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 铁马晃在廊下,斑驳的颜色被朦胧烟雨润的发亮,铁锈的生冷腥气浸在风中,随着每一次的风起雨落,无声的蔓延在小院的每一处角落。 苏子明按下被风撩起的经文一角,抬眸看向窗外,眸色淡然在昏黄的烛影下,目光在窗外某一处停了下来。 青瓦石墙上苔藓成片,碧如玉泽,被雨水一洗更显青翠可爱。 一双靴子踩在上面,将青苔委屈的踩下去一大片,秃了的一块黑黝黝的,像是锦缎上的虫蛀,看着实在是坏兴致。 丫鬟听得窗内传来敲指声,忙移步花窗下问主子何事。 花窗内烛光温暖,丫鬟等了片刻,只听里面传来一句平静的有些冷漠的回应。 “烧水。” 苏子明看着窗外的绵密,在桌角上百无聊赖的敲着指,身后的珠帘似乎被风吹开了来,珠子碰擦时发出了细小的声响。 结实的臂弯从后伸来,湿衣紧贴着他,冰冷透过衣衫清晰的传了过来,他的衣裳好似被一同濡湿了,又冷又重的贴在身上。 那人拥抱着他,沉重滚烫的呼吸扫落在他耳畔,熟悉的气息中隐约散发着突兀的铁锈腥气。 像是清爽的松林中漫着一股血腥。 苏子明伸指敲了他的手腕,声音平静道:“松开。” 那人反手拉过他的手,低声笑着与他十指相扣,困住他的同时玩弄他腕间垂下的佛珠,湿漉冰冷的侧脸擦过苏子明的勃颈,下巴埋在温软的颈窝中,声音低沉且深情,软糯吴语的尾端带有一丝撒娇的意思。 他说不要。 少年在他勃颈上蹭着,低低的说了句我想你了,阿明。 少年惯会缠人,分寸也拿捏的很好,一丝让人厌恶的念头也没有,最多的也就是无奈的叹上那么一两声。 秋雨顺着少年的湿发滚落,冰凉的水珠滑过温热的颈间,冰的苏子明倒吸一口冷气,齿间的呼吸都打着旋。 “不安分的小贼。” 苏子明眸中水汽半朦,长指先是抵在桌沿上,后又猛地屈起,修长的关节因过于紧绷而泛出了一丝不正常的红。 嘈杂声不合时宜的闯入小院,打乱了这场刚刚温热起来的暗昧。 “你又闯了什么祸?”苏子明在忽暗忽明的烛光下看人,戴着佛珠的手抵在那颗跳动异常的心口上。 他将人推开了些距离,声音冷的有些砭骨。 “官家人也敢惹,邈千重,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敲门声在静谧的长夜里响的突然,动静大的像是来抄家。 家丁们隔着门缝看外面围了一圈的捕快,神情比强盗还要凶神恶煞。 管家深知镇上捕快的德行,不敢私自做主,忙让人去请主子示下。 “不用,开门吧!” 管家看向年轻的护院,视线对上的同时,他未有一丝犹豫,抬手取下了门栓。 捕头一脚踹开了门,骂骂咧咧欲持刀硬闯。 前方突然传来锵的一声剑鸣响,刹那间只见铁器的寒色破开火光,剑芒一闪而现,劈出了一道让人不寒而栗的残影来。 捕头冲的最快,也最倒霉,被人拿剑抵住了咽喉。 众人纷纷向后退去,只这一剑,镇住了所有的嘈杂。 檐下雨声绵密,护院的身影半隐在昏暗中,只瞧得剑锋上有流光闪过,至于人是个什么模样,谁也看不清。 但护院身上透出的肃杀,却清晰的几近实质。 护院:“说。” 说不上雨水还是冷汗,顺着勃颈淌没领口,捕头喉咙艰难滚动,生怕自己举动粗俗,惹得护院误解,顺手给他一剑封喉。 “县令....大人,要我们前来捉拿盗贼。” 捕头吞咽着不安,忙又添了一句:“他翻墙进宅,我们看的清楚。” “搜查令?”护院声音阴冷,似乎有些烦躁。 捕头:“没有。” 长剑利落入鞘,捕头劫后余生似的松了口气,没等松到底,便听护院言简意赅的一声滚。 他是真想撤,但一想到回去交差后的场景,脚下当即一顿,他暗戳戳的瞟向护院,护院扶刀而立,刀柄的寒光在黑暗中尤为扎眼。 “县衙失窃事关重大,我等奉命而来” 捕头对上那目光,喉咙顿时又生了疼,气势骤减,商量似的开了口:“不如让我们进宅看看,也好回去交差。” 护院身形微动,让出了路来,在捕头满眼感激的目光中,对旁说了句关门。 宅门砰的一声关上,檐下灯笼震得几晃,拉的光束扫过门庭,照亮了一脸懵的众人。 护院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清冷的嗓音在门缝的挤压下变得有些闷,听起来阴沉沉的,透出的不屑倒是一分没减,箭似的落在众人身上。 “没有搜查令,就是苏家造了反你们也进不得半步来,再要吵闹,一律打出去!” 进不去倒没什么,若被人大棒子打一顿,才是真正的没脸。 捕头在绵密的细雨中仿佛淋了一辈子,听得里面脚步声远去了才敢啐出口,啐了也不敢久留,带着小弟就跑。 护院站在廊下等待,铁马不安分的叮咛着,吵得整个院子都不得安生。 瓦檐上水流如注,将廊下的大口缸灌得溢了出来,缸里的荷叶被水柱打的倾斜,红艳的锦鲤甩尾游过,尾巴尖在水面上挑拨起串串水泡。 直到窗内烛光再次亮起,神游的护院才倏然回了神。 “主子。”红豆站于花窗之外,轻声说道:“县衙的人说是丢了贵重的东西。” 他等了许久,只听屋内传来悉索的穿衣声。 红豆知道他该退下了,但还是不死心的开了口:“听说此地县令与知府是连襟,搜查令也许不日就到。” 穿衣声似乎顿了一瞬,片刻后又漫不经心的响了起来。 檐下雨声淅沥,院内秋意浓郁,静谧的长夜中隐约透出一丝威压。 红豆唇线紧绷,缓步向后,退下了。 再留便是他不识趣了。 邈千重张开双臂坐在水中,劲瘦有力的手指拨着水花,轻薄的唇抿着些坏:“一桶而浴不好吗?为何让人备下两个浴桶?” “上次洗了两个时辰。”修长的指翻过经文,苏子明的声音平淡的听不出情绪来:“郎中过府半月有余。” 自认识这山贼以来,他几乎天天用药,比吃饭还勤。 而他也知道,自己身体之如此赢弱不堪,一是邈千重年轻气盛,二是邈千重贪得无厌。 邈千重等了片刻,直到水温变凉那人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他等的索然无味,起身穿了衣服。 “你怎么不问我偷了什么东西?” 苏子明拨了烛芯,平静的问:“值钱吗?” 邈千重说值钱,下一刻苏子明果然摊开了手,邈千重扬起了眉,脸上满是愉悦,要是身后再有条尾巴,这会子就该甩起来了。 是一个佛头,纯金的。 分量也足的前所未有,以至于苏子明险些没握住,差点从手中摔了下去。 “喜欢吗?”邈千重歪头看他,他的丹凤眼本就勾人,笑起来时更显的邪气。 苏子明眼中映着经文,目光只在佛头上扫了一眼,没有喜色,也没有不喜,平静的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苏子明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放下佛头时,桌上咚的一声响,陈年木头脆纸一样裂开了一道口子。 若不是苏子明用力道缓冲,这脆皮老桌怕是要当场一分为二,塌个彻底。 “退下。”苏子明轻捻佛珠,头也不抬的说。 邈千重神色一沉。 这人总是这样,下了床就要赶人,比逛窑子还绝情。 带有薄茧的指腹轻刮过瘦削的肩,停在了后颈依旧发烫的红痕上。 邈千重留恋的在上面再次吻过,从后抱住了人,大狗一样的趴在苏子明肩上:“阿明....” 烛光柔和了苏子明唇畔的冷漠,吐息温热,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邈千重永远也看不出苏子明的情绪,即便在两人最亲密的时候,他看苏子明也如隔雾看花,从未真正的,清楚的看懂他的心思。 他问:“是因为捕快吗?” 苏子明曾经告诫过他,不管他在外面如何胡作非为,只一点,绝不能在官家面前暴露他的存在,他记得这话,但还总是忍不住将人引到苏宅。 不是不小心,是他不安好心。 他既想让人猜测他与苏子明的关系,又想让这个人对自己多些关心。 就算没有关心,同他多说一两句,或是对他训斥一两句也是好的。 可苏子明从未对他动过气,也从未笑过,对他如同对这个佛头,眸中总是淡漠的,似乎不管邈千重做什么,都不能让他有一分上心。 邈千重伸手缠过他湿漉的发,送去唇边轻轻吻着,他负气的在心中嘟囔。 神佛荒谬,误我情郎。 檀木佛珠绕过清瘦的骨节,松松滑落在腕上,烛光晕的那腕骨柔和了不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暖玉似的温软。 苏子明翻过经文,声音中透着的冷比浸在庭外的秋意还要让人生寒。 “出去。” 风越过花窗,带着冷冷的水气扑落在邈千重的面上,眼角的朱砂痣恹恹的,似一滴泪。 他看着被笼在烛光中的苏子明,突然就想起了破庙的泥塑佛像,笑容慈悲却又神情冷漠,近在咫尺又远不可及。 他看着人,心想:简直一模一样。 他突然又怀念起某个时刻,只有在那个时候,这个人才能彻底放松下来,这一身的血肉也似乎真正的活了过来,欲望,贪婪,无助,愠怒,甚至就连负气时的叹息也透着生动。 也就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觉得眼前人是个活人。 不像现在,一尊冷漠的神龛。 “雨下大了。”邈千重抱着人不松手,闷闷的说:“可以留我一晚吗?睡柴房也行。” 苏子明抬指翻过经文,隔着花窗对赶来的护院说:“送客。” 门被人从外打开,红豆扶着剑站在门口,即便隔着珠帘眸中的嫌恶也是清晰的。 邈千重这才松了手,他撩开珠帘时回眸看向苏子明,笑的有些勉强。 “连伞都不给?” 烛光在风中几晃,苏子明轻抚经文,在某一瞬间,冷漠的眸似乎有了变化,似落在冰上的阳光,透出了近春的暖。 烛光泯灭在风中,苏子明的声音从黑暗中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 “出去。” ------------ 改口费 红豆回来时丫鬟小子正从屋内鱼贯而出,浴桶被抬了出去,凌乱了一地的物件也摆回了原位,熏香馥郁清冷,淡薄烟雾从刻有经文的镂空铜盖中飘出。 室内干净如旧,没有一丝不该有的痕迹。 苏子明听了红豆的回禀,将经文合了放置书架上,续儿又取了卷轴压在了佛经上。 江南潮湿,没有东西压着,经文很快就会受潮打卷。 丫鬟从床下捡起一件湿衣服,怯生生的问要如何处理,苏子明说扔了,他脱衣放置衣架,红豆欲上前服侍,却被他伸手阻止。 “融了。” 红豆立刻明白过来,将那分量忒足的佛头从脆皮桌上拿起,他忽的想起了什么,说“邈公子受伤了。”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直到那山贼身上传来了腥气,他才确定,晕开在邈千重后背的不是雨水,是血。 苏子明将佛珠放置枕旁,交代了红豆明天生意上的事,红豆应了几句,看他脱鞋躺入衾中,直到气息匀长,他才退出屋去。 空伯从不赖床,无论春夏秋冬都起的比鸡早,起床先用冷水洗把脸,在院子里打上一整套拳,练得浑身大汗后再去洗个澡,神清气爽的去劈柴做饭,米粥咸菜摆上桌后再一脚踹开那破了洞的木门,将那常年睡不醒的酒蒙子拽下床。 每每这时空伯都要气不过骂上一顿,都是半入土的人,凭什么他又要挣钱又要做饭,亲爹似的照顾这个没皮没脸的老小子。 骂归骂气归气,第二天,他照旧早起练拳做饭,照旧对着酒蒙子一通臭骂。 一夜落雨,洗的后院颜色透新,空气也清爽舒畅,空伯懒腰伸的骨头咔咔响,正欲痛快的打上一套拳,余光忽的看到了墙头上多了个破麻袋。 那麻袋灰不溜丢,脏兮兮的,泥水顺着墙头直淌,把爱干净的空伯看的青筋突突直跳。 长竹竿刚碰过去,麻袋竟然传出了呻吟声。 空伯眨了眨眼,围着麻袋转了几圈,这才看清那蓬头垢面,满脸泥泞的人是谁。 “何老四!” 空伯一脚踹开门,骂骂咧咧的将人从被窝里薅了起来:“你儿子挂墙上了!” 何老四迷迷瞪瞪睁开眼,对着空伯憨憨一笑又闭眼睡了,空伯将人晃醒,没等说话,何老四对着人张嘴打了个滂臭的酒嗝。 接下来半个时辰,空伯对着何老四练了一整套军拳。 大夫收拾药箱往外走,看到了墙角瘫成一团的东西,眼前一亮,顺势就将药箱打开“空老板,这位伤的不轻,要医治否?” 空伯轻飘飘一句没钱,已经打开的药箱砰的一下利落的合上了,大夫拿着他那正面悬壶济世,背面算卦三文的招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什么玩意张口就要十文钱。”空伯剥皮似的扯下邈千重的湿衣服,骂骂咧咧的将人翻了个面:“当年老子断了腿也没花这么多钱!姓何的!” 何老四刚抬头,湿衣服就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 “没死就过来搭把手!” 邈千重后背是刀伤,伤口从右肩胛一直延到左侧腰,他趴在墙头被暴雨淋了一夜,伤口发白溃脓,肿的有些吓人。 “麻绳,剔骨刀,烈酒,锅底灰,纱布。”空伯面无表情的看着邈千重苍白狼狈的脸,嫌弃的啧出了声来。 挨了一刀就半死不活成这样,真出息! 想当年他断了腿也照样上马,百里之外一箭射杀了敌军大将,拖着条没知觉的腿大杀四方,把那群犯境的敌寇统统赶出了边关。 空伯忍不住抿起了笑,越想越觉得自己当年是真威武。 何老四一瘸一拐的往外走,突然就被空伯叫住了,空伯抱着胳膊头也不回的说:“虽是捡来的便宜儿子,但好歹也叫了几年的爹,一会粥里多放些红枣,给你儿子补补血!” 何老四别的没听到,只听清了一句话。 这老匹夫让他把饭做了! 空伯将人手脚绑的结实,撸起了袖子,露出了肌肉虹扎的手臂,剔骨刀一拿,烈酒一喷,大有刽子手要行刑的意思。 何老四转身就走,老老实实拿围裙做他的饭去。 等空伯剜除腐肉,处理好伤口,何老四已将饭端上了桌,还破天荒的出了趟门,买了块肥肉相间的漂亮五花。 “三哥辛苦了。” 何老四一脸殷勤的接过空伯手里的东西,拿了那血淋淋的剔骨刀就要去切五花肉。 何老四不讲究,甚至觉得很正常。 切好了再洗呗!反正都是肉。 空伯看的青筋暴跳,抬脚就踹:“换刀去!” 何老四窝窝囊囊的赔着笑,一背过身就换了嘴脸,咬牙切齿的骂了句神经病。 空伯这人怪的很,年轻时和尿玩屎,抠鼻涕吐口水,老了老了突然讲究了起来。 吃饭生活都要落个干净,切水果要用水果刀,切肉要用切肉刀,熟肉一把,生肉一把,剁骨头,切片,剁馅各一把,光刀具就满满当当的挂了一墙。 吃饭讲究干净,生活更别说了,屋子里上上下下,就是这脚下的一块砖都得擦得干干净净,摆的整整齐齐。 每每看空伯犯病收拾屋子,何老四总要翻个白眼,嘟囔一句粗,然后踩着一脚泥水大咧咧的进了院子。 而这个时候,空伯总是会摔门而出,一套军拳练在何老四脸上。 “你儿子厉害了!”空伯掬水洗脸,声音闷在毛巾里:“是官刀砍出来的伤,弄不好还要出大事,你是他义父,有可能会被牵连,万一露了脸被人认出身份来,你就给老子滚蛋,别牵连老子跟着你一起倒霉。” 何老四呼哧呼哧的扒拉着粥,头也不抬的说:“真出事我就跟他断绝关系,反正是捡来的,不上黄册。” 空伯哼了一声,明显没信他,刚端起碗,何老四抬屁股跑了,说是要去看他儿子醒了没,空伯自是不信他有这份慈爱之心,当然也不明白这老小子的用意。 白粥进嘴的一瞬间,空伯什么都明白了。 半生不熟也就罢了,一嘴的焦味,瓷勺一搅,几只黑壳米虫飘了起来。 空伯当场喷了。 “何老四!” 邈千重这一躺便是好几天。 焼退了又起,起了又退,烧的他意识混浊,直说胡话,就是偶尔睁眼,看到的也都是一团虚散,饭吃不进,药喂了吐。 何老四个傻不愣登的没放在心上,把劣酒洒在邈千重身上,拿了毛巾要给他擦身,说是能退烧。 擦了一半,邈千重突然就抽搐起来。 何老四咂着口中辛烈的酒水,扭头问空伯:“这孩子是要醒了吗?” 刮锅底灰的空伯黑着脸跑了出去,从破庙里把那赤脚大夫给拽了回来,大半夜的,大夫睡的一脸惺忪,打着哈欠就问是要算命还是治病。 折腾了一晚上,邈千重的烧终于退了,空伯松了口气,从何老四枕头底下摸了十文钱付账,大夫捧着钱出门时心跳还未平复,对着天边的鱼肚白郑重的跪磕了一把。 “谢祖宗显灵,保我瞎猫碰上死耗子!” 邈千重真正清醒过来已是两天后。 “邈大姑娘终于醒了!” 空伯放下了白粥咸菜,嫌弃的咂嘴走了,独剩邈千重一人在床上迷茫,他扶着昏沉的头,丹凤眼烧的泛红,就连眼角的朱砂痣也透着不正常的颜色。 他记得自己又惹了那人生气,刚出府没多久空中就电闪雷鸣,雨势陡然瓢泼了起来,他本想去义父的家里避雨,结果半路摔了一跤,脑子好像也摔坏了,迷迷糊糊的在哪儿趴着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有些漫长,忽冷忽热的,总觉得很难熬。 乌篷船从窗外飘过,船上或是放着水灵的蔬菜,或是坐着行色匆匆的旅人,来往船影不少,但却一点也不嘈杂,偶尔会有阿婆的闲聊声从对岸传来,说的也都是江南的方言,绵糯轻巧,很衬这烟雨水景。 邈千重心口突然重拍一下,掀了被就要下床。 “做什么去?”何老四刚打酒回来,回程就喝了个半饱,脸上浮着红晕,一张嘴熏了半屋子的酒气。 “回寨。”邈千重一动便扯得伤口发疼,他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身子,龇牙咧嘴的给自己穿鞋:“快十五了,我得清点家资,下聘礼去!” 何老四打了个酒嗝“隔三差五的下聘,你那意中人还没答应你呢?要我说就算了,你那破山寨不大,人倒是不少,上上下下就指望你一个过活,头天打了劫,后天就去下聘,害的那些人成天吃糠咽菜,万一最后人家还是不答应,你人财两空,寨子里的人还不活剥了你!” “这次准行!”邈千重披着外袍就跑,红艳的朱砂痣在阳光下闪动的欢快“等着喝茶吧您!” 人都跑远了,还不忘回喊一句:“别忘了备改口钱!” 何老四靠着墙挖耳朵,只觉这话听得都起茧子了。 邈千重跟何老四的父子情来的有些荒唐,但谁也没想到喊爹喊了三四年,硬是给喊出了感情来。 何老四和空伯不是亲哥俩,俩人都是解甲归乡的老兵,返乡的半路上突然就看中了江南的水乡风情,合资在镇上买了个杂货店,赚小钱的同时打发着闲散的时间。 俩人在进货的路上碰到了打劫的山贼,领头的就是倒霉的邈千重,何老四当时喝蒙了,大着舌头说要一人单挑邈千重他们十几个年轻儿郎。 邈千重他们当场就笑了,他甚至还大言不惭的拍着胸口说,输了就给何老四当儿子。 若换了空伯,邈千重断不敢这么说话,因为那老汉一眼看过去就不是善茬,但何老四却是个实打实的兵混子,这瞎子都能看的出来。 邈千重自认功夫也不差,对付个酒鬼兵混,那是手到擒来。 结果半盏茶不到,他就挂树上了。 从那以后他多了个酒鬼爹,还有个抠门又讲究的三大爷。 三大爷拎着大铁勺从厨房出来,一脸凝重的问何老四“万一成了,我不会也要拿钱吧?” 何老四哼出了声,大着舌头说“他要是成了,老子给他当儿子!” ------------ 聘礼 邈千重兴冲冲的回了山寨,大蓟小蓟猴一样从树上蹦了下来,抢在众人前迎了过去,这兄弟俩明明是双生子,但长的可真是天差地别,大蓟随娘,白白净净,模样出挑,是地道的江南小郎君,小蓟随爹,刚十五岁就生了一把胡子,个头也壮,浑身上下就俩字,粗犷。 这俩是邈千重小一岁的把兄弟,也是忠心的小跟班。 “备车!”邈千重一仰手,豪气道“带你们求亲去!” 寨子里一阵欢呼,大伙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将山洞里近来打劫的宝贝都搬上了车,大蓟给寨子里唯一的杂毛马挂上了喜庆的红绸花。 邈千重特意换上了过节时才会穿的宽袖长衫,又从衣柜底下摸出了一块白玉,美滋滋的给自己系在腰间。 这玉的来历他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老寨主将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身上就带着这个,看起来很贵气,通透的有些像是假玉。 邈千重啪的一下展开了折扇,扇面半遮过高挺的鼻梁,一双丹凤眼挑的邪气又浪荡,连带着眼角的朱砂痣也透着一股骚情。 邈千重冲大蓟小蓟眨了下眼“哥好看吗?” 俩狗腿异口同声道:“好看!” 邈千重扇子一挥,似阵前指挥的大将,志在必得道:“出发!” 他与苏子明的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他这个小山贼不管是得罪了江湖的门派,还是惹怒了官家,只要没到伤天害理的地步,苏子明都会帮他善后,保他一寨老小平安。 而他要付的代价,便是每月十五之前要给苏子明送上一定数额的保护费。 本是一场互利的生意,可偏偏他就对苏子明上了心。 更不巧的还上了床。 他问苏子明想要什么聘礼,苏子明坐在树荫下捻着佛珠,一脸无欲无求的对他说,钱。 于是这份保护费便超了额,成了聘礼,贵的几乎让邈千重倾家荡产,一年到头无调休的打劫,有时还会冒险去劫官家的私镖。 邈千重每次都是在全寨的祝福下拉车进入苏家,然后沉着棺材脸回寨子,喝一夜闷酒郁闷到天明,在破晓时又打鸡血似的来了斗志。 这月不成下月成,今年不成,明年成,邈千重总是这样给自己打气。 这气一打便是整四年。 何老四总骂他鬼迷心窍,说他有钱去打水漂也不知道买酒孝敬老子,邈千重总是跟他说下次准行,催他提前准备改口费。 马车忽的顿了一下,邈千重睡眼惺忪的下了车,下意识的先收拾了衣服头发,忽的看到鞋面上溅了一滴泥点子,当即慌了脸,叫大蓟小蓟给他打水,兄弟俩又是小心翼翼的将泥点子擦去,又是给他好大哥梳头发,在大街上一阵兵荒马乱的现眼。 好在这是苏宅后门,来往行人不多,不然又得惹不少人来看热闹。 收拾的妥当后邈千重从车里摸出了几枚铜板,打发俩小弟去镇上玩乐,自己理了理袖子,哐哐哐的敲响了苏宅后门。 邈千重端着架子进了苏宅,倨傲冷漠的贵气样险些没让红豆认出来,若不是管家提醒,他还真以为来的是异国太子。 苏子明正在前院待客,红豆安排他的花亭等候。 邈千重从一本正经的端坐等到抱胳膊翘腿,又从抖腿熬到大马金刀,最后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红豆进来时他正睡得乱七八糟,一侧身险些把茶打翻了。 红豆“.......” 没规矩的山贼! 邈千重睡得瓷实,被杵醒时来意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拿袖子擦口水时才发现自己穿了新衣。 邈千重从后勃颈找到了那把扇子,又把架子端了起来:“阿明呢?” 这称呼听得红豆拳头都紧了。 “主子是苏家家主,若是喊不惯家主,您可以称主子为东家。” “知道,你上次说过了的!”邈千重看向门外,皱着眉:“怎么又下雨了,阿明去哪儿了?” “主子在送客。” 红豆抬脚便往外走,在这里多呆一刻,他都想杀人。 邈千重跟在后面,嘟嘟囔囔的抱怨:“天都快黑了,来的谁啊这么能聊,平时做生意也没见他忙到这个点.......” 乌篷船停在岸边,小少爷十七八岁,锦衣玉冠,俊俏清秀,就是红着眼睛站那闹脾气也是讨人喜欢的。 公子腕上系着佛珠,满眼都是宠溺,他轻揽过小少爷的肩,温言细语的劝了几句,小少爷这才转了身,在众人的拥护下上了船,长杆轻点岸石,小少爷的身影眨眼便远了。 直到那船消失在水色尽头,苏子明这才转了身。 “主子,邈” 红豆这才发现身边空了,他问门子邈千重人呢,门子伸手指向一旁说刚走,红豆探头看去,只见邈千重大步走进了长街。 红豆看着那头也不回,挤进人群的背影,心里突然泛起酸来。 这难过的心情来的好奇怪,不是他自己的情绪,倒有些像是被别人感染了...... 红豆询问似的看向苏子明,此时他人已经上了抬阶,瞳色冷漠如秋:“备车,去布庄。” 邈千重这次回寨不是棺材脸,而是杀人脸。 寨子里的人互看一眼,默不作声的转身进了屋,窗户门关得死死的,就连乱溜达的鸡鸭鹅也都躲进了矮灌里,一时间寨子里静的落针可闻。 邈千重也不回屋,往石头上一坐耷拉着脑袋坐到了半夜,比以往喝了酒还要吓人。 第二天鸡鸣时他还在,坐姿不变,阴郁不减,吓得没人敢出屋,拿干粮沾水硬撑了一顿饭,中午有人悄悄的打开了窗子,石头上空荡荡,大家伙这才松了口气,开了房门,男人去翻地,女人去打水,该干嘛干嘛,至于年轻寨主的事,没人敢问,这也不用问。 苏子明回宅时身上散着酒气,江南的酒跟它的名字一样软绵,但后劲也厉害,以至于苏子明下马车时险些踩了个空。 廊下铁马叮叮当当的吵着,苏子明似被吸引,站在紫藤花下歪头看了半晌,铁马虽然旧的发锈,但每一处斑驳都如水墨晕染,苏子明怎么看怎么爱,不自觉的就抿了笑。 红豆吩咐人去煮醒酒汤,一扭头就看到他醉了的主子将陈年栅栏踩的咔咔欲断,爬高登远的要去摘铁马。 苏子明醉的眼前模糊,半个身子都悬空了,指尖在半空中虚抓了吧,身子一歪,险些一头摔了出去。 红豆披着一身的冷汗,将人半扶半拽的搀了下来,苏子明这会子更醉了,连带着笑都有些憨态。 “嗯?”苏子明伸手探出长廊,捻着轻拂而来的冰凉水气,低低的笑开来。 “江南,懂我....” 他推开搀着自己的红豆,醉着步跌撞回了屋,刚关上门便被身后人拽住腕子抵在了门上。 两人贴的近,几乎到了呼吸相融的地步,但邈千重却没有吻他,只是凑近轻嗅了一下:“吃酒了?” 苏子明憨憨一笑,伸手捧过他的脸,指腹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宠溺似的嗯了一声。 他平日也会吃酒,但从未真正醉过,就是俩人助兴时也没有醉成现在这个样子,邈千重看着醉如软云的苏子明,既惊讶又有些好奇。 “捡钱了?怎么就高兴成这个样子?” 即便是做生意,苏子明也不会应酬醉酒,对方再大的面子也只能博得他象征性的抿一口,他只有自己高兴的时候才会吃酒。 苏子明捧着他的脸,突然抬头轻啄了他。 他虽然在年岁上比邈千重多十载有二,但十九岁的少年却在身高上压了他一头,清醒着亲还能对上,如今醉的脚下滑不溜丢,没对上嘴,热热的贴在了邈千重滚动的喉结上。 邈千重怔了一下,没等反应过来便被人拽了过去,俩人压得门板咯吱一声,听得邈千重后背一紧,只觉这门要塌,没等开口说话,那人便压了过来,似乎对邈千重的木滞动了气,在他唇上愠怒的咬了一口。 邈千重疼的倒抽一口气,血腥在柔和的酒意中漫开,微醺的迷离在亲吻中成了真正的酩酊,两个本就不清醒的人纠缠着撞开了珠帘,撞倒了成摞卷轴,在铺开的凌乱中如野兽撕咬,欢愉的沉沦夹杂着疯狂,淋漓中彼此都在对方身上留下了只属于自己的伤痕。 烟雨朦胧的江南灌入了烈酒,烧的人快要发了疯。 红豆面无表情的站在廊下,端着醒酒汤听屋内噼里啪啦一顿柜倒书塌。 ------------ 放肆 “我进书堂了。”邈千重指入发间,将苏子明濡湿了的发捋到了耳后“先生说我聪慧,许我半年便能考个秀才。” 苏子明累的连根指头都不想抬,闭着眼问他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读书。 以前寨主也不是没想过给邈千重请先生,但这人散养惯了,只喜欢舞刀弄枪,打劫勒索,三字经读了好几年也没有读完,反倒是先生吓跑了好几个,寨主也只能放弃初衷,让有天赋打劫的邈千重继承了家业,做一山之王。 “我知道你喜欢那小子。”邈千重没有丝毫的隐瞒,直言说道:“虽然那小子确实不错,但我可没觉得自己比他差。” 那小少爷年轻,但他也不老,是生的俊俏些,可自己也不差,一顿比较下来,唯有一样邈千重比不过。 那便是小少爷身上散发的书香馥郁。 邈千重从鼻子里哼出了声,傲慢的说“他有的我迟早也会有,走了就别想了,以后只管喜欢我就行了。” 苏子明笑出了声,很轻,但足以惹恼邈千重。 他虽是一山之王,但在苏子明面前是实打实的卑微,苏子明从未对他笑过,也从没温言细语的哄过他,更没有在人前用宠溺的眼光看过他。 即便是在床上,他与邈千重也只是单纯的解决欲念,下了床就更不用说了。 邈千重算着这一笔笔旧账,觉得自己过得真他妈的憋屈! 他探过去在那人唇上咬了口,留下了浅浅的压印,即便如此他也不舍得伤人,故作凶悍的追问:“你不信我!” 苏子明睁开了眸,瞳中透着微醺的迷离:“你觉得那少年容貌如何?” 邈千重没好气的扭过了头:“不怎么样!” 苏子明伸手扣住了他的下巴,将人强行转了过来:“你看看我,再想想那少年。” 邈千重认真看了,也认真想了,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那是你儿子!” 苏子明一巴掌呼在他脸上,不重,算是两人调情了,苏子明拉过软被子盖在身前,叹息着说“那是我侄儿。” “真的!”邈千重只觉豁然天明,尾巴都快翘上天了:“真是你亲侄?” “反正族谱上是这么写的,是不是亲的,就得问他爹娘了。” “你不是同本家的几位兄弟闹掰了吗?他来找你做什么?” “请我回去帮忙处理家族产业。”苏子明说“不过我拒绝了。” 邈千重枕着胳膊翘着腿,心情大好,正当他盘算着怎么让先生还束脩,苏子明已经将人看透了。 “书院还是得去,就算是山贼也得认字才是。” 邈千重嗯了一声,这会子乖得要命,不管苏子明说什么,他都能听得进去,他拉过苏子明的手十指相扣,在腕上亲了一下“我会努力做个通今博古的大山贼,日后抢个天下送给你!” 苏子明眉间冷了几分,微醺中似乎有了些清醒,他说“我不要天下,只要钱。” 邈千重丝毫没察,玩着苏子明的手说好,苏子明这才满意的睁开了眼,手滑入被中轻抚着那起伏的精壮,顺势向下。 邈千重呼吸一顿,周身紧绷。 苏子明玩味的看着人,说出了那个在床第上才会说出的爱称。 “听话的小钱袋。” 这一句算是不可多得的赏赐,珍贵的让邈千重飘了魂。 他恨不得将这一声亲昵存在心里,每次郁闷时都拿出来听一听,保证身魂舒爽,百病全消。 邈千重忍无可忍的拽过了那撩拨的手,在苏子明后悔的目光中压了过去,酒意还未彻底散去,呼出的酒香缠绵着喘息,俩人一触即发。 邈千重将人抵在昏暗的逼仄间,吻热热的落在苏子明滚动的喉结上,亲的人眸中胧上了水色,难耐的叹息出声。 苏子明伸指抵住了他的唇,隔着水雾看他,温温的嗔道“放肆!” 这一声更是要命。 邈千重含住他的指,看着那再次醉了的人,上挑的丹凤眼更显邪气“贪财的小淫龙。” 这是他们独属于彼此,从不为人知的甜蜜爱称。 已经烧好的洗澡水在红豆的示意下又抬了回去,丫鬟本想问要不要再煮一份醒酒汤,但当看到一脸阴沉的红豆时,话终究没能问出口,低头跟着众人溜了出去。 苏子明收了聘礼,但照旧没有答应邈千重的求婚,邈千重这次没有一丝不快,抱着人对嘴亲了一口,起身穿衣,趁夜爬出了苏府的墙头。 他知道苏子明的狗脾气,不等人赶他,自己走的潇洒。 回寨的路上又下了雨,邈千重只好踩着一脚淤泥又爬进了杂货铺的墙头,何老四睡得四仰八叉,鼾声如雷,邈千重又是推又是蹬,奋斗半晌,终于搏得半张床,他也确实累了,一躺下就入了周公院。 苏子明坐在温水里,隔着镂空屏风百无聊赖的看丫鬟小子在屋里进出,摔落犄角旮旯的物品熟练的归置原位,濡湿的床被换上了干净的进来,丫鬟开了花窗点了熏香,不过眨眼便将屋内收拾的妥当。 红豆低头走来,手中捧着一块白玉:“邈公子留下的,说是送您的...礼物。” 邈千重原话说的是定情信物,但不管是定情还是信物,这俩词红豆一个也说不出口。 苏子明这会子彻底醒了酒,眉眼间恢复了不近人情的冷“处理了。”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真金白银,别的一概不要。 红豆应了声,说“风音阁送来了帖子,说是请您务必去一趟。” “九尾的胆子是越来越大的。”苏子明长指轻撩水面,声音平静的有些阴冷“竟敢指派起我来了。” 他们与风音阁交易多年,与阁主九尾勉强算得上是的老熟人,虽然他现在权势皆无,但还没轮到被一个江湖门派来羞辱。 这条件实在是捷越,也着实荒唐了些。 “风音阁似有所难。”红豆说“看他们的意思不像是为难您,而是求您去救命。” 帖子送来时红豆是第一个发难的,但风音阁的人当场就跪了,哭着说若家主不去,风音阁怕是要不复存在了。 江湖之大,多一派少一派没什么要紧的,可偏偏苏子明这会子用得着风音阁,断不能在这节骨眼被人屠戮殆尽了。 苏子明抚眉叹息,说了句那便去一趟,红豆杵着没走,憋了半天,才问要不要带着那人一起,或是走前警告他安分一些。 这可真不怪红豆多嘴,上次苏子明一声不吭的离了江南,邈千重半夜爬床找不到人,以为自己被苏子明抛弃不要了,当即发了疯,不但把小镇搜了个底朝天,还让人把附近几个山道都给拦了,管你是民是官,一律搜查询问了才给过山。 平头百姓还好,敢怒不敢言,但当官的岂能咽下这口气,下到县令上到知府都气的拍案而起,整顿兵马就要上山剿匪。 好在苏子明回来的及时,将官民两路的怨言都给平了。 虽然对苏子明来说这些都不是事,但当时的动静闹得太大,但凡出手晚一步,这事都会被人上报到皇都城,一旦被朝堂知晓,苏子明倒没什么,但邈千重的寨子是万万保不住了。 那一寨老弱病残但凡伤了一个,以邈千重的性子岂能罢休,万一闯下大祸来,犯愁的还是苏子明。 拦山道的事红豆至今都觉得后怕,越想越觉得那山贼就是个祸害! 苏子明手撑额头,似乎也有些头疼。 红豆在漫长的等待中似乎有了答案,刚退身到屏风后,便听里面传来哗啦一水声。 苏子明从屏风上拿过帕子,擦着身子冷冷的说“带着算了。” 红豆一缩脖子,总觉得苏子明在说杀了算了。 ------------ 南箕 邈千重光着膀子转动着木轴,水桶咯吱咯吱的提了上来,他拎着清冷冷的井水,哗啦一下泼在了墙头上。 扒拉算盘的何老四头也不回的骂道“兔崽子你成心的!给我拿刷子一点点刷干净,要是冲坏了院子里的菜,看老三不打断你的腿!” 回应他的又是水泼墙头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还要不耐烦。 何老四一扔算盘,气囔囔的对客人道:“不算了不算了!看着给得了!” 他受邈千重的牵连,被一早揍醒已经够不爽的了,又被人安排看店,最烦的是刚坐下就来了生意,早起进账这事换了别人是一定会欢喜的,但在何老四看来却一件糟心的麻烦事。 因为他不会算账。 算多了会惹麻烦,算少了空伯会撸袖子揍他。 好在客人淳朴,自己把账算清了,将钱一枚不少的摆在了柜台上。 何老四晃着酒囊,躺椅子上刚翘起腿,柜台上又落下一道身影,何老四烦得翻了个身,拿蒲扇盖脸上遮光,没好气的囔道:“需要什么自己拿,掌柜的不在,打了欠条晚上再来结账!” 红豆目光冷漠,看过铺内一堆杂乱,淡淡道:“邈公子在哪儿?我们主子有事找他。” 何老四起的早没能解乏,一闭眼就半入周公院,听了这话也不吭声,伸手虚点了内院。 红豆来时邈千重正拎着空桶对墙角发呆,脸色看起来有些绝望,听了红豆的来意后,绝望顿时又成了希望,行李也不收拾,穿了上衣就要往外走。 红豆目光瞟了过去,只见墙角下不过是一汪普普通通的水池而已,里面泥水浑浊,偶有水草在其中飘过,看着像是刚挖不久。 红豆对邈千重的看法有了些许改变,虽说这山贼粗鲁无礼又嚣张跋扈,但还挺有孝心的,知道给义父挖水塘打理庭院。 邈千重出来时何老四已经四仰八叉的打起鼾来,道别是不能了,他从柜台下的钱盒里抓了把碎银子,又特意留了出走的字条。 空伯扛着半扇猪从拐角转出,隔了老远就看邈千重一脸贱笑,屁颠屁颠的蹦上了马车,着劲装的年轻护院坐上了前庭,拽过缰绳将马车拐了弯,顺着大路扬长而去。 空伯眉间微紧,扛着半扇猪肉快步往家走去。 杂货铺门大敞着,里面酒气熏天,鼾声大作,何老四在躺椅上睡得凌乱,蒲扇盖在脸上挡光,扇柄随着鼻息的呼出起起落落,隐隐露出流口水的嘴角。 空伯“.......” 桌上留了字条,其实不能算是真正的字条,因为邈千重认识的字不多,会写的更不多,上面画了一只手捧着元宝,还有一对鸳鸯和去北方三个字。 空伯也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荒唐的留言,自然猜的明明白白。 邈千重在说,你们的钱我借走了,我跟心上人去北方了。 空伯面无表情的扔了纸条,扛着半扇猪去了内院,亏他还为这臭小子着想,为他的寨子买了肉,他自己倒是逍遥,扔下一寨老小私奔去......... 猪肉从肩头滑落,落地时震得水塘荡起了涟漪。 塘里的水已经静了下来,清透的塘中空荡荡,只有沉淀的泥沙和碎石,空伯辛苦种植的鲜嫩蔬菜裹着泥浆成堆的淌进了墙角,惨白的根须杵在泥浆外,像山洪暴发后冲出的尸骸。 空伯目光平静的看过面目全非的院子,将袖子捋到胳膊肘,他轻手轻脚的把杂货铺的大门窗户统统锁死,半点也没吵醒那酣睡的人。 片刻后,惨叫声冲出了门板,在长街上凄厉的回荡,来往路过的行人吓的一哆嗦,纷纷聚在门口指指点点,周围摆摊的小贩倒是习以为常,熟练的拿出瓜子点心在人群中穿梭,叫卖声跟惨叫一唱一和,响的热闹。 离开小镇的马车上突然响起了喷嚏声,佛珠在指尖微微一顿,打坐的苏子明缓缓睁了眸,询问似的看向邈千重。 “没事。”邈千重头顶着窗布趴在窗户上,看青瓦石墙在眼前快速掠过,眨眼便远在了身后“有人想我哩!” 他转眸看向苏子明,冲他眨眼:“会是你吗阿明?” 苏子明一脸平静的看着人,阖眼时眉间一片淡然,像极了看破红尘,即将飞升的佛子。 邈千重扭头看向窗外,无趣的在心里嘟囔:佛祖害人,误我良缘! 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日后到了北方,但他们来的似乎还是有些迟了,风音阁内大变样,目之所及如被狂风天雷重创,花园绣楼一片狼藉,就连高挂的匾额都塌了一半。 苏子明下马车时一眼没认出来,还以为红豆引错了路,直到九尾的徒弟亲自相迎,他这才确认此地确实是风音阁。 内阁比外阁还要残破狼狈,苏子明他们上阶时,几个人抬着尸体正往下走,那惨死扭曲的模样看的邈千重后背一凉,当即软了脚。 他是个山贼不错,打劫勒索这事也确实没少干,但却从没杀过人,也没见过哪具尸体会惨死成这个模样。 苏子明脚下一顿,似乎有些犹豫,九尾的徒弟已经上了阶台,见人突然驻足不前,又忙折回来问他怎么了。 苏子明转眸看向邈千重,眸中的正色看的他只觉不好。 “带公子去散心。” 红豆应下,但邈千重却不乐意,梗着脖子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想甩了我!” 苏子明气息微沉,他站在阶上居高临下的睨看邈千重,眸色深得让他有些看不懂,虽然看不懂,但他能感觉的出来。 苏子明生气了。 但,不过瞬间苏子明便恢复了稀松平常,他拽过自己的袖子,持佛珠上了阶去。 邈千重这才发现自己一路上都拽着苏子明的衣袖,灰蓝色本就不耐脏,被他攥了一手心汗后更是皱巴的明显。 苏子明素来爱干净,出门在外更比寻常讲究些,自己如此给他添乱,不怪他生气。 大堂虽收拾的干净,但不难看出这里曾发生过怎样的厮杀混乱,苏子明看过四周,没看到阁主九尾,倒是看到了几位常年闭关的长老和久居外地的堂主。 长老和堂主也都身负重伤,几人正商讨着事情,见苏子明来了,慌忙上前跪下行礼。 “草民参见九王爷。” 待几人坐下,邈千重和红豆才上了阶台,两人一左一右镇在苏子明身旁。 长老和堂主虽然不明白王爷刚才那一句交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吩咐称王爷为苏公子。 没等屋内几人把话说明白,外面突然传来了厮杀声,九尾的徒弟一脸惨白的跑了过来,惊慌凄惨的喊道:“大事不好!盟主他” 灼灼的日光中冲出一道寒白,毒蛇似的缠住了他的勃子,几乎在一瞬间猛地收紧,铁链收紧声很是细微,但在这静默的大厅却异常的明显,听得所有人都脖子一紧。 脚步声缓上了石阶,几大长老目光紧张,下意识的握住了自己的兵器。 邈千重听见自己心跳怦然,只觉从未见识过的杀气几乎扑面而来,压得他无法喘息。 手背上忽的传来了暖意,似乎有人拍了他。 邈千重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又把苏子明的袖子给攥皱了,他慌忙松手,好在这次苏子明并没有生气,甚至还问他要不要跟红豆出去散心,邈千重听着台阶下的脚步声,坚定的摇了头。 虽然他也是三脚猫的功夫,但比手无缚鸡之力的苏子明强太多了,他得在这守着,一会但凡有不对,他拉着人就跑。 苏家要脸面不错,但他一个山贼,要什么面子,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铁链哗啦一声响,倒霉的徒弟被嫌弃的甩了出去,银光回收时,那人踏上了最后一阶,身影出现在夏末的灼日下。 邈千重看着人,整个呆了,这会子别说跑,他连挪一挪脚都做不到。 门口出现的是个白发男人,虽然容貌秾丽的让人过分惊艳,但此时没谁敢把眼珠子放在他脸上。 不晓得他是从哪杀了一场赶过来,衣袍下浸着大片血污,有的血色甚是开始发黑,未近身便嗅得腥气冲鼻,两条完全被血浸透的铁链缠过冷白的腕骨,半垂在袖间,血珠顺着长指往下淌,将本就不干净的衣袖再次濡湿。 长老和堂主紧攥着自己的武器,十几人如临大敌般死盯着那孤影。 邈千重突然理解他们了,他也深信,别说逃跑,就是自己晃那么一下,男人的长鞭怕是会立刻绞缠在他脖间,不费吹灰之力送他去阴司投胎。 “时辰到了。”男人眼睛似乎出了问题,目上缠了道白绫,他站在门口,灼灼阳光挡在了身后,屋内骤然变得阴冷。 男人问:“他在哪?” 长老和堂主顿时面如死灰,这话男人问了不止一次,而他们也答了不止一次,前几次男人尚可沉住脾气,近来不知怎地男人突然杀性大发,他们回答的代价也成了阁中弟子的性命。 若这次连贵人都无法保住他们,那风音阁怕是真的要完了。 盖碗盖过茶盏,佛珠在苏子明腕间轻碰出声,他眸中透着难得的温柔和恻隐。 “南箕。” 邈千重看向苏子明,只觉这一刻,他真如座上活佛。 苏子明:“你怎么变得这么狼狈?” 男人明显愣了,某一瞬间他认出那个声音,脚下猛地向后退去,坠在袖间的双链发出冰冷的碰擦声。 苏子明捻着佛珠,慈悲的如神佛看陷入苦海的众生:“眼睛怎么了?” 男人偏了一下头,神色复杂的“看”向苏子明,顿了片刻才开口说一句无事。 虽然声音阴冷,但杀气明显弱了。 苏子明看过他身上的污浊和肩头乱了的发,叹息着捻动佛珠:“他不会想看到现在的你,何苦如此!” 男人唇线紧绷,指间攥着血链。 “你是认不得我,还是不愿再认我?”苏子明捻动佛珠,虽稀疏平常,但邈千重还是敏锐的察觉出不对来。 他从苏子明身上感到了一丝难过,是那种极力压制,又带着些许恨意的难过。 邈千重看向红豆,少年没什么心思,态度全在脸上。 何止是难过,眼圈整个通红,要不是咬牙强撑着,这会子都该哭出声来。 男人低下了头,轻声说。 “九哥。” ------------ 弟妹 邈千重被红豆强制着带出去散心,在一堆断垣残壁里百无聊赖的散了半天,自见了那白发男人,红豆也是精神恍惚,好几次视线跟丢了人,一扭头邈千重正抱着胳膊跟在他身后。 “那人谁啊?” 邈千重又想起了垂在白发男子腕间的血链子,他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武器,就像是普通的细铁链下坠着一把匕首。 但更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这武器陌生,甚至看着有些眼熟。 红豆扶刀撩开了挡路长枝,邈千重先走了过去,半晌没听到身后的回答,红豆看不上他这件事就差写脸上了,问而不答的待遇他也不是头次遇到,并没将他的日常怠慢放在心上。 满园狼狈中还有一高楼完好无损,邈千重顺阶而上,红豆跟在身后,一声不吭。 这楼堪比传闻中的天台,邈千重迎风而立,双袖在腕间鼓动如飞蝶,他目看四周,远远的瞧见一抹富贵华丽的瓦顶。 他问红豆那是何处,红豆面无表情的说是京城的城门,那是整个晟朝最富贵热闹的地方。 邈千重手撑栏杆,半幅身子探进了风中,耳畔呼声大作,他迎风看向那金灿的琉璃瓦顶,说:“素闻京城奢靡,皇亲贵胄一顿餐胜过百姓十年粮,也不晓得那膳食到底是怎样的不得了,是不是王府的下人们都有属于自己的金餐银具。” 红豆在他身后哼出了声,透着不屑掩饰的哂意。 邈千重远远的看着内阁有人走了出来,他站在高处,底下人小如虫蚁,即便如此他也一眼就认出了一身禅意的苏子明。 正要下楼去接人,他忽的一顿,疑惑的问红豆:“那些人怎么都跪下了?” 邈千重虽然是山贼,但并不算是江湖人,顶多是个占了山头的小混混,他不太懂江湖规矩,但也知道江湖人甚少行跪拜大礼。 除非是遇到不得了的大恩。 但这种礼他也不是完全没见过,比如知府过街,王爷微服,皇上南巡..... 红豆表情凝了一瞬,说:“主子救了风音阁,他们是该行礼才对。” 苏子明信步走过下跪的人群,甩袖说了句什么,小如虫蚁的人再次磕头,齐声道谢,直到苏子明走远,他们才稀松的站起身来。 邈千重转身走下了台阶,随口道:“阿明这架势摆的可真够足的,就是知府也没他这么贵气威严。” 红豆跟在他身后,听到那不伦不类的称呼,气的想将人一脚踹下去, “前几日有行商找我,说半年前在番族见过他。”苏子明缓下台阶,声音低如耳语:“番族礼重佛学,他日子过得不错。” 重伤在身的九尾对王爷意料之外的出手相救甚是感激,挣扎着下榻相送,没等感谢出口,便听救命恩人不轻不重的说。 “风音阁线人天下,无所不知,为何本王所盼,迟迟未有佳音? 九尾后背一悚,没等她狡辩出口,便听那人温笑着说“应机云游多年,音讯杳然也在情理之中,本王理解。” 一句理解咬的阴冷,更像是在说本王知道你废物找不到人,不想再听你扯淡。 阳光从云层透下,苏子明摊开了手,阳光落在他掌心,腕上佛珠在阳光润色下透出了大慈大悲的祥和。 “风音阁立世两百年,真舍不得它就此泯灭。” 九尾猛地抬眸,刚才一瞬间她似乎听出了别的意思。 不应该啊! 常年浸在经文里的温润王爷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浓的杀气? 九尾摇摇头,在心里轻笑了声,她觉得自己应当是伤了脑子,出现了幻觉。 活佛眉间岁月静好,笑看过来时禅意甚浓,他问:“听明白了?” “........” 近秋的日头依旧灼人,热浪中噪着聒耳蝉鸣。 九尾打了个冷颤:“草民谨遵令旨。” 再不将那人找回来,她的风音阁怕是要彻底完了。 风音阁事情一过,苏子明便要动身回青石镇,邈千重劝他带自己去皇都城长见识,苏子明闻言不语,直接让红豆拿了银两给他,自己上了马车,邈千重没有一丝犹豫,扔了银子紧跟着也钻进了车厢,再不提去皇都城开眼的事。 回程没来时那样焦急,马车行半日便会歇上半日,苏子明也难得良心大发,带着邈千重在沿路几个小镇散心闲游,小镇虽不如京都富贵,但别有一番风味,邈千重也容易满足,跟着苏子明从北方一路吃喝玩乐回江南,梦里都笑出了声来。 “那人到底是谁?” 邈千重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他要找的又是谁?” 窗布翻飞在风中,阳光透过枝丫斜入车厢,斑斓的落在苏子明袖间。 佛珠捻动时发出了细微声响,苏子明眉间祥和不散:“他是我弟妹,他要找他的丈夫,我的幼弟。” 邈千重哦了一声,忽又反应过来:“你弟弟也娶了个男妻?” 苏子明不轻不重的嗯了一下,邈千重又问“那你弟弟是不是不要他,躲起来了吗?” “躲起来倒是真的。”苏子明唇畔微抿,温和中透出了邈千重看不懂的情绪:“不要他这话就是他自己来说,都让人觉得可笑。” 邈千重撩开了窗布,风中透着夏末的余热和近秋的冷,又闷又凉爽的灌入车厢,他胳肘搭在车窗上,手掌托着下巴,问:“那他去了哪儿?” “死了。”苏子明声音平静的说:“他将自己的尸体藏了起来。” 邈千重喉咙一哽:“对不起,我不知道。” 苏子明指间捻着佛珠,睫羽下落了一道淡墨阴影,他声音平静的有些过分,淡淡的说了句都过去了。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两个侄子好像也娶了男妻。” 捻动佛珠的声音猛地一顿,苏子明睁开了眸,他瞳色泛冷,神情在斑斓的阳光下变得有些复杂。 邈千重从来看不懂苏子明,这一刻更看不懂了。 他莫名打了个冷颤,觉得林间秋意中似乎透着一股肃杀。 苏子明看着人,似笑非笑的问“我什么时候同你说过?” 驾车的红豆放下了缰绳,面无表情的摸向腰间佩剑。 “床上啊!”邈千重没察觉危险,毫不避讳的说:“当时你搂着我的脖子,说要带我回家成亲,还说要御马开路,红妆百里,你亲自上门接亲,当着天下人的面与我拜天地。” 邈千重托着下颌,丹凤眼上挑着“我说这也太招摇了,不符合我低调的性子,你却说你俩侄子都娶了男妻,而且一个比一个能折腾,如今好不容易娶了我断不能简朴,不然会让人看轻了我去。” 苏子明“.........” 除了那一句邈千重自夸的低调漏洞百出,其他的倒没有任何破绽。 别人遗传体弱多病,他们家遗传说梦话。 这也就是苏子明不许邈千重过夜的主要原因。 红豆等了半晌,除了苏子明那听不出情绪的叹息声外,车厢内再没话传来,长剑悄无声息的滑入鞘去,红豆拿起缰绳,驾车转入荫荫绿林。 皇家密事绝不能与外人知,但好奇心最强的邈千重却在他身边活的最长久。 红豆曾经直言问过苏子明,但却没得到任何回答。 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加上你弟弟,苏家差不多有三位男妻。”邈千重的声音扬在风中,担心胜过欢愉:“等你再娶了我,你们家岂不是要绝户了?”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动静大的像是要翻了车。 打坐的苏子明摔了出去,风中响起了一声阿明,下一刻结实臂弯揽过腰间,苏子明眼前一黑一亮,反应过来时已被人搂入怀中。 他们似乎撞到了什么,苏子明在混乱中听到了闷哼,也察觉落在脖间的沉重喘息在某一瞬间颤了一下。 马车被人强行停下,红豆脸色苍白的闯了进来。 苏子明目光冰冷的看着他,红豆后颈窜过一阵悚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们苏家人怎么老是下跪?” 邈千重没事人似的活动着肩胛,把摔了一地的书卷捧起,成堆的放入柜中,又从角落摸到苏子明甩出去的佛珠,擦净浮灰后才递给了人。 邈千重撩开门帘,拉过缰绳在前庭坐下了:“坐的犯困,我来驾车醒醒神。” 帘布晃悠悠的落下,红豆依旧跪着不敢动。 苏子明坐回软垫,余光突然瞟到了什么,他伸指擦过案几边缘,触感黏糊冰凉,翻指过来时只见上面润着一抹鲜红。 红豆顶着灼日倒吸了一口凉气。 邈公子的伤裂开了! 车帘在荫林间翻飞似蝶,邈千重屈起一条腿踩在车架上,吊儿郎当的斜坐着,手腕搭在膝头,斑斓的树影从袖间掠过,露出一截冷白到没有血色的腕骨。 当天晚上苏子明身体不适,马车在小镇里歇息了两天才启程,回程比之前还要缓慢,红豆驾车驾的提心吊胆,恨不得自己套上鞍子平稳的拉两人回江南去。 晃晃悠悠一整个月,马车才驶回青石镇,苏子明一如既往,邈千重却胖了一圈,本就高大的身板变得更加健壮,只是那双丹凤眼过于邪气,与好不容易吃出来的山贼形象有些不搭。 不像山贼,倒是像极了不作为的浪荡闲王。 ------------ 云苓 刚回小镇便迎了一场江南独有的朦胧烟雨,虽是在水乡长大,但邈千重最讨厌江南的雨,更不愿意冒雨赶路。 半条泥腿跨进杂货铺后院的墙头,邈千重忽的想起一月前自己犯下的天条,一个激灵又从墙头上滑了下来。 他从杂货铺门口写着特价出售的木桶里偷了把伞,悄无声息的后退,然后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 身后有没有动静追来他不知道,因为他耳边只有哗啦雨声和自己逃出生天的激动心跳。 邈千重打着伞,落汤鸡似的往回走,不是雨大,而是这破伞,它漏雨! 奸商! 邈千重头顶咔嚓一声响,不用看也知道伞骨又断了,这已经是断开的第四根伞骨了,再断下去他宁可淋着回去也不想再费力气拿着这废物。 山间风大,邈千重将伞撑在身前,推着风艰难前行。 脖子上每淋一次雨,邈千重就要骂一句奸商,骂骂咧咧不过几步,身前阻力突然一轻,眼前一片明亮,山林翠色尽收眼底。 邈千重怔了片刻,抬手将半截伞柄砸进风中,忍无可忍的骂出了声。 “奸商!” 陈年朽木制作而成的伞柄从中断开,半把破伞随风欢快的飞去,风筝似的跃过了山头,眨眼就不见了。 山风呼啸,雨势倾盆,整条山路成了水路,沙石混着泥水以可怖的速度漫没了整条山路,别说人了,就是没脑子的野猪也不敢这时候出来,缩着脑袋躲洞里避雨。 跟野猪一起挤在逼仄间的还有个满脸愁云的裸男。 衣服被树枝撑开架在火上烘烤,快要垂地的衣袖正滴答着水珠,邈千重没力气将衣服再拧一遍,只穿个底裤盘腿坐在洞口出神。 好在洞里只有野猪一个活物,好在这雨天没个大姑娘小媳妇的路过,不然邈千重这流氓罪怕是要做个实在。 野猪在他两腿间哼哼唧唧的挣扎,被邈千重一巴掌打的老实。 山中野猪凶悍,就算与山贼来说也算是棘手的凶兽,好在这只刚断奶的,没什么本事自然也不敢有什么脾气。 邈千重百无聊赖的撸着猪,揉揉圆耳朵又捏捏肉乎乎的小蹄子,小野猪舒坦的伸直了身子,正昏昏欲睡,邈千重的肚子突然响了一声。 小野猪“..........” 邈千重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拎着野猪后勃颈当武器,对洞内喝道“谁!” 虽然只有一瞬,但他听得清楚,就在他饥火烧肠的瞬间另一声微弱紧跟在他之后。 邈千重拎着板砖,哦不,拎着野猪大步走进昏暗的洞穴,警惕的目光还没完整的看过黑暗,脚下突然一绊,整个人不受控的向前一摔。 已经半凉的尸体发出了痛苦的呜咽,进了阴司的半条腿被邈千重这一压又立刻缩了回来。 邈千重将人拖到洞口,借着火光拨开尸体面上的乱发,他掬水在那脏兮兮的脸上胡乱一抹,露出了苍白虚弱的少年郎。 邈千重拧开酒囊灌了他一口烈酒,问“你是谁?” “云苓。”少年被酒烧红了脸,咳了两声,沙哑着声音说。 两人初遇这件事,与邈千重来说很是惊心。 若没有这场雨或者杂货铺的伞再结实一些,云苓是一定会死在山里,死的悄无声息,山中多有野兽,他怕是连具全尸都没有。 这事邈千重想想都觉得后怕。 与云苓来说也同样心有余悸,只不过他惊心的点与邈千重不同。 他被人追杀逃窜到中原,蜷缩在洞中重伤昏迷了好几天,回光返照之时,一睁眼便见一裸男急不可耐的扑向自己,又气又恼,险些没直接咬舌自尽。 好在洞中火光闪过,云苓突然发现那裸男容貌不差,身板更是精壮,本着我也不吃亏的想法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当然这话他不可能同邈千重说。 雨声一歇,邈千重抱着人就往寨子里冲,小蓟没认出吃胖了的邈千重,刚举棍想将人挡下,一旁的大蓟已经举伞跑了出去,他边往外冲边喊老大,听得小蓟捋着胡子愣在了原地。 那壮汉是老大? 壮汉眨眼到了跟前,扯着嗓子往寨子里喊“老夏!” 小屋里鼾声一顿,重物坠地的声音砸的瓦颤,一个圆卜隆冬的小老头从屋内跌撞着跑了出来。 没等小老头横眉骂出口,邈千重已经抱人冲了过来“快快快!烧抽抽了都!” 云苓呼吸滚烫,脸暇酡红,已经烧的翻了白眼。 老夏一脸穷酸赌鬼样,虽然看着不靠谱,但医术还是不错的,几针下去云苓的烧便退了,少年一脸苍白,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 老夏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只手给云苓把脉,一只手盘着俩鸡心核桃,嘴里尖酸刻薄的骂着邈千重。 “可真够有你的,给一个饿了好几天的人灌烈酒,真是菩萨心肠阎王手段,遇不到你兴许还能活,现在好了,就是能醒过来怕也得落个残疾,脑子不好使的人见多了,不长脑子的你独一份!” 邈千重皮惯了,就是被骂的狗血喷头也照样能嬉皮笑脸的从老夏抽屉里摸零嘴吃,身边那两个小跟班倒是不乐意了,一唱一和为老大辩解。 要不是没空手,这俩小子高低得挨老夏一顿揍。 “滚滚滚!抓药去!” 老夏骂骂咧咧轰走了人,一扭头看到邈千重正拿个卤鸡爪往少年嘴里塞。 “你他妈的是真没脑子!” 邈千重挨了结实的一脚,委屈又气愤的指着人说:“他自己要的!” 少年已经醒了,眼睛钩子一样盯着邈千重手里的卤鸡爪,油光光的鸡爪散发着诱人的浓香,少年喉咙微微滚动,似在吞咽着口水。 邈千重伸手往前送了送,少年立刻张开了嘴,眼中的渴望几近实质。 老夏半路劫了去,他咔嚓嚓的嚼着鸡爪,含糊不清的说“他体虚不能食油腥,给他煮碗白粥来。” 邈千重吃的正欢不愿意去,他以一寨之主的身份命令老夏去,不出意外的挨了一脚,大蓟端汤药进屋,爷俩正对坐啃鸡爪,这份推来搡去的差事自然而然的就落在大蓟头上。 大蓟乖巧应下,一出门就去使唤小蓟去熬粥。 云苓说他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没爹没娘,只知道自己叫云苓,至于身上的伤他也想不起来了,而且每每邈千重细问他都说头疼,一脸的痛苦,根本没法再让人问下去。 邈千重也放弃了询问,只说既没去处那就留下好了。 老夏在旁边听着直翻白眼,恨不得拿鞋底子抽他,什么人他都敢留,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这等没脑子的谎言骗骗邈千重还行,想骗过老夏那是不可能的,资深的老大夫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的伤有问题。 “这样的伤势老朽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了。”老夏歪在躺椅上,翘着小短腿盘着核桃,浑浊的眸中透着冷:“上一次还是在边关,晟兵同番族对战,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将士们,他们身上的伤同你一样。” 云苓虽然脑子清醒了,但身子依旧瘫软,稍动一下,疼痛便如燎起的大火,从四肢百骸呼啸着传来。 他现在唯一能自由掌控的便是那双眼睛。 云苓侧眸看去,声音依旧沙哑:“您想知道什么?” 少年肤色冷白,瞳色也不深,在半阴天中呈现出淡淡的棕黄色,侧眸看来时,角度的不同使得他瞳色有些浅薄,快要接近金色。 老夏本就提防他,当看到他那双明显不是中原人的异瞳时心下更是不喜。 甚至有些厌恶。 这双眼睛冷的没有人气,像是隐藏在暗处的危险蛇瞳。 翘起的小短腿放了下来,老夏往后一倒,躺椅咯吱咯吱的摇了起来,老夏枕着胳膊,看阳光将檐下新冒出的苔藓照的青绿。 躺椅咯吱的响,细风迎面拂来,老夏醉了般眯起了眼。 “我只想给自己养个老,不想沾惹是非。” 盘核桃声清脆的传来,老夏阖上了眸,叹息着说:“伤好了就走吧!这一寨子都是老弱病残,经不得外面的风雨。” 在药力的催动下云苓很快垂下了眸,意识消散前他突然想起了邈千重。 虽然那人当时赤条条的有些猥琐,但那双丹凤眼却格外的正经。 眼角的朱砂痣在火光的撩动下更是让人记忆尤深。 “云苓?好名字,别怕,哥保你没事!” 那一口烈酒烧的他五脏剧痛,昏过去前他清楚的听那人说“若实在没去处,就留在哥身边,等天气好了,哥带你打劫去。” 打劫啊.... 还真是挺让人期待的。 ------------ 小郎君 云苓的病很奇怪,好了又重,重了又好,反复的在生死边缘徘徊,本就苍白的脸在这顿折腾下更是没了血色,人也眼见着瘦了不少。 邈千重头一次对老夏发了大火,小老头也不肯吃亏,俩人在寨子里吵得面红耳赤,一寨老小都来拉架,大蓟小蓟一人拉一个往后退,然后不出意外的被俩人各踹了一脚泄愤。 老夏也就是看着愚笨,实际上人精着呢,云苓的事他心里门清,但苦于没法说出口,只能憋屈的挨了庸医这一句骂。 邈千重每月都要去苏府送聘礼,寨子里月月空仓,除了日常开销外根本就没闲钱,云苓的事一出,他急的同热锅上的蚂蚁,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苏宅。 邈千重看着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宅门,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他缺钱来苏宅做什么?难不成要问苏子明借钱? 别说张嘴,就是这念头想一想他邈千重都觉得丢人。 苏子明隐约中听到了叮铃声,指尖捻动的佛珠一顿,下意识的看了过去,三层小阁楼在镇里算是比较高的建筑物,从这往外看去,半个小镇的景尽收眼底。 自然也能看到杵在门外的邈千重。 “烧水。” 苏子明几乎是无意识的吩咐出了口,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前不久刚歇了雨,檐下滴答声未停,放眼过去天地一片新色,就连空气都清爽的让人舒畅,瓦缝间新冒出青嫩色的瓦楞草,茵茵绿影一大片,从苏子明面前一直铺落到邈千重脚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微妙,近的抬眸可见,又远的像是隔了一道天堑。 邈千重没有穿假模假洋的长衫宽袍,藏青色劲装裹身,腰上系着一条玄色滚金纹的革带,发间半掩着条深色发带,在后脑勺垂了个不羁的马尾。 劲装衬得人颀长精壮,藏青色使得他肤色更加白净,马尾歪在脑后,被风细细扬起时露出了眼角下那浅色的胭脂痣。 苏子明一直都知道邈千重容貌出挑,但看了这么多年,还是会留恋那双丹凤眼,尤其是看向自己时,那眸又亮又邪气,清清楚楚的呈现着对自己明目张胆的贪念。 瓦楞草颤垂在风下,纤细的枝条在碧色中荡出了浪波。 苏子明看着站在绿涛中的邈千重,某一瞬间恍惚了神。 他突然想起了与邈千重的初见。 那时他也是穿着利落的劲装,吹着呼哨打劫了他的马车,他拎着刀从树上一跃而下,身姿矫健似飞燕,虽然来势汹汹,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们这些山贼全是草台班子,除了熟悉地形和唬人的架势外再没什么优势可言。 当时苏子明就很不解,这么一堆没脑子的人到底是怎么守住的山头,又是怎么在山贼圈里立下脚的。 别说官商两道,就是稍微横一点的农人来了也能全身而退,若再遇到个亡命之徒说不定还能将这群山贼反杀了。 车厢内光线猛地一亮,帘布被长刀从外撩起,喘息声打断了苏子明的疑惑,他顺着一只乌金色的靴子往上看,那双丹凤眼似有攻击力,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眸中。 汗水顺着鬓角滚落,将泪痣润的发亮,随着喘息微微闪着艳。 “好俊的郎君呦!” 山贼笑容明亮,朝气又耀眼,他抬手扔了车帘,探身钻进了马车,两人之间只有一指薄距,苏子明甚至能听到那颗年轻的心跳,也能嗅到他身上散发的林木清香。 邈千重对苏子明打了个不正经的响舌,笑嘻嘻的看着人。 “叫什么名字呐?” 少年官话中不经意的夹杂了江南方言,软糯轻巧又透着戏谑,一双丹凤眼又亮又黑,对视时苏子明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闲置多年的心弦在一瞬间似乎被人有意的挑拨了下,那一下如风过长河,叶尖坠露,轻微又转眼即瞬,快的险些没能让他察觉。 某一瞬间,苏子明在安静又嘈杂的混乱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少年轻舔嘴角,胭脂痣在眼角下艳着红,像盛开了的花。 “苏家郎君。”少年胳膊搭在车窗上,刀光剑影从他的脸上闪过,衬着那笑更加邪气,他无视外界的厮杀混乱,手掌撑着下巴,丹凤眼似落不落的从苏子明身上飘过,语调上扬又含着些黏糊。 “我叫邈千重。” 呵! 山贼害羞了。 “殿下?” 苏子明回了神,目光越过红豆看向他身后。 楼梯口空荡荡的,偶尔有细风声传来。 苏子明眨了眨眼睛,没反应过来似的盯着那空楼梯,似乎在等什么人上来,红豆也好奇的转眸看了过去,两双眼睛对着空楼梯看了半晌,最后还是红豆没忍住问出了口。 “殿下,您在等谁呢?” 一个等字如同一泼冷水,瞬间将苏子明给浇冷了。 他半阖着眸捻动佛珠,神情冷漠,一幅不想搭理红豆的样子。 殿下生气了? 红豆一脸莫名,不晓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他没有说邈千重的坏话,也没有办砸主子的吩咐,怎么就突然惹主子生气了? 红豆一缩脖子,正欲悄无声息的滚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让他进来。” 这口气冷的都快要结冰渣子了,就好像红豆刻意将谁关在了门外,不许人进就罢,还极其恶毒的刁难了一番。 “?”红豆看了空荡的楼梯口,疑惑的问:“让谁进来?” 佛珠在指尖一顿,苏子明抬眸看向红豆,眸中的寒意愣是把人给看毛了。 红豆当机立断跪了下来:“属下愚笨,请爷明示!” 苏子明干咳一声,指尖捏着佛珠,不轻不重的声音中透出一丝不耐:“没人敲....翻墙吗?” 他险些忘了,除了送聘礼外,邈千重出入苏府从来都不走正门,只爬墙。 红豆顿时明白了,清澈又愚蠢的笑了一下,直白的说: “邈公子今儿没来,爷要找他有事?” 苏子明神色有些怔然,他转眸看向窗外,瓦楞草依旧青绿,茵茵一片铺落如水,但尽头却是空荡的。 他不死心的看向四面石墙,上面被雨水洗的透新,连个脚印都没有。 邈千重走了? 他竟然走了! 佛珠啪的一下拍在了案几上,力道大的险些被拍成了齑粉。 已经直起腰的红豆又弯了下去,额头结结实实的磕在硬木板上。 “那你上来做什么?” 苏子明声音透着压抑,似乎在憋着火,又似即将爆发,听得红豆后背冷汗直冒,肠子都给悔青了。 这一趟他就不该来。 “爷方才吩咐烧水沐浴,现水已烧好,请....请爷更衣。” 苏子明气息微缓,随后声音猛地一沉:“谁说本王要沐浴,本王是要你们烧水添茶,茶冷了半日也无人问,你们就是这么服侍本王的!” 红豆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骂,随着苏子明一声添茶,红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主子身份尊贵怎能被人待慢,这些个丫头真是不懂事。 红豆捧着苏子明口中所谓的冷茶退下了,下楼时脚步生风,一跑远立刻就甩开了手,茶壶咣当一声摔炸开来,滚滚热茶扑溅了他一鞋,烫的他跳着脚将鞋子甩了出去。 里袜上也湿了,正往外冒着热气。 红豆手脚双残,两眼无神的瘫坐在树下看摔了一地正在往外冒热气的“冷茶”。 主子最近怎么总是无缘无故的发邪火。 苏子明捻动佛珠看着经文,目光冷的有些骇人。 如果之前有谁告诉他邈千重路过苏宅而不入,那他一定会笑出声来。 但事实是,他笑不出来。 甚至还有些烦躁。 经文在风中翻来翻去,每一字他都认识,但每一个字他都看不下去。 红豆一瘸一拐送来了新茶,脚还没站稳,苏子明已经合上了经文,持佛珠走下了楼梯。 “备车。” 他需要休息,需要散心,最好能进山赏景....... 红豆紧跟身后,不长眼的问了句:“是要去找邈公子吗?” 苏子明脚下一顿,一手持佛珠,一手捧着经文,平静又祥和的转身看向红豆。 然后,笑的相当吓人。 红豆;“........” 苏子明居高临下看着红豆惊恐跪下时露出的后脑勺,一字一句咬的清楚,生怕自己没说清被人误会。 “备车是为了要去谈生意。” 红豆没敢吭声,但他记得清楚,今儿主子明明没有约人谈生意,也没人送帖子来,此时急慌慌的出门,跟谁谈去? 马车刚套好,空中又落了雨,苏子明兜着袖子站在廊下赏雨。 红豆看着他一脸平静,总觉得那不透风的情绪下似乎窝着火,他不太敢去问,随手指派了个小丫头去问苏子明还出不出门。 不一会小丫头就捂着嘴眼泪汪汪的跑了过来,说主子责怪她没眼力,哪个脑子正常的会在下雨天出门溜达。 小丫头话没说完就哭的不成声,显然是被苏子明这一顿斥责给吓坏了。 红豆看的心里直内疚,给丫头放了半天的假,让她回屋慢慢哭去,他让人把马卸下来,庆幸的拍着胸脯,还好他机智过人,不然这会子哭的该是他了。 空中沉着阴云,雨声滚落青瓦,声势逐渐浩大。 长街尽头跑出个看起来脑子不正常的男人,他怀里抱着个钱匣子,脚下踩的水花四溅,何老四的声音骂骂咧咧的追了过来,要不是醉了酒懒得起身,这会子追出来的怕是不止一两句骂。 湿透了的邈千重咣咣咣砸响了药铺的门,门刚从里面开了一条缝,他就把一匣子钱全塞了进去。 “我要最好的大夫,多少钱都行!” ------------ 养老 青石镇最有名的大夫跟邈千重上了山,一路上架子大的跟御医下乡似的,鼻孔里都透着傲慢,直到进了断崖寨,那脸色才刷的一下变了。 他被骗进了山贼窝! 邈千重没发现大夫的变化,只觉得大夫很有医德,说话也和气。 如此一对比,老夏何止是庸医,简直不堪入目。 邈千重大摇大摆的领着人进屋,怕人听不见似的高喊了一声大夫这边请,俩人前脚刚进屋,后边就蹬蹬蹬跑来一人。 老夏迈着小短腿踹开门,霸气威武的坐在虎皮凳上,核桃在手里盘的咔咔直响,眼神刀子似的往那邈千重和那大夫身上戳。 大有一种会随时爆发,拔刀杀人的架势。 大夫哆嗦着手给云苓把脉,过了好一会,才轻声说:“小公子气血亏损。” 老夏直接哼笑出生,毫不客气的怼道“他死人一样躺在那,看一眼也知道是气血亏损了吧!” 就这还用把脉?! 大夫肩膀不可察的抖了一下,声音又轻了些:“须得以针灸刺穴,再以温和之药调理,徐徐图之后” 老夏呵呵冷笑,吓得大夫当即噤了声。 邈千重气的脸暇通红,警告似的瞪了过去,老夏也不甘示弱,眼珠子瞪得比邈千重还大,大蓟小蓟谁也不敢开口劝阻,看不见似的在床边杵着。 大夫将药方迅速写出,这会子也不讲究什么马车接送,说了句早日康复后抱着药箱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跑的跟鬼追似的。 老夏和邈千重还没休战。 邈千重:“你个庸医没完了是吧!” 老夏一蹦多高,指着人就骂:“瞎了你的狗眼,你个不识金镶玉的憨货,知不知道老子师承何处,老子是医圣的徒孙!老子的师祖是当年太医院的医令,名扬天下的神医,叶” “有本事你倒是把人治好啊!”邈千重这次是真动了气,说话冷的没一丝缓和。 核桃在掌心咔咔作响,似有要被人攥裂的征兆。 老夏沉了眸,语塞片刻后指向了门,咬牙道“滚出去,半个时辰老子给你一个能睁眼的活人!” 待人走个干净,老夏泄愤似的对着门狠踹几脚,踹的小屋直颤,门板更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老夏不爽的将凳子一脚踹去了床边,床上人被撞得晃了晃,但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小老头抱着胳膊阴沉着脸看人,憋了半天,突然暴躁的开了口。 “你他妈的睡够了没!真想砸老子的饭碗啊!” 少年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快速的消瘦使他两侧颧骨凸出。 若换了人,面相一定显得刻薄又强势,可云苓偏偏没有,让人心疼见怜倒是真的。 老夏个铁石心肠的人直接一拳头砸在少年枕边,硬邦邦的拳头几乎与云苓耳边擦过,但凡偏一点,云苓脸上都得添伤。 少年昏睡依旧,连睫毛都不带颤一下的。 老夏是真想结结实实的揍他一顿,但转念一想,如果他真动了手,邈千重那二百五一定不会罢休,又得缠着他干架。 老夏抱着胳膊坐在小凳上,声音沉闷又无可奈何:“谈谈吧!老睡着不腰疼啊!” 半个时辰一到门果然开了,邈千重冷着脸迈进了屋,下一刻便看到了坐在床上的云苓。 少年苍白一笑,浅棕色的眸中透着亮:“哥哥。” 病了这么久,少年的声音并不好听,嘶哑虚弱,几近气声。 邈千重却笑了,对老夏低头哈腰,张口赛过扁鹊,闭口华佗再世,马屁拍的险些没把老夏捧上天去。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本色。 老夏不为所动,盘着核桃眸睨了人一眼,冷哼着撞开人走了出去,刚出门就忍不住了,牙花都快呲出来了。 “我不想走。”少年脸色苍白,沙哑声中透出执着。 老夏没好脸的看他,他也不躲避,俩人在沉闷的雷声中对视,短短几瞬两双眸中透出了太多东西。 “你会害死断崖寨所有人。”老夏的声音沉在雨中:“包括寨主。” 少年不语,轻阖上了眸。 老夏一见他闭眼就心烦,拳头紧了松,松了紧,最后咬牙说:“你可以留下。” 少年终于睁开了眸,淡棕色的瞳感激的看向老夏,老夏深吸一口气,沉在床边的影子上前一步,刀锋似的落在少年勃间。 “但只要你身份暴露,或是有可能威胁到断崖寨,就立马给我滚出去。” 浑浊的眸中透出了冷,小老头声音低沉,身上隐隐透出了肃杀:“懂?” 少年眨了下眼,嘶哑着开了口“多谢。” 老夏站在檐下咂着烈酒。 山风呼啸着闯进密林,叶浪翻滚,雨势浩大,寒光从苍穹尽头急追而来,轰隆一声响彻天地。 空中一明一暗,闪的老夏眼里泛疼。 “妈的!”老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忍不住嘟囔出口:“养个老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老夏近来神医风范大显,第二天一早云苓就能下床,三天后不用人扶便能在寨子里散步,精神头也是一天强过一天。 但这会子邈千重却倒下了。 他淋了雨染了风寒,一连发了几天的高烧,整个人都烧的有些魔怔了,每每喝药突然就挣扎起来,跟发癫似的,大蓟小蓟熟练上阵,一个按人一个掰下巴,下毒似的灌药。 虽然有效,但偶尔还是会擒不住人,药也是喂一半洒一半。 老夏这会子也不跳脚了,俨然一幅早就习惯了的样子。 “不用内疚,他的病同你没关系。” 躺椅咯吱的晃着,老夏枕着胳膊,翘着二郎腿,雨后的风中透着林木间的清香和凉爽,徐徐而来,舒坦的人骨筋都懒了。 “打小就这么金贵,太子的身子山贼的命!” 老夏半眯着眼,打着哈欠说“他也就是看着壮实,身子骨差的不行,听说当年老寨主把他从雨地里捡回来的时候也是一直在发高烧,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烧坏了脑子,六七岁的人了,竟是连话也不会说,人也呆憨,寨子里的人都拿他当傻子看。” “小孩嘛调皮,都扎推的欺负他,后来事情闹大的,老寨主发了火,将人养在身边,虽然明面上没说话,但大家伙都知道,老寨主这是拿他当儿子上了心。” “教了几年可算是会说话了,虽然不聪明,但起码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再像前几年总是受排挤挨欺负。” 老夏第一次见邈千重时他被人按在地上一顿揍,那些个孩子吃的跟牛犊子一样壮,几个打一个自然越战越勇,孩子无知,手下也没个轻重,直到见了血才害怕的跑开来。 没等老夏上前扶人,邈千重就一骨碌爬了起来,他拿脏兮兮的袖子擦鼻血,拍了拍身上的脚印,看过来时眼神呆滞无神,笑容单纯的有些诡异。 老夏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邈千重确实是个傻子。 老寨主与他是故交,此来本是访友,结果邈千重把他留在了断崖寨,为了治他这傻病一留就是十几年。 人越治老夏越心凉,真不知道邈千重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缺德事,这辈子身子骨差成了这样,被老寨主捡回来前似乎还受了虐待,不但面黄肌瘦皮包骨,隐私之处竟还有让人难以细想的细微伤痕。 那人似乎恨死了他,但又不敢在明面上留下伤痕,便下阴手,将无知孩童折磨的体无完肤。 老夏后来得了结论,邈千重不是天生的傻子,是被人喂了致疯傻的汤药,后来又一直被人当傻子养,好好的孩子愣是给养废了。 “以前的事不记得就算了,反正以后他都只是邈千重,断崖寨的当家,那些个不愉快的,忘了也好。” “为了他,老子半辈子都搭在这穷乡僻壤了,到头来还敢骂老子是庸医,没良心的白眼狼.....” 老夏嘟囔着,头慢慢向一侧偏去,再没下话,云苓取了小薄毯盖在他身上,浅棕色的瞳看向山下的叶涛林海,看着看着,眼神就沉了下来。 ------------ 喂药 晚上大蓟小蓟端着汤药进屋,小蓟一捋胡子,正准备擒拿邈千重灌药,云苓却突然出现,他接过大蓟手里的药碗,说了句今天他来,大蓟小蓟也被邈千重发疯似的挣扎给折腾乏了,将头一点就出了屋。 邈千重的烧已经退了,但眉头依旧紧缩,喘息也时不时沉重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很不舒服。 云苓将人抱在怀里,头微抬高,白瓷勺送药入口,果不其然那齿间咬的死,一滴药也喂不进去。 云苓放下汤勺,在他耳边轻唤了一声哥哥,这一声不知怎地突然刺激到了意识不清的邈千重,他如溺水之人,双手双脚突然就扑腾开来,拼死挣扎下把床板踹的咚咚直响。 好在云苓有先见之明,早把药碗放在桌上,不然就他这冷不丁的发作,云苓根本不可能护住碗。 “哥哥,我是云苓。” 云苓不像小蓟去困住他手脚,而是双手绕过邈千重腋下,从后环抱住人,他一声缓过一声,在邈千重耳边低低的说着,企图用这一句唤醒神志不清的邈千重。 我是云苓,是你救回来的云苓。 云苓重复的说着这一句,一字一字吐息的清楚,即便是用气声,也没有模糊哪个字,他生怕邈千重听不清,更怕听不全。 哥哥,我不会害你的,有我在,你很安全。 邈千重折腾的动静越来越轻,最后彻底沉睡在云苓怀中。 云苓端过温热的药碗,齿间虽然没有咬死但还有些抵触,云苓没有收回手,也没有放弃,他下巴轻抵着邈千重头顶,轻轻柔柔的说“哥哥,我是云苓,我来给你喂药。” 齿间骤然一松,汤药一滴没撒,邈千重全喝了。 云苓一勺勺的喂药,不急不慢,邈千重也没有再发疯,药汤见底,云苓的心也越来越沉。 邈千重不是无缘无故的抗拒吃药,而是下意识的保护自己,他儿时应该被人强行灌药不知多少次,所以才会对药物如此抵触,甚至到了惊恐的地步。 云苓又抱了人一会,直到邈千重喘息平稳,眉间再没有痛苦,他才轻放下人,盖被子时目光扫到了那截冷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腕骨。 小蓟之前为了灌药,将人手脚死死压制,上面还有青紫色的攥痕,一道道缠在他腕间,像条抹消不去的枷锁。 云苓沉眸看了,将那双手放入被中,转身出去了。 从那以后喂药的活就被云苓夺了去,大蓟小蓟从一开始的感激到后来的吃味,再后来邈千重明目张胆的疼爱这个白捡来的弟弟,万事以他为大,事事也总带着他,那吃味便爆发成了嫉妒。 “套车做什么?咱们要出门吗?” 大蓟小蓟面无表情的绕过了人,一个给杂毛马洗澡,一个擦拭车架,俩人一对聋瞎,权当跟前没云苓这人。 “小苓子!” 邈千重从窗口探出头来,神秘兮兮的冲人招了手。 云苓刚到门口就被一把拉了进去,一套新衣塞进了他怀里,最上面还放了顶新打的小冠。 邈千重一脸期待:“穿上试试!” 云苓这才发现邈千重也换下了常穿的劲装,一套宽袖着身,肩上绣着淡墨色的团花,袖边滚着烟蓝色的云纹,手上还拿了把文绉绉的折扇。 邈千重手敲折扇,冲人眨了眼:“哥俊吗?” “俊。”云苓满眼真诚,但浅棕色的眸中却没一点笑意。 他不喜欢眼前的邈千重,甚至有些看不惯这身宽袖。 邈千重该是林间的兽,云中的雀,他身上写意着自由和潇洒,这身文雅别致的贵衣裳困住了他的手脚,锁住了他看向云外的目光。 折扇轻敲额头,云苓神游归体,抬眸对上了一双戏谑的眸。 “迷恋上哥了?”折扇啪的一下开在胸前,丹凤眼挑的骚包“要是你真诚相待,哥也不是那薄情郎。” 云苓“好。” 邈千重“.......... 本是一句玩笑话,但这孩子过于真诚,真诚的甚至有几分正色,看的邈千重只觉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唯一察觉出来的,便是自己不该犯贱同他玩笑。 “衣裳换了,哥带你去见嫂子。”邈千重匆匆交代一句后便走了。 新衣滑落地板,云苓冷冷的看着那价值不菲的靛青色,抬脚踩了上去,乌黑的脚印无声的碾在衣衫上,力道大得恨不得将衣服一点点碾个粉碎。 新衣踩的脏兮,抹布似的皱成一团。 云苓面无表情的拎起脏衣服,平静的按入水盆里,骨节因用力而显得苍白,气泡从衣裳里冒出来,啪的一下碎在他指间,浅棕色眸在某一瞬间变成了金色,如蛇瞳般冰冷,他周身气压极低,仿佛手中按着的不是衣裳,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待衣裳被彻底打湿,他拎起湿衣仔细检查,将上面的脚印一点点洗的干净。 他平静的做完了所有,从头到尾眸中都是阴鸷的,直到出门才雨过天晴,淡棕色的眸闪着明亮,单纯又温柔,无害的如同个孩子。 邈千重在树下跟老夏一同啃桃子,他怕桃汁污了衣裳,袖子捋到了肩后,斑斓阳光落在他身上,结实的肌肉凸显出好看的肌理。 之前被苏子明养肥的那些肉被一场病消磨的干净,甚至比以前还要消瘦些,不过肌肉仍在,线条紧致不粗壮,摸起来手感甚好。 邈千重对自己从来都是迷之自信,在他这没天王老子一说,他自己就是最大的王。 “就是老东西还没死,这会子也被你气死了!” 老夏想拿桃核砸他,但一想到这衣裳价值不菲,愣是收了脾气,咬牙切齿的骂他败家子。 邈千重吃完了桃,使唤大蓟小蓟给他打水洗手,头也不抬的说:“寨主深明大义,要是知道我为聘礼所难,定会召集整个江南的山贼,帮我抢下半个天下。” 断崖寨是江南山贼之首,它在山贼圈如此有地位同邈千重没有半点关系,全依靠着老寨主的威名,即便后来老寨主死了,即便邈千重能力再不行,道上的人照样尊称他一声断崖寨大当家。 “人家要真是看上了你,我老夏亲自出马给你抢聘礼回来。”老夏翘着腿躺在摇椅上,骂骂咧咧的说:“关键人家看不上你,狗一样的往上凑,贱不贱!” “当心被人吃干抹净,不但人财两空,说不定还会被人捆吧卖了!” 照邈千重这二百五的脑子,说不定还真能替人数钱或者讲个价。 老夏越想越气,那人穿的人模狗样,他想踹人也没地下脚,正好小蓟从旁路过,老夏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张口就骂:“眼睛出气的!挡老子吹风了!” 小蓟:“........” 邈千重一抬头就看到站在阴影下的云苓,这孩子也不知道站那多久了,身影几乎与阴影相融,要不是靴子洗的泛白,邈千重根本发现不了这么一人。 邈千重招手让他过去,孩子似乎有些不开心,拘谨的低着头,邈千重看了他身上的陈年旧衣,温声问道:“怎么没换衣服,不合适吗?” 云苓摇头,有些委屈的低声说:“茶水打翻了。” 前后不搭的一句话愣是让邈千重听懂了,无所谓道:“多大点事,弄湿了就不穿了。” 云苓在山洞里穿的那身早就成了破烂抹布,寨子里也没什么余钱,他现在换洗的衣服全是邈千重以前的,虽然合身,但不免有些旧。 颜色也洗的发白,配不上他这俊俏乖巧的小兄弟。 邈千重思忖半晌,让大蓟小蓟从车架上取出一锭银子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银子塞给了云苓,说:“我也不知你的喜好,一会去了镇子,自己买几身像样的衣服。” 不止大蓟小蓟,就连老夏都愣住了。 要知道邈千重这狗性子有多犟,苏家越是看不上他,他越是往上贴,不但月月拉马车给苏家送钱,有时候还恨不得把山头卖了折现给苏家,就是老夏赌瘾犯了也只能卖草药去赌场碰手气,从来不敢打邈千重聘礼的主意。 别说偷拿了,就是眼睛多看那聘礼一眼,邈千重都得亲守库房,防贼似的防着他们。 如今却拿了聘礼给云苓! 这事简直是破天荒头一回。 老夏眼红的盯着那满满一车的钱财,难得温柔了嗓音:“寨主啊!最近老头子我身体不大好,咳!要是能有人参炖鸡补补就好了。” 末了又添一句:“不要那极品山参,最次最下等的就行,或者有几根须子也可以。” 邈千重捋着袖子,仔细的检查上面有没有褶皱:“行啊!” 老夏眼前一亮,随后便见邈千重绕过马车,从车架后拿起一个裹着泥巴的锄头:“那你去挖吧!注意安全啊!” 老夏“........” 他费劲心思医治他十几年,最后就落了个注意安全! 老夏一蹦多高,指着人骂了句挖你大爷,甩袖走时还不忘狠踹锄头一脚,大蓟小蓟自觉地让开了路,俩人都心里清楚,要不是邈千重穿的干净,这锄头怕是要砸他脑门上了。 大蓟很有眼力见的去拉马车,小蓟却突然拉住他胳膊,指着大蓟和自己身上的补丁说:“老大,我们的衣服也旧的烂了,想换身新衣服。” 邈千重认真看了,确实打了不少补丁,但还算不上破烂,再加上俩小子都在长个子,就是买了新衣服,穿不到半年又该短了。 邈千重算计着要不现在不买,存下钱来等过年给哥俩置办一身像样的好衣裳。 再趁着年节带哥俩出去好好显摆一番,说不定还能给哥俩牵线讨个媳妇。 “那就脱下来。” 邈千重打定了存钱的主意,对他们道:“等晚上回来,我给你们补补。” 哥俩顿时黑了脸。 邈千重拉过缰绳,正要带弟弟们下山,黑脸哥俩一左一右的走开,任凭邈千重喊,没一个人搭理他。 “哥哥。” 云苓拉过缰绳,对邈千重笑着说:“我来驾车吧!哥哥别弄脏了衣裳。” ------------ 大醉 小子开了门,帮着邈千重把马车赶进了苏府,红豆一如既往的板着脸,甚至比之前更加阴沉,邈千重看他棺材脸都看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云苓影子似的跟在邈千重身后,乖巧的脸上没一点笑意,目光也冷,时不时在苏府扫上那么一眼。 邈千重拎着扇子,眼睛四处寻人:“阿明呢?” 又是这种冒犯的称呼! 红豆没搭理人,脚下步子快了些。 突然,他后颈一凉,似被针扎了般,他脚下一顿猛地回了头,手几乎瞬间握住了佩剑。 邈千重险些同他撞在一起,没好气道“怎么了!” 红豆目光凌厉的看向邈千重身后:“他是谁?” 就在刚刚一瞬间,他察觉到了危险,气息并不明显,杀意也弱,但却阴冷的砭骨,好似被阴影处的毒蛇盯住了般。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甚至生了错觉,感觉自己但凡反应慢一点,致命毒牙就咬在他勃颈上了。 邈千重向旁挪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挡住红豆那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冒犯的目光前“他是我弟弟。” 邈千重声音阴沉,似压着火。 红豆愣了,目光从云苓转到了邈千重身上。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邈千重,也从未想过区区一个山贼居然有一天也会让他害怕。 自认识了苏子明,邈千重就像是被勾了魂,打不走甩不掉,老夏说他犯贱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苏府上下都知道他是山贼,背地里也都瞧不上他,邈千重又不傻,他心知肚明着,所以不管是小丫头的调侃还是红豆的嫌弃,他都没有在意。 他可以被人打,被人骂,甚至瞧不上眼。 但他的兄弟不可以。 大蓟小蓟虽然是邈千重打大的,但半辈子也只挨过邈千重和老夏的揍,寨子外的人别说动手,就是斜眼蔑那俩一眼,邈千重都会直接动手。 云苓十六未过,身子也弱,邈千重眼珠子一样的疼他,为了他都险些跟老夏打起来,自然也不允许,更不能忍受外人对云苓如此审视和轻蔑。 即便这个人是苏子明的护院。 一只手从身后伸了过来,轻轻的拉了下邈千重的衣袖。 云苓什么都没说,邈千重却什么都懂了。 “我这个弟弟身子骨弱,胆子又小,你别吓着他。”邈千重脸色缓了些,冲红豆笑了一下。 红豆看着他笑,后背毛骨悚然。 森森白牙一咧,笑的阴鸷又诡异,就差把你再敢为难我弟弟,我就捅死你这句话写脑门上了。 红豆“..........” 苏子明似乎又在忙,红豆将俩人丢在花厅就撤了,说是去请主子,其实就是不想跟邈千重待在同一片屋檐下。 云苓目光扫过花厅,没等看个全乎就被邈千重一把拽坐进凳子里。 “阿明一忙起来根本不看时辰。”邈千重又想起了红豆那眼神,顿时又心疼起云苓来,他犯贱上赶着挨白眼就算了,他兄弟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受别人的欺负。 邈千重捏了捏他的脸,笑着说:“你去镇子里玩吧!买几件衣裳,吃顿好的,天黑见不着我就自己回寨子去。” 云苓眨着眼睛,浅棕色的眸中满是单纯:“哥哥这是要在苏家过夜吗?” 邈千重笑了一下,说:“阿明从不让我在府里过夜,就是怕等的时间长,委屈你了。” 云苓又问:“哥哥要留在苏府做什么,会耽误多少时间?” 能做什么,当然是小孩子不能知道的事情了。 至于多少时间,那得看他的发挥和苏子明的配合,不过每次做完都是半夜,他自己都懒得回寨子,习惯性的去杂货铺蹭床。 邈千重揉了他的脑袋,温声说:“别问了,去玩吧!” 云苓突然就犯了犟,说什么也不去,邈千重劝得嗓子都冒烟了,端起杯来郁闷的吃茶解渴。 花厅里突然就静了,某一瞬间邈千重突然发现云苓眼睛总往外瞅,顺着方向看过去,一个小丫头正在廊下浇花。 小丫头比云苓小两岁,生的秀气灵动,往花丛里一站甚是养眼。 邈千重当即就笑了,小子动心了啊! 没等他开口云苓倒先张了嘴“哥哥,你看” 邈千重放下杯盏,翘着嘴抿着笑说“嗯嗯嗯!” 确实般配,有夫妻相。 “她手腕上为什么带着根绳子?” 小丫头的手腕上还真就带了根红绳,上面还坠了小玉锁。 “那是结绳,应当是从寺庙里求来的。”邈千重说“开过光的结绳能保人平安健康,中原人都喜欢这个。” 云苓问:“男人也能戴吗?” “当然能了。”邈千重说:“不过男儿甚少有人佩戴,大多都是身体赢弱或是大病在身的人才会去庙里求,讨个平安嘛!” 男人自认顶天立地,没个由头谁会戴这个。 云苓哦了一声后就没了下话,邈千重拿胳膊肘捣他,挑着眉梢问:“那姑娘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戴结绳的那位。”邈千重问:“漂亮不?” 要是云苓喜欢,他跟苏子明好好说说,让俩孩子接个缘,成个家,也是一桩美事。 “不知道。”云苓说:“没看清长啥样。” “看了半天不知道人长的啥样,你瞪着眼珠子看的啥!”邈千重气急败坏的戳着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的说:“光看绳了!” 云苓挨骂挨得莫名,一脸的委屈,邈千重看着自然心软,揽过他的肩,温言细语的安慰他“哥的错,不该骂你,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见见世面,好了,还委屈!” 红豆探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屏住呼吸缩在角落,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站在他身边的人气压低的可怕,脸色也沉的吓人, 邈千重丝毫不察危险,与云苓勾肩搭背的咬耳朵,时不时还手欠的捏人家的脸,云苓正值年少,脸上有些婴儿肥,容貌更是青涩讨喜,被邈千重一捏,脸暇红扑扑的。 苏子明进屋时身上带了寒气,整个花厅温度骤冷,光线也猛地一沉,屋里跟要闹鬼似的。 红豆本不想跟着进去,谁知道自己会不会倒霉被殃及,但又担心主子一个人会吃亏,不得不硬着头皮紧跟在后。 他不认为邈千重会伤害主子,但邈千重身后的那位可就说不准了。 “阿明!”邈千重摇着大尾巴凑了过去“你忙完了。” 邈千重一走,云苓只觉肩上骤然一空,周围也似乎有些冷,他看向坐在主位上的人,没想到那人也正在看他,目光明明平静,但却威压如长枪,一下子就撞了过来,云苓险些没招架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在云苓错开目光的一瞬间,他感到那人似乎笑了一下。 云苓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正在撕扯着,他感到了羞耻和不甘,再抬眸看去时那人已经转了眸,目光不冷不热的落在邈千重身上。 “这次的礼单有些少。” 苏子明捻动着佛珠,平静的说:“送的也有些迟。” 邈千重还真就沉思起来了:“有吗?我怎么感觉比之前还多些,迟了多久?” 苏子明唇线紧绷,说话也有些挑刺:“大概半个时辰。” 邈千重没当回事,笑嘻嘻的说下次他早些出发,没等他问苏子明愿不愿意嫁给他时,苏子明突然站起了身。 “我想出去走走。” 邈千重果不其然立刻贴了上去:“我陪你!” 红豆自觉地驻足不前,谁知道俩人散着散着会发生点啥,他跟着去做什么,碍事又显眼,没由的讨人嫌。 云苓从红豆眼前走过,寸步不离的跟了过去。 红豆“...........” 这人是傻子吗! 他一步上前拽住了云苓,没等他提醒,云苓倒先开了口,冲着并肩而去的人脆生生的喊了声。 “哥哥。” 邈千重回眸时第一眼就落在了红豆疑似擒拿云苓的手上,春光满面的脸顿时就沉了,目光也冷的戳人。 苏子明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邈千重的变化,目光在邈千重和云苓身上来回的打转。 “我没想怎么着他。”红豆真想给自己一耳刮子,怎么就手贱拽了这小子。 就连苏子明也问他:“你拉人家做什么?” 红豆难不成说怕他打扰你们的雅性,靠!这时候真是有理难言,百口莫辩。 “对不起。”红豆头一次憋屈的想杀人,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对云苓道歉:“我错了。” 邈千重将人招到身边,目光狠狠的剜了红豆一眼,苏子明也是一脸不虞,目光虽然平静,但红豆心里清楚。 主子是真生气了。 “最近在忙什么?”宽袖拂过矮灌,苏子明随手捡起一朵坠在叶间的紫藤花,那花被雨水打的快要变了形,浅浅一抹紫晕在他指尖。 苏子明捻着恹恹的小花,淡漠的说:“感觉很久没见你了” “阿明这是想我了?” 苏子明没吭声,目光淡漠的看着那朵紫藤花,邈千重算着日子,嘟囔着说“也就半个月没来,跟以前差不多.....” 苏子明转身走了。 差太多了! 就算他们约定一月交一次保护费,但邈千重什么时候守过规矩,隔三差五的翻墙跳窗,就是采花贼都没他来的勤快,俩人刚结识的那一年他恨不得一天来三次,吃相凶狠又贪婪,他的没节制害苦了苏子明,那一年几乎每天都在吃药调理身子。 就连大夫也劝他别太纵欲过度。 那时候他真是有苦难言,再是拒绝也阻止不了邈千重个死缠烂打的狗性子,好在不让他过夜这条规矩立下了,不然苏子明怕是坟头草都割几茬了。 以前恨不得住苏府,现在倒是轻飘飘一句也就半个月。 “阿明!” 邈千重一把拽住了苏子明腕,不解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生气了?” 他大病一场身心俱乏,不想同苏子明吵架冷脸,想同他好好聊聊,或是一同散步,再或者.....做点开心的事。 苏子明没挣开人,目光平静冷漠的看向了人,虽神情平常,但邈千重总觉得他在压着火。 “若没有聘礼这回事,你这断崖寨的大当家是不是就不打算进我苏家的大门了?” 邈千重一怔,随后反应过来似的抿起了笑。 “小苓子!”邈千重一本正经说:“去镇子里买些发糕回来,要现做的。” “你疯了!”苏子明攥着领口,两人压的藤蔓上啪的一声响,枝条上的水珠被撞得哗啦往下掉,淋了两人一脸一脖子。 苏子明微眯着眼,眉间萦着吃痛,他向后仰着头,从紫藤花的缝隙间看到了支离破碎的天空。 邈千重滚烫的唇贴了过来,热热的含着他,低沉的说:“我是疯了,为你而疯。” “为我疯?” 抵在邈千重胸口的手猛然向上,一把掐住了邈千重的脖子,苏子明阴沉的说:“一连半月不见人,来了苏府你倒是疯了,是疯给我看的吗?” 邈千重被掐的脸上通红,但还搂着人笑的开心“你想我了对不对,阿明,你是想我的!” 脖间力道猛地一松,苏子明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有些疼,但疼意过后便是难以言喻的酥麻。 与其说是打人,不如说是俩人的独特情趣。 “我会考虑的。” 苏子明这会子是真怕了邈千重的疯狗劲。 未喝酒的两人似乎都醉在了此刻,微醺渐入佳境,无声息的成了浓烈的烧刀子,疯狂的占有和给予成了现下的唯一,就连吐息间的微弱气息也不舍得错过,随着津液一点点吞咽下去。 这份动情并不突然,但却难得贪婪疯狂,热烈凶悍。 烧刀子浇灌烈火之中,火焰高涨凶猛,烧的人骨肉生疼。 ------------ 山贼 红豆捧了把瓜子靠在假山上嗑着。 探出墙头的藤蔓无风自动,紫藤花混着水珠哗哗往下落,偶尔消停,不过片刻又落下一阵浓淡相宜的花叶雨。 红豆嗑瓜子嗑的喉咙生渴,端起杯吃了口茶,小丫头端着蜜饯干果走了来,对红豆说水已经烧好了,红豆毫不客气的拿过干果扔嘴里,抬眸看向探出墙头的藤蔓。 藤条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只剩个青绿色的光条在静默的空中微颤着。 红豆迟疑了会,刚想让人把水拎来给主子沐浴更衣,那枝条忽的在墙头又晃了起来,而且一路晃到了内院,最后他清清楚楚的听到门板撞在墙上后又弹回的惊心声音。 不等他反应过来,隐约之中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柜倒书塌,噼里啪啦的凌乱声。 “............” 红豆看了西沉的天色,平静片刻,继续嗑起了瓜子“倒回井里重新烧吧!” 满满一桌子的干果蜜饯,点心香茶都进了红豆的肚子,撑得他直打嗝,刚起身想走走消食,丫头却急晃晃的跑了过来。 红豆赶去内宅时已经迟了。 云苓拎着油纸包裹站在廊下,脚边散落了一堆紫藤花叶,层层叠叠摞有五指厚,少年站在纠缠紧密的紫藤花树旁,枝条的阴影滑落廊柱,从四面八方缠来,像一张长满铁刺的巨网。 铺天盖地,困住了少年。 红豆隔着老远看人,半天没能再上前一步。 直到少年转身。 笼在阴影下的少年神情隐晦,容貌更是模糊,但那双金色眼瞳却清晰异常,箭似的射了过来,阴鸷的瞳色下酝酿着骇人的浪涛,目光越是深不见底,越是让人看着胆颤。 红豆下意识的拔了剑。 少年笑了一下,似乎被红豆的举动逗笑了。 这一笑可不友善,满是嘲讽哂意,激的红豆杀意骤气,险些冲昏了头。 “内宅外人不可入。”红豆收了剑,冷漠道:“出来!” 云苓踩着紫绿相间的花叶,慢慢的走出了被阴影笼罩的长廊,红豆不动声色的仔细瞧了,那双瞳又成了浅棕色,偶尔透出一丝冷金异光,虽然奇怪,但并不让人厌恶。 红豆起了疑心:“你是中原人吗?” 人家没搭理他,不但没搭理,还冲人挑衅似的笑了一下。 红豆本就不喜欢邈千重,山贼的跟班他自然也不喜欢,而且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寻衅,要是以前他保准忍不住,一拳揍他个鼻青脸肿。 但现在他成长了。 红豆撑着剑柄让开了路,下巴一点示意他赶紧走,路过时云苓撇了他一眼,眸中快速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红豆看见了,但没看懂。 直到天色渐黑,一轮小月从云后冒出,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后背猛地窜过一阵寒凉。 他险些被人算计了! 若他没忍住对云苓动了手,一定会惊动屋内人,邈千重向来护短,见兄弟被打了岂能罢休,弄不好主子也会发怒,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 竖子阴毒! 红豆走出内宅,远远的看到院里站着一道柱子似的黑影,红豆脚下一顿,厌恶又防备的瞪了人一眼,走时更是不甘心的狠踢了一脚藤蔓下的土堆。 邈千重是半夜走的,走后没多久天就亮了,一个时辰后大夫被请进了苏家。 红豆骂骂咧咧的去抓药,一抓就是十天的量。 苏子明着了凉起了烧,躺了三天才下床,气色一有好转,他立刻让人去备车,准备出城礼佛,最近几天他都不想再见到邈千重。 如果邈千重敢爬寺庙的墙,那便是触犯神灵的大罪。 遭雷劈都不为过。 苏子明在寺庙里平安无事的躲了不到两天,第三天一早,他就看到打赤膊的邈千重在寺庙后院挑水劈柴,松土耕种。 红豆也看到了,阴沉着脸骂了句畜生,苏子明侧眸看了他一眼,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提心吊胆一上午,正当年他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时,主子却说他泡淡了茶,不但挨了一顿斥责,并罚在院里蹲马步,此时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红豆迎着灼日扎马步,晒得脸上通红,险些没晒蜕一层皮。 方丈来求情,苏子明却同方丈讨论起了佛经,直到两个时辰后茶壶空了,苏子明才恍然想起还有红豆这么一个人,抬抬手,给了方丈一个镶金嵌银的大面子。 “后院的小子?”方丈笑起来时甚是慈目,说话时不紧不慢,同平日讲经般令人心静:“不怪王爷眼生,他不是我佛门子弟,是附近的山贼。” “山贼!” 苏子明一脸惊讶,就差把恐慌两个字写脸上了:“佛门之地岂能让大恶之人踏入,方丈莫不是被胁迫,或是此事另有隐情?” 红豆在旁看傻了眼。 王爷演技真好! 方丈笑道:“王爷大可宽心,他虽是出生不好,但却从未犯下杀孽,即便绿林为生,也关照过周围百姓,更何况佛家寺门迎众生,既为芸芸,又一心向善,我等岂有拒人门外之理。” 苏子明叹了一声,无奈道:“方丈所言不错,不过他一山贼为何会突然来寺中小住?” “为一结绳。” 苏子明下颌微点,神情淡淡的端起了茶。 红豆在旁看着,总觉得某一瞬间王爷兴致索然,似乎还有些不开心。 或者说,有些失落。 也不知是神使还是鬼差,红豆突然开口问了句结绳为何人所求,苏子明眉间微动,目光从低垂的睫羽下透出,不可察的落在方丈身上。 “施主没说。” 方丈笑道:“但这也不难猜,他所为之人应当是心中最在意的人。” 苏子明问:“何以见得?” “他那样的脾气性情,本不该如此低微,但如今只为求一结绳,他不但自愿留寺庙打杂,还与僧人一同吃素,为他所求积德行善。” 方丈说“王爷可还记得后院那颗许愿树。” 听说那棵树是舍利子幻化,百姓多跪与树下祈祷,望能感动天地,求得所愿。 只听方丈笑道“施主心地臻诚,夜夜跪在树下祈祷,只望结绳达他所愿,护那人一生平安。” “如此辛苦,看来那人果真是他最在意之人啊!”红豆说着,目光飘向了闷头吃茶的苏子明。 苏子明风雨不透的瞟了红豆一眼,小崽子立刻规矩了。 接下来一个时辰苏子明都在与方丈讨论佛经,一整个时辰眸中都透着笑,比烟雨江南还要多几分柔情。 红豆杵在一旁撇嘴,心道:不挺开心的吗!装啥呀! 苏子明送方丈出门时天已渐黑,他侧眸看向后院,冷漠中透着一丝掩不住的笑“本王清净惯了,不喜外人打扰,至于那绿林之辈也莫要他往此处来,以免护院不懂事,发生不好的误会。” “那是自然”方丈说“王爷千金之躯,岂能被粗人冲撞,此事贫僧会妥善处理。” 不懂事的护院面无表情的看着苏子明送方丈出门,又看他借着夜寒为由整理衣服,然后稀松平常的走向后院。 “............” 不懂事的护院啧出了声,对着皎月翻了个亮晶晶的白眼。 ------------ 吃茶 铁斧高高扬起,落下时胳膊粗的木桩啪的一声利落的劈成了四分。 绿林之辈打着赤膊,在噼里啪啦的斧头声中挥汗如雨,月光下他肤色偏暗,胳膊抬起落下时会凸显出漂亮健壮的线条,汗珠随着胸膛的起伏而滚落,顺着精壮的肌理缓慢又快速的流淌。 月色皎皎,将夜笼在银白色的柔和中,但却使他每一次的挥斧,每一次的动作都透出绿林的野性和强悍。 这是任何人都不曾见过的邈千重。 那双丹凤眼和魅惑的胭脂痣过于夺目,以至于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另一面,即便苏子明面对过野兽般的邈千重,也从未如此清醒客观的去看他一眼。 当然他也没机会去看。 更多的是迷离时的抚摸和承受,虽然触感确实令人血脉喷张,但这种视觉上的强大冲击,他还是头一次感受。 红豆跟在苏子明身后,心里嘟囔一句现眼。 劈柴就劈柴光什么膀子,脱了给谁看,寺庙里都这么孟浪,眼里没有一点对神佛的敬意,真该遭雷劈! 一转眸,他看到手持佛珠的王爷直勾勾的盯着人,然后,咽了口水。 红豆“..........” 好在王爷定力过人,到底没被绿林之辈以下犯上的冲撞,回屋洗了冷水澡,捻着佛珠念了一个时辰的静心咒。 第二天起床王爷上火了,脸上冒了两个不小的火痘。 不懂事的护院也没长个脑子,刚问了一句要不要带邈公子回府,话没落音就挨了一窝心脚,踹的他险些吐血。 王爷礼佛半生,早就修得一颗风雨撼世,我不动的佛心,头一次对身边人动脚,也是头一次气的摔了佛珠。 打那以后王爷就没再出过禅房,捧着静心咒成天的看,眼神一时恍惚一时聚集,神色也越发冷漠。 红豆没事就远远的躲着,有事也尽可能的远离王爷的视线,他看着王爷一日低沉过一日,总觉得面上平静的王爷下压着火。 随时失控爆发的火。 红豆跟了王爷半辈子,头一次跟的心惊胆战,吃睡不安。 邈千重在寺庙吃斋念佛整整五天,下山的当天苏子明就让红豆去备马,同方丈客气简单的道别后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这一晚空中无月,趁夜赶路多有颠簸,好在王爷心情颇好,并没有开口怪罪。 马车驶进小镇的一瞬间红豆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他侧身看去,苏子明正盘腿打坐,佛珠在指间缓缓捻动,车厢内萦绕着安静的禅意。 红豆又坐了回去,感慨自己最近辛苦,压力大的都幻听了。 最近的王爷很不对劲。 不止是红豆,就是府里最笨的丫头都察觉了,王爷近来兴致缺缺,做什么都提不上精神来,而且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在廊下赏花,下一刻就觉得藤蔓碍眼又招虫,让人拿剪子去修剪。 早起还说想吃些清淡的米粥,中午摆上白粥咸菜时他又突然沉了脸,问红豆苏府是不是破产了,厨房铲子都快挥出火星子来了,着急忙慌的炒了几盘香气馥郁的川鲁硬菜,王爷只吃了一口就搁了筷,说是积食要出去走走。 红豆备车他不让,刚走了不过一条街他又说累,红豆赶忙去茶馆包了厢房,生怕慢一步王爷压制多时的那团火就爆了。 小二楼的包厢下是条长街,行人虽然不少,但却不嘈杂,再远些便是小桥流水,乌篷船从桥下飘过,随着撑杆一点,眨眼便轻快的远了。 太平盛世,人间烟火,这是王爷最爱看的景。 红豆觑着苏子明的脸色,紧绷的心弦渐渐松缓下来。 没等松到底余光突然瞟到一人大摇大摆的踏进了长街。 红豆心弦倏地一紧,他不动声色的看向苏子明,见人吃茶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心里当即凉个透天。 “掌柜的!”邈千重搂着那人的肩,几乎是硬把人拽进了布庄“来生意了!” 云苓不肯买新衣,倔的邈千重就差动手,趁天不下雨,他连哄带骗将人带进了小镇,强按着人去量尺寸订衣服。 “这料子不成。”邈千重挑剔的说:“配我还行,但配不上我兄弟,你看这细皮嫩肉的,再给硌坏了。” 邈千重看了一圈,不太满意的说:“我记得你们也供苏家的货,苏家家主常穿的那料子就不错,手感润滑,颜色也不俗,拿一匹来,给我兄弟做衣裳。” 红豆无声冷哼,山贼就是山贼,没个规矩,一个跟班也配与王爷穿同一匹料子。 真是放肆! 王爷僵持着吃茶的动作,骨节紧绷发白,面无表情的平静下压着一种谁也看不透,却又毛骨悚然的情绪。 红豆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测量距离,不管是摔杯还是踹人,一时间都落不到他身上。 苏子明目光冰冷,淡漠瞳色看向长街,邈千重跟人在布庄勾肩搭背,时不时还伸手去挠那小崽子,小崽子装的一脸乖巧,在邈千重的挑逗下连连求饶,就连无意间看过去的目光都透着恰到好处的讨好。 苏子明突然冷哼一声,吓得红豆一激灵。 王爷可真是,越来越吓人...... “这身不错!” 邈千重扔了瓜子壳,拍了拍手说“这套定下了,小苓子,再挑两匹你喜欢的,阴天下雨也好替换。” 云苓并不觉得布庄的衣服有多好,比起这些他更喜欢邈千重给他的旧衣。 邈千重捏了他的脸,将人推了出去“挑喜欢的就行,别给我省钱!” 一道阴冷箭似的射了过来,杀气腾腾如实质,刺的他后背生凉,寒气顺着脊梁骨猛地窜过。 邈千重下意识的缩了脖子,目光顺势看去。 茶馆的小二楼设计的巧妙,从上往下看风景一览无余,但从下往上倒是什么也看不到,邈千重脖子伸的生疼也只能看到打开的半扇窗户。 窗户后面似乎有人,隐约之中他看到有人影在窗后一闪而过。 邈千重站起了身,丹凤眼紧盯着那半开的窗户。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撕扯,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野兽面对危险时的第一直觉,邈千重面上冷静,心里却敲起了急鼓。 抵在他脖间的杀气还在,危险就藏在那扇窗户后面。 “哥哥!” 云苓抱了两匹看着就很便宜的布出来,邈千重也没有挑三拣四的心情,将银子撂下后拉着人便走,掌柜哎的一声追了出来,对他喊道:“客官,衣服明天就能赶出来,您别忘了来取衣服啊!” 邈千重头也不回的挥了挥头,他带着云苓走出长街,故意摆迷龙阵,在附近几条小巷转来转去,直到背后的监视消失了才松了口气。 云苓目光打量过四周,问:“哥哥要在这里吃茶休息吗?” 邈千重还真有些口干舌燥“那就休息一会再回寨吧!” 云苓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哥哥真要在这喝茶?” 邈千重这才察觉不对,四下一看,当即傻了眼。 金晃晃的招牌,艳俗轻薄的衣衫,女子媚态娇柔的倚在门前,看过来时更是眼波含丝,还有些容貌姣好的小郎君或是着松快宽袍,或是修身劲装,个个俊朗风情,嬉笑间甚是勾人。 云苓歪头看了美娘子,又转眸看了小郎君,挑菜似的认真“哥哥喜欢喝这里的茶?” 邈千重“........” ------------ 误会 天地良心,他真是误打误撞,在青石镇呆了半辈子,头一次知道传说中的温柔乡原来在这儿! 邈千重干咳一声,率先转了身“我们” 醉汉迎面撞了过来,俩大男人身形相当,谁也没摔,但都撞得向后一趔趄。 “你他娘的”醉汉一愣,醉醺醺的眼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对邈千重扬起了手。 云苓眸中一紧,一手拉过邈千重,另只手紧攥着腰间的短刃。 醉汉扑了个空,险些摔了个趔趄,他摇晃着站稳身子,打着酒嗝道“大当家躲什么!我是牛蒡,牛大力啊!” 醉汉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去年我还给您敬过酒呢!忘了?” 邈千重隐约记得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仔细一瞧,认出来了“黑虎寨的大当家?” 牛蒡打着酒嗝嗯了声,熟络的上前揽住了邈千重的肩:“走走走!咱兄弟再喝一杯,正好有大买卖同您商量!” 一听到有大买卖,邈千重当即笑裂开了嘴“走走走!喝一杯!” 云苓默默跟在两人身后,一脸不情愿的进了温柔乡。 妓院的老鸨亲自出门迎客,软着嗓子甜腻的笑道“大当家又来了!是另开雅间还是老地方?” 牛蒡一把搂过那扭得火辣的细腰,嘿嘿的笑了声“小贱人!” 老鸨不过三十,又保养的好,比满楼的嫩雏还要风情勾人,俩人贴一块腻味的啃着,牛蒡意犹未尽的舔着嘴角,一巴掌拍在那圆浑上,趁机摸了把。 “老地方!” 要不是身边有邈千重,这会子怕是早就抗人去办事了。 老鸨拿眼睛勾了牛蒡一眼,又扭着细腰走开了,邈千重冲人竖起了大拇指“大当家好眼光!” 牛蒡得意的大笑,搂着邈千重的肩就往二楼去:“一会给大当家找个好的松松筋骨。” 邈千重没这兴致,但却犯了嘴贱:“就一个?” “兄弟错了!”牛蒡扭头冲大堂粗声喊道:“知娘,给大当家的挑上十个好的,我请客!” 老鸨应了声,风情万种的扭着腰,将碎发捋到耳后,眼波流转着媚:“那牛哥哥要挑几个伺候啊?” 牛蒡舔着嘴角残留的脂粉香,眼珠子在老鸨身上狠狠的摸了把,既调了情又警告了人。 云苓可真是入了虎穴,顶着张红脸跟在俩人身后,引小姑娘笑了一路,有个别胆子大的竟还敢上面纠缠,一人一句小弟弟,小郎君,跟见了唐僧的女妖似的,缠的云苓手足无措,寸步难行。 云苓:“哥哥!” 这一喊周围姑娘都笑了,就连小倌也凑了过来,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贴:“弟弟是在喊我吗?乖!哥哥疼你!” 小倌摸着他的脸,呼出的气息热热的落在云苓脖间:“弟弟好俊,哥哥教你做些快活的事好伐?” 邈千重拨开一窝子妖精,将面红耳赤,臊的头也不敢抬得云苓拽了出来,小倌抱着邈千重的胳膊撒娇,求他不要把云苓带走。 邈千重看着那白粉红唇就觉得腻味,但面上浪笑不减,甚至还在人胸前摸了一把。 小倌被他摸得尖叫,邈千重勾着那松垮垮的腰带拉到了身前,搂着人毫不客气的上下其手,摸得人直软声求饶。 “当心爷操的你下不来床!”邈千重咬着耳朵调戏着人。 小倌红着脸跑开了。 邈千重玩着那拽掉的腰带笑的浪荡开心。 嘴瘾过的真他妈的爽! 邈千重丝毫没发现刚才还脸红害怕的小少年此刻已经沉了脸,浅棕色的眸中酝酿着骇人的阴鸷。 “上去就摸老鸨子的屁股,还对嘴啃了一口,自从进了那春宵院,嘴角就没下来过,牙花子都快呲出来了,没等到厢房,楼里一半的姑娘都被他摸了遍,搂着个小倌死活不松手,把人家腰带都给拽掉了。” 红豆紧着眉,越听越觉得不对,他问道:“你确定没看错人?” 虽然他也不喜欢那山贼,但这种事情听起来就不像是邈千重能做的出来的。 家丁立刻竖起了手:“小的发誓绝对没看错,而且他人一进去,老鸨就说大当家又来了,这次是另开厢房还是老地方,而且还,还挑了十个上楼伺候。” 红豆:“十个!他当自己是皇上!” 红豆几乎瞬间反应过来,目光瞟向坐一旁的苏子明,见王爷没怪罪,捡回条命似的松了口气。 红豆找补似的嘀咕着:“就是端茶递水也撑死他了!” “有男有女,都是俊俏年少的。”家丁说:“上楼伺候了半个时辰,他们又问老鸨要了....要了些药......说是大当家点名要的。” “啥药?”红豆冷不丁的反应过来,后悔的直想抽自己嘴巴子。 佛珠捻动声在屋内轻轻响起,不急不慢,气氛平静祥和,但也诡异非常。 过了不知多久,苏子明终于开了口:“几时离开的春宵院。” 家丁:“天黑才走,大约有五个时辰。” 苏子明笑了,笑的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红豆上门时邈千重刚到寨子,脚还没站稳,一听苏子明要见他,拉着杂毛马就往外冲,红豆快马扬鞭了一路都没追上。 这可是四年以来苏子明头一次找他,要不是八字不够硬,他从山上跳下去都是乐意的。 云苓欲追却被老夏堵住了,要他帮忙挑捡草药。 云苓:“苏府来者不善,我要跟着哥哥。” 老夏拎着一筐草药往屋里搬,气喘吁吁道:“管他善不善的,臭小子愿意没办法。” 见少年依旧绷着脸不动,老夏气的把药杵咚的一扔:“他们两口子的事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不想在寨子里呆了是吧!干活!” 云苓在檐下的阴影里又站了会,然后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外面一筐筐草药搬进了屋,老夏看着他那沉的要下雨的死人脸,轻快的哼了一声。 还治不了你个小玩意了! 邈千重刚进苏府就被躲在门后的两位重量级的壮士按在地上,手脚捆个结实,杀猪宰羊似的拿棍子挑在中间,一路抬回了内院。 直到他被扔进内室,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间房不是苏子明的寝屋,更不是书房,屋内收拾的干净,没有桌子椅子,书架软榻更没有,入目一片空荡,屋子正中间倒是有个形状诡异的木桩子。 邈千重看着那木桩,心里发起了毛。 两个壮汉合力从外面抬进了一个大铁箱,箱子里也不知道装了什么,落地时咚的一声,余音在屋内荡了好几圈才落下。 邈千重手脚都被绑着,躺在地上活像条上岸的鱼,他艰难的挪动着身子,伸着脖子去看,却只能看到乌黑的铁箱子正中间有一个不同寻常的铁圆环。 圆环上刻了一个透着肃杀的刑字。 刑部的东西? 阿明为什么会有刑部的东西? 壮汉从箱子里往外拿东西,原本空白的墙壁很快挂满了刑具,那些刑具都是新打的,乌黑发亮,一上墙就散发出浓郁的铁腥气。 邈千重看着满墙凶狠狰狞的刑具,越看心里越发怵,连挣扎都给忘了。 他这是犯了天条吗? 这架势也太吓人了吧! 此时又有人进了屋来,邈千重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发疯似的死命的挣扎着。 “红豆,阿明人呢!他这是要做什么!阿明他在哪儿!我要见..你跑什么!你给我回来!回来啊!” 红豆丢下一坛酒,跑的头也不回。 壮汉把箱子里最后一物拿了出来,那是条长鞭,纯铁打造的长鞭,鞭子上还密密麻麻的冒着细如牛毛的倒刺。 长鞭握在壮汉手中,两头用力一拽,啪的一声响的惊心。 壮汉满意的点了头。 邈千重瞬间白了脸。 壮汉当着邈千重的面把烈酒倒在鞭子上,铁鞭在酒的润色下更加乌黑发亮,隐约间泛出骇人的寒光。 邈千重打了个哆嗦,平生第一次清晰的接近恐慌。 “主子有令,让小的们给大当家松松筋骨。” 壮汉尽可能笑的憨厚,但无奈他是个刀疤脸,天生凶相,这一笑同杀人魔疯了没什么区别,看的邈千重真想咬舌自尽。 等等!他刚才说小的们? 邈千重向外看去,月色如水亮如白昼,像眼前这样重量级的壮汉,院子里乌泱泱站了一整排。 邈千重数着外面的壮汉,加上屋里这个,整十人。 这数字熟悉的有些诡异,电闪火石间邈千重似乎想到了什么,但还没等他抓住,铁鞭啪的一声甩在他身上。 邈千重嗷的一声喊出声来,没等惨叫喊圆又是一鞭狠辣的甩在身上。 红豆缩在颤栗的烛光中,鞭声和惨叫声穿墙而来,清晰的如同场景在现,他甚至都能闻到血腥气,也能听到衣衫在铁鞭下绞碎,皮开肉绽的可怕声音。 红豆不是没杀过人,但从没这么的折磨过人,一墙之隔尚且难以忍受,若他人在现场,真不知如此刺激下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很有可能会挥剑给邈千重一个痛快。 惨叫声弱了下去,但安静却远比撕心呐喊更加让人心惊。 月色倾入花窗,斑斓叶影落在净白色的宽袍上,苏子明跪坐在案几前,神情稀松平常,仿佛置身于花海幽林,他没有翻看佛经也没有打坐捻佛珠,而是破天荒的拿了本金边包黑皮的书在看。 书皮上用着朱砂赫然写着五个血淋淋的大字:刑法十八式。 右下角还有一行不显眼的小字,刑部参谋赵慕远整编。 苏子明一脸平静的看着,时不时拿笔勾上一圈做记,或是点头或是意味深长的噙着笑,仿佛手里拿的是本能够让人心神明镜的慈悲经文。 红豆看着陌生又可怕的主子,随着烛光的摇曳打了个发自内心的冷颤。 ------------ 春寒 一墙之后的邈千重烂泥一样躺在地上,汗水混合着血水在地上汩汩流淌,砖缝间猩红一片,他被打的眼前发黑,脑子里除了疼就是疼,但这会子就是疼的断了骨头他也喊不出声来,因为他喉咙里涩的像是咽了血,就连呼吸间都是火辣辣的疼。 长鞭被人卷了几圈挂回了墙上,血珠子顺着长鞭往下滴,在墙上血淋淋的流淌着。 邈千重还浸在疼痛中没缓过神来,壮汉一把拽过他后衣领,拖着人往木桩子的方向走,邈千重不知道他还想做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挣扎开来。 “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他声音沙哑,几乎被奋力挣扎声淹没。 二指粗的铁链哗啦一声抖开来,乌黑的铁块砰然落地,砸的地砖散开了蛛网裂痕,冰冷沉重的铁链绕过邈千重勃颈,他双手双脚被人打开,用铁铐固定在木桩两侧,整个人呈大字,脚下还悬着空。 若想让脖子舒服些,他只能踮着脚尖,勉强的踩在地面上,但这姿势着实熬人,站不过一会麻劲就顺着小腿往上窜,抽搐的双腿生疼。 可若是抬起脚尖整个人悬空着,缠在脖子上的铁链立刻绞紧,勒的他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更何况他身上还缠着鞭伤,无论是踮着脚尖还是悬空都支撑不了多久。 挥鞭的汉子伸了个懒腰,提着裤子吹着口哨,神清气爽的走了出去,片刻后,另一个同样膀大腰圆的汉子走了进来,他目光扫过挂满刑具的墙,随手取下来一个。 邈千重被铁链绑的窒息,但即便眼前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也能隐约感觉出刑具上散发的残忍可怕。 他无力的歪过头,汗水顺着脖子流淌,淌入了绽开的鞭伤中,疼的他齿间直打颤。 院内乌泱泱站着一堆壮汉,个个肌肉虹扎,排着队等着给他松筋骨。 破空声响的惊心,寒光猛地在眼前闪过,邈千重认命的闭上了眼。 牛蒡个遭雷劈的,真是害死他了! 邈千重是被生生疼醒的,一睁眼就看到了站在窗下的苏子明。 清冷月华透过花窗格子斜落在他肩上,皎色与烛光无声的交融,将璧玉一样的人笼在了净色中,他兜着袖子噙着笑,赏花似的看着奄奄一息的邈千重。 “好玩吗?” 苏子明伸手抚过他的脸,指腹轻擦过那点似受了惊吓,颤抖不止的胭脂痣“大当家可还尽兴?” 他声音平静且温柔,同往日无异,又似乎有些不同。 邈千重眨着眼,一时间竟没能认出这是谁。 苏子明笑了一下,长指划过邈千重下颌,在那皮开肉绽的伤口上略微停留,然后笑盈盈的按了下去。 铁链哗啦一声挣的绷直,邈千重瞳孔骤紧,齿间咬出了血。 “尽兴吗?”苏子明声音依旧温柔,但在邈千重听来却如同索命魔音“要不要我亲自伺候您一场?” 邈千重痛苦的摇着头,血从伤口汩汩流淌,染红了苏子明的衣袖。 直到那人再次昏厥,苏子明才兴致缺缺的收了手,一瓢冷水泼了过去,邈千重才诈尸似的猛地睁开了眼。 邈千重两眼呆滞,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虚散,恍惚间他似乎闻到了辛辣的酒香,同时一个冰冷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唇。 苏子明说:“喝。” 他张嘴喝了。 苏子明:“怎么不问你喝了什么?” 邈千重摇了头,问不问没什么区别,只要是他苏子明递过来的,毒他也会一口喝个干净。 天生的贱皮子,他能怎么样。 “春宵院买回来的。”苏子明随手扔了杯,轻捻着指间未干的血珠,声音平静如常:“是你喝过的助兴酒。” 邈千重闭上了眼,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咒骂牛蒡了。 若是言能通神,牛蒡一定死相狰狞,连个全尸都没有。 苏子明轻晃酒壶,水声轻荡在空旷寂静的房中,他微抬手,当着邈千重的面慢慢的浇了下去:“大当家好厉害啊!如此辉煌战绩,真是让我又爱又怕,以后我怕是得躲着您走呢?万一您起了歹念,这苏府上下怕是无人能幸免了!千重,你说我该怎么办?” 邈千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咬紧的齿间打着颤,铁链因剧烈的颤抖而发出轻微的碰擦声。 “阿明.....” 苏子明应了声,辛辣的酒水冲洗在血淋淋的伤口上,他温和道:“听着呢!” 邈千重痛苦的低吼一声,沙哑着声音说:“信我......” 持壶的手滞在了半空中,苏子明静静的看着邈千重,某个节点,他突然就没了兴趣,酒壶被扔了出去,白瓷壶碎的惊心,星星点点的白在烛光下颤着锋利的寒,像是落在温暖中的一层冰雪。 邈千重昏死过去,泼了多少水都醒不过来。 红豆默默跟在身后,一路上都不敢说话。 “找大夫来。”苏子明声音平静,如寻常没什么区别:“别叫他死了。” 红豆:“是。” 紧接着又听苏子明说:“不许松绑,让他长点记性。” 红豆:“.....是。” 红豆颤巍巍的倒了杯茶,目光在那打坐的人身上来回的徘徊,嘴张了又张,终究不敢出一个音。 该死的废物,这次真要害死他了! 可若是不说,万一王爷以后自己查出来,他怕是会比现在死的更加惨烈。 指间佛珠微微一顿,苏子明睁开了眸,声音冷的没有任何情绪“有事?” 红豆何止是跪的瓷实,他连头都不敢抬,汗水滚过鬓角,颤抖着滴落在眼前的地板上。 “春宵院一事有误,邈公子是清白的,姑娘小哥伺候的是另一位大当家,药也是那位当家要的,包括” “我知道。”苏子明淡淡的说了一句,续而又阖上了眸:“若他敢做什么,我对他也不会只是轻罚。” “............” 半条命都没了,还只是轻罚? 红豆偷偷抬眸看人的脸色,平静的风雨不透,看起来的确像是一早便知道真相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红豆说“巳时过半。” “既已过半为何不提醒本王用膳?” 红豆说:“爷昨天就寝得晚,今早起床用饭也迟了些时辰,大夫之前交代过,两餐之间不可过勤,所以奴才想着午时后再请爷用膳。” 佛珠捻动声未停,苏子明似乎笑了一下。 同昨天一样。 那时候家丁匆忙回来,说邈千重进了春宵院。 红豆看的毛骨悚然,低头咚的一声磕了个瓷实“王爷饶命!小的知错了!” 接下来三个时辰红豆对着烈日扎了个正宗的铁桥马步,回内院伺候时双腿打颤,走路都有些飘。 廊中紫藤花开的正好,朵朵相依,串串相融,在茵茵绿中透出一片浓色,风过长廊,青绿枝条舒展轻荡,偶尔在铁马的叮当声中飘下几片长叶。 花影深处幽静馥郁,树影交错间透出一抹净白淡色。 花枝折断的细微声从不远处隐隐传来,下一刻,柔软的触感砸落两指之间,冰凉且温软,在指间微妙的滑过。 无声的落入他怀中。 佛珠捻动声微微一顿,苏子明睁开了眸,本就冷漠的眸色在阴影中更显薄情,他垂眸看着怀中物,神情平静的透出些冷来。 像极了清晨的春寒。 “小郎君!” 少年一手撑在身侧,一手托着下巴,屈起的右腿抵着胳膊,左腿在青石斑驳的墙垣上荡着。 丹凤眼亮晶晶的,赏画似的看着他 “真俊嘞!” 少年嗓音清亮,吴语软糯俏皮,似过水清风,听得人心头纾解,不经意间就透出了笑意。 苏子明指间捻着牵牛花,花朵边缘浓着靓丽的紫蓝色,顺着花瓣晕染开来,到了纤长的花心时便只剩下了娇嫩的淡粉色。 苏子明似笑非笑的拈着花,他记得这少年,但却忘了他的名字。 少年看懂了那目光。 “邈千重。” 少年跳下了墙头,他穿着利落的劲装,同牵牛花一样的紫蓝色,袖口腰带滚着亮色银线,衬得他身形修长,俊朗活泼。 “记不住也不打紧。”他站在阳光下,背后是一墙青绿,歪头一笑,整个人干净的耀眼:“你也可以叫我夫君。” 活似山中走出的灵物。 不沾凡尘一点世俗。 “邈千重。”苏子明捻着花,平静中透出一丝疏远的笑:“我记住了。”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红豆。 “爷,咱们墙头上的青苔少了一大片,我看着有些像是脚印,而且时间可不短,约摸着该有小半个月了。” 青苔耐活,一时踩上一两脚不会死,除非天天来踩,才会使墙头上的青苔秃了那么一大片。 红豆盯着墙头上秃了的一块,有些担心的说“爷,咱家不会进贼了吧?” 苏子明翻着经文没有吭声。 红豆围着那墙头转了几圈,算计好距离后蹲下来扒草丛,果然在茂密的草丛下找到了一个男人的脚印。 “爷!”红豆一脸惊恐:“咱家真进贼了!” 苏子明翻页的手微微一顿,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是吗。 红豆踩在那脚印上量着,说:“脚印这么大,一定是个膀大腰圆的粗俗野人,弄不好还是个马贼山贼,说不定还是个不要脸的采花贼!” 苏子明指间一僵,捧着经文微微侧身,神情隐没在花影间。 红豆一刻也忍不了,嚷嚷着要调兵遣将把苏宅围的水泄不通,看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再行窃。 “爷,您觉得怎么样?” 苏子明翻看着经文,淡淡的说了句随你。 红豆不聪明,但也不傻,多少也能咂巴出主子的情绪来,想想也是,主子之所以隐去金玉之身,屈尊降贵来到这偏僻的小镇,为的就是图个清静,万一他把事情搞大了,宫里的那群豺狼虎豹还不闻风而来,到时候主子别说不安生,怕是还会有性命之忧。 红豆到底还是放弃了,不过宅子里的安保问题他越发上心,恨不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个小贼,就是只苍蝇也不让进他主子的身。 红豆一直紧绷着精神,警惕了两三个月,入夏时稍微松了些,结果第二天一早他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他在树底下的草丛里找到了男人的汗巾。 材质普通下等,颜色也不出挑,绝不是苏子明的,也不是苏府下人的。 热夏难耐,苏子明正歪在浴池解暑,昏昏欲睡之时只听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撞开,苏子明懵了几瞬,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水声哗啦作响的同时一个人影已经冲了过来,他无论是呵斥还是拽衣遮挡都已经来不及了。 红豆一脸大事不好的横冲过来,将汗巾高举着,生怕苏子明看不到,就差㨃他脸上了。 “贼!有贼!” 红豆举着那汗巾,嫉恶如仇的愤怒扭曲了他的面容,狰狞的像是要吃人“咱府里进了个无耻淫贼!” 苏子明往水里缩,只露个紧绷的下颌线。 红豆:“我要报官!我要他坐牢,不!我要他生不如死!” 苏子明静静的看着红豆发疯,突然说:“万一人家是你情我愿怎么办?” 红豆切齿道:“奸夫淫妇更可恶,污了主子的地方,不行!我要去找小丫头问话!” 说着又举着汗巾发疯似的冲了出去。 苏子明听着那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在水中静坐片刻后他起了身,水声顺着颀长流淌,阳光落在花窗上,窗棂格子中透出几道淡薄的光束,苏子明莫名来的情绪,伸手去触碰那微弱的光芒。 指间触感温软,有一丝说不上来的微妙。 就像清晨的薄光,从茂密的枝叶间透出,晃晃悠悠,落在少年光裸的肩上。 帕子无声擦过勃颈,那里晕着几处红艳艳的吻痕。 苏子明一脸平静的擦着身,顺着胸口一路向下,越擦越慢,指间越发紧绷.........他突然扔了帕子,一贯冷漠的眉间似乎有些烦躁。 帕子飘在浴池中,苏子明的倒影在涟漪中一圈圈荡开。 某一瞬间,他的倒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他看着模糊不清却又熟悉异常的身影,心中烦躁更浓,也有些口干舌燥。 ------------ 登徒子 苏子明以为年轻气盛的邈千重忍不过两天就得爬墙,谁知道那登徒子当天傍晚出现在墙头上。 “阿明!” 苏子明叹了口气,放下佛珠说:“你就不能换个地方踩吗?” 爬山虎和青苔交织一起爬了满墙,墙头上青绿成群,茵茵一片,唯有正中间的青苔死的彻底,黑黢黢的,像老太太没了门牙。 不但明显,还很刻意。 像是在招摇的告诉所有人,苏家进了贼。 少年笑的开心,一把搂住了人:“想没想我?” 苏子明:“你走不过一天,有什么好想的?” 邈千重撇嘴,长指在苏子明的腰带上勾过来,松开,勾过来又松开,慵懒又玩味的触感透过夏季薄衫清楚的传在苏子明身上,瘙痒间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感觉。 “我不信。”邈千重躺在苏子明腿上,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玩着那渐松的腰带“若是不想,为何偏在这里等我?” 邈千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长指一抬,挑逗过苏子明的下巴“莫不是你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 “没这么大的盼头。”苏子明耳边泛红,面上却平静的风雨不透“巧合而已。” 邈千重不信他,勾着他的腰带往外拽,衣衫将敞之时,他突然伸手攥住了邈千重的腕,一双淡漠眸色在某一瞬间变得深不见底。 “早上为什么跑?” “你家护院厉害嘛!”邈千重不假思索的说:“不跑会被送官的。” 苏子明赞同似的点了头,看似随口的问道“这么了解下场,以前经常跑?” 邈千重嗯了一声,颇为自豪的说“别说青石镇,方圆五百里所有的墙头我都爬过,趁夜而入,天亮抽身,就是神捕亲临,也抓不住.......哎呀!” 苏子明扬手将人扔了出去。 他起身整理衣服,眉间冷的有些阴郁:“怪不得跑的利落,原是练出来的。” 邈千重滚了一身落叶,丹凤眼眨了又眨,没明白苏子明这股气到底是哪儿来的。 “按晟朝律法,采花贼是要被割耳流放的。” 苏子明居高临下的看着人,一脚踩在他胸口上“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进了我苏家,就要依苏家的规矩办事,如此罪恶满盈的淫贼,必须得重罚。” 邈千重被他踩的岔气,就这还没意识到危险,一脸吊儿郎当的看着人“阿明想要怎么罚我?” 苏子明目光阴冷,一路向下。 邈千重当即大叫出口:“不行!” “你作恶多端,就该断子” 邈千重突然出手,拽过苏子明的小腿往旁侧身一滚,苏子明重心不稳摔了过去,待晕眩感散去,他人已经摔落在地。 邈千重迅速压了过去,双手撑在他两侧。 苏子明挣扎着怒道:“放肆!” “哎呦呦!” 苏子明双手被高举到头顶,邈千重的手铁打一般锢着他的腕,另一只手也不闲着,色眯眯的摸着他的下巴。 山贼胆大包天,一脸嚣张奸笑:“我就是作恶多端,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拿我怎么样?揍我吗?有能耐你就出手啊!” 苏子明眼眸危险眯起,下一刻果真揍了人,不过是出腿。 邈千重捂着下身,脸色痛苦的满地打滚。 苏子明冷漠的站在树下,即便乱了发,脏了衣,也照样霞姿月韵,似活佛临世。 邈千重唇色苍白,淌了一脸的汗,瘫软在地上半天没能缓过神。 苏子明捡起甩出去的佛珠,双手在胸前合掌,说:“阿弥托佛。” 没有大慈大悲的祥和,甚至连平静都没有,声音低沉阴冷,更像是在咒骂,或者说为邈千重那未来得及,或是以后再也没可能入世的子孙进行冷漠的哀悼。 “佛你个头!”邈千重骂完这一句又没了力气,瘫软在地上低声的哀嚎着:“想守活寡啊你!” 苏子明没吭声,目光冷漠的蔑了他一眼。 邈千重躺地上哎呦呦个没完,那不小的动静终于把红豆给引来了。 “淫贼!” 红豆上去就猛踹了几脚,邈千重见他抬腿就恐慌,下意识的捂住裆,尽可能的把自己蜷缩一团。 红豆踹了人还不解气,让人去拿麻绳烈酒,自己锵的一声拔出了佩剑,按着剑在假山石上霍霍的磨了起来。 苏子明问他要做什么,红豆怒冲冲的说:“我要把他送官查办,然后再阉了!” 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反了,忙又改了口:“我要把他阉了,然后送官查办!” 邈千重听得毛骨悚然,手脚并用的抱住了苏子明的腿,对他惊慌的摇着头。 红豆只顾磨剑,没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然以他的脾气,一定还会把那淫贼的双手双脚都给剁了。 苏子明踢了两脚,邈千重抱的更紧了,整个人挂在了他腿上。 “送官查办太麻烦了。”苏子明淡淡的说:“一条一条查下来得四五日,苏家不得安生就罢,怕是还会闹得满城风雨。” 红豆一想还真是,拿水清洗着锋利的剑身,头也不回的说:“那就关起门来用刑,必须得给他一个教训。” 苏子明说:“确实得用刑。” 红豆一脸的戾气,把剑磨得锃亮:“用大刑!” 苏子明一脸冷漠的说:“手脚捆了。” 红豆将头一点“确实该捆,是拉空院暴揍一顿,还是吊树上狠抽一顿?还是关柴房不给吃喝,活活饿死他?” 苏子明“送浴室。” “..........?”红豆:“爷要亲自动手?您想怎么处罚这淫.....谁让你扒拉爷的!给我撒手!撒手你个无耻之徒!” 邈千重被捆了手脚丢进了浴池,温水一下子就漫过了他的头顶,他手脚被捆根本就挣扎不开,在水里咕噜咕噜的扭曲着身体。 苏子明脱了外衣,着净白里衣下了水,也不去池水深处,就站在水池边冷眼看着他挣扎。 直到气泡系数在水面炸开,那人一脸气绝的躺在水下,他才出手相助,拽过衣领将人拉出水面。 就在邈千重以为他动了恻隐之心时,那手忽的力道加重,将他猛地按入水中,死死的压制。 邈千重口吐水泡,隔着水光惊恐的看着苏子明,而那人平静的可怕,冷漠中透出了阴鸷。 就在他被再次拉出水面得到呼吸的一瞬间,他张口吼道“你真想我死啊!” 苏子明瞳中冰冷“恶贯满盈之徒,哪里还有生路可求。” 邈千重呛水呛的喉咙生痛,他痛苦的咳嗽着,委屈巴巴的看着人“我偷的可都是大奸大贪之人,贫民百姓我从未碰过,逢年过节我还接济了不少,什么淫贼,我什么时候偷香窃玉过!” 早上差点就得手了,结果被护院一声轻唤给打断了,吓得他提起裤子就跑,汗巾都不知道丢哪儿了。 苏子明也想起了这桩事,眉间冷意更浓,按着人就往水里去,一脸要活溺死他的模样。 “跑的可真快啊!”苏子明的声音在水中变得空洞悠远,阴沉的像是索命鬼语。 “阿明,信不信我?” 苏子明冷哼“信你什么?” “我不是淫贼,也从未偷香窃玉过。” 苏子明双手撑在池沿上,看着怀中的少年,顿了半晌,问道:“那请问阁下,你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的他还没有苏子明高,但他坚信早晚有一天,他会高过苏子明,而这双被檀香和经文润过的手也会像他今日一样,攀在自己的肩上。 也许他能让这双手有力无处使,想攀也攀不住。 苏子明:“哼!贼就是贼,贪心的什么都想要,不过你不是山贼吗?山贼向来只会抢,什么时候学会求了?” 丹凤眼轻扬着,胭脂痣在水光下荡着危险。 ------------ 庸医 苏子明让红豆请郎中时,他脸上满是惊讶,一个小贼而已,罚就罚了,找什么郎中给他,真是浪费! 当郎中过府,苏子明伸出手放在脉诊上时,他又是一惊。 而当郎中说出禁欲一词时,红豆的下巴惊掉了,整个人直接石化在原地。 同时石化的还有另一个人。 “禁欲多久?”那人穿着不合身的宽袍,再是收拾的干净,也遮不住那一身的痞气。 “两个时辰够不够?” “............” 郎中心里骂的那叫一个脏,但一抬眸仍是一位有医德的大夫。 “最好半个月。” 那人当即不乐意了,拍案骂道:“庸医!” 苏子明随手捞了本书砸了过去,清清冷冷的说了声滚。 于是那人心不甘情不愿的滚了。 路过时红豆看到了他的脖子,修长白净,上面红艳艳的开了片........吻痕。 懵了大约有半辈子那么久,红豆突然回了魂,他先是看了苏子明的脖子,然后一言不发的往外走,苏子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只觉得不好,还没来得及开口,花窗外突然就响起了混乱的打斗声。 动静闹得那叫一个大,精心布置了半年的雅致小院,在俩人打斗间毁了个稀巴烂。 苏子明最喜欢,也是院中唯一一株海棠花挨了两人一拳头一窝心脚,从中整个断开,死的透透的。 事后红豆挨了杖刑,五十棍下来人昏死过去一整天,邈千重没受罚,但却比受了罚还要撕心裂肺。 苏子明躲进了寺庙,整整一个月不见人。 回府当天,他刚踏进苏家大门,墙头上突然窜下一道黑影,快如猎豹,矫捷似隼,风一样的撞了过来,扛起他就往内宅冲。 从偷袭到绑架整个行云流水,仿佛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 红豆和一众护院愣在原地,谁也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直到邈千重踹开了门,把肉票抵在门上吻得喘息时,那群废物才反应过来。 但为时已晚。 当天夜里大夫又被请了来,路过小院时看到长凳上趴了十几个护院,铁棍乌黑发亮,落下时响的惊心。 护院披了一背的血,脸色煞白如死人。 邈千重倒是没挨揍,被绑了双手吊在树上,神清气爽的脸上肿着个清晰的五指印。 大夫低头看着受家法的护院,又抬头看了打秋千的邈千重,眼皮子痉挛似的直跳,隐约中明白了自己出急诊的原因。 铁链哗啦一声绷得笔直,邈千重从疼痛中猛地惊醒,如溺水之人大口的喘息着,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将黏潮发酸的勃颈再次打湿。 丹凤眼中惊魂未定,紧绷的瞳孔不受控的颤栗着。 他从仲夏的绵绵暗昧中回来,初入秋夜,不寒而栗,连齿间都止不住的打着颤。 什么时候开始苏子明对他冷了眸,那个包容他,宠溺他,温柔胜过江南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又用疏远的神情面对他了? 苏子明对他没感觉了? 念头一起,邈千重心如刀绞,锋刃上似乎结了冰,缓慢又残忍的在他心上剜着,那种不见血的疼痛远远压过这一身的伤痕。 难过的情绪缠绕在他勃颈间,无情冷漠的收缩着,比勒紧的铁链更加让他窒息。 邈千重后脑勺抵着桩木,溃散的目光从大开的窗口看了过去,夜色稍淡,墙头树影间透出一丝不明显的朦亮。 他的眼睛有些烫,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楚在眼眶打转,眨眼时有东西在睫羽上摇摇欲坠。 是他后知后觉过了头,还是安逸的没了警觉...... 身后的铁链发出细小的声响。 邈千重神色一沉,低声喝道:“谁!” 腕间的束缚骤然一松,一人从身后冒出,清朗的唤了声哥哥,邈千重没看清人,甚至耳边还有轰鸣声未退,那一声哥哥如梦如幻,不真实的飘在黑暗中。 邈千重五感模糊,但却莫名的松下了紧绷的心神。 云苓蹲在他面前,拿铁丝拧开了他脚上的镣铐,然后在他面前弯下了腰,一字未出邈千重什么都懂了。 少年的背单薄的像一支刚出土的嫩笋,似乎稍用力气就能将其折断。 但当邈千重趴下去时,却意外的发现那不是笋,是一支坚韧结实的青竹,能撬山破石,足以让人安心依靠。 “睡吧哥哥!”少年将人往上背了背,声音清晰又模糊的响在他耳边:“我带你回家。” 话音落不过一息,身后气息已经沉了。 笑意还未延开就冷了,少年清晰的感受到一滴温热坠落耳畔,顺着脸暇缓缓滑落,慢慢的冷在夜中。 没有血腥气,只有淡淡的苦涩和酸楚。 浅棕色的眸怔了一瞬,下一刻紧绷成了金色,阴鸷的杀气穿过长廊,如同实质的钉在一扇花窗上。 他的哥哥,哭了。 红豆赶来时苏子明正笼着袖子站在屋内,目光平静的看着空木桩。 “他跑了。”苏子明声音平常,不透一丝情绪“他用铁丝拧开了镣铐,趁夜逃出了苏家。” “手脚皆束,伤痕累累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身轻如燕翻墙逃走,而且全过程未惊动府中一人。” 红豆一脸受教的听着。 苏子明突然笑了一下,说“你觉得合理啊?” 身后咚的一声响。 红豆一脸惊悚的跪着,只露个微微发颤的后脑勺。 “护院之首。”苏子明翻看着大开的镣铐,二指粗的铁链纠缠着碰磕在一起,发出了冰冷的哗啦声。 “你就这么给本王看家护院的?” “属下有罪!”红豆里衣皆湿,冷汗止不住的往外淌“求王爷开恩,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苏子明松开了手,铁链从木桩上坠落,哗啦一声砸在红豆面前,冰冷的铁器几乎是贴着他头皮落下的,沉重的声音砸的他耳膜生疼。 某一瞬间,红豆从苏子明身上感受到了汹涌的波动 与在寺庙时的怒气不同,是真切又清晰的杀气。 “属下愿意立刻将邈公子缉拿,不!请回来.......” 空气大约凝滞了几瞬,苏子明平静阴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多事。” 红豆一怔,抬眸看去时苏子明已经走了出去,佛珠坠在袍袖间,被一只骨节发白的手紧攥着。 红豆提心跳胆好几日,苏子明晨起念经,入夜打坐,又回复了往日的无趣寂寞,偶尔抬眸,时而看廊下叮当的铁马,时而看向斑驳的青石墙垣。 红豆细细的数了,苏子明一日里看铁马两三次,看墙垣一百三十次。 入了秋的爬山虎不再青绿可人,残红缠着枯黄,死气沉沉的挂了满墙,偶有一处掉光了叶子,露出细弱干瘪的卷须,像伤痕累累又无法抹消的狰狞丑疤。 即便是四季如春的江南,仍逃不过寒秋的肃杀。 苏子明看着那日渐败落的枯墙,有时会面无表情的走开,有时会盯着某处发呆,最为罕见的,是偶尔会耳畔泛红,而这个时候,红豆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平静下的变化。 是若不可察的鲜活。 但这个时候太少了,就像是无边岁月里落下的一粒沙,就算有涟漪,也荡不了多远。 苏子明似乎已经忘记了红豆守宅不力的重罪,也似乎忘了有个叫邈千重的罪人从他的手里逃走了。 他明明还没有原谅那个罪人,但却纵容他逍遥法外。 这死寂一样的平静明明只在苏府笼了五日,但却压抑的仿佛困了他们所有人一辈子。 第六天苏子明照旧晨起念经,用完早饭时小丫头端来了茶,苏子明平静的目光跳了一下,像长夜里的冷灰中蹦出来一点星火。 砰! 茶盏碎了一地,热茶迸溅,湿了苏子明的衣服下摆。 小丫头吓得脸色苍白,她想跪却跪不下,因为苏子明正攥着她的腕。 “主...主子赎罪!” 苏子明盯着那腕看了几瞬,突然松开了人,虽然面色依旧平静,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们的主子此刻有些开心。 苏子明“备车。” 红豆应声便往外走,路过时脚下稍缓,小丫头吓得不轻,跪磕在地上不敢抬头,容貌是没看清,但那手腕上的结绳却红艳的十分明显。 结绳啊.............. 红豆突然就笑了,他走在廊下深吸了一口气,松快的像是要随风去了般。 好日子要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