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长篇历史小说: 永远都是一家人 第一章 一 1928年3月19日上午,山东沂水县河阳街薛家大院张灯结彩。这天是薛家大少爷薛景梅的大喜之日,正在准备着,迎娶新媳妇刘亚兰进门。 薛家是沂水县老字号财主,从大院的外观上就可以看出其不凡的身世。大院大门两边,站立着一对巨大的石狮。石狮身披缨络,龙骧虎步,胸前坠着一颗碗大的铜铃。这对石狮取材于河阳街外的莲花岭,又专程从济南请来两名擅长石雕的福建惠安石匠打制。推开漆黑厚重、镶嵌着一排排铜扣的大门。极目望去,深宅大院内分内外两座宅院,宅院布局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建筑风格气势恢宏,极尽奢华。 薛家老祖在清咸丰末年出任沂水县令,薛家因此发迹。后代世袭了县府盐官。到薛玉山已经营了四代,稳居全县乃至临沂地区首富。 河阳街是个上千户人家的大村庄,也是薛家老宅的所在地。薛玉山的爹临终前用了一种特别的分家方式,修建了一条宽十米的街道,从正中将河阳村分成了南北两村。河阳南划村给了在县衙当差的长子、薛家新任掌门人薛玉山;河阳北村共属次子薛玉林和三子薛玉章。后来,这条街道逐渐演变成了方圆十里逢五赶场的大集市。久而久之,人们将南北河阳村统称为河阳街。 薛玉山原配早逝,膝下只有一子薛景梅,字允修,时年二十五岁。薛景梅是黄埔军校第二期毕业生,现在济南警备司令兼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师师长吴化文麾下任少校营长。今天就是薛景梅大婚的日子,新媳妇是二十五里外的张庄刘木匠的女儿刘亚兰。 薛景梅这门亲事是薛玉山去年谷雨时托媒人张罗的。薛景梅十五岁便外出求学多年未归,黄埔毕业后更没有回家的迹象。薛玉山一直想着找个由头拴住儿子,而最好的桩子,无疑就是婚姻。 薛家大院除了内部张灯结彩,还将灯笼绸帛一直悬挂到河阳街上。家族成员们全部换上了节日的盛装,进进出出的指挥布置酒席和招呼陆续前来的四方贵宾。薛家在宽敞的大院里摆了四十桌酒席,又在门口的河阳街上并列两排摆了八十桌。一百二十桌酒席意喻一年四季满十吉祥的意思。盛大的酒席规模引得许多路人驻足观看,帮忙的便不分你我的赶紧上前递上喜烟喜糖。 薛玉山中等身材略显肥胖,五官搭配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是双眼却炯炯有神。也许是因为久居官场的历练,即使在满面笑容中依旧显示出一股威严,给人以不怒自威的感觉。此刻,他头戴瓜皮帽,身穿虎皮夹袄,喜气洋洋地站在大门口迎接客人,不断笑容可掬地对来宾抱拳作揖。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比今天更令他高兴了。 河阳街有许多人家是薛家的佃户,今天全部被薛玉山邀请来为大少爷的婚礼捧场,并且特别说明不收礼品,只图热闹,还以免除当年麦收的租子作为喜庆的红包送给佃户。于是,佃户们兴高采烈地纷纷拖家带小前来凑热闹。许多佃户刚从地里回来,衣服也没换,各种粗布衣着与光鲜衣着组成的大杂烩对比鲜明,菜香肉香和烟火味臭脚丫子味等各种味道的混夹在欢声笑语中,使热闹的气氛更加浓烈。 沂水县长史登高和警察局长庞少宏从大路走来,身后跟着一班牵着马的县衙差役。史登高细眉小眼,身材却很高大,两撇八字胡微微翘起。他头戴黑色毡帽,穿一身灰色中山装,中山装的第二颗扣眼上拴着一条通往左胸口袋的怀表链子。口袋上露出一支金黄色的派克金笔的笔帽,显示着他的斯文。此刻,他一手拄着文明棍,一手举着毡帽,向四周凑热闹的人群频频示意,似乎他才是今天的主角。与之相反的是,庞少宏身材矮小,五官紧凑,一副弥勒佛的表情。一身警服穿在身上略显宽大,给人以不协调、甚至有些滑稽的感觉。看上去不像是个警察局长,倒像是个买卖人。 史登高和庞少宏兴致勃勃地来到薛家大院门口。站在大门口迎客的薛玉山忙与他们相互作揖道贺、致谢,将他们引入上席看茶落座。 “史县长百忙之中专程赶来参加犬子的婚礼,真是令我薛家蓬荜生辉,喜上加喜呀。”薛玉山依旧表示着感激。 “哪里哪里,玉山兄客气了。”那个时节,乡间有文化的人非常少,少数大户人家名讳中的字又普遍比较拗口,往往没人记得更叫不起来。史登高早已入乡随俗,习惯性地直呼薛玉山的大号打着哈哈,指着随行携带的礼物,“你经管本县盐务数十年,支撑起了沂水县财政的半壁江山,史某也因此才能将这个县长当得顺风顺水呀。玉山如此鼎立操劳,史某多年来无以为谢,今令郎成婚,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哎呀呀,史县长如此夸奖,薛某受之不起,受之不起呀!”薛玉山有些诚惶诚恐地再次与史登高客套了一番。 史登高坐下后,开玩笑的对薛玉山说你搞这么大的场面,就不怕响马惦记你?薛玉山还未开口,庞少宏语气谄媚地接上了话:“史县长,你该不是对我这个警察局长不满意吧?” 史登高哈哈一笑,说我就知道有人不爱听这话。同时又补充道,他对庞少宏管理沂水县治安一百个放心。见史登高这样说,庞少宏来脸上又恢复了生动的表情。薛玉山连忙接着话茬打圆场,大家讪笑着互相捧场。史登高看了看天色,问薛玉山接亲的队伍应该到了呀。薛玉山也觉得时辰已经有点晚了,他掩藏住内心的焦急,招呼下人看茶,请大家喝茶,再等一会儿。 ------------ 二 二 河阳街通往张庄的路上,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薛景梅胸前戴着红绸缎子的大红花,骑着一匹枣红马缓缓而行。他的身后,跟着一顶扎着大红绸缎的八抬大轿,花轿后面,是一排拿着唢呐、锣鼓,竹笛的礼乐班子。再往后是一队担着许多各种礼物的接亲队伍。礼物上都扎着红绸,一长溜的红色吹吹打打地行进在漫山遍野的绿色中,显得特别夺人眼目。 薛景梅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长得一表人才。此刻却蹙着眉头,很有心事的样子,与这支队伍营造出的气氛多少有些不协调。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队伍,摇了摇头,边走边琢磨着什么。 薛景熙骑着马在轿子边上和轿夫们交代完什么事,拍马追上薛景梅打马并行。薛景熙是薛景梅的二叔薛玉林的儿子,薛景梅的堂弟。他和薛景梅的相貌相似,不同的是他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再加上一袭黑衣黑裤和腰里别着的一把C96盒子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莽汉的味道。 兄弟俩边走边聊。薛景熙发现薛景梅一路上避谈婚姻只谈其他,便故意往婚姻的话题上引,薛景梅淡淡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景熙,你觉得爹娘包办的婚姻能有感情吗?”薛景梅问。 “大哥,感情这个东西说到底还是看男的本事咋样,你那根枪杆子要是不行,什么女人和你也没感情。”薛景熙朗声大笑。薛景梅没想到他用这种话语回答自己的问题,感觉哭笑不得。薛景熙笑够了,对薛景梅说:“你呀,就是读书读多了,读出毛病了。” 薛景梅对薛景熙的话感到不解。薛景熙对他说你回来这两天我听你说的最多的就是什么婚姻自由,爱情至上……薛景熙突然想不起来了,叫薛景梅再说一次。薛景梅苦笑着摇头,说自己这是对牛弹琴。 薛景熙不在乎薛景梅对自己的评价,哈哈大笑着说:“我告诉你,你弟妹过门那天,我揭了她盖头后,她嫌我长得难看,还委屈得直掉眼泪。结果我一晚上忙活下来,你猜怎么着?她就跟膏药似的粘上我了,欢天喜地的搂着我情呀爱个没完。哈哈哈……” 薛景熙再次纵声大笑。薛景梅懒得再和他说什么,陷入了沉思。爹安排的这门亲事,薛景梅一百个不愿意。他一心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那样的婚配过起日子才叫美满。为此,爷俩在书信里没少对抗,最后还是薛景梅妥协了。与其说是薛玉山的压制导致自己妥协,还不如说是自己出于对爹的爱戴而妥协。 薛景梅的娘在自己七岁时就去世了,薛玉山多次想过续弦,都因为薛景梅的坚决反对而放弃了。等他长大了,看问题开明了,反过来劝薛玉山再娶一房时,薛玉山却坦言说自己老了,没有那种心情了。 想到这些,薛景梅总觉得是自己误了爹一生的幸福。再说,爹已经是五十五岁的人了,两个兄弟早就含饴弄孙了,唯独他至今孤单一人。薛景梅不忍心看着即将进入暮年的爹再受孤独之苦,见爹在信中说刘亚兰人长得漂亮,又曾在北平读过中学,有一定的文化知识,便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告假回来完婚。 当然,这些想法,他不会说给薛景熙。 ------------ 三 三 一行人来到了张庄村口,见横贯张庄的大道上一片红色。道路两边,一担担盖着红布扎着红绳子的各种形状物品一直摆了下去,还有一些手推车上也装得满满的。场面蔚为壮观。薛家接亲队伍中的吹鼓手们也在惊讶中停止了吹奏乐器,东张西望地看着这个庞大的场面。 刘家的账房先生张长山正在指挥着一些人忙碌着。薛景熙感到很惊讶,两道浓眉蹙了起来,他拍一下马屁股,上前向张长山打听这是怎么回事?张长山抬头看了一眼仪表堂堂的薛景梅,频频点头说不错不错,随后吩咐人赶紧去报信。薛景梅追问张长山,张长山很随意地告诉他这是刘家嫁女的嫁妆。 薛景梅惊呆了,不由得勒住了马缰看着这嫁女的阵势。薛景熙也诧异万分地张大了嘴巴。 “景熙,这是什么人家?有这样的木匠吗?”薛景梅半天才回过神来。 薛景熙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我这才对上号,这就是坊间说的那个沂水县唯一能和咱们薛家比富的刘家啊。” “那为什么叫刘木匠?”薛景梅不解。 “那老头……“薛景熙连忙改口,“哦,你老丈人以前是个雕花木匠,你丈母娘卖豆腐,后来有个儿子在外面发达了家业就兴旺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怎么,我大爷没告诉你这些?” 薛景梅望着刘家在眼前摆出的送亲阵势摇着头。 薛景熙也觉得奇怪,说:“我大爷从来没在家里说过这些。他怎么就不告诉我们?这搞得是哪一出呀?” “你问我?我问谁去?”薛景梅说。 这时,整条街道突然涌出许多人,鞭炮和乐器随之响起。薛景熙来不急再想什么,连忙吆喝接亲的队伍奏乐前行。整个张庄霎时热闹非凡。薛景梅一路走着,见街道两边摆放的嫁妆还远远望不到头。相比之下,薛家这支接亲的队伍被衬托的十分寒碜。薛景梅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忙摘下帽子,用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擦了擦额头,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 四 四 接亲的队伍行走在回来的路上。薛景梅骑着马走在最前面,薛景熙紧随其后,身后一班吹鼓手前后跟随着花轿。再后面是刘家负载着各种嫁妆的送亲队伍。队伍排了足足有一里多路,浩浩荡荡蜿蜒而行。沿途路人无不驻足惊叹。这种十里红妆的嫁女场面,传说中整个临沂地区自古以来只有过一次,张庄刘家嫁女可谓出尽了风头,当之无愧地占了第二次。 张庄到河阳街途经汶河与茅河。刘家一年前便在两条河上分别修建了一座以青石为原料的青龙桥和一座以白石为原料的白龙桥。这两座桥直至今天仍在使用着。加上送亲的庞大场面,使得刘亚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载入了当地老百姓的口头史册,至今还被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津津乐道。 薛景梅回头看了看花轿和长龙般的送亲队伍,心情多少有些复杂,便叫薛景熙说说这么多嫁妆都能是些什么东西。 薛景熙告诉他已经打听过了,上至金银财宝下至针头线脑火柴都全了,连砸核桃的小锤子都准备了几把。薛景熙说完,又满是羡慕地对薛景梅说:“大哥,这些东西够你用几辈子了,我要是你就赶紧把这身军装脱了,回家搂着媳妇生孩子过日子就完事了。” “说得轻巧,”薛景梅微笑着否认薛景熙,“景熙,我怎么看着这么多嫁妆老是觉得很没面子?” “你这叫什么话,咱们薛家又不是配不上她刘家的这些嫁妆。你爹有的是钱,又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和刘家结亲这叫一个萝卜一个坑,什么馍馍配什么菜,门当户对的你有什么想不开?”薛景熙提高了嗓门。 “算了,我和你说不清楚。”薛景梅长出了一口气。 “你呀,大喜的日子别老是想不痛快的。”薛景熙说完,回头看着送亲的队伍,很自豪地挺起了胸膛,回身挥舞着手臂对着吹鼓手们大声吆喝着:“打起精神啊,吹响些。” 两家的礼乐班子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奏着乐曲,偶尔炸响的鞭炮夹杂在乐曲中,将气氛再次推向了高潮。 ------------ 五 五 新娘子刘亚兰穿着一身配着好看的琵琶绊扣的红丝绒旗袍,忐忑不安地坐在轿子里。刘亚兰年方十九。她身材适中,腰身凹凸有致,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甩在胸前。白里透红的瓜子脸儿上,两条柳叶般的眉毛如月牙般的扬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凝望着挂在轿子里的一对手工编织的鸳鸯,长长的睫毛随着双眼忽闪着。小巧端正的鼻梁下,樱桃小口微微张开着鲜红的嘴唇,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轿子颠簸了一下,刘亚兰伸出凝脂般白嫩的一双纤纤玉手摸了摸双耳上精致的缕金耳环,突然开心地笑了,脸上的一对酒窝便也跟着笑了。宛若一幅古代仕女图。刘亚兰笑过之后,身体靠住轿子座位后的挡板,双手把玩着辫梢,羞怯万分地猜测着新郎官的样子。尽管在出门前已经有人悄悄地告诉她薛景梅长得一表人才,但她还是在心里反复勾画着薛景梅的模样,怎么勾画都不能使她满意。她偷偷地掀起轿帘一角,想看一眼新郎官到底是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刚掀起一丝缝隙,就见有人往轿子里看,顿时像被火烫了似的赶紧缩回手,脸上泛起一阵潮红,胸口“咚咚”直跳,像是一头小鹿在里面乱撞。她稳定了一会儿紧张的心情,隔着轿帘招呼小翠。 小翠是刘亚兰的陪嫁丫鬟,比刘亚兰小四岁,红扑扑的脸庞上嵌着一双好看的弯月般的眼睛,眼睛里透着灵秀,很是娇小可爱的样子。此刻,她跟在花轿旁有些费力地行走着,两条小辫子跟着她步伐的节奏一跳一跳的,身上翠绿与大红相间的衣服领口有些湿润,但是脸上兴高采烈的神情好像是自己出嫁一样。小翠一边跟随着花轿,一边时不时地贴着花轿和刘亚兰说几句话。 一阵风儿吹起了花轿的轿帘,刘亚兰见小翠走得辛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她想起自己准备出嫁这段日子,小翠忙前忙后的辛苦,便叫小翠坐进花轿里来。小翠起初不敢,刘亚兰叫轿夫停下,骗小翠伸进手来,一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进了花轿,随即命轿夫起轿,管事的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刘亚忠是刘亚兰的五哥,正骑着马跟随在花轿边。见刘亚兰拉小翠进了花轿,将管事的弄得十分尴尬,便笑呵呵地对管事的解释说刘亚兰是在北平读过书的,想法开明,叫管事的随她们去。 刘亚兰和小翠坐在花轿里亲昵地拉着家常,问她跟自己嫁过去想不想家。小翠说你以后要是给我也找一个像新郎官这样英俊的男人我就不想家。刘亚兰刮了一下小翠的脸笑她没羞,又问她薛景梅长得什么样子?小翠告诉她,薛景梅长得高大英俊,那身军装更显得他很有男子汉的气概。小翠说这些时,眼里流露出几分羡慕。 刘亚兰还不满意小翠的回答,继续追问道:“小翠,薛景梅和我大哥比,哪个更加威武?” 小翠想了想,说:“这个问题我可不敢说。小姐,我问你,你为什么一开始死活不愿意出嫁,还闹得那么厉害,差点就以死相逼了,把我都吓坏了!现在这是怎么了?又同意出嫁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嫁不嫁不是我自己能说了算的。”刘亚兰说到这里,脸上掠过一丝惆怅。 小翠并不了解刘亚兰此刻的心情,她何尝不想继续抗争下去,甚至多次想过离家出走。她对爱情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现实总是比人的想法残酷许多,人有时候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只能将对爱情美好的向往埋藏在心里。好在爹娘给自己挑选的郎君是个有文化的人,也许以后能培养出感情,近一年来她就是这样在心里安慰自己的。想到这里,刘亚兰叹息着转移了话题,一副生气的样子。 “唉,看样子,我那四个哥哥是不会来参加我的婚礼了。”刘亚兰抱怨着。 “放心吧,肯定都会来的。”小翠宽慰着刘亚兰。 “错过了今天,来了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不来。”刘亚兰依旧很是不满。 “你不是经常对我说,没到最后时刻就不要认输吗?” “那是教你文化课时说的话。” “我的大小姐,我用在这里不也一样吗?你昨天还跟我说,婚姻就是一场赌博。我看呀,你这个婚姻肯定赌赢了。”小翠肯定地说。 “死丫头,越来越能说了。”刘亚兰嗔怪道。 小翠觉得刘亚兰的心思有些沉重,便直言道:“小姐,今天这种日子可不许再胡思乱想喽。来,高兴点,跟着外面的唢呐唱一曲。说不定呀,你梦中梦见的有情人就是薛家公子呢。” 女孩子都是爱幻想的,尤其对爱情。小翠的话使刘亚兰增加了许多兴致,心情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但还是唱不出来。轿夫提醒刘亚兰河阳街快到了,小翠知趣地请轿夫停下轿子钻了出去。轿子继续前行,唢呐吹奏出的《沂蒙小调》悦耳地传入了刘亚兰的耳朵,她情不自禁地跟着乐曲的节奏轻轻地唱了起来: 人人那个都说哎, 沂蒙山好, 沂蒙那个山上哎, 好风光。 青山那个绿水哎, 多好看, 风吹那个草低唉, 见牛羊。 高粱那个红哎, 豆花香, 万担那个谷子哎, 堆满仓。 …… 刘亚兰尽管唱的很小声,但轻柔的歌声还是随风吹进了不远处的薛景梅的耳朵。薛景梅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火红的花轿里那个隐隐约约的身影,歪着脑袋侧耳细听,像是在分辨着什么。渐渐地,薛景梅脸上的表情舒缓了许多。 ------------ 第二章 一 张庄通往河阳街的另一条路上,戎装笔挺、佩戴中将军衔的刘亚龙带着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卫兵,不紧不慢地行走着。 沂水县属于暖温带季风区半湿润大陆性季风气候,四季分明,温度适宜,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由于气候的特点,这里的春天来得比较早,此时早已是满山翠绿,遍地青苗。 刘亚龙一路上欣赏着沂蒙山区的旖旎风光,赞叹着家乡山川秀丽,物华天宝,心情也如这春意盎然的时节一样充满了惬意。十数年戎马生涯的他已经多年没有回到家乡了,家乡的一草一木在他的眼里都是那么的亲切。他情不自禁地吟唱起《满江红》,怡然自得地打马前行。 一行人马来到青龙桥边,见一个老农拉着一辆运粪的板车挡在了桥头。一名卫兵策马上前厉声呵斥老农。老农吃了一惊,抬头看见后面的刘亚龙,马上变得眉开眼笑地说这不是大少爷吗?老农一个劲地夸奖刘亚龙有出息,官越当越大了,口气像是拉家常一样。 刘亚龙赶紧下马,礼貌地和他打招呼,问他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做这么累的营生?老农对他说我没你爹命好,儿子一个比一个能耐。然后又问他是不是为妹妹出嫁回来的?刘亚龙递上一支烟说是,并说怕耽误妹妹的婚礼,打算先去河阳街。老农接过烟看了看,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很舍不得地夹在耳朵上,突然拍一下脑袋说自己差点耽误了大事,告诉他接亲的队伍都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了。 刘亚龙当即请老农给爹娘带个信,然后带领一班人策马扬鞭,抄近路赶往河阳街。 跑了一段路后,一人骑马从后面高喊着追上来。刘亚龙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军官。近了才看清楚是四弟刘亚伟,忙勒住马缰绳原地等候。刘亚伟飞驰到刘亚龙面前,兄弟俩亲热一番后继续打马前行。刘亚伟告诉刘亚龙,他刚从日照回到家,见接亲的队伍已经走了,急忙赶了过来。远远地就见前面的人像是大哥,连忙追上来。 刘亚龙仔细打量了刘亚伟片刻,将右手中的马鞭交到左手,抚了一下雪白的手套,当胸给了刘亚伟一拳:“你小子干得不错,很有大哥当年的样子嘛。” “比起大哥来我可就差远了。你都是中将了,我才是个连副。”刘亚伟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小子,野心还不小,才当兵几年就跟我比军衔了?”刘亚龙赞许地看着刘亚伟,“好好干,我很看好你。唉,当初你投军时要去东北找我就好了。” “我是想呀,可是爹娘说什么也不让我走远了。”刘亚伟说,“你还不知道吧,五弟也想从军的,咱爹娘坚决不答应,他哭过几回才死了心。” “是啊,好男儿理应报效国家。”刘亚龙有些感慨地说,”只是,爹娘年纪大了,身边也不能没个人呀。” 刘亚龙觉得委屈了刘亚忠,叹息了一声,表示了自己多年在外没有对爹娘尽孝的遗憾。他告诉刘亚伟,这次要不是在陆军大学将官班深造,怕是也没机会来参加妹妹的婚礼。 刘亚伟没有理解刘亚龙的意思,只说晚上回来就可以回家见爹娘了。 兄弟俩的话题又说到了其他家庭成员。刘亚龙问起二弟刘亚虎和三弟刘亚峰的消息,刘亚伟说他们参加革命了,在红军领导的临沂游击支队里,刘亚虎是支队长,刘亚峰是副支队长。 刘亚龙听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叹息自己这些年对兄弟们关心少了,以至于他们误入歧途。 刘亚伟不想再说这个尴尬的话题,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说:“大哥,时辰不早了,咱们加快速度赶路,要是耽误了酒席,妹妹可要怪罪我们了。” “好嘞,加快速度,喝喜酒去。”刘亚龙扬起马鞭回应着。 一行人快马扬鞭疾驰而去。 ------------ 二 二 接亲队伍吹吹打打的来到了河阳村口。薛玉山已经在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当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薛景梅进入他的视线后,薛玉山用力一挥手,唢呐声立即奏响了河阳街,一串串鞭炮随之炸响,震耳欲聋地飘散出阵阵呛人的浓烟,河阳街顿时显得热闹非凡。人们在惊诧中纷纷起身,各家门槛外的石条上也都站满了人,一个个两眼发直的观望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孩子们欢天喜地的在人群中四处奔跑,捡起地上未燃的鞭炮,下人们在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中往来穿梭摆放酒菜,喜庆的气氛一度达到高潮。 随着送亲队伍的源源涌入,满脸堆笑的薛玉山突然笑不出来了。他万分惊讶刘家竟然在没有告诉自己的情况下组织了如此庞大的送亲队伍,其嫁妆之罕见令见多识广的他也瞠目结舌。薛玉山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准备的这一百二十桌酒席根本坐不下这么些人,连忙安排管家薛三赶紧想办法扩大酒席,一定要快,然后回到正堂正襟危坐等候儿子和媳妇的拜见。 薛景梅进了家门下马,将蒙着盖头的刘亚兰扶出花轿,在管事的安排下挽着她的手走进正堂,俩人双双给薛玉山跪下行大礼。 薛玉山清了清嗓子,刚想说话,突然,南边村口薛家陵方向传来了激烈地枪声,热闹的场面顿时大乱,人们惊慌失措地叫喊着四散奔逃,眨眼间整条河阳街便空无一人。摆满菜肴的桌子被碰翻了不少,整条街道杯盘狼藉。薛家大院内的人也都慌得四处找地方藏身,薛家的家丁们慌忙抄起汉阳造和鸟铳登上院前院后的两座岗楼上架起了枪。 薛景熙带人跑过去关上大门,搬起沉重的门闩插上。随后,从腰里拔出C96盒子炮,吆喝随身的几个手下保护好薛玉山三兄弟,随后快步跑到岗楼顶上观看敌情。 薛家一帮下人和家丁保护着薛玉山等人往内室走,小翠也被裹挟在人群里,急得她四处张望,大声呼喊着刘亚兰。 刘亚兰一把拉下盖头,正不知如何是好,薛景梅从后面走来拉住她的手。刘亚兰猛一回头看着薛景梅,俩人对视一眼,竟然都感到了内心深处的战栗。薛景梅望着明眸皓齿,端庄秀丽的刘亚兰,竟然看得痴了。他曾经一度不甚满意这门亲事,又不愿意违背爹的心愿,心里一直感到很矛盾很委屈,觉得自己一个堂堂的黄埔军校毕业生竟然用这种古老而又可笑的方式娶一个大字不识的土财主家的女儿,实在是憋屈万分,要不是知道刘亚兰读过几年书,打死他也得反抗这门亲事。可是现在,他痴情的望着刘亚兰,全然忘记了远处不断传来的枪声,忘记了随时会存在的危险,他心里突然对爹充满了感激。 刘亚兰也被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迷住了。她从小跟随大哥刘亚龙,在天津和北平受过良好的教育。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大战,大哥不顾她的哭闹,强行将她送回了家乡。她知道大哥的苦心,可在内心,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再回到偏僻的沂蒙山区。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回到这里就意味着这辈子不可能遇到书上描写的那种浪漫的爱情了,这对于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子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呀!她看不起包办婚姻,向往自由而又浪漫的爱情,当爹娘为她订下这门亲事后,她哭过闹过无数次,甚至痛恨当初强行派人把她送回家乡的大哥,还认为是大嫂不喜欢自己,并且多次无理取闹,向爹娘告大哥的状。大哥好几次来信解释她都不听。尽管心里也很想大哥,也觉得大哥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感情上总是转不过这个弯。对于一个向往美好爱情年纪的女子来说,还有什么比扼杀了她理想中的爱情模式还叫人难过的事情呢。可是现在,她突然好想见到大哥,希望大哥赶紧来到自己的婚礼上,她要好好谢谢大哥。 两人深情地凝望着,薛景梅打破了僵局。 “亚兰,哦,媳妇,我……” 薛景梅想说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深山出凤凰。但随即又感到这句话似乎有些轻浮,便不再说什么,双手揽住了刘亚兰的肩膀。 “景梅……”刘亚兰凝眸一笑,羞涩地低下头,顺势靠近了薛景梅。 薛景梅拥抱着刘亚兰,不断嗅着她的发香。薛景熙喊叫着跑进来,薛景梅才回到现实,意识到正身处险境。他赶紧将刘亚兰带进洞房里,抓过挂在墙上的手枪走出去,和薛景熙来到院子里查看情况。 ------------ 三 三 薛玉山和史登高等人躲在客厅里,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达官显贵们此刻全都一脸的惊慌,只有警察局长庞少宏多少保持着一丝镇定,指挥着几个手下子弹上膛严密把住大门,却再也想不出良策。 薛玉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说今天这事真是选错了日子,这么多县衙要员都聚集在这里,万一有个闪失,自己多少个脑袋也担当不起呀。想到这里,心里愈发焦急万分。 史登高擦着满头的汗水,口气颇有抱怨的说:“我说玉山呀,早知道会这样我就多带点人手来了。这里离县城这么远,现在该怎么办呀?唉,我怎么就忘了你们薛家树大招风呢。” “史县长,这……”薛玉山不知该怎样回答史登高。 管家薛三来报,薛景梅和薛景熙带着十几个家丁往薛家陵去了。薛玉山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跺着脚破口大骂薛景梅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吃了豹子胆了,请求庞少宏组织手下和薛家家丁接应薛景梅。庞少宏望了望史登高,没有接话。薛玉山看出庞少宏的意思,史登高才是他需要保护的。薛玉山心里不悦却也无法发作,只得吩咐薛三马上安排人照顾好家人,尤其要照顾好儿媳妇,不能出现任何闪失。正说着,却见刘亚兰走了进来,薛玉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翠急忙奔到刘亚兰的身边依偎着她,刘亚兰安抚似的抚摸着她的头。 刘亚兰落落大方地说:“爹,你不要埋怨景梅了,他这样做是对的。” “媳妇呀,你是在北平念书久了,不知道山东地界响马的厉害呀。早年间……”薛玉山不无紧张地欲言又止,他担心吓着儿媳妇。 “玉山,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头,这里的响马从来没有大白天赶场子的呀?”史登高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再说了,咱们沂水县地面上好几年没闹响马了,谁这么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冲着我们来?” 薛玉山觉得史登高说的有道理,可又说不出道理究竟在哪里。刘亚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复杂地张了张口却又没说出来,拉着小翠转身往外面走。薛玉山大声叫她们回来,可她们已经走了出去。 刘亚兰走到门口,大声呼喊刘亚忠。 ------------ 四 四 薛景梅和薛景熙带着十几个持枪家丁冲到薛家陵附近,远远看见两拨人隔着薛家陵中间的一片桃树林,趴在地上互相射击。子弹打得满树桃花纷纷扬扬的飘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条粉红色的彩练。 薛景梅感到很奇怪,示意大家趴下,抬头扫了一眼前方,对薛景熙说好像是两股响马在火拼。薛景熙抬头扫了一眼前方的阵势,也觉得这不是冲着薛家来的,气恼地大骂这些响马怎么大白天跑到这里开战来了。 薛景梅等人的位置处在下风,枪弹的火药味陆续飘了过来,待枪声变得稀疏时,薛景梅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突然有些兴奋地说:“景熙你看,左边是国军的弟兄,右边的好像是红军的游击队。” 薛景熙抬头看了一会儿,感到迷惑不解:“大哥,这是哪来的红军?又是哪来的国军?好像还有个大官,就是那个拿望远镜的。你看,他身后的坡地里还有不少马。” 薛景梅将手枪子弹顶上膛,说:“不管那么多,咱们现在从后面包抄红军,协助国军干掉他们。” “就凭咱们这几条破枪?”薛景熙有些迟疑。 “你听不出来吗,红军的枪更破,最多有几杆汉阳造。再说,前面还有那么多国军,加上咱们,收拾掉他们没问题。”薛景梅自信地说。 薛景熙还是有些犹豫,拿出江湖规矩来劝说薛景梅:“大哥,这样做好像不合江湖规矩呀?要我说呀,这种事咱们最好别参与,听说红军比响马厉害,万一和咱们结了仇,薛家可就麻烦了。” “我是国军,我有责任帮助国军。” 薛景梅说完,径自摸了过去。薛景熙只得带人跟上。 一行人悄悄地往红军的背后绕行,没走多远,就被红军潜伏在后面的一个观察哨兵发现了,立即开枪射击,双方随即开始互射。左边的国军见有人增援,立即摆开了进攻的架势。 这时,刘亚忠骑着马奔向薛家陵。毕竟是家养的马,没见过这种阵势,被激烈地枪声吓得受惊了,惊恐地嘶叫着奔着双方对峙的桃树林中间直冲过来。刘亚忠吓得哇哇大叫,双手拼命拉着马缰绳。双方的人被这个小插曲弄得楞住了。 刘亚龙举起望远镜查看,突然看清楚了来人竟然是五弟刘亚忠,急得不顾危险地站起身大喊:“五弟,五弟,快停下马……” “五弟,危险……”刘亚伟也站起身焦急地对着刘亚忠大喊。 对方听到刘亚龙和刘亚伟的呼喊,立即停止了射击,一个人摇着手高喊着跑了过来,似乎要拦住这匹受了惊的马。这个举动把身经百战的刘亚龙给搞迷糊了。 刘亚忠的马依旧直冲过来,在双方中间带被一个树杈绊倒。刘亚忠落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刘亚伟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对方的人竟然也冲了过来,刘亚龙刚要指挥射击,只听见对方有人高声喊道:“大哥,不要开枪,我是三弟……大哥,二哥也在这里……” 双方迅速合拢在一起,又迅速警惕地分开。刘亚忠躺在双方的中间疼得呲牙咧嘴的一时还爬不起来,刘亚伟搀扶他站了起来。 薛景梅和薛景熙完全被这一幕惊呆了,楞了一会才大叫着跑了过去。他俩身后跟着的一伙青皮打扮的家丁使三方互相怀疑地站成了犄角之势,场面无法言说。薛景熙突然发现他们双方的枪不知不觉的都指向了自己一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被薛景梅一把拉住。 “大哥,二哥,你们都把枪放下。” 刘亚忠一看这架势,赶紧打破僵局,向他们介绍薛景梅,“这个就是妹夫薛景梅。”又转向薛景梅指着其他人介绍:“——景梅,这是大哥刘亚龙,这是二哥刘亚虎,这是三哥刘亚峰……” 随着刘亚忠的介绍,三方人马才知道今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一个个尴尬地干笑着收起了武器。刘亚伟亲热地和刘亚虎、刘亚峰握手言欢。 刘亚虎向刘亚龙伸出手,刘亚龙看了一眼刘亚虎,随意地和他握了下手,转身向薛景梅伸出右手。薛景梅见状,赶紧握住刘亚龙的手,可一看刘亚龙肩上的军衔,又慌得立即松开手,双脚跟一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长官好!国军新四师二团一营少校营长薛景梅觐见长官。” “好了好了,既然是自家人,就不必客气啦。”刘亚龙开怀大笑,”哈哈,我真不明白,我那老爹不知为何在信中什么也没和我细说,真没想到你还是我们国军的人,不错不错。” “我才觉得奇怪。”刘亚峰插话道。 “是我给你们写的信,爹不让我告诉你们景梅是国军。爹说……”刘亚忠说到这儿,看了一眼刘亚虎和刘亚峰,小声说,“他希望你们都能回来。” “哈哈,国军好,国军好啊!”刘亚龙再次爽朗的大笑。 刘亚龙把“国军好”三个字咬得很重,刘亚虎表情显得有点不悦,在和薛景梅握手时没有显示出特别的热情。薛景梅感觉不到这么多,赶紧请大家回去入席,并叫薛景熙和他的手下先回去报信。 ------------ 五 五 薛景熙等人一路高喊着跑回去,又拿出许多锣鼓和脸盆使劲敲打着满村子跑着吆喝,喊声响彻了河阳街的大街小巷。 薛玉山长长的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吩咐手下赶紧重新安排酒席。不多时,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再次炸响了天空,喜庆的气氛又一次洋溢在河阳街,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薛家门前,坐在酒席间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这时,两支装束截然不同的武装人员极不协调地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骑马的一支清一色的德制鲁格P08手枪,戎装整齐耀武扬威,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态;步行的一支肩上扛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头戴八角帽,穿布鞋打绷腿,老土布缝制的灰色军装给人感觉有些衣衫褴褛倒也干净整洁。 人们在刚才薛景熙等人的叫喊声中已经知道了这是刘家四兄弟分属的两只队伍——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武装。 薛景梅夹在两支队伍中间感慨万千。他做梦也想不到,刘家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势力,还分属两个党派,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两拨人马在众人的议论中来到薛家大院门口。刘亚兰激动地跑出来奔向哥哥们。有好热闹的起哄新娘子就这么抛头露面了。薛景熙及时向他们瞪起了眼睛,几个人立即讪笑着闭嘴。薛景熙随即过去给他们递烟,算是恩威并重一回。 刘亚兰轮流抱着哥哥们,激动地语无伦次,热泪滚滚而下。尤其抱着大哥刘亚龙更是亲昵万分。薛景梅从他们的叙述中得知,刘亚兰八岁就离开家乡,跟着时任保定警备司令的大哥生活在一起,又跟大嫂在北平上过学。薛景梅很得意,这样漂亮又受过教育女子成为自己的媳妇真是自己的福分。薛景梅这样想着,心情越发好了起来。 大家客套完毕,在院子里落座。 刘亚龙和史登高被让到了上座。史登高战战兢兢地不敢坐下,刘亚龙和气地招呼他两次,史登高这才擦着汗坐下,随即双手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给刘亚龙敬酒。 “卑职史登高,今日能与刘将军同席而坐,实乃三生有幸。刘将军年轻有为,乃我沂水县有志青年之楷模,亦是沂水县黎民百姓之骄傲。卑职代表沂水县父老乡亲,诚心敬将军一杯酒。请满饮此杯。”史登高一脸的谦恭。 “哈哈,我配枪的时候从不喝酒。今天高兴,就破个例。”刘亚龙豪爽的举起酒杯,“来,大家一起干了。” 薛景梅刚想起身敬酒,刘亚龙止住了他。薛景梅连忙问有什么吩咐,刘亚龙说还能有什么吩咐,问他刘亚兰去哪里了。薛景梅回答刘亚兰回房间去了。刘亚龙一挥手叫薛景梅把刘亚兰叫出来入席,说咱们当兵的没这么多迂腐的讲究。大家随之附和着,薛景梅忙放下酒杯,转身去了内院洞房。 刘亚忠端着酒杯起身,提议兄弟五人干一杯。刘亚虎说了声好,兄弟们起身碰杯,坐下。 刘亚龙看了一眼刘亚虎,又伸手摸了摸刘亚峰单薄的衣衫,轻微地叹了口气。说:“亚虎,亚峰,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跟共产党走?和政府作对会有什么前途?你们也不想想,就凭共产党那几个人,那几杆破枪,能成什么气候?” 刘亚虎笑着说:“大哥,咱们兄弟们难得一见。今天,还是不谈政治吧?” 刘亚峰接话提议大家拉拉家常。刘亚龙严厉地瞪了一眼刘亚峰。刘亚峰知趣地不再说话。 “谈政治怎么了?亲兄弟之间有什么好忌讳的?”刘亚龙继续劝说刘亚虎,“亚虎,你还是听我一句话,别跟什么共产党鬼混了。这种叛党早晚要被党国剿灭,到时候可别怪我这个当大哥的保不了你。你和老三还是跟着我干吧,我给你们时间,好好想想。” 刘亚虎很不习惯刘亚龙盛气凌人的当众贬损自己的信仰,刚想发作,又想到场合不对,便没再说什么,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端着酒杯默默地想着什么。 刘亚峰和刘亚伟正与刘亚忠兴高采烈地说着家常。刘亚忠和几个哥哥不同,即没有他们的身材高大也没有他们的相貌堂堂,而是笑眉笑眼一脸的憨厚。兄弟三个正说得高兴,无意中发现刘亚虎表情严肃,便一齐看着他。 史登高又端起酒杯招呼刘亚龙。刘亚龙不得不应付一下,他被史登高的谄媚引开了注意力,没有看到刘亚虎严肃而又不悦的表情。 “刘将军,卑职身为沂水县的父母官,一直没有关照好将军的家人,甚是惭愧!听闻将军海量,卑职再敬你一杯,当是向将军赔罪。请将军赏脸!”史登高再次端起了酒杯。 刘亚龙知道史登高想说什么。自己少时入私塾读书,后因家贫辍学,随爹学习雕花木匠,同时兼习书法、绘画。后入沂水县衙做事。1912年因得罪权贵惹了官司,被官府追讨,只得逃亡东北投靠奉军。直到1920年升为团长,后编入国民党军队,在沂水县的官司才不了了之。刘家此后也靠着自己带回的银元购置田产,慢慢开始了发家致富。史登高旧话重提,无非是担心自己把当初的火气发泄到他身上。刘亚龙想到这里,见史登高还端着酒杯毕恭毕敬地站着,不由得哈哈大笑。 “史县长就不必提那些陈年旧事了。当年,你不过是个县衙知事,此事跟你没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也早就不过问那些事了。” “惭愧惭愧!如此,卑职自罚一杯。”史登高仰起脖子干完了酒。 刘亚龙话里有话的对史登高说,今天是他妹妹出嫁和兄弟团聚的日子,叫他不必拘礼。史登高久居官场,深谙场面上的客套话。他听出了刘亚龙话中的弦外之音,连忙讪笑着鞠躬告退。 刘亚龙看了一眼四周,问薛景梅和刘亚兰怎么还不出来。刘亚忠说刘亚兰刚才说要去好好洗把脸,换身衣服。刘亚龙打发刘亚忠去叫他们快点,刘亚忠应声跑进去找薛景梅和刘亚兰。 刘亚龙觉得说话方便了,这才又对刘亚虎开了口,以兄弟之情继续劝说刘亚虎不要在在歧途上越走越远。刘亚虎再次表示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刘亚龙有些恼怒,口气变得咄咄逼人,严厉告诫刘亚虎自己是念及兄弟之情才和他说这么多,奉劝他不要做丢刘家脸面的事,更不要拉上刘亚峰。刘亚虎强忍怒火解释刘亚峰不是小孩子,会选择自己的道路,提醒刘亚龙不要干涉自己救国救民的信仰。刘亚龙大笑,嘲笑刘亚虎信仰响马。刘亚虎终于被激怒了,不客气地回敬刘亚龙。气氛开始变得紧张。刘亚峰和刘亚伟不知所措地望着两位哥哥。 “大哥,我们都是军人,军人有军人的说话方式。”刘亚虎考虑这毕竟是面对自己的大哥,语气还是缓和了许多。刘亚龙并没有缓和的意思,他抬手一指刘亚虎,突然觉得不合适,就指向一旁酒桌上刘亚虎带来的红军战士们冷嘲热讽道:“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说的军人?他们能叫军人吗?简直是散兵游勇,连响马都不如!” 刘亚虎轻蔑地看了刘亚龙一眼,微微一笑,继续默默地喝酒。刘亚虎不屑一顾的态度深深地刺激了刘亚龙,他越说越激动,拍着桌子训斥说如果不是看在兄弟情分上,今天势必将你们全部拿下。叫刘亚虎不要执迷不悟,给脸不要脸! 刘亚虎终于压不住火,和刘亚龙争吵起来。刘亚峰和刘亚伟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双方的随行人员也停止吃饭互相敌视着,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枪,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刘亚虎据理力争,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说出的话更加使刘亚龙接受不了。刘亚龙恨恨地骂刘亚虎不识好歹,太放肆了,被赤X洗了脑,反过来给他灌输共产主义思想。刘亚虎毫不示弱、据理力争。刘亚龙在暴怒中掏出手枪拍在桌子上。两拨人马随即迅速站起身抄起了家伙,却又不知道该把枪口对准谁。毕竟,他们这是兄弟之争。 ------------ 六 六 薛景梅和刘亚忠坐在洞房外间的桌子旁喝茶聊天,耐心地等着刘亚兰。刘亚兰终于梳洗打扮好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得体的水红色旗袍,衬托的人更加端庄美丽,优雅大方。薛景梅又一次细看刘亚兰,显示出按捺不住地激动,心里再次对爹升起无限感激之情。薛景梅起身向刘亚兰伸出手,刘亚兰羞怯地任他拉着自己的手。三人正准备出去赴宴,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枪响,随即传来嘈杂的喧闹声。三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神色紧张地急忙走了出去。 大院正中央的酒桌上,刘亚龙将枪口仍在冒着青烟的手枪拍在桌子上。两拨人马互相举起枪,随之放下、再举起、复又放下。史登高和薛玉山等人吓得战战兢兢地贴在四周墙角。 薛玉林和薛玉章正端着酒壶和酒杯在外面招呼着客人。大院里枪声一响,外面的酒席又乱了。薛玉林连忙高喊请大家不要慌张,肯定是自己那个混账儿子一高兴又在放枪玩。薛玉林说完,骂骂咧咧地叫着薛景熙的名字走进大院要教训他,一进门就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靠在大门上不敢说话了,抬头见薛景熙站在岗楼门口,愣愣地看着刘家兄弟。 刘亚兰快步走了出来,薛玉山立即向她投去求援的眼光。刘亚兰急忙跑过去,情绪激动地嚷嚷起来。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刘亚兰带着哭腔责备完刘亚龙,又转向刘亚虎,“二哥,你看看你们,打打杀杀的没完了?你们这样做,太让我伤心了。” 刘亚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刘亚龙也觉得自己放枪的举动太过火了,缓缓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哭泣的妹妹,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楞在一边的薛景梅和刘亚忠这才醒过神来,赶紧上前打圆场。大家总算勉强又坐下来喝酒,可都感到这酒已经变了滋味。 刘亚虎深知刘亚龙的性格,自己要是再不给这个大哥一个台阶下,只怕今天要尴尬到底了。于是,他安慰了刘亚兰几句,举起酒杯,对刘亚龙说:“大哥,多年不见了,今天算是兄弟对不住你了。来,咱们喝了这一杯,我就先告辞了。” “二哥,干嘛急着走呀。”刘亚兰停止了哭泣。 “亚兰啊,跟景梅好好过日子。二哥有机会再来看你。”刘亚虎拍着刘亚兰的肩膀说完这句话,见刘亚龙还没有喝酒的意思,便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大哥,兄弟我先干为敬了。”说完,仰脖喝干了酒,起身就走。 刘亚忠拦在刘亚虎面前:“二哥,你和三哥不回家去看看爹娘?他们可是做梦都希望你们都回家看看的。” 刘亚虎看了一眼史登高和庞少宏,一语双关地说:“不了,我们这种身份,回去只会给爹娘惹麻烦。” 史登高和庞少宏见刘亚虎望着自己,急忙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的笑。 刘亚忠知道刘亚虎话里的意思。庞少宏年头上还带着几个警察去过刘家,口口声声称刘家是“匪属”,直到爹抬出刘亚龙国军中将的身份,庞少宏才讪讪地离开,可走之前还是安排张庄的几个治保严密监视刘家。 “五弟,爹娘就拜托给你了,请告诉爹娘原谅我和亚峰忠孝不能两全了。我先走了。”刘亚虎说完,不待刘亚忠回答就转身走了出去。刘亚峰也依依不舍地跟着走了。 “等等。”刘亚龙终于发话了,“二弟,我最后劝你一句,希望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我不希望有一天咱们兄弟之间兵戎相见。” “大哥……”刘亚虎转身看了看刘亚龙,心情复杂地说,“你们也多保重。” 刘亚虎一行走了,刘亚峰和大家一一握手后也相随而去。尴尬的告别后,场面冷清了许多。 刘亚兰追了出去,摸着刘亚峰单薄的衣衫问他冷不冷。刘亚忠赶来硬是将自己的衣服脱给了刘亚峰。望着远去的两个哥哥,刘亚兰泪眼朦胧地哭泣着,她舍不得他们就这么走了。 薛玉山等人站在大门口目送着刘亚虎一行远去。庞少宏不识时务地悄悄问史登高要不要跟踪刘亚虎这些叛党。史登高指了一下刘亚龙,悄悄地骂了声你他妈的不想活了。庞少宏连忙闭嘴。 ------------ 七 七 刘家兄弟一番折腾后不欢而散,大家也都没有了喝酒的兴致。刘亚龙看看时辰不早了,便向薛玉山表示了一番道歉,然后离开酒席,招呼薛景梅到客厅喝茶,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 刘亚龙很随意地说着话,不时将右手中的一根喜烟放在鼻子下闻一闻,又放在桌子上。薛景梅始终显得很紧张,他毕恭毕敬地回答着刘亚龙,并且几次习惯性地立正。刘亚龙摆摆手,叫他不要拘泥世俗礼仪。可薛景梅还是有点放不开,毕竟这是坐在比自己高许多个军阶的中将面前。他小心翼翼地向刘亚龙讲述着自己从军的经历和理想。刘亚龙表示很满意,但话题的中心还是希望他善待自己的妹妹。刘亚龙拍着腰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诫薛景梅,要是敢欺负自己的妹妹,他手里的枪可不是吃素的。 薛景梅再次感到紧张。刘亚兰进来听到了刘亚龙的话,撒娇般地奔过去搂着他的肩膀埋怨他这样对待薛景梅。场面变得很温馨。薛景梅感到放松了许多。 刘亚龙起身告辞。刘亚兰约他三天后回门再见。刘亚龙表示军务繁忙,怕是明天就要赶回去。他表示,自己对薛景梅很放心,相信他们能生活的幸福。又说了一些嘱咐和祝福的话这才动身。 刘亚龙一行在刘亚兰的依依不舍中走了,其他人便也陆续告辞。薛家忙碌着收拾完残局,天已经黑了。 薛景梅的几个堂姊妹吆喝着要闹新房,刘亚兰一脸疲倦地表示实在是太累了。堂姊妹们不依不饶的坚持要闹,年纪小小的几个堂妹也跟着起哄。薛景梅用眼光向薛景熙求援。薛景熙瞪着眼睛吼道:“他妈的今天就够闹腾的了,还嫌不够?都给我滚回去!” 薛景熙在同辈兄弟中排行老二。薛景梅平日里不在家,他就是整个薛家平辈中的顶梁柱,兄弟姊妹们之间的事都是他说了算,再加上性情火爆,大家都有些怕他,见他这么说,便一哄而散。 薛景梅见大家都走了,笑着对薛景熙说:“也就是你了,放到我,真不好意思用这种口气和姊妹们说话。” “大哥,你是常年不在家,不了解他们。这帮家伙可没你想的那么忠厚,个个都是没上笼头的牲口,给鼻子就上脸。”薛景熙说到这儿,突然一脸坏笑地说,“不过嘛,你和嫂子连闹洞房都省了,该不是想着早点那个吧?” 刘亚兰霎时红了脸。薛景梅哈哈大笑着对薛景熙说你也赶紧给我滚吧,说完欲抬腿踢薛景熙。薛景熙赶紧跑了出去,临出门了还冲着薛景梅做鬼脸并对着岗楼上的哨兵大声警告今天晚上要严密监视洞房,发现偷听墙根的立即就地正法。薛景梅和刘亚兰看着薛景熙的背影笑了一会儿,这才手挽手走进内院,来到洞房。 小翠在洞房的烛台上点燃了一对巨大的红蜡烛,望着窗子上剪贴的一对大红囍字发呆。薛景梅和刘亚兰进来。刘亚兰对小翠道了声辛苦,小翠将刘亚兰拉到一边说了几句闺蜜之语。刘亚兰听后,假装生气抬手欲打小翠。小翠赶紧跑了。 初涉两人世界的刘亚兰显得很羞涩。她和薛景梅单独坐了一会儿,互相说了几句暖心的话,薛景梅突然想起爹辛苦了一天,要去问候一下。 ------------ 八 八 薛玉山坐在房间桌子边,有滋有味地喝着茶,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账房先生赵云小坐在他的对面,面前摊着一个账簿,似乎在等待薛玉山的指示。薛玉山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掀着茶杯盖子连续啜了几口茶,放下茶盏,一只手摊在桌子上,五指轮流敲击着桌面,好像在得意着什么。 赵云小指着账簿:“老爷,你看……” 薛玉山摆了摆手打断赵云小的话:“没什么好看的,大喜的事嘛,花销多少都是无所谓的。薛家到了我这一辈男丁不旺,我可好,就这一个独子,还拖到二十五才成家。这些年,我寂寞啊!” 薛景梅走到门口,听见薛玉山的话,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里面的对话又清晰地传了出来。 赵云小说:“老爷,今天大少爷总算完婚了。你呀,就等着抱孙子享清福吧。” 薛玉山说:“那感情好。唉,这个小兔崽子,当初死活不愿意我给他说的这门亲事,还一百个不情愿的跟我在信里打架。可今天你看他见到媳妇的那个馋猫样子?” 薛玉山和赵云小笑了起来。薛景梅感到一阵尴尬,不想叫他们再说下去,便推门走了进去。 赵云小见薛景梅进来了,起身想走。薛玉山止住了赵云小,接受了薛景梅的请安,对他简单说了几句话,打发他赶紧回去陪媳妇。 薛景梅回到房间,见刘亚兰背对着自己不声不响地收拾着床铺。他关好门,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虽然一回来就见到了自己的洞房,可当时看着几乎没什么感觉,现在这才觉得原来洞房布置的是那么温馨,深红色的雕花大床上挂着红色的幔帐,梳妆台上摆放着一些女人用的家什,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洞房正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爹曾经私下里悄悄告诉他,这个桌子外面包着一层楠木板,里面才是真正的桌子,是一张黄金打造的桌子,沉重的好几个小伙子都抬不起来;爹还告诉他,那个沉重的衣柜后面挡着的墙是空的,是一堵专门放置金银财宝的夹壁墙。自己当初对爹说的这些毫无兴趣,只是关心将要来到这个房间的女主人是不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 薛景梅此刻从心底里感谢爹的安排,觉得爹是有眼光的,从当年送自己出去求学到安排自己的终身大事,爹的每一步都做的这么合自己心意。看来,“知子莫若父”这句老话真得是有道理。 刘亚兰换上了一件火红的夹袄,腰身显得更加妩媚,薛景梅痴痴地看着刘亚兰的背影浮想联翩。这时,刘亚兰站直了身子,抬起左手整理了一下脑后的发髻,露出白皙的半截胳膊,手腕上套着一个金黄色的玲珑精巧的手箍,纤纤玉指与曼妙身姿给了薛景梅无限的遐想。此刻,他看到那些沉重的、当时看着那么冰冷没有生气的深紫色的家具,现在都活灵活现起来,给人以暖意融融的感觉,难怪老辈人说有女人的家才算是个家。薛景梅回想起当年考取黄埔军校时的情景,感慨自己金榜题名时和洞房花烛夜都有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关好房门走了过去。 刘亚兰听到身后的动静,知道是薛景梅回来了,站在原地没有动。薛景梅走上前,从后面抱住刘亚兰,清楚地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栗。他体验了一会儿这撩人心魄的颤栗,这才双手扳过她的身子。刘亚兰害羞地将脸埋在薛景梅胸前不敢看他,两人都能够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薛景梅的脸贴着刘亚兰的头发,贪婪地闻着她的阵阵发香和体香,许久才稍稍平静了一点,将刘亚兰抱起来放在床上,拉下了幔帐。 烛台上,那对巨大的红烛上,两朵炙热的火苗忽而交织在一起,忽而又害羞地分开,忽而再次长久地并在一起跳跃着燃烧,汩汩而下的蜡油彷佛两行喜极而泣的泪水。洞房里飘溢出陶醉的声音,皎洁的月亮在夜空中悄悄地窥视着这片静谧的孕育着神奇的土地。 ------------ 第三章 第三章 一 天刚蒙蒙亮,薛景梅就起床了,这是多年的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刘亚兰害羞地睁开眼睛,睡眼朦胧的看了一眼丈夫,也想跟着起来。薛景梅俯下身吻了吻她,关切地叫她多睡一会儿,随后收拾停当,戎装整齐的走出房间。 薛家大院此时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声鸡鸣告诉人们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了。内院门口上方的两盏大红灯笼还在微风中闪着亮光,照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朦胧。薛景梅出门走了几步,带有一丝眷恋地回头望了望洞房,这才走出内院来到大院里。 薛家大院坐北朝南,分内院和外院,占地近三亩,前院大后院小,两米高的清一色的青砖围墙将其包裹成典型的深宅大院。前院东角和后院的西角各有一座高度八米的三层岗楼,东西对应的两座岗楼在视野上不留死角,站在岗楼上可以看清楚整个河阳街的一景一物、一举一动,并且和北河阳东角的薛玉林家、西角的薛玉章家院子里的岗楼在火力上得以相互支援,形成一个铁三角的火力网。前院留出了诺大的空地,沿着围墙错落有致地栽着数十株山楂树、枣树和香椿,树的四周配种着一些紫藤和木香等花草,此刻正在一丝暖意的春日中静悄悄的绽放。靠近围墙处有一座造型别致的雕花亭台,一座假山紧靠着亭台相互衬托。假山下有一口井,井台上立着一副辘轳,井口旁边有两条粗大的竹子卡在两块大石头中间,这是通往后院的灶房和家丁以及下人住处的水源。顺着巨大的石材为基座的高大门楼看过来,门楼和位于正中间的内院大门平行成一条笔直的线,正门外就是河阳街的中心。站在高处看,薛家大院正好处在河阳街的中轴线上,在一片低矮的泥巴青砖房子组成的村子里显得鹤立鸡群。 薛家养的大狼狗“麦克”悄悄地跑到薛景梅脚边,摇着尾巴向他示意。麦克这个名字是庞少宏给起的,以示它的正宗德国黑贝的身份。 麦克是薛玉山五十大寿时庞少宏送给他的礼物。庞少宏早年在省城济南当狗贩子,专门繁育各种纯种外国狗卖给有钱人和闲得无聊的阔太太,他把自己嫉妒的中国人的名字安在狗身上卖给外国人;再把他知道的外国人的名字安在狗身上卖给中国人。 庞少宏做狗生意有他的独门法宝,他在卖狗之前在肉块里夹了鱼钩给狗吞下。这样一来,大部分狗卖出去之后没多长时间就开始萎靡不振,进而死亡。这种方式即使再有经验的兽医也检查不出任何毛病,因而也不影响他的生意。这个秘密,庞少宏只在一次醉酒后告诉了他老婆。后来庞少宏在外面包了两个姘头,老婆知道后和他闹得不可开交,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争吵中说出了这个秘密。可想而知,庞少宏没有丢了性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此后,他收拾细软逃回沂水县老家,靠着金钱巴结上了史登高进了衙门做事,直至坐上警察局长的宝座。 薛家产业太大,所以和历任警察局长都得搞好关系。薛玉山经常给庞少宏一些好处,作为回报,庞少宏把麦克送给薛家看家护院。麦克灵敏机智凶狠无比,村子里的狗见了它都绕着跑。薛玉山非常喜欢麦克,经常带着他四处巡视。 狗通人性这话一点不假。薛景梅几天前一进家门,这条平日里无比凶恶的狗就从院子里的人对他毕恭毕敬的行为上判断出了他的身份,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吠过,每次见了他都极其友好的摇着尾巴跑过来。薛景梅摸了摸它的头,麦克又亲昵地摇了一会儿尾巴,满意地跑开了。 站在岗楼上的家丁看见薛景梅,立即高声问好。薛景梅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举手示意他安静,然后转身往后院走去。回来几天了,自己还没有去过后院。这也难怪,院子实在是太大了,再说自己也没那个心情。而今天不一样,薛景梅的情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过,他决定到后院走走,免得爹总是说他对这个家漠不关心。 薛景梅沿着外院和内院间宽阔的过道行走,这才想起来昨天竟然一天没抽烟。奇怪,什么事情叫自己连抽烟都想不起来了。想到这里,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口袋,竟然有一包没开封的老刀牌香烟,顿有所悟的自言自语说这是喜烟呀,自己这个新郎官竟然还没有抽过自己的喜烟。也许是昨天的一天太叫人回味了,早上是自己不情愿的接亲,下午是几个舅哥的大战,再到夜晚无比甜蜜的洞房花烛夜,从情绪低落到得意洋洋又从惊心动魄再到令人销魂的温柔乡,昨天一天真是演足了好戏,哪里还顾得上抽烟这档子事。想到这里,薛景梅不由得笑了,他弹出一支烟,摸出火柴点着,有滋有味地抽着。叼着烟背着手,军官派头十足的慢慢走到后院。 这时,天际的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整个后院清晰的展现在眼前,各种略显凌乱的建筑再加上宽大的马厩和一些树木的遮挡,空间就显得有些狭小。薛玉山家由于人丁不旺,下人中的女性都住在内院,后院男性下人住的地方就给人以乱糟糟的感觉,地面也似乎几天没有打扫了。 薛景梅来到竹子尽头下的蓄水池旁,吐掉烟头,看了看蓄水池里清澈的井水,弯下腰洗了把脸,掏出手帕擦干脸和手。诺大的灶房里,已经有人在忙碌着早饭。他抬头看岗楼,看不到人,里面也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便抬腿朝岗楼走去。岗楼的门是虚掩着,薛景梅轻轻地推开门爬到了岗楼顶。 到了顶楼一看,两个夜班家丁正靠墙坐在地上抱着枪睡的正香。薛景梅走到他们近前看了看,伸手将其中一个怀里的汉阳造抽了出来,拉了拉枪栓。两个家丁这才猛地醒来,见薛景梅站在面前,顿时慌的不知所措,连忙站起身大少爷长大少爷短的赔着不是。薛景梅心情好,不但没难为他们,还给他们每人递了一支烟。两个家丁受宠若惊的直夸大少爷心眼好,再三表示是昨天大少奶奶进门他们高兴的喝多了,平时绝对不是这样的。 薛景梅没再听他们絮絮叨叨,双手扶着岗楼边沿,身体前倾,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家大院和整个河阳街。河阳街东西两边与自家大院遥遥相对的二叔家和三叔家各有一座岗楼,两家院子都只有自家院子的一半大,门楼和岗楼的高度也没有自家的高,许多人都认为是因为薛玉山比两个兄弟手里多了一个经管盐务的官差,所以更加阔气。其实这不仅是财力上的区别,主要是当地风俗不允许做小的房屋超过做大的,就跟农村族长家的房子门楼一定要比别人家的高是一个道理。 薛景梅饶有兴致地观看了一会儿,天已经大亮了。几天前的一场春雨使村子西边的沂水河水位上涨,湍急的河水使沂水河显得更加宽阔。沂水河发源于沂蒙山脉,九曲十八弯地缠绕在广袤的山脉中,滋润着沂蒙山区的土地和人民。河阳街旁通往县城的道路全是依沂水河而建。薛景梅每次回家走在路上,都能感觉到河水带来的家乡的气息。河边已经有农妇在浆洗衣服。薛景梅突然想起该和媳妇一起去给爹请安了,便走下岗楼快步往内院走去。 ------------ 二 二 晌午过后,薛玉山带着麦克到田间地头巡视去了。薛景梅和刘亚兰坐在亭台里的藤椅上喝茶聊天,看着下人们在前院花窖里将一盆盆的花搬上来。花窖就是专门放花的地窖,每到冬天就把不耐寒的花全部放入花窖,待天气转暖后再陆续搬出来摆放在原来的位置。 待下人们搬完花离去后,薛景梅看着天,伸了个懒腰继续着他们的话题。柔和的阳光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惬意的叫人身子发懒。薛景梅将一把椅子推给刘亚兰,叫她把鞋子脱了把脚放在椅子上,这样坐着会舒服一些。刘亚兰不愿意脱鞋。薛景梅和颜悦色的说:“亚兰,没事的,老爷子出去了,这里都是下人,脱鞋怕什么。” “景梅,我的脚长的很难看。”刘亚兰显得很害羞。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呀,粗心……”刘亚兰嗔怪地用手指点了一下薛景梅的额头。 没等薛景梅接话,刘亚兰突然低头红了脸。薛景梅知道她说的粗心指的是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追问缘由。刘亚兰告诉薛景梅,自己小时候缠过小脚,那时候经常疼得掉眼泪,怎么跟爹娘求情也没有用。后来大哥结婚带大嫂回家,她向大哥哭诉,大哥当着爹娘的面,强行给她解除了两只脚上的裹脚布,可是一双脚却再也长不回原来的样子,既不是小脚也不是大脚,自己看着都觉得别扭。而且,走路也没有以前自在。 薛景梅哈哈笑着说那我还真要好好看看了,说完便强行按住刘亚兰的脚,脱下鞋子将两只脚捧在手里反复查看,又想脱掉袜子,刘亚兰坚决地制止着,脸上泛出一片潮红,加上身上穿着红色夹袄的衬托,脸庞越发像熟透了的苹果。薛景梅心里变得很痒痒,停下手里的动作,定定地看着刘亚兰,脑海里浮现出了美妙的洞房花烛夜的情景。 “讨厌。” 刘亚兰的一声嗔怪,把薛景梅的记忆拉了回来。刘亚兰低着头,双手把玩着夹袄的绊扣。 “亚兰,你好像很喜欢这件夹袄?”薛景梅没话找话的说。 “你不喜欢吗?” “喜欢,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是的,是娘给我做的。娘说她一定要给我做一件衣服当嫁妆。为了赶在我出嫁前给我做好这件衣服,娘半夜里点着油灯忙活,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把手烫伤了,烧出了好多水泡。娘身体本来就不好,手又伤成那样,但还是坚持在我出嫁前一天做好了。所以,我最珍惜的嫁妆就是这一件衣服。”刘亚兰说到这儿,眼圈有些红了。 薛景梅有些感动地点点头,表示三天后回门和她一起在娘家多住几天,然后示意刘亚兰继续说。这时,薛景熙跑了进来,告诉他们今天和明天轮流到自己家和三叔薛玉章家吃酒席,自己家里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又提出没有什么事的话请他们去村子里转转,然后到自己家做客。两人答应着,和薛景熙出门往沂水河方向去了。 ------------ 三 三 春耕播种刚刚结束,各家都忙着在地头上种瓜点豆。沂水河边,三三两两地走动着担水浇地的人,大家见了刘亚兰都礼貌地叫着大少奶奶。刘亚兰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但随即就应对自如了。见刘亚兰长相清秀,和蔼可亲,几个扛着扁担挑着水桶的村妇围上前来和刘亚兰拉家常,夸她长得漂亮,知书达理。薛景梅看着大方得体的刘亚兰,乐不可支的傻笑着。 薛景熙神秘地将有些飘飘然的薛景梅拉到一边问起男人的话题,河边的微风将他们的谈话声传到了刘亚兰的耳朵里。刘亚兰回头叫他们走远点,然后落落大方地应对着那些女人。 薛景梅一边心不在焉的应付着薛景熙的话题,一边偷眼看着刘亚兰,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赞赏自己的媳妇。到底是大家闺秀,出了门来一点也看不出在自己面前的那种娇羞。 沂水河两边长着许多高大的杨树,刚刚萌发出绿叶就已经显现出遮天蔽日的气势。脚下是河水常年冲击出来的松软的沙土,脚踩在上面感觉很舒服。薛景梅踢开了脚下的一颗小草,抬头看着刘亚兰的脚,心想她的脚走乡间的土路应该不影响什么,若是走城里的马路一定很辛苦。 薛景熙见薛景梅没有和自己扯闲话的兴致,便拉着他们去自己家。 薛玉林家的酒席依旧很热闹。按照家宴的规矩,男女分开坐席,堂妹们终于可以围着刘亚兰放肆了。大家发现这个大嫂不仅识文断字,现场指导的刺绣和女工也是一流的棒,都很喜欢她。薛玉林和薛玉章都不止一方夫人,几个婶子也都夸刘亚兰是个能给薛家顶门立户的少奶奶,夸薛景梅好福气,祝福他们早生贵子,又说薛家大老爷什么也不缺,就缺抱孙子了。刘亚兰听着这些话,再次感到了羞涩。 薛景霞是薛玉章家最小的女儿,只有六岁,整天闹着要去城里的学堂读书,还要刘亚兰帮她说话。刘亚兰随口说河阳街离县城四十多里路,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建一所小学,方便十里八乡的孩子们读书,并说现在已经是民国十六年了,以后女孩子读书会越来越普遍,重男轻女的思想也会在传统习俗中渐渐淡漠。 薛玉山隔着桌子见刘亚兰这样说话,觉得她一个刚过门的媳妇说这些似乎不太合适,有点把自己推到前台表态的意思,刚想咳嗽两声示意一下,却见晚辈们一片叫好,特别是侄女们开心得直拍手。薛玉山这才想起亲家说过,刘亚龙前几年给张庄捐建了一所小学,刘亚兰经常帮着老师们批改孩子们的作业。突然又想到儿子常年在外,儿媳妇总得有个喜欢的事情做才能拴住她的心,建一所学校不正是儿媳妇喜欢的事情吗?河阳街有一间很小的私塾,根本满足不了孩子们求学的需要,建学校是为薛家、也是为乡亲们做了一件大好事,何乐而不为?想到这里,便站起来高声支持刘亚兰的建议。薛玉林和薛玉章见大哥表态了,也拍板支持。三兄弟现场给即将建设的学校起名叫薛家小学。薛景梅觉得没必要取这样的名字,太俗气,提议叫河阳街小学。 薛玉山是个极其务实的人,加之见多识广,虽然在衙门里当一份差,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很开明的乡绅,并且做事雷厉风行,只要是决定的事就一定坚决去办。他在第二天就安排人请了风水先生选校址。 薛景梅拉着刘亚兰跟着风水先生四处看地点,全当是陪她熟悉河阳街。 刘亚兰一过门就提出建学校的事像风一样刮过了河阳街和邻近村落。乡亲们都对薛家的这个大少奶奶充满了感激和敬意,同时也有许多人家担心将来交不起学费而发愁。 傍晚,薛玉山和薛玉林坐在薛玉章家客厅喝茶。风水先生摆弄着罗盘,告诉他们选好了两块地址,一块在沂水河边渡口处,一块在薛家陵的东边大路口,并说出了选这两块地的理由。特别强调建成后,学校教室的采光也非常好,请他们三兄弟定夺。 薛玉林认为学校建在沂水河边,孩子们难免爱到河里玩水,有一定的危险性;建在薛家陵旁又怕孩子们吵闹惊扰了祖宗,感觉都不满意。薛玉山和薛玉章觉得薛玉林说的都有道理,三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不下。风水先生感到很尴尬,表示除了薛家的三座院子和薛家陵外,就属这两块地是风水最好的地方了。 这时,薛景梅和刘亚兰走了进来,三兄弟干脆把这个问题推给他们解决。薛景梅叫刘亚兰拿主意。刘亚兰不知道薛玉山他们前面说的话,一口决定在薛家陵旁边建学校。因为有言在先,三兄弟便不再说什么,随即商量了一下经费的问题。最后决定薛玉山出百分之五十,薛玉林和薛玉章各出百分之二十五,算是把这个事情定了下来。 ------------ 四 四 第三天是新媳妇回门的日子。薛景梅和刘亚兰一大早就带着小翠和几个随从上路了。薛景梅不习惯刘亚兰坐在花轿里,便抱着她坐在马背上,叫小翠坐进了花轿。 一路上,两人欣赏着沿途的风景,说着悄悄话,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张庄村口,薛景梅心里还直奇怪,上次感觉那么漫长的路竟然一会儿工夫就到了。 刘亚兰一进村就有人告诉她刘亚龙已经走了,刘亚兰心情失落地埋怨了一会儿,远远看见了娘家的大门,随即又靠在薛景梅身上开心地笑了。薛景梅知道她这是即将见到爹娘的喜悦,于是抽了马屁股一鞭子加快速度。 来到家门口,见爹娘已经站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薛景梅勒住马缰,将刘亚兰抱下马,刘亚兰燕子般轻盈地飞向了爹娘。问候几句后,一把抓过娘的包着纱布的右手反复查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刘亚兰和娘说着说着竟然抹起了眼泪,全然忘记了身后站着的薛景梅。倒是小翠,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安排跟随而来的一班人。 刘木匠夫妇观察着女儿和女婿的神态,确信女儿和女婿很恩爱,心情越发的好,寒暄几句后赶紧将新女婿礼让进门。 薛景梅行完大礼后坐下。刘亚兰拉着娘去偏房说悄悄话去了。刘木匠和薛景梅在堂屋里喝着茶话着家常,薛景梅不自觉的将话题扯到了刘家嫁女的十里红妆的场面上,看着刘家不是很宽大的院落,更感觉这是个谜一样的问题。 见薛景梅这样问,刘木匠爽朗的笑了。刘木匠告诉薛景梅,他以前很穷,靠农闲时给人做木匠活很难维持这么大一个家庭的温饱。五个儿子从小都吃过不少苦,现在日子好过了,就这么一个女儿出嫁,又是最小的,心想着就办得好一些吧。嫁妆中也有很多是亲戚朋友和乡亲们送的东西。再说了,女孩子不能继承家产,五个儿子有四个不在家里,也都表示不要家里财产,所以就想着多给女儿一些。刘木匠说完这些,又看着薛景梅四处张望的眼神解释道,自己是借长子刘亚龙的光起家的,但在当时毕竟属于平头百姓之家,建太大的院子担心有麻烦,再加上自己挺喜欢这个院子,也就没有再盖新的。不过,刘家在村子里另外还有几处房产,原本是打算分给几个儿子的,结果他们翅膀长硬了,都远走高飞了。刘木匠说道这里,发出了一声重重地叹息。 刘亚忠走了进来,和薛景梅见过礼后,三人的话题转向了刘家兄弟。刘木匠的情绪变得更加低落,唉声叹气的抱怨刘亚虎和刘亚峰和政府作对,早晚要出问题。薛景梅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才能消除岳父的顾虑,便挑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安慰他。刘木匠长长地叹息着说,自己之所以请人带信叫他们都回来,就是想着他们兄弟见见,交流一下想法,希望刘亚虎和刘亚峰早日迷途知返,可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薛景梅看出了刘木匠的顾虑,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刘木匠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唉声叹气地说:“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兄弟们有那么一天会兵戎相见呀。景梅,你也是国军,叫我又多了一份担心。真要到了兄弟残杀的那一天,我……我愧对祖宗啊!” 一股沉重感浮上薛景梅的心头,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这边的谈话陷入了尴尬中,偏房里刘亚兰和娘的谈话还在兴高采烈地进行着。 “娘,我出嫁这么大的排场你们怎么一直瞒着薛家?”刘亚兰终于问起了这个薛家人都很关心的问题,自己现在也是薛家的媳妇,也开始关心这个问题了。 “死丫头,当初叫你看嫁妆你从来不看,还老是和我们拧着一股劲,”娘感到刘亚兰还是一股孩子气,便逗她说,“现在成了人家的媳妇了就又这么关心了?唉,难怪坊间里都说女大外向呢。” “娘,人家那时不是不情愿嫁嘛……”刘亚兰说到这儿,突然羞红了脸,抱着娘撒娇。 刘夫人爱抚着刘亚兰的头发告诉她,薛家几代都是沂水县的大户,薛玉山又只有薛景梅一个儿子,这样的人家若不门当户对的嫁过去,担心她将来在薛家说不起话,所以才搞得这么排场。刘亚兰觉得这个问题上爹和娘想的不一样。刘夫人说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只要是为了女儿好就好。当刘亚兰说起薛景梅事先对这些一无所知时,刘夫人说薛家并不了解刘家的背景,薛家在沂水县也没把谁放在眼里,当初来提亲时很有些盛气凌人的架势,这使他们夫妇心里很不痛快。但是,他们相信薛景梅这个黄埔军校的毕业生一定不会差,觉得他和女儿很般配。尽管心里对薛家的态度感到不舒服,可也不能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所以还是答应了。之所以不告诉薛家太多,是想在接亲这天煞煞他们薛家的锐气,免得将来女儿受气。 刘亚兰搂着娘长久地沉思着,心想原来这里面藏着这么多的说道,几个哥哥全部回来参加自己的婚事该不会也是爹娘刻意而为吧?爹娘为了自己出嫁真可谓煞费苦心。 晚饭时,刘亚忠拉着薛景梅喝个没完。薛景梅很放松的豪饮,生平第一次喝醉了。 刘亚兰和爹娘坐在堂屋里喝茶聊天。当说起接亲那天薛景梅甚至怀疑刘亚兰有什么缺陷刘家才配了这么多嫁妆时,刘木匠摸着山羊胡子哈哈大笑。随后,他们又详细地询问了刘亚兰嫁过去后薛家人的态度和薛家的各种情况,刘亚兰一一回答。直到这时,老两口才总算对女儿的婚事彻底放心了。 ------------ 五 五 薛景梅醉得不轻,第二天日上三竿了还没有起床。 刘亚兰在自家院子里东走走西看看,看哪里都觉得很亲切。她在心里直问自己怎么这么奇怪,以前在娘家看着这些没什么感觉呀。她习惯性地叫着小翠想问问她,账房先生张长山夹着摞账本从边上走过,接她的话说小翠不是回娘家了吗,刘亚兰这才想起小翠昨天就回娘家了。她继续自顾自的走着看着家里的一景一物,一种亲切感更加弥漫在心中。 从八岁跟随大哥离开家,之间几次回来也都是来去匆匆。刘亚兰对家的概念多少是模糊的。大哥当年以战事吃紧加兵荒马乱为由强行送她回来,她对这个家更加感到疏远,对家里的事从来是漠不关心。娘了解她的心思,多次劝她放心,一定会给她找个如意郎君。刘亚兰内心却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与其说是向往外面的世界,不如说是自己将豆蔻年华中对美好的爱情憧憬寄托在了外面的世界中。 现在,对家事历来漠不关心的刘亚兰看着娘家,怎么看怎么觉得亲切,就像现在怎么看爹娘都能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爱一样。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活动,难道仅仅是因为有了薛景梅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想找个人问问,是不是出嫁了的女儿都有这样的心思还是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感触?这样想着,又转到了院子里。 刘亚忠坐在院子里和张长山翻着账本,拨拉着算盘对账。刘亚兰看见刘亚忠,想起薛景梅醉酒的丑态,忍不住过去推着他的脑袋抱怨了几句。刘亚忠和四个哥哥不同,尽管是个地主身份,执掌着刘家在张庄和沂水县的一切事物,可他不善言辞,脾气出奇的好,并且因为小时候吃过苦,对待佃户们都很好。他不仅从不为难佃户们,灾年时还能给大家减点租,在张庄很有人缘。再加上有一股子憨态,尤其是喝点酒更显得憨态可掬。昨天晚上就是凭着这一股子憨劲才把薛景梅灌醉的。现在见妹妹抱怨,也只是憨憨的笑,并不解释什么。 刘亚兰闹了一会儿,突然问起秀秀。秀秀是刘亚忠的媳妇,嫁到刘家两年了。秀秀只比刘亚兰大两岁,姑嫂俩一向是无话不谈。刘亚忠告诉她,秀秀娘生病,回娘家了。刘亚兰有些遗憾这次回来没见到秀秀。正说着,秀秀就回来了。刘亚兰非常高兴,拉着秀秀说个没完。秀秀到底是过来人,三言两语就说到了生儿育女的话题上。刘亚兰笑话她说你还是先给我五哥生个儿子再说吧。一说到这话秀秀就有些尴尬,说得等明年了。刘亚兰问为什么,秀秀说你没听说“当年不开怀,开怀要三年”这句老话吗?她附在刘亚兰的耳边说起了私密的话题,听得刘亚兰红着脸跑开了。 刘亚兰跑回屋,见薛景梅醒了,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以为他哪里不舒服,连忙关切地询问。薛景梅感慨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睡个好觉了,原来睡懒觉真的是一种享受。刘亚兰接了一句说肯定是一种享受,还能多陪陪老婆,薛景梅说看不出来呀,一结婚说出的话就不是大姑娘的口气了。刘亚兰扑上去和薛景梅闹了起来。 夫妻俩正闹得开心,薛景熙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来,告诉薛景梅部队上来了急信,叫他火速归队。 ------------ 第四章 第四章 一 薛景梅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 刘亚兰送走薛景梅,闷闷不乐地在房间里坐了足有两个时辰。短暂的甜蜜之后突然就这样离别了,她一下子怎么也不习惯,早一点怎么没有想到这些呢?现在才知道嫁给军人是要长期独守空房的。她望着空荡荡的洞房,心里也变得空荡荡的。想到自己才十九岁,今后得有多少个漫漫长夜在等待着自己呀?此刻,她甚至在心里埋怨爹娘给自己说了这么一门亲事,于是又生起爹娘的气。小翠几次进来叫她吃饭她也不出来。 薛玉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不方便说什么,便打发人把小梅叫来劝劝刘亚兰。 小梅是薛景熙的媳妇,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走进房间没一会儿就和刘亚兰笑着走出来。刘亚兰心情很好的吃起了饭。 薛玉山把小梅叫到一边说自己要去县里督办盐务一事,过些天才能回来,让小梅多陪陪刘亚兰。小梅爽快地答应了。 薛玉山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告诉小梅建学校的事情全权交给刘亚兰了,需要人手只管吩咐管家薛三,要使钱就对账房先生赵云小说。安排完这些,薛玉山才带着几个家丁,坐着马车去了县衙。 小梅陪同刘亚兰,说着女人的话题在薛家大院内院里转了一遍,告诉她今后她就得以大少奶奶的身份管理这个大家庭了。 “什么大家庭呀,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刘亚兰笑着抱怨。 “所以你就要多生几个嘛,到时候不就成了大家庭了。”小梅说。 “去你的,”刘亚兰叹了一口气。“景梅常年在外,你还指望这个家庭能有多大?” “那可不一定。女人呀,会生的和不会生的区别大了,你看我就属于不会生的,生了你侄子小栓后就再没大过肚子。”小梅遗憾地说。 刘亚兰反过来劝慰着小梅。妯娌俩转回到大门口,小梅惦记着小栓,见刘亚兰心情好了很多,便先告辞了,表示有空再来。 ------------ 二 二 小梅前脚刚走,小翠带着刘亚峰来了。刘亚兰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赶紧亲热地拉着刘亚峰到客厅坐下,吩咐小翠到灶房里弄些吃的过来。 “三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二哥他们先走了,派我回来找你有点事。” 刘亚峰告诉刘亚兰,他跟着刘亚虎走出沂水地界后才发现刘亚忠给的衣服里面装着两个金戒指,知道这是刘亚忠故意给他们的。刘亚虎看见金戒指,突然想起这次来忘了一件事,又安排他回来了。 “什么事?”刘亚兰问。 “山里面缺医少药,很多兄弟生病了,光是得痢疾就能要人命。唉!”刘亚峰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我们想在你这里筹集点钱,想办法去买一批药品。” 刘亚兰想了想,问刘亚峰自己要是资助他们不算通响马?刘亚峰耐心地对刘亚兰解释他们不是响马,是共产D领导下的红军游击队,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队伍,是广大穷苦人民的代表,告诉她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希望她支持革命事业。 刘亚兰有些听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她内心还是觉得大哥、四哥和薛景梅的队伍才是革命队伍,要不怎么叫国民革命军呢?但她毕竟是个女人,一个不懂政治和主义的女人,兄妹情分在她眼里高过那些所谓的政治信仰。她想起大哥和二哥在自己婚礼上的不愉快,不想再和三哥发生类似的争执。于是,她转移了话题。 “三哥,你们这几年为什么不找爹要钱?” “不是要钱,是在困难时期筹集革命资金,将来是要还的。我们就是借老百姓一袋粮食,过后也都还了回去。”刘亚峰纠正着刘亚兰的话。 “要还就不要来借。”刘亚兰有些不高兴。 刘亚峰没接刘亚兰的话。继续说“有些事你不知道,当初我和二哥一起找过爹,但是爹不但不支持我们,还骂我们是响马,说他没有我们这样的儿子,把我们赶出了家门。” “你们可以找五哥筹钱呀?”刘亚兰继续问。 “别提了。”刘亚峰说,“他呀,什么都听爹的,从来不敢违背爹的意思。” “你不要怪五哥,他是老实人。”刘亚兰为刘亚忠辩护。 “我没怪他。”刘亚峰说,“所以就找你帮忙了。” “你怎么知道我就能帮忙?别忘了,我可是跟了大哥多年的,你不怕我和大哥一个立场?” “我和二哥觉得你是读过书的进步学生,应该知道劳苦大众需要翻身得解放的道理。” 刘亚峰同时表达了自己从穷苦人成为阔少爷,但却逐步厌倦了阔少爷的生活,信仰共产主义理想。刘亚兰回答她要想想再说,刘亚峰的眼神顿时有些暗淡,一副失望的表情。刘亚兰有些不忍心,但是想起爹说的有机会要好好劝劝二哥和三哥,希望他们迷途知返的话,心思左右为难的。 兄妹俩暂时没了话,场面显得有些尴尬。这时,小翠提着食盒进来,将全鸡全鱼和两样小炒摆放在桌子上。刘亚兰叫小翠去门外把风,请刘亚峰先吃饭。刘亚峰似乎饿坏了,风卷残云般的大吃起来。看着刘亚峰狼吞虎咽的吃相和他身上单薄的便装,想着他们常年在山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刘亚兰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她感慨而又疑惑地想,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革命理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这么有吸引力,让二哥和三哥这样的富家少爷如此心甘情愿地年复一年的在深山老林里忍饥挨饿? “三哥,五哥给你的衣服你怎么没穿?” “他那身财主行头我穿上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刘亚峰使劲咽下一口饭,摸着肚子打了一个饱嗝,这才又问,“你看,钱的事……” “你别说了,我去给你拿。” 刘亚兰抹着泪水去卧室里拿钱。她看了看衣柜后的夹壁墙,摇了摇头,转身打开床头的箱子,取出了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几根金条和一些首饰,她又拉开桌子抽屉抓了一些银元将锦盒放满,这才来到客厅交给刘亚峰。 “三哥,这是我的私房钱,你看看,不够还有。” “这么多?够了够了。”刘亚峰看得两眼放光,“咱爹娘对你可是真偏心。” “偏心什么,还不是你们和家里断绝关系了我才有这么多。”刘亚兰有些生气的说,随即又感到这话说的过份了,自己怎么把爹的话搬出来了?便问刘亚峰拿着这么重的东西赶路不怕有风险吗?刘亚峰告诉她一路上会有人接应的。 刘亚峰吃饱喝足,又喝了一盏茶,将钱财装进随身携带的褡裢里,搭在肩膀上,起身和刘亚兰告别。 刘亚兰恋恋不舍地将刘亚峰送出大门,还想跟着走一段路。刘亚峰叫她先回去,说自己共产党,又在河阳街露过面,叫人看见了不好。 兄妹俩告别,刘亚峰顺着沂水河走了。刘亚兰心情沉重地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想心事。她把刘亚峰说的革命道理又细细地想了一遍,还是判断不出自己这是私通响马还是支持革命。虽然她在北平读过几年书,但是革命这个词对她来说还是很陌生的。她目前知道的就是,刘家分成了两大阵营,彼此誓不两立。她还知道,自古一山不容二虎,这两大阵营迟早会在战场上对垒。并且,丈夫薛景梅也最终难逃这二虎之争。这一点,她信爹的话。 想到这儿,她感到有些头疼,索性不去想了。她决定要做点事,忘记哥哥们之间的分歧带来的烦恼,忘记薛景梅的离去带来的相思之苦,于是就在薛景熙和小梅等人的帮助下张罗起建河阳街小学的事情。 薛家出资建学校,得到了乡亲们极大的支持,大家很积极的出工出力,使得学校建设的进度超过了刘亚兰预期的想象。刘亚兰逐渐了解到,乡亲们支持薛家的善举除了学校建成的受益人惠及河阳街和十里八乡外,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就是薛家的财产来源多在县城和省城的商铺,在河阳街只是象征性地维持一种大户人家的身份,并不看重能从这里得到多少。薛家老祖在世时就立过一条家规:对河阳街的百姓乡亲不得苛刻。 这条家规潜在的意思就是告诉子孙们,河阳街是薛家的根据地,家门口必须要有安全感,而不苛刻老百姓就是自己最好的安全保障。 薛家子孙牢记老祖的教导,一向对穷人比较宽厚仁慈,收租历来都是采取劝租的方式而不是逼租,遇到灾年实行减租甚至免租,绝对不允许薛姓子孙中有恶意欺压穷人的行为发生,因此历经几代也从来没有背过恶霸财主的名声。不像有的村子,经常有农民抗租甚至暴动,一些财主在搞得穷人家破人亡后自己也跟着家破人亡。与之相比较,薛家的这条家规就显现出老祖的远见了。沂水县作为济南府治下的头号大县,即使响马猖獗的时代也基本没有骚扰到薛家,一是因为薛家名声不坏,河阳街从来没有人被逼得去勾结响马;二是薛家势力太大,装备比响马还要好,所以薛家得以太平地延续下来并且一代比一代发达。 ------------ 三 三 一个多月后,河阳街小学终于初具规模。 望着一字排开的校舍,刘亚兰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她很奇怪自己现在的举动怎么就跟在北平求学时老师说的一样,颇有点教育救国的思想了?她打算给薛景梅去一封信,说说自己的成就感。可一想到薛景梅走后到现在也没给自己来信,顿时很生气甚至委屈,独自默默地坐在一边。 小梅带着三岁的儿子小栓来到刘亚兰身边,刘亚兰抱起小栓逗着。小栓看着校园周围种的花草,闹着要挣脱了刘亚兰跑去摘花玩。刘亚兰佯装生气的喊着小栓,小梅挡在她的面前,拿出一封信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刘亚兰一看牛皮纸信笺上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就知道是薛景梅的来信。刘亚兰上前抢信,小梅故意不给她。俩人闹了一会儿,刘亚兰才抢到了信打开阅读。 薛景梅在信中开篇就诉说军务繁忙,实在抽不出时间给她写信。刘亚兰看到这句话就有些生气,赌气不看。小梅问她怎么了,刘亚兰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不回答,却突然弯下腰使劲地呕吐。小梅一下子慌了手脚,急忙拍着她的背问她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刘亚兰摇头否认。小梅猛地意识到她这是怀孕了,赶紧扶她回家并且请了郎中前来诊断,当郎中摸着山羊胡子恭喜刘亚兰时,刘亚兰的眼中忽地涌出了泪水。 夜晚,刘亚兰特意在烛台上点燃了那对没有燃尽的那对巨大的红烛,伏在桌子上给薛景梅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将自己无比的思念和河阳街小学建成的事告诉了远方的薛景梅。 薛玉山在县城有一套宅院“清善堂。”清善堂前门直对着县衙,后门是县城最热闹的街道商埠街。商埠街几乎半条街都是薛家的商铺,丝绸茶叶陶瓷等买卖应有尽有。薛玉山平日里在衙门做事就住在清善堂,顺带着把这里当成了经营薛家生意的办公室。薛玉山最近公务繁忙,一直没顾得上回河阳街,只是有事差人捎个口信过去。接到儿媳妇怀孕的消息后,薛玉山放下手中的事务连忙赶了回来。 薛玉山一回来就请了最好的郎中和奶妈,要他们常住薛家直到护理完月子。想着自己终于要当爷爷了,薛玉山做梦都笑出声来。他特别吩咐下人们不论什么事都不许在院子里弄出大的响动,以免惊扰了大少奶奶,就连半夜里听到动静就爱狂吠的麦克也被薛玉山寄养在了薛玉林家。 见老爷对大少奶奶怀孕如此重视,薛家的下人们做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响声。往日热闹非常的薛家大院突然在大白天也静悄悄的,很是叫过往的人感到不习惯。为了彻底贯彻薛玉山的指示,每逢集市,薛景熙都安排家丁在薛家门口五十米内禁止贩卖。如此一来,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薛家大少奶奶怀孕的消息。 刘亚兰对公爹的这种安排很不习惯,整日无所事事的呆在家里更使她感到很沉闷。好在嫁妆里又很多书,她就时常看书打发时间。小翠给她出了个主意,叫她在家里接受孩子们的报名,为学校开学做准备。刘亚兰连声说好,便忙着对河阳街的孩子们摸底,登记造册,同时给爹捎去信,请他组织一批木匠为学校赶制桌椅,为即将开课的河阳街小学做准备。 ------------ 第五章 一 第五章 一 这年的天气很争气,小麦泛黄开始一直都是艳阳天,庄稼成熟的就比平时早了些日子。到了麦收时节,庄户人家最担心的就是下雨,都忙着抢收抢种。薛家的一些家丁和下人都惦记着去收自家的庄稼,可是薛玉山不在家谁也不敢走,又不敢找已经有五个月身孕的大少奶奶,一个个都在私下里犯愁。 这天,刘木匠派人赶着几辆大车送来了学校用的桌椅。刘亚兰和小翠赶到学校验收。来人中领头的告诉她,大家都赶着农忙耽误了些日子。刘亚兰付给他们工钱,来人说工钱刘木匠早就给过了,他们只在农闲时做木匠活,马上要赶着回家忙活地里的事,说完就把桌椅卸在学校门口走了。 刘亚兰叫来下人们来搬桌椅,发现他们一个个没精打采的,一问才知道都惦记着回家收庄稼的事,便把家丁头目薛永贵叫来询问情况。 薛永贵的家在八里外的官庄乡,那里有薛家的另一支没出五服的直系。薛家老祖两兄弟,在官庄乡的这一支曾经也是财主,人丁也很兴旺。与河阳街相反的是,官庄乡的薛家一代不如一代,到薛玉山这一辈,基本上已经和普通种地的完全没有了区别,很多就来到河阳街给薛家做工,一些年轻力壮的就当了家丁,也算是同宗之间的互相照应。 薛永贵思忖了一会儿,告诉刘亚兰,往年农忙时都是下人放假,做饭的和看家护院的家丁们轮流回家帮忙,实在走不开的薛玉山会给钱请人帮忙收。刘亚兰听后一个劲地责怪薛永贵不早告诉自己。薛永贵解释说老爷走之前说的那么严厉,不准打扰大少奶奶,所以大家不敢说。 “永贵,我在你们眼里是很难说话的人吗?”刘亚兰对薛永贵的解释很不满意。 “大少奶奶,大家怕的是老爷。”薛永贵赶紧再次解释。 “奇怪,那为什么薛三和赵云小也不对我说?他们不是管事的吗?” “这个……”薛永贵没往下说。 薛三和薛永贵一样都是官庄乡薛家过来的。自从薛玉山执掌薛家大院后薛三就一直当着管家。赵云小虽然是个外乡人,但是做了薛家二十多年的账房先生,从来没有在账目上出过差错。两人都是薛家的元老了,深得薛玉山的信任,连老婆都是薛玉山给保的媒,还在河阳街给了他们房子和土地,俨然是一个小财主。薛永贵虽然也是薛家的远亲,但是毕竟跟薛玉山的时间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这个时候说他们什么都显得不好。再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还不如不说。 刘亚兰见薛永贵不愿意说什么,也没再追问。 刘亚兰回到家,感到有点累,便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打发小翠去把薛三和赵云小叫来,问起了这个事情。两人向刘亚兰解释,往年这种时候都是请示薛玉山才做决定的。前段时间薛玉山去省城巡视生意去了,请示不到,所以就只好等着。 “等着等着,你们都是庄户人家出身,不知道收庄稼是龙口夺食吗?”刘亚兰很不高兴,嗓门有点大。 “大少奶奶,你千万别生气,万一动了胎气我们可担当不起。”薛三和赵云小慌了神。 刘亚兰还想说什么,又觉得他们两个也是无奈,没有薛玉山发话,他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自作主张的。想到这儿,她口气缓和下来,吩咐他们今年的麦收她做主了,叫他们立即按照往年的规矩办,该回家的回家,该给钱的给钱。 薛三和赵云小赶紧出去通知大家马上回家收割,下人们随即欢天喜地的急匆匆的收拾东西各自散去。 薛家大院许多房子一下子人去房空,突然间就冷清下来。刘亚兰感到很冷清,尤其是夜里,诺大的院子寂静异常,偶尔有叫春的猫在房顶上打架嘶叫,衬出一种渗人的感觉。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便叫小翠睡在外间,可还是有这种感觉。她想,也许这就是长辈们经常说的人气吧。据说,没有人气的房子时间长了就会倒塌。为了缓解心里的这种感觉,她叫薛永贵把麦克带了回来。 薛景熙从小梅口中得知刘亚兰住在空旷的大院里有些恐惧,叫薛永贵两条土狗叫薛永贵一并带来。麦克回来后,很懂事的每天趴在刘亚兰的房间门口。刘亚兰这才有了安全感。 白天闲暇时,刘亚兰和小翠在院子里找薛永贵和赵云小聊天,问起薛家为什么要修这么大的院子。赵云小告诉她,薛家三兄弟以前是住在一起的,老爷子去世前才分的家,按照当时的情况还担心房子不够住呢,这还不算嫁出去的几个女儿。刘亚兰问那些女儿都嫁到哪去了,赵云小说都在外县和省城。早年间经常回娘家,老爷子去世后就来的少了,可能也因为老了,走不动了。这时,薛三走了过来,接着赵云小的话如数家珍的把薛家外嫁的姑娘的情况一一介绍给刘亚兰听,还把薛家的全部历史讲了一遍。刘亚兰惊叹薛三有这么好的记忆。薛三则谦虚地说这是管家应该知道的,再说自己也是薛姓家门里的人嘛。 ------------ 二 二 刘亚兰心情好的时候就带着小翠出去走走,麦克忠实的跟在她的身后。小翠总是担心刘亚兰去田间地头,可每次都拦不住她,只好紧紧的跟着她,生怕出现什么闪失。好在刘亚兰走得很慢,抚着肚子欣赏着周围的景色,小翠慢慢的消除了紧张的心理。 河阳街四周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大部分麦子还没有还在收割中。随风飘起的麦浪将河阳街包裹成一片金黄色,一浪一浪的颇有诗情画意。 刘亚兰走在丰收的田野上,闻着一阵阵风儿带来的麦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以前在娘家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只是觉得农忙时爹娘和五哥没白没黑的瞎忙,她还对他们这种和下人一起下地的财主感到好笑。而现在,自己的心情却完全变了,也许,这是因为自己肚子里孕育着新生命的缘由吧。想到这里,又有些抱怨薛景梅,但随即又开心的笑了,自己在给薛景梅的信中刻意没有告诉他怀孕的消息,她要给薛景梅一个惊喜,在北平时不是看过这样的话剧吗。 薛永贵按照刘亚兰给的清单去县城买来了许多书籍和教学用品,刘亚兰看着这些东西,心里涌出了一股温暖。当年,大哥送自己上学时,望着大嫂给自己买的书包和学习用品,自己当时都开心得哭了。也不知道大哥现在怎么样了,真该给他写封信了,大哥一直都支持为乡里孩子办学堂,并且身体力行在娘家办了一所小学,要是知道妹妹现在也和他做着同样的事,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刘亚兰让薛永贵叫那些即将上学的孩子们到家里来。因为农忙,只来了六个孩子。孩子们拘谨地站在刘亚兰面前,怯生生地叫着大少奶奶,再不会说别的话。刘亚兰拉过他们的小手,抚摸着他们手上被镰刀磨出的血泡,感叹穷人家的孩子不易。娘家若不是因为大哥而兴旺,自己不也和他们同样的命运吗?刘亚兰将书本送给这些孩子,又拿过笔砚,帮他们写上名字,孩子们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忘记了拘束,围着她说长说短的,天真烂漫的情绪深深地感染了她。那几天,刘亚兰的脸上写满了笑意。 繁重的农忙就在这样开心的氛围中一闪而过。当最后一茬小麦和谷子收割打场完毕堆进了各家的粮仓,地里也都点种完了秋季作物时,连绵的阴雨天才恰到好处的姗姗来迟。待到雨过天晴时,河阳街小学开学了。 ------------ 三 三 薛玉山从省城回到沂水县城,本打算再住几天,接到河阳街小学开学典礼的消息后,便放下手中的事务赶了回来。薛玉山得知刘亚兰在农忙期间的安排,不但没怪罪薛三和赵云小,反而很高兴地表示,以后,薛家在河阳街的全部事宜全权交给刘亚兰打理。薛玉山说完,便和大家一起前去薛家陵参加开学典礼,并叫薛三安排轿夫抬出轿子,吩咐他,以后只要大少奶奶出行就得坐轿子。刘亚兰不愿意这样,但又不想拂了公爹的好意,只好坐了进去。 薛家陵占地二十四亩,共分为三块,一块为祠堂、一块为祖坟,还有一块是新坟地。三块地各占八亩,也叫二十四亩地。正中央地块里的薛家祠堂名曰“清善堂”,是为纪念薛家老祖而修建,供奉着薛家历代的祖先牌位。陵园内种植着许多经济类树木,尤以桃树居多。桃花盛开时这里是很幽静的观赏风景的地方。但因为毕竟是墓地,除了每逢老祖祭日和家族重大悼念活动外,平时基本没人踏足这里。这里只住着薛根生一户人家,薛根生是薛玉山从官庄乡搬来的远房兄弟,他一家四口的职责就是看守清善堂,同时管理着薛家在陵园旁的菜园子。薛根生每个月去薛家账房一次,从赵云小手里支一份钱粮,颇有点做工的意思。 位于薛家陵东边薛家菜园子占地五亩,曾经是老祖的宅基地,因老祖喜欢在院子里伺弄菜地而保留。河阳街小学的建设占用了菜园子一亩多地。薛玉山路过菜园子时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看了看,心里似乎有些不快。又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刘亚兰一行,又大度地笑着走到学校门口。 一字排开的六间宽敞明亮的教室映入了薛玉山的眼帘,学校坐南朝北,东依高出平地的薛家陵,一排桃树形成了整齐的一面墙,其他三面是宽阔的田野,一条专门开出的长一百多米的土路和村子里的路连接在了一起。站在学校放眼四周,确实能感觉出这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老师和孩子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包括许多外乡的孩子。薛玉山心里默数了一下,大约有四、五十个年纪大小不一的孩子,与学校规模相比显得有些少,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校长高满堂见薛玉山来了,急忙迎了过来。高满堂是河阳街的私塾先生,随着小学的开学在即,他的私塾也办不下去了。刘亚兰请高满堂来当校长。高满堂起初坚辞不受,可架不住刘亚兰三顾茅庐,终于感动了。高满堂不仅帮助刘亚兰理顺了许多教学上的事,还四处联络人脉请来了几位老师和校工,搭起了教学的骨架,这让刘亚兰省了不少心思。 高满堂和薛玉山互相作揖致礼,寒暄片刻。薛玉林和薛玉章等也陆续来到,开学典礼开始。高满堂请薛玉山给师生们训话,薛玉山简单说了几句后,想到自己这段时间一直不在河阳街,都是刘亚兰主持建校的事,便把她让到了前台。 对于薛玉山的安排,刘亚兰起初有点腼腆,但随后就落落大方的侃侃而谈。她从识文断字的重要性一直说到知识就是力量,连自己都奇怪今天怎么发挥的这么好。她想,也许这就是在北平读书时打下的基础吧。 周围的人都向刘亚兰投来敬意的目光。赵云小悄声对薛玉山说,有这么有水平的大少奶奶,将来薛家的孙子一定更有出息。 薛玉山抑制不住的高兴,对赵云小说自己对这个儿媳妇一直都是刮目相看的,现在唯一的心思就是希望自己家人丁兴旺。至于其他的事务,随刘亚兰怎么样都可以。 开学典礼结束后,刘亚兰感到累了,便坐在一边休息。薛景霞亲热地跑过来依偎着她,摸着她的肚子,问她喜欢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刘亚兰搂着薛景霞嘱咐她将来要在小弟弟面前做一个好姐姐,薛景霞非常郑重地答应着。 小翠递过来茶水,刘亚兰接过来嘬了一口,看着兴高采烈的学生们,突然发现仅有的几个女孩子都是薛姓门下的,便把高满堂叫来问话。 高满堂告诉她,河阳街的人家都觉得女孩子没必要读书,怎么做工作也不行;另外就是周围十里八乡的还有很多村子不知道,过几天学生能多一些。刘亚兰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叫高满堂把那些不愿意叫女孩子读书的户主们列个名单,叫薛永贵通知他们到薛家门上去。 ------------ 四 四 刘亚兰回去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那些户主们三三两两的来到了薛家大院。薛家的佃户大春端着一海碗面疙瘩躲在人群后悄悄地吃着,见刘亚兰的目光扫向自己,连忙蹲下来低头扒拉着碗。刘亚兰坐在亭子里看着他们,半晌没说话,她在想着怎么开口。户主们以为刘亚兰不说话是生他们的气,便纷纷装起胆子求情说孩子读书的事不是他们不给大少奶奶捧场,实在是没有必要叫女孩子去读书,反正女孩子将来是别人家的人,本来就是赔钱的,还要送去读书…… 刘亚兰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里却真的生气了,厉声打断了他们的话。几个带头说话的见刘亚兰动怒了,吓得灰头土脸的不敢吭声了。 一直缩在墙角没言语的大春扒拉完了碗里的饭,站起身慢吞吞地说,不是不想叫孩子读书,自己家儿子都读不起书,女儿就更别想了。刘亚兰说今年风调雨顺,收成这么好,为什么不可以叫孩子读书。大春说往年不是旱就是涝,连续过了两个灾年了,就今年好一点可刚刚还了麦收前借的一担粮食,还欠着薛家去年的租子没交,总不能为了两个孩子上学又欠一年租子吧? 大春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马上附和。刘亚兰这才知道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高满堂没有说到,那就是穷人的孩子、尤其是佃户们的孩子上不起学。这个问题一下把她难住了,她不能当场作出决定,一是因为公爹在家,按照惯例是他拿主意;二是自己毕竟过门不久,太张扬了会使公爹难做。可也是,自己当初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于是,刘亚兰叫他们先回去。 人都走后,刘亚兰坐在那里闷闷不乐。 薛玉山回来了。薛三在村子里通知户主们时遇到他,向他汇报这个事。他没有表态,默默地走了回来。进了大门,见刘亚兰抚摸着肚子一副发愁的表情,不禁有些心疼没有出生的孙子。薛玉山叹了口气,走上前询问了刘亚兰一会儿情况,告诉她,还是那句话,河阳街的事全部由她做主。见薛玉山这样表态,刘亚兰开心的笑了。 “爹,这个问题我一开始没有考虑周全,我准备拿自己的私房钱资助一些孩子读书。” “不必了,我可没要求你这样。我不是说过了,薛家在河阳街的事全权交给你打理吗?你呀,注意好自己的身体我就放心喽。媳妇,你是薛家的大少奶奶,以后这种问题就不要顾忌我了,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薛玉山说完,朝后院走去。 随行的赵云小试探地问薛玉山是不是太宠着儿媳妇了。薛玉山回头看了一眼刘亚兰,小声说自己是宠着快要出世的孙子,媳妇心情要是不好,万一出个意外怎么办?也无法向儿子交代。再说了,自己老了,对钱已经没什么概念了,就是想抱孙子。其他的,她爱折腾就折腾去。同时又补充说,他能看出来,刘亚兰是个精明强干的人,会打理好薛家的一切事务的,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放心的。 刘亚兰陆续了解到,许多孩子去学校读书的孩子的家庭都是以粮食、鸡蛋甚至编织的扫把充作学费的,看来这个问题自己确实疏忽了。于是找高满堂商量。高满堂表示收这些东西实在也为难,可不收就意味着流失更多的学生。刘亚兰告诉他只要有就收,给学校灶房用,实在读不起书的只要是河阳街的就由薛家视情况出资。 这样一来,读书的孩子多了起来,再加上周围村庄的孩子们陆续到来,到了冬至那天,河阳街小学的学生规模已经基本坐满六间教室了。 刘亚兰快要分娩了。薛玉山长期在县衙脱不开身,便三天两头的托人捎来信和各种用品。考虑到刘亚兰是见过世面的人,薛玉山还专程派人去济南购买了一些西洋人带孩子的物品,拉了一马车送了过来。 这天早晨,刘亚兰一起来就看到了这么多叫人眼花缭乱的物品,她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这些都是薛景梅该操心的事呀!想到这儿,她又开始思念薛景梅,她想象着薛景梅知道孩子生下来后那种做了爹的喜悦,她一定会更加疼爱她,自己以后有了儿子的陪伴,就不会在漫漫长夜中感到寂寞了。她还想象着儿子会是什么样子,长得像谁?会不会很调皮……想着想着,一股甜蜜感席卷了全身。 这时,一阵喧闹声惊醒了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刘亚兰,她急忙出门,只见刘亚忠气喘嘘嘘的牵着马闯了进来。刘亚忠脸色严峻,煞白中透着一股子惊恐,刘亚兰猛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问出什么事了。刘亚忠看了一眼刘亚兰隆起的肚子,犹豫了一下,把她拉到房间里,给了她一封信,接着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刘亚兰还没有听完就昏了过去。 刘亚兰在昏迷中早产了,住在薛家的郎中和奶妈等下人七手八脚的忙碌了半天才保住了他们母子的安全。 刘亚兰从昏迷中醒来,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儿子,眼中带泪笑了一下,又放声大哭。大家全部慌了手脚,薛三和赵云小等人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薛永贵一把抓住刘亚忠质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亚忠有些害怕的支支吾吾着不敢说,刘亚兰隔着窗子哭叫着告诉刘亚忠她们母子平安,叫他赶紧回去报信。 刘亚忠急匆匆地走了。刘亚兰断断续续地告诉小翠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小翠当时就吓呆了。刘亚兰吩咐小翠出去告诉薛三和赵云小。薛家大院立时就乱了套。 原来,就在这天凌晨,刘亚虎率领临沂红军游击支队攻打了沂水县城,薛玉山在混战中被子弹击中腰部。事件的起因是刘亚峰在县城购买了一些药品,回去后发现挺容易的,没有想象中控制监视的那么严,胆子便大了起来,又带了更多的人手去县城购买药品和必需品,结果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引发枪战,最后被庞少宏带领军警抓捕。刘亚虎闻讯后率领队伍袭击了沂水县城,一把火烧了县衙和警察局,救走了刘亚峰他们。薛玉山在县城的清善堂就在县衙隔壁,见有人来攻县衙,本能的指挥家丁们夹击游击队,增援县衙,不幸被乱枪打中。现在正在医院抢救,眼看就不行了。 ------------ 五 五 刘亚兰终于稳定了情绪,她来不及写信,差人快马加鞭赶去济南给薛景梅报信。同时叫小翠准备轿子,她要赶到县城叫薛玉山看看孙子。 薛景熙闻讯带着几个家丁赶来,狂怒中的薛景熙无处发泄,拔出枪来朝天放了一梭子,吓得孩子哇哇大哭。薛景熙两眼血红,薛三和赵云小怎么也劝不住他,直到薛玉林和薛玉章赶来才喝骂住了他。 薛玉林和薛玉章担心刘亚兰这种时候出门会有闪失,隔着房门劝她不要去县城。刘亚兰执意要去。薛玉林和薛玉章没有办法,只好命人多拿几床厚棉被铺在轿子里,又命保姆和郎中一路跟随。 孩子终于在刘亚兰怀里停止了哭闹。刘亚兰准备动身去看薛玉山,才想起刘亚忠给了自己一封信,拆开一看是爹写的,信中只有短短几行字,告诉他刘亚虎带队伍攻打县城,警察已来张庄,可能一会儿就去找她,万望小心应对。并嘱咐刘亚兰阅信后烧毁。 刘亚兰马上想到,这封信是刘亚忠抄小路赶着送来的,也许警察马上就到河阳街了。她吩咐小翠立即烧毁信件,准备出门去县城。这时,院子里人声鼎沸,庞少宏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来了。 庞少宏左胳膊用一条白布吊在胸前,上面还渗出一块血迹,显然是受伤了。庞少宏一路上一看着自己的伤心里便气愤难忍,恨不得马上从刘家和薛家人里抓出几个响马枪毙了才解恨。他这次来薛家大院和以往的心情不一样,这些年他从薛家得了不少好处,也受了薛家人不少气,他很清楚,薛玉山表面客气,其实骨子里看不起他,尤其看不起他的狗贩子出身,自己到薛家混吃混喝从来就有没坐过上席。作威作福惯了的他想起来这些就很不舒服,可是又一直没办法,薛家在沂水县经营了几代,势力确实太大了,沂水县周边到处都是薛家盘根错节密如蛛网的关系。而现在不同了,刘亚虎是薛家的亲戚,薛玉山伤在亲家儿子手里,这出戏可就热闹了。整个沂水县地面,自己也就是在刘家和薛家人面前直不起腰,还经常被刘姓和薛姓的一些小崽子们当着众人窝囊,有时感觉真的跟狗一样。可是今天,自己不管到刘家还是薛家,他们谁还敢不买账?刚才去张庄,刘木匠诚恐诚惶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既然刘木匠再三否认给过刘亚虎钱财资助,那刘亚虎他们买药品的黄金大洋就很可能就是从刘亚兰这里得来的。 庞少宏一路上这么想着来到了薛家大院门口。一进内院门,见大家都围在刘亚兰房间门口,上去就要推门。薛景熙挡在了前面,庞少宏一把推开薛景熙。薛景熙再次挡住了门。庞少宏冲薛景熙吼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告诉你,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 庞少宏摸了摸腰间的手枪柄,薛景熙也毫不示弱地把手伸进了腰间,冷冷地和他对视着。 “这里面只有产妇和孩子,你执行的是哪门子公务?” “产妇?这么巧?”庞少宏显然不信。他加重语气说,“我警告你,欺骗官差可是要坐牢的。” 其他人纷纷证明刘亚兰的确是刚生了孩子。庞少宏没好气的嘟囔道他妈的怎么这么巧,生孩子也不挑个时候。 庞少宏和以往大不一样的态度已经使薛景熙看着很不痛快,他这句话一出口,更加激怒了薛景熙。 “你说什么?” “少啰嗦,老子今天公务在身,即使是产妇也不能耽误老子执行任务。” 薛景熙终于忍不住跨前一步,口气也变得咄咄逼人:“姓庞的,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庞少宏毕竟是第一次打算在薛家人面前直起腰杆,但底气还是差了点。见薛景熙毫不示弱,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刘家的二少爷带着游击队袭击了县城,连你大伯也被打伤了,你难道还不知道?” “知道又怎么样?” “县府怀疑刘亚兰有通匪的嫌疑,我奉命前来调查。你该知道怎么办了吧?走开!” 庞少宏说完,又要往房间里闯。薛景熙一把将他拉得差点摔倒。庞少宏大怒,回手一拳向薛景熙打来。薛景熙手疾眼快,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庞少宏带来的一队警察拉起枪栓摆开了架势,薛永贵和薛家的家丁们也纷纷举起枪。薛景熙轻蔑地看了一眼庞少宏,放开了抓住他胳膊的手。庞少宏顺势去腰里拔枪,麦克虎吼一声窜了上来,一把叼住了他的手腕。庞少宏吓得大叫,怒骂麦克瞎了狗眼,连老主人也不认识了,但却再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双方僵持住了。 这时,刘亚兰头上包着一条毛巾,在保姆和小翠的簇拥下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对庞少宏说自己现在要去县城看公爹,有什么话到了县城再问吧。然后吩咐备轿,不再理会庞少宏。庞少宏看了看虎视眈眈的薛景熙和薛家两个岗楼上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心想真要火拼起来实在不合算,干脆顺着台阶下,便答应了。 薛玉林不放心刘亚兰和刚出生的小侄孙,又惦记着垂危的薛玉山,便安排薛玉章照管好薛家,自己和薛景熙带着一群家丁一路护送刘亚兰前往县城。 出了村子到了大路上,薛景熙贴着薛永贵耳朵交代了几句,自己带着几个家丁,狠命地扬起马鞭抽打着马先行赶往县城。 ------------ 第六章 一 第六章 一 薛玉山伤势很重,从昨天凌晨到现在,几次将要断气都挺了过来,他心里惦记着即将出生的孙子。由于医院条件简陋,没有输血设备,挨到晌午,薛玉山因为流血过多终于快要挺不住了。 薛景熙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见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薛玉山,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跪地大哭。薛玉山强打精神问起了刘亚兰的情况。薛景熙告诉他刘亚兰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正赶来县城看他。薛玉山听到这个消息,精神顿时一震,竟然支撑着想坐起来,薛景熙连忙按住了他。 薛玉山发出一阵剧烈地咳嗽,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嗽,将头转向薛景熙。 “景熙,代我告诉……告诉你大哥,不许,不……不许寻仇。”薛玉山吃力地对薛景熙交代。 薛景熙明白了,薛玉山已经知道是谁伤了自己了。他不愿意就这个问题答应薛玉山,可又不忍心佛了他的心愿,他抽泣着说:“大爷,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大哥的。” 守卫在薛玉山身边的几个家丁见薛景熙来了,彷佛有了主心骨,纷纷退到外面。薛景熙担心庞少宏半路上使坏,安排他们去接应刘亚兰一行。薛玉山从薛景熙的安排中感觉到了某种担心,怕等不及刘亚兰的到来,吃力地向薛景熙交代后事。他有着太多的担心。薛景熙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薛玉山,薛玉山好像什么也没听进去,眼睛直勾勾的望着窗外。薛景熙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心里焦急万分。 在薛玉山的望眼欲穿中,刘亚兰终于赶到了医院,一进门就哭了起来。薛玉林强忍悲痛,赶紧扶着刘亚兰来到病榻前。薛玉山望着襁褓中的孙子,竟然坐了起来,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他颤抖着身子费力地伸手摸着孙子的小脸,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薛玉林知道,薛玉山这是典型的回光返照,赶紧叫他给孩子起个名字,了一个心愿。 薛玉山似乎没有听见薛玉林的话。他深情地凝视着孙子粉嘟嘟的小脸,片刻之后老泪纵横。多少年了,他做梦都梦见自己当爷爷的时刻。现在,这个愿望终于来到了,他的心里充满了安慰,伤口的剧痛也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孙子,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对孙子的盼望和爱戴,以及自己重伤在身,不能亲眼看着孙子长大成人的遗憾。孙子好像听懂了爷爷对他的厚爱和希翼,张开小嘴“呀呀”着,似乎在冲着爷爷甜甜的笑着。薛玉山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子嗣不旺的遗憾曾经困扰了他多年,现在,终于在孙子的呀呀声中得到了满足。他神情地凝望着孙子,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身子发沉,往后躺了过去。一旁扶着他的薛景熙赶紧小心翼翼地给他的后背处垫了两个枕头。 “爹,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刘亚兰擦了把泪水。 薛玉山嘴唇哆嗦着,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小名叫奔、奔儿,长大了……光大薛家;大名,大名叫……” 薛玉山一口气没上来,瞪着双眼咽了气。 ------------ 二 二 薛景梅自从军起,就处处以一个优秀的军人来要求自己。升任军官后,他坚持每天身先士卒带着部下摸爬滚打的训练,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心里踏实,才觉得自己像个军人。 这天,他总是觉得右眼皮跳,有种不好的感觉,便提前结束了训练,打算独自到军营外面走走。刚出大门一会儿,就看到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那熟悉的服装使他意识到这是薛家的家丁,一股不祥的感觉瞬间弥漫在全身,他快步迎了上去。家丁奔到他的面前,哭丧着脸向他报告了家里发生的事。薛景梅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的差点一头栽倒,他只觉得两眼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劲神来,立即转身回营房和上司告假,拉过一匹快马与家丁直奔沂水县城。 薛景梅一路上想到爹现在生死未卜,心里宛如刀搅一般。小时候跟爹在一起的一幕幕往事不停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爹从来不像许多财主一样,把孩子交给下人看管,自己当甩手掌柜,而是走到哪里就带着他到哪里。他想起娘过世后,给爹说媒的踏破了门槛,自己怕失去母爱再失去父爱,死活不同意爹续弦。这个年月,没有三妻四妾的财主本身就少见,爹为了自己最终孤身一人到如今。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亲自教他识字读书,后来又是请私塾先生又是送他进县城学堂,再到送他到省城求学,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就不满足他读书的愿望和求学的理想。自己出门这么多年,爹忍受了多少无尽的孤独和漫漫的长夜啊!想到这儿,薛景梅不停地扬起马鞭抽打着马屁股,如一溜烟尘疾驰而过,家丁早就被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济南距沂水县三百多华里。薛景梅的部队驻扎在济南西郊外,却也有二百多华里的路程。一路上都是凹凸不平的土路,这种路况却正好适合骏马奔驰。薛景梅在傍晚之前终于赶了回来。刚到医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一片哭声,他连忙跳下马,冲了进去。 薛景梅到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儿子,他冲进病房才惊讶自己已经做了爹。面对惨死的爹和刚出生的儿子,薛景梅哭一会爹又看一会儿子,那种悲和喜的巨大反差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 小梅和薛玉林的大女儿鲜儿赶来。鲜儿早已出嫁了,这天正好带着儿子回娘家,见婆婆等几个家人都哭哭啼啼的,一问才知薛家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故,忙将儿子丢给婆婆,拉着小梅来到这里。此刻,俩人一边痛哭失声一边劝刘亚兰克制自己,告诉她这样哭会回奶的,到时候可就苦了孩子了。薛玉林见状,忙叫她们俩劝刘亚兰带着奔儿出去。刘亚兰哭着不肯出去,薛玉林只得先安排后事。 薛玉林将小辈们全部叫到病房外面,先派人回河阳街报信,叫他们把薛家陵里上好的棺木抬一个过来收殓薛玉山,又安排几个家丁跟着小梅和鲜儿在县城连夜准备白布和其他丧葬用品。随后,薛玉林叫薛永贵找来大车,打算将薛玉山拉到清善堂暂时安顿。 ------------ 三 三 一直守候在医院门口的庞少宏带人走了进来,要求刘亚兰跟他到警察局去一趟录口供做笔录。薛景熙再次和庞少宏争执起来,一方执意要带人,一方坚决不让。 薛景梅铁青着脸听了一会儿,突然拔出手枪,迅疾将子弹上膛,猛地顶住了庞少宏的脑袋,咬牙切齿地说:“姓庞的,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庞少宏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半天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说:“大少爷,你不能这样呀,我也是执行上峰的命令。你想想,发生这么大的事,要是没个结果,别说我,就是县太爷的脑袋也未必保得住。” 薛玉林赶紧劝了这头劝那头,总算劝得双方折中了一下,等拉薛玉山的大车来后,大家一起去清善堂解决这个事情。薛景梅冷静了许多,也觉得不能继续这样僵持下去,自己也吃不准刘亚兰是不是给了刘亚虎他们钱了,万一刘亚虎他们买药品的钱真的出在自家,落个通匪的罪名麻烦就大了。于是,他接受了薛玉林的建议,收起了枪。 庞少宏带着人垂头丧气地跟着薛景梅一行的后面,心里别提多窝囊了。他似乎听见身后的弟兄们在嘲笑自己,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回头一看,发现他们全都跟自己一样耷拉着脑袋,便又转头盯着薛家一行人,恨得牙根痒痒。庞少宏心里很清楚,这个事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刘亚虎和刘亚峰是共产党不假,但是老实巴交的刘木匠确实也没那个胆量通共产党。自己早就通过张庄的治保了解到,刘木匠早几年就和这两个儿子断绝了关系。他也清楚,发生这样重大的事,别说刘亚龙是国军的中将,就是个上将也不敢为他兄弟开脱罪责。再说了,毕竟这是刘亚龙的家人,史登高和他的上峰就是追究起来也不一定会抓刘木匠这样的老实人,他带人去张庄其实只想着敲一笔竹杠,假装为他们家属开脱,敲得刘木匠心甘情愿。看刘木匠吓得半死的样子,回头敢不乖乖地把钱送来?至于薛家,他有理由怀疑刘亚兰资助了响马,想弄出个调查结果交差,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把差交了。不然的话,自己这个警察局长有可能干不下去。没想到薛家的人这么难对付,连续两次让自己丢尽了脸面。 来到清善堂后,薛玉林带着大家进了后院,继续安排后事。薛景梅板着脸头也不回的走进正堂。庞少宏知道,这是请自己进去说话,便对手下们使了个眼色,叫他们等在外面,自己跟着薛景梅走了进去坐下。 薛景梅没有说话,摸出烟点上一支,在思考着什么。毕竟,他有着职业军人的素质。刚才,他已经从刘亚兰看自己的眼神上判断出她资助了刘亚虎。他没有时间和刘亚兰交流这个问题。但在这个时刻,他需要冷静的想出一套滴水不漏的为薛家开脱的方式。 庞少宏见薛景梅没有给自己抽烟的意思,忙摸出口袋里的香烟,发现是一个空盒子,显得有些尴尬,心里暗骂今天这是怎么了,什么都不顺。薛景梅冷冷地看了一眼庞少宏,将放在桌子上的烟盒推了一下,算是友好。庞少宏连忙拿起,抽出一支点上,干笑了几声,一下子也不知说什么好。 薛景熙端着托盘进来送茶。庞少宏才觉得半天没喝水了,立马感到口干舌燥,伸手想接,却见托盘里只有一杯茶,忙将双手收了回去。薛景梅看了一眼庞少宏,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薛景熙将茶水给他。薛景熙很不情愿地放下茶,看了一眼守在外面不远处的警察,转身走到屏风后,示意藏在后面的几个持枪家丁打起精神,然后又端过一杯茶水过去给薛景梅,用眼神示意他背后藏着家丁。薛景梅摇了摇头,觉得没必要。 薛景梅一直没有说话。庞少宏觉得老是这么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生怕一不小心又搞出难堪,心里暗自焦急。 “庞局长,有什么公干就请直说吧。”薛景梅终于开口了。 庞少宏见薛景梅称自己庞局长,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连忙接上话,皮笑肉不笑的说:“景梅,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绕圈子了。刘亚虎尽管劫走了刘亚峰一行,但是刘亚峰毕竟被我们关押、审讯了三天。再说,我是分开审讯的,他们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 薛景梅知道这是庞少宏玩下马威试探自己。他冷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你的意思,你已经掌握了我们薛家通匪的证据了?” 庞少宏不回答薛景梅的话题。继续说道:“刘亚虎他们穷得饭都吃不上,和爹娘又断绝了关系,这几年来,他们只和官府作对,并没有打家劫舍的记录。他在家庭成员当中只和尊夫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你大婚那天我也在场。这个,不需要证据了吧?” 薛景梅知道庞少宏这是在绕自己的话,哈哈一笑,带着嘲讽的口吻说:“真难为你,这种思路怎么就能当上警察局长。告诉你吧,我已经请示了上峰,即将带兵前来这里剿灭刘亚虎这股势力,到时候,我只要抓住活的,就说是你资助的他们。反正据我了解,游击队购买药品的那些钱你庞大局长也出得起。” 薛景梅的话有三层意思,一是自己确实有这个想法,回去后就请示上峰带兵剿灭刘亚虎的共产党游击队,为爹报仇;二是提醒庞少宏,薛家给过他不少好处。这些好处能让他得意也能让他倒霉;三是警告他,薛家虽然走了薛玉山,但是依旧大有势力,叫他掂量掂量。 庞少宏果然被薛景梅一箭三雕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这事还真是麻烦了,搞不好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万一薛景梅真的带兵来这里,就凭国军那点道行,啥事干不出来呀?心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庞少宏想到这儿,心里暗骂县长史登高。借游击队攻打县城这个机会弄一笔钱是史登高的暗示,总之哪次发财的机会来了都是自己出面最后史登高得大头。可又一想,史登高只是暗示他敲诈刘家,对薛家要做点文章备案。但是一定要采取取巧的方式,不能和薛家搞僵了。庞少宏心里有些害怕了,要是叫史登高知道自己和薛家闹到这种地步,怕是这个警察局长都要被撸了。自己怎么一冲动就忘记了史登高的嘱咐呢?庞少宏想到这里,口气突然软了,就想着怎样赶紧脱身。 “哈哈,景梅啊,你听我说,”庞少宏换了一幅嘴脸,打着哈哈说,“这个,也是因为有人举报,我们不得不查。”庞少宏推出所谓的“有人举报做挡箭牌,又继续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你也是当差的,你应该知道,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对吧?” 薛景梅没有表态,点头示意庞少宏继续说。 “我只是来履行一下职责。我现在绝对相信,有你这样效忠党国的军官,尊夫人怎么可能通匪?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误会。”庞少宏作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你放心,我马上回去把那个举报你们薛家的混蛋拉出去枪毙。” 薛景梅望着庞少宏信誓旦旦的表演,知道他这是无中生有自找台阶,也不便揭穿他,就说:“那好,我相信庞局长一定会秉公办事,给我们薛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场剑拔弩张的交锋就这样结束了。庞少宏起身告辞,表示今天就不打扰老爷子了,出殡的那天他一定前去祭拜。 ------------ 五 五 薛玉山的尸首被运回了河阳街,停放在薛家大院堂屋临时布置起的灵堂中央。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薛景梅披麻戴孝在灵堂里整整守了两天,薛家众姊妹轮流陪着他,协助接待前来吊唁的人。 第三天接近晌午时分,出殡的时辰到了。随着唢呐声声鞭炮四起,几个壮汉在薛三的指挥下将一只大公鸡栓在沉重的楠木棺材上,再一齐发一声喊,抬起了沉重的棺木。 薛景梅已经连续三天茶饭不思,他在薛景熙和薛三的搀扶下,神志恍惚地跟在棺木后边木然行走着。沿途燃放的鞭炮有一枚蹦到他的脸上炸响,他也没有一点反应,他的心好像也在一瞬间随爹而去。 河阳街这天逢集市,许多和薛家有点渊源的人也加入了这支队伍。薛家男女老少加上官庄乡来的远房亲戚们和众多的乡亲和佃户,排成了一条出殡的长龙。 刘亚兰有了奶水,但是量少了许多。小梅和鲜儿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为她请了两个奶妈。刘亚兰将奔儿交给奶妈,头上包着厚厚的毛巾,坚持来给薛玉山出殡。此时,她跟在出殡的队伍中,望着那黑漆漆的沉重的棺木,彷佛看到薛玉山在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把奔儿带来叫他再看最后一眼。想到这里,刘亚兰更加心如刀绞。 经过河阳街小学和薛家陵交界的路口时,高满堂带着许多师生也加入到送葬的队伍中。 出殡的队伍即将进入薛家陵时,刘家前来奔丧的一队人也到了,刘木匠和刘亚忠、秀秀都在其中。 刘木匠得知薛玉山死亡的消息后,陷入了无限的尴尬和悲哀中。刘夫人连惊带怕,病倒在床上。两天来,他几次要来薛家,又几次打了退堂鼓。自己的儿子杀死了亲家,这简直是千古难堪、万古痛心呀!刘木匠对刘亚虎和刘亚峰恨得咬牙切齿。虽说和他们名义上断绝了爷俩关系,可毕竟那是自己的儿子。刘木匠还有一层担忧,刘亚虎和刘亚峰的所作所为也许会影响到刘亚龙和刘亚伟甚至是女儿女婿的前途。这几天,他的脑袋疼的要命,他真希望刘亚龙能带兵回来把这两个逆子抓起来,哪怕打残废了他也愿意养着他们。 刘家人的到来使整个河阳街的人都感到了尴尬。刘木匠知道这个时候最好是什么也别说了,只是带着人默默地融进了送葬的队伍中。看着神情木讷,几近失常的女婿和伤心欲绝的女儿,以及薛家许多人并不友好的眼神,刘木匠再次对两个儿子燃起了愤怒之火,心里恨恨地骂道:混账东西,你们这是造的什么孽呀,叫我有了外孙都不敢去看! 进入薛家陵后,庞少宏也带着一帮人等候在那里。庞少宏见场面如此的悲伤,知道彼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跟薛玉章解释史登高去济南述职还没有回来,其他县衙的头头脑脑都来了,想借此缓和一下关系,同时暗示希望不要将他大闹薛家的事传出去。薛玉章无暇和他说太多的话,只是点头表示了客气。庞少宏知道薛玉章没有和自己交流下去的意思,便不再说什么。 墓地早已筑好。按照习俗,当太阳出现在正上方头顶时,薛景梅和刘亚兰等薛家同辈兄弟姊妹跪行孝子大礼准备下葬。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刘木匠跪下了。紧接着,刘家来的人都跪下了。作为同辈,又是亲家,在这种场合磕头谢罪,也许是自古以来都闻所未闻的事。刘木匠的举动使薛家人消除了不少敌意,开始冷清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觉得这也不能怪刘家,儿子作孽老子受罪,换来无数人的一声叹息。 薛景梅一直没有搭理刘木匠,见他如此这般,不禁眼含热泪起身走过去,对他行了跪拜大礼。随后,薛玉山的棺木开始下葬。 清善堂早已被薛根生一家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薛玉山的灵位摆了进去。薛景梅坚持要在清善堂守灵,谁劝也不走,直到薛玉林和薛玉章告诉他必须去酒席上代表薛玉山对前来吊唁的人行答谢大礼,这才作罢。 ------------ 六 六刘木匠一家没有去参加酒席,葬礼结束后便悄悄地离开了。刘木匠依旧沉浸在悲痛中,一路上一言不发。 这时的他,心里更加心疼女儿和没有见过面的外孙。想起外孙早产,女儿遭受这么大的痛苦,连月子都坐不安宁,他心如刀绞,时不时地抹一把泪水。 一行走了约摸三里多路,发现庞少宏跟了上来。庞少宏暗示刘木匠事情已经摆平了,不追究刘家人通匪的罪名。 但是,官场上的事,没点意思恐怕难以交代。何况刘亚虎他们打死了他们不少弟兄,造成的损失是巨大的。 庞少宏最后说,他怎么也不能让跟随自己的弟兄们死得太亏了,暗示刘木匠该意思意思了。 刘木匠一向胆小怕事,在这个事情上早已乱了方寸。他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再去追问女儿什么,女儿已经够伤心了。 但是他凭直觉断定是女儿资助了两个儿子。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倒是希望能够舍财免灾。 他请庞少宏放心,自己会在明天去县城给老婆抓药时满足他的要求。庞少宏满意地走了,他没有去河阳街,那个叫他丢面子的地方他实在不想再去。 他想,反正怎么说也是捞了一把。薛家,哼,以后有机会再收拾他们。 庞少宏如此费尽心机的到处敛财,除了身不由己的贪婪,还有一个很大的因素就是他的宝贝儿子庞文化想去日本留学。 庞少宏早年在济南贩狗时,见识了太多的有钱有地位的人。他深知要想有出息就一定要学习,自己就是因为从小没读过书才低三下四的做狗贩子,搞得那些年自己也跟狗似的见了有钱有势的主就点头哈腰的。 尽管后来靠着金钱结识了史登高,弄了个局长当当,但是依旧有那么些人压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深知,要想成为有权有势的人就得有高文化,所以他给儿子取名叫庞文化。 庞文化学习倒是挺争气,可想到自己在沂水县仇家太多,将来哪天不当这个警察局长了儿子也许就要遭殃。 庞文化想去国外学习,以后回来去大城市混个一官半职。庞文化的想法令庞少宏很高兴。 算起来,出国留学近一点的就是东洋日本了。庞少宏希望庞文化将来像蒋委员长一样最好。 可留学需要一大笔钱,于是庞少宏就更加拼命地敛财,以期早日将庞文化送出国。 现在,只要刘家明天意思到位,这个愿望就可以实现了。想到这里,他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决定带着弟兄们回县城好好喝一顿酒,才不去喝薛家的晦气酒呢。 ------------ 第七章 一 第七章 一 奔儿出生十二天了。按照习俗,外甥满十二这天,舅舅要来给外甥绞头。所谓的绞头,就是根据男孩的特点剪出象征性别的发型,然后在大门口左侧上方挂一把用红布条栓着的小弓箭和一头蒜,这就等于告诉来往的人家里生了男丁;若是生了女孩则剪出象征女孩性别的发型,在大门口右侧上方挂一头蒜、两根针和两个铜钱。 刘亚兰昨天一天都在为奔儿绞头的事犯愁。薛景梅没有提起这个事,整个薛家都没有人提起,好像大家都忘记了这个事,又好像是在刻意回避这个事。她几次想开口提醒薛景梅,可看着他满脸的痛苦,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想安排人去请刘亚忠,却不知道该怎么捎这个口信。薛家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她能理解大家的心情。可是,刘家又何尝不是痛苦万分!娘被气病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想起卧病在床的娘,她的心口就有了一丝疼痛。本来,月子里的女人是最盼望娘家人来慰问,可到了自己却成了奢望。唉,也怪不得谁,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两个家族之间今后还怎么来往?只怕是要成世仇了! 一大早,薛景梅就去薛家陵看薛玉山去了。这些天来,他只要一有时间就去清善堂坐坐,望着薛玉山的遗像发呆,有时吃饭都要下人送去。 刘亚兰惦记着奔儿绞头的事,见日头不早了,便几次叫小翠去路口看看,希望得到娘家来人的消息。快到晌午了还是没有娘家一星半点的消息,她心里有些抱怨五哥这个舅舅怎么当的,到现在都不来看看外甥。她心绪不安地走到窗前望了望窗外,眼看着日头就到了晌午头了,晌午过了绞头就不能进行了,这个习俗就跟晌午后接亲是结的“寡妇婚”一样。她望着日头,感到彻底失望了。 奔儿好像也在埋怨舅舅不来给自己绞头,原本躺在床上好好的却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刘亚兰赶紧过去抱起奔儿,哄着他说奔儿是不是生舅舅的气了?奔儿乖,听话,咱们以后不要那些个臭舅舅了。奔儿渐渐地停止了哭闹,刘亚兰心里却又不好受了。 外面有人敲门,刘亚兰一开门,见刘亚忠提着礼物站在门口一脸憨笑的望着自己,她的泪水突然刷刷地涌了出来。刘亚忠顿时慌了手脚,再三告诉她娘说了,月子里千万不能哭。 晌午头上是太阳最亮堂的时刻,阳光透过几扇雕花的窗棂一缕缕的照射进来,房间里显得明亮温馨。 刘亚忠在刘亚兰的注视下给奔儿绞头。奔儿好像很开心地不哭不闹,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刘亚忠。刘亚忠给奔儿绞完头,将奔儿的一小缕头发和自己带来的竹子做的弓箭和大蒜用红布条栓在一起,走出去挂在了大门左侧上方。刘亚兰从头至尾都在静静地望着刘亚忠忙碌,从心里觉得他确实是个厚道人,难怪爹娘对他那么放心。 刘亚忠做完这些,兄妹俩才坐下来谈话。刘亚忠告诉她,娘本来身体就不好,发生这个事情后当时就一病不起,自己和爹已经去县城抓了几次药了,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好起来。爹这些天整日唉声叹气的,经常在酒后痛骂二哥和三哥,谁劝也没有用。刘亚兰问起秀秀,刘亚忠说她要照顾娘,抽不出身。 俩人正说着,薛景梅回来了,刘亚忠连忙起身问候。 薛景梅在门口看见挂着的弓箭和大蒜就知道刘亚忠来了。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和刘亚忠打了招呼,随后抱起奔儿亲着他的小脸不再说话。虽然他心里也觉得这样对待刘亚忠有失礼数,但却实在热情不起来。 老实厚道的刘亚忠并不计较薛景梅的态度。他关切地询问了刘亚兰身体方面的一些话题,又将娘对她月子里的嘱咐表述了一遍,便起身告辞。刘亚兰有些舍不得地叫薛景梅送送他,薛景梅欠了欠身子,算是送客。 刘亚兰有些生薛景梅的气,起身将刘亚忠送到门口,满含歉意地叫他不要和薛景梅计较。刘亚忠依旧憨厚地笑着,表示有机会再来看望她。 刘亚忠走后,刘亚兰满脸的不高兴,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她想说薛景梅几句,张了张口又忍住没说。薛景梅有些不敢看刘亚兰的眼光,他也感到自己有些过分,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自己这样对待刘家人确实不应该。可是,爹毕竟是刘家人害死的,如今爹尸骨未寒,叫自己怎么热情?想到这儿,又感到心安理得了。 儿子出生,老子去世,薛景梅在同一天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时刻,这种幸福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折磨,旁人是无法体验到的。这些天,他和平日里万分思念的媳妇不冷不热的相处着,彷佛有一种心理障碍总也克服不了,他在心里无数次地叹息,怎么这么不幸的事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了?想到这儿,他看了一眼同样表情复杂的刘亚兰,感到她的心里一定也和自己一样饱受煎熬。两人相对无言。 ------------ 二 二 史登高在济南述职差点丢了乌纱帽。自己的治下发生了游击队攻打县衙和警察局的暴力事件,还劫走了一干人犯,这可是随时都能叫他掉脑袋的大事。在济南的这些天,他一直处在极度的紧张恐惧中,想尽一切办法马不停蹄的四处打点。看着自己多年搜刮来的钱财就这样源源不断地流进了那些政府大员们的腰包,他的心疼得直哆嗦。但这个时候保命要紧,钱财该舍的就舍了,反正都是不义之财,要不怎么自古就有不义之财不义花的说法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他深知官场潜规则,在金钱开路的同时,尽可能地说明沂水县一直是治安模范县,绝对不是共产党武装活动的地方,这次遭遇攻击纯粹是不合情理的。言下之意就是把责任推给刘亚虎长期活动的邻界几个县,但是又不能公开说是哪个县的责任,这也是潜规则的一种,推卸自己的责任又不贸然陷害同僚。他深知,哪个同僚不和这些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万一不小心触到了霉头,那就是不是舍财免灾,而是舍财找灾了。傻瓜才干这种事。 可是,让史登高郁闷的是,他的游说好像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效果,没有一个大员在收下贿赂后给他一个叫他放心的答复,只是叫他先回去。 就在史登高心里七上八下的准备回去时,刘亚虎攻打县衙的行动激怒了时任济南国民党山东省主,席的陈调元。 陈调元刚从青岛视察回来,他在青岛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行伍出身的陈调元非常愤怒,沂水县距离济南快马不到一天的路程,竟然被红军游击队大规模的进攻,自己刚刚上任山东省主,席,屁股还没坐热乎就遇到这种下马威,这还了得?陈调元回到省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责成驻费县南“剿匪”司令陈式仪派出队伍剿匪。为了确保成功,打击共产党组织的蔓延,又命驻济南国军新四师派出兵力会同陈式仪,令他们尽快做好准备,开进沂水县武家洼一带汇合,共同围剿活跃在这里的红军游击队临沂支队。史登高得到这个消息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知道,那些大员们看在真金白银的份上会借这个机会为自己说话的。 薛景梅假期已到,快马赶回济南准备续一段时间假期。到军营后,他的团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也别续假了,本团马上出发去你的家乡剿匪,也算是给你机会为你爹报仇。薛景梅心里暗喊天助我也,迫不及待地强烈要求带领本部人马为先头部队。团长一直比较器重这个黄埔军校毕业的下级,认为他是委员长的学生,将来前途无量。同时也为了卖个人情,当即批准了他的请求。 滞留在省城的史登高得知这个消息,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了下去。同时又感到吃亏大了,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何必花出去这么多银钱?可随后一想,要是不使贿赂,难保哪个大员不在背后给自己垫砖,想到这儿,心里又释然了。他急忙辗转找到薛景梅,跟随他的队伍一起赶了回来。 ------------ 三 三 带兵出征的薛景梅心情是复杂的。他不是没想过充当这个急先锋的后果,如果自己和刘家兄弟刀兵相见,就凭他们那几杆破枪和军事素质,全部抓活的也未必不可能。他坚信自己能为爹报仇雪恨!这一点他非常自信。可是,一旦这样,自己这个家庭会再次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娇妻爱子会不会离他而去?在奔丧的那些天里,只有看着可爱的儿子,爹的横死带来的悲痛才有所减轻。媳妇也一直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好像是她杀死了爹,还没有出满月的她已经被折磨得憔悴不堪,他不忍心再给她带来任何伤害。可是,堂堂男儿杀父之仇不报,岂不是枉在人世间走一遭,叫世人耻笑,将来还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想到这里,他又横下心来,心想到时候再说吧,现在不去想这些事了。 从济南到沂水县城要经过河阳街旁的大路。第二天下午,当薛景梅骑着高头大马率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经过时,河阳街沸腾了。人们纷纷涌到路边观看这支全副武装的队伍,有叫好的,有惋惜的。叫好的认为儿子就该这样为爹报仇;惋惜的叹息一家人终于刀兵相见了。 薛玉章闻讯也赶到路边。薛景梅本想顺便回家看看刘亚兰和奔儿,可一见这么多乡亲们围观,又见三叔也在其中,一下子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回家,他似乎担心长辈们会有不同看法。于是,薛景梅佯装看不见薛玉章,昂首而过。薛玉章只有扼腕叹息,连忙回去安排对刘亚兰封锁消息,他不能让侄媳妇再遭罪了,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向死去的大哥交代。 薛玉章还没有走到薛家大院门口,小翠已经得到消息告诉了刘亚兰。这天的太阳不错,刘亚兰正坐在房间的窗下抱着奔儿逗他玩,窗外的阳光照在母子俩的身上,暖意融融的。小翠语气焦虑地将刚才看到的告诉了刘亚兰,刘亚兰竟然一脸的平静。 “随他去吧,这已经不是我能操心的事了。”刘亚兰亲着奔儿的小脸,没再说什么。 “可是,万一大少爷有个闪失怎么办?”小翠口气中依旧透着焦虑。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个道理,读过书的刘亚兰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也认真地分析过了薛家和刘家面临的难题,他相信大哥和爹的话,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一战,甚至不止一战。谁也无法改变这个残酷的现实。自从有了奔儿后,她将更多的感情倾注在了薛景梅的身上,没有他自己就不会成为一个母亲,难怪娘说女大不中留。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有些发烧。她想起在北平时大嫂对她说过的话,做了军人的家属就随时都要面临痛苦和选择,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不去想太多,如果一定要想那就往好的方面想。她现今也是军人的家属,她终于品味出了大嫂话里的味道。大哥身经百战,大嫂若是没有坚强的心理支撑,恐怕早就垮了。 薛永贵蹲在门口拿着旱烟袋,慢条斯理的将旱烟锅伸进绣花的烟丝荷包里装着烟丝。烟丝是山东著名特产黄烟,成色非常的好,收割后晒干的烟叶除了透着诱人的金黄色外,还总是一副很湿润的表象,如同高明的厨师炒出的一盘青椒肉丝,叫你怎么看怎么觉得青椒是生的,一吃却发现不但熟得恰到好处,还什么味道都不差。山东地界的庄户人家都有自己积土而建的干打垒院墙,有的就将烟叶点种在房前院后。河阳街的人家也不例外,几乎都有自己的一两分烟地,种植的烟叶除了自己抽还可以换点油盐开销。遇到灾年,烟草就由薛玉山收购了去县里代销,因此大家种植烟草的热情不减。薛永贵独自一人过活,除了逢年过节必要的走动,基本不去官庄乡,把薛家大院当成了自己的家。并且,他跟在自己家一样在薛家的后院开了两分地种上烟叶,薛玉山不但没说他什么,还送了这个旱烟袋给他,以前用着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薛玉山去世这些天,薛永贵每次摸出它,就很有一番物是人非的感觉。 薛永贵慢悠悠地点上烟,抬头见薛玉章急匆匆地走来,连忙站起来打招呼。得知薛玉章的来意,薛永贵告诉他薛景梅带兵前来的事小翠早就报信给刘亚兰了。薛玉章听罢,嘴里一个劲地埋怨小翠不懂事。可走到内院门口往窗子里一看,见刘亚兰正逗着奔儿。奔儿被逗得咯咯的笑着,刘亚兰脸上也洋溢出笑容。薛玉章感到很有些奇怪,但想到刘亚兰还在月子里,不想打扰她这难得的一丝喜悦,便返身悄悄地走了出去。 ------------ 第八章 一 第八章 一 奔儿满月了,整个薛家大院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的气氛。虎头虎脑的奔儿终于在河阳街亮相了。人们纷纷夸奖这孩子生得皮实,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在感叹薛玉山没福气,没能享受到含饴弄孙的晚年。 就在薛家隆重布置满月酒,四处下喜帖的时刻,刘夫人去世了,她的死印证了刘木匠的预见。 薛景梅和他所属的部队在沂蒙山区的剿匪行动并不顺利。他们根据情报,在沂水县和莒县山区之间拉网式的搜索中像盲人一样,还时不时的摔一跤。原以为刘亚虎不过是百十号人,数十杆破枪,武装到牙齿的国军剿灭他们简直是易如反掌。可世上的事常常出乎人们的意料,越是想得简单的事往往越是复杂,叫人捉摸不定。 刘亚虎带领着他的队伍在一望无际的沂蒙山里和薛景梅的部队兜起了圈子。装备精良的国军连续几次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不仅损兵折将,而且多数时候被打了还不知道对手在哪。对手从来是袭击之后转瞬即逝,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搞得国军疲于奔命却毫无斩获。刘亚虎得手几次后,又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点踪迹也没有了。 刘亚虎的这种游击战法是薛景梅这个黄埔军校的高材生和他的同僚没有见识过的,也使他的团长伤透了脑筋。老天似乎也对他们进山剿匪表示不满,半个月来一直都是连阴雨。由于水土不服和生活不适,国军弟兄们普遍吃不消了,病员不断增加导致怨声四起。薛景梅的团长也感到实在消耗不起了,便和费县来的友军指挥官达成一致,向济南府假报刘亚虎的临沂游击支队已经逃出了沂蒙山区,请示撤军了。在军阀割据的年代,国军上上下下都深知保存实力是生存的首要法则。于是,撤军的要求很快就被批准了。 薛景梅极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尽管国军屡次受到游击队的袭击,可由于是分路行动,薛景梅率领的这一个营到现在还没有和游击队打过照面,这简直令他感到窝囊透顶,是可忍孰不可忍,是一种莫大的嘲讽。他充满恳求的团长谈了几乎一夜,复仇的欲望烧得他两眼通红。团长极度困倦地再三提醒他目前军阀割据的现实,红军也好响马也好,甚至同为国军建制的部队也好,只要不在自己的地面上作乱就不必过于认真。薛景梅据理力争,终于说服了团长以暂时维护对刘亚虎游击支队的威慑力、以防其再度流窜回沂水县为由报告上峰留下了他率领的这一个营。出于感激,薛景梅向团长表示,他一定能剿灭刘亚虎和他的队伍,并且届时功劳全是团长栽培的结果。对于薛景梅的这个表态,团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提醒他自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薛景梅营中的病号都跟着大部队回去了,非战斗减员使得他手下只剩下了二百多号人,已经远不是一个整编建制的营了。如果在半个月前,他自信只要手下有一个连就足以对付刘亚虎。可是,部队和友军经过几次被动挨打的经历,使他的自信心也多少受到了影响。难怪在黄埔军校时国共两党就公开分裂成了两派,当时自己还奇怪小小的共产党怎么就敢于和强大的国民党抗衡。现在他总算有所领教,但他还是不服气,坚持自己能够在这个机会中大有作为。他已经不单纯受杀父之仇的影响了,他觉得这次出兵太窝囊,他要还自己一个军人的价值,即使为党国捐躯也义无反顾。 尽管薛景梅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可看着自己手下情绪并不高涨的一班弟兄,他还是有所担心,暗自庆幸自己多留下了一些武器。想到这儿,他立即派出通讯兵前往河阳街,通知薛景熙尽可能多的带家丁赶来助战,枪支弹药不够不怕,他早已经想到这一层,也算是借机给薛家换换武装,同时给他们一个锻炼的机会,将来薛家会更安全一些。 薛景熙接到薛景梅的亲笔信,识字不多的他把信交给薛玉林念给自己听。薛玉林念完信,爷俩商议了一会儿,都感到很为难。 薛景熙虽说一向敬佩薛景梅这个大哥,并且给国军助战他从内心是愿意的,从小就向往战场杀敌的他不愿意错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可是,爹的话不得不让他有所顾忌,从另一个方面考虑,如果答应薛景梅,自己是不是就此卷入了薛家和刘家的仇杀?这可是违逆死去的大爷的心愿的。他实在想不明白该怎么做。 薛玉林到底是见多识广,他不愿意让儿子为难,也不愿意叫侄子为难,更何况刘亚兰还夹在其中。他想了很久,终于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景熙,你还是带人去吧。不过要记住爹的话,以劝解景梅为主,不要再过多的纠缠这个事了。你大爷临终前不也叫你告诉景梅不要寻仇吗?你就拿这个话劝他。” “这个……合适吗?” 薛景熙心里充满了疑问,心说要是这样自己又何必亲自去。薛玉林看出了薛景熙的心思,将其中的道理分析了一遍,同时告诉他刘亚兰那边由自己出面解释。薛景熙频频点头,马上出去安排。 薛景熙带着一队家丁到深山里和薛景梅汇合的第二天,刘亚虎的游击队就从正面攻击了他们。 ------------ 二 二 刘亚虎和他的临沂游击支队一直在薛景梅部队的周围,他们借助广袤的大山和这支国军捉迷藏。当得到对手中的大部分部队已经撤走,只留下不足一个营的武装时,他决定凭借熟悉的地形和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展开一场正面的对垒。做出决定后,刘亚虎带领队伍运动到薛景梅部队附近,召集副队长马高和骨干们详细研究制订出作战方案。大家摩拳擦掌的准备吃下这一条大鱼,尽可能的多缴获武器弹药装备自己。半个月来的几次得手,使得他们普遍看轻了国军的战斗力,忽视了薛景梅辛苦几年锤炼出来的这支军队,一支在国军中少有的训练有素英勇善战的队伍。 战斗是在凌晨打响的。连日无敌情的懈怠使得薛景梅的队伍在睡梦中被突然而来的奇袭打得狼狈不堪,但随即便爆发出了强悍的战斗力,许多士兵连衣服也不穿,光着屁股冲出帐篷抓起枪弹就投入了战斗。仅仅几分钟,战场形势就发生了逆转,加之武器装备和兵员数量不在一个档次上,刘亚虎的队伍很快就尝到了苦头,被压缩在一个洼地里,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形式异常严峻。 刘亚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这是他和国军多年的交锋中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和这种战斗力顽强的对手打对攻战是极其不明智的。他感到很纳闷,同一个建制的队伍,怎么这一支就这么彪悍? 刘亚虎强迫自己在激烈地枪声中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分析眼前的局势,突然发现在西北角有一伙穿着杂七杂八的队伍守在那里,也是火力最弱的一个方向。他很奇怪这是一支什么队伍?又为何会帮助国军?还占据着战场的火力制高点?他没有时间细想这些,命令马高和刘亚峰带领队伍向西北方向猛打猛冲,强行突围。自己带着仅有的一挺捷克式轻机枪和十几个人掩护他们。 居高临下指挥战斗的薛景梅在望远镜里看出了刘亚虎的企图,他甚至看清楚了刘家兄弟的五官,父亲惨死的情景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一股强烈地怒火冲击上心头。他迅速下达命令,指示一个连从斜刺里穿插过去增援薛景熙,阻止刘亚峰逃跑,其余部队继续攻击刘亚虎。 从薛景梅的位置到西北角有一条山间小路,成坡形向上,四周没有树木的掩护。那个连刚冲上小路,刘亚虎的机枪就扫了过来,一下子打倒了十几个人,道路被牢牢地封锁住。薛景梅暴跳如雷,一把从身旁的机枪手手中夺过机枪,亲自率领人马冲了下去,他计划先彻底打掉刘亚虎这个拦路虎,再两面夹击刘亚峰。可刘亚虎率领的人此刻根本不顾自己的安危,全力掩护马高和刘亚峰对西北角的攻击。 刘亚虎的计划很快就卓有成效。山地战和游击战本来就是他们的特长,这次冒死突围更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不一会儿就迅速攻上了西北角。 薛景熙和他手下那帮乌合之众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见游击队不顾死活地向自己冲来,许多人吓得枪栓也拉不动了,甚至还有尿了裤子的,顿时各自逃命。薛景熙见自己的队伍转眼间就被冲击的七零八落,只得裹挟在其中逃命去了。 刘亚峰和马高攻上西北角后,打算凭借地势高的优势再回头支援刘亚虎,可却被山间小道冲上来的那一个连的国军压制住了。部下们陆续报告没有子弹了,俩人知道眼前的情况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为了百十号战友的生命安全必须立即做出抉择。他们满腔悲愤地冲着刘亚虎的方向大喊了几声,眼含热泪带领队伍迅速消失在茂密的森林里。 此刻,刘亚虎这边已经弹尽粮绝。见刘亚峰他们突围成功,便吩咐大家分散撤退,尽可能的快速进入森林。洼地连接森林之间有一片开阔地,刘亚虎手下的人一跑进开阔地就陆续成了枪靶子。刘亚虎的机枪已经没有子弹了,见战友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他愤怒地操起身边一个阵亡战友的步枪,猛地站起来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国军士兵打倒,自己也中了两枪倒在地上。 薛景梅两眼血红的抱着机枪冲到了刘亚虎面前。 刘亚虎这才知道和自己对垒的这支队伍的首领竟然是自己的妹夫。他一时愣住了,挣扎着想起来说什么,可伤口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两眼一发黑,昏迷过去。 刘亚虎被俘了。 ------------ 三 三 薛景梅带着得胜的队伍押着刘亚虎凯旋了。薛景梅深知,这次战斗尽管抓住了“匪首”刘亚虎,可自己损失也不小,一时也难以在深山老林里继续追击刘亚峰。再加上给养不足,他决定先将部队带回沂水县城休整,听候上峰对下一步行动的安排。 队伍从莒县方向出山回沂水县,沿途必须经过张庄。薛景梅事先对行军路线做了安排,他不希望叫刘木匠一家看到这种场面,制定的行军计划是凌晨时分路过张庄。可大队人马经过这场煎熬,都显得疲惫不堪,行军就有些迟缓,路过张庄时天已经大亮了。 沂蒙山红军首脑刘亚虎被俘的消息早就在沿途传开了,尤其是在家乡张庄,反响更是不亚于地震一般。当薛景梅骑着高头大马带领着队伍经过张庄时,街道两边早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们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支队伍上,而是齐刷刷的盯住了囚禁刘亚虎的囚车议论纷纷。 刘家早就得到消息,刘亚忠和秀秀已经准备好了礼物准备去参加奔儿的满月酒席,听到这个消息,连忙放下礼物带着酒食赶到路边守候着二哥,也守候抓住二哥的妹夫。秀秀一直流着泪,忐忑不安地看着耀武扬威的薛景梅出现在视野里。 薛景梅一眼就看到了刘亚忠夫妇,他突然感到心头有些惊悸,不敢去和他们对视,便高高的仰起头纵马而过。 刘亚忠恨恨地冲着薛景梅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转头看到了押解刘亚虎的囚车,赶紧冲上去跟着囚车,边走边拿出携带的酒和干粮隔着缝隙递给刘亚虎,泪流满面地说着什么。 护卫囚车的几个士兵上前驱赶刘亚忠,被薛景熙劝阻。当得知这其中的渊源后,几个士兵便由他们去了。 刘亚虎泰然自若地接过刘亚忠递过来的干粮,很有胃口地吃着,还笑着表扬秀秀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表示临死之前能吃到兄弟媳妇做的干粮非常高兴,希望他善待秀秀。 刘亚虎调侃完毕,很有兴致地问刘亚忠要烟抽,刘亚忠不会抽烟,急切间大声问路边的乡亲们谁带烟了。 薛景熙是个江湖习气很重的人,看到这里有些不忍,掏出口袋里的烟和洋火扔进了囚车。刘亚虎捡起烟火,怡然自得地点上一支烟,挖苦薛景熙他的人马太不经打,劝薛景熙要好好训练他的部下。薛景熙懒得回敬刘亚虎,恨恨地双腿一夹马肚子走远了。 刘亚虎这才情绪激动地叫刘亚忠不要难过,自己从干革命的那一天起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同时关切地嘱咐刘亚忠照顾好爹娘,请他们原谅自己忠孝不能两全了。 薛景梅一行远去后,刘亚忠和秀秀急忙回家。刘木匠刚服侍刘夫人吃完了中药,刘亚忠和秀秀回来将见到的情况告诉了他们。刘木匠老泪纵横的仰天长叹。半晌,见身后没有动静,回头一看,刘夫人两眼大睁着望着窗外,已经断气了。 ------------ 四 四 薛景梅率领大队人马路过河阳街,话务兵送来上峰电报,命令他在沂水县境内择地驻扎,休整队伍,静候指示。 薛景梅拿着电报玩味了一会儿,觉得既然可以随意驻扎在沂水县内的任何地方,那就干脆驻扎在河阳街,于是命令部队开进河阳街,在沂水河畔安营扎寨。薛景梅的这种安排有两层意思,一是他要押刘亚虎在薛玉山灵位前叫他跪拜谢罪;二是顺便在河阳街炫耀一下,他终于给了薛家一个说法。不过他也对其中将要面临的尴尬感到怵头,他猜测不出刘亚兰对此将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把自己也闹个家破人亡。可是,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调转马头带队进入河阳街。 薛家大院还在忙碌着布置奔儿的满月酒。赵云小对刘亚兰说反正你什么也插不上手,趁着太阳好带奔儿出去走走。刘亚兰听着有道理,就和小翠抱着奔儿走出大门口到河阳街上玩耍,听见远处人马嘈杂,忙找了一处视野宽阔的地方观看,只见几个孩子跑了过来,对她大喊大叫说大少爷带兵回来了。 刘亚兰听到这个话,不仅没有应有的喜悦,反而心里一紧,急忙和小翠跑上前去。没跑多远,就见薛景梅带着队伍走了过来。薛景梅见到刘亚兰和奔儿,想说什么又没说,径自打马前去。见薛景梅如此,刘亚兰的心里顿时笼罩上了一层阴云。果然,押解刘亚虎的囚车出现在她的眼中,刘亚兰顿时就有些站立不住,小翠慌忙扶住她。 刘亚虎看着刘亚兰怀里的孩子,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当舅舅了。望着虎头虎脑的孩子和他头顶靠近前额的一块桃形头发,他知道这是个男孩,也知道这是刘亚忠来给外甥绞的头,他心里涌出了一丝快慰,随即又暗淡下去。暗想自己这个舅舅当得真失败,第一次见外甥就这么狼狈,可能还是最后一次了,还不知道外甥叫什么名字。一种挫败感袭上刘亚虎的心头。他脸上黯然失色,无力地靠在囚车上。 薛景梅路过薛家大院时,薛永贵站在门口高声告诉他今天是奔儿满月的日子。薛景梅作出很开心的样子告诉他一会儿就来喝奔儿的满月酒,叫他们多准备些酒。说完又忽然觉得这段时间是怎么了,只要有点喜事就一定和不痛快的事联系在一起?当下就有些沮丧,不再理会薛永贵。 薛永贵见薛景梅过去了,也没注意看后面的情景,忙着回去帮忙了。 刘亚兰在小翠的搀扶下回到薛家大院,坐在前院的酒席边欲哭无泪,她是在想不通这都是怎么了,薛刘两家怎么就闹到这种地步?众人见刘亚兰呆呆的表情,都停止了手中的活计看着他们。刘亚兰半晌才缓过神来,摆着手说我没事,你们忙你们的。这时,一匹快马停在了大门口,刘家账房先生的儿子张二小跑了进来。刘亚兰从张二小的神色中看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张二小告诉她老夫人去世了。 原本充满喜庆气氛的薛家大院爆发出了刘亚兰凄厉的号哭。 ------------ 第九章 一 第九章 一 薛景梅带领部队在沂水河边安营完毕,抬头看了看囚车里的刘亚虎,又望了望薛家陵的方向,心里多少感到了安慰,感到终于为薛家出了一口恶气,不这样的话,自己怎能对得起薛家的列祖列宗?又怎能对得起这身少校军服?尽管这样势必要得罪刘亚兰,得罪刘家,但是比较起来,还有什么比薛家的脸面和自己军人的荣誉重要?何况刘亚兰也是薛家的媳妇,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就不相信,儿子都有了,刘亚兰的心还能一直长在她娘家?薛景梅想到这儿,心情好了一点,吩咐薛景熙带着几个家丁,押着刘亚虎往薛家陵而去。 薛家陵距沂水河只有两华里路,几个人一会儿就走到了。虽然已是开春时节,但是料峭的倒春寒给人的感觉彷佛依旧是在寒冷的冬季。 清善堂通往外界没有专门的道路,树木间间隔比较大的地方就是路,初春时节经常在半夜有飘零的小雨,夹杂着许多腐叶的地面就变得异常泥泞。拉着囚车的军马四蹄不停地打着滑,薛景梅只好耐着性子跟在后面。他有些得意地看着刘亚虎,嘴角边溢出挑衅的微笑。刘亚虎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坐在囚车里看着风景想着心事,他想不出薛景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两腿沾满泥巴的一行人来到了清善堂,薛根生早就打开大门等在那里了。薛景梅安排把刘亚虎带出来,家丁请示要不要捆绑住。薛景梅说谅他一个伤兵能跑哪去,吩咐直接带上前来。刘亚虎终于知道薛玉山已经去世多时,知道了他是怎么死的,也明白了薛景梅的意图。望着薛玉山的遗像,他从内心感到有些惭愧。可他又想,打起仗来子弹不长眼,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薛景梅给薛玉山行完大礼,喝令刘亚虎跪下。刘亚虎坚决不跪。刘亚虎的态度惹恼了薛景梅,他上前强行按住刘亚虎逼他下跪,刘亚虎怒吼着挣脱了他。 “薛景梅,如果我是以个人的身份在这里,我可以给老爷子下跪。可是,今天我是堂堂的红军指挥员,我必须站着,你休想逼迫我。” 刘亚虎的义正言辞激怒了薛景熙,他怒骂一声扬起手中的马鞭,可又停留在了半空,继而收了起来。 “哎呀,没想到你嘴巴还真够硬。告诉你姓刘的,别以为你妹妹是薛家的媳妇我就不会把你怎么样。” 见薛景梅这么说,刘亚虎很不屑地说了声无聊。 “刘亚虎,你攻打县城杀人越货那是你的事。可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爹?今天你要是敢不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就割下你的人头祭奠我爹。” 薛景梅也知道自己有些气糊涂了,没有上峰的命令,他可不敢擅自处决刘亚虎这么重要的政治犯,除非自己想上军事法庭了。而刘亚虎作为共产党游击队的指挥官,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也许,他心里正在嘲笑自己呢。想到这里,薛景梅有些后悔不该将刘亚虎被俘的消息报告上去,这样就可以随意地处置他了。 刘亚虎望着薛玉山的遗像,心里感到很难过。他能想象到,薛玉山的死会给薛刘两家带来多么大的伤害,尤其是妹妹刘亚兰,今后在薛家该有多么大的压力?她能应对得了吗?刘亚虎有心祭拜一下薛玉山,表示一下自己对他的难过的心理,于是冷冷地请薛景梅等人靠后。刘亚虎旁若无人的态度令薛景梅猜不出他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刘亚虎整理了一下衣服,步履艰难地走上前去,以亲家晚辈的名义给薛玉山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薛景梅努力地听了听,什么也没听清楚,便抬起头看着爹的遗像,突然发觉爹的脸上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看着自己,这使他感到很诧异,一股寒气从脚底涌了上来。 刘亚虎被俘之后始终笑对生死,从不向薛景梅说一句软话,哪怕薛景梅一路上故意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甚至不给他的伤口换药他也绝不说一句求饶的话。可是现在,他认为有必要对薛景梅说几句心里话。 “薛景梅,有句话我不得不提醒你,”刘亚虎平静地说,“上次攻打县城误伤了你爹,我也很难过。可是,如果你爹不指挥人从后面开枪袭击我们,怎么会有这种结果?你身为军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刘亚虎语气中透着平和,薛景梅一下子拿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他。他在心里承认刘亚虎说的有道理,可有道理又怎么了?难道爹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于是,他的理智又被愤怒淹没了,和刘亚虎你来我往的开始了唇枪舌战。 ------------ 二 二 薛景梅对付刘亚虎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多少有些懊丧,便命薛景熙将刘亚虎押到薛家盐库里关起来,自己带着勤务兵回了家。进了大院见里面冷冷清清的,只有薛永贵和一个家丁在岗楼,诺大的院子再也不见一个人了。薛景梅觉得有些不对头,站在院子中间看了一会儿四周,伸手招呼薛永贵下来。 薛永贵一路小跑地奔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薛景梅要不要弄点吃的?薛景梅说没有胃口,他感到有点累,示意勤务兵搬过一旁的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 “今天这是怎么了?你看看这个院子,一点人气也没有,跟办丧事似的。”薛景梅指着院子不满地问。 “是办丧事。”薛永贵低着脑袋。 “你说什么?”薛景梅忽地站了起来。 “大少爷、大少爷,”薛永贵急忙摆着手示意薛景梅听他说完。“大少爷,我还没说完哪。” 薛永贵告诉薛景梅,今天是奔儿满月,本来准备热热闹闹的大办酒席,昨天就四处下喜帖请了很多人,可是中途刘家来人报信说刘夫人死了,喜事变成了丧事,刘亚兰带着奔儿奔丧去了。 薛景梅听完,又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感到说不出的烦躁和懊恼,又无处发泄,胸口也感到热得难受,便一把扯开衣服,又将帽子扔了出去,勤务兵连忙接住。 薛景梅的样子使薛永贵感到害怕,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少爷,你要不要去大少奶奶娘家看看?”薛永贵问。 薛景梅的确感到这是个难题。按道理说,岳母去世,自己这个女婿无论如何也该去看一眼,不然有失人伦礼数。可是,刘亚虎现在就押在自己手里,怎么好去见岳父一家人。有心不去吧,又想到爹出殡那天,岳父可是带人来了的。这样一想就更没有主意了。薛景梅心里愈发的烦躁,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赵云小和薛三从后院走了过来,一看眼前的情景便什么都知道了。两人示意薛永贵离开,将薛景梅拉进正堂,吩咐下人上茶,表示从长计议一番。 薛景梅接过下人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又喝了几口热茶,心里舒坦了一些,便将自己的苦恼一股脑的倒了出来。他从心里相信这两个跟随爹几十年的老者,没有他们忠心耿耿几十年给薛家打理家业,薛家早就乱了套了,自己多年在外也不会这么放心家里。 薛三和赵云小是看着薛景梅长大的。薛玉山最早请先生为薛景梅启蒙时,他们的儿子薛克新和赵小林就跟着陪读,颇有些陪太子读书的味道。那时他们两个还只是普通的下人,但是薛玉山一开始就表态,只要薛克新和赵小林愿意读书,不论读到什么程度他都将资助到底。薛克新和薛景梅一起读完中学后,喜欢上了做生意,现在新海连(新沂、海州和连云港一带——笔者注)做生意,本钱也是薛玉山帮助的;赵小林中学毕业后,因为娘身体不好,照顾了几年娘并给娘送终,耽误了学业,便没再继续求学,跟着赵云小学习管账。 薛玉山去世后,薛家能说动薛景梅的除了薛玉林和薛玉章,就只有薛三和赵云小了。几十年来,他们几乎从来没有说过薛景梅,他们习惯了偶尔帮他出出主意,绝不去干涉他什么,尤其不以薛玉山对自己的信任而参与不该参与的事。而今天不同,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既然薛玉山临终前要求薛景梅不得寻仇,他们就必须要和薛景梅把一些话说透彻,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薛玉山多年的信任。他们把最近出现的问题逐个分析了一遍,最后只强调了两点,第一点要求薛景梅一定要善待刘亚兰,不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论他和刘家兄弟之间如何的党派不同,信仰不同,都一定不能委屈了刘亚兰,这也是薛玉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也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 薛景梅听到这里,感到薛玉山就在院子里某个角落看着自己一样。他回味着爹说的不许寻仇的话,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听他们说。 薛三和赵云小接着强调第二点。刘家兄弟杀死了薛玉山,可薛景梅抓住了刘亚虎,加上刘家老夫人的去世和薛景梅抓住刘亚虎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希望薛景梅就此为止,要学会从仇恨中解脱出来,不能继续在这两大家族里上演冤冤相报的悲剧。 “可是,薛家和刘家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薛景梅表情复杂,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愤怒和抓住刘亚虎后的成就感。 赵云小和薛三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景梅呀,不管怎么说,事情就告一段落吧。刘家兄弟本身也是两个不同的阵营,早晚都是悲剧呀!” “景梅,我还有一句话要说。”薛三接着说,“老赵说得对,这都是早晚要发生的事。自古一山不容二虎,谁也没办法。你大婚的那天,刘家兄弟动刀动枪的那出戏你也看到了。既然是这样,我相信大少奶奶会想明白这个道理,关键还是看你怎么对待她。你呀……你只要不带兵来这里,事情就会随着时间慢慢解决的。” 薛景梅无奈地点点头,有些不情愿地肯定了他们的意见,又感到刘亚虎还在自己手里,担心刘亚兰回来找自己拼命。 薛三看出了薛景梅的担忧,他和赵云小商议了一会,冷不丁冒出一句干脆放了刘亚虎算了,反正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跑个响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薛景梅坚决不同意这样,强调刘亚虎不是响马而是党国的要犯,可也觉得如果亲手把刘亚虎送上断头台自己这个家也就彻底毁了。薛三和赵云小劝薛景梅不要想这么多,有什么事明天再商议,并表示刘家老夫人出殡那天,他们会备好礼物,以他的名义前去吊唁,叫他安心休息。 薛永贵安排下人在洗澡房烧好了热水,过来请薛景梅。 薛景梅坐在澡盆子里想着心事,勤务兵给他搓完背,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赶紧将他叫出澡盆给他冲水。 薛景梅洗完澡回到房间,四肢松软地躺在床上。在深山老林里的这些天,每天都处于高度的紧张中,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现在,他感到疲惫不堪,浑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倒下去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薛景梅的勤务兵穿着脏兮兮的军服,像个泥猴一样靠在门口打瞌睡。薛三看见,心里有些不忍,便叫薛永贵替换他去洗澡休息。 ------------ 三 三 刘亚兰坐在扎着白绫的轿子里一路啼哭着来到娘家。一出轿门,见全家上下披麻戴孝,忙将奔儿交给小翠,快步奔向灵堂,扑倒在娘的灵前嚎啕大哭。 刘木匠从小翠手里接过奔儿,奔儿乐呵呵的喊叫着四处乱抓。刘木匠老泪纵横的逗着外孙,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说着家里发生的变故。 秀秀和小翠在一旁陪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刘亚兰,直到她哭够了才把她拉到一边,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 刘亚兰呆呆的听着刘亚忠的话,看着娘的遗像,眼泪再次扑簌簌的掉了下来。想到公爹去世刚一个月,娘又撒手而去,再想到身陷囹圄二哥,她的心都要碎了。这一个月里,她经历了太多痛彻心扉的悲痛,如果不是有了奔儿,她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来。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 刘亚兰执意要为娘守灵,刘木匠惦记着被俘的刘亚虎,告诉她救人要紧,叫她不要管娘的丧事了,赶紧回去想办法救刘亚虎。 “爹,你就叫我多陪陪娘吧?”刘亚兰哀求着。 刘木匠望着泪水涟涟的刘亚兰,心里又窜出了无限的怒火,他愤恨地大骂刘亚虎和刘亚峰害人害己,骂着骂着又蹲了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片刻,才唉声叹气地对刘亚兰说:“唉,闺女呀,你是不知道,为了这两个孽子,我和你娘操了多少心?多少个晚上担惊受怕的睡不踏实呀!可是,亚虎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儿子,是你的二哥呀。现在,你二哥他性命难保,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刘亚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一面是刚去世的娘,一面是还有一线生机的二哥。自己回去能干什么?薛景梅难道会听自己的放了二哥吗?想到薛景梅被仇恨烧得通红的双眼,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绝对不会的,如果薛景梅能因为自己而放了二哥,他就不是薛景梅了。 刘亚兰正在心里想着,外面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闯了进来,守在门口的张二小怎么也拦不住,那女人径自冲了进来,扑到在灵堂前高喊着娘放声大哭。刘亚兰愣住了,忙问爹这到底是谁?刘木匠告诉他,这是刘亚虎的老婆马玲。马玲从进刘家门到离开刘家,刘亚兰一直在北平,难怪不认识她。 刘亚兰继而了解到,马玲娘家在二十里外的马庄,嫁到刘家一年后,刘亚虎就拉起了队伍闹革命。马玲因为没有生育,又极力支持刘亚虎闹革命,被刘木匠一气之下赶回了娘家。刘木匠到现在都认为刘亚虎带着刘亚峰闹革命跟马玲的蛊惑不无关系。 刘亚兰心想,这毕竟是没见过面的二嫂,自己当小的不能怠慢了嫂子,她赶紧上前招呼马玲。马玲得知抓刘亚虎的人就是刘亚兰的丈夫薛景梅,哭着请求刘亚兰无论如何也要救自己的丈夫。尽管刘木匠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但是在营救刘亚虎的问题上俩人态度高度一致。刘亚兰在爹的一再劝说和马玲的苦苦哀求下,终于强忍悲痛擦干眼泪,在夜幕降临前动身赶往河阳街。 刘亚忠带着张二小跟着刘亚兰一起去了河阳街。一行人在夜深人静时接近了薛家陵,兄妹俩分手,约好了接应刘亚虎的地点。 ------------ 四 四 刘亚兰坐的轿子行走在河阳街上。她伸出头看着外面,远远地看见了薛家大院门口的两盏灯笼闪烁的光亮和两座岗楼上值班的家丁。家丁早就看见了刘亚兰的轿子,马上走下岗楼,跑到大门前取下门闩,推开沉重的两扇大门。刘亚兰进了大门,从轿子中下来,问家丁薛景梅在哪里?家丁告诉刘亚兰,薛景梅正在家里睡大觉。刘亚兰吩咐小翠等随从抱着奔儿悄悄地到后院安顿好,然后,她独自提着一盏灯笼出门,来到薛三家,把他从睡梦中叫起来。 薛三见刘亚兰半夜独自来访,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主动告诉她刘亚虎关押在薛家盐库里,送饭都是自己安排的,还派人给他换了药。只是,自己不方便带她去。刘亚兰表示理解,说只是找他问清楚情况。薛三对刘亚兰说盐库里只有两个家丁把守,在刘亚兰出门前又叫住她补充说,薛景梅的部队都在沂水河边驻扎。走出门口时又夸刘亚兰胆子真大,半夜就敢空着手走夜路。刘亚兰听出了薛三话里的意思,道了声谢走了。 刘亚兰急匆匆地赶了回去,到了房间门口示意站岗的薛永贵不要出声。进到房间见薛景梅还在呼呼大睡,他佩带的手枪很随意地挂在墙上,露出的枪柄发出瓦蓝色的光。刘亚兰悄悄地将手枪取出来藏在怀里,出来对薛永贵说她出去有点事,然后出门向盐库走去。 看守刘亚虎的两个家丁老远见有人来了,忙端着枪喝问,当看清楚是刘亚兰时,赶紧跑过来迎接,对刘亚兰半夜独自来到这里表示关心,并再三讨好说他们绝对没有为难刘亚虎。刘亚兰顾不上和他们啰嗦,进了盐库便问刘亚虎关押在哪个房间里,叫他们开门。 两个家丁为难了。开门吧,得罪大少爷;不开门吧,得罪大少奶奶。只好一脸苦相地请刘亚兰原谅,说大少爷说了,没有他的话谁也不能接近刘亚虎。刘亚兰理解两个家丁的苦衷,心里想着要救哥哥只能来狠的了。于是,突然对他们变了脸。 “你们怕大少爷要你们的脑袋是吧?” “是是是。”两个家丁使劲点头。 “那我这个大少奶奶能不能要你们的脑袋?” “能能能……”两个家丁鸡啄米一样地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头,忙又使劲摇头说,“不能不能……哦哦,能能……” 两个家丁被能与不能绕得直犯迷糊。刘亚兰感到好笑,她不想和他们浪费时间,便换了一种口气对他们说:“我只是去看看我哥哥,他身上有伤。再说了,你们不让我看我哥哥,就不怕大少爷怪罪?就不怕我跟你们没完?” 两个家丁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刘亚兰说的有道理,便大着胆子说可以让她进去。 门打开了,借着灯笼的光亮,刘亚兰看见了倒在墙角一堆干草上的刘亚虎,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高声叫着二哥推醒了他。负伤后的刘亚虎身体很虚弱,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见刘亚兰站在自己面前,心情复杂地叫了一声妹妹。 “亚兰,你真不应该来看我。”刘亚虎说完,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刘亚兰回头对两个家丁说她要和二哥好好说会话,叫他们走远点,确信他们走远了才又转向刘亚虎。 “二哥,我要救你。” 刘亚虎无力地摇头,说自己身上有伤,即使出去了也跑不远,刘亚兰告诉他刘亚忠带人在薛家陵方向接应,只要从这里出去就没事了。刘亚虎看着四面封闭严密的房间没有回答,刘亚兰知道他心里对逃生不报希望,焦急的叫他振作起来拿主意。刘亚虎说自己身上有伤,除非手里有一把枪,否则就没有办法治住那两个家丁。刘亚兰示意他不要出声,从怀里掏出薛景梅的手枪递给他。刘亚虎顿时眼前一亮,接过手枪拉开枪栓看了看里面黄澄澄的子弹,立即来了精神,又无不担忧地问她自己若是一走了之她怎么办。刘亚兰说你别管这么多了,我就不信他薛景梅还能把自己老婆孩子杀了去。 兄妹俩商量好后,刘亚兰叫两个家丁进来。两个家丁一进门就被刘亚虎用枪指住了脑袋,哭丧着脸乖乖地放下枪,不停地向刘亚兰叫屈。刘亚虎命令他们解下腰带,叫刘亚兰将他们捆绑结实,又用擦盐板的破布塞住他们的嘴巴。刘亚兰叫他们放心,明天她会在薛景梅面前保证他们的安全的。说完就带着刘亚虎出门,消失在夜幕中。 ------------ 五 五 薛景梅这一觉睡得无比惬意,直到天大亮了才睁开眼睛,一看刘亚兰坐在桌子边满脸泪水的看着自己,忙起来想安慰她几句,话到嘴边突然发现她手里握着自己的手枪,吓了一跳,一时摸不清她这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愣住了。夫妻俩对视了片刻,还是刘亚兰先开口了。 “景梅,你说,我们还能过下去吗?”刘亚兰不无幽怨地问。 薛景梅感到实在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已经叫他在亲情上没有了见解。可又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左右为难的在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和刘亚兰交流。见薛景梅不说话,刘亚兰继续追问。 “景梅,你要是还想过这个日子,就不要再纠缠过去的事情了,到现在为止,我们两家的恩怨也算扯平了;如果你不想过了,我不会做一个被夫家休掉的媳妇。我会……”刘亚兰举起手枪。 “你会干什么?”薛景梅终于紧张地开口了。 刘亚兰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我现在就死在你的面前。” 薛景梅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摆着双手叫刘亚兰有话好好说。刘亚兰没有放下枪的意思,逼着薛景梅表态。薛景梅毕竟行伍多年,对武器有着本能的认知,武器会叫他兴奋,也会叫他冷静。他在片刻的紧张后随即冷静下来,仔细一观察,刘亚兰没有打开枪保险,随即几步走上前一把夺下刘亚兰手里的枪,哭笑不得地挖苦了刘亚兰几句。刘亚兰伤心的哭泣着,薛景梅有些不忍心,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景梅,我把我二哥放走了。”刘亚兰边哭边说,“你要是能接受这个事实咱们就继续过,不能接受的话,我还是没法活了。” 薛景梅脑袋一阵嗡嗡乱响,他拍着脑门暗骂自己大意失荆州,怎么就能将刘亚虎关在盐库里,还派两个草包家丁看守。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好像卸下了什么负担一样。但想到自己无法向上峰交代,他还是恼怒地对刘亚兰发作了。刘亚兰一声不吭,一副抱定必死决心的神态。薛景梅咆哮了一会,突然感到了害怕,担心刘亚兰真的想不开做出什么举动。这时,薛三和赵云小及时出现在他们面前,劝解薛景梅接受这个事实算了。薛景梅到这时候也没了主意,只得接受了这个尴尬的事实。 刘亚兰见薛景梅默认了这件事,便又带着奔儿回了娘家。她要赶回去为娘守灵、出殡。 这天半夜,薛景熙按照薛三的主意,带着几个心腹家丁一边从盐库门口往薛家陵方向的大路上跑,一边朝天放了一阵乱枪,一路上大喊大叫的。 第二天,河阳街都在议论刘亚虎被游击队救走了的话题。薛景梅的部下们一向比较爱戴自己的长官,再加上薛三安排的无比丰盛的慰问,也没有人怀疑什么。 ------------ 第十章 一 第十章 一 薛景梅向上峰发去电报,以游击队胆大妄为劫持走刘亚虎为由请求继续剿匪。发出这样的电报后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不希望上峰同意他的请求,他只是对刘亚虎的逃跑做个姿态而已,免得事情闹大了祸及刘亚兰,再怎么说那也是自己的媳妇,是奔儿的亲娘,他必须保护她。 几个时辰后,上峰终于回电,没有追究刘亚虎逃跑的事,命令部队原地休整十五天后返回济南。薛景梅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刘老夫人出殡薛景梅到底也没有去,他自觉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场面,只派了薛三和赵云小带着一班人前去吊唁。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薛玉林和薛玉章竟然都去了。他知道,两个叔叔是在给自己圆场,他从内心感激他们。 刘亚兰办完了娘的丧事,固执地住在娘家不愿意回去。 刘木匠没有追究薛景梅的不是,相反劝刘亚兰说,既然薛景梅没有追究刘亚兰放走刘亚虎的责任,说明他心里还是爱着他们母子的。劝刘亚兰说事已至此,两家都损失惨重,就不要彼此活在仇恨中了,希望他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不论刘木匠怎么劝说,刘亚兰都无法在心里原谅薛景梅。她一直认为二哥对公爹是误伤,而薛景梅伤害自己家则是故意而为之,直到几天后收到刘亚龙给刘木匠的回信,刘亚兰才决定回去。 刘亚龙已经在陆军大学将官班学习完毕回到东北驻防,他在信中说,日本人对中国虎视眈眈,大有侵略中国之迹象,估计不久即有可能在东北爆发战事。他在这种时候无法离开部队,请爹和家人原谅自己忠孝不能两全。同时嘱咐刘亚兰,薛刘两家发生的事他都知道了,现在国家处于危险之中,军人肩负的使命将会越来越重大,在国难即将当头之际,希望她以大局为重,不要再和薛景梅纠缠过去。 刘亚龙在刘家向来是一言九鼎,刘亚兰从来没有怀疑过刘亚龙对事物判断的正确性。看完刘亚龙的信,刘亚兰终于决定回到河阳街,回到薛景梅的身边。当她抱着奔儿来到家里后,薛景梅面带感激却又一言不发的迎接了她。 薛景梅感激刘亚兰还愿意和他过日子,奔儿也就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自己也没有了后顾之忧。可在内心他还是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回到济南后谁知道刘亚虎的逃跑到底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还是使他觉得像是背了一块磨盘一样沉重无比。刘亚兰和薛景梅的心理几乎是一样的,她实在对薛景梅热情不起来,她是多么希望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呀。这些天里,她和薛景梅总是相对无言。但是晚上睡在一起时,薛景梅总是对她和奔儿流露出无限的眷恋,一次又一次地疯狂的要她。尽管她还没有从娘去世的悲伤中解脱出来,没有床第之欢的冲动,但还是一次次地被他的努力调动起无限激情。她在想,这也许是男人情感宣泄的一种方式,甚至是一种内心语言的表达方式。薛景梅每天晚上不这样折腾到筋疲力尽似乎就无法入眠,刘亚兰觉得作为媳妇,她必须无条件的满足他,这也是她心目中贤妻良母的标志之一。薛景梅白天的冷若冰霜与晚上的热情似火使刘亚兰的每一天都变得一半在痛苦中,一半在甜蜜中。 ------------ 二 二 这天晚上,刘亚兰早早地将奔儿哄睡了,她知道薛景梅每天的“必修课,”自己也从最初的反感、抗拒一直发展到后来的接受和主动配合。毕竟是夫妻,只要还想在一起过日子,她就不愿意叫薛景梅失望。由于白天的尴尬,她只能在晚上用这种方式表示自己还是深爱着薛景梅的。 薛景梅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刘亚兰有些奇怪,又不好问什么,便背对着薛景梅想睡觉,却怎么也没有一丝的睡意,身体竟然一阵阵的躁动着发热,好像在等待着那个令人激动的时刻。她很奇怪自己怎么有这么强烈地期盼?薛景梅看出了刘亚兰的心思,使劲把她的身子扳转过来。 “你想要吗?” 刘亚兰话一出口就感到不对头,这不是告诉薛景梅自己也是很期待那鱼水之欢的吗?这样一想,脸上顿时浮起了一片红晕。 “嗯,想要。”薛景梅说,“不过,今天我想和你好好交流交流。亚兰,最近我们之间的交流太少了。” 刘亚兰没再说什么,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一样静静地依偎在薛景梅的怀里。薛景梅知道,这是刘亚兰最温顺的时刻,他抚摸着她,想看着她的脸,她娇羞地将头更加紧地埋在了他的怀里。薛景梅搂抱着刘亚兰柔软的身子,不禁回忆起新婚蜜月时的那些个夜晚,她就是这样每天依偎着他的。现在,他又体会到了那种甜蜜,他要抓住这个机会,解除夫妻间的尴尬,好好的开始他们新的生活。 “亚兰,奔儿该起个大名了。”薛景梅用这个话题开始了和刘亚兰的交流。 “是呀,等着你这个当爹的起哪。”刘亚兰轻柔地说。 “那,叫什么才好呢?” “都说了叫你起,你还问我?” “我一下子也想不出起什么名字好。这样吧,咱们一起商量。” 气氛开始变得活跃,俩人一边商量着奔儿的大名一边细数了一遍双方家庭成员的名字,免得奔儿大名中有和他们有重复的字。最后,薛景梅说了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话,又说奔儿大名就叫薛双成吧,既是双字辈,又代表他将来家庭事业双成功。刘亚兰连声叫好,说薛景梅就是有水平,这个名字起得非常好。 “那当然,”薛景梅在不无得意中说漏了嘴,“我想了好几天了。” “你坏死了,早就想好了还故意和我商量半天。”刘亚兰抽出一只手握起拳头捶打着薛景梅。 “你别打我呀,我不这样你能给我个笑脸吗?” 薛景梅得意地说着,将刘亚兰紧搂在胸前热烈地亲吻着,随即又开始了进一步的动作。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汗水与体味交融出的醉人的气息,窗子下一排整齐的月季花和茉莉花竞相绽放,使得每一个角落都渗透出丝丝缕缕的芳香,一对恩爱的人赤裸着身体,在无尽的芬芳中忘我地陶醉着。 ------------ 三 三 薛景梅心情出奇的好,一大早就来到营房,打算带着部下好好来一次正规的训练。休整以来还没有进行过高强度的训练,这可不是他带兵的作风。起床号响起后,士兵们纷纷走出营房到河边洗漱。薛景梅站在高处,看着自己的部下们,颇有点初次带兵时的意气风发的感觉。 值班军官看见了薛景梅,连忙跑步过来敬礼,请示是否需要集合队伍。薛景梅想了想,摆摆手。他之所以临时改变了主意,是因为看到了搭在树杈上的那些卫生兵给伤员换洗的绑带。他想,自己带兵一年四季难得有叫大家随意的时刻,这次就让弟兄们自由自在点吧。 薛景梅没有打扰部下,顺着沂水河往薛家的沟围子走去。勤务兵知道这是长官独立思考或者散心的时刻,这种时候他是最讨厌被打搅的,于是便远远地跟着。 沟围子是薛家老祖留下的产业。沟围子原本是河阳街通往东边大路的一条一两米宽的水渠,河阳街西边被沂水河,东边被沟围子分割在其中,一到雨季就洪水泛滥。遇到一般性的暴雨,整个河阳街也能被淹没成一片泽国。当时的河阳街是张姓人家主导,族长号召村民集资打算疏通沟围子水渠,并在上面建一座桥,可是这个举措搞了几年也没见眉目。薛家老祖当时还没有发迹,作为一个迁徙来此的外姓人家,出于多种考虑,拿出全部积蓄并卖田卖地筹措资金独揽了全部活计,将沟围子扩宽到四米宽,以疏通排洪水道,使河阳街在雨季免受泽国之苦;又在沟围子东西两端修建了两座石板桥,将河阳街和大路连为一体。这个举措使得薛家老祖声名鹊起,一举成为沂水县著名的乡绅,并在几年后担任了沂水知县,从而造就了薛家的百年基业。 薛景梅沿着沟围子走着。他从心里佩服老祖的远见。老祖也是读书人出身,亏本的买卖从来不做。沟围子工程完成后,按照与张姓族长的契约,沟围子两边宽十五米,长一千多米的纵向土地全部划给了薛家,以弥补薛家为此卖掉田产的损失,使薛家的田产不亏反赚。如今这些地里全部种的是山楂树、枣树、香椿树和花椒树等各种经济林木。随着薛家日益家大业大,早已不看重这些土地的产出。经济林里的果实经常不等成熟就几乎被小孩子们摘完了,薛家也从不追究,当是落个好名声。 薛景梅从头到尾走了一趟。沟围子里的空气很清凉,夹杂着刚出芽的香椿的芳香和花椒果实浓烈辛辣的味道。每到花椒树长出新鲜的叶子时,许多人家都摘一些叶子拿回去炝锅炒菜,当家家户户炊烟飘起时,河阳街上就弥漫着一股沁人心扉的芳香。薛景梅嗅到了这股子味道,感到肚子有些饿了,便准备回去。 薛景梅刚踏上河阳街街道,就见史登高和庞少宏骑着马带着一帮人赶着几辆大车在后面叫自己,便停下脚步等着他们。 史登高和庞少宏来到薛景梅面前,跳下马来,薛景梅冷冷地看了庞少宏一眼,和史登高有一句没一句的客套着。史登高首先祝贺薛景梅重创了共产党临沂游击支队,打出了国军的威风;又表示自己公务繁忙到现在才来慰问国军,请予原谅。 薛景梅和他客套了几句,一起往沂水河边走去。路上,史登高问薛景梅何时回济南,薛景梅如实告诉了他。史登高心有余悸地说要是薛景梅能带着队伍长久驻扎在沂水就好了,他这个县长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薛景梅笑了笑,算是回答了他的话。 庞少宏显得很尴尬。史登高这些天没少骂他不懂事,在薛玉山去世前后闹得很不成体统,尤其是没有参加薛玉山出殡的酒席,简直是白混了多年的官场。今天叫他来很有点赔罪的意思。只是,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不便于明说。庞少宏也看出了薛景梅对自己的冷漠,没话找话地说起了当初送麦克给薛玉山的事,想借此提示薛景梅他和薛家还是很有渊源的。薛景梅冷冷地告诉他,薛玉山死后,麦克连续七天不吃不喝,已经死了。庞少宏顿时没了话题。薛景梅长叹一声,似乎很惋惜地连声感叹麦克是条好狗。庞少宏知道薛景梅这是在骂自己狗都不如,可也不敢再说什么。薛景梅现今手握重兵,再惹出什么乱子自己只能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庞少宏想着这些,一脸尴尬地讪笑着跟在他们身后。 来到部队驻地,史登高指挥手下将各种慰问品卸下车,又指着一辆大车上的酒坛子说今天特意来劳军,愿意和大家一醉方休。薛景梅对部队在执行任务中喝酒很反感,但想到史登高和爹共事多年,也就没有反对。他叫值班军官安排炊事兵埋锅做饭,自己却找了个借口溜回了薛家大院。他惦记着刘亚兰和奔儿,赶着回去看看他们。 ------------ 四 四 刘亚兰刚起床,她将奔儿递给奶妈,自己梳洗完毕后,接过小翠端来的早饭慢条斯理的吃着。 山东地界的早饭没有太大的特色,不过是大饼油条煎饼包子稀饭而已。一般庄户人家的早餐更简单,一块隔夜的干粮配点咸菜就能对付一顿,咸菜也都是头年麦收时节和立秋前分别腌制的,早上能吃一个煎饼卷大葱的就是家境不错的人家了。薛家的早餐每天都把这些占全了,光咸菜就有近二十样,包括豆腐卤虾酱这些城里人的餐桌上也未必常见的吃食。 刘亚兰平时吃早饭没什么胃口,都是草草吃一点了事。可这段时间她的胃口却出奇地好,连自己都感到吃的太多了,感觉腰身好像又胖了一圈。 刘亚兰吃着饭想着心事,小翠过来收拾桌子,见她还在慢慢的吃着,便等在一边。刘亚兰看见小翠,说自己已经吃好了,叫她不忙收拾碗筷,自己想和她说说话。 “大少奶奶,你好像有心事?”小翠关切地问。 刘亚兰也不知道小翠什么时候改口叫自己大少奶奶的,现在见小翠这样称呼自己,顺带就想起了一个话题。 “小翠,你也看到了,最近薛刘两家的烦心事都很多。”刘亚兰看着小翠变得有些拘谨的表情,继续说,“我不和你说薛刘两家的事,咱们说别的。” 刘亚兰有些犯愁地告诉小翠,这些天薛玉林和薛玉章还有薛三和赵云小都找自己谈过,薛玉山去世了,薛景梅常年在外,叫她这个大少奶奶挑起管理薛家的担子。 “你怎么想的?” “要单单是河阳街的事务我倒是不觉得什么。可是,薛家在县城和省城的产业我一个小脚女人,又有孩子缠着,怎么可能有那个能力去打理。” “那你打算怎么办?”小翠依旧只问不说。 “最近这段时间都是二叔和三叔轮流打理薛家在河阳街外的事务,我想叫奔儿他爹回省城后将薛家在省城的产业盘出去,县城的产业请赵云小多去关照关照就是了。”刘亚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这些话你该和大少爷说,再怎么也轮不到和我说呀?”小翠一副很奇怪的口气。 “看你,见外了吧?我就是心里没谱,想先和你说说,看看你的意见啊。俗话说,旁观者清嘛。你要知道,我不在私下里求证一下自己的想法,直接去和长辈们说,万一说的太不着调了不是叫大家笑话嘛!” 小翠见刘亚兰是这种心思,不由得笑了,随即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尽管小翠只是一个丫鬟,但是她的许多话至少叫刘亚兰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的道理体会了一番。难怪公爹在世时对自己说,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下人,就是一块破布,行船时也可以堵个洞。现在想想,确实是话糙理不糙。 刘亚兰想,以后要经常找小翠和更多的下人们聊聊天,在遇到事情做出决定时就会少出和不出岔子。想到这里,刘亚兰从心里感到了轻松,竟然帮着小翠收拾起碗筷,慌得小翠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 薛景梅留下勤务兵和弟兄们一起接受史登高的犒劳,独自回了家。刘亚兰还在帮着小翠收拾桌子,小翠见薛景梅进来,更加慌乱了。 “小翠,这么紧张干什么呀?你和大少奶奶可是姐妹相称的,在薛家谁还敢说你呀?”薛景梅心情很好,冲小翠开起了玩笑。 “大少爷,我……”小翠已经慌得不会说话了。 刘亚兰见小翠还是这么紧张,忙接话说是自己想活动活动,叫她不要这么紧张,搞得太见外了。 小翠不再说什么,将碗筷收进食盒里走了。薛景梅看着刘亚兰绯红的脸庞,夸她气色真好。又说刚才在半路上薛玉林遇到自己,叫他告诉刘亚兰尽早挑起薛家的担子,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找他。刘亚兰表示会经常去请教两位叔叔的。 这时,话务兵拿着电报急匆匆地赶来,电报通知薛景梅立即带队伍返回济南。薛景梅忙传令下去,命令部队准备出发。刘亚兰顾不得和薛景梅说些缠绵的话,出去将奔儿抱了过来,她要叫薛景梅和儿子好好亲近亲近,叫他永远记住这个家,记住他的两个最重要的亲人。 薛景梅抱着奔儿不停地亲着他的小脸,又看着刘亚兰,眼中流露出无限地眷恋之情。这时,沂水河边响起了急促的军号声,薛景梅彷佛没有听见,痴痴地望望奔儿,又望望刘亚兰。刘亚兰催促薛景梅赶紧动身。薛景梅将奔儿交给刘亚兰,亲热地吻了吻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军容,疾步奔了出去。 刘亚兰望着薛景梅的背影,想了一会儿,抱着奔儿走了出去,她要让奔儿去送送爹。 刘亚兰抱着奔儿来到沂水河边,队伍已经开拔了。薛景梅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沿途看热闹的人们,在里面寻找媳妇和儿子的身影,他终于看到了他们,立即打马而来,跳下马抱起奔儿,亲了一遍又一遍。待部队走远了他才将奔儿交给刘亚兰,依依不舍地飞马而去。 ------------ 第十一章 一 一 刘亚兰正式行使起薛家大少奶奶的职责。为了树立刘亚兰在河阳街的威信,薛玉林和薛玉章按照传统礼仪安排了一场仪式。上午去薛家陵祭拜了薛玉山和列祖列宗,下午在薛家大院大摆酒席,请来了各个姓氏的族长和长辈。官庄乡的薛氏族长也被专程邀请列席。大家接到请柬便知道,这是薛家改换门庭的酒席,是非去不可的。 河阳街小学校长高满堂担任今天的司仪。酒席开始前,高满堂带着几个老师将写好的需要改换的几处牌匾一一换了过来。这几处牌匾上有薛玉山的名讳,按照习俗,改换门庭后要换成薛景梅的名讳。带有薛玉山名讳的牌匾将保存在薛家祠堂。 高满堂与薛家颇有些渊源,薛家多年来在县城与河阳街住宅和产业上挂的牌匾上的字都是出自他的手笔。高满堂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除了开办私塾,平日里代人写字也是他的一个爱好和收入。乡下识字的人少,能写得一手漂亮书法的人更少,请高满堂代写书信和牌匾、对联的人有很多。薛家筹建河阳街小学时,高满堂心里是抵触的,担心自己饭碗不保。可是没想到刘亚兰三顾茅庐请自己担任校长,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河阳街小学经过一年多的发展,已经在全县打响了局面,学生人数也稳步增加,高满堂这个校长也得以经常出席县里的教育会议。这使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也使他看到了集约化教育的希望,于是便更加一心一意的对待教学。 高满堂忙完一处的换匾,又带着人来到内院正堂门口换匾。刘亚兰走过来看着他们忙碌,对高满堂说自己也喜欢书法,但却一直没有练出来。不过有一个牌匾装饰上的问题自己多年来也搞不清楚,问过许多人都不知道其中的奥秘。 “什么事这么神秘的?”高满堂问。 “我想知道,牌匾上带金粉的字怎样才能不掉色?”刘亚兰问。 以往有人问起这个问题,高满堂是不愿意回答的。可刘亚兰一提出来,他想都没想就随口告诉她在研墨时加入一定比例的桐油就可以了,还强调只要是在木制品上写的字都可以这样。他还详细地给刘亚兰讲解了一下桐油对墨的比例配比,同时还捎带着把写在纸上的带金粉的字如何不掉色一并告诉了她。刘亚兰频频点头,感谢高满堂的赐教。薛三进来通知客人们都到齐了,准备开始酒席了。高满堂连忙整整衣襟,从口袋里摸出写好的礼仪步骤请刘亚兰过目,确认无误后才跑去担任他的司仪去了。 酒席上,从不沾酒的刘亚兰按照礼仪给各位长辈和同门一一敬酒,但自己却不喝,只是举杯意思一下,表示一下谢意。来宾们对如何称呼刘亚兰感到为难。在他们的记忆中,周围十里八乡的哪个大户人家也没有不满二十二岁就执掌大权的人,况且还是个女性。尽管薛家的情况特殊。最后还是刘亚兰自己给自己解了围,说为了表示对公爹薛玉山的尊重与怀念,请大家沿袭以前的称呼。 刘亚忠是刘亚兰提前几天亲自去张庄请来的娘家代表。所谓请也无非是自己想去娘家看看,顺带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之前刘亚忠几次来到河阳街,每次都感到无数冷漠的眼神不屑一顾地盯着自己。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又有了最初来河阳街的感觉。刘亚忠这天喝得有点多,酒席散后已经醉得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但还守着桌子不走。下人们也不敢收拾桌子,远远地站在一边等着他。 刘亚兰送完最后一批客人回来,见整个酒席上只有刘亚忠孤零零的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忙过去劝他要节制一点,注意身体。刘亚忠嬉皮笑脸地独自发笑,刘亚兰说了他几句,见他还在傻笑,就去抢他手中的酒杯。刘亚忠护住酒杯,醉眼朦胧的叫刘亚兰不要为他操心,自己这么高兴是因为还有一喜。刘亚兰忙问是什么,刘亚忠告诉她秀秀怀孕了。这个消息令刘亚兰异常地开心,刘亚忠借机拉她喝一口酒,表示她要是不喝自己今天晚上就不走了。看着一向老实厚道的刘亚忠,刘亚兰端起酒杯就喝了一口,呛得不停地咳嗽,她忍不住呕吐了,随即头晕恶心地呕个没完。刘亚忠吓得酒醒了一半,拍着她的后背慌得手足无措。奶妈出来,见此情景赶紧过去帮忙。奶妈富有经验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有点蹊跷,便仔细地问这问那的。 刘亚忠还在奇怪怎么一口酒就把刘亚兰闹成了这样。奶妈直起身来,松了一口气,满脸喜色地告诉他刘亚兰怀孕了。方才还一身紧张的刘亚忠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急忙帮着奶妈搀扶刘亚兰回房休息,嘱咐她好生伺候着,自己赶回家报喜。 刘亚兰回到卧室后,见奔儿已经在床上睡熟了。小翠给她铺好床,也准备去休息了,刘亚兰叫住了她。 “大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小翠有些睡意。 “每天晚上都是这一句话,就不知道说点别的?”刘亚兰啧怪道。 小翠突然有些兴奋:“哦,我把那么重要的一件事都给忘了。恭喜大少奶奶,早日生个千金,这样就儿女双全啦!” 刘亚兰伸出指头点了小翠的额头一下:“死丫头,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千金?” “算我会说话还不行?”小翠嘴巴不饶人的说。 刘亚兰拉小翠坐在身边,俩人很有兴致地说了一会儿话。刘亚兰说到了正题:“小翠,你知道我接手薛家后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小翠表示不知道也猜不到。 “就是给你找个婆家。”刘亚兰揭开了谜底,“你也十七岁了,该找个婆家了。” 小翠娘家是刘家的佃户,爹娘性格木讷,平日里沉默寡言。可小翠从小乖巧伶俐,能说会道。刘亚兰从北平回来后,整日闷闷不乐。刘木匠担心她这样会闷出病来,便安排张长山给她物色一个贴身丫鬟,名为丫鬟实为陪女儿开心。小翠就这样来到了刘亚兰身边,一晃儿,已经从刘家到薛家服侍刘亚兰五年多了。 刘亚兰的想法小翠起初不接受,但是细想一番还是动了心思,脸刷地红了。小翠的这点变化逃不出刘亚兰的眼睛,于是便再三征求她的意见。最后,小翠红着脸说相信刘亚兰的眼光,只要能经常和她在一起就成。刘亚兰还想说什么,小翠已经羞红着脸跑了。 ------------ 二 二 时值农忙结束,家家户户在颗粒归仓后就显出一年中的闲散时刻。 庄户人家的生活节奏与季节规律联系的非常紧密,每年夏收和秋收后都有一段这样的清闲日子。许多闲不住的人家依旧忙碌着,男人不慌不忙地收拾作物秸秆、加固院墙或是积肥、女人忙着用粗盐腌制采摘来的日益见老的香椿。这个时节的香椿已经长成叶子了,再不腌制,也就老得不能吃了。但这种活计毕竟很有限,手脚勤快的没几天就忙完了,完了还是闲。每当吃饭时,各家门口被几代人的屁股磨得非常光滑的石条上全坐着端着饭碗的人,有的和左右对门的聊天,有的干脆端着饭碗四处溜达。离家门比较远的各个场院边的老榆树下也蹲着一群端着饭碗的人,几个来得早的坐在石头碾子的碾盘上。大家议论着今年的年景,都显得比较满意。对于庄户人家来说,没有什么比有一个好收成更令人感到喜悦。 刘亚兰因为有了身孕,便把薛家在济南和县城的产业委托给了薛三和赵云小爷俩轮流打理,自己闲来无事便拉着小翠在河阳街四处走走。已经生育过的她知道多活动活动有利于生产,同时也想熟悉一下河阳街的人。 一路上,村民们见到刘亚兰都马上恭敬地站起来叫着大少奶奶,有些做着手工的妇女抢着问她需不需要给孩子做点小衣服?刘亚兰说需要的时候会给你们找活干,到时候可不许喊麻烦。刘亚兰说完,继续往前走。身后,议论大少奶奶说话和气、平易近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刘亚兰听见了,回头冲她们笑笑。 天上有零星的小雨飘落下来。小翠抬头看了看天,问刘亚兰是不是回去。刘亚兰说我可没那么娇气。俩人继续在河阳街内行走着。 薛景熙带着一帮家丁在场院里训练。薛景熙的弟弟薛景翔和薛玉章的儿子薛景辉也在队伍中,俩人不知出现了什么差错,薛景熙叫停大家,大声地训斥他们。 薛景熙自从上次带着家丁队伍和刘亚虎的队伍对垒瞬间就被打得狼狈不堪后,他感到特别没面子,回来便打算像薛景梅训练部队一样训练薛家的家丁,还要求薛景梅派部下指导他们训练。薛景梅当然不能私自留下人给他调配,便在驻扎河阳街期间派几个官兵指点了他们几次。薛景熙更加干劲十足,每天都要求薛家三户中的家丁抽出一部分跟他训练,甚至还带他们到莲花岭打靶。莲花岭是薛家陵对面隔着大路较远的一块荒地,名字叫莲花岭,实际情况跟乱石岗差不多,现如今成了薛景熙锻炼队伍的地方。打靶需要子弹,黑市上一块大洋只能买五发子弹,薛景熙也舍得买。气得薛玉林骂了他好几次败家子,他这才收敛了一些,不再以训练射击为主。 薛景熙正骂得起劲,见刘亚兰经过,连忙跑过来问候,对她说天要下雨了,要不要派人护送她回去?刘亚兰表示不需要,问他把大家搞得这么辛苦又是何苦?薛景熙不这么认为,但又觉得不好拿刘亚虎说事,便扯了点别的话题。 薛景熙和刘亚兰正说着,薛景辉走了过来,一双眼睛在小翠身上来回的打量。小翠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薛景熙瞪了一眼薛景辉,叫他马上回队伍里去。薛景熙在薛家姊妹中是横惯了的,薛景辉不敢招惹他,嘟囔着走了回去。小翠这才转过头来,有些失落地看着薛景辉的背影。刘亚兰看出了苗头,决定找个时间分别问问小翠和薛景辉。 刘亚兰和小翠又走了一会儿,雨有点大了,俩人站在薛家佃户张占强家的屋檐下避雨,听到里面传出张占强的呵斥声和儿子张小平的哭闹声。刘亚兰想进去看看,小翠说有什么好看的,农闲的时候就是打孩子多的时候,尤其是下雨天。刘亚兰感到不解,小翠说你没听说过“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句话吗?小翠的话把刘亚兰逗笑了,她想了想,推开院门走进去,站在内檐下看着院子里。 张占强正把张小平摁在院子里的石碾子上,抡起蒲扇般的大手使劲地打他的屁股。张小平哇哇大哭着就是不求饶。张占强下手更狠了。小翠见了连忙叫他住手。张占强以为是哪个邻居来劝解的,头也不回地继续打着,打了两下又感到不对头,一回头见是刘亚兰,吓得急忙松开张小平,叫了一声大少奶奶,一脸窘迫地站在原地搓着大手,再也说不出话了。 刘亚兰没有理会张占强,把张小平叫了过来问他为什么挨打。张小平告诉刘亚兰他想上学,去年爹就答应他上学,可到今年还不叫他去。刘亚兰听了有些不悦,转脸问张占强。 “你为什么不叫孩子上学?”刘亚兰的口气有些冰冷。 “大少奶奶,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张占强忙不迭地说。 张占强对刘亚兰说,张小平从小没娘,他就这一个儿子,从心里也不愿意委屈他。可是这两年,自己的爹娘先后去世,光给老人看病抓药办丧事早就把家里倒腾个底朝天了,哪还有余钱给孩子上学。 “你骗人。”张小平冷不丁地插话,“今年春天你说的,夏收完了卖了粮食就叫我上学,现在你又反悔了!” 没等张占强说话,刘亚兰就语气不客气地接上了话:“对呀,你既然答应了孩子,为什么又要反悔?” 张占强沉默着不回答。刘亚兰以为他这是消极对抗,她不想和他浪费时间,轻声说道:“不说是吧?那好,明天去薛家,把你租的地交回去。” 刘亚兰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张占强来说却无异于晴天霹雳。一个佃户人家,如果东家再收回租地,那就只能出去要饭了。 张占强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大少奶奶,我都欠你薛家两年的租子没交了,不信你去查查账本,我不骗你,我确实没钱给他上学呀。孩子都十岁了,我也希望他能上学,看到他这一年多来只要有空就去学堂外偷着听课,我这个当爹的心里也不好受啊!” 张占强说完这些,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哭了。 刘亚兰心里一阵难过,她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赵云小对薛玉山提过张占强欠租子的事,薛玉山当时对赵云小说张占强爹娘卧病在床,还来薛家借过两块大洋去县里抓药,确实有困难,至于租子,欠就欠着吧。刘亚兰想到这儿,对张占强说,前两年的租子就免了,叫张小平明天去找高满堂安排上学。张小平见刘亚兰这么说,兴奋地跑上前拉着刘亚兰的手欢呼雀跃。张占强望着刘亚兰,感激得涕泪滂沱,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大少奶奶,我还是交不起学费呀!” “学费记在我的账上。” 刘亚兰说完,不等张占强爷俩再说什么,转身准备走了。薛永贵冒着雨,拿着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进门就说薛三见下雨了不见刘亚兰回来,安排很多人拿着雨伞四处寻找她,请她赶紧回去。 ------------ 三 三 第二天上午,刘亚兰见天气没有转好的迹象,便和小翠带着奔儿在前院的亭子里玩。昨天傍晚,薛景梅托人从济南捎回了一辆婴儿车,奔儿非常稀罕地坐在里面不肯出来。刘亚兰看着小车里咯咯笑得一身肉褶子都跟着发颤的奔儿,又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一阵幸福感涌上了心头。她很奇怪,自己曾经是一个酷爱看书的人,出嫁时有好几担书也跟着做了陪嫁,之后也保持着爱书的习惯。可自从有了奔儿,自己一点看书的欲望也没有了,每天一有空闲就想着能和奔儿在一起,奔儿的小脸对她来说远远超过了四大名著的吸引力。她想起在北平读书时,许多女同学读书的目的就是要嫁个好人家。现在,自己是不是也应了这个说法?望着笨拙而又开心玩耍着的奔儿,她在想,下一个孩子出生后,奔儿会不会有一个当哥哥的样子?会不会欺负小的?这样想着想着,不由得笑了。 奔儿终于玩累了,他痛快地尿湿了裤子,一头倒在车里呼呼大睡。刘亚兰招呼奶妈给奔儿换完尿片,将他抱回房间。 这时,张占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小心翼翼地走进大门,见刘亚兰在亭子里,急忙走了过来,告诉她张小平已经正式上学了。刘亚兰问他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个?张占强说不是的,是自己感觉过意不去,希望刘亚兰给自己安排点事情做,不管什么活都行,并且再三说明不需要付给他工钱。 “那怎么行,不给工钱的差事我可不叫你干。”刘亚兰说到这,突然想起昨天薛景辉看小翠的眼神,便对张占强说,“你还真要帮我一件事。” “大少奶奶只管吩咐。”张占强忙不迭地说。 刘亚兰叫张占强说说薛景辉的情况。张占强觉得奇怪,很为难地说这个事情为什么不去问薛家人。 “我就是因为想听实话才问你的。”刘亚兰说完,叫小翠给张占强递一杯茶水。 张占强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茶水,却不敢喝,东家给下人递茶水他还没有见识过。刘亚兰对他说不要见外,有什么说什么,哪说哪了。张占强一口气喝完茶水,烫得呷了一会儿舌头,这才告诉刘亚兰,薛家男丁都不旺,薛玉章也一样,连生了三个女儿才有了薛景辉,后面又生的全是女儿。薛景辉从小被娇生惯养成了浪荡公子,经常偷家里的钱去县城,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不知道搞什么名堂。薛玉章根本管不了他,只是在他做的过分的时候委托薛景熙教训他,在整个薛家,也就是薛景熙收拾他还能管几天用。 张占强说完这些,再也不肯说什么了。 刘亚兰猜得出,张占强说的已经是很有保留了,能这样说也很难为他了,便不再问什么,告诉他今天的话不要对外人说起。张占强连忙答应。刘亚兰又对张占强说,现在农闲没什么事,叫他找个帮手去把沟围子两边地里枯死的树木砍倒拉给河阳街小学灶房,工钱该怎么给就怎么给。张占强再三表示不要工钱,最终还是被刘亚兰说服,满是感激地走了。 张占强走后,刘亚兰注意到小翠的脸色很难看,便对她说再找机会给她说一个好人家。可小翠还有些不死心,刘亚兰就打算再想办法了解一下薛景辉。这时,薛景辉不请自到。 薛景辉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好,小翠的样子老是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很奇怪,自己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小翠,怎么这次的感觉就这么不一样?薛景辉从小顽劣成性,二十二岁了还没说上媳妇。他也不在乎,反正没事就弄家里一点钱跑到县城去潇洒,花完了再回来,娶不娶媳妇他也从没当回事,独身一人那才叫自在。可昨天再次见到小翠,他的这个想法却突然间改变了。现在,他一心想着能娶小翠当自己的媳妇。他找不出合适的人给自己做媒,干脆就亲自来了。进门就看见刘亚兰和小翠在亭子里坐着,马上笑呵呵的走了过来。 小翠刚才还蹙着眉头、一脸的失落,见到薛景辉马上变得很开心,忙着给他倒水端茶。刘亚兰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一丝担忧。她随后又想,爱情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她相信张占强的话,可仅凭张占强反映的情况就把薛景辉一棍子打死也是不公平的。望着长得一表人才的薛景辉,她一时也无法将他和张占强说的浪荡公子联系在一起。 “大嫂,好久没来看你了,有点对不住啊。你还好吧?”薛景辉和刘亚兰搭讪着,眼睛始终盯着小翠。 “看你说的,自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快请坐。”刘亚兰注意观察着薛景辉,“景辉,你平时都忙什么?我在河阳街很少见到你。” “我还能忙什么,不就那么点事。” “哪点事?我对薛家很多人和事还真的不太了解,兄弟你可不要在我面前藏着话呀。” “其实也没什么,”薛景辉见刘亚兰这么说,好像消除了什么顾虑似的随意说着,“主要帮着我爹打理在县城的产业,所以很少在河阳街。没办法,忙啊。” 刘亚兰马上意识到薛景辉是在撒谎,尽管她对薛家很多事还不熟悉,尤其是河阳街以外的事。但是前几天薛三还对她说,薛家三兄弟只有薛玉章家在县城没有产业,但也只说了这一句。薛景辉现在这样说无非就是在小翠面前落个好印象,很有点欺骗的味道。 小翠果然信以为真,看薛景辉的眼光不由得多了一份柔情。薛景辉无疑是个情场老手,小翠脸上的一丝变化也没逃过他的眼睛。刘亚兰不方便点破薛景辉,继续和他拉着家常。薛景辉的眼睛却不停地在小翠身上扫来扫去,几次想和小翠搭讪,又好像有什么顾虑。于是又和刘亚兰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小翠身上。 “大嫂,咱们都是自家人,我就直说了吧。” 小翠好像知道薛景辉要说什么,假说要换开水,提着暖壶走了。刘亚兰知道小翠是给薛景辉说话的机会,就开门见山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景辉,你看上小翠了?” “大嫂好眼力,不愧是我的大嫂,难怪整个河阳街都说大嫂不简单。你知道吗,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像你这样知书达理的女人咱沂水县也未必有第二个,我大哥娶了你真是好福气。”薛景辉连续给刘亚兰戴了顶高帽,又开始说起自己,“我确实看上小翠了,求大嫂成全。” “小翠来河阳街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你怎么今天才……”刘亚兰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手太极。 “早几年小翠不是这个样子,现在真是出落得人见人爱。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啧啧……”薛景辉一得意便露出了轻浮的本性,抬头见刘亚兰一脸的严肃,连忙给自己打圆场:“大嫂,我是真心喜欢小翠,每次见了她就有些情不自禁。你也是过来人了,你看这事……” 薛景辉也跟刘亚兰玩起了太极。刘亚兰直言自己现在不能表态,叫他容自己好好想想,再和小翠商议商议。薛景辉见刘亚兰没有再留自己的意思,便起身告辞,走之前还不忘再次恭维了一番刘亚兰。 小翠一直躲在内院大门后的门缝里看着薛景辉,见他走了就走出来。刘亚兰将薛景辉的意思转达给了小翠,同时也表示了自己对薛景辉的看法,觉得他油嘴滑舌的不可靠,要找薛景熙好好了解了解再说。小翠却认为能说会道是薛景辉的优点,认为跟着这样的男人不吃亏。刘亚兰不想和小翠争辩,只想着问过薛景熙再说,这种事只有找薛景熙才能问个明白,其他人多少会顾忌薛家同宗的面子,只有薛景熙口无遮拦。 ------------ 四 四 刘亚兰叫薛永贵将薛景熙请了过来。薛景熙一进门就大着嗓门问有什么事。刘亚兰将小翠指使走,向他打听薛景辉。 “我说大嫂,你闲着没事打听他干啥?”薛景熙觉得刘亚兰很无聊。 “你先别管这么多,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刘亚兰不急于说出实情。 薛景熙告诉刘亚兰,薛景辉是薛家门上有史以来最大的败家子。三叔早年在沂水县城也有些产业,硬是叫他吃喝嫖赌的给败光了。最近这是从家里偷不到钱了才老实几天。自己拉他训练也是存心想替三叔收拾他。他还告诉刘亚兰,自己弟弟薛景翔也跟着薛景辉瞎混给学坏了,叫他狠狠收拾了好几次才收敛了很多。可薛景辉是个老油条,油盐不进,又隔着三叔,自己也不好把他教训得太狠了,所以这小子永远都没个好。 薛景熙说了一大通,才想起问刘亚兰到底因为什么关注起薛景辉来了。刘亚兰隐瞒了小翠的意思,只对他说薛景辉看上小翠了,想听听他的看法。薛景熙说我该说的都说了,我能有什么看法,他要是我亲兄弟,我打断他的腿再养着他,谁家闺女看上他那才叫瞎了眼。薛景熙说到这里,推说自己还要去训练家丁,不等刘亚兰说话便抬起屁股,风风火火地走了。 刘亚兰心里沉甸甸的,竟然忘了起身送薛景熙。小翠默默地走过来坐下,双眼有些发红。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刘亚兰问。 小翠不说话,默认了刘亚兰的问话。刘亚兰见小翠情绪很低落,也不想叫她太难过。没想到小翠告诉她自己就是喜欢上薛景辉了,只要薛景辉能瞧得起自己这个下人,她就愿意嫁给他。小翠的话令刘亚兰很不高兴,强调自己一直是把她当亲姐妹看的,她一口一个下人下人的说法太不顾及自己的感受。小翠坚持说自己就是这样想的。刘亚兰没想到小翠突然间变得这么固执,有心发作一下又觉得她这是动了春心,没必要太严厉地责备她。于是,尽量语气平和地劝她不要钻牛角尖。小翠不回答刘亚兰,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刘亚兰终于有些恼火,狠狠地训斥道自己不会同意她嫁给薛景辉。小翠只是哭,根本听不进劝解。刘亚兰心想小翠也许是眼界太窄才被薛景辉的表象迷惑了,过段时间可能就不会这么固执了,于是决定过些日子再说。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刘亚兰忙着理顺薛家的许多事物,一时间没有太多精力关注小翠的事。一个多月后,小翠竟然和薛景辉私奔了。 刘亚兰始料不及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急忙派人四处寻找,并安排薛永贵赶紧去县城通知赵云小,叫他抽出人手在县城寻找。刘亚兰抱怨自己来到这里三年了竟然对薛景辉一无所知。薛三安慰她说薛家这么大,你不可能对谁都了解。再说,薛景辉毕竟是薛玉章家的大少爷,谁闲的没事跟你搬弄他的是非?刘亚兰一想这话也对,可心里还是憋气得很,骂着薛景辉摔了手中的茶杯。 薛玉章得知这个消息后怒不可遏,当即心绞疼发作,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家人折腾了半天才又慢悠悠地活转过来。他知道薛景辉一贯伤天害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在河阳街他还算守规矩,不敢太放肆,一来因为这是家门口,大家都知道他的德行;二来也是因为惧怕老祖立下的家法。自己这个当爹的尽管看见他就头疼,可也不能不管他饭吃,心想着等他心收得差不多了就给他娶个媳妇,也算是对得起他了。可现在,他到底还是惹出事了。薛玉章知道,刘亚兰和小翠情同姐妹,也知道薛景辉勾引小翠私奔会给刘亚兰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对薛家又会是什么样的影响,自己这张老脸今后往哪儿放? 薛玉章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命令家里所有能抽出身的人全部出动,四处打探他们的消息,还叫薛景熙派出几路家丁骑着快马前去沂水与邻县交界的各个重要路口,封锁住了沂水通往济南、日照和临沂等地的路口。如果不是怕家丑外扬,丢整个薛家的脸面,薛玉章真打算找警察局出通缉令了。 ------------ 五 五 薛景辉带着小翠没有走远,而是去了距河阳街十六华里外的界湖镇,薛家人把县城找遍了也没有想到他们会跑到那里。 薛景辉去刘亚兰面前表白的第二天,就琢磨着怎么找个理由叫薛玉章给自己提亲,可想来想去也不敢在薛玉章面前提起。他清楚自己在众人眼里是个什么角色,前几年薛家长辈们就觉得他顽劣不化,几次张罗着给他说一门亲事试图叫他安心过日子。那时,他正和县城的交际花姚花花打得火热,才懒得受这种约束。等到他吃喝嫖赌的把自家在县城的产业全部败光了,姚花花转身就投进了别人的怀抱。薛玉章知道儿子劣迹斑斑,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背着自己将家里的产业全部典当完了,直到人家拿着自家在县城的地契和房契和薛景辉的打的条子来找他签字,这才知道什么都完了,气得大病一场,不吃不喝的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从此落下个心绞疼的病根。 薛景辉想起这些,感到要想把小翠弄到手,只能自己想办法。 俗话说男人一高遮百丑,这还算是对比较本分的男人的说词。可男人要是长得英俊,就一定会有女人遭殃。薛景辉就是因为有着一副体面的皮囊,加上花天酒地的习性,身边从来不缺女人。可那毕竟都是些风月场合的女人,只要你肯使钱什么都好说,等你没钱了,那些女人自然就会离你远去。薛景辉吃了几次亏之后,终于将目光转向了河阳街的闺女们。无奈自己名声太臭,别说闺女,就是人老珠黄的寡妇也不愿意嫁给他,似乎只要远离他就能保住了贞洁牌坊。薛景辉时常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英俊的相貌叹息,却又不想努力去改变自己在大家心中的不良影响,依旧经常想办法偷家里的钱物去县城潇洒,待到身无分文了又回来混日子。 薛景辉心里很清楚自己带着小翠私奔,薛家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越是大户人家越是三妻四妾的多,也因此越是对男女私情家法森严。早些年,官庄乡薛家的一个男子和村里财主家的闺女私奔,俩人都跑到临沂了还是被抓了回来,分开关在地窖里一个多月,最后男的自杀、女的疯了。他可不想触这个霉头。他知道越是风声紧的时候越是近处最安全,要不怎么叫灯下黑呢?他决定先带着小翠藏在界湖,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界湖镇是沂水县地界里最大的镇,热闹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县城,尤其是逢集时,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大闺女小媳妇全都跟过节似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很是一道撩人的风景。薛景辉没少到这里来,他领着小翠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比较僻静的旅馆安顿下来,叫小翠先休息一会儿,自己出去张罗点吃的。 小翠尽管有一双穷人家闺女的大脚,可由于担惊受怕,一路上走得很辛苦,见房间里还算干净,便扔下手中的包袱,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着心事出神。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非常伤害大少奶奶,也无法向自己娘家交代。那天也真是奇怪,薛景辉在薛家大院门口遇见她,若无其事地塞给她一张字条,她随后就按照字条上写的地点去了村口沂水河边的树林里。尽管她心里非常的害羞,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到了树林深处,薛景辉已经在草地中的一块大青石上等着她了。时值大暑时节,靠近河边的玉米和高粱已经长得有一人高了,在树林外形成了一道茂密的青纱帐,将外界阻挡的严严实实。尽管如此,由于是在沂水河边,人不但感觉不到立秋前的炎热,反而有一丝清凉的惬意。她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忐忑不安地靠在一棵树上,低头把玩着辫梢,心里紧张得除了自己的心跳根本就没听清楚他都说了些什么,对他的话只用摇头和点头来回答。再后来,也不知道薛景辉用了什么法子,自己就心甘情愿地叫他抱住,乖乖地躺在草地上被他脱去了衣服。随后的日子,她一发不可收拾的和薛景辉频频约会,直到这个月的月事没来才慌了手脚,忙叫他拿主意。薛景辉对她坦白了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再三表示自己能够悔改,愿意和她好好过日子。同时也很明确地说他们想要结合几乎是不可能的,大少奶奶这一关首先就过不了,要想在一起只有私奔。她对薛景辉的馊主意很不满,可情急之下也想不出好的办法。她担心这样下去早晚被大少奶奶看出端倪,联想起大少奶奶执掌薛家后显示出的精明能干和爱憎分明的个性,知道自己和薛景辉做出这种丑事肯定不会轻饶他们。想着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薛景辉的骨肉,便一咬牙,跟着他跑了。 小翠躺了一会儿,感到消除了不少疲劳,便起身倒水洗了把脸。又回身坐到床上,拿过包袱,打开蓝花碎布的包袱皮,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满眼亲切地看着,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那块包袱皮上。这个包袱皮还是大少奶奶送给她的,上面绣着几朵花,包袱角上绣着她的名字,睹物思人,小翠眼前浮现出大少奶奶平日里对自己的好,她现在一定非常焦急。她有些后悔这样冒失的私奔,她叹息一声,心里默求着大少奶奶的谅解,再把里面的一个小包袱打开,拿出两个金耳环端详了一番,又倒出一些大洋和纸币,慢慢地清点着。 薛景辉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根麻绳扎住的几个荷叶包,里面包着几样卤菜。他将卤菜放在小方桌上,又很有兴致地从怀里摸出一瓶酒放好,这才转身招呼小翠吃饭。当看见小翠床上放着不少钱时,顿时眼睛一亮。 “小翠,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自己攒的呗。”小翠叹了口气,说,“平时的工钱都捎给娘家了。这些钱都是大少奶奶额外给我零用的,我吃穿没有啥开销,就给自己存成私房钱。” 小翠说完,走到桌子前准备吃饭,发现全部都是油腻腻的肉菜,心里便有些不满,对薛景辉说自己可能是因为怀孕了没有胃口。薛景辉没有看出小翠的失落,极有兴致地咬开酒瓶子,摊开荷叶包,一手抓肉一手拿着酒瓶子喝着酒,肆无忌惮地说着他曾经的光荣历史。小翠闻着薛景辉嘴里喷出的酒气和嘴角下流出的油,感到有些反胃,便推说自己很累,躺下休息了。 ------------ 第十二章 一 第十二章 一 就在薛家四处寻找薛景辉和小翠时,“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出兵占领东三省。随之,山东地界大批当年闯关东的乡亲沦落成难民,纷纷拖家带口返回老家。河阳街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到1932年初,已经跑回来了上百户人家。许多人在上一代甚至两代就离开了河阳街,在这里只有亲戚朋友,没有房屋和土地,有的甚至连亲戚朋友也没有了。而河阳街有能力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地的只有薛家。薛家开始忙着安置难民,寻找小翠和薛景辉的事暂时搁置起来。 史登高来河阳街视察,对刘亚兰说全县到处都是从关外涌进来的难民,县府实在没有能力安顿这么多户人家,有的地方因为争祖业还发生了难民殴斗甚至暴乱;还有的财主趁火打劫,强娶难民中有点姿色的女子做小,导致逼死人命。搞得他焦头烂额。这些天来他四处动员各村财主对难民伸出援手,鼓励财主们拿出点土地卖给有点积蓄的难民,至于难民中的穷人,谁家安排的就是谁家的佃户和下人。 刘亚兰知道史登高的意思,告诉他这么多难民涌回河阳街,薛家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不然闹起乱子来首当其冲的还是薛家,这个道理她是懂的,她早已经和薛玉林在忙碌着安置逃难回来的乡亲们了。 史登高对薛家的做法很满意。再次强调河阳街是沂水县第一大村,薛家作为河阳街的财主,一定要带头处理好难民的问题。史登高说完,又对刘亚兰的精明干练和明白事理大大地感慨了一番,便急忙赶去下一个村子。 奔儿已经满地跑了。刘亚兰将奔儿交给奶妈照看,自己每天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忙碌着,谁劝她休息她也不听。她安排人手给那些住在沟围子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的难民送粮食和生活用品,还组织他们在河阳街四周闲置的土地上盖房子,吩咐张占强砍了沟围子里的许多树木无偿地给他们建房用,并且将他们的孩子送去河阳街小学读书。 刘亚兰每天忙碌之余,还不忘向他们打听国军在那边的情况,以期获得大哥刘亚龙的消息,但始终一无所获。她和爹分别给薛景梅和刘亚伟写信,可等来的回信都不是原来的地址。他们在信上说,“九一八事变”后,关内军队频繁调动,今天在这里,明天可能就去了那里,说等安顿下来再给他们来信。也就是说,她和爹写去的信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收到。 ------------ 二 二 “九一八事变”半年后,刘亚兰生下了女儿薛杏花。这是她自己给女儿取的名字。女孩子取名字是不需要带上辈分中的字的,也就是说她的名字不需要像奔儿一样带上他们“双字辈”这一辈中的双字。生杏花之前那些天,薛家大院里种植的梅花依旧不屈服于季节的变换,艳丽地绽放着,窗外的杏树开着鲜嫩的叶芽伸进了卧室,似乎想提前看看即将出生的小生命。女儿出生后,刘亚兰有感而发的给她取了杏花这个名字。 薛玉章自从薛景辉带着小翠私奔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薛玉林主持操办了杏花的满月酒。 酒席过后,薛玉林抱着杏花对刘亚兰说,还有一些回来晚的难民没有安顿好,主要是没有土地租给他们了。这些难民中的大多数人家家境都不殷实,一路上坐不起车,完全靠两条腿走回来的,有的甚至是一路讨饭来到河阳街,现在完全靠薛家的资助才能糊口,得想个法子,总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现在惊蛰刚过,若是不赶在春分前安顿好这些人,恐怕以后会生出更多的麻烦。 刘亚兰提出将薛家一些偏僻零散的荒地租给他们,借给他们半年的粮食和杂粮作物的种子,另外在沂水河边组织他们改造一些河滩地生产自救,使他们尽早有些收成,并且建议头一年不收租子。薛玉林觉得刘亚兰这个主意不错,马上吩咐下去安排这些事宜。 刘亚兰也时常到各处走走,了解难民中还有什么问题,同时继续打听刘亚龙的消息。 难民基本安置好时,高满堂的堂弟高二宝一家回来了,高满堂在自家院子里腾出了一间房子给他们住。 高二宝少时上过两年私塾,还在闯关东期间当过兵,是这群人中最见多识广的。刘亚兰抱着一线希望找到高二宝,终于在他那里打听到了刘亚龙的消息。高二宝很吃惊,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一会儿刘亚兰,才告诉她,“九一八”事变后,蒋委员长采取不抵抗政策,致使东北迅速沦陷。东北军奉命撤入关内,可也有一部分官兵出于民族义愤,自动留在东北坚持抗日,刘亚龙就在其中。 “我大哥在什么地方?”刘亚兰迫不及待地问。 “前段时间好像是在热河一带。“高二宝努力回忆了一会儿,说,”你等一等,我这里有张报纸。” 高二宝钻进家里,手忙脚乱地将那点家当翻了个遍,终于找出来一张脏兮兮的《时事报》递给刘亚兰,告诉她这是捡来的报纸,自己识字不多,但是刘亚龙这三个字还是认识的,只是没想到刘亚兰是他的妹妹。高二宝还不无遗憾地告诉她,原本捡了不少报纸,上面都有时局的介绍,可惜一路上擦屁股用了,这张报纸上因为有刘亚龙的照片,还介绍他是沂水县人,所以才一直留着。 刘亚兰急忙接过报纸找到了刘亚龙的报道。望着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大哥的照片,她感到无比的亲切,连日来的担心终于有了点消息,她甚至有想哭的感觉。许久,才想起阅读照片下的文字。在阅读中,她得知大哥不愿意跟着东北军撤入关内,和拜把子张学良发生了激烈地争执,随即宣布脱离东北军,先后出任东北民众求国会第四军团总指挥和义勇军第五军团总指挥,目前正转战于辽宁、热河、察哈尔一带,在开鲁、喜峰口等地与日军顽强作战。他的战绩和照片多次刊登在《时事报》、《时代》和《东方杂志》、《病态半月刊》等报刊上。报纸还讲到,刘亚龙多年的搭档、参谋长高仁绂精通医术和占卜,经常在战斗前算上一卦,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战略手段竟然在与日寇的战斗中屡屡得手,不能不说是一个“奇怪的奇迹。”他们之间的搭档在东北军民中有着“医卜星相高仁绂,上下威信刘亚龙”的美誉。刘亚兰继续往下看,见上面写着刘亚龙在开鲁战斗中头部负伤,仍坚持指挥战斗的句子。 刘亚兰看到刘亚龙受伤的消息,心猛地揪紧了。她的表情变化吓了高二宝一跳,反复告诉她开鲁战役在喜峰口战役之前,刘亚龙应该早就没事了。刘亚兰终于稳定了自己的情绪,连声向高二宝道谢,拿着这份无比珍贵的报纸赶了回去,刚到薛家大院门口就把在岗楼上四处观望的薛永贵喊下来,吩咐他立即备好快马,火速赶往张庄将报纸带给爹。 薛永贵手脚麻利地从后院马厩里牵出一匹马,翻身跨上马,双腿猛地一磕马肚子,那匹马突然负痛,大声嘶叫着直起身子,将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地踏在地上,随即撒开四蹄,风一般的转眼就跑不见了。 刘亚兰望着马蹄经过之处扬起的一路烟尘,想到大哥此时正在和日本人浴血奋战,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福。 ------------ 三 三 就在刘亚兰竭力安置难民时,刘亚龙正率领东北义勇军第五军团五千余人在察哈尔以西六十公里的赤峰峡谷中与日军松本联队进行着异常激烈地战斗。 两天前,日军组织一个师团又一个重炮旅团发起察哈尔战役,目的在于全歼冯玉祥、吉鸿昌领导的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松本联队的任务是负责通过赤峰峡谷包抄同盟军的后路,对同盟军实行全面合围。赤峰峡谷中的道路是通往察哈尔腹地的必经之路,如果松本联队顺利通过这里,将迅速堵住后撤的同盟军,使之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战役一开始,驻守在多伦的义勇军便星夜增援同盟军,和他们一道投入了战斗。刘亚龙接到的命令是在峡谷一个转弯处的半山腰设伏,居高临下狙击将在山下一片开阔地经过的日军,延缓他们二十四小时的行军,在掩护同盟军撤退任务完成后率部自行突围。 这场战斗对整个战局事关重大,松本和刘亚龙接到的都是死命令。战斗在上午十一时展开,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松本联队在各种轻重火炮的掩护下对刘亚龙部固守的阵地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疯狂进攻。刘亚龙率部利用有利地地形掩护,率部居高临下顽强狙击,一次又一次地将日军打了回去,山坡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日军的尸体。战斗连续进行了五个多小时,日军依旧对阻碍在眼前义勇军阵地久攻不下。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松本几近疯狂,命令在黄昏前将所有的炮弹全部发射出去。一时间,震耳欲聋的炮声响彻山谷,爆炸产生的烈火四处燃烧,呛人的硝烟弥漫如蘑菇云般一团一团地腾空而起,在峡谷的上空久久不散。 刘亚龙部队的武器装备远不及日军,没有重武器,弹药数量也有限,有的士兵甚至只有一把大刀,即使是防御作战,也无法配置起最佳火力更多地杀伤日军。但是,战争的利弊从来都是双方共有的。尽管日军武器先进,可通往刘亚龙阵地前沿的山坡前有一片狭窄的地形,四周峭壁林立根本没有通道,使得日军的每次进攻只能够展开一个中队的战斗队形,同样无法最大限度地发挥出兵员数量的优势。这种地形给刘亚龙的狙击战创造了最好的条件,一些没有枪的士兵甚至爬到峭壁上滚下石头也能砸死进攻的日军,这使松本恼怒到了极点却硬是一筹莫展,只得依靠不停地进攻来消耗对手的弹药,同时组织狙击手火力压制峭壁上扔石头的对手。在他看来,堂堂的大日本皇军竟然被支那军队用石头砸死简直是帝国的耻辱。可即使这样也还是不能奏效。战斗在黄昏来临前迟缓了下来。随之,战场终于变得安静。 夜晚,刘亚龙在望远镜里看到日军炮兵阵地上火光通明,一辆辆军车正在连夜运输炮弹。他走出指挥所,到前后两道阵地中检查完毕武器弹药和伤员情况,凭借出色的作战经验和地理地貌的特点为依据,迅速思考判断出日军不会在夜间再次发起进攻的结论。但是,部队的武器弹药几乎消耗殆尽,加上牺牲和负伤带来的战斗减员,恐怕难以支撑住明天的战斗。而要拖住日军,最好的办法就是组织两支人马从后山小路绕到日军背后实施夜袭,一支负责将日军的炮兵阵地干掉;另一支炸毁日军的车队,迫使他们由坐车行军改为步行行军,这样就能达到延缓日军二十四小时行军的任务。想到这里,刘亚龙立即召集参谋们制定作战方案,挑选出两百人组成两支精干的突击队,将所有的炸药集中起来交给他们,命令他们吃饱喝足做好爆破和白刃战的准备后抄后山的小路连夜绕行到日军的背后,在凌晨四点开始行动。剩余人马在夜袭开始后,趁日军首尾不能相顾时从后山小路迅速转移到接应地点与突击队汇合。 沉沉的夜幕笼罩了大地,敌我双方都安静下来,好像这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偶尔有日军哨兵对阵地周围怀疑目标的试探性射击传来的零星枪声打破寂静,随即又死一般的寂静。 刘亚龙下令部队抓紧休整,自己带着几个随从走出指挥所,坐在树林中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望着蒙在一片愁云中的月色感慨祖国山河破碎,人民流离失所。华夏大地惨遭倭寇铁蹄蹂躏。他痛心之余从内心感到窝囊,自己作为一名高级军事指挥官,抗命政府,率部编入民间组织的抗日队伍与侵略者战斗,简直是对当局莫大的讽刺,也是个人的极度悲哀,即使取得了一些战绩他也难有胜利的喜悦。每当望着缺医少药,武器匮乏的队伍,他都在内心对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感到失望和愤慨,他多次在同僚面前怒骂张学良没有血性,缺少为将为帅的骨气,几十万军队一枪未放撤入关内,大好河山拱手让人,三千万百姓流离失所,不计其数的工业设备和兵工厂甚至飞机大炮都白白送给了倭寇。这样的统帅,怎么能对得起这个国家;这样的军队,怎么能对得起养育奉军几十年的三千万东北父老。简直是奇耻大辱! 刘亚龙沉浸在灰暗的心境中,差点忘记了这里是残酷的战场。作战参谋提醒他时辰将到,他收起纷乱的思绪,走回指挥所和参谋们核对了一下时间,命令部队准备趁乱突围。 刘亚龙下达命令片刻之后。峡谷下,日军阵地的后方响起了激烈地枪声和厮杀声,随即陆续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夜空。日军阵地顿时混乱不堪,火光中能看到惊慌失措的日军陆续倒了下去。刘亚龙眺望着一片混乱的日军阵地,开心地笑了。他对突击队的行动非常满意。见日军根本无暇顾及到这里,赶紧起身,指挥阵地上的部队有条不紊地快速撤离。 此次夜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天亮后,刘亚龙带领的后撤部队在预定地点与突击队汇合。当得知突击队碰巧把半夜巡视炮兵阵地的松本顺手干掉了,还提回了他的脑袋和将官指挥刀,刘亚龙高兴地哈哈大笑。笑声久久地回荡在山谷,这是自“九一八事变”以来,最让他舒心的笑。 ------------ 第十三章 一 第十三章 一 薛景辉和小翠住进界湖镇的旅馆里不久,薛景辉就暴露出了纨绔子弟的本性。他不顾小翠已经有了身孕,一有机会就溜出去吃喝玩乐,没钱就打小翠私房钱的主意。 小翠直到这时才终于相信薛景辉就是个纯粹的驴粪蛋子表面光,除了花钱逍遥,其他什么也干不了,自己真是应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句话。可事已至此,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跟他过下去,只好抱着一线希望每天苦口婆心的劝他走正道。薛景辉起初还耐着性子听了几天,随后就很不耐烦地对小翠恶语相向,进而随意打骂,打完后还抢了小翠的私房钱去了赌场,彻夜不归。 小翠找到赌场,劝薛景辉浪子回头,薛景辉正输的心里恼火,见小翠来找,便恶狠狠地将她推搡出去,还大骂她害得自己有家不能回,在这里坐吃山空。小翠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 几天后,薛景辉输光了钱又回来了。小翠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笑脸相迎,为他端茶倒水,伺候他吃饭。薛景辉望着两盘粗茶淡饭,哪里吃得下去,又指着小翠骂她缺心眼。 “臭表字,当初老子再三对你说,偷点大嫂的财宝出来,可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吧?你就是活该!”薛景辉咆哮着。 “我这样做已经很对不起大少奶奶了,怎么可以再偷她的东西?”小翠小心翼翼地说,“景辉,咱们都还年轻,随便找点什么活干,怎么也饿不死。你说是吧?” “找活干?你把我当成佃户还是当成长工了?你搞清楚,我是少爷,不是下人!”薛景辉余怒未消地说。 小翠强忍着委屈,她实在想不到,这就是那个曾经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要改邪归正的薛景辉。她努力不使眼泪流下来,劝薛景辉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如果将来有了孩子,他们还有重回薛家的可能。 小翠这番话终于使薛景辉安静下来,他觉得小翠说得对,只要孩子生下来,爹再怎么恨自己也得认这个孙子,家法祖制再厉害又能把自己怎么样?总不能让孩子没有爹吧?自己照样可以回到家里继续过少爷生活。再说,这眼见着就没钱了,老是在旅馆里耗着也不是个办法。 第二天,薛景辉和小翠拿出仅有的一点钱,在界湖镇和乡村结合部一个叫柳树街的村子,租了一个破旧的院子安顿下来。薛景辉也老实了几天,帮着小翠置办了一点简单的生活用品。只是,每次看到这个杂草重生的破败院子,他就长吁短叹的,白天望着粗茶淡饭难以下咽,夜晚望着家徒四壁房间翻来覆去。 小翠是穷人家出身,一点也不受艰苦环境的影响,薛景辉的情绪没有影响到她什么。她每天在院子清除杂草,和泥补墙,没几天就将院子整理得焕然一新。小翠忙完这些后,买来了针线,在院子门口挂了一块缝补衣服的牌子,竟然也能招徕点生意。 ------------ 二 二 薛景辉老实了几天后又游手好闲的在界湖镇四处乱逛。多年的放浪形骸,使他过惯了无肉不欢,无酒不饭的生活。没钱的日子对他来说简直比死还难受。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权当自己是虎落平阳了。他百无聊赖地浪迹在界湖镇的一些热闹去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路过妓院和赌场,感到肚子饿了就晃悠到饭店门口站一会儿,望着里面满桌的酒肉和大快朵颐的食客直流口水。饭店的门房早已熟悉了他这张脸,每当他对着酒肉心怀美好望眼欲穿时,门房就冲过来喝斥他离开。他赶紧窘迫地走到一边,心里暗骂门房狗眼看人低。想到自己当初也没少来这些地方,那是何等的风光无限,现在口袋里却连个铜板也没有。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却只摸出了小翠给他带的干粮,两个他往常看都懒得看一眼的菜叶掺玉米面蒸出的窝窝头。他感到饥肠辘辘,浑身直冒虚汗,只得硬着头皮啃起了窝窝头。 这些天他骗小翠说出来找事做,其实就是到处瞎转悠,希望能遇到一个旧时的朋友,最好能借点钱花。小翠对他每天早出晚归的找事做很满意,每天他回来后,小翠就忙着伺候他洗脸泡脚端茶倒水,还对他时不时冒出的少爷脾气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觉得他也许是找事做不顺利心情不好,根本想不到所谓的找事做只是薛景辉给她画的馅饼。薛景辉深知,男人要学会给女人画馅饼,不然女人怎么活得下去。自己现在是靠小翠养着,而且小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重返薛家唯一的希望,为了这个希望他多少要对她好一点,把孩子生下来。 薛景辉瞎转悠了好多天,终于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他的老相好姚花花。他做梦都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遇见姚花花。 这天傍晚,转了一天的薛景辉准备回去了,经过一家饭店时,看见浑身珠光宝气的姚花花从里面走出来。薛景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他确认没有看错时。姚花花已经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上去准备走了,薛景辉赶紧跑上前叫住了她。姚花花楞了一楞,好像很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才认出了眼前这个落魄的男子就是曾经的老相好薛景辉。 “哎呦,这不是薛大少爷吗?”姚花花吃惊地看着薛景辉。 “花花,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在县城呆了?”薛景辉说这话时一脸的谄媚,说完便在心里骂自己人穷志短。 姚花花从薛景辉的穿着和语气中断定这个曾经的富家少爷已经落魄了。她混迹风月场所多年,早已是老于世故,于是便客套了几句打算离开。薛景辉看出了姚花花的心思,哪能就这么让她走了,自己辛苦转悠这么多天才遇到她,不弄点利益还行?于是便和姚花花纠缠个没完。 姚花花被薛景辉纠缠的有些紧张,她相信穷人爱干荒唐事,尤其是先富后穷的人更需要小心对待,便给了黄包车夫一个铜板将他打发走,问薛景辉到底是怎么回事。薛景辉以为姚花花动了旧情,连忙很没出息地叫她先请自己吃顿饭。 两人走进饭店,店小二急忙上来问需要点什么。薛景辉不用看菜单就很熟练地叫了一桌子菜,狼吞虎咽地上来一盘吃光一盘。姚花花耐心地坐在桌子边,看着薛景辉吃完了饭,这才问他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薛景辉打着饱嗝,吩咐店小二将吃剩下的用荷叶打包,还厚着脸皮要了五斤装的一坛子酒,这才将自己如何落魄到这一步讲给姚花花听。他隐瞒了因为害怕家法惩罚才出逃的事实,只说家里不同意他要娶一个丫鬟,所以才离家出走,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哎呀呀,难得呀难得!我就奇怪,堂堂的薛家少爷竟然对一个丫鬟动了真情,我怎么就没那么好的命?”姚花花不无讽刺地挖苦道。 薛景辉想起来,姚花花曾经也说过要嫁给他,他当时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再说了,带一个妓女回去那不是找着家法伺候吗。但他也知道,姚花花老于世故,找别的理由骗不了她,只好由着她讽刺挖苦。姚花花唠叨了半天,似乎出了一口恶气。又严肃地告诉薛景辉她早已经从良了,现在是界湖镇镇长的二房,叫薛景辉以后离自己远点。 姚花花说完就后悔了,怎么能将现在的身份告诉薛景辉呢。果然,薛景辉得知姚花花竟然成了镇长的二房,顿时心花怒放,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他在心里说这真是风水轮流转,自己在界湖算是有着落了。姚花花似乎看出了薛景辉的心思,她很害怕薛景辉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口气随之变得严厉,语气隐讳地警告他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姚花花的心虚很快就被薛景辉看破了,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软中带硬地威胁她若是不仁就别怪自己不义。姚花花见薛景辉还真的挺棘手,换了一幅笑脸,说是在和薛景辉开玩笑,然后问清楚了他的住址,说有机会去看他,还随手给了他几块大洋要他做点小生意,这才走了。 ------------ 三 三 薛景辉一手拎着几样卤菜,一手抱着酒坛子回了家。进门后一屁股坐在院子中的小桌子边,摸出大洋拍在桌子上,对小翠说这是自己在县衙门口给人代写状子打赢了官司赚的钱。他嘴里叫着小翠吃饭,自己先有滋有味地喝了起了酒。 小翠满心欢喜的看着薛景辉,觉得他是真的改邪归正了,也许是因为快要当爹了的原因吧?看来,什么人和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她由衷地夸赞道:“景辉,你终于变了!” 薛景辉又喝了一口酒,得意地说:“那当然了。想我薛景辉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要对你和孩子负责对不?” “对对。景辉,你多吃点菜,别老是喝酒。”小翠温柔地坐在薛景辉身边,拿起筷子给他夹菜。说,“来,多吃点肉,你这些天太辛苦了。还好,总算有事情做了,咱们家今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那是。我早就说过,你跟着我不会受委屈的。快把钱收起来。”薛景辉更加得意了,又猛地喝了几大口酒,眼睛开始有些迷离了。 小翠拿过桌子上的大洋,数了一遍又一遍,问:“景辉,谁家这么阔气,请你写个状子就给这么多钱?” “你猜猜看?”薛景辉打着酒嗝说。 “我可猜不出来。”小翠说。 “还是我告诉你吧。什么写状子,我薛景辉也是堂堂的少爷,能干那种事吗?”薛景辉仰起脖子喝干了碗里的酒,说,“实话告诉你,我是遇见熟人了。” 薛景辉喝得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得意洋洋地把他遇到姚花花的事说了出来。 小翠如同腊月天被人兜头浇了一头冷水,顿时气愤到了极点,愤怒地将大洋扔在地上,气愤而又委屈地骂道:“薛景辉,你不要脸,你把这个钱还回去,我不要这种脏钱。” 小翠说完,捂着脸哭了。薛景辉的好心情被小翠的哭声搞得烟消云散,他抱起酒坛子灌了自己几大口酒,狠狠地将酒坛子举起来,又很舍不得地往桌子上一顿,借着酒劲上前揪住小翠的头发,死命地殴打她。 “他妈的,你个臭娘们,敢管起老子的事了?”薛景辉边打边骂。 “求求你别打了,妈呀,别打我肚子呀……”小翠奋力反抗着。 “你还敢还手?看我不打死你!”薛景辉下手更狠了。 小翠突然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肚子痛苦地抽搐着。薛景辉见小翠痛苦得脸都变形了,以为伤着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慌忙跑到门口大叫救命。 邻居们听到薛景辉的喊声,纷纷跑了过来,叫他赶紧送小翠去医院。薛景辉酒劲发作,烂泥一样醉倒在院子里,邻居们只好推来独轮车,将小翠送往医院。 薛景辉醒来时已是半夜。他口渴难忍,爬起来走到水缸边,抓起水瓢舀了满满一大瓢水,咕嘟咕嘟的一口气喝了下去。他走进屋里叫小翠,见没人答应,又开始破口大骂。骂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酒后打了小翠,心想坏了,该不会把孩子打没了吧?他准备去医院看看。刚一出门,就见眼前有两条人影,还以为是自己喝醉了看不清楚。他揉揉眼睛仔细一看,月光下,两个大汉凶神恶煞般地站在院子里。见他出来,上前就将他按倒在地。薛景辉刚要喊,嘴巴就被堵上了。两个大汉将他装在一个麻袋里,操起院角的棍子和铁锨对着麻袋一顿猛打,直打得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直到打够了才拎起麻袋角将他倒了出来。薛景辉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他挣扎着想求他们饶命,可是嘴巴被堵着说不出话,他担心自己会被杀死,害怕得浑身像筛糠一样的颤抖着。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 两个大汉似乎还不解恨,又重重地踢了他几脚,抽出匕首蹲在他的面前,用匕首顶着他的胸口,压低声音警告他,想要活命就立即滚出界湖镇,明天如果发现他还在这里,就立即要他的命。薛景辉猛地知道了这是姚花花的杰作,怪只怪自己不该遇到她,更不该纠缠她,眼下只好打掉了牙往肚里咽。 两个大汉说完,身手敏捷地转眼就不见了。薛景辉这才感到一股剧烈地剧痛袭了上来,顿时昏迷过去。 ------------ 四 四 薛景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心惊肉跳地想着昨天晚上的一幕,浑身上下一股剧痛再次袭来。他急忙胡乱收拾了一个包袱,如惊弓之鸟般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一路上,薛景辉不时地望着周围,看着一切可能使自己产生怀疑的人,生怕被昨晚那两个恶煞又盯上自己。他躲躲闪闪的紧走慢走,先来到了界湖镇的医院门口,想进去看看小翠。刚进门口,发现姚花花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的两个大汉好像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两个人,他赶紧躲转身躲在拐角边。只听姚花花问真的死了没有这样的话,两个大汉抖着满脸的横肉,轻描淡写地回答姚花花说人早就死了。 薛景辉心里顿时打了个激灵。他心想这下坏了,小翠和没出世的孩子肯定遭姚花花的毒手了。他心说自己反正除了命啥也没有了,赶紧逃命去吧。薛景辉这样想着,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反复安慰着自己,连家也不敢再回去了,匆忙逃离了界湖镇。 小翠并没有去医院,而是被邻居们抬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馆。医馆的老郎中给小翠把过脉,确认没有大碍,只是因为受了惊吓动了胎气,随后拿出银针给她身上的几个穴位扎了几针。又叫自己女儿陪她在医馆休息到天亮。 小翠由于疼痛加惊吓,一直默默地哭泣着。老郎中的女儿遵照父命,劝解了她很久,小翠才终于止住了哭声,心里不停地骂着薛景辉这个狠心的家伙,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恨。 天亮后,老郎中见一切正常了,便开了几副中药打发小翠回家了。 小翠回到家里,见薛景辉不在家,心想他又不知道到哪里鬼混去了,便收拾好乱七八糟的院子,生火做饭。 薛景辉连续几天没有回来。小翠有些焦急,可想起自己受的委屈,又恨恨地在心里诅咒他快点死了的好,这种男人回来也是个祸害。可往下的日子里,薛景辉一点回来的迹象也没有。小翠在给人缝补衣服之余四处寻找、打听薛景辉的消息,全都杳无音讯。她在失望之余想回娘家,爹和娘这些日子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都怪自己鬼迷心窍,到现在才知道老辈人说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是多么的有道理。老辈人说话总是那么有道理,可为什么年轻人总是听不进去?自己不也是这样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啥脸面回娘家?再说,要是回了娘家,薛家人一定会找上门来。发生了这样的事,薛景辉又跑得不见踪影,薛家人肯定会把火气发到自己身上,到时还不知道怎么样处置自己呢?也许把命丢了都不一定!小翠缝补着衣服,哭一会儿想一会儿,几次被针扎了手。这时,肚子里的胎儿使劲在踢她,好像对她无休止的哭泣很不满。她想起老郎中嘱咐的千万不能再次动了胎气,便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随后的日子,小翠渐渐死了心,不再指望薛景辉回来,一心想着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 一晃儿,就过去了六年。 ------------ 第十四章 一 第十四章 一 刘亚兰这天一大早就领着奔儿和杏花去了学校。 奔儿睡眼惺忪的耷拉着脑袋万分不情愿地跟在刘亚兰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奔儿从小不爱学习,每天给薛家放牲畜的下人帮忙,还对别的牲畜一概不感兴趣,就爱放驴。放牧的下人干脆把新出生的驴犊子专门交给他一头。奔儿整天与驴为伴,逐渐养成了一副驴脾气。六岁那年该上学了,他哭着闹着死活不去,还哭喊爹不在家娘就欺负他。“九一八事变”后,薛景梅的部队频繁调动,一直没有回家,刘亚兰每天都在牵挂着他。见奔儿喊着爹哭闹,心一软就没送他去学校。第二年,奔儿还是闹着不要去上学。刘亚兰狠下心来,用小竹棍把他抽到了学校。所以奔儿比杏花大了将近两岁,却都在一年级上一个班。奔儿一上课就打瞌睡,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但是放学回家一抓起驴缰绳就精神百倍,两眼放光地牵着驴就往外走。刘亚兰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杏花和垂头丧气的奔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杏花在学校是个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的孩子。奔儿的长相继承了薛景梅的许多特征,性格也不像刘家人。听薛玉林说,薛景梅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薛玉林的话使刘亚兰时常在教训奔儿时也有一种亲切感,不忍责怪他太狠。她想,这也许就是爱屋及乌吧;杏花除了长相完全随了刘亚兰,还性格乖巧,聪明伶俐,从来不叫刘亚兰和老师们操心。她小大人一样在学校监视着奔儿的一举一动,每天回来向刘亚兰汇报。奔儿对杏花敢怒不敢言,看着她兴高采烈的得意样子就来气。杏花可不管奔儿的情绪,一路上高兴地蹦蹦跳跳的。她每天都盼望娘能送他上学,可是总难如愿,今天终于又和娘一起去学校了。杏花开心地拉着刘亚兰的手撒娇,不停地问这问那的。刘亚兰却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今天,她要去学校处理两件令她头疼的事。 一是去年秋天的一场蝗灾,导致许多庄户人家收成减少了许多,也直接影响了今年的年景。田野里,即将收割的麦子显得比往年稀疏了许多,河阳街从不缺水庄稼还长成了这样,其他村子可想而知,这就意味着沂蒙山区的许多人家将度过一个半年粮食半年糠的年景。刘亚兰和薛三已经商议过,减了佃户们的一半租子,可很多邻村的学生却依旧面临着退学,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高满堂一直在做学生家长们的工作,想尽了各种办法为学生们减免学费,希望他们咬咬牙叫孩子继续读书,可还是很多人家连锅都揭不开了,实在没办法继续供孩子读书。刘亚兰打算布置老师们对这些学生进行家庭摸底,再考虑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法,她觉得上学到了这个份上退学太可惜,她想尽可能多的留住学生。 二是薛家的许多孩子也都在河阳街小学上学。这些年,薛玉林和薛玉章家又陆续出生了好几个女孩。薛玉山这一辈男丁不旺,三兄弟只有四个儿子。可是,薛景梅这些堂兄弟姐妹算起来也已经有二十三人了,还不算再小一辈的奔儿他们。尽管已是民国二十五年,但女孩一到五、六岁就裹小脚在偏僻的沂蒙山区依旧流行着。现在,已经很少有穷人家的孩子裹小脚了,这和女孩裹了小脚做不了重活有关系,三寸金莲的概念首先在穷人家淡漠了,说媒的也不再是只看小脚不看脸。可许多大小财主人家依旧给女孩裹脚,好像这种传统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家庭身份的象征。刘亚兰自从来到河阳街就一直提倡女孩放足,反对薛家的女孩们裹脚,也为此多次与薛玉林和薛玉章据理力争。薛玉林和薛玉章一直对刘亚兰爱护有加,平日里几乎对她言听计从,这不仅是因为刘亚兰有文化,更重要的是她的仁慈。可在这件事上老兄弟俩非常一致。除了薛玉章在省城求学的四女儿薛景怡小时候有足疾没有裹小脚外,其他的女孩都逃脱不了这种桎梏。刘亚兰一直无法说动他们,只能不给杏花裹脚,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今天,刘亚兰还想就这个事情集中问问那些裹脚的孩子。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她看见那些孩子因为裹脚而长年累月痛苦的样子就心疼。 ------------ 二 二 快到村口时,刘亚兰迎面遇上从薛玉林家出来的鲜儿和小梅。鲜儿鼻青脸肿的样子和红肿的双眼吓了刘亚兰一跳,赶紧打发杏花先去学校,问鲜儿这是怎么了。鲜儿对刘亚兰说正准备去找她说说话,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你别总是哭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刘亚兰觉得心都揪了起来。 刘亚兰一追问,鲜儿哭得更厉害了。小梅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刘亚兰。鲜儿的丈夫张业出生在小生意世家,比一般人家家境殷实。张业在爹娘死后染上了酗酒和赌博的恶习,只顾自己痛快不管鲜儿娘俩的死活。这几年已经把家产快败完了。鲜儿多次苦口婆心地劝张业走正道。张业不但不听,还对鲜儿非打即骂。现在更加变本加厉。今天凌晨,张业又赌输了钱回家,鲜儿刚说他一句,他就挥拳打了过来。鲜儿只得跑回娘家来。小梅说完还在生气,胸脯一起一伏的。 “大嫂你看看,都打成这样子了。这个畜生!”小梅指着鲜儿说。 “太不像话了!”刘亚兰气愤地说,“走,找他论理去。” “不用啦,景熙已经教训那小子去了。”小梅恨恨地说,“我对他说了,这次一定要把他的邪劲收拾过来,不然不许回来。” “哎呀,你怎么能叫景熙去呀?他下手哪里还有个轻重?”刘亚兰担心薛景熙闯祸。 “没事,那小子就怕景熙。景熙打他一次他起码老实一个月。这些要是年没有景熙压着,姐姐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呢!”小梅很放心地说。 刘亚兰早就听说过张业的种种劣迹。因为那是薛玉林家的家事,自己不便主动参与。现如今虽然觉得张业打鲜儿,薛景熙再去打张业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可也拿不出好的办法来,就劝她们去自己家坐坐。 “大嫂,我一直奇怪一个问题。”鲜儿拉着刘亚兰的手开了口。 “什么问题?”刘亚兰问。 “你也是属羊的对吧?” “对呀。” “老辈人都说,男人属羊貌堂堂,女人属羊泪汪汪。咱俩都是属羊的,为什么你的命就这么好?我的命就这么差?”鲜儿说完,眼圈又红了。 刘亚兰不知道坊间有这样一个说法,还真被问住了。只得换个话题对她说,好什么好,你看你,再怎么也是守着自己男人过日子;你看看我,薛景梅好几年没回来了,我这日子跟守寡有啥区别?见刘亚兰这么说,鲜儿和小梅又宽慰起她,感慨女人都不容易。 刘亚兰和鲜儿、小梅刚走上河阳街,就见张占强带着儿子张小平跪在薛家大院门口,周围还有一些人在围观。小梅以为又发生什么事了,刘亚兰心里也没底,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 刘亚兰并不是一个多么关心土地和生意的人,有赵云小爷俩和薛三分别打理着薛家的产业与河阳街的事务,刘亚兰就把主要精力放在河阳街小学上。八年多来,河阳街小学先后有多个孩子考取了县城的中学,有的还去了省城济南求学,这些孩子的求学费用多数都是刘亚兰资助的。 张小平是最叫刘亚兰牵挂的学生。张小平虽然入学晚,但是学习相当刻苦,加之天资聪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两年前就连跳几级进入县城中学就读。张占强家里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床和几个凳子就只有一个低矮的米缸,米缸上盖着一张玉米秸编织的盖帘,那就是他学习的课桌。张小平每天放学回家干完家务后,就趴在米缸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书学习,时间长了眼睛越来越近视。他知道爹供自己上学不容易,就一直瞒着不说。 河阳街离沂水县城四十二华里,张小平进入县城中学读书寄住在学校,每个星期回来拿一次干粮和咸菜,不论刮风下雨从来都是赤着双脚提着鞋走回来。他舍不得磨损鞋子,从小没娘的他每一双鞋都是界湖镇的外婆和河阳街好心的大娘大婶帮着做的。夏季炎热时,带去的干粮经常发霉,但也得硬着头皮刮掉霉斑吃。他知道爹这些年供他读书已经辛苦到了油枯灯尽的地步,为了他的前途,也为了对大少奶奶的承诺,爹一直坚持着。 张小平心疼爹,每次回家他都先到地里帮着张占强尽可能地多做些农活以减轻爹的负担。可有一段时间,他在地里锄草时老是把庄稼苗当草锄掉。张占强觉得他是读书多了,看不上种地的把式了,气恼中没少揍他。他疼得直哭也还是不说。直到有一天,村里人对张占强说你那儿子怎么不对劲呀?咋见了老头叫大娘呢?张占强这才意识到张小平的眼睛坏了,急忙带他到县城眼镜店去看,一测试,已经是近视六百多度了。张占强心急如焚,家里穷得底朝天,哪里配得起眼睛啊!可是不给他配眼镜,孩子将来连农活也干不了,那就彻底毁了。张占强一筹莫展,连续几天茶饭不思。 刘亚兰知道后,把张占强找来好一通埋怨,同时也自责忽视了张家的情况。随后拿出钱来派高满堂带张小平去县城配眼镜,还解决了他的一些实际困难。张小平没有辜负刘亚兰的关心,中考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济南一所中专。 接到这个消息后,张占强高兴之余又变得愁眉苦脸。高兴的是孩子终于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张家有希望了;发愁的是这三年中专的费用从何而来。张占强苦恼了好几天,觉得庄户人家读书读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错了,在乡下就已经算是秀才了,以后在县里找个差事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终于说服了自己,不打算再叫张小平读书了。张小平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有学也上不起,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当张占强对他说出这个决定时,他好几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 省城的中专比一般各地的中小学开学晚。临近开学时,高满堂知道了张家的情况,把消息传给了刘亚兰。刘亚兰深为感慨,当下就决定资助张小平读下去,并一次性给足了全部的费用。张占强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对刘亚兰的感激,便在张小平临走之前一大早就带着他跪在薛家大院门口,彷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跪在地上的张占强见刘亚兰到来,一下子变得很激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按住张小平示意他磕头。刘亚兰得知张占强爷俩的心情后,费了好大的劲才总算劝起了他们。她嘱咐张占强赶紧去赶路,送孩子读书要紧。张占强这才站起身,冲刘亚兰深深地鞠了一躬,抹着眼泪带着张小平走了。 鲜儿和小梅望着张小平远去的身影有些感慨。刘亚兰说,这样有志气的孩子,一定会改变这个家庭,他需要的只是时间。 ------------ 三 三 时间可以让人忘记一切。这句话虽然有它的道理,但还要看面对的是什么人。刘亚兰这些年来一直惦记着小翠,在她的心里,小翠就是血肉相连的亲人,亲情在任何时候都是难以割舍的。她总是在内心自责没有照顾好小翠,对不起小翠和她的爹娘,可也对找到小翠不再抱任何希望,只寄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回来,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六年来,河阳街的人逐渐淡忘了小翠和薛景辉,薛家因此而生的一切尴尬和焦虑都已在人们的心中渐渐远去。生活的辛苦和忙碌使人们不可能总是关心一个和自己没有什么关联的人、或者说是对自己生活没什么实质性影响的人。尽管当年的私奔闹剧偶尔会成为一些无聊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提醒大家回忆起薛家大院里曾经发生过那么难堪的一幕,但随即又被更多的新鲜话题转移了兴致。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都会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中成为人们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进而湮没在浩瀚的岁月中。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最终都只不过成为河阳街历史中的一个不起眼的符号。 不得不承认的是,任何一个角落都有一个议论的中心,关于人关于物和关于事的,这是人类群居的特点之一,有的人即使刻意而为之也成不了大家关注的焦点,有的人即使最平常的一举一动也都在人们的关注中。 当人们普遍遗忘当年的那场风波时,小翠再次出现在河阳街,又一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中心。河阳街的人都在观望刘亚兰这个薛家的实际掌门人将如何执行薛家的家法,一时间众说纷纭。 张占强带着张小平没有直接去沂水县城,而是先去了界湖镇岳母家,打算在那里住一天。孩子有出息了,他想让孩子姥姥高兴高兴。 爷俩到了界湖镇先去了集市,张占强准备割一刀肉拿给岳母。这么多年了,自己都是空手来空手去的。岳母心疼张小平这个没娘的外孙,有时还多少给自己接济点,想想也觉得不好意思。再说,两家祖祖辈辈就出了张小平这么一个秀才,怎么着一大家子人也得好好吃顿饭。岳母家也困难,一年四季粗茶淡饭的。山东地界逢喜事讲究包饺子。这种大喜的日子,总不能叫老人家买肉吧,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 穷人家买肉一般都买膘厚的,上了寸的膘最理想。肥肉切出来往锅里一炼,炒菜的油也都省了,菜的味道还香,而且油渣还可以剁在饺子馅里,吃起来真是过年的感觉。 张占强带着张小平在集市上转了几个来回,终于买到了理想的肉。这时,身后有一个小男孩哭闹着要吃肉,孩子娘大声喝斥着孩子,张占强听着耳熟,一回头看见小男孩的娘好生面熟,楞了一会儿才琢磨起来这不是小翠吗?小翠也认出了张占强,急忙拉着孩子走了。张占强踮着脚尖望着小翠的背影发愣,张小平一问才知道刚才过去的就是小翠,怪不得自己也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急忙拉着张占强追了上去。小翠发现张占强爷俩跟着自己,拉着孩子一溜小跑的躲避着。张小平到底是读过书的,脑子一转,觉得不能惊动小翠,他叫张占强先回姥姥家,自己悄悄地跟踪上去。小翠拉着孩子跑了一段路,回头不见了张占强爷俩,总算松了一口气,却不知张小平一直跟着她到了家门口,直到她进门后又转了一会儿,打听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才离开。 张占强在岳母家坐了没多大工夫,张小平回来告诉他刚才那个女的确实是小翠,他已经把她住的地方弄清楚了。张占强担心夜长梦多,叫张小平火速赶往河阳街给刘亚兰报信。 张小平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薛家大院门口,使劲地擂着大门。薛永贵没好气地骂着开门,见张小平半天说不出话更恼火了,手指点着张小平的脑门骂他早上来这里下跪下午又来这里砸门,是不是有毛病了?骂完后堵着门不叫他进来。张小平急切间更说不出话了。 刘亚兰走出来制止了薛永贵,叫张小平进来说话。张小平几步奔到井台边的水缸旁,抓起里面的葫芦水瓢舀了一大瓢水“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喝完,又抹着嘴喘了一会儿粗气,这才终于说出小翠的消息。 刘亚兰极为震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小翠竟然就住在离河阳街不远的界湖镇柳树街,而且一呆就是六年多;更没有想到小翠的孩子竟然已经有五、六岁了。真是一个人藏起来十个人也不好找,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多在周围找找呢?她来不及多想,急忙吩咐薛永贵带着几个家丁坐着马车去了界湖镇。一路上,刘亚兰沉默地想着心事,偶尔问问张小平小翠母子的穿着和小翠家的样子,当听说小翠母子穿的都很破旧,家里是陈旧的茅草房,院墙也都快要倒了时,刘亚兰的心理异常地沉重,再也没说什么。 ------------ 四 四 刘亚兰一行来到小翠几乎是废墟的家,站在门口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的痛楚,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抬手拍了拍低矮破旧的大门。里面没有人应答。刘亚兰见门虚掩着,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呀?院墙几乎形同虚设,破损的地方用玉米秸挡着,院子里除了一张斑驳的小方桌和两个小马扎别无一物,只是打扫的很干净,显示出女主人的勤劳整洁。刘亚兰来到茅草房的门口,见门是木柴和藤条缠在一起的,伸手拉开进去一看,发现房间连窗子都没有。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当看清楚房间时,她的双眼顿时湿润了。房间里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竹子编织的床,上面有两床看不出本色的铺盖和几件洗得发白的破旧衣服,床头上还有一个放针线的篮子,墙角下到处是老鼠掏出的洞,倒使黑暗的房间透进一丝丝的光亮。墙壁背光的一面一片潮湿,随时都有倒塌的迹象,一条垫着石头的跛脚长凳子靠在墙边,上面摆着一个捻子如豆的煤油灯和一盒火柴。几块码起的土砖上放着一个斑驳的米缸,米缸里只有一点谷糠。就是这个家全部的家当了。靠近灶房的地下有一小堆燃烧过的熏蚊子用的蒿草,凌乱的草灰被四面地角老鼠挖出的通道里透进的微风轻轻地吹起,来回飘动着,好像在诉说着这里的主人生活的飘零和艰辛。 刘亚兰抹着眼泪走出房间,坐在小马扎上理了理头绪,叫薛永贵和张小平去找村民打听小翠的去向。他们一行的排场早已惊动了柳树街的人,许多人围在门口看热闹,猜测这一行人是小翠的什么人。薛永贵和张小平出去没费什么时间就回来将打听到的情况告诉她,邻居们都说不知道小翠是哪里来的,只知道她的男人不务正业,靠她给人家缝补衣服赚点辛苦钱度日。早几年,她男人就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小翠自己生下了儿子闷儿。她没有产业和土地,除了帮人缝补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这两年年景不太好,很多人家舍不得再花钱找她做针线活,她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艰难,经常靠挖野菜维持生计。这几年柳树街不少老太太张罗着给她再找个男人,她怕闷儿受委屈,一直没有答应。 刘亚兰听完这些,叫他们分头去附近田野里寻找小翠,自己坐了一会就怎么也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去。薛永贵连忙牵着马跟在她的身后。 柳树街在界湖镇的边沿。出了街道,一面是界湖镇,一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放眼望去,广袤的田野中错落有致的坐落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村庄。刘亚兰看了看张小平他们的去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小翠正领着闷儿在地头上挖野菜。她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刚挖到的曲曲芽、灰灰菜、浮子苗等野菜。闷儿拿着几根毛根放在嘴里嚼着,不停地喊着饿。小翠叫他再忍一会儿,马上就可以回家做饭了。闷儿还是不停地闹,说每天谷糠煮野菜实在吃不饱。闷儿闹得小翠有些心烦,忍不住打了他屁股几下。闷儿躺在地上大哭起来。小翠训斥闷儿几句后又猛地抱着他,陪着他哭。 “闷儿,咱们家里早就断粮了,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小翠抽泣着说,“闷儿乖,听娘的话,不闹了。” “娘,我饿!你给我找一块地瓜吃吧?求求你了,我只要有一块地瓜吃!”闷儿有气无力地说。 小翠放声大哭,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求闷儿原谅自己的无能,原谅自己让他小小年纪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全然不知道刘亚兰已经站在她的身后。 刘亚兰望着这一脸菜色的母子俩,心都要碎了。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好,站了好一会儿才流着泪说:“小翠,你这是何苦呀?” 小翠一回头看见了刘亚兰和薛永贵,顿时楞住了,随即便满脸的紧张和恐惧。又见张小平和几个持枪家丁从几个方向跑了过来,吓得“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捣蒜般的磕头。 “大少奶奶,我知道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们娘俩吧!” “小翠,快起来,起来呀!” “大少奶奶,求你了,你千万不能处置我呀!孩子没有了爹,再没有了娘,他可怎么活呀?求求你了大少奶奶,看在我伺候你多年的份上,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吧!” 闷儿见这么多人拿着枪围着他和娘,顿时满脸惊恐的停止了哭闹,浑身筛糠般的往小翠身后躲。刘亚兰厉声对小翠说明了来意,再次伸手去拉她。小翠迟迟疑疑的站起来,见刘亚兰望着自己直掉眼泪,终于相信刘亚兰一行的来意,猛地扑到她的怀里涕泪滂沱,再三表示忏悔,请她原谅。刘亚兰拍着小翠的肩膀不停地说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小翠由于过度的紧张和激动,加上长期的饥饿,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刘亚兰蹲下身,一面唤着小翠,一面搂着饿得直吐酸水的闷儿,叫薛永贵赶紧去弄点吃的。薛永贵随即打马飞奔,往镇上去了。 ------------ 五 五 刘亚兰带着小翠和闷儿回到了河阳街。河阳街瞬间就轰动了。人们议论纷纷的猜测薛家会怎样处置小翠,同时也对薛景辉没有出现感到奇怪。小翠自感没脸见人,一回来就躲在薛家大院里不出来。刘亚兰安顿好小翠,去了薛玉章家。 薛景辉和小翠私奔这几年,薛玉章心绞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经常疼痛的想一死了之。他时常对自己说,这辈子什么福都享过了,还有什么好惦记的?与其三天两头的这么痛苦,还不如走了算了!可越是有这样的念头,越是不想死,人真是奇怪!他想了很久才明白自己到底还是放不下薛景辉,想到这里他就在心里反复地骂:这个逆子呦! 这天下午,薛玉章又坐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胡思乱想。刘亚兰走进来告诉他小翠回来了,问他要不要见?薛玉章听到这么消息,心口猛地又疼了起来。他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急切地追问薛景辉的消息。刘亚兰告诉他薛景辉下落不明。薛玉章闻言又坐了下去,揉着胸口闭目养神,好像事情又和他没有关系了。可当听刘亚兰说他有了孙子时,突然再次激动地坐立不稳,丫鬟赶紧扶起他。薛玉章激动地脸上紫红,口齿不清地连声叫刘亚兰快去叫小翠和孙子过来。刘亚兰赶紧转了回去。 薛玉章派人请来了薛玉林,意思是大哥薛玉山不在了,希望他这个二哥能主个事,看怎么执行家法。薛玉林看出了薛玉章的言不由衷,知道他坚持了六年的要执行家法、要给老祖有个交代的决心在知道有了孙子的那一刻彻底动摇了。薛玉林心疼地看着病弱的薛玉章,劝他说,这世上什么事都是事在人为而已,不要老是想着那些老黄历了。再说这不是他一家的事,还牵扯到刘亚兰。刘亚兰和小翠情同姐妹,她好不容易把小翠弄回来,硬要执行家法就有点叫她下不来台了,还是装装糊涂的好。薛玉章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但是这句话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那样的话自己就没有了威信,甚至破坏了祖制,叫河阳街的人笑话。薛玉林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面带感激地看了看薛玉林,不再说什么,心安理得地正襟危坐,等待孙子的到来。 尽管薛玉林一再劝薛玉章见了孙子后不要太激动,可刘亚兰带着小翠和闷儿一进门,薛玉章就显得万分地激动。他迫不及待地把闷儿叫到跟前,搂着他亲热个没完。闷儿虽然换上了一身刘亚兰给的少爷打扮,可他面黄肌瘦、一脸的菜色还是瞒不过薛玉章的眼睛。想起孙子这些年受得罪,他老泪纵横的搂紧了闷儿,随之又揉着胸口破口大骂薛景辉。骂着骂着,突然口吐白沫倒了下去。 薛玉章走了。薛家又一次一喜一丧交织在同一时刻。河阳街的人在感慨之余,都等待着薛家即将执行的家法。人们猜测,这次的家法一定会执行的非常严厉。但是,所有的人都失望了。直到薛玉章的丧失办完,薛玉林和刘亚兰也根本就没有执行家法的意思,还把小翠娘俩打扮得跟过年一样光鲜,带着她去县城找爹娘。 小翠跟薛景辉私奔后,薛家找过她爹娘几次。老两口知道女儿闯了大祸,这在坊间可是要被乱石砸死的丑事啊!发生在大户人家这还了得?老两口伤心之余只寄希望小翠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回来。加之刘木匠对此也有些埋怨,他们没办法面对这个家丑,也没办法面对周围鄙夷的眼神,便卖掉了张庄的那间院子,去县城开了个豆腐坊谋生,每日辛苦之余长吁短叹的,寻思着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本来就没有人养老,打算今后招个上门女婿给他们老两口送终,这下彻底没指望了。 老两口这天忙完了豆腐坊的活计,感到腰酸腿痛,便坐在马扎子上又议论小翠,越议论越觉得心酸。这时,小翠在刘亚兰的陪伴下回来了。老两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直到小翠抱着他们哭了他们一脸的泪水,他们才相信女儿是真的回来了,还带回了外孙,当下高兴地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刘亚兰的感激。刘亚兰懂得小翠的心思,知道她不好意思再回河阳街,便叫她多陪陪爹娘,还给她留下了一笔钱和几样首饰,算是给她补的嫁妆。 刘亚兰安排好这些,带着薛永贵等随从走出小翠娘家,她要去清善堂找赵云小过问一下薛家在县城的产业。 刘亚兰来到清善堂,赵云小将她迎了进去,拿出一些报纸告诉她这都是客户前段时间从济南带来的,上面有最新的局势报道,自己正准备叫赵小林回河阳街告诉她。刘亚兰拿过报纸仔细看了看,才知道“七七事变”已经爆发快十天了。平津、绥远等地已经先后沦陷,日本鬼子又沿津浦、平汉、平绥铁路入侵,华北危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刘亚兰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担忧,这个消息无疑在告诉她,薛景梅和四个哥哥都是吃粮当兵的,这种局势下,他们都将为国而战了。想起这些,她心里就有一股凉意,她不敢想象他们分属不同的党派,在这种犬牙交错的复杂时刻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赵云小提醒刘亚兰早作准备。刘亚兰感到心里很乱,便急忙通知薛永贵吩咐人去张庄通知爹和五哥。她没有心思过问生意上的事,匆忙回到了河阳街。 ------------ 第十五章 一 第十五章 一 1937年10月,日军攻占山东德州。继而,平原、禹城相继失陷,战火在山东境内蔓延。国民党各级官员和地方豪绅纷纷携眷南逃,山东局势日趋紧张。 河阳街地处偏僻的沂蒙山区,气氛远没有大城市那么紧张,人们多少有一种侥幸的心理,认为这不过是偏远的山区,日本鬼子怎么可能来到这里?人们像往常一样的生活着,看不出有什么与以往不同的地方。只有高二宝和他们据理力争,说他们没有军事常识,沂水县是日照、临沂、济宁和济南之间的交通枢纽,属于战略要地,鬼子肯定会来,叫他们早做准备。高二宝的话引来了河阳街人的嘲笑,没有人相信他的话。高二宝急得直跺脚,可也只好无奈地将自己的那点家当整理好,准备逃难,但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河阳街的人还普遍认为,自古每逢兵荒马乱,最紧张的莫过于大户人家,薛家大院到现在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们那点穷家当着急个什么?基于这种心理,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薛家,薛家都没有反应他们逃个哪门子难。 刘亚兰相信高二宝的话,但也不知道国家乱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地方可逃?她找到正在场院里训练家丁的薛景熙说起自己的担忧,薛景熙也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 “大嫂,你别听高二宝胡说八道。”薛景熙不以为然地说,“日本鬼子来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是抢庄稼还是抢一座山背回去?” “景熙,咱们还是想想办法,不能掉以轻心。”刘亚兰继续提醒薛景熙。 “没事呀我的大嫂。要说防备,这种时候要防备响马倒是真的。听我爹说,每到这种时候响马就容易流窜犯事。你没见我每天组织家丁训练吗?别说响马,就是遇到鬼子我也不怕,我手里有枪谁也不怕。” 薛景熙还说起刘亚虎。刘亚兰从爹那得知刘亚虎的部队前几年一直在临沂周边活动,现在已经改编成八路军临沂游击支队在和进入山东地界的鬼子作战。刘亚兰想,也许薛景熙说得对,自己可能是因为家里有好几个吃粮当兵的所以想多了。如果河阳街真有危险,二哥和三哥的队伍离家门不远,说什么也会给自己捎信提个醒。便侥幸地希望偏僻的河阳街能够躲过劫难,不再去想这个事情。 刘亚兰的心刚放下来没多久,薛景梅捎回信说部队又换防到莱芜一带,已经和日军先遣部队交上了火,还分析说日军很可能就要大举进攻临沂地区了,叫她早作准备。刘亚兰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她还没有对薛景梅的来信做出反应,河阳街便大祸临头了。 这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11月16日夜,沂蒙山区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以往这个时候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雪。河阳街的人忙着打扫完自家门口的大雪后,见无事可做,便三三两两地串门子聊天,有的人觉得这个时候下大雪是来年丰收的预兆,有的人却认为这个时辰的大雪有些违背规律。 时局和天气一样违背规律。11月17日,多路日军进攻到济南黄河北岸,并迅速分兵包围济南,济南成了一座孤城。随后,日军第三十二师团和第五十九师团经过济南段黄河,进犯徐州国军第五战区。山东境内通往徐州的大路上到处都是武装到牙齿的日军部队,大战一触即发。 19日凌晨,日军先头部队进攻临沂。临沂驻军刘克西部在强大的对手面前迅速溃退。日军第三十二师团师团长石井衣雄中将亲自带领独立混成第十旅团咬住刘克西部紧追不放。溃不成军的刘克西部凭借熟悉的地理昼伏夜出,与二十日夜晚狼狈不堪地逃过了已经结冰的沂水河。正待继续逃亡深山时,接到国民革命军第四十军军长庞炳勋率部前往临沂接管驻防的命令。命令告知,张自忠将军率领第五十九军已经开抵费县,责成刘克西部凭借宽阔的沂水河狙击日军,等待与张自忠的援军会合,共返临沂。刘克西接到命令后,迅速在沂水河边挖战壕修筑工事,准备战斗。 薛永贵躺在岗楼底层的床上打盹,听到外面嘈杂的动静,赶紧爬到岗楼顶上查看,吃惊地看到了这一幕,急忙跑下来告诉刘亚兰。刘亚兰估计情况不妙,连忙找来薛三商议。薛三说半夜三更的也没有办法,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等到天亮了再说。薛景熙也派人前来通知刘亚兰,叫他们做好准备,天亮后见机行事。 天亮后并没有发生预想的结果,一切平静如常。刘克西部的官兵们放松了警惕,三五成群地满大街溜达。还四处买酒,喝得东倒西歪的对河阳街的人吹嘘他们刚在临沂打完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只是换到后方休整而已。并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有他们在,日本鬼子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进犯这里。国军官兵们的乐观情绪感染了河阳街的人,大家觉得日本鬼子也不过如此,一个个放心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第二天早晨,奔儿闹着要吃这个吃那个,全是当天早餐没有的。刘亚兰知道他是故意找碴不想上学,便拿出竹棍狠狠地抽了他几下。奔儿哭着跑了。刘亚兰也没往心里去,以为他上学去了。过了一会儿,高满堂派人来通知奔儿又没去上学。刘亚兰知道奔儿又偷着放驴去了,就打发薛永贵去找。薛永贵出去一会儿就哭丧着脸回来告诉她奔儿在沟围子边的树林里放驴,怎么说也不回来。刘亚兰便自己出去找奔儿,打算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奔儿正牵着驴缰绳在沟围子边放驴。刘亚兰大声呵斥他赶紧上学去,奔儿就是不听,嘴里高唱着“大米绿豆饭,油饼包鸭蛋,你不给我吃,我就不上学。” 不远处,高二宝和几个拾粪捡柴火的乡亲看着奔儿直笑。奔儿好像受到了鼓励,边唱边和刘亚兰兜着圈子,欺负娘追不上他。刘亚兰气得脸色发青,在地上抄起一根树枝当棍子叫那几个人帮她抓住奔儿,她要好好抽他一顿。 几个人和奔儿正追逐着,沂水河边突然响起了激烈地枪炮声,霎时间地动山摇,许多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啸打了过来,在刘亚兰四周炸响。刘亚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猛地意识到,这是追击刘克西部的日军赶到,战斗打响了。 河阳街在枪炮声中瞬间乱成一团。人们慌忙跑回家闭门不出,有的全家都藏到了地窖里。 刘亚兰终于清醒过来。她来不及跑回家去,赶紧站起来大喊着叫奔儿回来。奔儿的驴受了惊吓,拼命地嘶叫着奔跑。奔儿死死地抓住驴缰绳不放手。那头驴将奔儿带倒在地拖着就跑。刘亚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惊恐地几乎就要昏厥了。这时,高二宝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一路追上去抓住了驴缰绳勒住了驴,抱起奔儿下了沟围子,招手叫刘亚兰先下到沟围子里藏起来。 沟围子只在春夏排洪起作用,这个时节没有水,只有一层结了冰的积雪。刘亚兰下了沟围子和他们会合,趴在沟围子边紧张万分地往外看。只见平日耀武扬威的国军大队大队的往东边逃命去了,还顺手牵走了奔儿的驴。奔儿急得又要跑出去追驴,被刘亚兰死命地打了几下屁股才老实下来。 刘亚兰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惦记着杏花和薛家的那么多老小,连惊带怕地哭起来。 “他妈的,这叫什么军队,才打了这么一会就溃不成军?”高二宝气愤地大声咒骂着。 “二宝,现在该怎么办呀?” 刘亚兰没了主张。高二宝安慰了她几句,惦记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还在家里,便叫她在这里等消息,自己回家看看顺便通知薛家她在这里。高二宝说完,急忙绕道跑回家去。 ------------ 二 二 趾高气扬的日军追击到沂水河边,一路没有遇到抵抗的他们没想到在这里遭到以逸待劳的刘克西部的突然袭击。战斗一开始,日军穿着笨重的皮靴在结了冰的沂水河面上一跑就摔跟头,许多士兵刚爬起来又摔倒,再爬起来就昏头转向的成了活靶子。石井衣雄在恼怒中命令所有火炮集中轰击刘克西部阵地,将装甲车调到前沿一路炮火发起猛攻。刘克西部在对手如此强大的炮火攻击下,顿时吃不住劲了,一瞬间便兵败如山倒,纷纷丢弃阵地向东逃窜。待日军全部渡过了沂水河,刘克西部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日军见河阳街有几处岗楼,认为这里的地方武装和国军一起对付了他们,随即封锁住河阳街的各个出口,开始了疯狂的报复。 薛家大院首先遭了殃。一群日本鬼子嚎叫着冲到大门口。见大门紧闭,对着岗楼上放枪,喝令他们交出武器投降。 薛永贵端起手里的汉阳造趴在岗楼垛上向外射击。身后几个家丁惧怕鬼子,一拥而上将他捆绑起来,下来打开大门请鬼子饶命,不料全部被鬼子就地打死。后院岗楼的家丁们见鬼子如此残暴,知道今天在劫难逃,便主动向鬼子射击。鬼子被冷不丁的乱枪打中了几个人,立即疯狂地进攻后院岗楼,用手雷和掷弹筒炸死了里面全部的人。随后对薛家大院开始了疯狂地血洗,不分男女老少见人就杀。一时间,薛家大院内霎时血雨腥风,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惨死的尸体。 鬼子们还不解恨,到处搜索着,见有一口气的人就补一刺刀。同时四处搜索钱财。刘亚兰房间内的夹壁墙被发现打开,连同纯金桌子等许多财物全部被抄了出来摆到了院子里,后院马厩里的十几匹马也全部被牵了过来。大批的绫罗绸缎和做工精细的衣服被源源不断地从内院搬了出来丢在大门口。 大队的日军陆续来到院子里,惊讶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金银财宝,他们手舞足蹈的弹冠相庆,同时指着薛玉林和薛玉章家的岗楼派出部队前去占领。其他人找来了卡车,忙着搬运抢劫来的财物。 一队日军骄横地来到薛玉林家。薛景熙早已在岗楼上看到了发生在薛家大院的一幕,无奈手下人数有限不能贸然出击,加之射程不够也无法实施支援。此刻,薛景熙正带着一群家丁咬牙切齿地严阵以待。见日本鬼子来到射程之内,二话不说就开枪射击。薛景熙手下的家丁都受过一定的训练,薛家大院的遭遇他们都看在眼里,知道今天难逃一死,心想反正横竖是个死,于是一个个奋勇还击,一副拼命的架势。薛玉章家的家丁也在岗楼上火力支援薛景熙,给日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双方僵持不下。麻痹轻敌的日军没想到在这里竟然遇到如此顽强地抵抗,恼羞成怒地调来了几门迫击炮,一阵猛轰就将薛玉章家的岗楼炸塌了,随即攻了进去大肆烧杀。 薛景熙固守的岗楼也被炸得摇摇欲坠。大门终于被炸倒了。薛景熙带人下到院子里继续抵抗,无奈武器太差,被鬼子的机枪打得抬不起头来。薛景熙手下的家丁们很快就被全部打死。鬼子攻进了大门。薛景熙狂怒到了极点,抄起两只盒子炮怒吼着站起来将冲在最前面的几名鬼子击毙,身上也连中两枪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鬼子们确认院子里再无抵抗后,兽性大发地到处追逐女人。小梅怀了四个多月的身孕,被几个鬼子残忍地祸害后用刺刀挑开了肚子,将胎儿扎在刺刀上甩了出去。薛玉林大叫着扑了上去,被鬼子一刺刀捅死。小栓抓住一个鬼子的胳膊死命地咬着,被鬼子残忍地头朝下扔进了井里。 日本鬼子杀光了薛玉林家的人,又抢劫了所有值钱的物品,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随即对河阳街的展开了拉网式的洗劫,到处都是枪声和女人孩子们的号哭。河阳街小学也遭到了洗劫,高满堂和老师们提前组织学生跑到薛家陵里避难,老师们走在最后被一群鬼子堵在学校里,女教师全部被强奸后杀死,男教师和学生们被乱枪打死,高满堂为了保护学生被日军砍了头,整个河阳街小学笼罩在一片血腥中。鬼子们的烧杀抢掠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多才结束,和从东边来接应的日军一起往沂蒙山深处去了。 ------------ 三 三 刘亚兰和奔儿在沟围子里躲着,直到日军全部走后才战战兢兢地出来,顺着河阳街往回走。此时的河阳街彷佛地域一般,每一座院子里都传出哭泣声,许多人家都在准备棺木和草席。刘亚兰一路惊心动魄地赶回薛家大院,一进门就看到满院子的惨景,顿时昏倒在地。奔儿的哭喊声惊醒了她,她赶紧带着奔儿急切地寻找着杏花,往日的深宅大院此时显得格外地恐怖,刘亚兰惊悸地几乎站不住了。可是,母爱的力量支撑着她必须找到杏花。 薛三抱着杏花藏在了后院的花窖里才幸免于难。此时,听到刘亚兰的呼喊,急忙答应着钻了出来。杏花吓得浑身哆嗦着,话都说不出来。刘亚兰紧紧地搂住她,生怕她再有什么闪失。薛三劝刘亚兰赶紧离开这里,免得吓着孩子。 几个人来到大门口,见薛永贵在岗楼上使劲朝他们哭喊着,薛三急忙上去将绑在石条上的薛永贵救了下来。薛永贵被手下绑起来后,鬼子们遭到后院家丁的袭击,忙于进攻后院岗楼,忘了前院岗楼上还有一个人。薛永贵抬头看见鬼子在薛家大院暴行,便藏在岗楼上没敢出声,这才逃脱一死。薛永贵说完,哭着请求刘亚兰原谅。刘亚兰叫他什么也别说了,他即使反抗也只是多死一个人而已,让他赶紧陪自己去其他地方看看。 几个人出看薛家大院,见薛根生和张占强走了过来,两人见了刘亚兰,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后。走了不远,就见薛三老婆睁大双眼倒在路边的几具尸体旁,背后是一滩凝固的血迹。薛三扑上去大哭。刘亚兰叹息着叫张占强给薛三帮忙入殓尸体,随后来到薛三家,安排薛根生在此看管奔儿和杏花,自己和薛永贵去了薛玉章家。 薛玉章家完全变成了一片瓦砾,到处都是尸体。刘亚兰定了定心,找了半天发现没有薛景霞,便又和薛永贵找了一遍,最后在井里水面上看到了薛景霞的一双鞋,判断薛景霞被日本鬼子逼得跳了井。刘亚兰见薛玉章家已经没有活人,便立即赶往薛玉林家。薛玉林家和薛玉章家一样凄惨恐怖。刘亚兰看到小梅的惨状时,她再也无法忍受,极其惊恐而又难受的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薛永贵和薛根生转了一圈走过来,告诉刘亚兰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三人正准备走,发现不远处有轻微的咳嗽声,急忙寻声而去,找到了趴在一堆瓦砾中的薛景熙。薛永贵将薛景熙翻过身来,一摸鼻息还有一丝呼吸,忙叫薛根生去请郎中。 ------------ 四 四 河阳街被日本鬼子屠杀了三百七十八人,其中薛家死难三十七人。薛玉章家只剩下在省城求学的四女儿薛景怡还不知道消息。 刘亚兰在闻讯赶来的官庄乡薛姓同门和乡亲们的帮助下用了几乎三天的时间才草草掩埋了所有的人,她坚持把死难的家丁和下人们也葬进了薛家陵。此刻,她瘫坐在坟地里,望着一夜之间多出的百余座坟头,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佃户大春只有两个女儿,全部死在河阳街小学,大春老婆受不了刺激上吊了;高二宝家里也只剩下了他自己。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来请求刘亚兰给一块地埋葬家人,刘亚兰有气无力的请他们告诉大家,包括薛家陵在内,只要是薛家的土地,谁家看上哪里的风水就把亲人葬在哪里好了。 薛三和薛永贵痴呆般的在坟地里走来走去,不停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薛根生艰难地给最后一座坟头培完土,倒在地上累昏了过去。 鲜儿在得知噩耗后当场就疯了。三天来,她一直守在薛家陵,双手拼命地扒着各个坟头。张业这几天一直在帮忙,见所有死难的人都入土为安了,便强行拉着鲜儿离开,鲜儿突然用力挣脱张业,大喊大叫着四处乱跑,张业怎么也抓不住她。鲜儿跑着跑着,不小心摔了一跤,脑袋重重地碰在一根树干上,爬起来又哈哈大笑着到处跑着,全然不顾额头上血流不止。 刘亚兰坐在地上,眼神奇怪地看着鲜儿傻笑。薛三和薛永贵吓坏了,赶紧去搀扶她起来。刘亚兰站起来,突然一口鲜血喷出老远。薛三和薛永贵慌忙把她扶到一块石条上坐下。刘亚兰喘着粗气,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问薛永贵。 “永贵,给我娘家带信了没有?”刘亚兰有气无力地说。 “大少奶奶,昨天我已经去过了。”薛永贵犹豫着说。 “我娘家怎么到现在没有人来?” “大少奶奶……” 薛永贵欲言又止。刘亚兰感觉不妙,连续追问薛永贵。薛永贵只得吞吞吐吐的告诉她,日军往沂蒙山深处进军经过张庄,同样洗劫了刘家。刘木匠被扔进火堆里活活烧死,秀秀和儿子小满也被鬼子杀害,账房先生张长山和一些下人都被杀死,只有刘亚忠带着张二小在外收租才逃脱了劫难。刘亚兰听完后,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甜,大口大口的鲜血吐了出来。 薛景熙右胸和腰部、大腿各中了一枪,躺在薛三家堂屋右厢房里。赵云小在县城请来了最好的医生全力抢救。他还感到不放心,又请了郎中帮助救治,日夜陪伴在他身边。薛景熙在昏迷了三天三夜后终于醒来了,当细听了薛家的劫难后,大叫一声又昏死过去。 赵云小告诉大家,县城也被日本鬼子的大队人马烧杀抢掠过了。薛家的财产几乎被抢完了,清善堂也被一把火烧了,账本地契全部被付之一炬,他和儿子赵小林随手抓了一点现钱骑着马逃到山里。日军走后他们回去,见清善堂已经烧成成了灰烬。赵小林急忙跑到县城岳父家探问走娘家的媳妇和孩子的消息,却发现人去房空,不知道逃难到哪里去了。爷俩又打听到河阳街的消息,急忙赶回来。见薛景熙身负重伤,又忙去县城请来了医生。薛家在县城的产业没了,济南的产业基本也不指望存在了。赵云小爷俩一时无事可做,就一直陪伴着刘亚兰他们。 刘亚兰有气无力地左厢房的床上,奔儿和杏花一言不发地陪伴着她。几天来,兄妹俩始终处在极大地恐惧中,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鬼子来杀这里的人?二爷、三爷和叔叔姑姑还有许多大小姊妹就这样突然都没了。死亡的恐惧深深的笼罩在他们心头,他们不敢回到如同地狱般的薛家大院,即使住在薛三家也不敢独自出门,甚至不敢去院子里上厕所。晚上睡觉,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死去的人都活了过来,来到他们床前看着他们,吓得他们一次次地尖叫着醒来,只有守在娘的身边他们才感到一丝的安全。此刻,兄妹俩望着脸色苍白的娘,伸出小手擦着她不停流出的泪水。刘亚兰看着两个孩子,挣扎着侧过身,搂着他们泪如雨下。一家三口无声地哭泣着。 赵云小告诉薛景熙的话清晰地传了过来。刘亚兰长叹一声,在心里感叹薛家和刘家就这么毁了,那么多条人命呀,还有没出生的孩子,就这么全完了!天杀的日本人,这是造的什么孽呦?!可怜我薛刘两家呀,好几个吃粮当兵的,竟然保护不了自己的亲人,保护不了这一方百姓,让日本鬼子横行到家门口来了呀!薛景梅呀薛景梅,哥哥们呀,你们当的这是什么兵呀!刘亚兰再次悲从中来,心口疼痛难忍,几乎疼得昏厥过去。 薛景熙大难不死,伤好后便拉起队伍做了响马。他要为薛家、为河阳街三百多个死难的乡亲报仇。高二宝和薛永贵、大春率先响应,几个人聚在薛家陵用匕首刺破手臂,杀气腾腾地饮血酒盟誓:誓杀倭寇,报仇雪恨! 刘亚兰得到消息,急忙来到薛家陵,还还没等开口,薛景熙就抢了先。 “大嫂,你不是来阻拦我们的吧?” “景熙,你想过没有?国军那么多兵马都挡不住日本鬼子。你们这几个人行吗?” “不要再提什么国军了。我算是看透了,现在这个年月,要活命只能自己救自己。”薛景熙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大不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河阳街这么多老小不能就这样白白死了!” “可是……”刘亚兰想说自己担心他们再给河阳街带来麻烦,可看着薛家陵满眼的坟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高二宝相对冷静一些。他对刘亚兰说,自己从东北逃难回来,就是为了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可是,还是没有躲过日本鬼子的屠杀。他算是想明白了,如果中国人都不去和日本鬼子干,他们就会更加嚣张,河阳街还会发生这样的惨剧。 刘亚兰听了高二宝的这番话,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薛玉山临终前对薛景梅说薛家老祖的墓地里有一笔浮财,叫他们挖出来发展武装。 薛景熙的举动受到了河阳街人的普遍欢迎,包括十里八乡的人们在对国军失望之余纷纷支持薛景熙,薛景熙迅速拉起一支百十号人的队伍,准备大干一场。 ------------ 第十六章 一 第十六章 一 日军占领沂水县城后,史登高和庞少宏摇身一变出任伪县长和伪警察局长。得知薛景熙拉起了队伍,史登高感到很不安,派庞少宏前来河阳街给薛景熙带话,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尽可能地压住薛景熙拉队伍的事,免得出了问题大家面子上不好看。他再三强调,不希望薛景熙在自己的治下闹事,虽然日本人不好惹,可薛家毕竟还有薛景梅干着国军,刘亚兰娘家还有刘亚龙和刘亚伟在国军的队伍里,国军的大小军官哪个不把手下的队伍当成自家的家丁?鬼知道他们会不会带人来寻仇?薛景熙真要是闹起事来伤了日本人,他这个县长夹在日本人和薛刘两家之间很难处理好其中的矛盾,得罪哪一方都不好收场。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大家相安无事。 庞少宏揣摩明白了史登高的意思,就只带了几个随从来到河阳街。他找到了住在薛三家的刘亚兰,谦恭地传达了史登高的意思,希望她转告薛景熙不要和日本人作对,万一哪天惹出了麻烦,自己哪头都吃罪不起。 刘亚兰一直无法从巨大地悲痛中解脱出来。河阳街惨案后,她一直精神恍惚,赵云小和薛三悉心照顾着她。 鲜儿的疯病一天比一天重,有时甚至脱光了衣服满村子跑,张业只得把她捆绑在家里又打又骂,鲜儿终于在一天晚上挣脱了绳索掉到河里死了。刘亚兰和薛三等人帮忙处理善后,将鲜儿葬进了薛家陵。办完鲜儿丧失后,刘亚兰想起薛家又少了一个人,心情沉闷地跟着张业学会了喝酒。那段时间,她经常要靠酒精的麻醉才能入睡,即使睡着了也会一次次地被噩梦惊醒。每当喝醉时,她就哭喊着薛景梅你在哪里?哥哥呀,你们在哪里?每当清醒时,她就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想心事。 刘亚兰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庞少宏连续说了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弄明白了他的来意。她没有争辩什么,面无表情地回答说她会将他的意思转达给薛景熙。 庞少宏不便多说什么,他有些不敢看刘亚兰的眼神,他有一种深深的预感,河阳街和以前不一样了。从进入河阳街开始他就从人们的不屑一顾中感到了老百姓对自己的蔑视。他知道,老百姓都在心里骂他是汉奸,日本鬼子在河阳街乃至沂水县犯下的暴行他都一清二楚。他的家乡庞庄也遭到了洗劫,当时他正好在家。鬼子们抢光了他家的东西,还差点打死他,要不是他拿出儿子庞文化在日本留学期间的来信证明他和日本友好,恐怕小命早就不保了。他还有着更加难言的苦衷,庞文化留学日本,毕业后在北平一家日本人经营的公司做事,“七七事变”后被征召进日本军队当了翻译官。他知道这个消息后,想阻止也来不及了。最要命的是他这个当爹的详细情况也在庞文化给日本人的材料中,也就是说他的一切都在沂水县日本占领军的掌握之中,搞得他想不和日本人合作都难,若不是这个原因,他早就告老还乡了,这辈子该有的都有了,老了老了落下个汉奸的骂名这又是何苦来着?想起这些,他就后悔不该送庞文化去日本读书。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想起这些他就感到心情很沉重。 庞少宏想着这些,觉得心里挺累,便站起身,对薛家遭遇的劫难表示了一番同情,向刘亚兰告辞。 经过薛家大院时,庞少宏特意下马推开大门进去,站在门口看着里面。薛家大院里面尽管已经空无一人,可在杂草包裹着的残垣断壁中,依旧能感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想起发生在这里的惨状,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赶紧退了出去。他很清楚,这里已经到处充满了仇恨,每一个角落都在仇恨中充满了危险,也许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不测。他甚至感到,薛景熙就在某个角落里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的身前身后聚满了河阳街的冤魂。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急匆匆地回县城去了。 ------------ 二 二 庞少宏离开的第二天,河阳街就发生了让他和史登高头疼的事。 这天晚上,一支运送军火的日军路过界湖镇,驻扎在镇外,凌晨时分遭到刘亚虎率领的八路军临沂游击支队的袭击,军火全部被炸毁。刘亚虎率部完成袭击后迅速沿着沂水河撤离。日军在后面拼命追击。河阳街的人半夜里听得一路枪声过去,家家户户赶紧大门紧闭,枪声远去后大部分人还在院子里守到天亮,心里实在是没个底。 天蒙蒙亮,各家各户就打开大门互相打听着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直到有过路的人告诉他们,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八路军在界湖镇外和日本鬼子发生了一场战斗,八路军和鬼子天亮前都沿着沂水河跑不见了。听到这个消息,人们又陆续揉着惺忪的睡眼放心地回家睡觉,要把昨天晚上缺的觉补回来。河阳街又恢复了平静,彷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张占强懒洋洋的睡到快晌午才起来,他是被四周飘来的饭香闹醒的。他来到灶房坐上锅生火下面条。庄户人家下面条也不讲究炝锅,掰点白菜叶子煮白水就不错了。今年的冬天来得早,也就显得特别冷。张占强裹着露出几处棉花的破棉袄琢磨着今年和往年还有什么不同之处。他想,也许是河阳街遭了日本鬼子这个人祸才使得这个冬天奇冷无比。很多人家都没有人气了,那些土墙草顶的房子过不了多久就会衰败塌陷。自家的隔壁全被日本人杀光了,靠那边的一面墙就显得潮湿,半夜还有水珠,透过来阴冷的寒气,胆小的他晚上不蒙住头就睡不着,睡不着了就想儿子张小平,也不知道他在济南怎么样了?给他捎去的信也不见回,这兵荒马乱的该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张占强想了一会儿,见面条好了,就拿过筷子和海碗先捞了一碗稠的,胡乱放了一点盐拌好了吃完,又将剩下的盛满一碗汤面,端着碗走出去坐在门口的石条上慢慢地吃着。 村口已经有几户人家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吃饭聊天。张占强想着心思,听着他们关于时局的议论,一会儿觉得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他们说的都不对。他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他要先把面条吃完,家里只有就这一点杂面面条了,得先吃完了再说,不然面条楸在碗里吃着都觉得可惜。 这时,有眼尖的喊了一声。张占强循声望去,见三个日本鬼子从沂水河边冒出头,往河阳街走来。三柄刺刀在太阳下闪着白光,一面挑在刺刀上的太阳旗格外显眼。几户人家赶紧回到院子关紧大门,胆子大点的就爬上墙头往外看着。这是三个掉了队的鬼子伤兵,有两个包着脑袋吊着胳膊,还有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显然是腿上受了伤。他们来到张占强家门口,抬腿就望大门上踹。张占强吓得翻着院墙想跑出去,大门已经被砸开了。他一回头一看,自己已经被枪指住了,只好战战兢兢地下来。 三个鬼子兵上前抓住惊魂未定的张占强,示意他不要害怕,叫他给他们做饭吃。张占强只好带着他们来到灶房。三个鬼子见张占强家除了面缸里的一点玉米面粉再无其他东西,其中两个转身走到大门口,举枪射杀了路边的两只鸡提回来扔给张占强。枪声一响,整个河阳街的人都知道鬼子来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刚刚还充满生气的村庄霎时就变得死气沉沉。 赵云小正和薛三陪着刘亚兰说话。奔儿和杏花在院子里玩耍,听见枪响,兄妹俩顿时一脸惊恐地跑进门扑进刘亚兰的怀里瑟瑟发抖。刘亚兰安慰着孩子,打发赵小林搭着梯子爬到房头的老榆树上看明了情况。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担心这三个鬼子兵再对河阳街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就安排赵小林牵着马悄悄出了后门给薛景熙报信去了。 ------------ 三 三 薛景熙的人马驻扎在距河阳街十二华里外的老鹰岭。老鹰岭是一座孤山,海拔四百多米,坐东朝西,地势险要。东边后山是悬崖,距悬崖五华里外是广袤的沂蒙山余脉。南北两端是刀削般的峭壁。只有西边的前山有一条崎岖的小道通往沂水县连接日照、临沂方向的大路边。南、北、西三个方向是群山包裹的旷地中一马平川的田野。高空鸟瞰,老鹰岭就像凸出的一颗钉子钉在这条咽喉要道上。 薛景熙刚带着队伍在公路边潜伏了一夜回来。这一段时间,山下公路上不停有日军通过。他一直想在公路上打一个伏击,杀几个鬼子祭祭旗。可每次等来的都是鬼子的大队人马,根本无法下手。今天尤其憋气,他一大早带着队伍埋伏在公路边,直到晌午才终于等来了鬼子,可是一数,竟然有七十多辆汽车,上面站着满满的鬼子,不少汽车后面还拖着大炮,再后面是密密麻麻蜿蜒数里的骑兵,自己手下这百十号人,十几条汉阳造哪里敢开火?没被对方发现就算运气好了!他只好生气地带着队伍回来,进了寨子一屁股坐在大当家的位置上抱起酒坛子就喝,两眼血红的痛骂着日本鬼子,骂完了鬼子又骂自己无能,拉起队伍到现在还没有干掉一个鬼子。正骂着,赵小林被几个弟兄带了进来,将河阳街来了日本鬼子的情况告诉了薛景熙,薛景熙顿时兴奋地酒醒了大半。 “你再说一遍,有多少日本鬼子?” “就三个,在张占强家。” 薛景熙有些不相信,怎么会只有三个?赵小林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有三个。 “景熙,我分析这可能是迷路的鬼子,或者是掉队的伤兵。”高二宝到底当过兵,分析得有条有理。 赵小林见高二宝这么说,突然想起确实看见有鬼子胳膊上吊着绑带。他的话证实了高二宝的判断。薛景熙立即决定赶过去杀了这三个鬼子兵,高二宝连忙说不可,只能带人潜伏在河阳街外出的路口,待天黑了再动手,免得走漏了消息又给河阳街带来麻烦。薛景熙连连点头,叫薛永贵将手里有枪的十几个弟兄集合起来准备下山。高二宝提醒最好多带些人手。薛景熙一挥手说不就是三个鬼子吗,去十几个人已经够抬举他们了。高二宝还是不放心,就对留守的大春交代了几句。 薛景熙带着一行人潜入薛家陵,命令一个弟兄爬到薛家陵边上一颗高高的杨树上去,远远监视着张占强家的一举一动。薛永贵自告奋勇摸进去听听动静。 ------------ 四 四 三个鬼子吃饱喝足后,躺在张占强家的床上休息,还叫张占强烧开水给他们轮流洗脚,舒服得咿咿呀呀地哼着日本歌曲。张占强敢怒不敢言的伺候着他们,心里觉得窝囊透了,出来倒水时一用力把盆子也甩了出去,砸在院子中的石碾子上光啷啷的一阵响。三个鬼子以为遇到敌情,快速地窜了出来,连那个瘸子都看不出瘸了。张占强暗暗吃惊。鬼子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上来就给了张占强一顿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两眼直冒金星。鬼子还不解恨,又用枪逼着他在地上学狗叫。张占强苦苦哀求也不管用。 薛永贵摸到门口,隔着门缝偷看里面的动静。见状,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闪身躲到了一处拐角。石头正好砸在一个鬼子的身上,三个鬼子哇哇叫着冲了出去,见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头,便用刺刀在地上画着大路的形状,叫张占强带他们到大路上。 张占强带着三个鬼子往大路走,薛永贵悄悄地跟在后面。经过薛家陵时,薛景熙掏出盒子炮就准备开枪,高二宝忙按住他,提醒他不要在河阳街动武。 三个鬼子上了大路走了一段后,坐在路边休息。高二宝知道,他们这是等待过往的日军车辆。薛景熙有些着急,担心三个鬼子跑了。高二宝对他说跑了也没办法,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在河阳街动手。又等了一会儿,三个鬼子再次押着张占强往沂水县城方向走。薛景熙只好带着人借助大路边的树林和沟渠的掩护跟踪。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张占强趁鬼子不注意,撒腿就往树林里跑,被一个鬼子抬手一枪打中大腿,倒在地上。那个鬼子骂骂咧咧地追过去,刺刀朝下举起枪就要扎下去。这时,薛景熙的盒子炮响了。三个鬼子被这突然而来的袭击吓得楞了一下,随即就地卧倒还击,薛景熙的手下瞬间就被打倒了五、六个,其余的见三个鬼子的枪法如此精准,都很紧张地赶紧趴在地上,一个弟兄刚一露头就被子弹点了名。薛景熙没想到三个鬼子伤兵的战斗力竟然如此顽强,他气得两眼冒火,几次想冲过去拼命,都被高二宝死死地按住。 高二宝当过兵的经历开始起了作用,他吩咐大家依靠树木的掩护分散围住三个鬼子兵。鬼子也看出了他们的意图,迅速调整位置,组成了一个三角阵,不断地打着冷枪。他们摸不透薛景熙到底有多少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住了。高二宝安排弟兄们用树枝挑起帽子不停地举起来吸引鬼子射击,意图消耗他们的子弹。这时,大春带着一群拿着大刀长矛和鸟铳的弟兄赶了过来,远远地大喊大叫着,偶尔放一鸟铳,就是不敢也无法靠前。 路面上刮起了大风,扬起的灰尘夹杂着树叶枯草使鬼子看不清对手到底有多少人,更摸不清对手的底细,见不远处有个看地人住的草屋,便抓起张占强做掩护躲了进去。薛景熙迅速带人围了上去,双方继续僵持着。 张占强此刻由于流血过多,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躺在地上,见满屋子全是干透了的玉米秸和麦草,心想今天横竖也是个死,干脆和几个鬼子同归于尽,也算为河阳街屈死的三百七十八口人报仇了。想到这儿,他心里一横,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火柴,点燃了麦草。三个鬼子附在墙体上的洞口上全神贯注地对着外面瞄准,等发现张占强点燃麦草后已经来不及扑火了。风助火势,瞬间将草屋烧成了一片火海。三个鬼子身上全部着了火,鬼哭狼嚎地冲了出去,立刻便成了薛景熙他们的活靶子。 张占强在火海中大声咒骂着日本人,高喊着大少奶奶,我为薛家报仇了;河阳街的老少爷们,我为你们报仇了。随即哈哈大笑着没了声息。 ------------ 五 五 薛景熙大张旗鼓地干掉了三个鬼子,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就地掩埋了张占强,带着队伍回了老鹰岭。高二宝一直充当着薛景熙的军师,这次却百密一疏,只把三个鬼子的尸体扔在了一个土坑里。 消息很快传到了日军驻沂水县城防司令酒井联队长的耳朵里。三个掉队的友军士兵在自己辖区内失踪,这是酒井怎么也无法容忍的。酒井派出一个小队,令伪警察局长庞少宏和一帮警察带路寻找三个失踪的士兵,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尸体,进而分析出是老鹰岭上的响马干的,鬼子小队长龟田在暴怒之余不经请示便擅自率部攻击了老鹰岭。 薛景熙队伍的武器装备虽然远不如鬼子,但是老鹰岭易守难攻,颇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加之薛景熙刚刚得了三支快枪,没有重武器的鬼子挤在崎岖的小路上进攻只有被动挨打的份。战斗持续到天黑,龟田不得不丢下十几具尸体退了下去,封锁住山口,请求增援。 第二天早晨,酒井派出一个中队的鬼子增援龟田,还调来了几门大炮轰击老鹰岭。无奈老鹰岭地势太复杂且山高林密,且只能观察到前沿山口,炮弹无法精确打中目标,甚至根本就不起作用,只得改为夜间偷袭,连续几天都没能得手。鬼子考虑到老鹰岭紧靠公路的咽喉要道,也不能撤走部队,便对老鹰岭采取围而不攻,打算困死薛景熙。 老鹰岭上没有水源,只有一座岩石结构的天然蓄水池。鬼子的大炮炸塌了蓄水池,山上的饮水顿时成了问题。好在是冬天,薛景熙命人将各处大雪后的结冰取回来解渴。坚持了几天后,已经找不到冰雪了,队伍开始人心惶惶。薛景熙和高二宝终于意识到当初选没有退路的老鹰岭安营扎寨是一种错误,可一时也没有办法。就在老鹰岭岌岌可危时,刘亚虎支援了他们。 刘亚虎率领的队伍这几年一直在临沂城附近活动。“七七事变”后,他的队伍改编成八路军临沂支队,活动范围扩大到整个沂蒙山区,哪里有鬼子,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游击战、夜袭战本来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这支队伍在战斗中迅速壮大,已经发展到五、六百人,下辖几个分队。刘亚虎改任政委,马高任支队长,刘亚峰任副支队长。 这次在界湖镇夜袭日军运送军火的部队后,刘亚虎带着队伍和追击的大队鬼子在山里兜了几个圈子,终于甩掉了尾巴,又运动到了沂水县地界。得知薛景熙在老鹰岭被鬼子团团围困,形势极度危险。刘亚虎决定支援他们突围,同时也打算给薛景熙做工作,希望他参加革命队伍。 夜晚,刘亚虎命令马高和刘亚峰率领一支队伍从背后佯攻日军阵地,自己带着其余人马从正面拦截封锁山口的鬼子,并迅速派人上山通知薛景熙突围。刘亚虎的部队经过长期的战争考验,许多老兵身经百战,战斗素质极高,夜战经验尤其丰富,完全不同于薛景熙的一群乌合之众,战斗一开始就以准确的火力射击打燃了日军阵地上几辆汽车的油箱。巨大的爆炸声依次响起,鬼子们暴露在一片火光中。八路军战士们不慌不忙地瞄准射击,鬼子阵地上混乱不堪。 日军突然遭到两面夹击,但是很快镇定下来,纷纷卧倒在阵地上组织射击,但是打夜间游击战他们实在不是八路军的对手,特别应付不了八路军战士擅长的在运动中打冷枪,且枪法精准。鬼子们被打得不敢露头,只得固守阵地等待天亮。 薛景熙和高二宝正愁肠百结的坐在山峰上观察着山下日军阵地,冥思苦想怎么突围。连续的围困已经使老鹰岭上到了杀马解渴的地步,再想不出办法突围就只能被活活困死了。 “二宝,实在不行就下山和鬼子拼了,杀一个算一个。”薛景熙不甘心这样被困死。 “景熙,还没到最后关头,你一定要稳住。百十号兄弟的命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你要对大家负责。”高二宝不紧不慢地说。 “还要怎么负责?再等一两天弟兄们恐怕拿枪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景熙决计拼命,高二宝极力阻拦。两人正争执不下时,山下响起了剧烈地枪声,日军阵地上火光冲天。两人仔细看了一会儿,搞不清这是哪来的队伍,还是给自己帮忙的。这时,刘亚虎派出的人跑了上来,大声重复着刘亚虎的话。两人激动中顾不得多想,急忙带着队伍冲下山去。 队伍冲到山下路口遭到鬼子的机枪拦截,瞬间倒下了二十多个,大春也中弹倒地。薛景熙的手里已经没有了马,便要背着受伤的弟兄们突围。大春以死相逼请求薛景熙不要管他们,苦苦哀求他们快点离开。薛景熙只得率部继续突围。两支队伍汇合后,没有多余的话语,直接奔河阳街方向去了。 日军刚组织起追击,大春和几个伤员在背后接二连三地朝他们射击。日军顾忌没有发挥出用途的炮兵阵地,只得返回来对付大春。大春和几个伤员怀着对鬼子的刻骨仇恨,咬牙切齿地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拼着最后的力气和鬼子展开了白刃战,全部壮烈牺牲。鬼子小队长龟田脸上负了伤,他疯狂地大叫着跑上前,挥刀砍下了大春的头,又仍不解恨地举刀砍向其他尸体。 ------------ 六 六 刘亚虎和薛景熙带着队伍经过河阳街时,见后面没有追兵,便问起了刘亚兰的情况,想趁着天亮之前去看看她。薛景熙一言不发地做了个手势,带着他和刘亚峰来到薛三家。 赵云小隐约听着老鹰岭方向传来的枪声,一夜没睡。薛景熙一敲门,赵云小赶紧跑去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刘亚兰和薛三听到外面的动静都起来了。薛三走到堂屋点燃了油灯。刘亚兰一见站在自己眼前的二哥和三哥,顿时泪如雨下,许久才止住了哭泣。刘亚虎和刘亚峰问候着刘亚兰。刘亚兰一言不发,似乎有很大的怨言,倒是回答了薛景熙的问候,这使刘亚虎有些不理解。 “亚兰,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不回答我的话?”刘亚虎说,“一会儿天就亮了,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已经成这个样子了,还与什么好说的!”刘亚兰终于开口了,话语中满是指责,“河阳街遭难时你们在哪里?张庄遭难时你们又在哪里?这么多亲人都死了,光薛刘两家就四十多条人命呀!整个沂水县就我家吃粮当兵的多。可是你们、你们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呀!这么多天过去了,你们现在才回来,你们对得起爹吗?对得起……” 刘亚兰说不下去了,蹲在地上捂着脸哭。 “亚兰,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听我说几句?” 刘亚虎眼睛湿润了,他知道妹妹在心里责怪自己。他好一会儿才使自己平静下来,语重心长地给她讲着道理,告诉她自己属于革命的队伍,是为全中国老百姓打天下的队伍,不能因为家仇而擅自离队,更不能带着队伍为自家站岗放哨或是报仇雪恨。刘亚兰捂着耳朵不听,叫他们快点走。刘亚虎看看天色将亮,便不再说什么,和刘亚峰走到里屋,看了看熟睡的奔儿和杏花,转身准备走了。 刘亚兰叫住了他们,指着墙角的一个布袋子叫他们带走。刘亚虎过去打开一看,是一袋盐。刘亚兰告诉他薛家的盐库也被鬼子抢劫了,只扫出了这一袋盐。刘亚虎和刘亚峰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他们想起以前对妹妹说过,在山里打游击最缺的就是盐。没有盐,战士们浑身没有力气,负了伤也不好消炎。妹妹在这种情况下还记得他们说过的话,叫他们怎么能不感慨万分! 刘亚虎和刘亚峰走了。刘亚兰目送着他们远去后,倚在门口再次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