于唇齿之间。”那大汉一面端盘送菜,一面说道:“这大哥说的正是,我这酒需山中菊花舒开时,并采茎叶,以杂黍米酿之,到来年九月九日始成熟方才可饮。故客人都谓之曰菊花酒,可谓十里八乡一绝。”秦明连吃数碗,又忆起家眷尚不知生死存亡,心内感伤,只是吃的口顺,一直在吃,而后起身,绰了狼牙棒,便出店门。那女郎见此便道:“这位大哥好生无礼,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莫不是想来吃俏食哩!”秦明满嘴酒气,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是说道:“待俺回来就还你,权且赊咱一赊。”说了便走。 那女郎赶将出来,揪住秦明,却被秦明抬手一下推翻在地。那女郎叫一声。秦明不回头,只顾走,倒听得那大汉叫道:“你这厮要吃俏食,还要走那里去!”秦明回头看时,却是那大汉拖着一根杆棒,抢奔将来。秦明道:“这厮却不是晦气,老爷正在气头上,倒来寻不快!”索性立脚住了不走。正要回头要挥狼牙棒打时,却吹来一阵凉风,秦明霎时两眼一黑,昏倒在地,这大汉见了大笑道:“量你这厮有通天本领,也敌不过我这迎风倒。”这两人便把秦明捆好,拖入店中,那女郎仔细打量了秦明一番道:“这人莫不是青州府的总管秦明么?”那大汉道:“妹子你怎地知道他是秦明?”那女郎道:“错不了,我去青州采买秫米时听得人说起过,模样正是这般,又使狼牙棒,断差不离。”那大汉道:“既然如此,先把他带上山,交由大王处置。”这俩男女便唤来几个伙计呆鸟汉架起秦明,弄个箩筐,把秦明塞入箩筐里。那男女并三五个伙计抬着箩筐,抄小路往山坳里走。行不过二三里,忽见松林里转出十来个持刀汉子。当头一个白面汉子喝道:“朱家兄妹,这趟买卖倒做得爽利!”那大汉看了来人道:“常轩哥哥说笑了,这人可非寻常行货。”来者不是别个,正是白龙山上的好汉,绰号穿魂枪的常轩便是。常轩道:“你当我不知,往常客商过此都是雁过拔毛,今日却抓个行货回来,还说不是好买卖。”朱奇儿笑道:“常轩哥哥休取笑,这厮不是寻常客商,却是青州府的大将霹雳火秦明!”常轩闻言大惊,跳下马来,掀开箩盖细看。只见这秦明面如重枣,须似钢针,果有猛将气象。正待言语,忽听得筐里鼾声大作,震得人耳根发麻。徐霖从旁止不住的拊掌笑道:“这厮好大鼾声,端的配得上霹雳火名号!” 众人说说笑笑来到聚义厅前,告知了白钦,白钦命将秦明缚在将军柱上。朱巧儿捧来解药时,那乔正偏要逞能,取冷水泼面道:“何须恁地麻烦!”谁知连泼三瓢,秦明面上水珠乱滚,兀自昏睡不醒。朱奇儿冷笑道:“乔头领不知,我这迎风倒乃取九蒸九晒的醉仙桃配制,莫说冷水,便是刀斧加身也难醒转。”白钦便叫人把秦明催吐唤醒,却不想任由冷水姜汁胡乱泼洒,秦明只是鼾声如雷,纹丝不动。杨律道:“哥哥怎的忘了?这朱家酒唯有用朱家法来解他。”朱奇儿道:“正是如此,江湖上才唤我妹子叫作杏林妙手。”说罢,那朱巧儿打怀中掏出一个羊脂小瓶,拧开塞盖,却闻得一阵杏子馨香。朱巧儿把那小瓶置于秦明鼻前一晃,秦明喉咙竟会格格作响。朱巧儿见此便道:“好了。”白钦道:“古语皆说杏者性温,饮酒之人解不能以杏过口,否则二者互不兼容,必伤心脾,巧儿却可以杏化酒,果真杏林妙手是也。”便叫人把秦明抬至客房中安歇,移时,果是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 杨律听得秦明已醒,不禁笑道:“恭喜主公,我山寨又能添一员虎将。”白钦道:“这秦明虽是骁勇善战,却不知为何来此,又怎可对我归心?”杨律道:“那青州府的慕容知府素来是个妒贤嫉能的庸人,这秦明将军又性情刚烈,必不能合。今朝想必就是因此来的。”白钦道:“纵然如此,也未必能知他心意如何。”杨律道:“这个不难,且待我三寸不烂之舌前去游说他,晓以利害,不愁不得一个霹雳火入伙。”白钦大喜,便全依着杨律行事。 且说秦明自酒醒后便端坐房中一动不动,忽见杨律摇扇走入,怒叱道:“你这厮来此为何,莫不是也想叫我降贼?”杨律笑道:“正是如此,今杨律特来作说客也。”秦明怒道:“我匣中宝剑正利。你这厮岂是欲试他一试!”杨律听得此话,忽然立住,反声喝道:“将军之祸,为期不远矣!在此蹉跎,方是真误时机!你岂不知否?”秦明道:“你这厮胡乱言语,且不怕我砍你三节?”杨律道:“我闻越之西子,善毁者不能闭其美;齐之无盐,善美者不能掩其丑;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此乃天下之常理也。今将军与慕容知府有满门性命之仇,于徐槐又有服谗搜慝之恨,于颜树德又有瑰藻之怒;于青州又有讥谀之怨。如今进不能救家眷而阖家团聚,退不能除污名而洗冤昭雪;目下四海难容,一身无主;若复有昔日马孟起渭桥之败,冀城之失,又有何面目见天下之人乎?”秦明听罢,顿首泣涕道:“先生所言正是,但秦明如今弓折刀尽,只似釜中游鱼般无路可行,还望先生指明。”杨律道:“我正有一计,可为将军指点迷津,只是不知将军意愿如何?”秦明道:“秦明愿洗耳恭听。”杨律道:“我主白钦礼贤下士,日后必当成就大业,将军亦为一世俊杰,何不背暗投明,归顺我主,以图上报家仇,下立功名乎?”秦明听了连连摇头,摆手道:“只恐草寇之名辱没了俺这一身勇武。”杨律道:“昔日我主亦为朝廷之将,匡奈奸佞作祟,朽木当道,上蔽天听,下诓朝野。故而我等只得暂且避祸于山林,且等他日再受招安,为国所用,加官进爵,封妻荫子,颐养天年,都是尽美。又有何不可违耶?”秦明大喜,便同杨律一并出来,至忠义堂上面见白钦。 白钦听闻秦明愿降,亦是大喜,亲自接入,待以上宾之礼。秦明再顿首谢道:“今遇明主,如拨云雾而见青天。”众人都来与秦明相见拜会,秦明道:“如今家眷尚不知生死,还望主公借我三千兵马前往青州救我一家老小!”白钦正要应时,杨律却道:“此事人命关天,切不可操之过急。”秦明急道:“再不去救,就只怕我依家老小性命堪忧。”杨律道:“正因如此,才需谨小慎微,如若贸然出兵,只怕秦将军不但家眷不得相救,反倒折了自己,羊入虎口。”秦明听了,也只得摩拳擦掌,惴惴坐在凳上,白钦道:“既是如此,先让朱家兄妹乔装打扮,骑乘快马,先行赶去青州探听消息。”朱奇儿、朱巧儿领令去了。 当时兄妹两个骑上快马,一路直奔青州而去,果见那青州城内张贴布告,皆说秦明、钟衡谋反之事,慕容知府已上奏官家,悉褫其职。朱奇儿见此,便带着妹子寻了个酒家,假装过往贩夫,问那酒家道:“这青州城中怎的这般模样?”那酒家道:“听闻是总管秦明率众反叛,同党钟衡已吃那慕容知府缉拿,明日押解京城处斩,只剩秦明一人在逃。”朱奇儿道:“那秦明的家眷如何了?”酒家道:“谁人晓得,许是下狱死了。”朱奇儿见此,只得对朱巧儿道:“眼下这秦明家眷想必已是凶多吉少,巧儿你速速赶回山寨,告知此事。”朱巧儿道:“那兄长你留于此又做如何打算?”朱奇儿道:“我在这里先静观其变,看那城中有何变动。”朱巧儿见此,便即刻骑上快马,赶回白龙山,告知此事。秦明听闻自家家眷尽皆遇难,气破胸脯,分说不得,只叫得苦屈。众头领把理中丸拌进稻米干饭里,劝他进食,秦明都难以下咽。白钦劝道:“将军若是这般,日后生了病,更不是好处。我等当下须先振作,才好商议报仇之事。”如此秦明方才饮食渐进。 次日聚义厅上集会,杨律摇扇思虑一番道:“眼下秦明将军家眷已是命丧虎口,却不知城中尚有人在否?此时去救,尚还为时不晚。”秦明道:“如若说起,惟有平日里多与我出计的幕僚钟衡、钟焕父子尚还不知生死。劳烦众头领发兵去救他两个。”早有赤头狼项达道:“俺即刻下山,取出徐槐、颜树德这伙奸贼的心肝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吃!”秦明听到此处,竟破涕为笑道:“不想项兄弟也晓得那清风山的贼人的手段。”黑风虎石泽霸道:“久闻这颜树德气力惊人,却不知比那九尾龟陶宗旺如何?”杨律道:“众位兄弟稍安勿躁,且听我调遣。此去便由文锦兄弟为头,石宝、王寅、项达、龙华领一千精干喽啰去拦截囚车,救钟氏父子。”秦明为出恶气,只道要亲自结果那颜树德的性命,不顾身子,也要同行。白钦应了。 且说颜树德与徐槐统领两千人马,监押钟衡父子往东京而去,迤逦前行。只为行事安全,尽拣大路而走。行不两日,过了曹州城门,来到白龙山地界。只见那钟衡身肥面白,白袍布靴,绑在牛车上。到了骡马市大街,徐槐早叫一班乞儿童子齐声欢呼曰:“钟青天亦有今日乎!”都拾起瓦砾泥土掷去。早把钟衡砸得血肉模糊,面孔难以分辨。却听其中一人肆口大骂不止。徐槐看时,原是钟衡之子钟焕。颜树德见这钟焕骂声不绝,又不肯跪,再者已出青州地界,便阴沉下脸来,让刽子手以大铁柄敲之。钟焕两胫已折,方才被两旁兵士按着跪下。徐槐又叫把钟衡一同拉来跪于泥地之上,笑道:“钟通判平日自谓清流之人,今番黄泥附身,岂不是浊流之辈乎?”颜树德亦是大笑,徐槐又环顾四周,见已无人,桀桀笑道:“何故等太久,黄泉路不就近在眼前?”钟衡看着钟焕双腿血流如注,不禁潸然泪下,便对着徐槐哀求道:“此地寒冷,且请与我儿凉席一套。”徐槐笑道:“你父子二人头颅尚且远行万里,今朝要席却有何用?”便不待送到东京,叫刽子手就地前来砍头。 刽子手刚扛着刀上来时,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得一众官兵指着一处道:“林子里有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颜树德在马上问道:“为甚不行?”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有人窥看。”颜树德喝道:“休睬他,只顾砍了!”看看刀已架在钟家父子脖颈上时,只见两只羽箭一下射来,早射翻了两个刽子手。又听得当当的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些官兵都慌了手脚,只待要走。颜树德连忙喝道:“且住!都与我摆开。”又对徐槐道:“徐签判,你压着这两个囚徒,我去看看再说。”那徐槐已在马上吓得面色惨白,死应不得,抖如筛糠,只在口里不停念道:“救苦救难天尊!便许下十万卷经!三百座寺,救一救!”惊得脸如成精的东瓜,青一回,黄一回。 颜树德顾不得徐槐,便挺着刀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四边,齐齐的分过一千余名小喽啰来,前五百人一个个身长力壮,手执长剑,都是面恶眼凶,头里红巾,后五百人身穿明光铠,腰悬利剑,手拿马槊,早把一行人围住。当先闪出两个好汉,一个身穿红袍,甲胄华美,正是横冲都王寅。一个手拿劈风刀,腰系流星锤,身穿白光鱼鳞甲,正是七杀神石宝。颜树德喝道:“何人敢来此作乱,快快退走,饶你不死!”王寅亦是喝道:“快快退走,老爷不杀无名之辈!”两马相交,刀枪并举。徐槐见头势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跑时,被白龙山小喽啰拽起绊马索,早把徐槐的马掀翻,倒撞下来。众小喽啰一发向前,拿了徐槐,抢了囚车,打开车辆。钟焕已把自己的囚车掀开了,便跳出来,将这缚索都挣断了。却打碎那个囚车,救出钟衡来。自有那几个小喽啰已自绑了徐槐,又向前去抢得他骑的马,亦有三匹驾车的马。却剥了徐槐的衣服,与钟衡穿了。忽然听得破空之声,钟衡后心早中了一箭,却是徐槐亲兵所施。钟焕见父亲中伤,连忙过来搀扶,无奈双腿已折,不能站起,复又摔倒在地。那弓手待取第二支箭射时,只见石宝上前,刀光落处,一刀将弓箭手斩作两段。 再说王寅与颜树德交战,二人枪来刀去,交战五十余合,王寅力怯,转见石宝赶来,便把转山飞一夹,换石宝来斗。颜树德圆睁怒目,**砍刀直攻石宝;石宝直竖飞眉,也舞着劈风刀转斗颜树德。两个在这平地之上,官军阵前,大展神威;喽啰兵前,横飞杀气。一来一往,一去一还,酣斗了六十余合。王寅喘息方定,也不上前助战,贪看石宝一人独斗。但见四条铁臂盘旋,八盏银蹄翻越,早已酣战到八十余合,两边阵上都看得呆了。看那颜树德一片神威,愈战愈奋;那石宝刀法却散乱慢了,渐渐不是颜树德的对手。那边项达、龙华杀散了军士,看见石宝与颜树德鏖战,倒提寒光刀、青光剑,一左一右,奔上前来。石宝虚晃一刀,拨马便走。颜树德到了此际,已是力乏了,却退走不得。就与二将马上步下赌斗,兀自并了四五十合。石宝见两个急切赢不得颜树德,一飞锤望颜树德后脑打去。可惜高了些儿,将颜树德头盔打落尘埃。颜树德披头散发,无心恋战,拨马便走。这边秦明、王寅双骑赶上,拍马缠住。斗无五七合,石宝亦到。此时饶你颜树德有三头六臂,通天的本领,也无可奈何,只办得架隔遮拦。只见左边石宝刀起,奋力劈来,颜树德把刀一架,火星四溅。右边王寅铁枪如蟠龙般镇住下三路,颜树德应接不暇。不防秦明虎吼一声:“不义之贼,速来领死!”舞狼牙棍乘隙直砸下来,把一个能征惯战的猛将颜树德,打得头颅粉碎,倒撞下马,死于非命。有诗为证: 孔武颜威烈,游行十二州。 炼肝兵气壮,铸肾剑光遒。 破阵轻雷走,开关臣火浮。 心胸多狭隘,棍下一生休。 官军众兵卒见颜树德身死,皆无斗心。其余将佐,杀的杀了,走的走了,杀死无数,官兵乱做一团。只见王寅那五百横冲都飞速抢粮,搜夺甲胄,洗刮干净。众人急去看钟衡时,尚还有一口气,救上马来。把徐槐捆缚好了,一并押解回山寨。 且说众头领到了朱巧儿酒店里,看钟衡时,已是失血过多,一路上又颠簸,早已晕厥,那枝箭深入后背。转醒过来,喃喃谓钟焕道:“为父被奸人所害,恐大限将至。惟愿吾儿奋发努力,记我所遭,日后能继吾志,穷达由天,勉为君子,无负我之危困艰辛,此则生耿于心,死切于骨者也。”言罢,一魂已升天界。钟焕大哭了一场,至山寨后,择了一处好地安葬,白钦命将徐槐架在杏黄旗下五花大绑,钟焕不顾伤势,亲自来将徐槐开刀。凌迟刀数,例该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头一日先剐三百五十七刀,如大指甲片,在胸膛左右起。初动刀,则有血流寸许,再动刀则无血矣。徐槐尚还能食粥两碗。第二日便以麻核桃塞口,再割了数十刀,气方绝。有诗为证: 君子爱财取有道,小人贪利枉天理。 悖入荒谬亦悖出,害人到头终害己。 只说徐槐死后,历经数月,秦明、钟焕二人身上伤势也是疗养好,便安心在山寨中协助操练兵马,那白龙山上的一干盗匪,自此一战之后,日日兴旺,各处招兵买马,积草屯粮,随时准备拒敌官军,又南征北讨,攻打白龙山外的各处府厅州县城池。时南华县知县孟度庸懦不振,最为软弱,杨律见此,又出计劝白钦道:“星君兵锋正盛,只占据此孤山恐难久守。不如择平地州县有形势之处,操控扶植个庸人,再把据几处城池,以为山寨之屏障,是为完全之策。”白钦称是,便点起杨律、文锦、石泽霸、刘赟、张威、乔正、吴东满、常轩、张岳,亲自领兵去攻打南华县。 不数日,将到南华县,离城一百二十里下寨。时值仲秋之始,未下寨时,天际已飘起萧萧凉雨,连绵昼夜难休;及至安营扎寨,秋霖愈发滂沱,昼夜兼程三日,白钦营中旌旗甲胄,粮秣薪火,皆浸透寒露。白钦拊膺焦灼,与杨律裹紧蓑笠出帐察看,但见群山环抱间瘴雾缭绕,漫山枫楸叶落纷扬,惟余几丛斑竹在潇潇冷雨中瑟瑟摇曳。白钦望着檐溜如瀑,叹道:“这般雨势恐要作十日秋霖,三军湿衣难御寒,怎生是好?”杨律看那山头飞瀑,穿落重林,新涨横流,猛然心生一计,便回营,教张威冒雨前去,往探南华县水窦开否。到了次日,张威回报,称:“新涨水大,各城门水窦齐开。”杨律便请白钦传令,拔寨冒雨前进。行了一日,去南华县只得三十里,前面探报城内已知了风声,城门紧闭。杨律道:“我们屯兵三日,自然吃他得知。我们只顾进兵。”便派乔正、吴东满带领水军六百名,从水窦入城;派常轩、张岳带领一千二百名人马,马蹄、人脚俱裹了草鞋,飞速前去攻城。 南华城上军士见白钦大军到来,当心抵御,灰瓶遇雨全无用处,只得把那滚石流矢,顺着骤雨之势,飞蝗也似下来。不提防乔正的水军已由水窦杀入。乔正引水军四百名,由马道登城;吴东满领水军二百名,赚开城门。常轩、张岳见了,便催军马速进。大雨之中,城上军士都濯得眼不能开,头不能仰。怎当得一干水军,水底习惯,眼明手快。霎时间,杀得城上纷乱,城门大开,白龙兵一齐拥入,县城顿破。白钦、杨律都进了城,文锦生擒了孟度,一面出榜安民,一面盘查仓库。白钦顷刻得了一县,喜不自胜,便与杨律在县衙安息。其余头领得令,四处攻劫村市,冲波龙乔正、横冲都王寅、当头狼陆荣几个为首的或来城聚赌,或勒索货船,挟妓招童,欢呼狂饮;白昼行淫,犬羊无异。良家子女,自非玉碎,罕能瓦全。 各处的官军,那里敌得他过?四方的亡命强徒,都似流水般的归附白龙山。周遭县城的烽火之警日夜不绝。那四方的强徒,都倚仗着白龙山作主,月月进纳供奉。杨律见这孟度庸懦不振,最为软弱,便对白钦道:“主公兵锋正盛,只占据此孤山恐难久守,不如择平地州县有形势之处,操控扶植个庸人,再把据几处城池,以为山寨之屏障,是为完全之策。”白钦称是,便叫孟度仍为一城官长,听命于己,境下所有田亩赋税皆要分一成与白龙山,又把南华县外的大圩田,五山口,桥圩堡,三里屯,梓格桥,南溪塘,家钟村几处险要地界都重新部署,一一纳入白龙山疆土,不题。 且说白钦见几月下来山寨中又添了许多人马地皮,如何不喜?便在忠义堂上重新排位,叫杨律坐了第二位,石宝坐了第三位,文锦坐了第四位,秦明坐了第五位,石泽霸坐了第六位,王寅坐了第七位,项达坐了第八位,龙华坐了第九位,刘赟坐了第十位,张威坐了第十一位,端木北坐了第十二位,端木南坐了第十三位,常轩坐了第十四位,徐霖坐了第十五位,张岳坐了第十六位,乔正坐了第十七位,陆荣坐了第十八位,吴东满坐了第十九位,夏懋坐了第二十位,钟焕坐了第二十一位,朱奇儿坐了第二十二位,朱巧儿坐了第二十三位。白龙山自此是二十三位好汉坐定。当时山前山后共有七八千人,都来厅前参拜了,分立在两下。 白钦又安排部署:钟焕、陆荣守把山外两处小寨。山前大路,常轩、张岳部领马军下寨守护。项达、龙华守把山前第一关。刘赟、张威守把白龙城第二关。石泽霸、王寅守把大寨口第三关。石宝、文锦、秦明专管寨中马步兵士操练,端木兄弟专一教授军士拳脚功夫。乔正、吴东满管控水军,夏懋领寨中工匠打造诸般军器,并铁叶连环等甲,徐霖领寨中裁剪添造三才九曜四斗五方二十八宿等旗,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黄钺白旄,朱缨皂盖;各处大小山头山边四面筑起墩台;重造东西南北四处酒店,招接往来的上山好汉,又添造寨栅,分调头领看守。部领已定,各宜遵守,不许违误。有诗为证: 天将摧锋已受降,许多军马更精强。 凭陵欲作恢宏计,须建基业展锋芒。 万事俱已明了,白钦便叫山寨好生休整,再做大事。众人摩拳擦掌,白钦却道:“大家莫急,再过几天将是先寨主宁海五七,不得造次。”众人都道:“大王有何吩咐?”白钦不慌不忙,就在众人面前说出一席话来,这一下,有道是: 顾影自怜,引凤投林,鸿儒学究,终值归心。 正是: 渥洼徒自有权奇,伯乐书名世始知。 毕竟这白钦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五员官军将佐: 段常、薛元辉、颜树德、徐槐、钟衡 ------------ 第三十一回 白钦招贤访王政 高愉纵贾扰百姓 诗曰: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话说当时这白龙山排位安定,大小头领自此皆从白钦为寨主,尽皆一心,拱听约束。白钦却叫先守在山寨,每日修设好事,只做功果,追荐宁海百日。一日,请到一得道之僧,法名大圆,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龙华寺法主;只为游方来到曹州,经过白龙山,白钦就好生请在寨内做道场。因吃斋闲语间,白钦问起曹州境下风土人物。那大圆和尚说道:“头领如何不闻曹州冷面孔目之名?”杨律听了,猛然省起,说道:“你看我们未老,却恁地忘事!我竟是忘了,曹州府里是有个王学究,单名一个政字,绰号冷面孔目;前日主公正是烦恼寨中无诸葛武侯这般内政之人物,我白龙山寨中若得此人时,还有甚么烦恼不释?”白钦道:哥哥莫不是知道此人?”杨律道:“这王政我略有所知,其年过不惑,表字子明,乃是武陵汉寿人也。弱冠时曾学大儒横渠之道,能下笔成章。他任濮州通判时,范县知县赃秽不修,王政不顾同僚之情,按实杀之,一县震竦。后左迁为曹州孔目,仍甚有名声。只因恶了同僚,愤而归乡。可谓一时之人物也。”白钦道:“这般人物,正是山寨所需,敢问大师,其人现居何处?”那大圆和尚道:“正居曹南山下葵桑村中。”白钦谢过和尚,又问杨律道:“此人与你相比,则何如?”杨律道:“王政之才,远胜于我。杨律幸得追随星君,星君若立此山于一世,即杨律与石宝等众将足也;星君欲霸王宏图,则非王政不可。断不可失也。”白钦大喜,当时便安排杨律带着数十人,抬着花红果礼去葵桑村中请王政上山。 次日一早,杨律带上几个随从,换一身素服共同下山去往曹南山葵桑村。白钦放心不下,便叫张岳跟着杨律一同前往,以防万一。众人当时行了数里,翻过山头,杨律早遥望见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张岳道:“先生可知怎的去葵桑村?”杨律道:“沿此山路向南而行,再过一高岗,便见一小村,便是葵桑村了。”张岳称是,众人策马前行,不过数里,就见葵桑村,端的是清秀美丽。杨律、张岳来至村中,张岳叫众人下马,各捧着花红果礼清点,杨律便问一老叟道:“敢问王学究家居何处?”那老叟道:“此路向前走便是。”杨律谢过老叟,领着众人继续前行,果见一草庐,茅室蓬户,庭草芜径,正是彼大儒者,虽隐居穷巷陋室,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矣。 杨律叫张岳等人都在外等候,自己一人叩门叫之,不多时,果然有一学究前来开门,杨律看时,那学究身长八尺,美须浓眉,不怒自威,正是王政本尊。王政见杨律衣着端正,举步文雅,便做了一礼道:“阁下何人,何故来此?”杨律也做了一礼,道:“在下乃是江州一儒生,因久闻曹州王学究才识文渊,今特来拜会诗文。”王政听此,默默不语。只是请杨律入屋,杨律随王政进屋,见那草庐中别无他物,唯床上有数卷书。 原来那王政自遭贬谪,早把功名二字抛在九霄云外。因本身素慕龙尾山前贤遗风,径自入山结庐,劈石为壁,刈草作檐,浑似个野鹤闲云。每日捧着《论语》、《孟子》,只管与圣贤磨牙,任他外头狼烟四起,只当耳旁风过。奇的是逃难百姓闻得此处有位贤人,拖家带口来投,不消三五十日,山坳里竟聚起千百户人家,俨然成个世外桃源。王夫子便在庄里设下学馆,寅时击磬,申时鸣钟,教众人摆弄笾豆祭器,讲究进退揖让。那些扛锄头的汉子要听讲,须先掸净衣上尘土,方得跨进门槛。自此乡民个个知书达理,连黄口小儿都能诵得几句“关关雎鸠”。这先生平素戴顶乌漆幞头,穿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直裰,拄着枣木拐杖走街串巷,虽年近半百,步履倒比后生还稳当。逢着清明寒食,必见王政将絮棉头巾整了又整,白布长衫浆得笔挺,在祠堂里三跪九叩,额头碰得青砖咚咚响。只是每每酒过三巡之时,常对着空座抹泪道:“娘亲若在,见孩儿这般光景……”原是这王政幼年丧母,连慈颜都记不真切。宅后七八十步有条清溪,暑气逼人时,便见他赤着脚板踩水花,偶尔隔着篱笆瞅邻家菜畦,却从不肯讨要半根青葱,当真是个俗世奇人。 当下王政道:“阁下若是有事相求,便请详说,不必闭口藏舌。”杨律道:“先生怎的这般说。”王政道:“阁下莫不是欺我不谙世事?眼下谁人不知杨律闹江州之事?若是有事,便请直言相说。”杨律见此,也不再含糊其辞,便叫张岳等人进屋,捧上金银道:“我家大王素知王学究抱道怀贞,潜翳海隅,盘桓利居,高尚其事。虽有素履幽人之贞,而失考父兹恭之义,不惟古人亦有翻然改节以隆斯民乎!日逝月除,时方已过,澡身浴德,将以曷为?岂不知仲尼亦有言:‘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哉!’今特来请王学究共上山寨,同襄大义。”王政听了,拱手道:“王政海滨孤微,罢农无伍,禄运幸厚。横蒙阁下如此垂青,实乃幸事。只是王政生性疲懒,又久荷渥泽,积祀一纪,不能仰答厚爱。无奈沈委笃痾,寝疾弥留,不能胜任,还望阁下另请高明为好。”便叫送客,杨律所拿金银细软也一并退还。正是: 陆困泥蟠未适从,岂妨耕稼隐高踪。 若非先主垂三顾,谁识茅庐一卧龙。 杨律见此,也不恼恨,便和张岳等人返回山寨,报知了白钦,白钦怒道:“这厮怎的如此无礼!”杨律道:“星君此言差矣。”白钦道:“怎的说来?”杨律道:“孔子见齐景公,景公致廪丘以为养。孔子辞不受,入谓弟子曰:‘吾闻君子当功以受禄。今说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赐之廪丘,其不知丘亦甚矣。’令弟子趣驾,辞而行。今番这王政自比先贤,怎会因此拜访一朝便来。”白钦道:“这般说来,还需我三顾茅庐不成?”杨律道:“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星君欲成就一番大业,则必经此一遭横行。”白钦道:“恁的说来,这人岂不是短时不可上山。眼下寨中还需钱粮,曹州城南有个戴家村,那保正戴春贪婪无餍,忿类无期,我欲打下此村,夺取钱粮,你看如何?”杨律想了一番,却是笑道:“除去钱粮,此行还有个大用。”白钦道:“甚么大用?”杨律道:“若是拿得此事,必能叫王政一并上山。”白钦大喜,忙叫杨律细说。 原来这戴春的父亲叫做戴聚发,原是徽典当中伙计出身,绰号“铁算盘”,真是丝毫不漏,那怕一文钱,情愿性命抵换。这铁算盘连欺带骗,把典当东人的内外家资一鼓而擒之。恐人看出破绽,在徽州鬼混了许久,暗暗地带了两个儿子,溜到山东曹州府,将骗来的家私撑立起门户来,建了一座戴家村,自为朝奉。不数年,家财巨富,在曹州城里称得豪富,城内城外谁不晓得戴老员外。戴聚发归天后,留下戴春、戴全两个儿子。那戴春生得风流花荡,三瓦四会,大小赌坊,无不扬名,一切帮闲蔑片,无不厮熟,曹州人取他一个浑名,唤做“翻倒聚宝盆”,取其一文不能存留之意;那兄弟戴全另是一家行为,身有千百斤膂力,专好耍枪弄棒,结交好汉,熬出了个“金毛犼”的绰号。 又一年,王政之师高愉左迁任曹州知府。那高愉本是陕西汉中人氏,早年投军吃粮,全凭血战之功,步步挣得功名。至不惑之年,竟官拜兵部尚书,端的是年少有为。这高尚书与蔡京、高俅等弄权之辈大不相同,偏生毁在个“情”字上。原是那日禁军教头祁通设宴,席间引见妻妹胡凤。高愉但看一眼,便似中了十面埋伏,把甚么兵符印信尽抛脑后。自此日日流连祁通府邸,连西夏犯边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都教小吏压在砚台下。恰值辽使来朝索要岁币,枢密院遍寻尚书不得。道君皇帝亲至祁通宅邸,不巧却撞见高愉正与胡凤对弈调笑,气得摔了九龙佩,当庭叱道:“卿本良臣,奈何作穿花蛱蝶!”遂贬为曹州知府。官家虽是恨恼高愉,终究惜才,特拨六万山东厢军,又着祁通任兵马都监辅佐。高愉亦对祁通有些不爽,奈何木已成舟,索性娶了胡凤为妻,再与祁通重修旧好,两个白日一同巡城布防,夜间挑灯研读《武经总要》,倒把曹州整治得浑如一个铁桶一般。 不想上任不及半载,曹州突发大疫,高愉命府衙医制良药分发百姓。戴春却来请见,高愉纳入,只听戴春取出一根蒜金道:“大人是愿为一清水知县,还是一富家老翁?”高愉喝道:“你这厮好大胆,岂不知贪赃枉法乃是重罪?况乎这曹州本就是个清水衙门,上那去混得开支?”戴春道:“买卖已来,大人怎能装聋作哑?”高愉道:“你莫不是想借此大疫横发巨彩,那来的甚么门路?便是奇药囤积,也有明晃晃的朝廷文书在,休要失心疯了。”戴春笑道:“高大人,药虽付之,恐亦虚设。”高愉道:“何故这般说?”戴春道:“依照曹州之旧俗,凡事尚鬼信巫,每有疾病,百姓多未尝亲药饵也。”高愉道:“如此则居死于非命者多矣,不可以不禁止。”戴春道:“正是如此,大人自可抓捕巫蛊之辈,小人再以奇货可居,必能敛财无数。”高愉道:“无功不受禄,你怎愿助我?”戴春笑道:“阿瞒欲安军心,须借王垕之头。今朝我便愿做王垕,只是须得平分此财。”高愉冷着脸道:“若不用你,我自可一人,何须多分?”戴春哈哈大笑道:“若不用我,大人如何做得了知府之位?”高愉亦是大笑,遂下令追捕当地巫医,轻者脊杖二十,重者发配到外地充军。不满一年,曹州城内淫巫便已销声匿迹。戴春亦是囤积居奇,大肆敛财。曹州百姓无不深受其害,如有百姓上告者,高愉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案子。那日曹州府衙三通鼓响,高愉端坐明镜高悬匾下,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道:“尔等妖巫惑众,假托神鬼诈取钱财,按律当杖八十,流三千里!”堂下跪着个白发婆子,怀中紧抱药葫芦哭道:“老身不过采些艾草驱疫,何曾害人?”话未说完,早被衙役扯开衣襟,露出肋下溃烂的瘟疮——原是自家染病仍施药救人。高愉却眯眼冷笑:“这疮癞分明是妖法反噬!”转头对通判使个眼色。但见文书提笔便写:“巫婆王氏,以人血炼药,证据确凿。”满城郎中见状,纷纷砸了招魂铃,藏起《肘后备急方》。自此曹州地界但有发热咳嗽者,只得跪在城隍庙前烧纸人。那戴春照旧为一方富甲。有童谣一首,单道这事曰:高知府,戴豺狼,官袍底下脓血淌。巫医哭,良药藏,朱门狗彘吃人粮。 且说杨律为白钦盘算道:“主公若是拿下戴家村,则有三个好处:一来可为寨中钱粮一年之用有余;二者戴家村毗邻曹南山,正为曹州门户,籍此时机亦可破得曹州;三者戴春同那曹州知府高愉素有勾结,为祸一方。这高愉正是王政的老师,若是目睹其罪证,不愁他不上山。”白钦大喜,当即分拨两队人马,第一拨人马,杨律、文锦、石泽霸、端木北、端木南、陆荣、夏懋,带领二千步军,下山先行;第二拨,白钦亲领,王寅、石宝、钟焕、常轩、张岳、乔正跟同,带领五百马军,一千五百步兵,将大兵屯在南华县,押运辎重,随后接应。其余头领看守寨栅。 却说戴家村戴春家中新起了宅邸,飞檐上蹲着七只鎏金嘲风兽。这夜后花园摆开流水席,丝竹声里混着算盘响。管家捧着账本念道:“今岁强征‘驱瘟捐’三千二百两,‘护城税’四千五百两……”话音未落,忽有庄客揪来个蓬头妇人:“这贱妇竟敢私藏治疟的常山草!”戴春醉眼乜斜着,忽将翡翠酒杯砸向妇人额头:“拖去地牢!告诉那一彪瞎王留、乔男女,从今往后伤风咳嗽都得买官药局的‘九转还魂丹’!”那血泊里的草药,恰与官药局三十两一包的丸药别无二致。待处置了妇人,戴春心喜,又对众人道:“本保正体恤百姓,今日特设义仓,尔等休要怠慢。”便教兄弟戴全带着庄客,至草市与境内四下村坊百姓发放粮米,不在话下。 这日正逢大集,忽听得铜锣开道,八名青衣恶奴拥着戴全到来。那戴全骑在枣红马上,马鞭指着一老农喝骂:“昨日交粮少了三斗,今日须拿孙女抵债!”两个恶汉当即去扯那十三四岁的女娃,扯得粗布衫裂开半幅。却有两个卖柴的樵夫,一个拳骨上抹了炭灰,一个腿杆子缠着脏布条,头戴破毡帽,脚踩麻草鞋,背着松柴混入人群。只见为头那樵夫忽地一个趔趄,肩头柴担散开,松柴里裹着铁蒺藜,炭灰中藏着飞蝗石。身后那汉子趁乱踢翻粮车,黄澄澄的谷粒里竟混着半数霉米。各家百姓见得如此,形色各异,有欣喜出了恶气的,亦有惧怕祸及己身的,不由乱做一团。戴全抡棍要打,却被前头那汉子抱住腰身,动弹不得。这两个樵夫不是别人,正是神拳圣端木北、铁腿豪端木南扮的。 当下端木南纵身跃上粮堆,一把撕开粗布衫,露出腰间明晃晃的鱼鳞甲道:“列位乡亲看清了!这霉米掺沙的勾当,该当何罪?”端木北早提起那醋钵儿大小的拳头,扑的只一拳,正打在戴全的口角上,鲜血迸流,牙齿也落了两个。余下的庄客见两个如此凶猛,都不敢上前。戴全见状,忙呼好汉饶命。端木北大笑道:“如今一发打杀了你,却也不难,只是不是好汉作风。待我们白龙山兄弟将你兄长捉出来,到时一并收拾!”当时问起那伙百姓来,闻说是白龙山的义军,尽皆欣然跟随。 戴春在望楼上看得真切,急令紧闭庄门。不想杨律已教余下的人马已埋伏在戴家村外五里的芦苇荡处。端木南寻了火种,身边取出号旗号炮,就庄前放起。左右两边,已有头领等候,只听号炮响,前来策应。庄门外文锦、陆荣,领五百人从前面打将入来;庄门外又早一彪人马到来,为首的是石泽霸、夏懋。当下两个引一千军马,围住庄院。拿住戴春,引去庄里看时,却满满装载粮米在内。众将得了数目,飞报主将白钦,约定同攻曹州。 却说高愉正在曹州府署后花厅独酌,一壶梨花白尚未见底,忽有探马踉跄来报:“白龙山贼寇已破戴家村,正朝州府杀来!”高愉缓缓搁下酒盏,指节叩着紫檀案几道:“贼兵距城几何?”探子道:“禀相公,贼众现在曹南山驻扎,离城五十余里。”高愉听了,暗中放心。忽闻廊下铁甲铿锵,祁通按剑疾入。但见高愉正临摹《平复帖》,笔走龙蛇竟无一颤,抬头温言道:“将军来得正好,且看这‘疾风知劲草’五字,可还入得法眼?”祁通焦躁道:“贼军……”高愉搁笔轻笑道:“传令紧闭各门,赶运灰瓶石子,上城堵御。明日开城,烦请都监引军与贼军决一死战。”祁通即便起身去了。回到衙署,只见大小将弁兵丁,已在衙前听候号令。祁通进署,便发令派将领兵镇守各门,左右将兵都纷纷得令而去。一面嘱咐两个团练使鼠尾驹马铨、恶角兽孙獬:“速选弓弩手三百名,防守南门;再选精兵八百名,申牌时分随同出南门。齐心协力,剿除草寇。”二人同声答应。这两个乃是镇压刘花三起义时受了许员外恩惠,因军功拔擢的武将。白钦在扬州参见徐京时,也都曾见过的。当日分派已定,一面再遣细作探听白龙山来将兵马人数。 原来白钦依杨律之计,将大兵屯在南华县,先遣钟焕、乔正潜入城中按计行事,再差人往城上下了战书,点兵攻打曹州城池。王寅领中营,常轩领左营,张岳领右营,石宝领后营,浩浩荡荡杀奔曹州。那祁通上了马,出了知府衙门,带同马铨、孙獬并大队人马,直到南门。只听城外喊声大振,贼兵已抵南门。祁通传令开门,放下吊桥,一马当先飞出,那马、孙二将督领人马随后渡过吊桥,摆成阵势。那边王寅、常轩、张岳早已列阵等待。祁通提枪先出,大叫道:“叛逆狂徒,快来纳命!”王寅挺枪而出,看那祁通身长八尺,年近四旬,头戴镔铁狮子盔,身披鱼鳞锁子甲,掌中亮银枪舞动似雪浪翻涌,真是一员虎将。 当下王寅在马上拱手道:“来者莫非都监祁将军么?”祁通道:“正是。”王寅道:“祁将军听者:俺白龙山大军来此,与别人无关,只为生擒那滥官高愉,为百姓作主!”祁通大怒,骂道:“乱贼狂言,看枪!”说罢拍马过来。王寅持枪相拒,两阵呐喊,鼓角喧天。二英雄怒马相交,双枪并举,大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负。那边白龙山营里恼动了霹雷刀张岳,泼刺刺一马横冲,举刀助战。常轩见张岳出阵,也便拍马相攻。这边官军阵上马、孙二将,也拍马前来帮助。六人六马,搅作一团,两阵喊声不绝。后营里石宝已到阵前,恐本部有疏失,跃马跳入圈子内,望着孙獬面门上虚晃一锤。孙獬急俯身躲时,早有祁通隔开王寅军器,接住石宝再战。孙獬恼怒,本欲一同夹攻,又被王寅拦住,脱身不得。那边厢,马铨武艺本在张岳之上。战到四十余合,张岳渐渐手软。常轩见张岳落了下风,急忙去帮衬。七员大将又斗到三十合之上,将要输的那个,却是孙獬敌不住王寅,正在左支右绌。城上高愉见天色已晚,便令鸣金收兵。孙獬暗道侥幸。白钦见官将武艺亦非等闲,也不教追赶,传令收兵回营。 却说祁通回到城中,下马来见高愉,说道:“老师为何收军?”高愉道:“耳闻不如目见,今日一战,这贼军果然不是等闲之辈。”祁通道:“然也。前头那使枪的贼将,即已与小将一般本事;不想又冒出个使流星锤的,更是十分了得。”高愉道:“听闻那厮唤作石宝,是福州人氏。惯使一个流星锤,百发百中;又能常使一口宝刀,名为劈风刀,可以裁铜截铁,遮莫三层铠甲,如劈风一般过去。与他斗将,恐难退敌。幸喜我等兵力倍于贼人,夜里先教马铨、孙獬率领两路人马出去城外,到曹南山背后埋伏暂歇。来日临敌之时,待你军马出城,一面等白钦兵来,左右掩杀。”祁通道:“老师高见极明。” 却说次日祁通又自南门引兵出城,正迎着白钦军马。两军相对,白钦亲自出马与祁通交战。斗到五十合,祁通气力不加,回马便走。教把手下军马分作两路,不入曹州城池,绕城而走。白钦待要追赶,左边撞出马铨,已有文锦恰好迎住;右边撞出孙獬,又有石泽霸恰好迎住。眼见得文锦、石泽霸二将如虎入羊群,马铨、孙獬抵当不住,两队兵马慌乱起来。 祁通情知官军不胜,欲回曹州。行不数步,只见南门西偏城角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亮,浓烟冲起,日暗天昏。那城砖巨石飞入九霄,磨盘也似的虚空旋转。城内人声鼎沸。却是乔正奉杨律密计,在城内栽埋的地雷,至今发作。原来乔正埋藏地雷,定了竹竿药线,方欲等白龙山兵到,使好动手。谁知祁通防守严密,添设营房,那药线正在营房隙地。乔正无从措手,暗自叫苦。恰好钟焕进城寻着乔正,乔正大喜,便与钟焕说明药线所在之处,钟焕会意。这日城外鏖战,那些官兵全神照顾城外,不防钟焕带了火种,偷身踅到营旁,点了药线。吃小卒看见急捕,钟焕早已跳出营后。地雷轰炸,城郭崩摧。白钦见地雷已发,心中大喜,同石宝、王寅催动全军杀上。祁通见状,愈发焦急。 却说祁通要入南门救城池时,城门边又撞出五百贼兵,身穿绛衣,手执火器。前后拥出三二十辆火车,车上都装满芦苇引火之物。贼兵背上各拴铁葫芦一个,内藏硫磺焰硝,五色烟药,一齐点着,飞抢过来。为首两条好汉口称:“陆荣、夏懋在此!”手拈军器,大踏步堵住城门。祁通等见了,不敢迎敌,慌忙便走。忽闻东门传说道:“一个黄须汉子挺着点钢枪,一个白面汉子掣出大砍刀,引着四五百火兵杀来,阻塞城门。”又听西门报道:“三五十辆火车塞住城门,外面贼兵围得铁桶一般。冲出去的都被一刀一个,戳下护城河里去了。”祁通等听了,叫声苦,不知高低,只得投北门来。马铨见中军人马漫散,情知不济,便引了红旗军从山背后走了。孙獬不见了马铨的红旗军,料道不济事,也引了青旗军望山后退去。由是祁通独一个在城外,孤立无援。 当时祁通只得奔至北门,早见白钦引着一众军马当面迎着。那五百横冲军推出五十余辆火车,飞抢过来。人近人倒,马过马伤。官兵被烧得焦头烂额,跳入护城河内者不计其数。祁通见城池已失,佐将已亡,长叹一声,道:“天绝我也!”取纸笔来遗疏道:“贼不能平,不忠;养不能终,不孝。殁后敛以常服,用彰臣咎。”写罢,遂举腰刀自刎而亡。有诗叹曰: 银枪白马戍曹州,血战孤城志未酬。 遗疏空书忠孝恨,寒刀刎颈殉金瓯。 烽烟蔽日山河碎,铁甲蒙尘将骨收。 莫叹英雄身赴死,青碑犹刻旧风流。 白钦既克曹州,府中将吏悉皆逃窜。此时曹州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而治下各大小村坊无不遭兵焚,独是王政所在之地无有相扰。杨律便教常轩、张岳分兵管住各门,以防高愉逃出。其余头领领百余名喽啰,飞也似扑到府衙去了,早捉拿了高愉、胡凤夫妻两个。那祁通的妻子胡琴,听闻祁通殉国,已自缢身死于家中。其余应有家眷,俱被杀尽。众头领将高愉夫妇并戴全、戴春兄弟,都绑在将军柱上,押至城南市曹,教众头领一人一刀剐了,以平民怨。曹州城南刑场上,高愉虽蓬头垢面,犹自挺直脊梁。忽听马蹄声疾,只见王政白袍素马飞驰而至,怀中抱着一坛梨花白,口里道:“且慢!”引得众头领个个惊愕。 原来白钦打破城子时,王政正在葵桑村塾中讲学,忽听门外喧哗。但见十余乡民抬着个血葫芦般的汉子闯进来,正是常往曹州贩枣的刘三。那汉子左耳已被割去,气若游丝道:“戴春那厮又来强征甚么护城税,俺不过是争辩两句……”话未说完,怀中跌出卷染血账册。王政拾起细观,但见:“某月某日,孝敬高知府纹银三千两,折米八百石。”末页赫然钤着高愉私章。王政恰似五雷轰顶,手中戒尺轰然落地。学童们惊见素来冷峻的夫子竟红了眼眶,颤手抚着扉页题字——“赠子明贤契 高愉”,正是当年及第时恩师所赠。王政再不能置信,丢下书本,飞马望曹州城中去。 当下王政拍开泥封道:“学生弱冠那年,您在东京监斩贪官,赐酒时训诫‘法理人情,当以法为先。’”高愉闻言剧震,镣铐哗啦作响。王政斟满两碗,泼一盏于地:“这碗敬当年高青天。”又捧另一碗近前:“这碗送今日高知府。”高愉忽癫狂大笑,踢翻酒碗:“今只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倘若为师当年不教你那些迂腐道理……”话音未落,王政已反手亮出冷艳锯:“情可容,法不可容!便是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刑刀不认师恩,只认王法!”不由分说,削去高愉首级。那戴全、戴春、胡凤,也被众头领一一诛戮。有诗叹曰: 少年仗剑扫胡尘,老作豺狼噬万民。 私印钤红藏血账,梨花泼白祭师恩。 权倾始信初心改,法落方知孽债深。 冷艳一挥魂断处,满城风雨哭贪臣。 高愉既已授受,王政念起旧时恩情,猛的伏面著床席不起,涕泣交横,哀咽不能自胜。杨律慰劳与语,呼其字曰:“子明,昔观丁父,鄀俘也,武王以为军帅;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此二人,皆为蛮荒荆国之先贤也,初虽见囚,后皆擢用,为楚名臣。兄长独不然,未肯降意,将以白钦异古人之量邪?”见王政老泪纵横,杨律又亲以手巾拭其面道:“事已至此,王学究不如就留在寨中当个军政司,赏功罚罪,一起聚义。”王政下地拜谢了,却道:“我须亲与白钦面谈。”杨律道:“这有何难?”便上报白钦,白钦便亲自来此拜请,王政见白钦亲身来此,便跪地道:“眼下虽陷了城池,杀了祁通,然王某清白之身,断不可轻易上山落草。你等若有心要我入伙,愿以四事相闻,大王度不可行,恕王政断难从命。”白钦道:“愿闻其详。” 王政伸出四根指头,不慌不忙,就在白钦面前说出一席话来,只因这一下,有道是: 整肃三军,激反元老头领。 寻觅良医,安恤英雄之心。 正是:益于时务,既已任之,势不得轻,祸乱至矣。毕竟这王政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此一回内,折了两员朝廷将佐: 祁通、高愉 折了两员戴家堡将佐: 戴春、戴全 ------------ 第三十二回 整三军乔正行刺 寻良医白钦结缘 诗曰: 学林探路贵涉远,无人迹处有奇观。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书山妙景勤为径,知渊阳春苦作弦。 风流肯落他人后,气岸遥凌豪士前。 话说当时王政对白钦正色道:“为人主者,须当应知人善任,唯才所长,无非出身寒居,此乃一也,可乎?为人主者,须当与士卒同甘共苦,切不可独享安宁而居后位,独留将士前线厮杀,此乃二也,可乎?为人主者,须知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乃三也,可乎?为人主者,须明于刑罚,功者赏不避贱,罪者刑不避亲,此乃四也,可乎?有此四问,还请大王深思熟虑。”白钦拱手道:“先生放心,白钦定能行之。”王政见此,方才顿首拜谢。当下白钦便依照王政的意见,传令打开仓库,此番休教打扰百姓;再将高愉、祁通、戴春的家私,一半发送白龙山,一半给散百姓。此令一下,曹州城内尽皆称颂冷面王孔目的好处。有诗为证: 水可载舟亦覆舟,得民心者得千秋。 若知成败旦夕至,项王何愁骋九州。 翌日,杨律便让车马带着王政家眷一门共上了白龙山。白钦教王政在石泽霸后面坐了,喝叫小头目快快杀牛宰马,庆贺王政上山。正厅上大吹大擂,众多好汉饮酒至晚方散。 待至次日,白钦便相请石宝、杨律、王政三位头领议事。杨律首先抚扇开言道:“当今天子昏庸无道,蔡京、王黼、童贯之徒,纵恣于上;高俅、杨戬、朱勔之党,朋邪于下。苛政猛甚于虎,赋役繁重如山。贫者几无立锥之地,民不堪其苦久矣。似戴春这等欺压良善的大户、高愉这般戕害平民的赃官,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依小生的愚见,只有得了民心,才可图王霸业。前番在扬州时,我便同星君说那方腊不是成大事者,早晚身死族灭,如今果真应验。上次我等出兵,替百姓除了一害,方显了山寨的仁义。现在星君坐拥天时、地理、人和,何愁大业不成?”白钦鼓掌大笑道:“先生高见,虽汉时张良、陈平亦不及也!”石宝却面露忧色道:“先前宋江为张叔夜所擒,方腊为童贯所灭。纵使大宋武备废弛,禁军、西军、厢军中好手甚多,也不是我们能对付了的。倘若朝廷领兵来讨,又当如何?”杨律道:“眼下北方金、辽虎视眈眈,境内又尚有杨江等流寇肆虐。那童贯既已率西军北上联金攻辽,一时定分身不得。我等大可趁此良机,广纳贤才,招兵买马。再拣选机敏警觉之人往东京探听消息,以备不时之需。”白钦点头称是。又见王政沉思道:“昔日秦末大乱,汉高起布衣,豁达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杀人,五载成帝业。今世道纲常既紊,天下土崩瓦解。欲成大业,大王当效高祖之兵,法其所为。如今山寨愈发做大,各位头领士卒,鱼龙混杂,良莠难辨,当首先严明法纪。山寨赏罚,多依宁海旧时法度,其中参差纰漏甚多。我欲仿效军规,草拟白龙山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烦请大王将之公之于众。”石宝道:“如此最好。”又令张威、朱氏兄妹等拣选伶俐耳目,分派各地,打探消息,以备用武之时。 待到宁海七七之日,白钦便发布亲谕曰:“白龙山寨自开创以来,威震天下。四海豪杰无不畏服,慕名来投。自古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寨主宁海尸骨未寒,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成规变须。日后大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当尊卑有序,赏罚有格,故令王政拟定十七条戒律六十八斩。今后无论本寨头领或新投兄弟,均一视同仁。若有违犯者,定严惩不贷。”那十七条戒律? “其一:击鼓不进,鸣金不退,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寨门,逢尊不拜,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逼yin&妇女,妄杀老幼,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无唤而入,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敌不审,探敌不详,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众人看毕,无不凛凛。自那日始,上至头领,下到喽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各讷言敏行,不敢丝毫违了法度。唯有乔正、王寅等辈仍不甚归心。尤其是乔正,自仗他是跟随了白钦多年的旧部,南来北往立下老大功勋,素来素来御军姑息,目中无人,不以军务为重。早先率兵攻陷南华县时,便杀戮惨毒,有缚人夫与父,淫其妻女,然后杀之者。有驱人父淫其女而后杀之者。有裸孕妇共卜其腹中男女,剖验以为戏者。有以大锅沸油,掷婴儿于内,观其跳号以为乐者。有缚人于地,刳其腹实以米豆饲群羊,取人血和米煮粥以饲驴马。所掠子女百千,临行不能多带,尽杀而去。后围攻乘氏县之时,又擅裸妇人数千詈城下,愧沮者磔之,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逐处皆尸,河为之塞,不能行船,此种暴酷亘古未有之。乔正本人又常出入娼妓之家,有时酒醉,更是随意奸淫良家妇女。新法颁布后,刘赟几个特去劝他遵照军法,休要胡闹。乔正只道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权且当做耳边风。 隔日王政又力陈乔正罪责,指道:“乔正其人,虽为战将,然其沉酣酒色,不理军务,不守军法,若留此人为水军总管,必然生事。乞赐处斩,以儆将帅!”白钦道:“王学究虽有此理,然乔正昔从白钦征战南北,功绩既著。虎头江州,涉涂艰难,赖恃忠顺,济于危险。我若不念其功,自断手足,岂不是寒了三军将士之心?”王政见此,便又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有王寅者,贵而有功,渐以骄矜。须当明正典刑,以彰军法,大王以为不可否?”白钦道:“王寅乃我寨中大将,贪财好贿,其罪尚小,不至于此。学究莫以小节而度人矣。”王政见此,情知不可为,便只让白钦从轻发落。 当下白钦便传令二将跪在忠义堂前,其余头领都立于两侧。白钦道:“乔正、王寅二人,犯奸军之罪,按律当斩。念其旧日有功,暂且将人头寄下,日后须将功补过。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望诸位头领以二人为鉴。”教将二人刺所犯罪过于面颊之上,昔日功劳一笔勾销;王寅杖棍二十,革除本职、俸禄;乔正杖棍五十,革除本职、俸禄,另处罚锾。众头领念及兄弟情义,都来与白钦求情。唯有王政神色严峻,白钦见状,便不予减刑,仍教刀斧手拖两个下去。须臾,两个被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刘赟、吴东满自把二人扶去房中将息。 过了数天,乔正身子已好了大半,因被如此处罚,恼怒非常,便思虑拉拢王寅来做一番大事。旦日一早白钦又召众人于忠义堂上相见,将要齐合之时,乔正见白钦尚未出来,便来呼王寅入偏室坐下商语。不想王寅虽是好利无常,却饱读兵书,性谨慎法,质重少言。只道:“大王将出。”便还入堂上,乔正郁郁不乐。堂会下后,乔正便来寻杨律道:“我自随白钦离了方腊,另谋天地,那有一遭不是奋战沙场?成贵、谢福、翟源三位兄弟,那个不是为护他客死他乡?今朝竟依个老腐儒生来咬我了!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杨律把扇劝慰道:“兄弟且宽心,常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便是关张之辈,先主初慕诸葛大名远播,亦有不快之事。何妨今遭一轮,以致怏怏不快?”乔正道:“甚么啰啰嗦嗦,俺是个粗人,不知此理,只请问杨军师如何作为?”杨律见不是话头,便三言两语几句搪塞了乔正,至天明忙去告知白钦,提防乔正,白钦亦不以为然道:“他自扬州起便随了我,今朝为了几两碎银,欲要谋反不成?”仍令乔正在左右侍奉。杨律见此,只得叹道:“张飞之酷,复见于今日矣。”便又去告知石宝,石宝大惊,厉声喝道:“这厮胆敢如此忘恩负义!你在此不要动,我且去一拳打死了他,以绝后患。”说罢石宝便要起身,杨律慌忙劝道:“为今之事,只是乔正心有不忿。若以此为罪,则天下人皆要笑星君不丈夫了。”石宝道:“那军师你且说,要如何做?”杨律道:“我亦是怕乔正欲要造次,便请石将军你多护卫星君身侧,切莫让星君一人身临火坑。”石宝道:“多谢军师告知,我记得了。” 果不其然,乔正虽不得王寅相助,却得了两个好事帮手,看官,你道是谁?原来白钦当日打破戴家堡时,擒得戴春门下一弄臣,唤作祝汉贞。这厮生得獐头鼠目,偏是诙谐机变,善察颜色。更兼出口成章,但凡筵前使个眼色,他便能立地编出成套的莲花落。这般伶俐,正合着白钦脾胃。但凡寨中摆庆功宴,必教喽啰押着祝汉贞上忠义堂,与他把盏调笑。祝汉贞借着酒劲,常将江湖风闻编排成曲,众好汉初时惊诧,日久倒见惯不怪了。唯独王政正色责道:“大王圈养此辈,不过供戏乐耳,焉敢越鸿沟而不礼耶?”于是喝令白钦将其杖杀。白钦虽不舍祝汉贞,却吃不过那王政疾言厉色,亦只得从命,心内也甚是不悦。 这祝汉贞虽是优伶之辈,早先却生有二子,祝汉贞被掳上山后,这两个小子亦被一同接入山寨中,年岁稍长的这个名唤祝万年,生得剑眉玉面,年方二十八岁;后来的这个名唤祝永清,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脸如傅粉,唇如丹砂,声如鸾凤,分明是一位哪吒太子。二子早先在瓦舍中习过不少拳脚枪棒,都会使一枝方天画戟,故白钦便收入军中,一并录用作小头目。祝汉贞殁后,祝万年正于外寨把守,知晓父亲死讯,分外悲伤。祝永清询问缘由,祝万年泣不成声,难以回答,不觉手里那口腰刀跌了落来,也跪倒地下,抱住永清,只是痛哭。后来祝永清见着父亲尸身,亦是痛哭不止。乔正便趁机笼络这兄弟二人,合谋刺杀白钦,以报仇恨。祝永清道:“这石宝整日卫护白钦左右,恐怕难以下手。”乔正道:“你二人有所不知,再过一月便是十月初一寒衣节,白钦必会去东山灵堂中祭祀宁海,你们二人便调换岗位,转去那里把守,到时俺们三个一并下手,便是有人卫护,也难回天。”二祝答应了。 转眼已至十月一日,晨鼓刚过,这日白钦恰好来至东山灵堂中拜祭宁海。只见那灵堂上又增设了唐益、吕师囊、景德几个牌位,白钦也要一一拜祭。石宝照旧形影不离。白钦道:“此乃重地,不得造次。”石宝道:“星君这般宽心,未免忧虑。”白钦道:“你也是想多心了,我自来当寨主,无不是按法而行,谁人不服?你就在门外等着,我去参拜一番便出来。”石宝因想一连多日未有变乱,也不好再说。祝永清、祝万年便把帘子撩起放白钦一人入堂中,不想白钦方才跪至蒲团上,石宝忽觉暗中有一人叱道:“速灭烛火。”正是乔正声音,石宝慌忙闯入堂中,祝万年正想去拦,那里架得住石宝力气?早吃石宝一把推开,撞入堂中。石宝忙叫一声,“星君当心!”白钦大惊,待起身时,就见暗中射出一箭,本是朝着白钦心头而去,吃这一下起身,反中腿骨。白钦一声惨叫,滚倒在地。又有一人手拿利刃,早从灵牌后黑地里突出,欲追刺白钦。石宝连忙呼至,又自腰后摸出流星锤,一锤打之。那人惨叫一声,逃出堂外,果是乔正。祝永清见此,抽出利刃,也要刺杀。石宝拔出佩剑,一面拦着祝永清、祝万年。乔正眼看刺杀不成,又恐其他人来,只得捂着腰肋连忙逃走。祝永清、祝万年见乔正已逃,也只得掏出灵堂,追随乔正。石宝顾不得追赶三个,见白钦已踣于血中,尚还有口气息在,连忙背起跑回寨中,速叫医治。有诗为证: 效忠护主不离身,灵堂谋刺险凶逞。 若非石宝倾心救,白钦应为泉下人。 次日,只见白钦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几个心腹头领都在床前看视。白钦问道:“要杀我的人何在?”石宝道:“为救星君性命要紧,放他们侥幸逃了。”白钦本就怒上心头,当下一听此话,愈怒道:“我杀不得仇人,须先杀了王政这个田舍翁!”又是狂呕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当下众人看时,只见白钦胸间肿起一血瘤,宽大如桃,一夜又增如海碗大小,白钦止不住地痛楚**。杨律、石宝等人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过了数日,创伤加剧,饮食不得。石宝便找杨律道:“主公此病重矣,当寻觅良医来此。”杨律道:“我已思虑到了,此处不远的白厄山上有一孟神医,是唐代孟诜之后,堪称再世华佗。妙手回春,应能疗之。我已遣人去白厄山聘请,何久不至?”才过一会,就见书僮入内室道:“孟神医已来。”石宝、杨律疾趋入内。便见一老者拿着行囊,已来寨中,排好针灸刀器,却道:“大王此伤非老朽能为,须我女儿亲启。”便自身后引出一女郎来视白钦。但见她生得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白钦正自奄奄待毙,忽见这女娇娥玉貌花容,登时**顿止,精神陡振。那女子被白钦直勾勾觑着,面飞红霞,莲步逡巡。孟神医拊掌笑道:“此乃俺刎颈之交,不异同胞,妮子但医不妨。”女子闻言整肃颜色,挽翠袖近榻诊视。玉指切脉处,白钦但觉香泽袭人。女子轻啐道:“此症合该心旌摇曳而起。虽凶险却可医,只是皮里孽根已结,须得剜肉断筋。”遂褪下臂间金钏,扣定瘤根缓缓下压。但见脓包渐起寸余,钏外凸如卵,周遭浮肿尽收钏内。女子更不迟疑,解下罗带佩刀,刃薄似纸。左手按钏,右手挥刃,顺着瘤根旋削。紫血汩汩,污了半幅锦褥。白钦此刻魂灵儿早酥了半边,哪顾得疼痛?只恨不能教这玉人儿多挨些时辰。须臾剜出腐肉,竟如老树瘿瘤般浑圆。女子唤人取清水洗净创口,檀口微张,吐出一粒赤红丹丸,在刀痕处来回滚转。初时白钦觉五内如沸,再转时创口麻痒难当,三转过后通体清凉,恍若醍醐灌顶。女子收丹入腹,敛衽一礼:“大王痊矣!”径自翩然离去。杨律、石宝等慌忙谢过,又备金银酬谢孟神医,自去照看白钦,不在话下。 此后数日,白钦身上伤势已无大碍,脑中却不忘那女郎身影,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能自已。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又苦王政脾气,杨律已是窥之,心里便有一盘算。旦日一早便拿着聘礼,又去孟神医处。孟神医见杨律来此,问道:“莫不是大王病有复发?”杨律笑道:“我家大王所患非是身体之疾,而是心病。”孟神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岂是老朽所能医的?”杨律道:“我家大王这心病,乃是对令爱一见倾心,夜不能寐,故今日特来提亲了。”孟神医道:“承蒙大王这般厚爱,只是小女未经世事,宛如个吃奶孩儿一般,离我不得。只恐惹恼了大王,反生不快。”杨律道:“不可这般说,自古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我家大王乃是一世俊杰,令爱亦是倾国佳人,鸾凤合鸣为一佳话,岂不妙哉?”杨律正待再劝,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转出个袅袅婷婷的娘子来。正是那日医病的女子,今日换了藕荷色罗裙,更显腰如约素。但见她: 眉蹙春山杏含露,腮凝新荔玉生香。 纤腰微步惊鸿影,罗袜生尘洛水光。 又有诗为证: 灼灼其华显风姿,深深凤仪似练师。 眼魅 当时白钦早躲在廊柱后窥探多时,此刻那里按捺得住?抢上前来,便要作揖,却被门槛绊个趔趄,惹得孟神医捻须而笑。那女子羞答答地福了一礼:“奴家小字芸汐,今年一十九岁。有三件事要说与大王。一不拜天地,二不坐花轿,三要随父行医济世。”话音未落,白钦急得赌咒发誓:“便依娘子!莫说三件,三百件也依得!” 当夜,忠义堂前张灯结彩,白钦换了一身华服,上厅来先参拜了孟神医。众头领都坐在本位,独未邀王政前来。少顷,几个丫鬟簇拥着孟芸汐出堂。二人拜了,又同拜了孟神医。众人都见了礼,叙礼都毕,大家让坐。夫妻二人坐了主位两席,其余头领都坐了客位。阶下奏动细乐,安席已毕。孟芸汐只略点胭脂,擎着药葫芦与白钦交杯。酒至数论,食供数套,当日众英雄欢饮,直至二更始散。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却说白钦虽与孟芸汐成就姻缘,每念及乔正谋逆之事,辄以拳击案道:“若非王政老儿聒噪,何至手足相残!”孟芸汐在旁看得真切,待夜阑人静时,取银针为白钦调理经络,忽作不经意道:“奴家久闻医家治痈疽,须得剜却腐肉方见新肌。王头领欲除山寨积弊,何异于此?” 白钦冷笑道:“我等兄弟在此聚义,本就图个快活,如此倒跟那官场毫无二致!”孟芸汐轻摇螓首,将银针缓缓捻入合谷穴:“当日若任从乔正之辈横行,今朝山寨怕已溃如蚁穴。昔年孙武斩宫嫔,韩信诛殷盖,那个不是挥泪斩旧部?” 话音未落,白钦倏然坐起,牵动伤口嘶声道:“娘子竟替那腐儒说话!”孟芸汐不慌不忙,添了盏安神茶,柔荑轻抚白钦脊背:“夫君可记得剜瘤时那三转红丸?初时如沸鼎煎熬,再转若万蚁噬心,三转方得通体清凉。王先生便是那第二转的苦楚,虽痛彻心扉,却是疗毒必经之劫。”说着自妆奁取出一方染血锦帕:“此乃那日奴家为夫君擦拭创口所用。夫君且看这血污——”指尖轻点帕上紫黑斑块:“若当日不除淤毒,今日焉有奴家与夫君灯下叙话?” 白钦盯着血渍怔忡半晌,忽闻窗外梆子声急。孟芸汐推开雕窗,指着巡夜士卒道:“夫君请看,如今寨中令行禁止,夜巡更鼓分毫不差。前日石将军擒得劫掠商旅的喽啰,不等王先生开口,众头领齐声喊斩。这般气象,岂非王先生呕心沥血所致?” 正言语间,忽听得前寨喧哗。却是王政深夜巡营,见守夜士卒偷饮村酿,当场夺过酒坛砸得粉碎。白钦怒道:“这老儿愈发跋扈!”孟芸汐却抿嘴轻笑:“夫君莫恼,且随妾身去看个真切。”二人悄悄掩至月洞门外,但见王政褪下外袍裹在瑟瑟发抖的士卒身上,叹道:“寒夜值更本当有酒驱寒,然军法如山,老夫不得不为。此袍权抵你三坛热酒罢。” 白钦见此情景,胸中块垒竟消了大半。孟芸汐趁势道:“夫君可还记得成婚时三桩誓约?第一桩‘不拜天地’,实是敬夫君乃顶天立地丈夫;第二桩‘不坐花轿’,暗喻奴家愿与夫君并辔江湖;第三桩……”话音未落,白钦接口道:“第三桩要悬壶济世!好个机巧娘子,原来在此处等着为夫!” 五更鼓响,白钦径往忠义堂召见王政。王政方要行礼,却被白钦一把扶住:“先生休拜!前日白钦愚鲁,错怪忠良。今日……”话未说完,王政早老泪纵横道:“折煞老朽矣!当日乔正之事,老夫亦有操切之过。”二人执手相看,忽听得屏风后环佩叮咚,孟芸汐捧着药葫芦嫣然现身:“二位英雄既已肝胆相照,何不共饮此葫芦中‘君臣佐使’之汤?”自此山寨上下齐心,白钦夫妇与王政常共商大计。有诗为证: 金针度厄解连环,慧语消弭将相嫌。 从此白龙添羽翼,风云际会待冲天。 过了数日,飞虎将张威从东京回来,禀报道:“小弟至东京,寻着老友范天喜,现在蔡京门下做旗牌。小弟教他打探征辽消息,得知那经略使种师道总东路之兵,被耶律大石败于白沟;辛兴宗总西路之兵与萧干战,亦败于范村。徽宗甚怒,责授种师道右卫将军致仕,又降诏撤了辽疆经略府。耶律淳死后,朝廷令刘延庆、刘光世父子代之,又增补了禁军飞龙、飞虎上将赵立、毕胜并王焕、韩存保、张开几个节度使引十万兵马,同去攻打燕京。如今宋辽在边庭交战正酣,对我们山寨甚是利好也。”看官听说,那联金灭辽之举,始于宣和四年四月,至今已有半载。按下慢表。 话说那北征大军浩浩荡荡离了京城,于路行了二十余日,已到河间府地界。童贯传令就地扎营,以候西军。命宣抚使司拟一檄文道: “幽燕一方本为吾境,一旦陷没几二百年。比者汉蕃离心,内外变乱。旧主未灭,新君纂攘。哀此良民,重罹涂炭。当司遵奉睿旨,务在救民,不专杀戮。尔等各宜奋身,早图归计。有官者复还旧次,有田者复业如初。若能身率豪杰,别立功效,即当优与官职,厚赐金帛。如能以一州一县来归者,即以其州县任之。若有豪杰以燕京来献,不拘军兵百姓,虽未命官,便与节度使,给钱十万贯,大宅一区。契丹诸蕃归顺,亦与汉人一等。已诫将士,不得杀戮。契丹自来一切横敛,悉皆除去。虽大兵入界,凡所需粮草及车牛等,并不令燕人出备,仍免二年税赋。” 这一篇榜文,洋洋洒洒,倒似去庙会赶集一般。怎料在河间府屯驻时,童贯方知河北守军百年未战,将兵骄惰,粮草短缺,军器损坏,筑城戍守之物形同虚设,不禁心中转忧。五月十八日,朝廷续遣少保、镇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蔡攸为河东河北路宣抚副使,前来督军。老种、小种经略亦统西军来到。 当下童贯便效法太宗伐辽之事,兵分两路。种师道总东路之众屯白沟,王禀将前军,杨惟忠将左军,种师中将右军,王坪将后军,赵明、杨志将选锋军;辛兴宗总西路之众屯范村,杨可世、王渊将前军,焦安节将左军,刘光国、翼景将右军,曲奇、王育将后军,吴子厚、刘光世将选锋军,并听刘延庆节制。以李光裕、赵良嗣为军师,刘韐、宇文黄中为参谋,邓珪、邓管为廉访使者。共是二十万兵马,即日北行,齐头并进。这杨志正是上年初随宋江招安,却被西军留用,故而未曾随同征讨方腊的青面兽。 过了数日,东西两军已至雄州白沟、广信军范村驻扎。童贯传令众将到雄州取齐。自引亲随经高阳关,北至雄州。童贯便令赵良嗣草书,差归朝官张起、孙忠两个为使,带领数名仆从,赍书前往燕京。原来临行之际,天子曾亲书三策付与童贯:如燕人悦而服之,因复旧疆,此是上策;耶律淳能纳款称藩,此是中策;燕人未及悦服,按兵巡边,全师而还,此是下策。因传檄多日不见燕人动静,上策难行,便取中策,先遣使至辽晓谕祸福。不料耶律淳见了书信,勃然大怒,将二人拖出去斩了。又遣马扩、杨志两个,再赴燕京招谕,仍是不济事。两个结伴回雄州路上,不觉说起宋辽边境风土人物。马扩道:“此处太行山脉有一峰,名曰回雁峰,其山极高,雁飞不能渡,故有此名。内有一伙强人,为首人是铁霸王高托山,善使一柄钢挝。手下四个力士:一个是拔山力士唐斌,使一把一百二十斤重的开山斧;第二个是撼山力士文仲容,使一条丈八蛇矛枪;第三个是移山力士崔埜,使一条混铁枪;第四个是劈山力士乜恭,使一柄大刀。总招得有数万余人,不属南北,独自称尊。今虽招降耶律淳不成,若得此四人来降,何愁辽国不克!”杨志道:“此事说来却巧,那为头的高托山正是小将旧交。他本名高胜,又名高齐,原是河北军中一小卒。为他膂力过人,铁铸般身躯,曾与人打赌,将水神庙里几百斤重的大鼎应手举起,因此人都唤他做铁霸王。那唐斌亦是军汉出身,颇有些气力。只因知府将粮饷私吞,河北军多月不曾发饷,激起哗变。高托山、唐斌便带着五七百人发难,到回雁峰落草。原有头领文仲容、崔埜见两个本事非凡,甘愿让出寨主之位。续后崔埜下山打劫,正遇见乜恭过路,原是做贩马生意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江湖上。两个斗了五十合不分胜负,便也相请上山坐了一把交椅。此后一向无事。高托山其人与我最好,欲去说他来降。只是未得将令,我若去时,恐招擅离之罪。”马扩道:“将军与国家干功,此行何妨,不必过虑。”便请同行。 却说杨志、马扩来到回雁峰,屯住军马。杨志教马扩在山下等候,独自上山去看他虚实。高托山出迎,认出是杨志,连忙下拜曰:“故人一向别来无恙,闻知足下在梁山泊,怎地又做了官军?”便教四个兄弟相见了。杨志道:“说来话长。那年小弟上了梁山泊,寨主乃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义气深重,共聚头目三十六人,情如骨肉,恩若股肱。后来受了招安,兄弟们大多奉诏征讨方腊,生死未卜。独有我与呼延兄长留于西军听用,今又奉圣旨前来征大辽,经过此处。闻知仁兄在此,特来相投,望仁兄念平日萡交之情,烦指路径,幸勿推却。”高托山曰:“仁兄份上,岂敢辞劳,要和我兄弟商议。”文仲容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任从主张,谁敢不从。”杨志道:“若得仁兄座允,去后若成大功,童宣抚必当保奏天子,必封重爵,决无虚谬。”高托山大喜道:“当以效力。”分付小喽啰杀牛宰马,整备筵席,款待众人。是日寨中欢饮相劝,尽醉方歇。次日高托山收拾,寨中积下粮草都装上车,将金银赏犒三军,放火焚了山寨,离了回雁峰,径来宋寨。童贯大喜,即日教高托山人马接受招安,到雄州安置。又重赏了杨志一笔,不在话下。 且说大军招安了高托山一伙,便再无南顾之忧,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望山后进发。将次相近大辽境界,童贯唤过乜恭,来分付道:“你走北路甚熟,你可引领军马前进。近的是甚州县?”乜恭禀道:“前面便是易州,正是辽国紧要隘口。有条水路,港汊最深,唤做易水,须用战船征进。宜先趱船只到了,然后水陆并进,船骑相连,可取易州。”种师道道:“正是昔日荆轲刺秦时,太子丹践行之地。不想今日落入契丹之手。”不则一日,来到易州城南三十里外屯扎。探听得这易州城把守城池的番官是汉人高凤,手下共有四员猛将,一个唤做阿里奇,一个唤做咬儿惟康,一个唤做楚明玉,一个唤做曹明济。此四员战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单说这阿里奇,乃是突厥后裔,年二十二岁,是大辽第一条好汉。其父额尔古纳本为乌古敌烈统军司辖下详稳,乾统二年因拒缴海东青遭劾。天庆元年,乌素固部与敌烈部争草场,枢密院偏袒敌烈,额尔古纳怒举反旗。时阿里奇方十一岁,已能驭烈马,挽强弓。冬至血战,耶律余睹率怨军八营围剿,流矢穿其父喉。阿里奇夺过镔铁刀,手刃三名契丹武士,身中七创,犹狂呼酣战。余睹奇之,暗嘱亲兵纵其西逃。伤愈后扮作回鹘行商,沿胪朐河潜入上京临潢府。天庆四年春,枢密副使萧奉先校猎广平淀,忽见苍狼逐鹿,一箭射之,却是阿里奇着狼裘跃马而出,双手各擒中箭麋鹿。金兵破上京时,曾护驾天祚帝至夹山,却因萧奉先谗言突厥种不可信,被夺兵权。独有耶律大石爱其才能,恰逢宋廷联金攻辽,便委派其镇守易州。当时洞仙文荣闻知宋朝差大军到来,一面写表申奏郎主,一面关报邻近新城、涿州求救,一面调兵出城迎敌。 童贯随即调遣军马,排下循环八卦阵势。等候间,只见辽军分作三队而来。中一队咬儿惟康领黑旗,左一队曹明济是青旗,右一队楚明玉是红旗,三军齐到。童贯同李光裕、赵良嗣上云梯观望辽军阵势。结三人为小队,合三小队为一中队,合五中队为一大队。外方而内圆,大阵包小阵,相附联络。赵良嗣道:“此是李药师六花阵法。药师本武侯八阵,裁而为六花阵。番人欺我这里不识他这个阵。不知就我这个八卦阵,变为八八六十四,即是武侯八阵图法,便可破他六花阵了。” 当下赵良嗣在将台上将号旗左招右展,变成八阵图法。传令杨可世、杨志、赵明,领西军轻骑两千去打阵。擂鼓三通,众将上前,荡开贼将东方门旗,杀将入去,辽军大败。杨志等杀入军中,正撞着洞仙文荣,领着数员猛将保护,望东逃奔,欲入新城去。众将要干功绩,丝毫不疑,领兵追赶上去,却不知深入重地。 且说杨可世、杨志、赵明引西军轻骑,日夜兼程,直取新城。那日正是五月二十六日,大军行至一处,前面一河拦路。赵明道:“此地唤做兰沟甸,过了此河,前去不远,便是新城。”杨可世听罢,便催促军马涉水渡河。方渡得一半,只听得一声炮响,四面辽兵呐喊,遮天盖地杀来。正中间捧出一员番将,骑着一匹达马,弯环踢跳。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三叉紫金冠,冠口内拴两根雉尾。穿一领衬甲白罗袍,袍背上绣三个凤凰。披一副连环镔铁铠,系一条嵌宝狮蛮带,着一对云根鹰爪靴,挂一条护项销金帕,带一张雀画铁胎弓,悬一壶雕翎鈚子箭。手搦梨花点钢枪,坐骑银色拳花马。 那番官面白唇红,须黄眼碧,身长九尺,力敌万人。旗号上写的分明:“大辽战将阿里奇”。杨可世对杨志道:“速与我擒拿此番奴。”言未绝,早见杨志拍马舞刀拦住,口里道:“吾乃五侯杨令公之后,梁山泊好汉青面兽杨志。碧眼小儿,快快领死!”阿里奇冷笑道:“看来童贯那阉竖果真昏聩,竟命招安巨寇为先锋,想是宋朝合败。”两军呐喊,杨志与阿里奇抢到垓心交战。四马相逢,手中兵器并举。斗不过二十余合,杨志刀法不依古格,落荒即走。再看部下士卒时,也是众寡不敌。阿里奇奋勇赶来,神枪到处,杨志后股早着,胆丧心寒,伏鞍归阵。赵明死命护着杨志,退回本阵。当时宋军大溃,死伤遍野。原来那西军骑兵虽是精锐,然辽国铁骑均是平原厮杀惯了的,怎能敌得?更兼宋军措手不及,当下死伤甚重,辽兵三面进逼。洞仙文荣得了这个机会,领败残军兵入城去了。二千骑兵,且战且退,都被辽兵驱入深谷中去。那谷四面都是峭壁,却无出路。被贼兵搬运木石,塞断谷口。贼人进城,报知林牙耶律大石。耶律大石差二千兵把住谷口,杨志等便是插翅也飞不出来。 正是:天罗密布难移步,地网高张怎脱身? 毕竟杨志等三人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