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众志士夫子庙祈愿,桃花妖情窦初开 南山玉浙澂夫子庙,佳木繁秀,桃林满山,适逢阳三月春,细雨连绵,如若珠露。 弘氏璋律字子惕,絮州华阳人是也,年考特赦,赴东南凌州大义行宫殿试之人。 子惕与众学子相邀同往玉浙山澂夫子庙拜会,行路逢遭大雨,遂携同至夫子亭暂避。 夫子亭四面围湖,亭若房舍,与羊肠小道相连,众人见了欢喜,各自与鞋履下绑了麻绳,逐各呼应而去。 亭上四面挂了竹帘,众人围在小桌上坐了,子惕拧着衣裳上的水,撩开竹帘竟惊呼一声,与众学子一道看了道:“奇了,这桃树踞根于一岛,满树娇丽,若如珠翠拢花,金玉花钿,甚是修姝。” “嗳!”陈另字堂余,东省一等进士,自出省便流连妓院青楼,甚不受众学子欣赏,却因一等琎士之称,遂同学子赴考,沿路打骂说笑,砸金花玉,是个纨绔少爷。 “就是桃树么?扯出这些个无趣混话,这打路而来,就我享这山河之乐,打作红袖添香,子惕也忒无趣,愣是捧甚么“圣贤之书”,夜里扛灯。害得我食不下咽,寤寐不思。真是书袋子!” 陈另自顾骂一番,手脚并做,忽然又拊掌高呼,胡乱与众学子坐了,却骂腹中饥渴,无人侍候。 众学子见陈另又耍起赖来,笑骂“懒鬼”便各自忙活,各自搭灶生火,来寻泉取水。 然,雨神撒欢,不肯离去,邀龙王一道,天地为席,饮酒作欢。 竟将手中泠羽(布雨法器)丢入祥云之中,随侍小仙劝他不动,才使法化作一网兜子,将法器网挂在台云之下。 不想凡间如盆倾水,雨如豆般大,更似珍珠。 子惕拾柴得归,原来是携了柄油伞,来时与他人借去,只得退了儒袍覆于干柴之上,一并将鞋履也藏了。 路至湖旁,四顾不见友人在,唯桃花艳艳,路前却有一金碧府宅,上题“婳笄书府”旁刻对联曰:‘玉衾书为床,野鹤抟云上。’ 心中很是诧异,想来是踏错了路,寻错了地,正欲转身,却听“吱”声,府门尽开,里头竟是陈另等人。 “子惕!快些!”陈另倚与一学子,把个眼睛瞪的如胡桃(核桃)一般大,咧着嘴打手道,“路潇潇何及胃怅,罪昭昭拦路虎彪。” 众人不禁笑意,或作捧腹或为定站,乱作一团。 子惕未曾往多余了想,提柴便跨进府门,众人拥着子惕乱哄哄的往回走。 夜里停雨,消了云雾。 嫦娥于广寒宫中与玉兔点玉珠,珠翠明亮。 天宫法纪严明,这玉珠顺时令,千年不改其位。 子惕倚小榻窗边,点灯掌手夜读,月色入户,然,子惕却时困倦,举头才见月色幽寒,携与幽丽。 心里大喜,便扶衣下榻,将外袍随意披了,直往院中而去。 过小道,行至院角,见一株妖丽桃树,便喜上眉梢,少几步便立于树下,见那桃上清露,大似潸然泪落,又似辛酸苦楚,匀雾花钿,无人欣赏。 子惕怜花,心中大触,欲回诗相映,又恐诗文粗鄙,恐配其不得,正苦于冥思。 却蓦然听得耳边滴雨之声,四顾不见,垂眸才见一妖丽桃枝,没于尘泥之中,顾不声听,忙俯身拾起,轻抖下花上泥尘。 正是妖丽绝冠,擎枝顶不得,甘愿敛作泥尘,观母系根叶,承戏谑尘,至死芳华。 子惕护于怀中,紧抓了臂膊,神色莫名,衣裳竟裂出细线来。 回了房,子场才将怀中桃花置在台,取了细帕,不敢怠慢了桃花,执袖细细侍弄起来。 子惕自觉手笨,怕伤了这妖艳的花儿,忽地想起来有支笔未曾用过,才是起身去寻。 “子惕!子惕!弘子惕!” 天神适才收锦布,陈另便打起子惕的房门来。 清远居的门吝啬的薄的很,陈另打得门颤颤巍巍,敲得门咚声响。 却不见人回应,遂一掌拍在房门使劲打将。 “夜里吹笙打尽灯,时来逝兮君不负。若是阴沉浮云里,敢教万丈新曜出!” “倾城纤纤,玉露归仙,瑶池圣地,如花美眷!” 陈另听得大声吟唱,侧目一瞧,便见以子惕为首的众学子手中各自取来书册一本,拥成一团看着陈另吟唱。 陈另一见,便“噔”一下,踏了两脚地。 把两个手一拍笑骂“哎呀!你们将我撇了,自个玩去,哼,等我烤了肉(陈另管封官的叫做烤人,封官叫做烤肉),定不饶你们这些凡夫俗子!” 子惕调笑道:“哈哈,若是堂余先烤了甲等,要来捉我们,我们定寻个渺洞,藏什个金银纹子几石,沿过几年。 若赶春月考,我等谁中中个甲亚等,时候拜相封侯,便先将你打入清白狱,日日与你清粥小米,再寻个大书阁子,教你天天念书!” 末了,陈另甩了袖子,先众人而去,却在桥上打跤绊脚,摔入湖中,众人惊呼,赶忙寻人去了。 却说众学子打了时辰,便去竹渺丘耍玩,那丘青翠,竹林也繁盛,观览一番,绿中透出嫩样的粉颜色。 众学子提上砍刀,腰别一支尖螺(用于钻孔器具,众学子原是打算制竹笛),望竹渺丘便来。 子惕见林中敞丽,骄阳却画成剑锋一般,正思索寻一方青石坐了,好休了渴气。 蓦地听林中叫喊一声“林纾救我!”便似个晴天霹雳断下几根竹子来。 子惕实是被唬了一唬,心中暗自付酌,“林纾?莫不是陈丞相家的好管家么?且瞧他一瞧。” 子惕瞧地上拣起砍刀,飞也似地冲入竹林中去,望一地竹叶,心中竟透似的凉。 待见一从栅扎似的竹丛,听得簌簌地响声心中下了一狠,挥起砍刀对着竹从便是糊烂砍。 却是陈另见了子惕,忙从地上腾起来望子惕身上便扑,“子惕救我!” 奈何子惕体骨弱,竟被陈另抓将在地上,将泪涕水尽数洗在子惕肩上,子惕皱眉,两手推了推,正欲讲则个。 陈另却忽然大叫一声,挣从子惕身上爬将起来,竟扯着子惕衣领子便跑,可怜子惕脑中纸浆糊搅作一团,铺得空白作云锦也便去了他,偏是这一拉扯,子惕怕是要提早投胎去。 子惕终是怒了,插了砍刀喝一声“住了!”便惊起竹林中歇脚厮觑的鸟儿。 少时众学子也各方赶来,陈另却怎的?只见他双眼朝天一瞪,晕死过去。 却说,众人搀着子惕与陈另二人回府,中路微风轻响,随了众人一路。 到府中,陈另迷茫中甚么也瞧他不见,就是乌也的深沉。 陈另不敢开声只得的移步向前,前路迷蒙一片光,心中深喜不胜。 将两个手纠在一起,唤了一声子惕,光团却晦下来,遮了个严实,陈另抬首却撞上一对赤色竖瞳。 那瞳如碗口般大,直僵僵看陈另,伴杂雷鸣般嘶声。 陈另一介纨绔,如何经得这一吓? 只见这人往后一跌,纠着两手的袖袍就着脸摔下来。 陈另汗雨如珠,似是被吓住一般。 子惕道:“这可如何办作?” “甚么?”一学子撑着子惕将手里抓的红艳肘子递口,含糊道:“堂余这是魇住了,怕是梦了甚么可怖勾当。” 子惕听闻,不悦地着手抢了肘子,“堂余虽纨绔,却有这般不当路么?子献莫要取笑他。” 称子献的学子笑得讪讪,“子惕说得是,待堂余醒来,我自与他陪个不是。” 子惕不与他说道,把肘子还给他,只是推了推陈另,试将陈另唤起。 不想,子惕才将手与陈另肩上放置,这纨绔竟蓦地睁了眼,大叫一声惊呼救命。 众学子哪里站得住,都被唬得神魂不定。 不说众学子,单是赵社(子献),愣将口中水食吐淋了郑怜(晓却)一身,只管叫“歉不住。” 陈另却享受,竟是张着两个臂膀缠住子惕,跌进子惕怀中,子惕受他不住,翻着椅子滚到地上,惹了一众学子,笑声惊了天,刮起细风来。 话说玉浙山澂夫子庙左侧山丘,却有一方庙宇,名唤“纤女庙”传言乃纤女娘娘羽化登仙之地,故去便留下两树古桃,至今有六百年了。 “纤女娘娘容禀,今来此游玩之人,皆是当朝贡进士学子,乃国之栋梁,匡扶社稷之人。 家姐已经谢了王母娘娘,赐下珠玉步摇一对,寄望姐妹二人佑黎民百姓,如今,正是殿试,会试之时, 王母娘娘心有系之,望娘娘真细付酌,再作打算。” 这话里细腻,声若银铃玉钲的金丝罗帔锦,玉华交领服女子,便是桃妖澂婳笄。 只见她静立于纤女下首,怀中捧一束鲜艳明丽的桃枝。 面容冷淡如冰水,玉唇不点而朱,青眉不修而纤,凤眼犹濯清玉潭。 上首,纤女皱眉,心有犹豫。 今日,她整遣了褐色蝰妖前去劫杀陈另等人,却在中途被婳笄抢杀了去。 这才教陈另逃过此劫。 “我这厢便省得,此后却不再理事,你与婳芸主事了便是。”“娘娘法旨,芸笄谨遵便是,娘娘大可宽了心。” 话毕,婳笄只觉冷风骤起,依稀是首头的纤女散出的冷气,这纤女原是万年桃妖修成仙,只是仗着澂尊圣(澂子徽)青睐,栖在玉浙山罢了。 若不是她与姐姐尊她年长,奉她做长辈,依着澂尊圣的宠爱,怎会受此等小气? 她姐妹二人同是冰冽桃花,同是澂尊圣亲手所栽,修成之后,便栖居澂夫子庙,护玉浙山的万物。 纤女却仗其年长,便如此做大,直召二人迁往“纤生庙”化成古桃,只为守她一方小庙。 “夫子不日便到,姐姐却侍王母娘娘左右,如今夫子庙无人理侍,是为不敬;受恩不报,是为不义;蔑上自居,是为不忠;故而不敢怠慢,娘娘怒罪。” 却一阵风,卷袭了两株古桃,只留了几片叶瓣打旋飘零。 次日,子惕梦醒,惊觉上身沉重,眼转流盼,才将陈另唤起。 陈另竹渺丘受害又梦魔,确实小了胆,便取了绸衾与子惕同榻而眠。 子惕早知陈另睡相不雅,夜里怕是要捣腾,却奈不住陈另,小心侍候便睡了。 今日,非同往日,却是徽夫子二时生辰(即第二个生日,古人认为圣人故去后,其生辰六日须普天同庆,故不归位。须是生辰之后六日寅时才归) 子惕催赶着陈名随同众学子前去祈愿烧香,但愿求得守护,考道和平。 这日天却炭火般炽烈,是当月最炎酷的首当。 众人走走停停,直遇了水便休渴解去暑气,其余当真如卧蒸笼。 惟子惕当受凉气,不曾叫渴,陈另见了,把双狐狸似的眼转了两转,便“啊呀”一声,指道:“我们脚下如滚了赤炭一般,你怎得虎步生风?不好是你耍了我们,带了甚么宝物?” “莫顽。”郑怜倒是不满陈另来,“子惕年幼,你都虚长他两岁,却不知羞!” 陈另却眯了两眼讪笑道:"却是子惕安逸么!我虽长子惕两岁,却不失门面,就是纨绔些,我改不行么?”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子惕原是暗自付酌,之后,发觉不对,又闻陈另说道,便脑取了这几日,是是不知何人建的府宅,竟替了先前的几座草庐。 次是陈另遇难化险为夷,后是日如炽炭蒸人,却惟他浑不觉炎气然然。 这几日风也性作…… 罢了,郑怜心里自恼他,碍干子惕却不好露显。 只拉了赵社去一边说甚么讨检今天子呷题之聪。 却说,这夫子庙去路蜿蜒,上山必经竹渺丘连栖迟林一带。 众人怕逢甚么变故,却舍了此程改竹笺行水路,也便是王城江、小泄江、天蓬湖一带水域。 白日研探文章,夜里停岸稍歇,如此推行了一日,本是半日便可来回一程,只是中路,泊在湖上时刮起大风,将般又吹回来路,然陈另又玩心大起不肯赶路,才草草歇在岸山蹉跎了半日。 于是众学子理了衣裳,这才到夫子庙前,庙内轩敞,进站百余人也还透得进气。 只见澂夫子像高峨坐神台之上,面容慈详,端得一仙风道骨,冠玉模样。 澂夫子晚年德道广益,领天下书生于一处,不慕利名,也不慕钱财,却清贫过了一生,直到中洲微夫子之孙澂昀辙澄明此事,澂尊圣之名才光扬于天下。 子惕之祖便是澂夫子首徒弘钰之后,祖上曾出两位国相,一位帝师,于子惕之祖便落了名。 惕祖携家八人归隐絮州华阳县兰朴涧边。(独有弘氏族家,邻族称边涧堂。) 众人取了香,望团满蒲纳头便拜,子惕见众人都拜,却不下封好笔墨,便笑道:“志士(进士,贡士美称)见了澂夫子,是要请墨抒香的,这个不算你们的。” ------------ 第二章:弘璋侓大怀天下志,澂婳笄定情清远 众学子均瞧子惕,笑上前各奉上一掌,才聚在一处考量起来。 陈另才是欢乐,他向子惕这处靠膝,眯着眼执笔划页。 见他如此,子惕摇摇头,望一方素纸绘下蓝图宏愿。 陈另见子惕写得:‘敬呈尊宗祖师定舆(微夫子字),生弘氏先祖次玄孙辈璋律子惕。 承先祖德慧,惕上曾祖以智易权,以为世家,着封文德嘉尚,族氏极名三,皆天子左右。 然上曾祖三人去百二年,朝中内乱,外国眈眈,故去以世家,抄斩流放流洋二十五六载,族氏香火渐熄,惟余祖父一人。 年三十,暴乱熄,祖父重病已无力回还,家父才疏征病,亦无力效家之兴,以光宗祖遗德。’ 子惕下笔如疾,全不知昔日陈氏纨绔为其添墨,只笔墨一撒,又曰:‘今朝中进伯乐氏子亦多,天子前清廉名甚。 子惕未成尊宗祖师之境,疏才德浅,未忘立书之言。 未弃苦习十六春秋,冶冬寒冰魄,炼夏雷滚火,仗势书之言! 广以教德,阔以教才,才成而德尚,悉民为本,尊民为生,可弃国而不弃民也! 尊天道仁生,乐以为民兴。 子惕虽不能疾同鹏,犹比鸿鹄!愿我以笔,著我以书,炼我以德,慰我以民!’ 即止笔,子惕觉墨干,抬首,竟见陈另已然落墨,顿觉新奇,侧眼见陈另写曰:‘广以教德阔以教才,才成而德尚,悉民为本,尊民为生,可弃国而不弃民也! 尊天道仁生,乐以为民兴。 陈另虽不能疾同鹏,犹比鸿鹄!愿我以笔,著我以书,炼我以德,慰我以民!’ 子惕见陈另以此作乐,心下无奈之余,竟也信了这贪官的娇贵麟子。 陈另移笔入砚,见矶中墨结成石,两眼一瞪直哼哼:“研墨。” 便撑手向赵社要肘子吃,赵社才吃半个干桃,核都没见着,见陈另要吃,直把半个山釉桃往袖中揣。 陈另瞧得直呼“怪哉!” 作势抢那半个山桃。 赵社见势头不对,赶忙扯住郑怜“诉状”。 子惕身起按下陈另笑骂“你个贪嘴的,墨研好了,快写,快写!” 陈另一拳砸在子惕肩膀,斜眼哼哼,“就你多事!哼!” 倒也听话,抓起团蒲铺平,仔细理了衣裳,才跪坐提笔蘸墨写道: ‘朝丞右相陈佑嫡子东省一甲一名进士陈另堂余尊呈澂夫子。’ 写罢,将两手一叠做个大礼笑道:“佑我陈另一生足酒饱粮,金满银汇!” 众学生早已请了墨,赵杜在众学中最后才请了墨,已无山桃可啃,把笔咬在嘴里睁着两眼放空。 众学子听陈另如此直抒胸意,终是不屑于辩。 子惕颔首,笑着为他收了笔墨,郑怜却是看了子惕一眼,低头不知索思什么。 赵社却大喊一声“有志气!”便揽着陈另,踉跄出了庙去。 众人玩心大起直跟了二人往桃花林而去。 子惕见陈另舍了件笔器,正好搭桌上在。 抬手要取,却见那方台座上一枝桃花压将一手令头词,手笔隽秀优雅,夺天工之巧,曰: ‘得鱼水溪,民君两不立,俟同贵兮,天下于大同。’ 子惕浑身似是打了个惊雷霹雳,久不能住神。 手里打颤不慎,摔了最着意的紫竹笔,竟也不顾,只颤着手去握那桃花,眼中迷惘似的水汽,竟许不见成功。 子惕内里瘫软,直直摔在地上,只攀着条台,跪直了身,伸手向前摸索,触到那花枝,发了狠拥紧了在怀里。 泪意不禁,竟呜咽起来,久不能缓回。 郑怜不屑与众学子贪玩,半路折返了回夫子庙。 进庙门见子惕蹲坐于案台之下,手中握紧了一枝桃花,竟疯癫似的呜咽不止,面色不清,只见躯体战栗。 便放轻了声,顾先前路,去寻众学子而去。 夜色忽临,却见那半山腰竟闪着两盏灯笼,蜗行一般颠着朝山下飘,近一瞧,原来是赵社,陈另两人。 见赵社两手拎着两只灯笼退着身将灯笼向地面照,只觉得清晰。 赵社却害了一身泥,看着陈另口中直呼小心。 陈另背上背了子惕,直把豆大汗滴往襟里淌,只弯得双自通红,气喘吁吁,就是凉夜也禁不住陈另的劳身。 赵社也不康健,同是官家娇儿,也向陈另自荐要背子惕,陈另一语不说,背了子惕踩着乱石向山下便走。 原来是子惕先前挑灯夜读,近来遭心事繁多,前些日子还与陈另折腾了许久,来时又与众人守夜,早已气力不支,又逢大恸,不察晕昏过去。 在庙中蜷卧了,直到入夜陈另二人来寻。 二人见子惕手中物什也脱不开,只好就着他。 “弘璋律,” 陈另呼着粗气,将人往上颠了颠,“小爷在丞相府中玉食锦衣,甚么山珍海味不曾见识、自赶考见了你,就将魂给勾了去。 同你涉水跋山去那些什劳子鸟地,拾了一整日的草垛。 你这自视甚高的穷酸书生,可别将小爷忘了!” 赵社提着灯笑他“这会子倒矫情了? 以往你使唤子惕时也不见你心疼几分,子惕是做大事的,定然不会有么事,若非老天玉帝皇瞎了狗眼!” 赵杜竟恶狠狠地骂口,见了陈另又平下来,闪着泪道:“堂余,我们同宋滇、谢丘平、原讫一起走吧。 这行了一路,他们对子惕是掏真心的,且他们三人为了寻子惕把子示(谢丘平)和晏涛(宋滇)摔进陷阱里了,是青台(原讫)带下来,青台自己也不放心,偏要上来寻。” “这还是得子惕首肯才好。” “说得轻巧,子惕哪会首肯,恨不能推远了我们才好。” 二人笑笑,一路再也无话。 夜里竟寒冷起来,众人歇了去,唯陈另、原讫、赵杜、宋滇、谢丘平几人先行带患者下山。 临行前,教郑怜看顾着子惕,陈赵、二人向子惕书箧中藏了银钱,才放了心去。 子惕心忧,瘫在榻上只把手将被褥揪紧。 梦里,子惕一柄油在艳阳天里撑着,四面是田畦耕地,田中禾稻失了色都衰死在地上。 子惕惊惶,天空暮地下了雨,周边热了朝天。 子惕见伞沿滴血红颜色,只见几个官家人抬了大缸在檐下接。 侍人舀了血往茶壶中倒,沏了茶侍候官家喝茶。 子惕将手攥得死紧,默然如外人般瞧着。 耳里满是“锵锵”地唱戏声,好一曲《细柳腰》好一个“金玉满堂”! 子惕怔怔见那官家倒了台、化成烟灰再也寻不见。 子惕拔着腿脚撑着伞走,却不知道这全是血的路那条顺心意,子惕起先晓得这街是那条,叫甚么名,现今却忘了一干二净。 直至脚下浸了血水,子惕觉得脚下濡湿,却未垂眸看,只撑着伞,直着望前走。 城门便在眼前,子惕僵着身子,脚下如风,却到不了。 手中伞越发沉重,血水也渗了些染滴在子惕肩上。 外边雨骤然大了,血水漫过脚趾,生生染红了那黑色布靴。 天空蓦地一个霹雳,城门炸开,竟进来一队军士,在手中托着四方酒樽,右手擎长柄铡刀在手。 子惕终于晓得了,国破家亡,那新政权踩着血来:“旧城非旧人之地,新郭俨为旧人之坟!饮血茹毛,那甚么圣君? 天地聚宁,诸神何以旁观置袖?笑人耻脏,何以做尊上贵? 淫乱求道做以为仙,修九鹿(九鹿灵鹤楼)做以为正道。 曰修仙可矣,何故握俗世凡权,以令凡世俗生?天问可诛矣!” 子惕心中赤火烧作一团,抛了伞拔步向龙辇而去。 辇中人撩了纱帐、脚下座上竟满是张目的朝臣首级(忠臣),子惕飞步上前,见此痛不能已,嘶厉咄逼, “帝,物何也?” 辇中人淡漠,扯了不知何以的笑,提了铡刀,作势要去子惕首级。 子惕知觉,夺了刀,箭步上前,断门辇中人脖颈,辇中人目瞠,手中也竟紧握玉玺。 子惕见军士乌压压提刀过来,抬首向天,“人亡吾国,吾尚不能护照,今死祸帝,予死可矣!” 说罢,只将长刀一横,掷了出去,闭了眼狠心一咬,想咬舌自尽。 不想身子一震,地裂天崩,地缝如柱,涌出猩红的火流来。 眼见得要烧到子惕身上,子惕也不惧,心中甚是畅快,茫茫火海,唯子惕一人站在车辇上。 泪眼不断,却不知悲心何处存放。 蓦然,这热浪中透进一阵清凉,拂拔到子惕面前。 子惕睁了眼,原来是一位身着金丝罗帔锦,玉华交领服女子。 手中一枝艳丽冰冽桃花,散发清幽香气。 子惕见了那桃枝,双目猩红,伸着手却不敢妄自上前。 女子笑容嫣然也泪眼婆婆,却上前轻轻拥住子惕。 子惕骤然一僵,随即狠狠回拥,泪水顺着脸落入衣里,浸入女子发丝。 女子似有感觉,只将子惕推了推,竟推不开,女子心中欣喜却也痛心,小心抚上子惕脸颊崇着好拭去泪水。 子惕知觉,轻轻松开,泪犹不止。 女子轻笑,忽而握住子惕双肩,微垫了脚,吻住子惕轻声道:“惟愿君心似我心。” 子惕不可置信,张大了的眼又渐渐 迷乱,紧紧揽住女子腰身,扣紧女子,好像嵌入一般,右手扶女子后颈,渐渐深入。 泪,如断珠落在女子脸颊,沙哑回应“惟愿君心似我心!惟愿,君心,似我心!” 夜半,子惕梦醒,睁了眼见四周一片乌茫,连忙坐起,却发现温浸的枕旁放着一枝冰冽桃花,如梦中一般明丽, 见状,子惕似突然清醒,飞也似地下榻,口中竟不知觉,喊出“婳笄”二字来。 见久久不得回应,子惕又觉绝望。 独自喃喃“卿人既爱我,缘何不现身?卿人既无意,缘何入我梦中?” 婳笄才见了澂夫子,求得主意,回清远居。 竟见子惕赤脚站在榻边,双目通红。 “子惕。”婳笄心忧,轻声唤到,不料子惕抬了头,猛得抱住如画笄,伏在笄肩头,喉头沙哑道:“莫走,莫要离开,莫要离开。” 婳笄顿住,回拥了子惕“婳笄不走,不走。” 子惕拥着婳笄不撒,将人带上了榻里。 二人盖着薄衾,这寒凉的夜,竟也温暖。 “科场舞弊,官家昏庸无道,已无路可进。 子惕非官家人,不能懂官人之所愿,亦不能有所感受。 黎元为根官人为枝,常规为我所持,也为夫子所知。 原迹可循,官德可知,为先科士。 今下策上瞒,恩科官制,科举甲次,皆可钱银得之,甲第买卖,朝中无一忠贞可知! 我等寒门学士无枝节盘错,亦如蒲英,聚时丽,散时,去四流不知。 身无凶德,惟策简书力读,从此大志尘埃,身世如萍!” 子惕言及此,不禁悲默,珠泪不发。 “需得贤人于奸佞,亦如狼臣杀尊,鹿群易主。 卿君高德智慧,倚陈另之财,郑怜之妒,诸生氏之护,以狼臣巨鹿之名取盛。” 婳笄与子惕同榻而卧,为子惕平眉。 子惕悲痛而不发,揪心而不示,婳画笄不忍,与子惕相拥为其平眉,诉告所想。 子惕为之而僵,松手垂眸,面色却然冷淡,眼尾猩红,有如泣血。 婳笄有所知,眸色微动慌然出声:“然卿君念情,不愿为心之所耻,奈何不敌心中所志,虽然……” 婳笄骤然断住,只见子惕悲恸,拥紧了婳笄。 婳笄仰鬓,月色如剑入户,清幽冷寂。 怀中,子惕已然平绪,婳笄变了戏法,叫房里开出一条缝,生出桃树来,这桃树愈长愈盛,八尺有余便开出了花。 繁错的枝节浸在月华幽色里,冷剑一般的月光缓了色。 子惕生来一副极好面容,婳笄本是知道的,子惕尊师,自识字之后,便年年来夫子庙上香,姻笄年年日子惕照面。 纵使如此,姮笄却觉得愈发想念。 身如玉竹,面若天工也不过如此。 纵是婳笄也自认不如。 “清远居原是夫子幽居,自夫子受封,清远居便成了空地,藏了孤本于此,这是我幻出的府宅 筑六年之久,除卿君之外,竟无一人稀罕。” “所以,我如此稀罕,儿莫弃了我。 我生在世,惯见万千事故世事,我本宏图大展,光耀我宗祖之门,奈何世故不清,河山污浊,竟是悖君叛祖。 唯婳儿寄之我心,村中先生予我为君子,其实不然。 弦璋律小肚鸡肠,不愿割爱他人。” 子惕贴近姻等面容,心中有了答案,却不敢揭了放开,子惕得失惯了许多失望,怕姮异可怜他的孤勇,造了个网子欺爱他。 只得箍住她的身不叫她逃开。 “誓死与君相随,水尽山夷永无悔!” 玉浙山脚佛缘极盛,乃国寺所在,寺中师父皆为苦修 寅时闻钟而行。 天色乌漆,星辰早已落隐。 山脚黄灯成团,山腰依稀瞧见排成串的光亮,灯影时高时低,震动一般上下舞动。 原来是子惕领余生赶了近一条陡簸之路,先前降雨,泥土来干净,留一串足迹在众生前面。 其中一串尤外沉重,直陷进一尺深泥。 竟有去了鞋袜,光了脚走的,只是赤脚印杂乱,浑然是绕着深印子转。 子惕瞧见灯下明暗脚印,知道是陈另赵壮两个倔驴似的纨绔,暗自笑了笑,把手在书箧边上的小格放了,心中一片柔软。 二人怕郑怜怠慢了他,竟给格里放了银钱。 可二人哪里知道,郑怜的妒意,便是他自己做出样子来给郑怜的?郑怜性忍,却也自负,失了足自是不肯松口称谦的,子惕原来就发现了。 错不在郑怜,是这世道太过坏了,让郑怜这个富商子弟唾弃不已,让他傲骨一身尽是锋利的倒刺。 前面便是宋桥驿,晓却兄年前长是在宋桥驿题了首诗可是?下舍曾有幸观尊,琢雕在那廊柱之上,虽未题了名姓、却是认得字得,晓却可还记得?” ------------ 第三章:陈左相殿试做梗,弘璋律牢狱写书 “是么,”郑怜走在前,好似要向前回忆一番,顿了一顿,皙白色脸膛向上扬了扬,把个脑袋向后转,老气横秋一副老儒像。 “只是心里生了狭气,随意涂鸦罢了,原来也有一些,驿里人择平庸一首,只在廊柱上刻了罢了。” 子惕点头,眯了眼思索一番,侧目却瞧见两个青衫襦袍的学子掩着衣袖背着郑怜切切察察,便收了手里递出的手札,恍然大悟似的喃喃,“原来如此。” 郑怜慰心一样慢慢颔首,望两个青衫生,心里不爽气,只把心中不平的气息压在腔里,好一番滚烫。 众人推推搡搡到了京城,今年是个特别的试会,殿贡试喜聚一方,京城里无挑的一群学生儒子,在街井打拱鞠礼的甚是。 众学子在进京便散了个精光,只是子惕一路缄默,只是将眼脚向前动。 愈是临近京城,心里愈是不安。 林纾管家带走了陈另,尚书府侍卫也拽走赵社,赵社一路哭喊着被塞在小轿里,飞也似的跑开了去。 子惕是寒考头魁的贡生,需净了俗气,由考师领了入行宫。 抒香一日,方可进殿会考。 子惕见两个考师生得鼠目獐头心中顿时冰似的半凉。 二考师领子惕在行宫迂曲的走,在行宫之中一步一停。 原来是对着行宫之中华丽之景迷得找不到路,愣是七拐八拐了许久。 子惕随二人走,见二人时时把头转来向后看,夹无棱角的细眼,好似垂涎的看一枚口食一般。 子惕心中明了,想来是那铁磁般的恶狼,正是在思索如何寻个理将他坑杀! 子惕却又念起陈另来,先前在驿站会面便哭着脸要抱他,只把人拥的紧紧的。 适才子惕收缀物什之时,竟发现书箧中缺了一本自著的小本集子。 如今想来,定是陈另在丞相那处窃听了甚么,也同赵社交代了个干净,二人合着偷了他的集子! 子惕心中着实又气又急,他们二人终是稚气,意想面圣澄清,若此法可取,长夫子何必考时称病辞务? 想此次殿试,非九死不得一生! 两个考师手里擎着一件东西,原来在手里是没有的。 子惕看那东西,竟然是一件镶了金的小玉炉,子惕房里也有一件如此小巧的玉炉,玉炉顶也正是一圈细碎的蟠龙纹样。 那是子惕上曾祖父在朝为相时匀帝赐下的宝物,乃匀帝提了刻刀一笔一笔刻下的诫训,炉内刻有九十九字小令。 炉外则是诫文三百八十六字。 子臣炉刻为人臣之道,子君炉刻当人君之理。 头顶是四方的天,繁盛之地骨冢森然,园里骄艳的花也那般可憎。 “你是哪里来的宫奴,意拦一甲状元的青天道!” 惊石水进似的声将子惕唤回神志来。 待定了眸色,前头玉石板上一个小年纪丫繁颤巍跪着,顺着眉抖着声回话:“奴婢……原是兰妃主子宫里的,” 二人一听,兰妃,不是前些日子失了宠,被天家一丈白绫挂了孝的破落户么? 顿时忘了身份,竟在一旁奚落起那奴婢来。 “原来是丧家之狗,难怪一身穷酸似的衣饰!” 那丫鬟一听,竟腾起身,擎着臂膊掌掴了两人,口中怒喝,“敢污辱当朝天子!” 二考师被那一掌掴得不分东西,呆着精神瘫在地上,莫约是脑里发昏,再也想不起来。 那奴婢睨着眼将两人宫绦解下来把头发同手足困作一团,叫人摆在石板中央。 子惕放在中央瞧够了闹剧,身了直便走。 那宫女立在亭下,见子惕要走,欲上前喊,却见那右桌上一枚小玉环、一鼎玉炉及一排采了绿叶慢慢写下的字。 宫女不敢怠,忙叫人将二人偷来的玉炉送到御书房里放好。 自己则用那玉环磨去了石桌上小排绿字。 夜里迷蒙的分不清东西,婳笄一面绣着锦,一面将澂夫子写的字用檀粉细细排了印在玉简里。 今是夫子受邀,要同澹濮山钰覃天尊码一盘棋,却只与婳笄说了要摆,未曾讲要下子。 想来澂夫子是要回来给她讲礼的,便不敢恣睢了向外。 只把集子收好了施法铺在玉简上,以备夫子日里授课业用。 婳笄自小与姐姐跟随夫子左右,澂夫子虽是文人大儒,在刺绣面竟也如鱼得水。 夫子教姐姐刺绣时,就要婳笄在一旁画图纹。 夫子的刺绣技艺一绝,就是一等的绣姑也不及。 之后姐姐拜王母做了师父,夫子便潜心教她礼义,夫子日忙夜忙 教导女画算的时候也少的紧,听夫子口气,那余下要教的,便是那天宫大殿上终日坐的玉帝了。 门外忽然又吹了疾风,竟将屋里一扇窗吹开来,劲风打在房里那八尺有余的桃树上,吹下的花瓣旋在房里,四里都是芳香。 婳笄放下绷子,把两个叫器似的格窗制住,头上是那放了清澈月光的斑驳的月。 婳笄撑着窗台,抬了凤眼看月光皎皎。 那清冷的月宫是有座冰玉砌成的广寒宫殿,也有一位绝色凄伤的嫦娥与终日捣药的玉兔。 可谁知晓那玉兔终日捣的药,其实是在为嫦娥疗伤呢? 嫦娥本体的月亮,将月光的清澈给了世间,兄剩下那斑驳的月痕,而非什么美丽的月桂呢? “子惕……” 夜里忽地冷了,疾风如寂,消散在落在窗边一瓣花里。 丝丝凉意沁入窗格,拂在婳笄面容之上,似是皮顽,在双眸眼睫上落得丝丝,在月华下印出一片影在眼下。 “月华凉绮风微鬓,竹影寒灯雨轻丝。” 子惕用了漱盂,夜色便渐渐暗下来,身上是惯用的玄色寝袍。 时前濯了发,用了香,墨发水瀑一般披在肩上,眸如寒潭深邃,面若美玉雕工,修颀冷峻。 殿中灯如白昼,子惕于高案上坐了,面前叠了小丘一般的籍典,便是他日日不离身的箱箧里的。 这些看似毫无可值的籍典,是弘氏一族与那无了族的澂氏世代传承继续下来的宝物。 子惕一生,都预备了献身于此,未曾有过丝毫动摇。 所做之事一如蜉蝣撼树,功成之率更是海市蜃楼。 虽然一路有同行,但悉知一切的,惟子惕一人。 子惕一人在浩如烟海,茫茫黑夜之中,去寻求那萤火一般微不可察的东西。 如今,上天垂赐了婳笄,那般清明女子。 便是有悖人伦,子惕依旧不屑尊崇。 他本是桀骜性子,不服天地管束,虽处在边涧堂磨了性。 但骨子中的狂傲只是被覆了层薄弱宣纸,有了牵引,便再也制不住。 一如见了婳笄,一如他惧怕婳笄欺爱他,一如他知晓行宫底下的骨冢森森。 一旦有了眷恋,子惕恍如失水之鱼复得泉池,又再次见那泉池干涸,唯剩崩裂淤泥。 子惕恍然怕了,怕姬笄逐渐将他没在尘泥之中,她是妖,终归不是他这俗子凡夫,婳笄可以活到千百万岁。 骤然听得外户一阵阵簌响,子惕仔细收了籍子,理了衣裳便向窗边走。 原来这雨连绵,阵阵细腻,落在子惕面容,丝丝沁入心中,犹像那梦里携了幽香的姬笄。 子惕眼中竟是迷朦一片水汽,闭紧了凤眸,犹如掩去的不舍。 “漫路长寻始得果,可怜泪成枯骨思。” 子惕眼见夜空散了云,歇了雨,一轮斑驳明月俨然在天边挂住。 却依然投下清澈华光,竟将那阴黑之地也露在外。 细巧如珠,那便是粒粒沙石,被月华映出来耀光。 子惕怔着眸,扶窗的指骨苍白,骤然若失色。 婳笄与他,注定无法走在一起,纵使心意相通,也苍白无力。 他注定在牢中度过冷漠之苦,注定有缘相见,却无缘相守。 却不能如子惕所愿,教婳笄忘了他。 那是姬笄,是与子惕一般之人,故而,婳笄定会行他所行,做他所做。 婳笄便是如此一人,心怀天下。 一颗柔心之下是一枚七窍的权谋。. 子惕怕婳笄如他所料,也望婳笄如他所料。 他知晓,他于婳笄,那是唯一爱的念想,是婳儿一颗淳如天池的净澈爱。 可婳儿于他,不仅是爱,更是慰心的精神,更是子惕为天下百姓寻来的替代他的希望。 那是他利用婳儿的爱达成他的宏图大志! “子惕?子惕?”子惕蓦然清醒,内顾无一人左右,便放了手在窗页之上,将其阖上。 回首才见烛泪多积在烛台上,房里滴漏声渐失。 子惕步步向前,似是使了千钧之力,终是伏在桌上。 许久不见动静。 子惕不敢把信留与婳笄,恐惧言辞不对,让姬算瞧出什么来。 子惕思索许久,还是将他忘得干净才好。 原来也无力相守,何苦支撑一份念想? 平白与婳笄添份心痛? 斑驳明月隐了形体在山里,只见一柄镰刀似的卧在山头。 子惕不喜他人近身,早让侍者取了漱用,身上寝衣也无甚用处,只将案上烛灯燃尽。 只消沐浴薰香,着了那青色儒袍,便再不是那桀骜世家。 子惕只要了一盅稀粥,两碟做了精细的桃片糕。 只一人在桌上慢慢用了,又要了火盆,将箱箧里籍子烧烬,收了灰烬放在香囊里裹紧。 侍奴都在房外侍候,只探了头往殿里瞧,便都诧异不已。 都厮觑着在背里切察。 只等了子惕从殿里出来,也不正眼瞧她们,好似青燕掠过一般,在朱红嵌了浮钉的门外消了迹。 子惕直身向前走,眸里尽是寒潭般的深邃,青石铺了的道旁皆是明丽的荣草,既无风也无动静,烈艳而无芬香,一路的苦涩。 子惕到那甚什“契德殿”时,四里一人也无,惟一个细条一般的太监在殿外倚在柱旁打盹。 周遭本安静如斯,突然见门里涌出一队亲卫来,直向子惕,拿枷子往子惕颈上一戴,押着人退在一旁。 只见一人被簇拥着徐徐进了门,挑着小眼看子惕,手把山羊须捋了捋,问道:“那枷里枷的,可是絮州弘璋律?” 子惕看他一身肥油在朱色官服里夹着,只露了一脸的油腥,手里倒抓一柄玉圭。 子惕嫌恶地蹙颤,闭口不说道。 那官遭了冷眼,恨恨的啐了一口水,对亲卫听咐,“此人对天子不敬,于百姓不爱,书通国信件,意欲叛国,押了印,就关在天牢,考后头月处以车裂之刑。” 又将子惕上下量眼一番,骂道:“人模狗样的穷酸书生,连黎民都不爱护,有况侍从,这般黑心的竟也是状元? 司徒相学真是愈发无用了,甚么阿狗阿猫都混进来!” 那人似是想到什么,又道:“你一人叛国,九族遭罪,或许叫你那些贵戚拿银钱赎了自己,免得九族首级都进了江谷,任鱼虫啃蚀!” 子惕理他也不理,两手在枷里松得很,便恣意动了动,瞧得一旁亲卫目瞪口呆。 子惕是太瘦了。 一亲卫着实好奇,上前挨着子惕,细气问他:“大人是犯了右相的霉头么?” 子惕不理,亲卫只好站回去,看子惕如劲松一般傲然,亲卫摇头婉惜。 “带走!” 那官真是气着了火,又奈子惕无何。 今日本是瞧了一个青楼里的头牌,本来是要将人带回府里,随意抬了做个小妾,不想那花魁身价高得很。 虽有俸外的银钱,可那是他棺材本,万不能动的,百年后能得金缕衣,楠木棺、玉银祭器便全仗它了。 子惕被亲卫推出行宫之时,宫道真真无一人在,依旧是奴侍们各自懒洋地站着。 出了行宫,在外头便换了府兵来押送,子惕颈子上与手上枷的枷子连同铁链,在道里消不尽的响。 子惕在民间很是有名气,府兵出来前,右相便细细交待了,万不可让百姓瞧了去。 便寻了一顶轿子,将子惕拽进轿里用布封了口,晃晃荡荡的抬着轿,四脚飞也似的快。 到了狱里,把子惕一把推进牢房里,把门狠狠一拉,锁了门。 陈另同赵社二人适才从考房里出来,两个一见,便四处打听消息,才知子惕早已在狱里受了三日。 两人收缀了东西,要往天牢里赶。 狱官知晓两人身份,只顺眉低眼的请了进狱里,又把自己功德称述一番。 二人心里念着子惕,也不理狱官,向狱卒问了子惕住处,开着脚匆匆往牢内赶。 子惕一直如此坐在草炕上,狱里每日稀粥两碗供给。 只是多日不漱洗,整个面孔便憔悴了许多,颊两侧尽是披散下来胡乱结着的头发。 “子惕,子惕!”“子惕!” 二人见到如此模样的子惕,便以为子惕受了刑罚,陈另竟怒气冲冲将狱卒扯来一顿好打。 赵社原来就胆小,更无陈另那般魄气,看子惕睁了眼,赶忙询问,“子惕,你受伤了没有,啊?子惕?” 子惕默了一会儿,便想要起身,奈何躯体瘫软,连坐都是极力了。 赵社一见,竟吓了胆,赶忙喊陈另,“堂……余,堂余,子惕他……” 话隔了一段,子惕便蓦地吐出一滩暗红的颜色。 赵社吓坏了,却将陈另扯过来,自己去解狱卒腰间的钥匙。 陈另一看,登时抽出长刀,一劲砍了锁,把个破门一踹,飞似的奔进去。 尚未扶住子惕,子惕却先他一步,握紧了陈另的手,对陈另断断续续地道:“集子……纸笔…墨……” 陈另一听,霎时怒火中烧,“命都交代去了,管他甚么集子纸笔的?” 陈另猩红着双眼,两手扶起子惕,见赵社地拔步过来,忙道:“我让赵社去取药、服了便好了。” 子惕不肯,硬是抓着陈另,死紧的不放。 陈另正要叫赵社,听得子惕说道:“狱里食水都掺了东西,怕是熬不过了。”“怎么会?这明明,明明……” “明明是麻沸散?我知晓你要救我,但事已成局,我自己都进了,已难以出去。 你便帮我取了笔墨,我将集子注下。” 陈另看子惕出气多进气少,一张脸几近惨白,哪里是进了三日牢的模样? “姓弘的,你做了甚么?” 陈另一颗焦心熬成冰水,心里痛似的悲凉,子惕的右手满是炭灰,陈另将其拽在手里,咽着泪问子惕。 陈另自己不能说,只把眼睛瞪圆了看那乌沉的墙壁,却见赵社蹲在草炕墙下捂着嘴哭。 那墙上是细密如蝇头一般的小字,陈另望手里子惕那只杂了血丝的右手,以及一张青紫了的脸。 ------------ 第五章:澂子徽一棋定生死,痴婳笄舞剑召飞 残阳如血,天边赤红的云一如子惕梦里无边无垠埋没了他一生的火海。 下沉的光晕里,徐徐的出来青颜色的鸟,顶上冠了碧蓝羽冠。 青鸟振了双翅在青黑天里直身向上冲,本是青沉的天竟冲成雨晴的蜜色。 也不尽是,所谓天,也只一泊蔚蓝的天湖罢了。 青鸟飞在撑天的山前,也似山里草木,只在半空游荡飞行。 这里便是“仙界”之陲“天遂”。 仙界里有四座万年前神魔混战时幸存了下来,自主了神志的神山,是四天尊掌管辖圣地,便是天帝也不敢多言语。 四山将四方占了做位,替天帝将山河仙地都分作四方九地三十六神洲,此后四山便作了界地,为仙臣们作了首称。 (四山即指四神山,东——澹濮山、南——沧澜山、西——虞凌山、东——胥晔山。) “当真要如此?”澹濮山玉竹峰顶里,两个绿袍的白头老翁在亭里摆了盘绛碧两色棋子坐了,在白玉盘上将颗颗绛碧棋子仔细排了放好。 两个便倚着棋盘,把手揣在袖里。 钰覃天尊把剑锋似的两条长眉蹙起来,一手指在棋盘里一颗被围死的棋子,一手把着一支紫颜色的长笛支在榻上。 “若是不失去,哪里会得到?此番就是为了历练,至此值得了,不需多加。” 澂夫子取了绛棋在一旁落了,依旧平淡道。 “谞舆(崇沂叶字)可真是认了个好父师。” 钰覃天尊形貌昳丽,不过及冠一般,与须发尽是苍雪的徵夫子一比,除一头白发,当真像了祖孙。 看他疏懒的取一枚碧子在棋盘里转了两转才放下,澂子徽蹙额。 “不过谞舆也只是没了意识而已,可我儿是要痛的。 定舆,这事是你一旁撺掇着司命做的,原来不是谞舆么? 现如今,我儿成了劫数,一杯一杯在汤里滚着,你心里不愧?” 钰覃将两棋从棋盘里取了,又在澂夫子那里取了两枚,将四枚棋子向半空一抛,直让青鸟随意抓了两枚在家里,扑棱着翅子把喙里两枚棋子丢进了养金莲的池里。 澂夫子眼里,便只剩两枚一碧一绛两个颜色。 原来就注定了,就是钰覃这老神仙也变不了卦数。 “婳儿终是选定的,此事他们连玉帝也一并瞒了,你我只能循规而行,祈愿各自相安无事。” 钰覃一听,怒气制压不住,直身一把将棋盘掀了,手里隐隐泛着光,眼看就要凝成诸神都敬畏的“洎赜”剑。 澂子徽面色不改,自若的呷了装了半盏凉水的玉茶。 末了,钰覃颓唐一般跌回榻里,施法将棋子归了位,又取了一棋子,睁大了凤眸将其置在棋盘上。 “你是后来这里的,不知晓此事,万年之前神衍域突遭横祸,我与十四诸神在南天一战便是六年,十四诸神只剩三个,余下的都在南天为汤阘做了祭。 如今汤阘在祭台里蠢蠢欲动,堂堂仙界竟只指我儿,三尊虽存,大气犹伤我儿是唯一神脉。 可怜仙界人人堕懒,不知居安思危,自身力行,却要四尊为战争驱挟,如今竟依仗我儿神脉! 子徽,你不曾与那些什劳子神仙见过,也不曾亲眼见过那诐幽连弩,那时的汤阘,也是一棋定生死,一箭,灭天知(天道)。” 澂子徽怔在蒲团上,绛棋在手里炽烈的滚,久久不曾放下 抬眼看了钰覃,只见他手拿了酒,已然睡在榻里,白发盖了半张脸,玉瓶里酒液缓缓聚了一滴,砸在地上,听在澂子徽耳里,竟比惊雷还要骇人几分。 他知晓,钰覃是从不喝酒的。 澂子徽于钰覃身盖了衾被,自己用法布了界子(结界)在棋盘上,徐步出去了。 凡间早已一片乌蒙得看不清物什,只京城里还未宵禁,正一簇簇亮着。 陈另在乌蒙的夜里睁了眼,便腾地惊惶坐起来,两眼微瞠,聚着眼四面看,都是冰冷的东西,房里未点灯火烛,只一轮清月嘲讽一般照进榻里。 陈另慌忙下了榻,脑里又是子惕冰凉的青紫色脸,及那满墙的蝇头小字。 怕得浑身打颤,连房门也不开,在榻边窗里翻了出去,脚下不稳又摔将在地,心里恼恨着陈相,一面站起来疯癫似的赤脚跑出宅院。 是他鲁莽了,一个连国政都治理不好的东西,怎会在意一个下诏狱的状元生? 他原以为…… 陈另惺红了眼,切着牙狠命了跑,仿佛要将生息用在跑上用个干净。 天牢里时常要处置犯人,因此便建在城外崖里,陈另就是跑到天明,也跑不到天牢,心里斟酌把店里客人的马顺了一匹,疾风一般冲向城门。 这夜,那建在崖边的天牢上空,忽然一片炽红的颜色染开,越烧越盛。 陈另望见火光,心里针扎似地痛了,又自己安慰,子惕那么要强,怎么会呢? 只是心里愈是这么想,便愈是痛,只一起化成线珠般的泪,渐渐淌进衣襟里。 陈另赶到时,只见赵社被赵尚书手下侍卫用麻绳捆了,在嘴里塞了棉布。 赵社自己一个劲向火光团里靠,发癫一样,嘴里呜呜的大喊,额上青筋根根胀开来,发里满是豆大汗珠。 陈另晓了那火里是什么,心里刀割穿剑似的,狠狠摔在地上,睁了两眼猩红怔怔地看火团剧烈地欢庆,燃烧。 赵社见了陈另,喊声更烈了,只是陈另未曾听见一般手脚并做的爬将起来,扑在狱卒身上,紧紧揪着狱卒衣领, “谁允许了?谁许你们碰子惕的!” 狱卒被陈另揪得生烦,忙将陈另上下打量一番,知道是陈另,直把人揽在地上,啐了陈另一口水,骂道:“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陈小公子么? 下贱胚子,敢揪大爷我,来呀!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贼东西好好收拾一番!” 众人一听,兴冲冲拥成一团,将陈另围在里,对其拳打脚踢,陈另咬住牙,不肯出声,只在众人小腿间隙里怔望着那熊熊火光。 只知晓,那里,埋了他的好友和志气。 正一点点消成白灰。 身下的青草尚未长成,可也足够将陈另的双手割地糊烂…… 几日里,婳笄终日坐在房里绣花,做的是只荷包,也是高巧的双面绣。 外边是海晏河清,里边则是一对雎鸠鸟,在湖心的桃树下共同卧着,俨然细腻的深情。 这几日里,婳笄总不用心。 总是将指尖扎出血珠来,总是会念起子惕,心里也惶惶不安,只盼澂夫子快些回来。 忽而听府外正门似是被打开,婳笄一喜,连忙放了荷包起身出去迎。 澂夫子回来时,都是从正门进来,虽是神仙,却没有“飘”这一说。 婳笄在中园外便见到澂夫子红着眼回来。 “夫子,您怎么了?” 澂子微见是婳笄,心里又是痛。 便上前把婳笄抱在怀里,抚着婳笄披在脑后的青丝,就如自己待女儿一般。 “夭夭,子惕出事了,你赶紧去看看罢,以后不必回来了。” “夫子……” 婳笄骤然红了眼,泪水也徐徐掉下来,紧紧抱着澂子徽。 “不怕,夫子知晓夭夭的打算,既然决定了,便去做了,好么?” 澂子徽抱着婳笄,任婳笄在他衣上浸了泪,许久,婳笄徐徐跪下来,没有表情的脸上一双红肿凤眼,已变得深邃而不可捉摸。 只见婳笄行了礼,缄默地走向门外,半途里化成片片桃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澂子徽只在原地站了许多半刻钟,看院里空荡的教人冷意四起。 婳笄赶到时,见牢里的医陀的在子惕住的牢房里,伏身抄什么。 医陀见有人来,便抬头瞧了一番,看到是赵社,便匆匆起了身,向“赵社”作揖,“弘大人在傍晚便仙去了,我知晓弘大人是好人,便偷偷换了尸首,刚化了的,只是个死囚。 可弘大人尸首不可久放,便自主张将遗尊火化,收了骨灰,便在这盒中。” 医陀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小心护着给“赵社”。 “赵社”只道声谢,目光在墙上荡了几眼,旋身便出了牢门,急步如风,顷刻便消失的无踪。 心里暗自酌了一番,赵公子向来胆小,见了自己也有礼,今日是怎么了? 医陀顿住,跌在椅子里,刚才赵公子是让尚书手下的侍卫绑了,应当是回不来牢里的 那这位赵公子……医陀脑里皆是“赵社”眼里冰晶似的冰冽,又对鬼神之说更深信不疑。 医陀笑了笑,又在炕上坐了,张了花里雾里的眼,将墙上蝇头似的字摹下在纸上。 婳笄在京里置办了宅地,宅里植一棵四寻(八尺为一寻)高,枝根相绕的凤凰树。 正堂侧旁便是清远居。 婳笄身着玄色长袍,面若冠玉,俨然一张冷冽昳丽的男子模样。 婳笄徐徐从清远居里出来,手里持了一柄欣长软剑。 在凤凰树下,月华映于剑身,射出锐利剑锋,忽然暗了天,原来是密云遮了月华,只与婳笄身上玄袍一般乌沉 婳笄移换着剑式,剑里招招杀意尽显,四里皆是破风声。 婳笄面里无毫丝情绪,可心里满是子惕的模样。 纵使没有她,子惕或喜或悲或哭或笑,皆铭刻一般在画笄心里,再也抹消不去。 雪竟在三月里纷纷降在凡世,片片犹如鹅毛草席,凤凰花竟遇雪而绽。 雪如白珞(珍珠),花如绛珠(血色珠子),一齐映与婳笄在树下执剑起舞。 衣袍猎猎伴了北风啸啸。 婳笄一头青丝愁成白发…… 只消一夜,江山银雪四尺,谷黍被埋在田地之中,挣扎也不得活气,百花枯蔫,生物皆藏。 一时京城上下百姓怨声载道,皆呼天子无能,百官无状,惹怒了玉帝,召来四尺鹅毛飞雪降罪人间。 一时间国里百姓纷纷击鼓鸣苦,作甚么万民书,在衙里呈作一堆。 宫里更是热闹非般,百官分成两派在空荡皇椅下你言我语,各自寻了理据争辨。 “陛下,您还是去看看吧,朝里百官正争的激烈,这如何办作?” 皇帝在自己寝宫里将政书翻了个遍,竟一本有关三月飞雪的记载也无。 章帝心里惊惶,忙抓住大监长问:“朕先前祭过社稷么?” 太监长心里打颤,扶了皇帝在椅里端坐了,回道:“上回陛下与陈妃娘娘出宫游玩,祭社稷一事,是陈右相在理,也未出甚么错。” “那百官有无罪状?”章帝敞着龙袍在肩上堪堪挂着,就是帔绶也不知在哪个后宫佳丽那里掉了。 太监长心里麻线似的一团乱,也不知需要讲什么,他日里除了给皇帝戴高帽子,好似无甚么可以出手的。 “百官是陈右相在管着。” “叫那陈佑过来回话!”章帝揉了揉带了淤青两条的眼,又躺回在龙椅里。 今日有些烦躁,白雪泱泱在宫里宫外满满铺着,他既非玉帝,也非雪神,怎的都来寻他讨要说法? 章帝绞尽脑汁思索了一番,许是太久未思考,只觉得犯困,瞌睡虫在脑里倒腾,便翻了身,又睡了过去。 ------------ 第六章:陈妃戏取金凤花,状元遗落定事县 太监长一路赶着步子,同着人去请左相的太监回话,却说左相不在殿里。 太监长自己把拂尘往里揣,实在走它不动,便叫太监动用御林军去请左相来朝。 吩咐了事,太监长长呼一口气,只觉心中拥堵得难受,又把拂尘从怀里又拉出来,端着走了几步,一个不察跌进池里,晕乎地再也未上来。 当事左相却在自己家里坐着,张着眼盯住了院里苍苍的雪,手里一柄拨浪鼓徐徐摇动。 东省陈小公子,终是被逐出了家门,便再也不须右相前去催醒,相府里也至此冷清。 直等那御林军士进来传话,左相才进房里更衣,把个军士晾着白日在外,自己磨蹭半晌。 军士一人在雪里冷得发颤才见左相披了貂氅出来。 左相蹙个浓眉,斜眼瞧军士,只淡淡问他,“陛下可上朝了?” 军士愣愣在左相身后跟着,也不回答。 他只一个半途里喊话的差工罢了,哪里知道这些? 便将细脑袋在地上再低一些,做个缄默鹌鹑。 左相恶嫌他,自己提了脚走。 左相自己在轿里坐了,把军士晾在外,荡荡地向宫里走。 左相坐在轿里,耳边都是切察的市民的言语,怨怅有之、埋恨有之,还有小声在谈起义的,左相皆闭耳不听。 四个轿夫抬了轿踩在杂着泥水的街上,雪因百姓在上头踏去过来,已消成水。 有些则给小儿们垒在一起,在冰天里如岩石一般僵硬,小儿哪里晓得三月一场飞雪有何重意? 只晓得是生在地上以来首一次在树木花草刚开的三月里下了一场,是很稀奇的,夜里便翻来翻去的不肯睡,只等第二日,早早醒来,便又可以在街里踩雪玩了。 百姓家里柴火早在前冬便烧尽了,哪想过会有什么变故? 富商手里的炭又以两计算着卖了,只得蜷在家里,大骂天子无能,百官无德,老天不公。 四个脚夫将轿停在宫外,向守门的几个御林军递了牌子,又抬了轿进宫门,宫里四尺深雪竟是丝毫也不见减削。 四个脚夫无法下脚,只得放了轿道:“主公明禀,宫里大雪塞了路,无法行进了。” 左相早也知道,在服侍下下了轿,又让那喘喘跟来的御林军士带人找了铁锹子清理宫道。 左相见远远一宫婢送来了汤婆子给他,顺道问了问皇宫里那位怎样了。 “禀大人,陛下在荣真殿里睡着,就等大人来主持了。” 左相颔了首,把汤婆子往怀里又揣揣。 两个在雪里看几个人用铁锹徐徐地清出一条路。 ………… “你也是来复考的么?”东省降雪一事,总算消了些。 七日,足够忘却一些无关的小事,便是大事也在心里消散的差不多。 这日是复考前一天,昭京又是学生们齐聚之地。 “景象也同先前差不多。” 说话的是一个浅灰襦衫的考生,这一次考试的学子们自发的穿了浅灰或灰白的粗衣,在远一处望,也同一个院里的学生不差多少。 青色襦袍成了禁忌一般,再也无人穿着,自发的对那钟爱青衣的人闭紧了口不管。 天数只消一长,众人也都望了京都,忘了那曾一语怆百众学子的弘子惕。 “嗯,岳丈家近日又借了苏家的银子,想把主意打在拙荆身上,要给苏家做小妾。 拙荆怕岳家家人,只躲在房里不出来,生怕岳家人卖了她。” 这人站得靠近廊柱一些,只把手里半本书在袖里放了,垂了头道。 “你家婆娘是舍不得你多些,还是怕给人绞死多一些?” 那人顿了顿,把刚扬起的书又插在袖里,瞪着浮肿的眼,羞怒道:“你这人好不知礼,做什么听问别人的家事,且此地是待考贡院,来往都是儒生。 岂是你这粗言语的怪人指染?”浅灰孺袍被这考生脱下来,听了话也不恼,只笑着问他话,又把他袖里书抖出来抓在手里翻了翻,“看来兄台对此次试考,胸有成竹?” 书生原来就羞愤,如今更恼恨他了,胸腔里一团气上下来回窜,大步向前抢回书本,“你简直不可理喻!有辱斯文!” 也不知杂杂的骂了甚么,正骂得得劲,却见一个小厮模样的托个盘子向他而来。 儒生吃了一惊,如今这试会,总共请了三位大人物来,右丞相兼大阁儒老司徒相学、礼部尚书大人赵演,右丞相没有公子,就尚书大人家有一位心尖独苗,就唤赵社。 到底不能得罪,便惊慌住了嘴,在一旁站着,只把重量放在柱上,不敢言语。 小厮恶狠狠看了那襦生一眼,在赵社跟前举了盘子,道:“主公吩咐,公子要穿这件青襦袍过考,便着奴才送来,还说‘他值得你这么做。’” 小厮向前将盘子递了递。 赵社看了那青襦袍,是明亮的天青颜色,袖口用一圈碧玲竹叶绣样覆好,交领以还有一方细腻的裂竹纹。 赵社笑笑让人将东西放在住处,自己一个人掂了两小包金子,大摇大摆出了贡院的门。 剩下那考生,瘫了身子,软在柱旁耳里嗡嗡的直响。 四里望去,仿佛皆是灰蒙蒙一片。 原来是明艳的,是心里灰暗了。 如此,儒生气里一闷,翻着两眼晕的彻底了。 只把四周呜呜哇哇的一阵响打成了一片寂默。 都睁着两眼错愣地瞧,后来实在好奇,将人围了一个圈儿,都来欣赏他的面容。 “客官请谏,”楼里小二迎了出来,手里一碟放了花糕的盘,左手摊开,便弯着背道:“这是咱楼里的规矩,赵小公子是贵客,小的也还是要讲的,” 小二将盘子递到他跟前,两眼放着光束,“咱掌柜新做了花糕子,知道赵小公子要来。” 赵社点点头,袖里取出烫金帖子放在小二左手上,一面进门一面取了小二手里的花糕子。 这楼在昭京颇负盛名。 主要以鱼虾之类海鲜著名,楼里有厢房,一楼都是大躺桌(即四尺长宽的木桌,大躺桌分四种,此为小尺)配加四个树根一般的高凳。 赵社提了灰衣袍便朝三楼奔,乍一瞧,却是吃霸王餐的无疑了。 赵社飞着步子,也未忘把糕点往嘴里塞,腿脚再几步,那门就在眼前,赵社在盘里又取了一块咬了半口,又放回盘里,如此,将所有花糕都咬了个遍。 个个都仔细的瞧了瞧,才放心敲了门。 门里静轻的无人回应,赵社欲再敲一次,门突然“砰”一声从内打开来,露了一身青襦袍配天绿绦的人来。 赵社笑嘻嘻地拍他的肩,“原掌柜安好嘛!” 这人便是原纥,原来东省的一甲五贡士生。 原纥给将赵社细着打量一番,乌青两眼上扬了扬,把赵社拉进门里,把着手喊道:“子献来了!” 桃木桌上几个人回头一瞧,都绽着笑。 赵社仔细看了看原来正是宋滇(晏清)、谢丘平(卿台)几个人。 几人在桌上放了本集子,翻开一页正在商论。 宋滇也看着赵社手里的花糕,每个花糕都被咬过了,宋滇蹙额成了山川,不动声色看了赵社后边的原纥(子式)。 原纥也看花糕,看着看着,眼眶便红了一圈,抬头对宋滇摇头。 桌上几个人都静下来,都看赵社。 赵社便也不笑了,默默在桌旁坐了,花糕也放在桌上。 几个人都盯着集子,都不说话。 桌上那集子在左侧写了名,左侧下边是书名是《畸德》署名是“弘睿”,几人默默静声,都知晓这是子惕的化名。 “阿献,” 宋滇用手去碰赵社,赵社依旧苦着,面容苍白,一副恹恹的模样。 “我们几人都一致认同,你不能成为下一个子慎(即陈另,乃子惕为其取的表字) 原纥心底子里难受,移了凳子坐在赵社身旁。 赵社麻木一般,大家都苦,可赵社才十六岁,且他那么依赖陈另与子惕。 如今子惕毅魄已失,陈另为其父所逐。 唯剩赵子献撇了在这里,赵社愈是想愈是不让。 赵社一直闷了脑袋,也木着脸。 原纥看他毫无反应,又去推他,只有谢丘平瞧了不对,要喊时,原纥早已将手与赵社肩上放了。 蓦地,赵社伸手将盘子里花糕尽数塞在嘴里,急得将花糕卡在喉里,急烈咳嗽起来。 众人吃了一惊,原纥给赶忙上前将其拽起来,不料赵社又弯了腰,吐的天昏地暗,顿时叫房里乱作一团。 翌日,众步生在考官的指意下——便是将金锣使了劲,敲两了敲。 都排了长队等着搜身。 此次试考乃天意所指,考官也不敢掺了假,个个都撑了十八分精神,官服里夹的肥油也紧了紧,细细的搜。 况且右相司徒大人与赵尚书大人一左一右站在门里,他们哪里敢放什么不干净物件。 太阳是个好的证人,只见门里一群肥油外流的考官与面色不改的精瘦的两位大人物,都忙里忙外地招呼。 历尽千难万险般把那群贱东西送进考房,两个大人物竟要亲自去瞅,百个考官有口难言,有苦难出。 只敢在心里埋恨两个大人物,恹恹地监考去了。 右相在考房里左逛右逛,时时将头在那口里看看,却大都不尽人意,皆是些挠耳抓腮,扯发抓须的。 倒是罕见的,便是几个着了青儒袍的青年奋笔疾书,丝毫不见慌乱。 右相点头,自己理了胡须,踩着四方步继续四处晃悠。 右相晃悠时便瞧见那房牌上端正的七个大字“萧堂子惕字浮笙” 右相揉了揉眼,认为看差了,又细细看了,心中酸涩,“子惕”两字,那之后便一直都是心里剑刃刺穿似的痛。 便探头往里瞧了瞧,房里只一盏炽红的烛灯,一修颀少年在灯下坐了,手中一支紫竹笔,绿莹地发光。 他坐旁是一只金木紫檀盒,盒底下压了一沓纸、一方端砚、一支旧得见光的紫竹笔。 右相心里一阵阵的波涛在翻腾,惊喜许久才压下,徐徐地出去。 孰不知晓,那暗里,一双眼正聚神看右相的情绪,待看清之后,意扯了一抹不知何以的笑,慢慢隐在乌乌的夜里。 人人都知晓那宫里最受宠的是左相的妹妹,陈妃娘娘。 陈妃是了不得的美妾,纵使陈妃对皇帝种种不满,皇帝也未曾嫌,巴巴下朝便去寻,时日久了,两个人便整日腻作一团,更无人劝动。 考后三日,陈妃便在自己宫里摆了宴,说甚么要出一场戏,若得皇帝喜欢,便将那皇后的金凤花(凤冠)赏与她。 皇帝也竟随了她意,欣然同意。 这成也不是甚么别的,正是那“三月降雪”一事再现,戏里皇帝为学子操劳甚至,却遭天帝误会,降怒人间。 却原来是那叫弘璋律的从中作梗,硬将皇帝劳苦作了水漂。 章帝大悦,只一句“爱妃知朕苦心。” 竟真将那金凤花取了给陈妃娘娘。 夜里章帝批那新晋状元的文章,竟见这人也唤子惕,心里极不爽气,便下了旨,将人贬在定事县,做了知具。 院里开了花,都是桃树,也是妖艳美丽,却不似玉浙山那桃林美艳。 凤凰花(非如今凤凰树,花叶两生,叶于六月生,花过十月便生,叶似竹叶而色深,花似莲花而瓣欣长,瓣常为六瓣,蕊心金黄或玉白及碧蓝三种)也早谢了,光秃的竟内里冷漠孤寂,萧条沧桑。 婳笄依旧玄色寝衣披身,独自在院里这份萧条之下取了长椅躺桌坐了,手里将酒杯酒壶都取齐了,也正一杯一杯饮着。 “主公。”身后是位绿衣侍者。 那侍者将头上长发束成一竹磐,用一根细竹枝簪了,手里托了一盘棋。 如今婳笄已不是婳笄,已成了那月州萧堂家幼子萧堂子惕,原来那幼子也不叫萧堂子惕,是亡了家灭了族,只留了那家幼子,后来也死了,只是无人知晓罢了。 “收了吧,现下用不了了,竹默,你让兰湘将物什收齐,明日便启程。” 婳笄知晓那陈姓的又在找妖娥子,比番定了心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孰不知这陈佑老匹夫正中其下怀。 “喏,主公。” 原来这两人侍者也是妖,给浮笙(婳笄)做了眼线,兰湘是女妖,除服侍浮笙,便是以蝶为眼,在宫中、丞相府中进驻。 次日鱼肚渐翻了白,几颗星辰却还明亮,众人遂伴了星辰,在羊肠般的小道里,只一马载了一人,两马与两人骑了,在竹林里穿。 浮笙在车里坐了,手下一盘棋摆的细,似要占满了一个盘格。 浮笙垂眸直直瞧着,一局又结一局,也不知怎的,就是解它不开。 浮笙对面一团满上便是紫檀盒,没了生动,也无情绪。 “子惕你看。” 浮笙将棋盘掉过来,好似那盒中真有子惕坐着。 “如今这网撒的差不多,是该收第一张网了,对么?” 浮笙自顾笑,可这笑意掩不住的沧桑与苦痛。 ------------ 第七章:定事饿俘食人骨,相学醉授亲君 定事县隶属率州,却与率州主界隔的甚远,就是清晨里驾了千里马也需十几日才到。 且定事县要车无车,要轿无轿,白里太阳毒烈的叫嚣,也难怪那些举子(王进士)都避远了路走。 浮笙来时正是烈阳中空,晒得炽热如炉。 浮笙叫二人舍了马车在神格(修行之人的第二个心脏,即所说灵脉之源,神格可辟出空间储物)里,都换了粗布衣在身上穿了,便领了两妖进了定事县。 定事县真真实实的灾荒严重,三人怕出甚么变故,除了衣裳,其他都匿了去,可于这县里饥饿的百姓眼里,浮笙几人衣着倒成了光鲜亮丽的公子少爷。 山道里皆荒芜一片,杂草生长得很是繁盛,“看来,这县里人早年便只窝在此地,埋骨在此了。” 浮笙看那道上六尺长的灌木,心里头一片欣悦。 遂细抚了那枝叶,自顾行道。 竹默与浮笙不远,只一条河挡住了。 浮笙自己行快,可竹默二人却是要将地形用灵力掌在竹简上备用的。 纵使浮笙淡然模样,兰湘心里还是不尽意,三人顺路而行,愈是靠定事县近,便见那树木稀疏,鸟兽无影无踪,地里尽是坑洼,碗口般大的多见。 兰湘二人都看这奇异的景象,错愕了两张脸,愣愣记下地貌。 浮笙一个走在远处,发现一排相隔远甚的石碑,心里了然,只在一块碑前站定,碑前是一片荒芜如戈壁水一般,碑后是绿水山青,清波绿潭。 “这是……” 兰湘喘着气,眼前之景叫她愈发错愕,却也不敢询问,忙转了头寻竹默,竹默记得要多些,只见他一手提托着一方砚台,一手执了笔,在半空浮着不动的空白集子里写。 “这是界碑。” 浮笙施法将碑上字全拓下来,只见一排排石碑上的字排排在浮笙眼前定住不动了。 兰湘点点头,自己转个身,反而寻竹默去。 碑文是用小篆写的,只是写碑文之人,生生将小篆写得七横八叉。 浮笙将其细细排理一番,才勉强看。 上面先是一首奇异的令头曰:“奇了奇了三生了,好了好了界碑了。竹竹枝枝仙大佬,过去回来都枯槁。” 其下便一幅长髯的化风道骨模样的老翁刻像,老翁身上便是件长直裰子的官服。 浮笙将每块石碑都细细看了,也瞧不见有什么,依旧是那满是毒苔的古怪刻碑。 浮笙挥了手,那影子便消散了个干净。 抬眼瞧那空中不下来的金乌,蓦地,不知哪里冲来一只老鸦,只扑着翅子停了,那脚下也是一株枯败的吐了苍骨的桑树。 浮笙淡漠的眼,在老鸦一声噪叫下,似乎更冷了几分。 竹默同兰湘一左一左在浮笙身旁站着,末了,浮笙开口咐吩二人去其他县份购三石麦籽,三石稻籽回来,二人听了也不惊讶,只默默领了命。 兰湘还是心忧浮笙。 想上前询问也不敢,在一旁局促不安的纠着衣棠。 浮笙侧眼便瞧见了,怀里取了只碧色玉铃铛给兰湘,兰湘见了便欢喜,把铃挂在腰间便拉了竹默去了。 竹默在半路要数落兰湘一番,说兰湘见利忘主。 可兰湘自己先忍不住,同竹默说道:“这玉铃铛呀!叫“知意”是用主公的精血炼成的,千里相隔也知其痛,感其苦,识其意。” 竹默纵使再羡慕,也不敢抢来自己戴了,兰湘虽好,可法力要比他高上许多,故而不敢与她随性动手。 浮笙自己在一羊肠似的小路里徐徐地走,定事县像一坯玉帝随性撒地黄土,黄土上仅零星一点树,都光裸着根,在炽烈里渐渐要死去。 临近界碑的几户人家早空落了,庭里尽是枯萎的根,间间四里塌的房,还有一点人气在演。 起了风在压抑地吼,浮笙在路上徐徐地走,只用粗布蒙了脸,放了神识,四面都变作了细沙,刮在脸上,发里,好似将皮刮去了一般。 只觉着手袖猛的叫人一扯,浮笙作了个踉跄,这人手劲大,若不是阻着风,怕是要真真给扯在地上。 那人见扯了未动,便在浮笙腰上系了根绳,浮笙不拒,被人扯着带出了沙里。 浮笙扯了面巾,眼前人留了一把稀拉的胡须,竹杆一般嶙峋的立在她踉前,蜡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脸,张着两眼竟有些可怖。 “这位公子想必是外来的客人吧!” 浮笙点头称是之余,侧眼见他打量自己,忙作了揖,装作惶恐。 中年人却“啊呀!”一声,包着两手做了一个令浮笙有些愕然的行作,细一想,才知是给自己作揖行礼。 “大人可是定事县里贵庄(做官之人)?” “正是,鄙人乃定事县师爷禺佰,定事县常年闹灾饿鬼作祟,地田颗粒无收,我教大家在岩洞里驻了,每日定一些人出来采食。” 禺佰说道。 “禺大人说的,可是那界碑?” 禺佰点头。 手把包里一枚铜钱翻出来,抛在半空旋了几圈,浮笙接住,浮笙看了,也觉得稀奇。 自己便反复几次,那铜钱皆是背天面地。 禺佰垂了头默不作声,日头下西,蓦的冷了。 浮笙未曾挪动半分,反剪了手抬头赏月。 “定事县妖物作崇,我们没奈何,偏偏时不我待,闹了灾荒,我们十几年在岩洞中过活。 想递封折子都登天一般难,就盼朝庭亮眼,看到我们。 可我们等了十二年,也未见人来,孩子们终日在岩洞里活,得了病也无药石可医,先前我们节省着用粮食,也扛不过,如今树都成了稀缺!” 禺佰见浮笙不为所动,心里焦火燎作一片。 浮笙依然反剪着手,却缓缓转了身,面容下再是清俊模样,身上着了玄色长服,一头白发随意披在肩上,妖艳面容嵌一双冰冷凤眸,教人寒进骨肉里。 禺佰大吃一惊,跌着退后几步,慌然定住。 浮笙问他,“现在,禺大人还认为我能救你们么?” 禺佰定了神,只管作揖,诚恳道:“主公大爱天下,如何不当得,若主公不是解救我等百姓,因何来此? 主公法力高强,自是不惧这妖物,如此,主公便没有其他理由在此地游察。” “嗯,禺师爷说的在理,本官乃朝里一甲一状元来此。 只消备间公堂便可,余下禺师爷自己主事了便是。” 禺佰听耳里又是那清俊模样时的,便抬着小心瞄一眼,前首不就是他从沙里拽出来的俊气的公子么? 禺佰顿时笑逐眼开,将随性放在地里的绳捡起来,在自己腰上系了,憨笑道:“主公老爷安好,小的带您去县里。” 浮笙点头,禺佰便扛了锄头在前走,绳一边是浮笙,在禺佰的锄头后闭眼走着。 禺佰在前头跨着步子慢慢走,把个锄头抖的一颠一颠的,对着一片土沙子竟唱起了歌。 “玉泠濯我衣,玉泉洗我缨,拾捌负我足,寄我宿花荫;凤叶酿醽醁,凰花作丹心;一望十八里,俯仰生娇姿;一年拾捌珠碧绛,定事天情属我昌。” 禺佰在前兴兴地唱,浮笙瞧他无悲无痛的快活,几乎要忘却他骨瘦嶙峋面容枯槁的模样。 是一个未曾怨天尤人的达观师爷,浮笙只听他唱定事县先前的繁荣景象,心里竟也清晰的明白那定事县的荣盛。 许久,禺佰停住了,浮笙睁眼,便瞧见荒沙里天堑一般的缝,这缝极小,仅容两人并肩通过去。 禺佰呼一口浊气,蓦然知觉绳索掉下来,以为是浮笙解了,到了笑转过细瘦的身哪还有什么主公老爷? 吓的禺佰四里找,发现黄沙里一株两尺高的绛色桃花树在玄色玉瓶里,眼看要陷在沙土之中。 禺佰被吓骇了胆,忙手乱脚将玉瓶小心搬回洞里,连锄头也不要了。 进了洞里弯绕的几个圈后,便有几个面色惨白的小儿过来围着禺佰,都叫喊,对禺佰举起在头顶的玉瓶好奇的心里痒痒。 禺佰自己闷着不回答,叫了县里几位乡绅在一方宽敞些,明亮些的洞里一张年老纪大竹席上坐了论事。 禺佰将县任之事都同各乡绅讲了,乡绅皆各抒己见,却无一人反对。 只睁一双眼,捉摸着嶙峋的手,倒眼看高台上放着的玉瓶里绛色桃花,都知晓它嵌着寒气,便愈发觉得稀奇。 禺佰劝了也无用,也不敢于本尊之面论其长短,只不断将众人神心唤回来。 吃气呼呼骂道:“那是主公老爷在座,你们做甚么回头?” 禺师爷骂起来势气不如何。 但一张脸捉势气,众人静了声,默一会儿,又叽叽喳喳商讨起来。 时时进来几个乳牙小儿玩闹,同几个乡绅逗会儿趣,让他们的娘劈头一阵数落,牵回自己洞里。 浮笙垂眼看剑下一具森森白骨在寒沙里闪着幽亮的死气与怨气。 细一看原来是那饿殍被银丝一般的尧泠丝(劲如龙筋,坚如金刚,为尧泠山人所制)缚在骨骸里特脱不得,反倒愈挣愈紧。 “我……我们同是妖,你却缘何相助于人?” “好知不妖理!”饿殍愤愤地骂。 “你是鬼,不是妖。” 浮笙不想与他讲理,挥了剑道:“做鬼做灰,自行决断。” 饿殍听闻,却不屑,“甚么做鬼做灰?定事县这些腌攒东西,凭甚么自得其乐,自取其果? 我一介富士长官,上有优官厚禄下有百姓布绢,要甚么无? 天理不公!缘何叫这些穷贱东西苟存……” 浮笙眸子蓦地一冷,长剑直直挥下,一具森林白骨成了灰,撒在沙地里,这食人骨的饿殍终是死在浮笙剑下。 浮笙耳里都是那叽喳的讨论,月上中天,几人也不知困倦,将会遇到的问题都仔细讨论了,都告抒己见,后来都谈到国事之上。 因着不曾出去,故而对朝廷新奇的很,君君臣臣都是标细的咬。 次日一早兰湘同竹默一齐带了籽粒回来,便见浮笙带乌泱泱一片老老小小在沙地里踏歌(歌舞共行,以踏为主,多是团体舞蹈),百姓们兴致盎然,都唱浮笙教他们唱的“式子歌” 唯兰湘二人知晓那百姓中央里声如银钲轻唱的妖在做什么。 便默默挨在角落里抹泪,竹默瞪着眼,目里见得那蛮荒之地嵌上一层幽蓝颜色阵纹,泛着幽蓝的光在徐徐转动。 “泠泠清溪兮我之依,巍巍青山兮我之亲;洄溯去兮栖我之怀,上下移兮寄我之心;山河之兴兮兮我之骨,草鱼之颓兮我之思。 式子歌兮,歌我之欣,式子歌兮,歌我之心。 干戈剑矛兮,我之许;赤死卫我兮,我之心。 式子歌兮,歌我之心;天元莽莽兮,兮之我不惧!” 浮笙擎着玉臂踏在茫沙之上,四里便是老老小小几千的百姓,都同她踏歌,赤炽一般天里,半片云彩也不见。 下头歌声浑厚的有,尖细的有,稚嫩的亦有,合成一句句词曲,漫在这戈壁一样的荒沙里,一直旋到天上去。 待兰湘竹默二人揖了礼,喊浮笙要传用饭食才歇了,笑着脸领众人回了定事县。 听禺佰道说,有百姓的地,便是定事县。 早在十年前,那天堑奇窟,便是定事县了。 那定事县几千百姓,两两在缝里过,当真是一项浩大工程。 兰湘两个在“县门”口青石桌上放了一只木桶,几十只叠成小山一样的碗,一手一柄汤匙的兰湘正呼着竹默取碗。 小妇们见二人手乱脚忙的在青石旁打圈,自发上前把手帮忙。 兰湘又取十几只装了稠粥的桶在堂里摆了,这便开始分领粥食。 禺佰挤在众人中间进来看,只见那粥煮得稠,粥里满是绿油油的野菜,切得很细碎。 百姓们一人一份领了,眼里盘着水汽打转,也不敢在堂里堵着,各自进了门户,倚在洞门里吃粥。 “这玉翡翠一般的,煞是好颜色。” 说话的便是一个穿了对襟灰色直裰的书生模样的年青。 这青年终日手里不放籍典,嗜书如己命,也是禺佰门下的学子,现下已是夫子了,定日(规定日子)里便领县里启蒙了的孩子念书。 “夫子,这个叫什么呀?” 青年蹲下身,眼前是梳了双丫髻的女娃娃,正眯了眼睛,把一口白莹莹的乳牙对着他笑。 这是他的学生,青年垂头顿了许久,再抬起,那娃娃的脸便模糊的看不太清,眶里全是温热的。 “小丫,”小丫是个很瘦的姑娘,抱在怀里好似羽毛一般轻盈,“这叫玉蔚粥,知道么?” 小丫颔了首,匀着眉头与青年一同吃粥去了。 直至月升在山头顶上,众人才将粥食分齐与了众人。 百姓欢乐的劲子恨不能泡在月光里,拉着浮笙又一起哼了“式子歌”,讲了个子云诗云,便熄了烛火,渐渐失了声。 此后,浮笙使了半月将洞里蓄的木料搬出洞里,只一年,定事具己在那另一旁界碑平原落了座,始盛始兴。 这日率州知州却下了玉帖(即朝廷拟下来召示升官迁府文书,贴子周边饰玉器,故称玉帖)。 浮笙告了喜事与百姓们听了,百姓却哭作一片在府门外,百姓心里透知了朝廷的腌臜,都知晓浮笙是不同的。 他受天神佑能让西界碑(即定事县旧址)在一年的光景生出凤凰树林来绿水清山好似一夜之间长成。 便是抛开这,浮笙带领他们种植稷菽果蔬,传授为商之道,百姓早已视其为神明。 浮笙在天堑窟里见了百姓,也教兰二人做了玉蔚粥”,日头渐西,天堑窟里阵阵歌声在碧蓝天里飘扬,底下是无垠的凤凰林,那翠青色鸟儿理着绒羽在与天堑窟最近一棵凤凰树上停了,时时望洞里面那一身玄服在身的浮笙。 只三日,三人便在率州乌泱泱一群侍人府兵拥呼下,在进那鎏金刻了“州郡府”三字府里,才将进府的拜帖都回绝,却见府门外一浅蓝颜色的马车停了,车里下来一个赤褐正服的先生。 先生头来一顶紫纹纱冠(为官入仕者上朝戴帽,下朝束冠,而立以上者饰绸纱锦缎、金银铁器为最,以下多饰玉器。非仕者不得冠绸、纱、锦缎。) 一绺花白头发在鬓间生着,很是显眼。 神目炯熠的令人心里怕惧,更是添了那一把浓花的髭髯,叫人敬畏不已。 几个侍卫在一旁挤着眉眼弄哑,却是管家从里迎出来,提了袍子踩着细碎步子行在那先生面前端正地作了揖。 这才歉歉地道:“主客老爷担待,这几个是前日在衙里拨来的差役,除了一身拳脚,甚什也做不会,管家自顾“哎!”了一气,才作了礼请,“主客老爷请。” 那先生叫侍人取了礼品,自己手里揣了拜帖越过管家,竟径直往里面走。 管家吓了一脸的惊愕,心里直说是个大老爷,便搓着袖子敛着脸在后面跟着,先生过了晓月门(即月亮门,形似圆月亮且以双面雕镂为饰。官员府宅多为府中府,堂中饰门以晓月门为正规。)兰湘早在门外候了,见先生徐徐踱来,上前福了身道:“右相大人尊驾,是侍人提晚怠慢了右相,婢子这便引大人见主公。” 司徒相学摆着手在门里石凳上坐了,让侍从将礼品打开取了放在桌上。 兰湘在一旁看那待从在盒里取两壶酒,两只玄瓷酒杯,又把另一个盒子打开,取了一盘凤凰木棋盘,两盒用凤凰木制棋盅装的黑白两色棋子。 “我今日来,不与郡守述事,只是与你家郡守手谈一局,吃些小酒罢了。” 不待兰湘与房里的浮笙将告回,便瞧见浮笙换了衣裳,是件天青颜色对襟直裰里一件交领青色连服(类似魏晋西汉时交领常服),乌发与一只青玉冠束了,手里执了经文。 右相双目清晰见那经文书名一手狂傲不羁的小篆字写着《九尚·醽醁篇》登时全身震了一震晃着眼正要问,浮笙却作了揖,只道甚么“敬见尊长”之类的恭话,右相听不清一般。 直至收了礼教侍人备些点心果品,右相才问她,“郡守大人与他,是一师所授么?” “不是” 浮笙又行了礼,却是一个规正的晚辈礼。 “我与他是至交,《九尚》乃是他死前所著。” 司徒右相泪不能言,浮笙扶人在石凳上坐了,取了酒与司徒右相满上。 又取了棋子,在盘上摆了,才道:“鄙生继至兄之志,特在夫子庙许了愿来京赴考,怎料当今天子有意折压我辈,我亦不能言,苦柯指折两件尚下能现。 右相为至兄恩师,于朝里学位何等崇高? 鄙生不信右相至死忠此愚君!” 司徒右相却不表意,与浮笙手谈了白子几个,将浮笙几个生路硬生挤作一条,浮笙道:“纵使火箭霜刃,致志以极一生!” 右相又下一子,举了杯与浮笙饮了,又连斟数杯,浮笙见白子又辟将一道生路与她,是条平步青云路。 浮笙执黑子竟生生绞杀了那将平步青云的黑子,作了招釜底抽薪,右相见此又连饶数杯,忽而迅雷似的站起身,跄跄踉踉将个酒杯攀在手里,两眼盯住了浮笙。 “子惕,你……听好为师的话!” 兰湘几个侍婢在一旁怔着眼看浮笙直挺挺一株玉竹般跪着。 司徒相学歪着步子背与树前靠着。 眼里是那四角的天,蓦地落下泪来,“朱门玓瓅,我杕独心,百步华堂嵌珠衣,萧萧,目独炅明。 前坐我儿谛听! 淏然之地无生物,湫污泞地驻芙蕖!老夫白发荩一生,捃稷事,拭兵戈!” 说罢,司徒相学扔了酒杯,却将脸作成了悲戚,脚下路分作千条万条一般,教司徒相学分不清。 怕自己踏错了路,足下四里探了探,竟把自己摔在棋盘旁,一只手酒杯都握不住,拎着酒壶却把酒尽数倒在棋盘上,一手执了白子,毫无章法在盘上摆了,擎着空杯又起身。 目里如雨滂沱,司徒右相哪里还在,只见一垂暮枯朽老人在凤凰树下,一步一癫痴。 “做尽世人奸滑奭,詈辞盛,我加身!世人笑我多阿谀,袯襫身上可天知!” 忽而又静下来,自己理了理衣冠,平静如斯。 一汪潭水似的眼在衣服上流盼,“我以衣服侍君下,双目失神,百官与我做一族。” 又蓦地张了两臂,向前几作狂风般疾奔,蹬掉了鞋履,一双枯木擎天,痴似的右相向天仰笑曰:“我以跣然做人臣,嗈嗈我是,百姓与我一树!” 浮笙双眼随着右相,看他华发苍苍,似糙树皮的脸上尽是莹光,浮笙擦了泪细看,原来是那沟壑似的皱纹里注满辛酸泪了。 “呜呼!忽觉秋晨冰霜在,”又听右相尽气力一吼,浮笙忙抬了头,却见那司徒右相瘫在凤凰树旁,一手一只酒杯抓着。 只道,“濯我清明……”顿在喉里许久,浮笙又听相学低声喃喃道:“草……席…作……冢,我……足……矣,足矣……” 语声绝源,原来是相学靠在树旁睡了。 院上的天空渐沉,只见一片四角的蓝白颜色,院里只有浮笙与相学两人,浮笙只等相学睡稳了才站起身。 却不想向前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四月时入夜要早,也快只见金乌沦在西山顶上躺几朵金黄的云里,金光在浮笙冰冷的面容上晕出温和来,背上,相学还阖眼睡着,襟里尽是酒水,脸上泪水也未干,在面空上好似枯萎脆弱的签子。 兰湘在一旁护着,却不知两人因何哭得泪眼朦胧,浮笙竟现出白发真容。 率州郡在那寺里一撞钟音里渐渐没于玄色包袱之中,这地宵禁严,夜里除那几声莫名犬吠,当真寂夜无声。 ------------ 第八章:司徒相学上书荐,梦子惕澂氏婳笄 那清丽的阳光出来时,浮笙便巡了盐回来。 率州郡背靠的便是海域,率州郡制盐原是先帝在位时便定下,只是朝里官员皆披了皮来,哪懂甚什制盐之类? 盐工们的劳银出不来,盐运也草草停了,如今的率州郡,是真真不食用盐了,就是用,也多是商户贾家从外里运来卖,却也无甚可收。 浮笙也会制盐,却不是海盐,而是那藻盐,藻盐是海中海束草,(即中与海带形状相类似的海生植物)用滚水烫了磨作粉将其溶在井盐里再蒸发制成藻盐。 浮笙自主带了府里千余士兵在海域作了盐田几亩,今日便是收盐之日。 才进了晓月门,兰湘便迎上来,“右相走了么?” “一个时辰前便离开了,婢子原来叫了饭食在旁候着,不想右相连漱用都不消传,好似很急一般匆匆进了轿,故而只装了食饭在盒里,嘱咐那侍从取了。” “那酒醇厚,可问过是哪里来的酒?” 浮笙倚在榻里,半阖着眼问。 “问过了,是昭京老字店里的,只说是右相自己买的,细的问不出来。” 兰湘从昨日便迷得昏沉沉的,全然知不明白为何主公在右相这件事上如此隐晦。 “嗯。” 浮笙又将眼阖了,便不再回答。 制盐可不是随意的几个过程便可的,浮笙心里无旁的物事。 只记得那盐粒杂着细细的绿纹,在她心里粒粒的数,在定事县的土摊子上摆的满当。 兰湘在一旁看主公眼角又是泪,连忙取了锦帕上前为她拭泪,主公很安详,那是她睡了。 兰湘默着不说话,只起身为她取了薄毯来盖在身上。 似是大了,兰湘看主公在毯里小小一团,心里嫌她空有一副骨架。 今早兰湘为浮笙收掇东西理床铺时发现那锦枕上一片濡湿…… 东省邺城那枯老的树终于有人在其下躺了纳凉,东省外的人都晓,京都坐镇的天子惹怒天帝,把个繁华之地盖上茫茫白雪,已经无人在城外闲在纳凉。 那树是青松,千年来在这土地上生了根,苦痛哀伤,甚什不清楚? 只是他留着性子,依旧不肯离去,在一方小隅,看尽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却也不厌烦,冬夏复来换去,星辰倒翻流转,唯一只他在此站了千年。 树下那人意识地动了动,将手往怀里摸了一摸,怀里空空,甚什也摸不到。 那人惊得蹬起来,睁着眼四处找,吓得双目通红。 终是在身后见到了那东西,原来是一本厚实的书,上头便题大字两个《九尚》。 那人忙抓了抱在怀里瘫在地上。 这人便是陈另。 陈另自幼便含了金汤匙出生,出游也是随子惕一起。 看似一个翩翩公子,却路痴得很,转转兜兜竟在东省各城打转,更不知哪里是 出路。 心里揣着苦,只能腆着脸向路人寻问,他见那些个路人睁着眼看他。 就如他震惊一把草禾垛子能煮出一碗粥一般。 也有骂他做顽的,烦了便将他一把挥在一边。 陈另怀里揣着书,怔望着那些人来来往往,蓦然知晓了什么是炎凉世故。 愈是如此,便愈是想念子惕,与子惕在那小小的村落里,什么都是平等。 就是一碗汤,村里人都要与子惕数清楚——便是与他一样的肉片。 那时陈另还嫌肉食肥腻不肯食用,子惕却欣喜的接受,并教授他们如何将肉食与素食相杂食用。 后来子惕便与他讲道,穷苦人家日里活计多。 需要气力,瘦肉自是买不起,肥肉价低,虽油腻了些。 可人家一年不见得有两三斤油。 陈另于树底下纳气儿凉,身上衣裳却杂满灰尘土屑,满脸的疲累。 陈另心里做了打算,如今他身无所寄,身上好歹揣着三千两银票,银票是他在子惕先前住的客栈里寻到的。 子惕离开前,将二十六面笏板连同匀帝、汇帝、竟帝三帝私史嵌在客房竹锦屏风内,连同那一千两银票。 待陈另赶去时,却剩三千银票在屏风中躺着,只一封信夹在里面,外加赵社手抄的《九尚》整篇。 那信里空白一片,只在下角落款“赵子献许陈子慎。” 赵社知晓他,便留了济资,足以教他将国土都领游一番。 陈另眼里见到那苍青松树,再远便是昭京方向,陈另理了衣冠,面着昭京便拜。 日头上顶,陈另背了书箧,深一步浅一步往前走,风吹了陈另的衣衫猎猎的响将泪徐徐吹干在风里没了踪迹。 鸢鸟腾在半空里,只一展便越了山,陈另在鸢鸟目里,做了一粒小小米粟,一沉沉在满是绿的树里。 “听说右相回京了?” “是啊!司徒相学这个老道,肚里一汪汪的秽水藏着,面里对咱百姓慈目善眉的,谁不知那雪是他同天子闯下的?” 几个人在楼里沏茶吃,顺道将右相的事提了一嘴。 楼里风向立即变成右相放纵天子闯下大祸,左相大人雪日进谏的美桩。 众人点头,都撺掇领头开口的那书生开个讲,那书生将脸一扬,真真晃着头上了兰台。 众人都自行挑了座位,却见一个卖瓜子的老妪从门外进来,挑了一扁担的瓜子,老妪将两眼眯了在堂里胡乱一扫,只一句“一文一袋”将堂里人都引了过去,都买瓜子。 其间圆领的书生抓得快,丢了文钱取了便在凳上坐。 两眼在台上一看,那书生早已绝了气息,颈子上是血红的勒痕,那出眶的双目里尽里恐惧。 那圆领书生吓摔了物什,两眼朝上一瞪,晕死在地上,众人一见,皆四处逃散,唯剩台上那书生让一剑刺挂在墙上,颈上汩汩流着血液。 及那挑着扁担的老妪,老妪将地上的瓜子拾进筐里,又挑了担徐徐出去。 “少卿大人,陛人传召您呢。” 太监长莫名溺死在池里,倒是将他的干儿子全成公公提了做太监长,众侍奴原以为能消了灾。 却不想全成一声也不吭,一个计策把太监长的死托在鬼魅杀人身上,以宫规不严束又缩了宫奴的银俸。 并将事与天子道明了,天子默许了全成的做事,也不甚管理。 他心子里里外外都是长生的计算,直把后宫一并交予了全成与皇后管理,自己在丹房里日日坐禅念法。 “哈!陛下真是难得见下宫呢!” 少卿大人在一匹枣红的马上坐着,顶上束一枚白玉冠,身上一件青色长服配绿颜色的对襟直裰,只用一条祥云纹翻绣金丝滚边纹绶(文臣配用服饰,非功臣不得使用)束好在腰里。 全成看他一副拈了酸的模样,连忙行了礼,自把一张嘴开了夸道:“少卿大人年少高得,奴才哪里敢与大人计事? 陛下日里忙,夜里忙,鲜少在闲光里走,少卿大人也是知道的,这几日那右相回京述职,陛下又在操劳其他的政务,实在拨不出手来。 这才请少卿大人来共同谋个计策打算么。” 少卿勒了马绳,倒把手在马头上摸了两摸,一对晶亮的桃花似的眼眉上扬了扬,“这右相不过是在率州郡留了十几日罢了,怎的这么大排场?” 全成知晓这少卿大人是个好说话且爱财的,便含着谄笑作了一礼,“这怎能一样?右相大人同您一样,也是陛下的宠臣,陛下爱臣子,您是知道的。” “噢!” 少卿大人将腰间的佩刀抚了一抚,见那太阳还光耀耀照在身上,是青盈盈的颜色。 少卿将眼放在自己的衣袖上,淡淡的道:“原来是同本官一个道上的。” “是,是。” 全成抬了头时,那少卿早将缰绳一扬,带起一片灰尘进了宫门。 全成见他离远了,将两个小眼瞪了瞪,把个拂尘甩了甩,跨了步子回宫里。 宫里骑行特权前朝本不多见,在章帝期位时却多了,故而多添了两桩马桩子。 那少卿大人将马绳在马桩上拴了,见上头刻的竟是费大仙讲经的情境。 卿大人眼里冷了冷,自顾骂了声“狗皇帝”,将鞍上的匕首取了藏在靴里,才将鞍下随意夹好的瓷瓶取出来,拣了草叶编成一根细绳在瓶颈缚住,拎着草绳便往宫里走。 请徽殿乃历任皇帝处理政事接见使臣之地,在少卿眼里,便只剩那宫殿还算作威严的,其余都是荆棘般的酸气。 章帝正在殿里云檀木榻上打坐,下首司徒右相执了笏板在一旁站着,方才做了述职事,却不知晓那在榻上悟天道的听了没有。 右相心里恼恨他,便将两个宽袖一抖,执了笏板直身下跪,一口恼恨便作了声,“陛下,臣在率州郡执监探访,见那郡守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便与陛下稍禀一番,臣有意与他做个人情,不知陛下有何金言?” “了不得的人物?” 章帝自己一身浅白颜色长衫袍,顶上束一只莲花玉冠,俨然一副道士仙人模样。 “那是个什人物?” 章帝阖着眼,眼下尽是青色的淤痕一样的,像是操劳了许久的模样。 “招览贤士是二位国相本职,朕信你二人,自是不消通与朕知晓。” 右相一惯冷静,见章帝恹恹的晃着脑袋打坐,便扬了声,“启奏陛下!” 这倒是尽了气力,直将章帝吓得一抖,连忙端正身形坐正,咂着嘴睨着右相。 “那郡守萧堂子惕原来师从江清真人座下,是伭兒祖师(虞凌山天尊)的徒孙侄祖辈中最富才华得道最高之人。 只是他入俗事考了状元做了官,于成仙之事只道不急。 臣认为此子桀骜不羁,自己胡乱造个谎与臣说笑,便不信他,他也不恼,臣以为此事便作罢了不提。 但臣回京之时,他着人与臣说,‘右相大人大可着人细查一番’ 臣原来不信,便着人查探一番,果真见了端倪,萧堂氏幼子出生便抱去观里教养,直到那萧堂氏灭族江清真人才将人从观里放出,只道是一场灾劫,天命所定。 此子心里不快,斥责了江清真人,化作一团云雾不见。” 那章帝听见云雾之类云云,心里有了计较,忙下榻来,鞋也不顾及去穿,只抓了右相臂膀。 含了一抹得了好处的笑问,“那右相爱卿认为朕该与他甚么职位?” 右相知道章帝痴迷于修仙长生之道,却不想章帝反应如此剧烈,心里更不快意了,却也不好显露在面上,便装作思索的样子,将笏板揣回抽里。 作了一番斟酌,才道:“那小子虽有身世做佐,也不好全信,若是与他做个权臣,更不好掌控。 便与他一个翰林院正之职,只叫他挂个名权且察看他一番,陛下觉着如何?” “都好,都好!爱卿主意多,就爱卿主事,另外同陈左相也透个气,你二人都是朕的左膀右臂。” 章帝默一会,又回到榻里坐了,手里捻了御用宣纸,在上写了“悟”字,垫在玉枕下。 龙头一转,又道:“那赵尚书的儿子是个好苗子,但两个赵氏在朝中始终不是件休成(好事),爱卿找个由头在汤里搅上一搅,将他的取份降一降罢。” “是。” 右相揖了礼,带着笏板徐徐出去。 只在那殿门外与赵劭卿(专职接管六部合掺事件,掌大部参事印鉴。)碰了面,司徒右相眼里印着少卿俯身与他行礼的模样,右相知晓,这便是赵尚书家的独苗赵社,赵小公子。 右相颔首示意他起来,赵社却扶住他,低声道了句“谢司徒世伯助我父亲。” 便放开他喊了句“小心”便拎了瓶子进殿门。 殿里的赵社扭了头在外看,两脚在里走,小心扶了木柱才回头对章帝行礼作揖。 章帝见是赵社,便唤人服衣,下人福身进来,一个殿门里赵社竟没地落脚。 正要躲在一边偷个闲放放怨气,却见章帝招手要他过去,赵社吓了自己一吓,拾了张笑脸上前。 章帝在他肩上拍满两拍,端着一张慈爱的脸。 看赵社将草绳向上提在他眼前,便乐得用双手将捧在手里,赵社笑僵着脸,又在章帝面前唱起赞辞云云,章帝听得舒心,赐了赵社一条足金的金蚺纹绶带。 率州郡府于夜里闪出几许光亮,兰湘竹默两人守着书房的门,挨着说话。 打更的王常任又来府前转了一转,又来催更了。 “这是几回?” 兰湘往门里看看,见灯都还亮堂,转了头便问竹默。 “第四回。” 竹默在左,兰湘在右,两人隔着石磴话,兰湘说,竹默答,一时间,将能问的都问了个透底。 书房里都听得见兰湘的声音,浮笙蹙着蛾眉,挥了衣袖将房里的灯都熄了个干净。 兰湘自知又关不住嘴了,便拉着竹默匆匆行了礼,飞着步子出门去。 竹默不满,欲与兰湘讲个礼规,却让兰湘用手里的花糕满了嘴,说不出话来,只睁着大眼任兰湘拉着。 两人一走,房里便滴水可闻,浮笙在榻里看散在帘上的清白颜色,便忆起那诏狱里那四寸的小窗里皎洁的月钻进狱里,印在子惕那破烂的炕上。 浮笙怔怔看了许久,渐渐将眼阖了。 月在她皙白的脸上卧着,清冷杂着哀伤。 好似声声古钟靡音,在婳笄耳里响了三声,婳笄轻翕动羽睫,竟见自己在一方平如砥的青石上卧着。 四里皆是凤凰花瓣,就是身上也铺满凤凰花,花如啼血一般,满目血红。 婳笄用手撑在石上起来,身上是层层叠叠的月纱(如月光颜色的仙间昂贵的纱料为缬蚕所吐成织就)长服,洁无纤尘,在满山血红里尤外明亮。 婳笄自顾打量,长服在身,白发如瀑,风眸勾勒清泠绝艳,烨然一个降落凡尘的天人。 婳笄自觉嘲讽,甚么皎洁? 不过是衣服掩住的黑暗而已,怎能兀自做清白人? 便下了青石,赤足在凤凰花上踩着,丝丝冰凉沁入脚心。 好似涟波微动,婳笄于林里无目地的走,这是个仙境地界,却除满目的凤凰花、凤凰林,竟一个生物也无,静的死沉。 婳笄直走,凤眼里清明如镜,果真碰到一方结界,婳笄木着脸,将手在透明的障子上放了。 ‘子惕,我一生不敢安于宁静如死水的地方,心里惧怕的很。 这里让我安乐平静,能使我暂时忘却你,忘却疼痛,忘却那藏在骨里的脏秽,可是子惕,我在那冷冰冰的人间看到了你,看到了与夫子那般识想的凡人。 他们小如尘埃,却不甘苦痛荒灾,敢与天神作争。 他们小如沧海中一粒米栗,在海中翻腾飘荡,处处受限,任海运袭卷而无力抗驳。 子惕,你也是那粒粟,可你敢!’ 婳笄扬起满林凤凰花瓣,集着往一处攻击,面上尽是晶莹泪水。 她不甚理管,淡然望见那屏障寸寸开裂,终于尽数化成云烟散去。 掌心里的凤凰花瓣,散着馨香,却渐渐在手里匿了踪迹。 只待抬头,四里皆是乌沉的土壁。 只一窗四寸大小,在壁里高高嵌着,窗外是月光,透进窗里,映在炕上。 “子惕!” 婳笄见到子惕在炕上躺着,面目苍白,唇口泛紫,她失了声,再也喊不出子惕的名字,也无法动弹。 只泛着珠泪,心中一声声哀戚悲凄的喊。 子惕蓦然从梦里惊醒,垂眼便是青白的指骨,蜷了蜷,还有些气力,子惕正了眼,见身上照着清冷的光,循迹而看,是那四寸大小的窗格射下来剑刃般的月光。 子惕怔着眼,便迎着剑刃一般的光,看了许久。 这般的子惕,冷静、绝望、沉寂,可又是解脱,最后,悉数比成不舍。 定了定神,偏头便见桌旁远远的一盆炭,就里比外头冷,故而烧着炭火,子惕看那熄了火的炭,心里做了计较。 撑着身挣坐起来,炕没有榻高,子惕翻身便摔在地,地上皆枯草聚在一堆,伴夹着烟灰。 子惕身有洁癖,平日里一件衣裳须洗了又洗,才肯穿在身上。 这一摔,却是钻心的痛,原来就让药物摧得肚烂肠穿一般,如今这痛,添与不添好像也无甚区别。 好不容易挨到火盆旁,子惕无声笑了笑,桀骜如他,竟有朝一日,落得一个以炭作笔,以墙作纸的窘困境地。 定是狼狈的狠了。 子惕的发束都乱了,发丝散在脸上,唯一还有生气的猩红的眼,倔强又欣悦,悲凉又不舍地看那射下来剑刃般月光的四寸小窗。 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子惕识海里都是平日里所见所得所背,子惕气力不支他所向,只能拖着炭盆,匍匐摸索着向前挪动。 身上衣着仍是先前的青色儒袍,只是脏乱了。 长袖做的宽,如今却似破烂的麻布,只在身下拂扫着尘埃,有意无意间,阻着子惕。 子惕贴在墙上,徐徐起来。 右手握了漆黑的炭块,额抵在墙面扶累稍歇。 子惕已觉身无气力可用,可识海一片清明,净是他所望愿。 便执了炭,与褐黑的墙上留了字迹,是绵软弯曲的小篆体,好似小儿随意深鸦的东西。 一写,便是三日三夜。 子惕用尽盆中炭,咳尽心中血,举步如似千斤,腹里万箭穿肠,抽皮刮骨般苦痛。 发里尽是冷汗,都湿了衣襟。 一张脸由惨白转成青黑颜色,唇口青黑更甚,指骨惨白如铅华粉末。 除执炭的几根指骨,当真透明如无。 自子惕在炕上摔下,婳笄便使力挣脱束缚,但却如千均重压在顶。 泪不能意婳笄之痛,遂做了玉简,子惕写一字,婳笄便使灵力刻一字。 三个日夜流转,如梦似幻,焦灼无力,都付与在这玉简上。 第四日的漏声将近时,子惕早失了力,瘫着身子在墙角,手里还握着指盖大小的炭块,无意识的写。 婳笄目里空无一物的死寂,三个日夜,将她磨的冷漠了。 子惕的家国大义,利弊权谋,生死存亡皆,是与自己无关的。 婳笄心中愤然,他置自己于何地? 是否,也未曾想过她。 故而不曾留下一封书信与她? 可她又得觉合理至极,甚于子惕的矛盾。 “子惕……” 婳笄蓦然明白,她与子惕,是一样的。 注定成不了那依偎的雎鸠鸟,也成不了生世双花。 婳笄望那乌沉的墙角下子惕瘫在其间,像是围住了他的命。 泪意不自制住,“对不起……”,便幻出冰冽的箭运着灵气穿透心脉。 婳笄蓦地一震,冰冽箭果真是天地间至寒之物,竟将痛一并消去。 婳笄口中溢出鲜血,眼里模糊地见子惕消散在牢里,墙角歪歪斜斜两个字“婳笄”在婳笄眼里作了两个黑色的点…… ------------ 第九章:庸章帝伈梦忘生桥,澂尚书奉旨修水 自五年之前那率州郡藻盐兴盛各国,定事县钰田稻、凤凰果、高苫豆等谷菽瓜果广运各国后,各郡县纷纷效仿此法。 果真得了好处,各大商帮也开创沿河商楼,于各驿界处做起卖买。 自此,各国商道以虞朝为主道兴。 “主公,郑先生传信来,也差人运来几匹锦缎,是按主公吩咐制成。 兰湘只说已定了价,衣材还可当,纹饰时新,如今在渭洲一带盛行。” 竹默带了消息,与座上浮笙说了,便退出门,持翰林院正印鉴去翰林院说事。 浮笙放了手里才绘制的兵械图,取了信封拆开来看,只见信中皆是锦缎大兴各国云云。 附件则描述各国商人的来往合作,商人爱财必然,若朝中无人推动,自不敢违抗皇令,谁人有这虎魄龙胆? 浮笙知晓陈另周游列国已然展露头角,有效之兴。 列国除照、顺两国,余下都不足为惧,浮笙不须虞朝扩列国土,只需端一个自护之能便可。 世无争端之事,她也无权无力管,且将事顺时而发,不需她作甚么情。 如今朝中左相已然发觉坏事,却无力回转,正如履薄冰,只待身后随臣做出事,将陈年腌攒在阳光下一列,便可连根拔起。 浮笙将信纸擎在手里,便化作烟灰嵌在房里。 现今是六月荷开时,清远居外满池荷花正于烈阳中艳艳娇姿。 东省昭京近日兴了一首小谣,小儿们都学来在街里兴兴地唱:“左闾兴,右闾残;晨兴人,夜臣亡;司徒右,赵家疆,春秋五载陈家亡。” 楼里说书的缺牙又漏风的老先生新开写一本小集,便是陈左相倒了台道,司徒右相联合赵氏父子驻守太子氏江山云云。 里里外外都道陈左相小贤大奸,使一招瞒天过海的妖法,将百官骗了去。 楼里厢房一张大躺桌,围坐了几个贵人。 其间五个都束了玄纱青玉冠。 青袍佩云绶,一双蹬云履的,便是赵社,年二十一岁余;青竹绣白袍,环珮翘头靴的便是宋滇,年二十九岁余;清白赤褐颜色绣边长衫配对襟灰色直裰的,是楼主原纥,年三十岁余;青松色长服在身,脚下一双厚底方头鞋的便是谢丘平;宝蓝色长服挑绣祥云鹤,手中一柄凤凰花折扇的,便是定事县苏长益,年二十九岁整;最后那束玉冠的青服衣,绿纹袍的,便是郑怜,年三十二岁余。 六人斟了酒,都起身,话头从赵社那里开。 赵社擎着酒,望身旁一个空荡的木凳,上头放一个山桃,复转目对众人朗声道:“东省昭京赵社,现任正二品劭卿!” 说罢,将酒杯一扬,酒入腹里,赵社将酒杯倒着与众人看。 众人见了都笑,个个仿着赵社传酒,“江州开平郡宋滇,现任正三品礼部尚书!” “两州幽夜楼原纥,现任正五品兵部侍郎!” “东省邺城谢丘平,现任正三品兵部尚书!” “率州郡定事县苏长益,现任正二品御平将军” “渭州余杭郡郑怜,虞国渭商执掌人,现任渭州六品郡守!” 众人都笑着又斟一杯饮了,才坐下看窗台格外一番讲书。 “这六个年头,咱们可谓是争锋相对,水火不溶。 如今大事将成,我便坐东,在楼里与大家摆上一桌,纪昔日共谋大计之辛!” 原纥举了杯与众人道了谢,絮絮讲道。 “堂余至今在顺朝与方相作谈,明日便要作会谈,故而未能与我等共桌畅谈,堂余使计谋讲学,只一年便传遍我朝上下,亦用三个春秋时季,说说各国,衔一命在异国他乡,至今已三十岁有余。 我等在内亦如冰上行锥,四处结交文人贤士,思兴谋盛至斯,终于叫我朝向盛。 我等多年不曾聚在一处,幸尚今日得约,须要不醉不归!” 众人都道是,只等饭食上来作酒。 许是相见了欢喜,六人插着箸子拼起酒来,直至入夜才让各府小厮拉扯了回府。 六月夜里要凉快些许,章帝竹罐里两只金背叫天蟋蟀扯了嘴喊着。 殿内常年熏着莲花香,许是味道不够显彰一君之仙风,便在殿里摆上四只香炉对角望着。 章帝在里间一张檀木榻上躺着,只穿了寝袍,榻上除一只玉枕,甚么也瞧不见。 章帝手里握了一枚卦镜(仙家占卜时所用)在怀里放着,张着两腿不雅的在榻上耷着。 章帝梦里在高台上坐着,屁股底下那是盘龙的龙椅,这里是祭台。 龙椅之后是列祖先皇帝,龙椅之前是一乌泱泱的看不清楚的人跪拜他。 章帝在座上抬手高声道:“众卿平身!” 底下一片沉寂,就是太监也不给反应。 章帝自觉龙威有损,一记眼刀子对着身旁的太监放过去,不把太监吓着,自己却吓摔了在台上椅下。 这太监名唤潇请,生得一副青史儒生模样,是昭竟帝时名传四方的谋士。 当他还是世子时,便见过这太监的厉害。 不禁骇胆,胡乱抓着椅脚,把个身体使着劲子往后挪。 潇请好似看不见他,转身在庙前跪下、高声道:“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章帝把个惊惶脸捂着,见庙里走出一个赤黄色龙袍的来,手里执着玉圭,走在章帝旁边时,狠狠将人瞪一眼。 对天地人臣持圭作揖,“众卿平身!” 台下乌泱泱的人都一声“谢陛下!”便齐齐起身。 潇请在台上请上先皇遗旨出来,摊开大声召念出来。 听在章帝耳里,就是呜呜哇哇的高亢,却听不懂甚么意思,觉着这是在为他指甚么,便站起身在一旁看着。 这应当是他皇祖父的登基大典无疑了,大典正进行,就要唱回时,一个小太监跌跑着与潇公公说了甚么。 潇公公脸色剧变,却不敢在竟帝及位礼上失态。 便狠了心,立在一旁不作话讲。 不料想,竟帝心里装着事,随意一瞥,便见潇请与太监说话,脸色剧变,将拳头揖紧,又若无其事般站回去。 竟帝顿觉不妙,便大喝一声“慢!”将礼官喝一跳,一群人便匆匆跪下。 都谏说及位不可中断,此为大不祥之类。 竟帝不听,只问潇请怎么了。 潇请见竟帝将事一手抛了,便急步上前与竟帝说了利害,才将实情与竞竟帝说了。 原来是边陲大倾来犯,元帅殉国大军溃散,于信阻城苦守久章,自汇帝之后朝尚文轻武,将帅之才无几人可用当。 如今在此出事,已做了必然。 竟帝仔细考量一番,只付与潇请说了句,“我要代帅出征!” 便撇下一群臣子,与潇公公一起进了庙里。 章帝看了竟帝模样,心里道他是人蠢的。 将帅都无人顶用,他一个太子前去凑什么数? 章帝只觉脚下动一个晃动,四面成了幽绿颜色,前面一条幽绿颜色的河水上架一座破烂的桥。 桥上提着个个苍白的骷髅脑袋,只作行人道,两个木板子拼在处作一个格,也只一尺长宽,其间又是一尺空,能见桥下绿幽幽的水。 莫不遇到了酆都地界?章帝念及此,急忙捻着手指放在胸前念念有词,生怕教那酆都的阎王取了命去。 可反念一想,阎王收的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贼民,他是真龙天子,上苍选定的天下共主! 便壮了胆,反剪了手在台上踱步。 许久不见人来,竟将袖把挥作一阵风似的尖叫道:“何人引朕来此?还不快现了本身!” 骤然,四面尽是章帝的话,好似无处逃蹿了又被打好回来一般,章帝伈伈的向后退,竟是话也讲不利索。 只张了嘴,手里握着卦镜,反镜面对着己自上上下下地照。 桥下的绿水也动荡起巨高的水,将桥也打落在水里,不消会儿,便沉了下去。 河面燃了火,也是幽绿颜色,章帝见了,撩了衮服匍在地上作一团,颤颤地叫饶。 “呔!你个不知好的妖怪!竟要犯我国疆!” 章帝听得是一个稚小的声音,也不敢动,只顾叫饶。 “阿属,这哪里来的妖怪?” 章帝再一听,惊得抬头,见对面那河上不知时升了座小院,两个稚儿执着木剑在桌旁石凳上站着。 这两个稚儿章帝认得,阿属是他的浑名,那问他的那个便是他那使计戕害的皇兄太子时。 “只要是侵略我国江山的,便都是妖怪,时。” 小大人模样般,在太子时肩上拍两拍,做个严肃的脸道:“我们是皇室贵胄,是与国同存的,与百姓同存的!” 太子时不解,以为是他做的顽来戏耍他玩,便问,“哪个与你说的?” 小章帝转着两眼珠子,下弯身,将太子时的剑抢了在手里,跳下石凳便跑远了。 “夫子告诉我的!” 太子时自知中计,也下凳去赶追太子属。 嘴里还不忘,叫还木剑。 两人跑远了院子也一同失了踪迹。 却望见一道空门,上头一手元字(黑字)道:“忘生桥”。 章帝理了兖服起身,心中好似做了什么决定,一脚跨进“忘生桥”里。 章帝在门中没了影,却看那两个门架上现出一副完整的对联。 横幅便是“忘生桥”左刻“兢兢作肉酾血过”右刻“虩虩易瞎崚骨存” 次日,司徒右相于殿上报了喜差,原来是顺国送了公主前来和亲,欲与虞国定百年合约。 章帝终于上了朝,在朝便是这一事,青黑眼里,显出一点点笑意。 却骤然将手放在嘴上捂了,猛咳几声。 右相见了连忙叫全成将人扶回殿里,只与众人说了退朝,便让太监引着进了偏殿。 彼时,浮笙在府里沏了茶,案几上放了圣旨一道,明晃晃的很是惹眼,兰湘在一旁侍候,却不知所以。 主公每逢有心事时,便喜在房里搭个小炉烧水沏茶,在冒腾腾的水汽里计较事情。 今日也如此,可事情都行进得顺利,何以用来思索? 浮笙在炉上端了茶壶往茶杯里倒水,水冲着茶叶在杯里打旋。 浮笙在眼里仔细看了看,那水涡旋成圆消散,只留一点茶沫子上水面微转着。 浮笙走了眼神,问,“朝服玉鉴可送来了?” “是,婢子去取来。” 兰湘应了声福礼下去,浮笙侧手一扬,那圣旨便浮在空中打开来。 里头是与她封了个户部尚书,要她顺着先前占卜的事,令各州兴修水利,以稳龙气,推助修成大道云云说辞。 在尾卷特意把陇州句台县提了一提,与她说那里有件宝贵的东西在,请托她一同带回来。 浮笙看章帝说的隐晦,只说是件东西,余下甚么也不说,更没个标头可寻。 浮笙怕是那陈姓的要理她,便用笔在上做了朱批,扔进炉里烧了干净。 兰湘进来让收拾了东西,便与浮笙穿了朝服,束了冠,见托盘里剩一件帔带。 挑来一看,是蟠螭衔珠飞云纹饰帔(皇子爵门所用帔饰,可与绶相连用,合称帔绶。) 浮笙收回手,张了两臂阖眼继续计较,“佩上罢。” “是。” 竹默在外叫人收掇好东西,与下人们讲了规矩,浮笙便收拾当了。 三人便乘了马车在大监司(专职官员换置降升交礼换鉴印之地)换了鉴印,看那修水利工程的告示已在贴了,便即日赶往陇城罅界山。 罅界山乃虞朝最高山,高耸入云,其上冰封千年而不融。 这山原来是方巨石,沧海桑田,终化作中空的天柱,山顶裹千层冰雪,山腰却是开了一座山,顶上便是一眼广池,池之水巧为万河之源。 这山便是牢巫山,仅两条河流在此蜿蜒而行,却极深,一眼望去,水如幽碧玉石,深不可测。 陇城地域广大,自成一州,虽与京城相隔远甚,却也如京城一般繁华。 相传乃为祾狐(九尾狐)一族衍生之地,聚天地之灵气,蕴养其城。 中有方山界,与罅界山齐名,名唤胤泽丘,山中灵药遍地,两河交汇成湖,却也是凶险之地。 浮笙与郡守作了招呼,便与兰湘,竹默两人从胤泽丘开始记录地形水脉,以备年双之后兴土修治。 这天蝉叫得亲热,日里屋中放了冰盆也不大顶事,热得叫人发躁。 默竹如今是大管事,早晨里外出理事,只得日午回来歇上一番。 歇了又出去,年前差人把镇里一个大坑引水修了条河道,坑中便养了鱼虾,这季时正值收渔。 早有几家本州的定了要瞧。 兰湘眼线广,便勘察作了细较,不想一个年来回便办得明了细致。 也不需两个年头。 浮笙房里开着桃花,案上摆了四方镇尺,其间是一份舆图。 浮笙手里执了笔,在计较好的山道上添了几笔,将河流描在图上。 又作了记标取摘在集子里作明注,如今这幅,正是陇城地界的舆图,其他的早派竹默送与劭卿在各州郡发了,手快的也叮铛地开工了。 兰湘进来换了茶点,抬眼见天上的光亮温下来,便把屋里窗格都打开,与浮笙叮咐了几句,便唤人准备饭食汤水,待主公歇下来伺候。 “主公,陈先生会谈大成,顺朝国相与先生递了合约,愿以三座城池,换与我朝百年通商。” 兰湘把了茶水在一旁与浮笙说了事。 浮笙下笔如疾,又在陇城山腰上(罅界山)添了一笔,道:“城池便消了,国相只需扶持贵国贤人及位即可,通商之事乃各国之愿,你来我往,皆是清意的。 且我朝为主道商,自是不能小气。” 兰湘点头将话记下,折了箭镞作信筒,将纸片卷好了放置。 又唤了只海东青来衔了箭镞便消了影在院里。 浮笙提了笔尾,随性在架木上挂了,兰湘上前与她换了长服,寻一件青色对襟直裰与她穿好,又束了玉竹雕镂碧冠,再唤人取漱盂净手洗面,方去正厅用餐食。 浮笙在桌上坐了,兰湘便取了箸子布菜,浮笙用的饭食不多,两个菜加一道汤便可果腹。 浮笙虽妖,却与澂夫子一同用素食,从不用荤食。 浮笙只用半碗便不用了,兰湘劝不动,只等竹默归来用。 夜里发热,浮笙在房里撑着眼看盛开的桃花,榻上枕边是金边紫檀木盒,浮笙抚了抚。 眼中却显乏了,浮笙将衣裳褪下来,随意在榻上躺了,便睡去。 兰湘才将门推了进来,细细将衣裳理好在一边,替浮笙卸了玉冠,盖了衾被。 又在床边抹了安神香,才阖门出去。 翌日仍是太阳,兰湘提早进了主院,主公今日定会早醒,她是知晓的。 兰湘让下人端了濑盂,自己上前问安,却不见动静,告声怒罪便推了门,进了内室见衣物都不在了,使折了回,带着下人回去。 浮笙是住过那定事县一堆硬石,却未曾见过如此寒酸的草屋,好似由几十捆草垛围成一般,由四根朽木堪堪撑好了立着。 浮笙走了近看,这攒顶的小房被一丛栅栏围好。 后头却是大小相像两间,相像的简陋。 “公子见笑了,这里小生的下舍,这栅栏却不是防贼的。 是小生用了防小兽的,小生僻寒,便是乞也不屑的。” 书生模样,穿一件褐色麻衣,墨发散了一半在肩,取了些束在顶上。 书生见身着华服的小公子对着自己的草房一打量,心里沉了沉。 浮笙转身看他,他的面容与那位却实相像,不过他是多份沉静温雅。 “公子的居生别致,在下眼贪便多看了。” 浮笙扬着眉眼问他,“公子贵讳?” 那书生上前开了栅门,“小生姓少辛,单名昀,公子进来坐。” 浮笙随少辛昀坐了,见他提了茶壶来,摆了两只木杯斟了茶给她。 “少辛氏,倒是个鲜为人知的姓氏,在下萧堂子惕,来陇城是寻井盐而来。” 茶色很是好看,浮笙端来呷了一口,顿时口中一阵茶香,入口微苦细品生甜。 浮笙点点头,放了茶水,见太子昀仍垂首品茶。 他身后是一面粗纸糊的屏风,上头却画了一幅山居晚秋图,里头两个老头望几个小孙子闹得欢,执着蒲葵扇在旁煮茶闲话。 一旁是几个木板子搭作书架,一列正典中竟插了两本志异书,七八册有余的《德雅》集篇,却都是手抄的,脚页下是稚嫩的署名。 “公子浑身贵气,哪里是市井人模样?”浮笙问。 太子昀拱了首,复垂头打量衣服,谈了语气,缓缓道,“家道中落罢了,也无甚可惜。” “你可知晓我是谁?” 浮笙心里明细,便不与他做多了说,起了身将那志异的书翻了两翻,又把那《德雅》取了一本来看,下头几十个青稚的署名并在一起。 太子昀起身揖手,“见过尚书大人。” 浮笙只轻轻瞥眼,“堂堂太子,拜我做甚么?” 浮笙放了书,便四里看了有,还是觉着这书更好,屏风也不错。 “尚书大人言重,我非那高楼里供俸的储君,天家与我不过是惊雷而过,弃我不过是那敝履一般,可曾记得? 自年前来此,我便磨去了棱角,天家之事,与我已无甚可恋,尚书……” “不,太子殿下,此讲错意。 殿下胸有丘壑,自是早有打算,殿下嘉慧,于此事却多疑,这与陛下大相径庭。 陛下昏庸自知,便将十二岁的殿下赶出宫去,既免了遭其他皇子毒手,又使你初心未泯。 陛下虽昏庸,但他有情,相信殿下早有所觉。” 浮笙右面便是一处缺口,那缺口将外头的景色收束在内里,几个稚童揪着破烂的衣裳,挤在一处对着这边的草屋窃窃私语。 侧耳听了听,“夫子今天怎么了,为何不出来?” “定是有事绊住了。” “怎么会?夫子相里除了在房里便是与阿叔们做活计,可一路上也未见夫子一面呐!” “不如去瞅瞅?” “那怎么行?夫子说了君子要识仪!” 太子昀木着脸问,“尚书大人是父皇派来的?” “怎么会?陛下与我说道,他有件宝贵的东西在先前不慎丢了,要我寻回来,好好辅侍。” “太子昀,拜见恩师!” 太子的骤然明白,撩了服便跪下来,“学生曾听闻尊师乃状元封条出身,定是不似学生这般的,请尊师助学生!” 太子昀抬头,却见浮笙不知何时在手心中放了枚玉簪,沉默不语。 太子昀又磕了两头,浮笙才将人扶起,转了身,徐徐地出去。 ------------ 第十章:往昔镜现权利冷情,澂婳笄醉作诗自 炎夏终迎雨,浮笙独一人在初云楼顶小阁里摆了酒坛,兰湘叫了几盘茶点,二人在桌旁坐了,不再讲话。 竹默继了衣钵,整日的在外奔走,也正合兰湘之意。 兰湘心中存了计算,主公身旁总是妖力强盛,兰湘看不惯竹默一张木头似的脸,少了竹默,便多几分妖力供兰湘修炼。 格窗外夏景无虞,初云楼中间乃是八角白玉池塘,周旁栽种细腰柳(柳中一种根细,高大的树种,树种名贵)池水正涨,与柳枝相接在池面,水中枝叶影绰。 因着金乌普照已尽,空中乌云细软,滴雨连绵,在池里,好似溜在芙蕖之上的明丽珍珠。 顺那花叶之端尾,于池面漾出水纹来。 “这便是初云楼以后主君,与下人们识见一番。” 浮笛将画轴在袖里抽出,递与兰湘,兰湘接了,见上头金丝画锦一个“昀”字,便不多看,报了诺便收在袖里拾了帷帽出去。 浮笙玉手一拂,桌上便着一枚血红颜色明珠,明珠浮在半空化作烟雾一般,却围了个小圈,小圈中,太子昀仍在草屋中坐,手中一本《德雅》集间一篇,与座下六七个稚童讲道。 座旁桌几倒是多一架精致滴漏,太子明隔段时使抬眼瞧上一瞧。 浮笙将血珠又拂拂,便消失了那太子昀。 却满了司徒右相的,画中见司徒相学伏在案几上看批文,俨是兴修水利之事。 司徒相学做了几处朱批,抬首问侍,“户部尚书最近行事可还顺利?” 司徒相学一生忠君,早已心力交瘁,早已是古稀年岁,鬓发皆白。 “禀主公,尚书大人行事怪癖,不喜多人相随,亦不知去向,只每日在郡府驻留两个时辰左右。” 司徒相学早已料到,忽觉膝骨麻痛,把手掩了捶,侍卫见人要起来,与主公搭了手扶出案里。 “像他这般的人,聪明绝顶,行事怪癖也不甚稀奇,”眼里是院里几丛青竹,他从不教人打理这竹丛,只随它生则死则前年便显催老之象的青竹,如今干枯了,却立于众青竹间,垂垂暮老。 “老夫尽一生才保得这局面甚么三朝元老,若不是冷彻(先右相,章帝之父在位时任职)暗杀了叶帝(章帝之兄,在位两年)那暴君,扶持章帝登位,哪里还有老夫的事,如今我们老了,只希冀这一局赢了。” 侍卫不敢言价,只将头点了点,与这暮日老人应了,老人见了便咧了嘴,“老夫未曾错信!” 浮笙笑了笑,她却是不值右相这株枯杨老树如此信任,她掩着目地步步计算,哪里敢放一份信任与未曾谋面之人? 待浮笙拂收回明珠,兰湘便与太子昀一同在外请见了。 “太子请进。” 浮笙在雅阁里与门外两人说了,兰湘报诺,开了门将太子的请进去,复关了门,觉知这雅厢里妖力四溢,便下了楼。 陈公子将要回京她须前去接应了。 太子进了厢房见房里竟放了一架屏风,浮笙正在桌旁,对面隐约可见一枚雕花铜镜。 “见过师父。” 太子拱手做了礼,虽认了一位小年纪的师父,却也不恼。 浮笙淡淡与太子应了,两人在桌旁坐了叙话。 “太子可知烨山?” 太子是合格的教书夫子,昨日取来的《德雅》半集,浮笙又取来看了看,上有朱批。 “知晓,烨山,乃捉妖师汇集之地,凡人不可近。” “可有甚么规矩?” 太子昀一衫粗衣乱了些许,便放手理了理,观浮笙杯中茶尽,取了壶与她添了茶,才道:“烨山人不得与凡人相谋事,不得与凡人露了身份,天道规则,不可违。” 浮笙又问,“太子如何得知?” “市井中有所传言,学生弗敢信,便去了烨山山界同山下散修人问了,又加以思熟,便结得此言。” 浮笙做颔首,举了杯饮,却笑了一双凤眸与太子看,“太子认为本官是何人?” 太子昀又做了礼,却是师礼(即手心向内,双手交叠,右在外,左在内,双拇指呈八字形,拇指与眉齐平),平静道:“师父非凡人,也非仙,非天师,那便只能是妖。” “太子有理。” 浮笙很是满意,“不知太子坐得上那倧圣祠否?” 太子道:“坐得。” “靠甚么?” “德、礼、仁、义。” “不够!” 浮笙蓦然出声,“太子昀,你不是那圣人学子,你将来是做山河帝主之人,一个山河之主,无须要一个瞻前顾后。” 太子闻言却不甚解意,只得如实与浮笙告疑,“学生不明理,请师父释解。” 浮笙早知如此,太子生于繁华地,却是于市井中成长,早将宫中那尔虞我诈抛却的干净,怕是于其心中,不过是遭君父所弃,无人搭理而已。 “太子殿下,二皇子与四皇子待你如何?与彼此又如何?” 太子蹙了眉,“幼时二位兄长情份深,不分彼此,与我虽然冷漠,大抵是不相识得罢,不曾说过话。” 浮笙将手与那雕花铜镜拂了拂,“这便是你那四皇兄与二皇兄。” 素手把镜中两个跪在天子前的人指了指。 太子把眼看了看,穿了宝蓝直裰的应当是二皇子,青绿蟒服的便是四皇子,如今的正亲王。 “这镜中所显,为三年前之事,二皇子通敌国,私运公粮,养死士,判以斩首,这是当年章帝与二皇子的刑罚。” “是,”太子与浮笙续了茶,“二皇子心贪不知足,却要拉四皇兄下水,父皇的刑罚虽……”忽而忆起甚么,太子封口不言,只抬手将茶与浮笙递过,便安分在桌旁坐看镜中前事。 “此次猎宴交与老二合心,老四也可堪大仕。” 章帝对着两个儿子,又犯了难,“父皇,四皇兄前日与翰林院正编修籍典,却遭刺杀负伤,如今关头,却不能与皇弟相累,便交予儿臣,儿臣虽不及皇弟聪惠,虽为嫡,却与父皇蒙羞,有失体统。” 浮笙正一旁站立,见二皇子揽事,执了笏板上前,“禀陛下,微臣认为此事交予四皇子较妥,二皇子终日与陈左相修葺楼阁,甚是劳苦,且二皇子身属水木,大利水土兴动,四皇子属火金,更适宜护猎宴之宜。” 二皇子见事不成,甚是不悦,碍于浮笙执掌翰林,不属国相相束,只用眼将人瞥了瞥,问“萧堂大人身属翰林,此事非典籍类属事,不应为大人相管。” 浮笔与皇帝做了礼道:“本官虽是翰林院正,却也为钦天监属官,身上配有鉴印,有权提出天地休祲。” 帝帝连连颔首,便着四皇子督办猎宴。 太子见章帝唯浮笙之言是听,心中倒底松了松。 以此看来,师父才是取业之关键。 待回神看时,镜中画成了四皇子府中亭台上,四皇子在亭中坐了,手中握了松茶,不见沉稳,惊惶更添几分。 见浮笙跨了石磴在四皇子眼前站定,四皇子才收了心在肚里,连连诉事。 浮笙与他行了礼,便入了院里房中。 四皇子待浮笙不及,急急将事问出来,“先生,如今本皇子得罪了二皇兄,如何办作!” “殿下以为该如何?”浮笙道。 “二皇兄少时使事事压本皇子一头,仗他母族盛,处处与本皇子作对,当然是杀了他!” “殿下不害怕?” “本皇子何惧?本皇子又不是那个软弱无能的六弟(太子),即便他是太子,也早有名无权,当下能与本皇子作对的,便是太子连(二皇子)只消除了他,本皇子便是大虞朝唯一储君!” “若那太子有力还击,又当如何?” “太子昀不成气候,”四皇子握了握拳!“那便连他也杀了,反正父皇子嗣单薄,如今一日不如一日,只消让母妃在后宫里插个线子,这孩子,便出不来!” 浮笙听四皇子说辞,笑颜更明艳几分,“如此甚好,望四皇子快些行动,陛下驻不住五年。” 浮笙做礼告辞,“四殿下做事切记仔细,臣告辞。” 便稳着步子出了房,在外套了马车与皇帝述事去了。 猎宴设在邺城皇室围猎场里,场中最得人心的便是场中的虎狼熊兽,猎场历时六位帝王,年代久远,场中鸟兽皆为野猎得来。 只是猎宴费财费力,至良帝(章帝父)才有所兴。 可惜宴会开至两个时辰,四皇子身负箭伤,其妃为救四皇子,中箭而亡,而箭簇铭纹,却是四皇子所用箭簇。 章帝大怒,着令劭鉴司(赵社管辖)彻查此事,不料正据种种皆指目二皇子。 四皇子声言绝非二皇子所为,却寻不到佐证与二皇子洗去,只在自家府中挂了幡设了灵位,日日守在府中,章帝管不住事,也便随他闹了。 “如何?”浮笙问他。 太子握着拳并多不见回答,目光移离了铜镜,“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只是,有些许难过。” “殿下说的有理。” 浮笙将那珠子从镜中取出,在袖里放好,将手与桌上茶壶放了。 太子回了神,眼中清明许多。 “这初云楼,便是与你的见面之礼。” 浮笙提了壶便离了厢房,唯余下白玉雕花的玉佩在桌上。 大子见了忙做了师礼,“恭送师父!” 太子做了礼,便将玉收入怀中,推了门见掌柜在外候着,“何事?”掌柜白术,便是只千年树妖。 “主君莫恼,主君是太子,面容高俊,实在不宜叫旁人观瞻,小人备了主阁,与主君沐浴更衣,换个行头,陇城不宜长留。 不过主君放心,陇城民窟中设了学堂,孩子们有处学习的。” 白术(zhú)揖礼道。 “白掌柜也是师父的人?” 太子昀问。 “是,小人与尚书大人为主仆。” 白术知晓太子问甚么,却不细说,囫囵便揭过。 “师父接下来如何安排的?” 白术见主君终于言归正传,便将袖中信笺取出,与太子道:“尚书大人命小人安排殿下去西疆(四疆为虞朝四个驻军守点,疆为简称)渑城游历,太子印鉴大人已交予了渑城竹言大人。 殿下随侍已在门外候着。” 太子心下大惊,渑城是西疆鱼龙混杂之地,确实与他历练再适合不过,可师父安排细致,一切皆有计较,竟连太子印也一并交予了。 “你与他们,都是妖?” 白术扬着眼道:“太子主君聪慧,大人向来信任同族,毕竟妖族人不悖信。 主君放心,待主君坐稳了那位子,大人与我们皆会离开凡间。 大人受人所托,挽一下虞家山河。 原来无意权政,如今做了太子主君之师,实属无奈之举。 大人出身高尊,可号令百妖,但大人不用如此,太子主君应当知晓些大人之事。” 白术又在袖里取了本手札与太子。 太子昀接了收在怀中。 “师父性格有些冷淡,本宫知晓,这般很好。 本宫会视师父为本宫亲人,功成后,仍与师父以师徒相称,以亲人相待。 本宫原来魄落,可见井市枯劣,便有了野心,虽筹谋良久,仍然犹蜉游撼树,若非师父,本宫之路,怕是无平循直径。” 白术笑笑,不发一言,只将太子送进主房沐浴更衣。 萧堂仙师玉面百相之事早便传遍诸国,陇城街上见一位绿衣公子,却瞧不见面容,都知晓是仙师。 仙师无多余喜好,就爱于市井中穿梭。 仙师正邪不分,行事向来随性,亦正亦邪,因此京中权贵在市井中不敢过邀,仙师为天家宠臣,天子对其言确信不疑,他助贤臣也帮奸佞。 百姓却不怕他,他来京时与两个仙侍与中街变了个戏台,戏台足有一夬(长度单位,即10米)宽。 架于桃树盘曲的枝上,桃树底根作了长梯,圆台四面围桃树,桃花盛放美不可收,高台之高,可与宫中佛塔相比拟。 仙师命二仙侍于高台撒下桃花竹枝,桃竹所中之人可于高台踏歌祈福。 兰湘与众人领舞,一时名动全国,浮笙携人子踏歌祈福之事更为百姓传颂,都道仙师人气。 浮笙原是与太子做了交待事便回清远居,怎奈识海里一片迷糊得看不清,心里也酸涩的紧。 又好似取了冰水与她心头浇灌一番,难受的很了,瞥眼见旁边是间酒肆,青布帆挂在一边,歪歪一个“酒”字。 柜台后个伙计,肩上搭了条白巾,手里提了一只端盘,正阖眼睡着,“小二,劳烦沽壶青丹(酒名,酒中之贵)。” 小二在椅里睡的迷糊,忽觉脸皮子一冷,睁一双迷糊眼看门外竟站了一家公子,好似没有脸,小二登时想到那话本子里没脸的妖怪。 吓得瘫在椅子里,口中直叫妖怪,惊惶将手中提的端盘丢出去。 浮笙听那声妖怪,忽然忆起那日阿姐在她府中与她卧谈时,“你是妖身,你如今为凡人尽心尽力,他日这些凡人知晓你的身份,又如何待你? 放下罢,王母与我仙身择日便可位列仙班,王母感念你,却认为你涉事过深,该放下了。” 她是如何回的?大抵都忘干净了。 直至楼里掌柜与她告了罪,浮笙才回神,与掌柜还礼,便收了青丹酒。 浮笙跨了楼里的门槛时,还听见掌柜的数落小二怠慢客人云云,心里好受许多,连马车也不需要,观街景色阑珊,独一人徐徐回府宅。 太子昀坐在初云楼窗旁小榻,目里见浮笙处在百姓之中犹外亮眼。 百姓都敬他,都与他做揖福礼,他背着太子昀,也与百姓们还礼,隐约见他是物着眉眼的温润模样。 如他所说,若礼只与少数人做,那礼是活不起来的,人需要一个带动,但不需要一个贵胄做派的。 清远居离了竹默、兰湘便清萧许多。 郡府中的两个时辰,是将她三餐也算进去的,清远居并无灶房,浮笙也不便起灶。 日头尽了,浮笙摇晃晃在门前停了看府里出了墙头的桃花,桃花娇丽,月不见影光。 衣衫尽湿,贴在身上冰凉的难受。 浮笙想起无几个人记得的子惕来,她知晓子惕有个奇特习惯,逢事不知作何解时,便在书箧里翻出一袋豆子,将其撒在尘土中和脏了,再用一只小篮子一粒粒拣起来。 在决定与陈另众人相邀去玉浙山前一日,也是天公布雨之日,光色渐暗时,子惕在客栈后院摆了一方棋,自己在石凳下拣豆子,雨珠与那豆子一般大小,可子惕拣了很久。 桌上棋盘上,棋子让雨珠打得失了方向,胡乱在盘上挤作一堆,目里也只见黑白,站不住脚的,也在桌上寻了地,颠倒有之。 浮笙先前不知晓子惕如此是为那般,如今恍然回忆,子惕曾无数时间中,都在拣豆。 却不知在入宫时可有过数数拣拣豆子的捻想,浮笙上前走,却让石拦了脚,吃了踉跄,聚着凤目仔细瞧了一番,笑了笑,“连你也拦我!” 浮笙蓦然觉得委屈,抬眼四里皆滂沱,浮笙只道,“算了……”便摸着府门进去,又晃晃的抓了几抓,将门抓在手里阖上。 知觉面上没了雨打,浮笙以为在房里,靠在门上坐了,手里出来一支玉簪,浮笙熟视一番,口中一阵嘀咕。 雨打瓦片甚是清晰,浮笙握着玉簪,目里,子惕在眼前站着,身上是件青儒袍,眉眼含笑的看她。 “玉人子惕,先前玉浙山府宅里……不是……不是你遇见我,是……是我……先遇见的你。 那日你与我说‘天下诗篇摹尽,花颜色娇,不得文章绘物,丝丝冷芒。’。 我不晓得来的甚么……在你身旁好些日头,不见你真的爱花,你……不喜欢花。 那时……我不知道。” 浮笙靠在门上,身子湿凉凉的难受,浮笙不予理会,只觉心头酸涩无力。 “我从为……你爱山水,爱自在快乐一些,与他们一般,吃足温身,与百姓慈怀些。 那日,见你与郑怜讲那些模棱两可之言,我竟未曾留心。 我使一年光阴余,才知晓你竟想颠覆朝纲,弑君夺位。 是因陈佑介入,致你失算么? 对……后来你知晓失算了,便不准右相介入,你做了两盘棋,一败一生,而我,也是其中一枚胜算更大的活棋……” 浮笙蓦然哭了,猩红眼中尽是泪,“子惕,我与你念首诗,可好?” 浮笙见子惕在眼前消散,张着手却已然落空。 只口中喃喃念道,“泪长客悲步,移华大贵乡。 终年居相首,独揽蟒国章。 一日穷思心,十日抄金坊。 女妖心如此,怎弃亡命郎。 郎有长风愿,国举盛世昌。 女有春闺梦,金钗配瑜桑。 可怜天道薄,文曲归天皇。 独留瓶中女,忧戚玉泪伤。 忽日夜终更,女妖配朝裳。 轻步竹台宇,哽咽言心惶。 望郎托吾梦,诉吾国事常。 百姓安长乐,山水象庭堂。 待定登基事,问路来寻郎。 横渡孟婆城,过走雀青廊。 阿笄自知明,遂弃御行汤。 千年浸忘川,来世终不忘。 小妖金纹绶,彩罗佩玉湘。 常居桃花林,背向万竹江。 百万盘根树,埋得四寸觞。 望君来世见,带吾归故乡。” 雨算与浮笙一个情分,不忍看她,收了云离去。 这便许久了,月隐于云后,将要落了。 余光在浮笙脸上映出水光,是满面清凄泪,白发玄服。 浮笙倚在门上,无意识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