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归墟,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处。 正月十五,九州阖家团圆,欢聚一堂的时节,归墟却处处死寂,天穹上,别说高悬的满月了,连一丝星光也寻不见。 雨季笼罩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日日乌云狂卷,风骤雨急,动静大的时候,结界看上去像一层薄透了的纸,在怒啸的海浪下摇摇颤颤,岌岌可危。 今日更甚。 小镇南边的一间医馆,十来个人拉着椅子围着火堆取暖,歪七竖八坐成一圈。邻里们耷拉着眼皮被火气熏烤得昏昏欲睡,只有少数两三个,一边用铁钳拨弄着火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 倏的,医馆外的木阶上传来“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有人来了。 “稀奇事。这样的天,居然还有人出门。”最靠近门边位置的是个头发利利落落盘起来的婶子,此时很诧异地嘀咕了句。 医馆的主人思索了一会,起身开门之前压低声音:“是她。” 他捋捋花白的胡须,朝镇子某个方向努努嘴,示意:“从天都来的那位。” 其余人互相看看,眼里神色各有不同。 原因无他,这位人物自打来的那日起,就成了归墟住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归墟人不多,从桥东到桥西,加起来不过千余口人家,大家都知根知底。当然,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也经常会有在外面过不下去的人千方百计潜进来躲避仇杀,但进来之后,莫不是装低做小,竭力泯然于众,闭口不提从前。 自然没什么好议论的。 但“这位”不同,听说,她是天都温家的人,落魄之前,名声大得能掀天,押她过来的都是穿着仙金甲胄的兵士。 那等阵仗,他们哪里见过。 医馆的主人将门推开半面,留半面挡风,但那一刹那,还是被夜风刮得眯起了眼。他抬手,垂下的袖口遮住半张脸,去看这位夜半突然到访的“不速客”。 三九天,门外的人裹了件棉袄子,这东西穿谁身上都一样,臃肿浮胖,可恰又衬得门外之人露出来的那张脸精致,寡白。 杏眼桃腮,雪肤乌发,芙蓉面颊。那是天生的五官骨相,清灵活秀得像颗露水,汩汩往外冒着灵气。 反正,一看就知道不是归墟这破烂地方能养出来的干净人物。 温禾安一眼不都往门里面看,她只兀自垂眼,将手中的小半块灵石塞到医馆主人手里,说:“拿三副止血的药。” 能听得出声音刻意调整过了,压得又低又清,乍一听,有种雌雄莫辨的质感,神秘得不得了。 医馆主人已经被这皮相震撼过一次。他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对眼前摄人的美貌没什么兴趣,相反,不知是因为听多了邻里间的传言,还是自身直觉发出了警告,他每次都能在她身上嗅到淡淡的危险气息。 所以他压根不好奇,不多问。 收了灵石,他掂了掂,点头塞进袖袍里,也不请她进门,就让她在门外吹冷风,自己则转身回到屋里的药柜前,拿了三包草药末用张揉皱的纸草草包起来,再从门栓缝里递给外面的人。 收了东西,温禾安迅速离开。 “天都人都这样?”那婶子抻长了脖子往窗户方向看去,说:“怎么感觉屁股后头有人追一样?” …… 温禾安确实感觉有人在远远跟着自己,并且不断拉近距离,从未时到现在,小半天了。 她被封了修为,但对杀意的感知还在。 朔风呼啸,温禾安额前鬓边的碎发皆被吹开,她一路疾行,路越走越偏,最后一扭头,拐进上山的岔路。 果然都跟上来了。 镇子坐落在归墟最南边,因为太靠近结界,本就没什么人,温禾安进的这座山又位于镇子最边上,踩在山道上,除了狂烈的风声,甚至还能听到滔天海浪拍打结界引起的轻微震动。 别说人,就连野兽都跑得没剩几只,整座山潜伏在黑夜中,像个倒扣着的密闭罐子。 温禾安手心攒着袖片,走得太远,她能清楚感觉到自己体力在飞快流失,额心的汗层层冒出来,又次次被风吹干,喉咙吸风吸得尤为干涩,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 这些身体的变化样样都在无声昭明,她现在是个孱弱的凡人。 像身后那样的,若是在从前,她随手一招能解决十个。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她提速跑起来,感觉耳边风声呼呼,海浪声越来越近,黑色的树影如同密密仄仄的阴云在眼角余光中掠过。突然的动作让身后的人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当即纵身飞跃,迅速逼近。 不过眨眼间,两者间的距离只隔十几步。 修士与凡人的差距便是如此之大。 “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埋骨地。”这次截杀温禾安的只有三个,他们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为首的那个声音粗嘎,十分冷漠:“省了我们后面收拾局面的功夫。” 自知躲不过去,温禾安停下奔逃的步伐,手掌撑在百年榕树的树身上,抖颤着吐出憋在胸腔里的气息。天气太冷,搭在干裂树皮上的手指很快冻得发红发紫,小腿到膝盖的范围木成一片,失去知觉。 缓了一会,她“嗬”地笑一声,半直起身,撩起眼皮去看那三人。 有一类人,身居高位久了,即使落得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能在气势上压人一头,眼前女子俨然就在此列。 适才说话的那个危险地眯了眯眼,这一眼居然叫他有种被针扎过毛孔的悚然感。 做杀手的,天生悬着胆,最恐迟则生变。 因而下一刻,他率先抽刀,欺身而止,一刀破空,径直斩向她颈侧。 修士出招时,大多带着气机锁定,凡人别说逃离,就连挪动身体都艰难,只能睁大眼睛引颈受戮。 而就在长刀落下来的前一瞬,温禾安僵直的手指陡然板着树干,猛的发力,愣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身体挪移半圈,那刀没砍在致命的喉颈,而是横挑着没入她的左臂之中。 棉袄子被斩成飘飞的絮状,里头鲜血喷涌而出。 螳臂当车,无用之举,三位杀手脑海中皆闪过这个念头。 哪知变故在下一刻发生。 先是他们脚下踩着的枯叶断枝发出嘎吱的清脆响声,下面土地像一根被几人重量压得断裂的干柴,拉着他们往下陷。三人在一刹那的惊诧之后迅速变脸,想飞身往天上去,而就在这时候,半空中突然交织出一张红丝巨网,朝他们兜头而来。 “底下有埋伏。”三人中的一个在身体陷下去的时候猛的开腔,因为太过惊讶,尾调直接破音:“这怎么可能!” 他们彻底把脚下的东西踩断了,天上的网压着他们直直往下坠,直坠坑底。这坑不大,但挖得深,底下一半插着削得锋利的木枝,一半遍布嶙峋的石子,像两排森森竖起的狰狞獠牙。 这是一个陷阱! 三人已经算是反应及时,但再及时,也只来得及用灵气护住头与躯干。这样一滚,其中一人的手掌直接被木刺贯穿,发出抑制不住的痛嘶,另外两个摔在石块上,手肘与膝盖均有不同程度的骨折和擦伤。 他们顾不得这些,眼仁震缩着,齐齐抬头看向坑口。 夜色极浓,温禾安没去管鲜血直涌的左臂,伸手在附近摸索,半晌,摸出一个熄灭的火把,又从怀里掏出个做得简易的火折子,将火把点燃,举起来,照向坑底。 “抬头。”她说话,终于露出本身的音色,清得透骨。 “头儿。动不了。”早在掉坑的第一时间,三人立马就动用灵力想要脱困,但发现做不到,遍寻一圈,发现蹊跷在压住他们的银网上。网像渔网,线细又密,上面的红调不是染的色,而是一种流动的力量。 那一刹那,坑底三人的脑海里同时浮现流光镜上那人言之凿凿说的话。 “她修为被废,举目无依,现在与凡人无异,你们不需动用任何杀器,一刀就能要她的命。” “事成之后,三十万灵石,一分不少打到你们在灵庄的名册上去。” 全是放屁! “不。”一直没出声的老三死死盯着坑边居高临下站着的人,修士看得更远更清晰,更何况温禾安也没特意遮掩,她举着火把,左臂还在流血,但那血并没有洇入地面,而是自发拈成一根根细小的血线,流进网里。 另一个也看出来了:“不是灵力攻击,是阵法。” 陷阱是早就布置好的,鲜血是阵引。 他们是被她故意引过来的。 她若是有灵力,若是有修为,凭着能在天都混得风生水起的能力,能生生挨那一刀?能在这和他们墨迹这么久? 原以为他们一路从未时跟到深夜,已经足够谨慎,结果还是轻敌中计了。 “眼力不错。” 失血渐多,温禾安脸色越见苍白,脑子里有种轻微的眩晕感,她很仔细地辨认坑底三个人的眉眼,与记忆中的人物形象进行比对,可惜没有能成功匹配的,“我没见过你们。” “说吧。谁派来的。” “温三,还是江召?” 底下三人眼神阴郁,俱不吭声。 他们不是什么大人物豢养的死士,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现在事情败露,钱也没拿到,如果及时招供能保住性命,那他们必定毫不犹豫。 可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流光镜后面到底是哪尊大佛,见他们时,那人罩得比他们来杀人时还严实。 温禾安一看他们脸色,就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心里当即有了决定。 不必再浪费时间。 越耗,自己流的血越多。 她从袖口拿出先前在医馆开的那几副药以及一个小巧的黑色水晶瓶,瓶子半透明,能从外面看到里面的小半瓶液体,晃动起来时,有种莫测的危险。 “看来从你们这问不出什么,我要失望了。” 见她利落拔开瓶塞,将瓶口朝坑中的他们倾斜而下,其中一个慌乱起来,胡喊一通:“我说,是江召,江召!” 喊归这样喊,但很显而易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江召是谁。 即便如此,乍然听到“江召”这个名字,温禾安眼底仍是一瞬间聚起阴霾,脸色更冷,像不堪重负的冰面,突然承受重击,崩开一条裂隙。 她左臂受伤,捏着瓶子的右手却很稳,往下倾倒时一点不抖。 面对这种不知名液体,下面三个都展开了防御,可那黑色的水滴落下来,直接洞穿了防御。 下一刻。 像烧红的铁水灌入人的骨骼,那三人睁大眼睛,连叫喊声都没出口,手脚筋挛,身上的皮好像被人揉纸一样团起来,迅速干瘪着瘫软在那张网里。 “说得不错。”温禾安抬眼看了看雾沉沉的天色,手指抖了抖从医馆拿来的止血药药包,将粉末倒在手心里,摁上左臂的伤口:“这里确实僻静,适合做埋骨地。” 温禾安没钱,买的药不是最好的,该有的止血效果是有,但会刺激伤口。是以这药才上上去,她就闭着眼,身体抵着脚下树根,压抑地嘶了一声。 冷风呼啸,她小心地拉紧被刀砍破的棉袄刀口,等终于止住血之后,才捡起被随意卡在树岔间的火把,猫着腰摸进了那个深坑。 坑底三人已经被吞噬血肉,成了被骨骼和皮撑起来的干尸,歪七扭八地横放着,骨相狰狞。 温禾安找出了那把适才绞伤自己左臂的刀,用刀尖在他们身上搜刮,很快找到了三块腰牌。那是灵庄腰牌独有的材质,虽然早有预料,可捏着那三块腰牌,她仍是皱眉,感到自己近期是太过于倒霉了。 灵庄的生意遍布九州,为了最大程度保护客人的财富,每位客人在动用腰牌取出钱财时,得先将腰牌贴近面颊,腰牌会自动识别气息,识别成功才能拿取自由。 但现在,人已经变成几颗骷髅头,就更别提什么气息了。 温禾安叹了一口气,将三块没用的腰牌丢到一边,转动刀尖在他们衣裳表面上探取,最终找到了一枚玉佩,一个香囊,以及一个细长颈药瓶。 玉佩底子没有多干净细腻,雕工也很是一言难尽,正面看不出雕的什么题材,背面挖了好大一块,很明显不是大师手艺,反而很像门外汉操刀打发时间的玩意。 香囊更别提,气味冲鼻,戴在身上估计是为了必要时候遮盖血腥味。 温禾安放在手心里掂了掂,估计这两东西最多值个三文钱。 话虽如此,她还是从其中一人身上扯了块布下来,将玉佩和香囊丢上去,目光随后落在那个药瓶上。 晃了晃瓶子,里头传来药丸碰撞的声音,不多,就几颗。 她思忖一会,拔开瓶塞,瓶口滚出三四颗圆滚滚的褐色药丸,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瓶子上也没有标识,温禾安摸不清这药的功效作用,不敢乱用。 她将注意力放到瓶子身上。 这东西还不错,放在归墟市集上去卖能卖个五六块灵石,但考虑到这边本地居民不认这种花架子货,而那些逃命躲债的,更不会为一个瓶子掏钱,她估算了一番,觉得可能要打个对折出售。 没办法,她等不起,她很缺钱。 温禾安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么贫穷的一天。 在原地转了一圈,确定洞穴里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她拎着褪去颜色的蛛网和玉佩香囊,走出这个无比简陋直接的陷阱,待上到地面,她手一松,掌心中的火把骨碌碌沿途滚下去。 洞穴里霎时蹿起半人高的仗势,而后越演越烈,那火像是要烧到上面来,细细簇拥着,将温禾安的面颊勾勒出一圈光团——她长得漂亮,且并不清疏冷淡,高高在上叫人有距离感,现下被火光一衬,眼仁纯澈,竟有种温暖无害之意。 如果忽略她之前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举动的话,这种形容便尤为贴切了。 温禾安静静看了一会火光,裹紧了自己的袄子,转身下山,一步一步往自己“家”走。 在荒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下山,她竟还有闲心分心,从袖子里将先前对付那三个杀手的黑琉璃瓶拿出来,放在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掂着。 实际凑近了看,那瓶子不是琉璃,只是有琉璃的光泽,那是一种世家大族用的仙金。 甭管归墟那些人传她传得如何邪乎,可事实是,现在将她浑身上下摸个干净,恐怕唯有这个瓶子,还能证明她曾经确实“身份不凡”,能与世人眼中的庞然大物温家扯上干系。 温禾安晃晃瓶子,皱眉:“没了……” 一共也只有一瓶子的量,但今日这三个,已经是她遇见的第三波刺杀了。不管是哪家势力要置他于死地,得不到确切的答复,必然会再次行动,而她保命的手段几乎已经用完了。 能活到现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归墟独特的地理环境,一些人不好大张旗鼓请阴官摆渡亲自现身。 而即便是这样,以残废之躯面对成群的杀手,也无异于在死神的镰刀下游走,胜算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没了瓶中之物,今天用过的陷阱也没用了,若是这时候再来一批奉命来的刺客,她只能把他们往溺海边引了。 真要是走到了那一步,就是传说中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温禾安两手叠在袖子里,慢吞吞叹了口气。 天太冷了,这具身体太弱了,曾经的“相好”和死对头又太阴魂不散了,这一切都让人心情很不好。她得想点开心的事。 明天她要起早一些,将装药的玉瓶卖了,还有那块玉佩与香囊——如今生活不易,蚊子再小也是肉。 卖了这些东西得来的钱,她存一半,剩下的一半约莫得花在医馆里。今天胳膊被砍了一刀,光是敷止血药还不够,若不及时处理,会化脓,引发高热,好在上次她买的药还剩一副,今晚可以凑合凑合。 约莫半个时辰后,温禾安从后山的一条小道翻出来,她脚步很轻,穿着臃肿的衣服,身姿却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她给自己选的“家”在最角落,方圆两三里,除她之外,统共只有三户人家,说句不好听的,人死在家里一个月两个月的,都没人能知道。 温禾安不敢立刻回家,她在数十米的地方找了个遮挡物将自己藏起来,盯着那座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小茅草房看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确定里面没有别的情况,才慢吞吞推门进去。 屋里一片漆黑死寂。 她弯腰在小木柜里找了根蜡烛,点燃了照明,又给自己烧了锅水,煎上药,等水烧得差不多了,坚持拖着不太清醒的脑子和身子去洗了个凉意刺骨的澡。 收拾完一切,她端起灶上那碗黑乎乎苦得要人命的药一饮而尽,再面无表情给自己伤口换药。 最后熄灯,潦草地钻进棉被里睡觉。 棉被是干净柔软的,凑近了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只是厚度不够,应对这样极端的天气,明显是力不从心。温禾安一上床,就用被子蒙住了头,可即便如此,还是反复从睡梦中被冻醒。 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哆嗦。 后半夜,温禾安猛的掀开被子坐起来,她垂着眼,睫毛安静地垂下,几近燃尽的烛火尽职尽责地照向她,将透明眼窝处照出一团明显的阴翳,这与她脸上的干净气质尤为不符。 她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只剩两个念头。 ——归墟不能再待了,她得找到办法出去,除非她真的决定躺着等死了。 还有就是。 ——她一定要杀了江召。 ------------ 2 第 2 章 温禾安来到归墟多久,有关她与天都的传言便传了多久。严格来说,除了一些极尽夸大离谱的,其余言论,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她姓温,家中排行第二。 而今四极荒废,九州分裂,部落氏族,宗教门派分布各地,各自为王,黎明疾苦,战乱不休。然这些都是小打小闹,凡提起真正的庞然大物,众人心中皆有数,无非是以溺海纵横两线为分割的那三家。 位于溺海东南的北冥巫山,西北的东州王庭,以及东北方的天都温家。 温禾安的温,便是天都温家的“温”。 流放归墟之前,温禾安也是九州之内令人津津乐道的人物,她出身顶级世家,显赫已极,却并不是庸庸碌碌,靠家族荫蔽那类。 大名鼎鼎的“天都双姝”,她便是其中之一。 这不仅只是个名号,相反,温禾安在温家手握实权,出事之前,天都外十五城,全都归她管辖。光是修为达到第八感以上,自愿归入她麾下的强者,就多达数百。 更遑论,五年前,天都与巫山突然宣布联姻,温禾安与巫山“帝嗣”陆屿然结为道侣,同时接管天都内城近卫司。这无疑将她的声望推至巅峰,在名声与议论度上,甚至一度超过了温家那位同样优秀夺目的三姑娘。 可惜,再如何辉煌耀眼,也是从前的事了。 现在的温禾安,落魄到靠变卖杀手们的家当过生活,大冬天的修为尽失,冷得挤在一床木板上全身打颤,悲惨得叫人难以置信。 这是事实。 来到归墟之后,温禾安反思过许多次,自己究竟是怎么将这样一手牌打得稀碎的。 凡为世家,莫不野心勃勃,亲情总是淡薄,她与温家互相利用,这么多年,只要不触及底线,关系很是稳定。至于被她得罪过的仇敌,倒是不少,可既然都能得罪,就证明他们没有那个本事拉她下水。 想来想去,还是怨温禾安自己,她养蛇自噬,竟将江召留在了身边。 她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会自动转变情景,回到一个半月之前的天都。 温家家主在九境巅峰停留多年,直至九月下旬,终于找到了踏入圣人境的契机。 要知道,整个九州的圣人境才有多少,掰着手指头都数得出来,温家仅有三位,每多一个圣者,都象征着家族实力又更上一层楼,这件事自然成为了整个温家的重中之重,其他事情都要为这件事让步。 为了这个,天都内外城悄无声息开启了戒严状态,温禾安和温三作为温家最有前程的后辈,负责此次守卫工作。 按理说,内外城的势力拢于温禾安手中的较多,该是她负责内外城守卫,严守天都,可这次她收到的命令是贴身守卫家主闭关所在的通灵塔。 她接收这调令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一旦出了什么事,这责任就是自己的。 且家主是在一片腥风浪雨的气氛中闭的关。 彼时,天都内外不知怎么突然传起了将立少家主的言论,且局面愈演愈烈,温禾安起初不以为意,谁知家主闭关前,竟亲口对她与温三说,待他出关,便有意隐退,将封少家主,昭告九州,稳固人心。 说温禾安与温三皆是家族的栋梁之材,少家主之位不论落到谁身上,都希望她们表姐妹之间关系和睦如初,一个务必宽和待下,一个务必勤勉侍上。 他说宽和待下时,看着温三,说勤勉侍上时,看着温禾安,其中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温禾安倒是没有愤怒失落,只是觉得奇怪,非常奇怪。 就算再给她一个脑子,她也不觉得温家会在这个时候选少家主出来。温家对帝位思之如狂,这么多年,因为陆屿然的“帝嗣”之名怄到要死,他们会甘心就这样定下少家主之位,而不是取得帝位之后,将真正的“帝嗣”之名冠到未来接班人身上? 话虽如此,温禾安还是将手边能推的事都推了,专心负责这件事,可修士闭关,动辄三五年,在这期间,她不可能全程守在通灵塔,其余什么事都撂下不管。 她于是在通灵塔下设下个巨大的阵法,抽调了数十名八境以上强者和三位九境强者日夜守护,但他们只在外围待命,一旦预备强行进入阵法中心,便会被拦下,同时通知她。 被予以特权,能真正出入阵法,直达通灵塔的人,只有一位。 江召。 可众所周知,这位王庭质子修为只有七境,难以突破,是一颗摆在明面上被废弃的棋子,若不是因为与温禾安的风月之事,世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而要突破一个即将踏入圣人境强者闭关时产生的屏障,并且做到中途打断,伤害到本人,至少得是八境巅峰的修为。 简而言之,江召没这个本事。 但事实就是,在法阵没有任何破损,被强闯的迹象下,通灵塔仍旧出了意外。有人闯入了通灵塔,扰乱了家主闭关的进程,并且险些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最后关头被及时赶来的温三出手制止了。 滑稽的是,人没捉到。 等温禾安回到天都,只有在堂下受审的份。 森严的古殿中,有人高声喊她早有预谋,只因家主定下了温三少主温流光为少家主,她心生嫉妒,于是精心筹划了这一场事件,大家众说纷纭,她跪在堂下,一句也没为自己辩解。 其实她能说的有很多,她是有多没脑子,会在自己负责的事件里行凶,她能从这里面得到半分好处吗。 更何况。 家主死了,少家主之位就轮到她了? 可她更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无用之举,只会平添自己的狼狈。 因为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布置的阵法,自己挑选的心腹,自己确认过的每项细节,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脑子一片乱,只知道一条:阵法到现在都是好的,证明从始至终,只有被自己允许的人进去过。 也就是江召。 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她不得而知,可她亲眼所见,在温家数百双眼睛之下,在温禾安的外祖母亲自出面,问及温禾安可有允许其他人进入大阵时,她这位明明知晓一切内情的的“情人”脸色凛如霜,说了句:“二少主究竟应允几人入阵,江召不知。” 这一句,直接判了她的死刑。 温禾安不是傻子,她立刻意识到,江召和温三合伙了。 一切筹谋,就是为了今日。 温禾安被定罪时,她的外祖母,也就是温流光的祖母精神矍铄,双目炯炯,如是说:“你说自己没有行事动机,可你无法自证清白,即便蓄意谋害,大逆不道是假,可办事不力是真。” “去归墟,好好反省吧。” 温禾安就是这样被剪除一切翅羽,押来了归墟。 多年筹谋,付诸东流。 到现在,能不能活着,都得看她在绝境中生存的心态与本事。 温禾安都能想象那些昔日的旧相识,在听到这件事后,都是如何在被背后嗤笑与评论的。知情的说她为情乱智,色胆包天,不知情的说她糊涂短视,自毁前程,最后来句总结,说因果轮回,她活该。 她想了想后面不知道还会来几波的暗杀,以及日渐拮据的日子,靠在冷冰冰的墙面上,无声崩溃了好一会,半晌,又默默恢复过来,拉过棉被,原样盖回自己头顶。 先睡觉。 明天还有正事要做。 活着就还有希望,活着,未来总有机会将今日所受一切悉数奉还。 == 翌日清晨,大雾弥天。温禾安端着竹筒杯,走出自己砌得十分敷衍的土篱笆墙,到那头小溪的石板子上洗漱,水面结了冰,她用竹筒杯底部去敲开,舀一勺水覆在脸上。 人和灵魂一起清醒了。 回去的路上,温禾安看见邻居家的鸡出笼了,公鸡围着她绕了一圈,声音倒是嘹亮,只是尾巴上挂了霜,还结了淩,走动的时候像吊着几条廉价流苏。 她一边拉拉笨重的衣领,把脸藏进去,一边笑。 好在昨晚上了药,今天胳膊只是痛,但并没有发热,人的精神不错,在出门前往集市变卖那几样东西前,她给自己又换了次药,准备卖完东西后再随意买点东西当早膳。 带上门准备出去,发现自己的墙根底下放着个纸团,打开一看,是个糖饼和豆团,早就冷了,拿在手上硬邦邦的,像石头。 温禾安愣了一下。 她有邻居,而且是个好心邻居。 温禾安第一次发现家附近突兀出现小零食,吃食之类的东西时,是不敢留,也不敢吃的——落到这个境地了,还不小心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后面发现,自己这个邻居可能就是典型的热心肠,小胆子。可能是关于她的传言多而离谱,所以他们也不敢露面,不敢交谈,只做些默默无闻的善举。 温禾安折回去,把手里的饼和团放到屋里,想,今天要是卖得还不错的话,她就带个糖葫芦回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家好像有个小孩。 归墟东西边都有集市,离得更近一点的是西市,但温禾安却绕道远行,去了东边,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她不是第一次在集市上卖货了,只潦草地将布往地上一铺,东西摆上,有喜欢的就谈价,磨价,整个过程很是简单速度。 温禾安自己捏了个泥面具,往脸上一摆,很有故弄玄虚的唬人气势,加之归墟鱼龙混杂,众人都心有顾忌,怕踢到铁板,所以并没有人来找事。 装药的瓶子很快卖出去了。 比预想的多了半颗灵石。 至于香囊和玉佩,因为价格够低,也很快被人买走。 早早收摊,温禾安转道去吃了碗肉饼汤,买了根糖葫芦,又去昨日那家医馆提了几副药。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却没着急回家,反而悄悄遁入后山,踏着条泥泞小路,到了归墟边上。 归墟临海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有结界,那结界只挡海,不挡人。 今天天气不好,狂风呼啸,海浪掀天,温禾安见到黑沉沉的浪一阵接一阵掀上来,越来越高,最后怒卷成噬人的漩涡,完全将整个结界包裹住,归墟也在此时陷入浑然的黑暗中。 一种震慑心灵的危险漫然爬上温禾安的心头。 她在结界内,不担心自己被海水吞没,此时皱着眉打量结界外的骇人画面,越看,心里就越烦闷。 归墟外是溺海的一道分支,位置十分特别。 温禾安的诸多仇敌想杀她而后快,可都不曾亲自前来,才让她利用各种拙劣的阵法和计策脱身,活到今日,也都归咎于这份特别。 而今九州被溺海以“十”字形状分为四块广袤的地域,归墟只是其中极小的一块,居于西南一隅,和四地相比,宛如沧海一粟,可特殊便特殊在,这里有一道溺海分支,它则被完全包裹进去。 众所周知,溺海之内危机四伏,波澜涌动的海面下,光怪陆离之事频发。它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一旦闯入,十人九亡,甚至不乏许多开启了第八感,乃至跨入九境的强者丧生其中。 总之,只要进了溺海,甭管身份贵贱,天赋高低,一切手段都不顶用,这时候能不能活着,只看一样。 ——你的运气够不够。 不到万不得已,谁敢去赌这个? 唯有一些被追杀缠身,退一步便是死路的,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咬咬牙,心一横,会跳进溺海涉水进入归墟。其中九成九都会死在海里,唯有极少数的人,能侥幸觅得生机。 但也从此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因为归墟没有阴官,没有阴官摆渡,谁也别想安然无恙从溺海出去,除非还想再试一试自己的运气。 当世许多世家都与阴官姜氏达成长期合作,支付巨额摆渡金,以便出入溺海,温禾安当日就是被温家仙卫和一个小阴官押进归墟的。 诚然,没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外面的人是不方便进来。 可里面的人更不好出去。 如今整个九州都知道温禾安被困在归墟,她多待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时间越长越危险。要命的是,经历前后三次截杀,她手中的底牌已经用完,再来一次,她真的只能跳进溺海和人拼运气了。 可亲眼目睹结界外溺海掀天掀地的真实模样。 温禾安捏着糖葫芦的木签子转了圈,深深吸一口气。 倒霉成这样,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身上还有“运气”这种东西。 就说句最现实的,她如今修为被封,又不通水性,就算在溺海里一路畅通,她该怎么用这幅身躯淌过一片海? 更遑论她身上还有伤。 温禾安抿着唇,眼底明明暗暗,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慢慢朝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 溺海里不安稳,现在才未时末,归墟的天就已经黑透了。 回家路上,温禾安时不时用手敲敲脸上的泥面具,发出邦邦的沉闷声响,沿途随意一瞥,发现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因为彼此间颇有间距,从高处看,就像用一根歪扭扭的线穿起来的发光珠子。 温禾安走下山坡,才准备推开自己的土篱笆院子,倏然,停下了一切动作。 她屏住呼吸,静立在原地,干裂的泥面具下,干干净净一张脸敛去所有神色,转变为临危不惧的机警与冷静,眼神乍见清冷,乌黑瞳孔里像铺开一层薄薄浮冰。 她没了修为,不再有百米内外毫厘皆知的五感,但她天生对自己的地盘分外留意,此时往东南角一看便知,这间院子进过外人了。 地面上脚印有两三道交叠,落脚都不重,依稀能辨出不同。 这是外来者没有打算刻意遮掩的意思。 现在跑吗? 来不及了。 人已经堂而皇之进了屋,归墟总共巴掌大的地方,她卯足了劲跑,能跑到哪去?她难道不要这个“家”了?她能去哪里?谁会收留她? 温禾安又在风口站了一会,看里头仍没有动静,也不见伏杀之兆,一截指腹当即不着声色摁住袖口,无意识摩挲几下,心中多少有些懊恼。 若是早知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今日在溺海边,她就应该冒险早做准备,也不至于现在如此被动。 屋里人迟迟不见行动,这意思很明确了,不是高高在上到想要索取亲自将喉管送上门的乖顺猎物,便是以这样不容置喙却不断施加压迫的手段,想与她展开一场和谈。 极其高调的上位者姿态。 从前,温禾安也做过这样的恶人,摆过这样的姿态,不曾想今日轮到自己,还当真是,因果报应,风水轮流转。 温禾安眼睫抖动,睫毛根部很快挂上雾珠,她不动声色,将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全部藏在右边袖口里,还有一排银针,别在腰际,必要时一扭身,就能顺势而发,取人要害。 做完这一切,她顺势推门而入。 沉重的木门挂在土篱笆墙边,稍微施加一点力道就嘎嘎吱吱作响,声音尖锐高昂得像在即兴奏一首曲子。 温禾安满怀警惕,浑身竖起刺,谁知一抬眸,只见自家院子里点了两捧烛火,唯一的一间小屋门半遮半掩,里头也曳动流淌着亮光,一道身影透过破败的窗,若有似无地映出一点。 院门里,守着三名白衣画仙。 他们长身玉立,满披皎光,袖子长得像满溢的云,直直垂到地面上来,日月星辰的虚影便以这样的姿态围在几人的袖片上打转。 画仙。 北冥巫山的人? 几名画仙在见到温禾安后,均无声稽首,眉目肃静,以表尊重。 其中两个,还越看越眼熟。 饶是温禾安在踏进这扇门前,脑子里已经闪过数百数千种敌家寻仇的画面,但在见到这一幕时,脑袋里也罕见的一懵,觉得自己好像一步踏进太虚幻境中,动作多少有些迟疑了。 什么意思。 这是, 陆屿然来归墟了? ------------ 3 第 3 章 电光石火间,温禾安原本强自沉下来的心渐渐高悬,思绪一时纷乱如麻。 她其实不是很愿意相信,陆屿然会来这种地方。 但如果真的是他。 她一边跨过自家土砌的门槛,同时将房门推开半面,一边在心里无望调侃,那就真叫祸不单行。 陆屿然现身,若是要取她性命,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无从抵抗。 她不会有好下场。 门一推开,就有风呜咽灌进来,发出嚎啕的尖啸。 温禾安摒弃杂念,收拾好情绪,抬眼在屋里扫了一圈,目光先在离门最近的两位仙侍身上顿了顿,随后无声落在窗前那道身影上。 只一眼,就叫她唇畔平直的弧度不自觉一路往下压。 侥幸心理旋即烟消云散。 “二少主,数年不见,别来无恙。”最先出声的,是倚在墙边的一道黑影,温禾安方才忽略了他,现在一开口,那道黑影以飞快的速度聚拢,凝成实形,是个扎着黑色长马尾的少年。 他看了看温禾安,饶有兴致地点点她的脸,问:“这又是什么新出的花样?” 他说别来无恙,可温禾安印象中并没有见过这个人。 温禾安沉默须臾,转头看向门外,夜色茫茫,远处的山脊轮廓都化作狰狞鬼影,黑暗中,还不知道潜伏了巫山的多少精锐。 像是也觉得不太舒服,她不动声色取下脸上的泥巴面具,倒扣在那张尚显工整的四方桌上,指节敲出两下“笃笃”的声响,十分客气礼貌地回答少年的问题:“不是新花样,是我自己用土烧制成的,归墟将我传得人比鬼恶,戴上面具,好做买卖。” “用的是门外一里处小码头下的湿泥,我在那架了个小土窑,运气好的话,应该还没塌。你若是有兴趣,可以自己动手,记得注意火候。” 那少年在心里啧啧两声,心想,这种得意时高调得近乎狂妄,失意时也能保持不卑不亢不崩溃的素养,难怪是温禾安呢。 一直面朝窗户站着的身影像被这两声惊动,转过身来。 金相玉质,风骨难拓。 温禾安透过屋里的一点烛光,与这人对视,神色尽敛:“我今非昔比,不论是谁,此时想取我的性命都易如反掌,帝嗣何至于大费周折,率众亲至。” 两人面对面站着,她不由捏了捏拳,生出一种真正的危机感。 这是来自势均力敌对手的威胁。 因为清楚对方的手段,更知眼前之人绝非善茬。 陆屿然扫了她两眼。 因身居高位,掌生杀之权太久,这位帝嗣天然给人种不可高攀的清贵气质,长相上也是如此。明灭烛火与黑夜交际,他简单披件雪色大氅,长眉入鬓,瞳仁呈深邃的琥珀色,只是不知才干了什么,此时眼皮往下一耷,衬出一种困倦懒散的恹恹之色。 危险之意因而散去小半。 “我来归墟,你觉得很意外。”他开口同温禾安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清得透骨,提不起很大精神一样。 温禾安没法不意外。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些年树敌不少,有些极端的情况,她不是没有设想过。 比如温三和江召或许会来到归墟。 这两人争对她联手合作,大获全胜,自然会觉得如果让她继续活着,总归是个隐患,因此不是没有心急,妄自行动的可能。 只是温家情况复杂,温三联合外党排除异己,族中高层不可能没有一个察觉,默许不过是证据确凿,兼之权衡利弊后的态度。这个时候,温三要做的是全盘接手她的权利,造势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不是逞一时之快,冒着可能会被指同族相残,不留余地的风险,执意要她的性命。 至于江召。 温禾安回想起那日情景,依旧满心阴霾。 他一个留在天都的王庭质子,好不容易翻身出头,这个时候,应该回王庭向他的父亲与族老证明自己的能力。 事实证明,她的猜想十分正确。 只是陆屿然的到来,到底出人意料。 阔别三年,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再见。 “确实。”像是知道躲不过去,她倚着桌椅一角,卸了力,动动唇,坦诚道:“我可能觉得,我们之间的仇没有深到要你跋山涉水,遣使阴官摆渡,亲自动手的程度。” 这话说得还挺含蓄了。 实际上,她甚至觉得自己和陆屿然没什么仇。 五年前,两人因双方家族决策,强强联姻,中间固然有过一段彼此试探,彼此防备、博弈的不温馨时光,但都无伤大雅,没整出大事来,最后也好聚好散了。 这还有什么仇呢。 她说这话,陆屿然本尊若有所思,不太想搭话的样子,倒是那位一身黑衣的少年摆了摆手,纠正说:“二少主,此言差矣。你与江召的事收着点还好说,大家都点到为止不戳破,只是你不知,自从你争权落败,而今整个九州莫不在传你因男人失去理智——据我所知,你和陆屿然,好似还没正式解契呢。” 这人说话并不咄咄逼人,甚至隐隐有看戏的笑意,温禾安却一下哑然收声。 她望向陆屿然。 他比她高了一头,仪容简单,只如此往屋里随意一站,密匝的风都似乎偃旗息鼓,这人不论是一本正经的,还是懒散随意的,都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不可否认,这种感觉的源头,有一部分来自大家世族中长辈们的耳提面命。 巫山陆屿然,天赋出众,绝然超群,出生时天有异象,引得巫山千年来不曾有过动静的神殿突然夜绽流光,璀然生辉,自出生之日起即被冠以“帝嗣”之名,北冥巫族对他寄予深厚期许,希望他成为第二位统一九州,领巫族再登无上之巅的帝主。 从小到大,此人在年轻一辈中的实力,声望,名气都以一骑绝尘的姿态遥遥领先。 每次提起他,其他同辈之人或羡慕,或唏嘘。 而出生在其他两家的少年天骄们,凡想到他,就只剩忌惮。 无比忌惮。 他是世人眼中真正的无暇白璧,绝代天骄,今时今日,如果能在他身上挑出唯一的污点,那污点便是温禾安。 就如这人说的,他们还未正式解契。 思及此,温禾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除了温三与江召,巫山只怕也对她恨之入骨,恨不能除之后快——帝嗣陆屿然怎么能有个名声不干净,且还不能把自己摘干净,而今失权被废的道侣。 想清楚这层。 她的脸色一时间不太好看。 静默一会,温禾安像在斟酌语句,半晌,皱眉对陆屿然道:“旁人不了解内情,你清楚。三年前,你我皆无心维系这段关系,约定自此各自自由,互不相干,待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商议解契之事。” 言下之意是,他们断绝关系在先,她与江召的事在后。 陆屿然掀了下眼,并不否认。 居然还有这样的内情,黑衣少年明显来了兴致,他看着温禾安,用手一抹眼睛:“话也不能这样说,各自自由,与闹得满城风雨,叫人平白看笑话,那是两回事。二少主自己想想,是不是?” 温禾安掀了下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 各自自由,那是两人旗鼓相当时的约定,可一旦势均力敌的局势被破坏,强者便不需要对弱者有交代。 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至于解契,敢问还有比此时更好的时机吗?敢问有比杀了她更直截了当的方式吗? 她一死,消息传出去,外面的流言蜚语也就散了——谁会成天扒着死人的事不放。 温禾安扫了一圈屋里屋外,觉得自己是怎么都躲不过今日的必死之局了,于是轻微一哂,将手里的糖葫芦和几副绑扎得严严实实的药放到桌面上,又转身去灶台上烧了壶水。 屋里一时陷入死寂中,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小半壶水沸腾,骨碌碌冒起气泡,那声音扰破宁静,像一种带催促意味的提醒。 借着转身烧水的间隙,温禾安手指状似不经意触上自己腰间,飞快以指腹的力道取出三根银针,贴在掌心中。只是可惜修士从来重修为,疏忽其他方面,致使她对阵法与暗术并不精通,全力以赴,仅能发挥五六成威力而已。 温禾安在等,等谁先开口,亦或者,谁先动手。 引颈受戮,乖乖受死不是她的行事准则——那兔子急了还知道蹬蹬腿呢。 陆屿然忙起来分身乏术,今日一趟,是为解决私人恩怨,对他来说已算破例,绝不会在小小的归墟耽误太长时间。 果真不出意料。 陆屿然看她在一炉滚水前忙忙碌碌,但半晌没别的动作,就知道自己是别指望在这喝到一杯热水。 他不欲再耗下去,当即以手肘靠在窗边,支起身体,神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说了第二句话:“我今日来。” “是想问问。” 他这会是正儿八经看向温禾安,好像先前第一句只是叙旧,可说可不说,而接下来要说的事真切困扰他许久,是此行的重中之重:“经此一事,能不能彻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陆屿然的音色质感偏清,说正事时像昆吾山巅的积雪,叫人生不起什么反抗的心,此刻倒没摆巫山帝嗣的架子,尾调起得偏长,缓慢,恰如其时地泄露出疑惑意味来。 “……?” 温禾安真真切切愣了下,静默半晌,扯了扯嘴角,颇觉荒唐。 她站直身体,小小的脸从肥胖到有些离谱的袄子里完全剥离出来,盯着陆屿然看一会,大概因为觉得没有任何和谈余地,干脆恢复本来面目,眼部线条冷而锋利,话也不客气:“你千里迢迢从巫山来到归墟,是为了落井下石奚落人?” “帝嗣,没必要吧?” 他们又不是什么琴瑟和鸣,感情甚笃的夫妻,住在一起那两年,彼此算计提防,过得鸡飞狗跳。陆屿然一没在她身上投入钱财,二没注入感情,而今成王败寇要她性命也就罢了,至于小心眼到这份上? 陆屿然跟着皱皱眉。 这世上令他刮目相看的对手不多,昔日的温禾安算一个。 判定一个人究竟如何,世家子弟自有一套准则,在陆屿然这,无非三样,实力,家世,与心智。 他自认不是善类,结契的头两年,和温禾安斗得最上火的时候,两人荒唐到在院子里大开结界交手,如此纠缠两年,谁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想再浪费时间,这才约定暗中结束这段关系。 她的实力与狡猾程度,他切身领教过。 也算不负天都双姝之名。 只是,这眼光是不是太差了? 两年前,他第一次通过结契之约感受到一些情况时,就已经有消息灵通之辈在他耳边告知一些消息了。 按理说。 既然约定了互不相干,人家天都贵女如何另觅良缘,风流快活,他管不着。 可他还是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留在天都为质的王庭公子,修为停滞,仅到七境,余生都没有能突破的可能。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可做好和温禾安日日心眼对心眼,被坑得骨头都不剩的心理准备了没有。 谁承想,被坑得渣都不剩的不是那男人,而是温禾安自己。 尤记得刚得到消息的那日,商淮特意遣了个纸人,幸灾乐祸地晃到他跟前实时播报,一开始,他听得心不在焉,到后面,却将手中密函丢到一边,问:“这是她做的?” 派人刺杀闭关冲击圣者境的家主,被人当场逮住不说,底下人一受刑,还就全都招供了。 比话本里胡编乱造的剧情都来得更为戏剧荒诞。 “温家内部是这么对外说的。”商淮耸耸肩,说:“证据确凿,处理已经出来了。这件事,温家不会再查了。” “怎么说,你此刻内心是不是极其不是滋味?”他摇头晃脑地感叹:“你看啊,你们好歹夫妻同床共枕两三载,却连句稍微有用点的消息都问不出来,人家一个七境的半吊子,可叫温禾安连致命把柄都甘愿暴露了。” 当时是个什么心情,陆屿然记不太清了,他最后只回了两句话。 “若真是温禾安做的,那她脑子坏了。” 商淮饶有兴味地追问:“若不是呢?” “不是?”陆屿然捡起先前被丢开的密函,眼睑一垂,颇为无情地丢下评判:“那就是她眼睛坏了。” 看男人的眼光差成这样,不是眼睛坏了是什么? 陆屿然掀眼,见她因为这太过直接的讥嘲,眼里冒出点点星火。这一抹活色跃上苍白的脸颊,如画卷上添上了最有神韵的一笔,将本就精致的五官点得鲜灵。 很显然,被一个男人拉下台,沦落至此这件事,令她觉得分外……耻辱。 也确实耻辱。 自打温禾安推门进来,举止言行都显得从容,好像连生死都已坦然。 但曾经的较量他脑子里还有印象。 陆屿然扫了扫她垂于身侧,虚虚握住的拳。 可以想见,只要他上前两步,有动手的迹象,那他这位看似被逼到山穷水尽的道侣身上,就会天女散花一样撒出各种花样,银针,袖箭和成群的毒蝎子。 如此看来,性格没变,脑子也暂时凑合能用。 聪明人从来都能从已有颓势中汲取教训,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也往往一点即通,不需要过多阐述。 陆屿然不欲与她争辩落井下石这个话题,每年春节,是他身体损耗最大的时候,这回也不例外。因为动用过第八感没多久,现在阖着眼,都还是能感觉到眼仁突突跳动。 他屈指搭在眉心上,恹恹之色更重,索性直接截断话头:“若能。” 他与她相隔十几步,中间像是一条分水岭,泾渭分明,唯有说这话时,他想要仔细看清温禾安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于是将才打搭上去的修长手指放下,露出鸦色的睫毛,声线寒霜带雪: “要不要跟着我。” “杀回去。” ------------ 4 第 4 章 这话落下,屋内院外宛若同时失声,雅雀俱静,温禾安唇上下碰了碰,却没吐出字音来,肉眼可见的惊讶。 那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像沉水的人往湖底落,只待最后一口水顺着鼻腔与喉咙呛进肺腑,一切尘埃落定,却突然被双手拽上去,告诉她你可能还有救。 她撑在桌面上的手用了点力,水嫩的指头溢出青红色泽。 脑中飞快转动。 “你来,不是为了杀我?”须臾,温禾安听见自己这样问,声音颇轻,似是不解。 陆屿然睨了她一眼,看穿了她因那个提议霎那间涌上的动容与跃跃欲试,靠回原位,不紧不慢反问:“你如今的状态,谁不能杀你?” “……” 自以为的落井下石变作雪中送炭,温禾安方才的恼怒如触角般倏地收回去,偃旗息鼓,她想了想,先将手里的银针悄悄撤去,大而明澈的杏眼冰雪初融,露出笑意,大大方方,干干净净。 似乎方才的紧绷,敌意和对峙全不存在。 怎么看都是骗别人,而不是被骗的那个。 抱胸环伺的商淮啧啧称叹。 陆屿然不为所动。他和温禾安那段联姻,满地鸡毛,别的消息没得到,对女人倒是了解不少。 她似有千张面孔,精致的妆容一上,钗环满鬓,红唇娇艳,往高台一坐,鹄峙鸾停,贵女风姿无双,愣是能压得手底下一众能人异士,龙虎猛将别无二话,当夜,又能满散着发,睁着溜圆的眼,素面朝天地因为一些资源归属和他争论。 甚至打斗。 温禾安转身,将咕噜噜鸣了半天的水壶提着放至一边,迟疑一会,为表自己的态度,又取出个干净的竹筒杯,将沸水倒进去,推向陆屿然那边,分外自然地说:“原本想买点茶叶,但太贵了,我身上钱不多,就没买成。” 话说得那叫一个从容自若,从富贵权势之巅跌落泥泞土里,还能有如此心态,未见半分自轻自怜,商淮都有点佩服她了。 不仅如此,温禾安还将屋里唯一一张宽竹椅拽着递给陆屿然了。 “巫山不做赔本买卖,帝嗣这回大发善心救人,有什么条件,坐下慢慢说?” 商淮环视一圈,没找到第二把椅子,他长腿下的影子水一样流动,瞬息挪移般闪到温禾安身边,饶有兴致地道:“我听陆屿然说二少主从前很是聪慧,不如你猜猜?” 得知自己处境不复危险,温禾安变得格外好说话,她这会都有心情仔细观察这突然蹦出来的话多少年,甚至在听到“从前聪慧” 这样的字眼时,唇边的笑意依旧不变。 她瞥向一看都压根懒得和少年搭腔的陆屿然,问:“他能听?” “不能。”陆屿然掀掀眼,言简意赅。 那少年一听,本还笑盈盈的脸色倏然变了,他意识到什么,猛然变脸,像某种受到刺激的猫科动物,影子在脚下弓出满弦的弧度,獠牙森森:“陆屿然,你卸磨杀驴?!” 温禾安顿了顿,和两人拉开了点距离。 “吵不吵?” 陆屿然五指搭在竹椅椅背上,竹子是老竹子,有年份了,泛出一种油黄色,衬得男子指骨修长,匀称。话音落下,却见这几段骨节同时发力,皮肉下青筋与脉络浮现,某一瞬间,几近能感受到它们跳动的弧度。 “出去。” 强势到不容置喙的力量遏制住了少年。 颇有大动干戈迹象的商淮气势被戳了个洞,他的影子凝固了,身体也滞住了,腿倒是能动,只不过明显听的是别人的号令,此时一拐一拐的,以一种被风干干尸的僵硬姿势走出了这件狭小房间。 顺便还给合上了门。 声音咬牙切齿:“陆屿然!你有求于我叫我上归墟时,可不是这个态度,我好心好意,你——” 下一刻,连声音也彻底消匿了。 温禾安缓慢眨眼,完全充当木头人,不多看,不多问,也不催他,全然是副安然看戏,洗耳恭听的模样,当然,还异常的能屈能伸。 竹椅经过陆屿然那么一折腾,已经骨架支离,勉强维持个形状,反正是坐不了人。 现在的状况是,陆屿然靠在窗边,温禾安抵着墙,一个脸被烛火照出半张,一个则完全浸润在黑暗里。 陆屿然开门见山问她:“塘沽计划,你知道多少?” 温禾安脸上笑容淡却一分。 怎么说呢,早在陆屿然开口说出要不要跟他回去那句话时,她就将自己当成了一件商品细细审视过了。如今她修为尽封,失去家族庇护,仇家漫天,且个个不好惹,可以说是个毫无价值的拖油瓶。 这个时候说要带她走,别说陆屿然和她是完全不对付的“假道侣”,就算是真的,她都不信。 如果自己身上还藏有些别的什么,能叫陆屿然看得上,且叫他慎重得连心腹也赶出去的,就只剩这一件了。 不意外,在情理之中。 可就是有种还没出虎穴,就得知自己要跨龙潭的复杂滋味。 大概,这就是命不好吧。 温禾安沉默好一会,在心中斟酌言语,不知该怎样说起这件事才合适。陆屿然左边手肘靠在窗框边,不催促,只是偶尔扫一眼窗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 越沉寂,屋里无形的压迫感便越重,最后几近凝成刀影,寒芒凛冽,切肤刺骨。 好半晌,温禾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又伸手揉了揉眉心,看向他,声音凝重:“你如果是要问这个,我劝你别抱太大期待。” 听罢,陆屿然眉头皱得更紧,居高临下瞥她,乌发雪裘,唇色近于寡白。 甫一对视,温禾安先愣了下,只见他两枚乌黑眼瞳中有血色散出,溢往眼白,乍一看,颜色浓得像朱砂,触目惊心纠缠出好几条,叫人不敢直视。 ——这是灵力耗损太过严重的征兆。 她内心凛然正色。 她虽对自己这桩比杂草都杂的姻缘只是头疼,不曾有分毫动心,可陆屿然的实力她知道。 世人称他为帝嗣,固然有巫山极力造势,神殿为他绽出异彩的缘故,但他自身实力,才是真正能征服人心的重中之重。 谁人不知,巫山陆屿然十二岁便破开六境,大放异彩后闭关踏进生长期,百岁之后出关,出关第一战,径直横扫了整个九州百战榜。 逼得那届名门世家的核心苗子全部收手,其中就包括东州王庭那位素有佳誉的无双公子,以及同样收到家族传音罢手回程的温流光与温禾安。 如今九州纷乱,东州,王庭与天都三分天下,各自为王,试问,谁对帝位没有觊觎之心?他们门下的顶尖传人,可以输给哪怕名不经传的一个小散修,也不能在明面上有任何一点不如陆屿然。 她其实和陆屿然交过手,半真半假,只是双方碍于道侣身份,各自保留底牌,有所收敛。 这并不妨碍她的认知。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究竟出了什么事,能让不可一世的巫山后裔透支成这样,巫山还不得发疯? 温禾安朝前走了两步,将窗关上,又走回桌边,弯着腰将摇曳的火烛熄灭了,整间小屋陷入纯粹的黑暗中。 她觉得自己有一点好,就是不管什么时候,好奇心都不重,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她在脑海中兀自将这事琢磨了两遍,觉出点不同来。 就今时今日的形势而言,她身陷归墟,无法脱身,时间一长,唯有死路一条。陆屿然不同,他自身有实力,手下有人,有权,就算将天砸个窟窿出来,还有巫山在背后撑腰,既然都已经知道有塘沽计划这回事了,彻查清楚,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说得直白一点,他不是非得救她。 温禾安认命地低叹一声,说:“虽然知道得不多,但帝嗣放心,只要能出归墟,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想了想,她觉得可能还有所遗漏,接道:“若还有什么为难之事,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可以一并说出。” 反正,他此时提出来的要求,她只得全盘接收。 这人一声声“帝嗣”客客气气,俨然一副早忘了三年前是如何和自己针尖对麦芒斗智斗勇的模样。 陆屿然此时状态不好,懒得拆穿,他垂眼平复眼内的异样,声线清冷,言简意赅:“想出归墟,两个条件。” “有关塘沽计划的消息,不论多少,不论真假,我要你毫无保留,和盘托出。另外,彻查塘沽计划期间,你跟我们一起行动。” 这是正常的要求,毕竟陆屿然亲自来一趟归墟,若是被她随意敷衍打发,或是借刀杀人,好一通时间花下去,不仅没弄清塘沽计划的真相,说不准还要陷入更深的麻烦中。 那比温禾安盲目信任男人更愚蠢。 温禾安颔首,表示理解,无声等他说第二条。 陆屿然却好半晌没有说话,像是忘了后面的半茬,直到眼睛里的血丝尽数收敛,恢复原样,他才缓慢抬眼,半倚的身体站直,朝房门的位置走去,俨然已经是要离开的姿态。 少了个条件。 温禾安也没傻到上赶着去提醒,她抬头,视线随着他的动作默默转个圈。 陆屿然在与她擦身时停下动作,他生得高,温禾安得仰着张脸看他,此时垂眼一扫,能将她全部细微的表情收于眼底。 她裹着身肿大的棉袄子御寒,看不出身量的变化,但脸显而易见比印象中小了一圈,眼神倒是没变,一直很有灵气。 离得太近,他身上甘洌的青竹香冲淡了屋里的药味。 “还有。”陆屿然说这话时,声音有些低,像是刻意的,每一个字都往她耳朵里钻:“劝你和江召断干净。” “我的队伍里,容不下一个会因男女之情影响自己判断的人。” 这就是第二个条件? 提及江召,温禾安下意识就想皱眉,愣是忍住了,她点点头,示意自己都知道。 陆屿然抬脚跨出门槛,她匆匆诶了一声,引得他驻足侧身,再次看过来。 温禾安小跑几步过来,因为左臂有伤,动作并不连贯,在这种情势下提出要求,她难得有些底气不足,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慢吞吞:“我可以跟你彻查塘沽计划,但我有自己的仇敌和自己的事,你——” 陆屿然扫了她一圈,于卷云狂风中丢下一句:“想做什么,凭你本事。我没闲心阻拦你,更不会帮你。” 听起来相当无情。 但已经是温禾安此时此刻能想到的最通情达理的话了。 她抽抽气转了转自己不灵活的左臂,弯弯眼睛,朝陆屿然露出一个大概是两人自相识以来最为真诚友好的笑容。 ------------ 5 第 5 章 归墟天气变幻无常,温禾安出门一看,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院外无声守候的几位画仙手上提着线条流畅的灯盏,灯是宫灯,样子十分精巧,手把纤长,除里面一点灯芯散发出橘黄色暖光外,灯身的线条均呈水墨色,关窍衔接异常流畅。 显而易见,出自于巫山画仙巧夺天工的手艺。 得益于这点火光,黑暗天幕上的变化无处遁形,此时白雪如飘絮,洋洋洒洒沁入归墟的冻土。 屋里飘着沉重的药味与新鲜血腥气,陆屿然不喜那种感觉,索性随手拉了张画仙画出的太师椅坐下,风雪之中,他眼睑微垂,一手自然垂在身侧,一手搭在膝头,气质清绝,翩然若仙。 商淮在十步之外蹲着,睫毛和发冠上落满了雪,嘴巴还是发不出声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陆屿然对这一幕已经熟悉到可以全然无视的程度,他越过商淮,与温禾安短暂对视,微一颔首:“你有一刻钟收拾东西,时间一到,准时回程。” 温禾安点头,一扎身回了自己的破败小茅屋。 她其实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当初被押来归墟,温家可以说没留半点情面,不仅搜没了她灵器里存着的天材地宝,就连堆在灵庄名册下的凡俗钱财也没有留下一星半点。 才来时,她两手空空,摸遍全身,只有一块没用的腰牌,拿去当了十颗灵石,这才有了这间屋子,不至于冻死饿死。 温禾安撩开屋里那一面布帘子,里面摆着一张床,晾挂着衣物,陆屿然在某方面挺有素养,这里没被外人踏足过。 她在原地沉思,先将衣物取下,叠起来塞进包袱里,再撬开床头的暗柜,从里面捧出一个小匣子,撩开上头的铜色小锁。 盒子里装着六颗灵石,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对昔日的温禾安来说,别说六颗,就是堆成山,也是不起眼的俗物,不会看第二眼,对而今的温禾安来说,却是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虽然跟陆屿然离开后,情况可能会改善许多。 她将五块灵石塞进包裹,留一块在掌心里,而后拎着不大不小的包袱掀帘出去,路过外面那张四方桌时停下脚步。 一串糖葫芦横在桌面上。 她将糖葫芦一并拿着出去。 外面风雪朔天,画仙们提灯而立,目不斜视。陆屿然无声无息坐在椅子上,不抬眼,也不说话,周身像是隔开一个屏障,雪色都绕他而行,一身黑衣的商淮已经成了一身白,视线逐渐和缓,有讲和的迹象。 各人都沉浸在各人的世界里。 温禾安想了想,拍了拍为首画仙的手臂,她力道轻得很,那人却猝不及防,手里灯直接晃了三晃。转身一看,见昔日女主人朝自己摊开手掌,同时用手指比划了下,客客气气地打商量:“请问,你身上有碎银吗?能否用灵石换一点?” 灵石在外面值钱,一块抵百金,但在归墟,不如银子来得实在。 画仙第一反应是去看陆屿然的脸色,但陆屿然好像没听到,姿势动都不带动一下,他心下了然,这大概是要他自己做主的意思。 自打温禾安落难,关于她与江召的风月流言满九州飞遍,他们作为公子的亲信下属,无不觉得荒谬,惊怒。 ——按照他们的想法,不管出于什么情由,哪怕此人再有用,公子都不该来救她。 只是公子的决定向来不容人置喙,他们不得不一路涉水,抵达归墟。 方才见温禾安时,他们几人还能勉强保持礼节,露个笑容,自打知道她要一起行动之后,嘴角的弧度是怎么也拉不上去了。 画仙不是第一次见温禾安,她与公子结契之后,有两年时间,就住在巫山之内。昔日温家女,何等高傲孤决,意之所向,无数人俯首为臣,任凭差遣。 那双眼睛,只看天上,不看地上。 哪是现在这种语调与姿态。 只是再如何,伸手不打笑脸人,且公子既然叫她同行,日后就是半个同伴。画仙权衡一会,不欲浪费时间,从袖子里取出一颗元宝银锭递给她,没收她的灵石,语气生硬:“只有这个,请你凑合。” 温禾安看了他一眼,还挺开心:“不凑合,多谢。” 她捏着糖葫芦和银锭,脚步都踏出院子了,不知想到什么,折返回来,径直走到陆屿然身边,不管他是真听不见还是假不想听,弯身说:“我有个邻居,帮了我许多,这院子当初能砌起来,都亏了他们暗中帮忙。既然等下就走,走之前,我给他们悄悄送些东西,不欠人情。” 说完,也不指望等他回答,迈步出了院子,被袄子裹得臃肿的身影先在地面拉长,而后彻底消失。 清苦的药气从身边消散。 另一边,商淮终于认命泄气,双手僵硬,举手投降时,浑身骨节都还嘎吱嘎吱闹着响,齐齐抗议这种惨无人道的做法。 陆屿然看了他两眼,解开了禁制。 商淮浑身一松,那种深陷泥泞,浆水没顶的感觉终于消失,他靠在画仙弄出的另一张宽椅后背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齿,恨不得举起手给他鼓两下掌:“既要奴役我当阴官摆渡,又趁我转修阴官,暂封灵力的时候欺负人。陆屿然,可真有你的。” “你那点灵力,封与不封,有什么区别?”陆屿然对他的指控不以为意。 他盯着温禾安离去的方向,不知是因为太过疲累还是太过专注,眼睛微微眯起来,尾部线条在灯火中被拉得细长锋利,弧度像带刺的刃。 “……”商淮从胸腔里闷出一声笑来,他长了张娃娃脸,高马尾一绑,少年气十足,此时说:“我要是你,我说话就会注意点。整支队伍现在可只有我一个阴官,你掂量掂量,小心我撂挑子不干。” 陆屿然懒得理他,可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一句话:大可试试看谁运气好,谁能游过归墟外那片溺海。 商淮顿时没话说,他发现陆屿然最近情绪很怪,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 可能和发生在春节的刺杀有关。 想到这,他收敛笑意,转过脸对他说:“说真的,你现在这种状态,应该立即回巫山休养。他们刺杀一次不成,未必不会来第二次,我不懂你为什么非得来这一趟。” “就算你觉得能从温禾安这得到一些线索,派几个人来就是。她如今落难,心气全无,不会放弃这个离开归墟的机会。” 陆屿然半仰着脸,不置可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终于来了点兴致似的,用手指漫不经心点了点温禾安消失的黑暗处:“今日见到人了?有什么感觉?” 商淮嘀咕:“没什么特别的……跟想象中倒确实不一样。来之前我觉得像这般出身的天之骄女,乍逢巨变,不说就此一蹶不振,也该阴郁消沉段时日,但你看她,好似觉得也没什么?” 这心理接受能力是不是也太好了。 好到,越琢磨越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他接着说:“性格看起来还不错,算好说话?” 听到这里,陆屿然勾了勾唇,像忍俊不禁,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他在太师椅上缓了一会,如今站起来,又在纷扬白雪中半蹲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泥巴围栏。 “如果我记得不错,她夺权被废押来归墟才两月不到。没有修为,也没钱财,栅栏,篱笆,土房子,屋里的桌,杯,床,都需自己动手,要洗衣做饭,又要和归墟见钱眼开的杀手们斗智斗勇,还有闲心买糖葫芦,做面具。” 他这么一说,如拨云见雾,商淮霎时知道自己觉得哪里不对了:“是啊!她一个被天都当顶级苗子培养起来的少主,说修为不凡,天资过人我倒是信,可砌墙,砍柴,做陷阱,温家会教这些?” 其实要深究起来,何止这些。 正常人经历这样一出事情,是不是该问问接下来的计划,再不济,也得问问出了归墟,他们下一站去哪吧。 可温禾安愣是一字没提。 陆屿然再次用手遮了下眼睛,琢磨着商淮先前提出的建议,这回真笑了:“派人来找……出了归墟,别说听到真话,他们连她的影子都摸不着。” “这就是你们之前闹成那样,怎么都合不来的原因?两个都浑身谜团。”商淮皱眉嘀咕:“这次刺杀的事,我们从别处着手,抽丝剥茧,不是没有办法跟进。她表现得如此神秘,真要带上她?” 商淮觉得陆屿然在这件事情上很是矛盾,不似往日作风,可要说他是顾念昔日道侣之情,那他肯定不信。 一个另寻新欢,一个无动于衷。 如果闹成这样还能叫有情,那这么多年,他的眼睛算是白长了。 不然就是,温禾安身上隐藏的秘密足以令陆屿然做出不得不偏向她的抉择。 而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动摇。 事实果真如此。 陆屿然蹲了一会,缓缓站起身,只对商淮丢出一句:“后面多留个心眼,离她远点。” 不欲在这方面多说,他拂开手背上浅浅一层落雪,说:“收拾一下,准备回程。” == 温禾安捏着糖葫芦和一锭银元宝向西走出小半里地,她的邻居胆子小,做好事都默默无闻,总选在半夜。人家既不想现身,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不好前去打扰。 想了想,温禾安逮了只准备回笼的鸡。 鸡邻居养的,膘肥体壮,天不亮被放出来,天黑了才归笼,现在正是回笼的时间。 若是到时间了不回去,小半个时辰后,它们的主人便会沿路来找。 温禾安算了算时辰,动作麻利地将这只芦苇鸡的脚用细细的绳线绑在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上。鸡脱离大部队,很快焦躁起来,咯咯咯地扯开嗓子叫,翅膀划船一样用力扑腾,抖落好几根毛。 她想了个办法,用树枝在石头边上挖了个不大不小的坑,将那锭银元宝丢了进去,再用泥土堆出一个尖尖的鼓包。糖葫芦在手里里顺着动作转了一圈,竹签子插在鼓包上,像田地里身材滚圆的稻草人。 形成格外奇异的一幕。 不管怎么说,能第一时间被人注意到就好。 温禾安没有多留,很快转身往回走。 这场夜雪下得大,只是一时间难以在地面覆出白色,一落下就融成了水,结成了冰,坑洼不平的积水潭里全是絮状的堆砌物,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天气太冷,呼出的白汽在眼前缭绕,她揣着双手,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天。 就要离开归墟了。 不论后路如何,至少当下,她永远铭记少时的困境,感念每一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善意。 温禾安回到破败小院时,发现院里灯全灭了,一行人整装待发站在院门前,准备启程。她朝几人笑着点点头,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径直推门入内,将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拿着挎在肩上。 “都收拾好了,现在走?” 她跟在队伍末端,看向隐没在黑暗山林间的崎岖小路,迟疑地道:“这些天,外界联系买通了几波归墟住民对我动手,我怕暗地里还有探子监视,离开的动静最好小一点。” 意思是能走路就走路。 除非陆屿然能接受自己再一次莫名陷入狗血的情感旋涡中。 在这方面,温禾安特有自知之明,刻意出声提醒,免得事后再扯上说不清的冤债。 陆屿然果真停下,问:“哪边人少?” 温禾安指了指前天自己勘察的方向:“这边近,人少,大约四里山路,不动用术法灵力的情况下要走一个时辰,出了山就是归墟结界,适合起舟摆渡。” 陆屿然从未轻视过她的能力,闻言只是颔首,示意她指路,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商淮,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眼神中很有些打量好奇意味。 连起舟摆渡的条件都勘察过了,显然,她将归墟的结界都摸遍了,在为随时离开做准备。 这也说明了,她有自己的计划,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 从镇尾步入山林,再绕到归墟结界后,这一路上,碍于某种滞涩的气氛,谁都没有说话,温禾安反而是一行人中脸色最轻松的一位。 实际上,她脑子里的想法很多,好的坏的蜂拥而至。 陆屿然来捞她这件事太出人意料,她自认接受能力不弱,但一路上也总在迟疑,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想脱困了而幻想出来的画面。 她将塘沽计划这四个字在心里嚼了又嚼,有一些问题想问,但看陆屿然的脸色,又咽回去,决定等出去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开口。 走到结界边上时,雪已经将树木梢头落白。隆冬时节,万物凋敝,树枝朝天,光秃秃只剩一层皲裂翘开的皮,此时被银白点缀,大片大片排着,齐整得像地里冒出头的白菜秧苗。 借着画仙手中灯盏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见结界外的景象。 风声啸动,巨浪滔天,数个百层楼高的漩涡逐渐聚拢,在某一瞬“轰”地合成一个,像一只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球,隔空与他们对视。 温禾安眼神在另外六位身上转了转,排除陆屿然与画仙,落在商淮身上。 顶级世家与阴官一族的合作只多不少,对他们的一些特性也算了解。 极端天气下,阴官摆渡的难度会随之增加。 说得直白一点。 如果遇上道行不深的,他们有在海上翻船的可能。 温禾安起先并不担心,陆屿然做事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不按常理出牌,可同时因为他极其严苛的要求和标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不靠谱的。 直到一只竹筏出现在涌动不休的海面上。 竹筏不大,看着只能刚刚容纳六七人的样子,周围点缀一圈灵光,在巨洞般的幽深中格外单薄可怜,宛若薄纸糊成,不堪一击,下一刻就会被飓风与大浪撕碎,吞噬,骸骨无存。 温禾安隐晦地瞅瞅身边几人的脸色,陆屿然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不得不为塘沽计划而亲自来捞她一把这件事,反正脸色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至于那几名画仙,见到这一幕,俱是一脸慎重与麻木。 种种迹象,无一不在说明一件事。 这位阴官,是位新手。 他们真有翻船的可能。 陆屿然在脑仁胀痛的间隙中抬眼一瞥,就见这位落魄的贵女慢吞吞收了唇边的零星弧度,错身不惹眼地走到他身侧,站定了。 两人一下靠得特别近。 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扯住他云锦般柔软半垂的衣袖,只肖一侧首,呼吸间掠起的白雾霜色都能交缠在一起。 陆屿然天然抗拒这种距离,当即垂首,侧目,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靠得这么近。我没忘。” 温禾安不笑的时候,眼睛特别大,瞳仁溜圆乌黑,直直与人对视时,格外澄澈,灵气四溢。 大概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不宜与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产生纠葛矛盾,她声音很轻,坦率提醒:“我现在灵力被封,凡人之躯。” “我不会凫水。” 她的五官与脸颊都半埋在肿大的衣领里,肤色比雪还白,脸上坦白无疑地写着一行字,大概意思是:如果现在就要死在溺海里,还不如不来救她,说不定她自己可以扑棱着再活一段时日。 温禾安无疑是陆屿然接触过的最为复杂的女子。 这个人翻脸,和示弱时,有着颠覆性的变化。 就像现在。 她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种全然没有攻击性的无害,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他之所以提醒商淮等人注意和温禾安保持距离,就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这是陆屿然早在三四年前就发现的一件事。 她特别擅长展露出自己想让别人看到的一面,从而引导他们忘却一些既定的事实。 比如温禾安这个名字,自带的高危险性。 没人能真正透过她笑起来甜得不行的脸和剔透的眼睛,看清她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陆屿然冷然撇开视线,朝她身上丢了个防溺水的水灵罩。 ------------ 6 第 6 章 有了水灵罩,温禾安识趣地和陆屿然拉开距离,站在一边观察起商淮来。 阴官在整个九州之内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说起来,这和如今九州的地理位置有关。 广袤辽阔的土地,被两条巨龙舒展身躯一样的黑色海面由上而下完全贯穿,海面下隐藏着无穷尽的危险,想要平安通行,只能寄希望于阴官一族独有的摆渡之法。 在九州,所有黑色海洋都意味着不详,它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溺海。 九州被这纵横的两条溺海主支分割成“十”字,时间一长,便由此自然而然顺着溺海横陈的方向分为四块。 其中三大块各自诞生了无数宗族,世家,门派,又被最为强盛的一家所统辖威慑,这就是鼎鼎有名的三大家,即巫山,王庭与天都。 剩下一块无人为首的地方,处于九州“十”字的左下角,也就是以归墟为中心的方圆数万里地域。 这里足足占据了整片大陆近五分之一的面积,却依旧混乱无序,群龙无首,很大一个缘由是这里分布着一条溺海分支。 它比横亘了无数年,已经趋于稳定的两条主支更为危险,在数百年前海面暴涨,扩张千里,吞没了不少村落与小宗门,像颗深深埋下的不稳定炸药,令真正有实力的世家心有忌惮,不敢冒险扎根涉足。 溺海的危险,可见一斑。 所有人都躲着溺海走,唯有阴官不同,他们的大本营就建立在“十”字中心,两条溺海主支的正交汇处,神秘程度与巫山神殿有得一拼。 阴官本身也有别于常人,他们往往一脉相承,世世代代不涉及九州纷争,从生来就只做摆渡这一件事,很少从外界汲取新鲜血液。 除非有谁获得了阴官家家主的认可,同时暂停原有修行,专心转修摆渡之道,短则八九月,长则三年五载,才算勉强入门。 因此除了阴官家本家,基本无人入此行。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就像眼前这个。 温禾安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转修阴官之道的,回想他先前在自己院子里的举动,想来身份不低,不知道怎么舍得转修他法的。 毕竟阴官除了有钱,可以说没有别的好处。而一般能有天赋获得阴官家主认可的,修其他什么都好,真要赚钱,做哪一行不比阴官精彩有趣。 在她无声的注视下,商淮没一会就收手,面朝他们转过来,同时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可以上竹筏了。 阴官摆渡,一看操作是否熟练,二看天气是否晴朗。 显然这两样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温禾安在原地沉默一会,如果不是时机不适合,她甚至很想问一句,他们来时也如此简陋吗? 画仙不知是麻木了,还是知道现在别无选择,在陆屿然的无声颔首下往前几步,以手为笔,调动某种玄妙的力量,在脚下形成一道独木桥,直直延伸进浓郁黑暗中,最终停顿在那只摇摇晃晃的木筏前。 温禾安跟在陆屿然后面踏上了独木桥,这桥的质感很真,踩上去会发出嘎吱的不堪重负声。 走了没一会,前面的画仙停了下来,他们往两边站,露出中间一条道。为首的那个将手里提着的灯盏无声拍碎,而后伸手,要将从袖中拿出的金属令牌贴在结界上。 温禾安被温家人押进归墟时也经历过这样一道结界,这结界只针对溺海,不针对人,所以结界好破除,人进出相对自由,很多世家令牌里蕴藏的力量就足以将其破开。 “我来。” 画仙的动作被一道灵光中断,温禾安循声扭头,看向陆屿然。 他长得高,芙蓉冠上覆了星星点点的雪,衬得这人低眉时气质更为清绝。 陆屿然长得好,这毋容置疑,温禾安自己也清楚,只是现在他给人的感觉,和三年前又不太一样。 从前,陆屿然和巫山同样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外界将他传得红尘不染,神乎其神,实际上,要是逮着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这位天之骄子也会放下身段,聊红尘轶事,天圆地方。 那种时候,在他身上是感觉不到距离感的。 所以也算是好说话。 现在则不然,冷淡恹色刻进每个动作,每道声线中,温禾安在脑海中搜寻半天,有些摸不准这位帝嗣究竟是性格大变样。 还是心情已经坏到极致了。 想到后面这种可能,温禾安将自己的领子拎起来一些,脸往下埋进小半,露出双眼睛,跟着他的方向转动。 陆屿然沿着中间小道朝前走到头,眼皮微掀,手掌径直贴上半空中那道无形的阻隔。 “嗡!” 手指指节与透明结界相冲撞的一刹那,无声气浪横铺数百里,将外围风浪卷得更为迅猛,来势汹汹,两种力量于无人处对峙,斗得如火如荼,好似这场无缘无故的较量非得分个胜负。 商淮看了看这边的架势,再看看在风浪之上岌岌可危,像是随时要散架的竹筏,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 放着现成的令牌不用,非要自己亲自出手搞这么大一出阵仗? 这不是在为难一个学艺不精的阴官吗? 其实在陆屿然手掌贴上去一会,结界就自动开了,只是他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个,所以动作没有停。 终于在某一刻,结界呈水波状在掌面晃起来,陆屿然五指收拢,像是在一张写满名字的白纸上强行抹除两行痕迹,动作很稳,极其强硬,不容置喙。 做完这一切,他收手,什么话都没有,第一个跨过结界,视滔天大浪与嚎啕风雪于无物,闪身立于竹筏之上。 温禾安瞅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三名画仙紧跟陆屿然的步伐,纷纷跃上竹筏,商淮看向温禾安,下巴侧向竹筏的方向示意,问:“二少主吓到了?不敢上?” 温禾安好脾气地摇头:“怎么会?” 两人一前一后往竹筏的方向走去,走的过程中,商淮又说:“和巫山合作的阴官有不少,但这次救你是陆屿然的意思,族中并不知情,只能临时拉我过来凑合。” 温禾安想也是这样。 巫山到现在没派人来杀她都算仁慈了,怎么可能救她。 这样一对比,陆屿然当真显得无比善良。 一出结界,温禾安差点被迎面而来的飓风吹跑,这个时候,修士与凡人之间身体的差别就格外明显。她在原地稳了稳,借力一股劲踩上竹筏,因为海面晃动得厉害,以至于她一度觉得自己一脚一边,踩进了下陷程度不一的沼泽泥泞中。 商淮最后上来,他是阴官,在自己的竹筏上最为自如,轻盈得像抹烟。 竹筏接上所有人之后,朝着归墟相反的方向浮去,商淮手中握着根长长的竹节撑杆,颜色青翠欲滴,轻轻松松往海面一拨,竹筏就插上了翅膀一样,载着他们往深海中前进一大截。 与此同时,竹筏范围内好像有个透明的罩子,将他们都罩住,将海面上惊心动魄的动静隔绝在外。 竹筏上却依旧死寂一片。 巫山的人太有规矩,陆屿然不说话,就没人吭声。 温禾安自觉缀在竹筏最后一角,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才淡了笑,拧起眉头自己想事情。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也太杂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多久,就回神了。 他们脚下踩着的竹筏速度慢了下来。 同时察觉到的还有陆屿然,他看向商淮,问:“怎么回事?” 商淮当然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因为自己手里的撑杆突然撑不下去了。 他起先还觉得是自己太紧张了产生的错觉,不信邪,紧接着又往海面连着划拉了几下,这次撑杆被搅住的感觉更明显了。 商淮脑门上开始冒汗了。 “海底有东西缠上来了!”话音落下,竹筏彻底被巨力扯住,开始在海面上打转,罩住竹筏的透明结界罩也出了问题,它开始明灭不定地闪烁,不稳定得像是要随时炸开的琉璃瓶。 阴官的灵罩一灭,竹筏立刻就会失去在海面平安行驶的资格,溺海会将他们认成闯入者,不可预知的危险都将蜂拥而至。 见状,温禾安越过几名画仙,疾步上前,走到陆屿然身边,低声说:“他没适应过来,用了自身的灵力。” 这是大部分才入门的阴官都会犯的错误。 阴官摆渡,用的不是灵力,而是另一种由灵力转换而成的力量,阴官内部将它命名为“匿”,与溺同音。正是这种力量,才能护人在瞬息万变的溺海纵横通行。 有时候,阴官因为紧张,或是长久不摆渡,技艺生疏的情况下,会不自觉地用上灵力。 哪怕只是无意间泄露出来的一点,也会造成大麻烦。 这意味着他们脚下的竹筏会尽数虚化溃散,需要阴官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凝聚,而在这期间,竹筏上的所有人都会陷入溺海的攻击中。 她话中的意思,陆屿然自然也明白。 他目光似刀锋,透过黯淡虚浮下来的结界看向四周怒涌的海面,问商淮:“需要多久?” 说话间,商淮脸上终于没有笑容了,竹筏底下的起伏越来越大,耳边出现了高低不一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他太阳穴止不住跳动,手背上青筋迭起,在越来越明显的海浪拍打声中扭头喊着回:“一刻钟、给我一刻钟!” 重新凝实竹筏,以他如今的水平,一刻钟都算勉强的。 几名画仙训练有素,周身浸染光晕,随时准备对抗溺海中的东西,商淮手忙脚乱地到处补救,陆屿然岿然不动。 作为竹筏上唯一的凡人,温禾安不得已随着脚下的起伏颠簸不断调整落脚的位置,时不时无奈地摆个金鸡独立,看看天,又看看海面,在心里无声叹气。 她说什么来着。 她的运气是真的很不好。 没过一会,竹筏上的匿气被那一缕灵气搅得乌烟瘴气,像个生气的瓦罐,溃败着裂开,下一刻,船上的人被怒涌的海浪高高拍起。 肃风扑面,风啸顷刻间直抵。 他们并没有沉入海底,在被抛下的时候被一层充斥着弹力的巨网兜住,温禾安迅速爬起来,在黑漆漆的环境中用手摸了摸代替竹筏垫在脚下的东西。 是灵力交织成的网,铺得很细密,摸着很像两张渔网交叠起来,横在先前竹筏的位置,给他们充当一个落脚地。 如此简单直接,无疑是陆屿然的手笔。 她视觉受限,但听觉更为敏锐,近到自己的心跳,远到浪潮声中一阵阵细微的,翅膀摩擦的声音都异常清晰。 那种摩擦声像刀刃锯木头,闷闷的无孔不入。 她听了一会,很快意识到——海里有什么东西成群结队地出来了。 温禾安摸出银针和匕首,放手里捏着。 她的身边,巫山的三位画仙全都动了,画仙和巫医一样,是巫山独有的脉系,出手时星光灿灿。 借着这点光,温禾安纸终于看清了发出那种振翅声响的真面目。 那是一种模样奇特的鱼,它们通体呈现深邃的幽蓝色,嘴是鱼的样子,不大,可长了两排齐整整交错相互的牙齿,血淋淋挂着肉丝,鱼腹处生了一双透明的翅膀,不间歇地发出“嗡嗡”声。 温禾安只扫了一眼,视线就被漫天蔽野的鱼尾挡住了。 这种鱼,靠一尾形似芭蕉叶的硕大鱼尾攻击人,而且数量越来越多,从海底下涌上来,宛如嗅到食物的鬣狗,源源不断。 “轰!” 渔网的左侧,那群飞鱼的正后方,无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不是天然形成,而是由海底的不知名存在出手搅合制造出来的。 这下是腹背受敌。 温禾安不由皱眉,很显然,没了阴官匿气的庇护,他们现在完全暴露在溺海所有未知存在的视线中,这片海域太神秘阴暗了,多少年来,死在里面的人不计其数。 就这么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那漩涡越卷越大,他们身下的透明网开始不受控制地朝那边涌动。 陆屿然十指倏然一握,庞大浑厚的灵力顺着匀称的指节遍布整张灵网,网面顿时光芒大作,定定地铺在原地,任那漩涡再狂搅怒啸,也没挪动分毫。 做完这些,他看向三名对付飞鱼群逐渐吃力的画仙:“盯紧漩涡里的东西。” 说完,他垂眼,反身抽刀,脚踩着网面一跃而上,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将发挥属于巫山帝嗣极端的战斗破坏力时,他摒却了灵力,只依靠纯粹的手腕力量,将手中长刀逆转,重重落在那面由飞鱼群组成的巨型墙面上,滋啦一声,由上而下将墙面贯穿到底。 滚热鲜血迸溅而出。 陆屿然反手扯过自己的大氅,眼也不眨往跟前一挡,随后扯下,长刀雪色中,他的睫毛被染照出碎金色泽。 温禾安松了一口气。 九境强者大战时能闹出什么阵势她再清楚不过,但溺海这地方太邪门了,哪怕是三大世家里的圣者来了,能避都得避着走,她还挺担心陆屿然会收不住手。 真把这片区域里的东西都惊动了,就太棘手了。 只依靠纯粹的身体力量,陆屿然周旋游走在飞鱼群中,他的攻击手法凌厉,比几年前更甚,永远干脆利落,一击毙命,闪身而过的地方,无一例外炸开绯色血雾。 好在,灵网里熟悉的竹筏在商淮心无旁骛的操作下逐渐现出轮廓。 温禾安走过去,问他:“还要多久?” “马上。”商淮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如释重负,提起的肩膀眼看着松懈下去:“准备叫陆屿然和画仙收手了,我……” 他握着手里的竹撑,嗓子里的一口气就这样不上不下的卡住。 温禾安心头一凉,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怎么了?” 商淮动了动唇,一瞬间简直有种想对溺海破口大骂的冲动。 他手中匿气聚拢,手掌因为用力,青筋凸起,可竹撑愣是半插在海水中,一动不动。他用力,缠在竹撑上的力道也跟着增强,他不用力,底下那道缠力倒是变得很小,可竹撑依旧拔不出来。 他本来以为是竹撑被缠住划不动,是因为竹筏溃散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回事。 海面下有东西缠住了竹撑。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从竹筏溃散到现在,危险都在海面上,可大家心知肚明,最致命的东西都静静蛰伏在海面下。 “现在怎么办?”温禾安飞快扫了眼战场,问:“撑杆不能再换一根吗?” 就像竹筏一样。 商淮摇头:“阴官摆渡,靠的就是一根撑杆。” 温禾安在原地定了定,商淮认命地扶额,准备叫陆屿然,哪知她拧紧眉,面不改色地将自己左臂上缠着的绑带扯紧,说:“我下去吧。” 商淮一愣,旋即不可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下哪?这可是溺海?” 他觉得这姑娘怕是忘记了自己修为被封死的事。 “现在现在只有我能下去。”温禾安说话的时候,一边检查自己的匕首,左右一翻,寒光凛冽,这种情况下,语气和思路出人意料的镇定缜密:“陆屿然下去,飞鱼群马上能把我们生吞活剥,而且他九境,溺海遇强则强,谁知道会惊动什么。” 他是巫山帝嗣,实力有目共睹,没那么容易死。 自己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她眼皮往上一掀,看向商淮:“阴官不能离开摆渡工具,你下去,这竹筏也得跟着消散,再聚起来,又得多久?” 最主要的是,下面的东西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其他人下去少不了一番纠缠,但她如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需要潜下去将缠住撑杆的东西割断就行。 她毫无修士气息,是最不容易引起海底其他东西注意的人,至少短时间内,最大的危险隐患是被淹死。 但她身上有个水灵罩。 形势就是这样,越拖越不妙。 商淮见温禾安二话不说就够着灵网往下潜,纯黑色发丝在灵罩中飘起来,连着诶了两声,少年气十足的一张脸因为各种情绪堆积而拧起来,焦急问:“你怎么上来?” “没有多深。”温禾安还有心情笑一下:“我能爬上来。” 商淮紧张又忐忑地干站在成型的竹筏上等,温禾安整个人完全没入溺海的一瞬,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怎么,他清楚地感觉到陆屿然往这边看了一眼。 以他对陆屿然的了解。 那眼神绝对称不上友善。 ------------ 7 第 7 章 溺海下面究竟藏着什么,是什么模样,大概每个人都曾经表示过好奇,至今市面上仍然流转着许多书籍,围绕着溺海展开各种千奇百怪的想象。 好奇归好奇。 温禾安从未想过,自己真有切实领会的一天。 海水呈深黑色,宛若浓墨汁,她没入水面之后,水灵罩上柔美的湛蓝色泽就是唯一的光源,勉强能照亮周身一两米的距离。 下来之后,她浮在水层中等了等,发现确实和自己设想的一样,没有任何东西冲过来攻击,海面下的存在显然对一个没有灵力修为的人兴致缺缺,不屑出手。 她眨眨眼睛,还没有将那股劲松下去,就察觉到了溺海和别处不一样的点。 水灵罩将海水都隔开了,她飘在海水里,和飘在天上是一个感觉,但这地方太冷了。 归墟正值隆冬,天寒地冻,海水冰冷再正常不过,可水灵罩有保暖的效用,自从陆屿然给她丢了这个圈之后,她连风都觉得是暖的,恍若春至。 可以想象溺海中的温度低到怎样恐怖的程度了。 温禾安大概知道为什么没东西对自己感兴趣了,如果现在下海的真的只是个凡人,根本不用等它们出手,她就算不淹死,也会冷死。 她警惕地往四周扫了扫,周围幽静又空旷,静谧到有种不正常的诡异感,海面下所有应该出现的生物通通没有,鱼群,珊瑚,海草全无踪影,那种感觉像是,这块地方已经有主,并且被清扫过一遍。 温禾安在原地转了两圈,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 为了看得更清楚,她飘近了点。 那里飘着一颗硕大的海草,枝繁叶茂,身躯随着海水起伏而舒展时,视觉冲击很强,如果它是正常海草的颜色,那么看上去会更像一颗柔韧蓬松的绿色云团,可它是黑色,所以一眼看上去,是一大团糅杂的头发。 数量多得能轻易绞杀一个人。 看到本尊,温禾安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又咕噜噜往上冒。 她一边苦笑,一边用匕首利落地斩断了外围的“发丝”。 一把黑色的黏腻海草静静躺在她掌心中。 商淮的描述是准确的,她没有灵力,所以这个巨无霸也没有灵力。 温禾安盯着手里的东西若有所思,半晌,她从边缘开始动作。 她耍得一手好匕首,薄薄两面刃边割起东西来堪称神速,再加上她做事的时候格外安静,猫踮着肉垫一样悄无声息,没有一会,就看到了那根上下搅动试探的撑杆。 她没有犹豫,对着那团将东西缠住的草切了两刀。 大部分海草应声而断,只有浅薄一层还顽强地覆着。 但这个时候,海草也反应过来了。 只见触手一样的海草倏地全部展开,如果它是个人,现在的状态应该是捏着拳头怒目而视,温禾安其实没做从始至终不被发现,毫无无损的打算,她不是盲目天真的性格。 她飞快瞥向撑杆,它现在已经开始松动,只需要再补一刀,这次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海草哪里会给她这个机会。 它是方圆十余里的霸主,感知能力是弱了点,但不代表没有实力,哪怕不用灵力,只靠自己的躯干,也能完全不费力地将人连皮带肉,和着骨头都碾碎成末。 它愤怒地缠住了温禾安。 水灵罩只能防水,没有防御效果,原本是圆圆的一个球状,现在被巨力一扯就瘪了,披在温禾安身上,像件干巴巴的衣服。 她第一感觉是窒息,匕首已经被扯住了。 第二感觉就是冷,透入骨髓的冷。 温禾安被巨力扯着和这棵巨大蓬松的海草对视,真的是对视,因为无数根海草像两边退,退到最后,露出一只眼睛。 再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人这会也不由愣住,而后悚然。 溺海里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为什么草能长眼睛。 温禾安也怔了一下,和海草庞大的体积相比,这只眼睛显得很小,尺寸正常,但很显然不是人的眼睛,它长着很长的睫毛,眼形狭长,周围一圈缀着细细密密的棕色绒毛。 如果她没看错。 这是……马的眼睛。 一颗草,怎么会有马的眼睛? 这太荒唐怪诞了。 温禾安不知想到些什么,忍不住想去擦自己的脸颊,但下一刻,手腕就被束缚住了。 那只眼睛冷冰冰看着她在越来越多海草的束缚下脸庞胀红,呼吸困难,修长的脖颈往上仰起,上面甚至凸出了青色的经络,因为冷和缺氧,女子嫣红的唇血色全失,呈现出一种濒临死亡的碎裂诡异感。 它的用意其实很好理解。 因为愤怒,所以要亲眼看着敢冒犯它的蝼蚁被自己绞死。 温禾安能听到自己身体被挤压的声音,嘎吱嘎吱,听起来像骨头挤压碰撞的声音,最要命的是,她被砍伤的左臂再次负伤,疼得钻心,绷带估计都已经染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那颗眼睛距离她最近的时候,扭着身体用手肘猛地撞了下腰间的暗扣,只见淌着毒液的银针从厚大的袄子里迸发出来,径直扎在那只眼睛里。 海草霎时间狂涌。 温禾安得到喘息机会,冷着脸挥动匕首一鼓作气将少量缠在撑杆上的海草全部斩断,好在上面的商淮时时刻刻都在多方面试探,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这边束缚一减,那根撑杆立马“嗖”地拔了出去。 温禾安又叹了口气,转头就往海面跑。 她现在算是底牌都用完了,那针,本来是打算用来对付陆屿然和那些源源不断被派来的杀手的,现在也没了。 在海里,她再能跑,能跑得过海草? 就这会儿,她已经能听到后面越来越近,恐怖无比的动静。 温禾安冷静地说服自己。 撑杆上去,竹筏重新撑起结界,那些东西不会再继续攻击上面的人了,能抽身的都抽身了。 陆屿然不会真袖手旁观,冷眼看戏吧? 这种想法才闪过,就见整片海域都亮了起来,一根接一根灵柱以万钧之力猛贯下来,落入海里速度也不减,冰棱锥子般锋芒四溢,落在海面上像着火了一样,照得眼前亮堂堂。 温禾安扭头一看,后面追来的海草被其中两根灵柱钉住,通身爆发出缭天的黑气。 与此同时,一根灵力交织成的藤蔓潜下来,啪嗒一声,锁住了温禾安的灵罩,将她飞快往上拉。 她眨了下眼,握着匕首的力道稍卸,这才终于慢吞吞呼出一口气。 “怎么样?没事吧没事吧?” 温禾安才爬上去,就听到商淮一叠声的问候,她摆摆手,叠起腿坐在竹筏上,全身的力气都流失了,顾不及回答商淮,艰难扭头四顾找陆屿然。 在竹筏最侧边看到了人。 刚才他混战在飞鱼群里,沾了一身的血,现在垂着眼将血迹斑斑的大氅往海面上丢,而后接过画仙递来的手帕,一根根擦干净手指,他是冷白肤色,动作又重,很快手背就泛起大片的红。 显而易见。 这人洁癖犯了。 温禾安也不意外,见海面还是亮燎燎一片,冲他打了个停止的手势,摁着被勒得火辣辣的喉咙说:“别和它们动手了,溺海很古怪,先离开这里吧。” 陆屿然知道她什么意思,他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眼底深处的阴翳,暂时罢手,朝这边走过来。 温禾安坐着缓了一会,看向商淮,生死关头走一遭,可以说是无妄之灾,现在也没出口指责,反而挺好脾气地摇头,翘翘唇回答他刚才的话:“都解决了,没事。” 商淮神色复杂地清了清嗓子。 真的不是他阅历太少,是温禾安这个人太、太独特了。 就这样相处的时候,她脾气特别好,话语和性格都很软和,看着觉得极其容易拿捏,可关键时候下决定却特别快,毫不拖泥带水,十分靠谱。 溺海都说下就下。 胆子大得吓人。 只有这个时候,你才能恍然大悟一样记起她从前的身份,想起眼前这个总笑眯眯没有半点距离感的姑娘是温家二少主,名号在九州那叫一个响当当,搅风弄雨的事迹不计其数。 这一出下来,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连陆屿然都拿不下她了。 商淮还想关心下温禾安,问问溺海下的情况,但见到陆屿然脚步停在身侧,不由得摸摸鼻子,自觉地将话语咽回去。 可能是下面太冷,这会回到海面上,各种感觉后知后觉地闹腾起来,又冷,又痛,被缠出血的手腕和肘部还有点痒,温禾安感觉眼前一片雾蒙蒙,伸手一抹,发现睫毛上都结冰了。 她将睫毛上的冰珠子一颗颗摘下来,翻身站起来,站在原地伸手搓搓脸,又搓搓鼻子,最后捂住红通通的耳朵。 睫毛上的冰融化,衬得她眼睛湿漉,脸和鼻子冷热交替,一搓,漫出较深的红,颜色像夏季成熟的浆果。 温禾安又在原地蹦了几下,朝掌心哈了口气,对陆屿然说:“下面太冷了,我感觉鼻子要冻掉了。” 商淮颇为心虚地平地起了一堆火。 陆屿然冷飘飘看了他一眼,将温禾安身上不成样子的水灵罩撤下,他确实不太喜欢和人离得太近,特别对象还是眼前这个,于是隔空动动手指,在她身上套了一层轻薄的火蕴。 温禾安舒服得眯了眯眼睛。 “下面什么东西?”陆屿然皱眉看向她,声音微沉,伸手点了点她的左臂,问:“谁的血?” “我的。” 他这样一问,温禾安也没什么避讳,将自己的左臂从袄子里剥出来,见原本齐齐整整的绷带被海草那一压,变得七歪八扭,伤口显然崩裂并且加深了,血迹深深洇透,还在汩汩往外冒。 “没事,处理一下就好。”温禾安伸手够了够自己带来的包袱,从里面翻出一包在归墟医馆开的药和纱布,迎着商淮的震惊眼神,她接过陆屿然递来的手帕,迅速将纱布揭开,擦干净血,然后上药。 伤口狰狞,在雪白的肌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深得能看见里面的骨头。 温禾安用一侧小犬牙叼着绷带,将伤口缠上几圈,略显笨拙地打了个结,这个时候,她方才脸上揉出的一点血色已经全部消失了。 她接着回答上面陆屿然的话:“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黑色的巨型海草,但长了一只眼睛。” “还很有原则,你不用灵力,它也不用。” 她大概描述了下面的情形,娓娓道来,也不夸大,眼神透澈清亮得可以轻松通过任何严厉的审查。 如果不是陆屿然了解她。 毫不夸张,就竹筏上坐着的这几个,有一个算一个,不到三天,全都得被她带跑偏。 陆屿然往下一瞥,是女子乌黑的发顶,被蹭得稍乱,看起来依旧柔软。 想方才,她干脆利索地潜入溺海,他最后看到的,也是半截纯黑的发丝。 他默然半晌,翻出一块灵庄腰牌,倒扣着摁在温禾安身侧,言简意赅:“收着。” 意思不言而喻。 温禾安微愣,转念一想,确实又是帝嗣的一贯作风,旋即摇头:“不用——” 她倒不是来刻意推脱,以退为进这一套。 主要是。 今日这么一出,完全是为了她自己。 她想活着。 以身犯险,潜下溺海不过是再三权衡思虑下的最佳选择而已。 陆屿然掀了掀眼看她,冷淡瞳色中意思十分明显。 温禾安似乎都能听到他在说。 ——以你今时今日的落魄程度,确定不要? 犀利,直白,直戳肺腑。 她一下就清醒了。 温禾安伸手将腰牌勾到自己掌心里,因为才上了药不方便,将腰牌塞进包袱里的动作格外慢吞吞,舌头一卷,一顿,声音也慢慢的,像卡住了临时斟酌言辞一样:“多谢帝嗣,等我日后混得好一点了,再还你。” “加倍还。” 陆屿然今日涌动了不少灵力,头和眼眶内爬出阵阵难以言喻的痛楚,见温禾安伤包扎好了,东西也收了,不想再多说话,意欲回到竹筏最边上闭眼静站,再理一理刺杀案的线索。 脚步才动,又顿住。 “若我是你。” 他背对温禾安站着,不知是不是出于威慑某人的目的,一字一顿,声线比落雪还凉:“今日被丢下溺海的,会是学艺不精的阴官。” 商淮将撑杆划得飞快,竹筏像缕烟般飘起来。 温禾安忍不住笑了一下。 商淮有意想反驳陆屿然,好半天愣是没找到话,他身上好像有种不怕死的精神,等终于组织好言辞,还真想去和陆屿然比划比划,扬高了声音喊:“我这不是——” 温禾安就坐在商淮边上,这会转过头,又冲他笑了一下,还悄悄比了个“你真勇敢”的手势,她捧着画仙送过来的热水杯一口一口地抿,想了想,本着安全到岸的心理,还是开口劝:“我劝你,现在还是别和他说话。” “你看不出来吗,他的心情大概很差。” 商淮顺着温禾安的话想到正月里的那次刺杀,和事后巫医的诊断,想想陆屿然现在承受的痛楚,若是换做他,可能会直接发狂,可不只是心情不好这么简单了。 他小声嘀咕一声:“也是,谁遇到这种事心情能好。” 不杀人都不错了。 “嗯?”温禾安歪了下头,视线落在画仙画出的茶盏上,很漫不经心地顺着他的话问:“遇到什么事了?” ------------ 8 第 8 章 竹筏一起,遮风避浪,溺海中遍数不尽的秘密都被薄如蝉翼的结界隔绝在外,半个时辰前的兵荒马乱逐渐平息。 温禾安盘膝坐着,姿态放松,专心致志地抱着茶盏研究盏身振翅欲飞的禽鸟图案,因为离得近,热气上涌,在她睫毛前形成一层浅雾。待半杯热茶入喉,身体暖和起来,她还找画仙要了点茶叶泡着,顺手给商淮也准备了一盏。 说实话,很难有人在这种自然又松弛的氛围中保守初心。 商淮起先还满脸深沉摇头,不上她笑吟吟的套,但和温禾安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过几句后,憋不住开始往外吐真话。 谈天是一门博大的文化,光是一人问,一人答,话顶多聊到十句,就要中止,所以要注意节奏。若一人对一人满怀好奇,另一人却毫无波澜,不为所动,这话也进行不下去。 好在,商淮对温禾安的好奇到了抓心挠肝的程度。 这让他们品茶的时间变得非常有意思。 “温家把你的灵器都收走了,一样没留?”商淮回想着温禾安这一天黄土朝天,双手空空连件像样的护身灵器都拿不出来的情状,半是迟疑半是不可置信地问。 要是换个情绪波动大的,现在该连连冷笑了,温禾安不。她嫌茶盏烫,把它放下来稍稍晾一下,甩甩被焐得红红的指尖,眉目稍弯,摇摇头,回答的语气堪称和风细雨:“也不全是。温家给的东西收回了,我自己的积蓄还在,只是来之前他们搜身,不准我带任何东西,我就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商淮不由挺直背脊,哪怕知道世家大族里许多阴私龃龉,能做主的那些人都没什么人情味,但此时乍一听,还是为这无耻程度惊了惊。 这么多年,温禾安作为温家的风云人物,不知道为家族做了多少事,光是他有所耳闻的,就有好几桩棘手麻烦得任何人都觉得无从下手的。 结果给出的东西居然全部收回了。 而且是在修为被废,流放归墟的前提下。 商淮年纪本就不大,脸又格外显小,表示惊讶的时候挑挑眉,连声音都有种少年人独有的直率:“连灵石都不留?” “是啊。”温禾安拍了下袖子上蹭上的灰,自我调侃:“没想到吧?” 商淮不由脱口而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来之前,可是得到了消息,归墟因为温禾安的到来变得不太平,其中一些穷凶极恶之徒,都要钱不要命,再一看温禾安左手的砍伤,有脑子的人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温禾安动作轻顿住,眼前闪过一段段画面,半晌才搭腔。 她语速温温吞吞的,音色清脆,脸上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刚开始进归墟的时候,没有修为,又没有钱,有一段时间,自然是很不习惯。” 其实何止,她才被废去修为,身体最是虚弱,滴水成冰的季节,连栖身之所都没有。 身边无一可信之人。 最为难捱的是心理的落差,仇恨野草般滋长,心中有百般不甘,却不得不困囿在残酷现实中。 “好在,没过多久,第一批来暗杀我的刺客就到了。”温禾安眼睛圆,稍微一弯,自然流泻出笑意,她还饶有兴致地压着手指掰给他看:“除了灵庄的玉牌,他们身上还有三件收纳灵器,我拿去卖了十两银子,买下了那个屋子,短时间内不用再担心温饱问题。” 喔。她一提,商淮立马想起了那个房顶盖着茅草,在风雪中摇摇欲坠,让人无所适从的小屋。 不过他震惊的另有其事:“三件收纳灵器,卖十两?” 这价格低得,再翻个百倍都不止。 二少主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根本不懂市场行情啊。 温禾安迎着他狐疑的眼神,像是回到那个时候,又想叹息:“基本的价格我知道,但归墟的情况和外面不同,城镇与乡野里原住民凡人居多,他们不需要这个,少数从溺海外逃亡进去的本身又不缺。我当时缺钱,等不了多久,卖了就卖了。” “那些钱,购置完一些东西之后没剩下多少,为了节省开支,我开始上山,打猎,种菜。” 并且布置陷阱。 好在那屋子后面就连着深山,方便,不引人注目。 她掰着第二根手指说:“没过多久,我遇到第二次暗杀,搜出来十几颗灵石,拿去买了药,身上总算富裕些了。” “至少不至于饿死了。” 可她不敢乱花,连床厚被子都犹犹豫豫,舍不得加,因为不知道后面会面临什么,如果受伤严重,要吃药,接骨,甚至雇人照料帮忙,这都不便宜。 她布置陷阱也需要一些工具。 处处都要钱。 “第三次没找到什么,还受了伤。”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就是这个。” 商淮听得默了默,眼神很是复杂,温禾安说得简短,一带而过,但其中的凶险非常人所能想象。 毫不夸张的说,他现在有种温家已经完全放弃温禾安,诚心要置她于死地的感觉。 “你呢?”温禾安觑见他一言难尽的神色,眼神在他手中的撑杆上飘一圈,说得委婉温和:“很久没有在溺海摆渡了?” 商淮握着撑杆的手都不由得紧了紧。 说实话,他很少有在外人面前这么丢人的时候。 要是温禾安直接问他的出身,他可能还有点警惕心,可作为他摆渡的受害者和平乱者,她问个怎么回事,合情合理。 “我不是阴官本家的人。”商淮目视前方,竭力用镇定的口吻挽救自己风雨飘摇的形象:“我姓商,单名一个淮,家中排行第六。” 商。 温禾安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找出两三家跟商字沾边的。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商淮提醒:“天悬商家。” 温禾安这下是真表现出惊讶了,她本来是伸手去够茶盏的,听到这句,手又伸回来,扭头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天悬?” 九州大陆,广袤无边,光怪陆离,蕴藏着诸多诡秘之事以及种族。 有一些广为人知,像阴官家,巫山的巫医,画仙,折纸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面向大众,却在各大世家名流中拥有不凡声评与地位的。 天悬商家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一个。 商家有个绝技,他们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时,目光所致,能看透人内心隐藏最深,永远难以忘怀的一段往事。 修为越高,能看到的越多。 这种本事太过骇人听闻,即便是圣人也不敢保证自己永远身在坦荡日光下,时时清正,因此基本没人敢和他们家族交朋友,倒是有挺多人找他们家做生意,据说,灵庄就一直想拉商家入伙。 温禾安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 商淮一见她这样,眼皮跳了跳,忍无可忍地压低声音说:“你们别一听天悬就都这种表情,我年龄比陆屿然还小,家族传承没那么容易接受。” 他尤为悲愤地道:“我现在最多只能看看七境,而且我们家看人看缘分,看时机,不是想看就能看。” 天知道,出生到现在,他看人记忆的次数双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每次都是稀里糊涂的情况下发生的,看的东西也没个屁用。 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极为惨重。 ——除了陆屿然,他几乎没能交成一个朋友。 陆屿然还是个臭屁脾气,一言不合就封人的嘴,害得他满腔话都没人说,越长大越痛苦。 温禾安这才笑笑,放下心的样子。商淮见状,又一股脑和她抱怨,说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不好,毫无危险性,而且他嘴很牢,就算真看到什么也不会说。 他说完,温禾安抬眼,又问:“你生在天悬家,怎么去修了阴官摆渡法?” 商淮划了划撑杆,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喜欢。我想上阴官本家看看。” 阴官本家除了自己人,几乎不对外大开门庭。 除非阴官摆渡的本领得到阴官本家长老们的认可。 温禾安想想他们现在的竹筏,刚刚出的状况,对此保持缄默。 “你父亲也同意?” 商淮立刻闭嘴,陷入诡异的沉默。 当然不同意。 为了这事,差点没打断他的腿,导致他不得不上巫山找陆屿然打秋风,从此备受嫌弃。 茶过一盏,商淮看了看温禾安,大概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那三波杀手,你是怎么对付的?” 修士真要对付凡人,连运气都没有发挥作用的余地。 温禾安想了一会:“可能是他们太轻敌了。” 不管是温三还是江召,找杀手的时候肯定都强调过暗杀对象是个被废且受过罚的凡人,这导致他们打心眼里就觉得这件事就是从天上掉银子,自然毫不迟疑,来的时候也毫无准备。 事实证明。 他们太小看温禾安了。 “被带上归墟前,我偷偷用瓶子装了点溺海的水。” 商淮目光一凛,溺海的水,是布置很多阵法的必需材料。 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竹筏在海面上如履平地,眼前茶香袅然。 “你还要不要茶?我给你续一杯?”温禾安起身,将自己的茶盏放在画仙凭空起笔落成的八仙桌上,随口问商淮。 商淮却撇撇嘴,示意她看身后:“我才说什么来着,不用我说,他自己很快就会找你说正事的。” 温禾安转头过去看,陆屿然正朝这边走过来,缓带轻裘,芙蓉冠沾了血,他干脆摘了发冠,随意找了条黑色绸带将墨发绑住,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和平时不一样的糜艳。 精神看上去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 “劳烦再给你们公子画个杯子出来。”她把头转回来,对身侧尽职尽责的画仙颔首示意。 经过沉船一事,整个竹筏上的人对她的态度都改变不少,至少不再横眉冷对了。 画仙画出了个格外精致繁美的杯盏,恭敬地用双手奉在桌上。 温禾安给陆屿然倒上茶,推到他手边,说:“条件简陋,您将就将就。” 画仙见这架势,很快画了两把凳子出来,摆在两人面前。 陆屿然拽了一把坐下,温禾安也坐下来,从鼻子里发出低低的满意喟叹。 “我差不多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吧。” 溺海不辨日夜,竹筏上的光也不敢开得太亮,温禾安透过沉沉的一点亮去看他的侧脸,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和商淮聊天时的纯稚轻松消失殆尽:“你受伤,是不是和塘沽计划有关?” “不是受伤。”陆屿然脊骨贴离椅背,身体往前一倾,侧首,将右边衣袖一掀,露出一段劲瘦腕骨。 筋骨匀称,稍微一握,力量感蓦然迸发,上面一颗蠕动的鲜红点痣也随之暴露无遗。 那颗痣只有绿豆大,明明深深藏匿在人的血肉中,此刻却像仓皇失措的虫,一缩一顿,蠕动着蹿逃,只是被明确圈禁了地盘,只能在手腕边上狂乱扭动。 温禾安凑近,盯着它看了半天,眼仁微颤,迟疑着小声确认:“这是、枯红蛊?” 陆屿然眼皮薄,颔首时带着种锋利的冷感。 枯红蛊是一种阴毒又无聊的东西,往往是修士才入门,胆子不大又记恨仇家想给个教训的时候才用,只要能熬过去,它并不会给被下蛊者造成什么难以承受的后果。蛊虫吸血作乱十日,身上红色渐浓渐深,等到十日后颜色最艳时便会自行从人体脱落,段段碎裂而亡。 由此命名枯红。 但是这东西一旦落蛊,会给人带来极致的痛苦,不少中蛊之人刚开始时冷汗涔涔,神色恍惚,中期晕厥抽搐,精神失常,再到后期彻底癫狂,几欲自绝,根本无药可解,只能死等。 温禾安能认出这蛊,是因为昔日下属曾被它暗算过一次。 那十日,整座庭院惨嚎声不绝于耳,枯红脱落后,这事被中蛊之人引为终身耻辱,一提就急眼跳脚。 中枯红期间,能不动最好不动,任何动作都会加剧疼痛,特别是后期。 看陆屿然手上这枯红蛊的颜色,绝对是后期了。 温禾安动作停在原地,想想他远隔千里来归墟,前后两次大幅度动用灵力,不由觉得,这雪中送炭的情谊确确实实来得令人感动。 陆屿然看着她半撑着身体凑过来,两绺发丝从耳侧滑下来,垂丝花一样覆盖在他的手腕上,半晌没有动作,不由皱眉。 本来就痛。 现在还被她扫得发痒。 时隔三年,身体变得本能抵抗这种距离,陆屿然抵着椅子往后退了退,在温禾安开口前简短地交代了事情始末:“是截杀,正月初六。全是死士,对面出动了两位九境,五位八境。” 温禾安沉吟,瞥向他已经覆下来的衣袖,道:“失败后,他们对你下了枯红,因为知道巫山有巫医坐镇,别的毒与蛊对你造成不了伤害。” “这不重要。” 陆屿然打断她,与她对视,深邃的瞳仁里印着她纯真如栀子的脸,一字一句道:“他们选择动手的那天,我虚弱至极,战力发挥不足三成,同时出动两位九境,证明他们知道这个消息,想要一击毙命。而问题是,当时知道我状态的人,整个巫山也数不出几名。” 温禾安微怔。 这证明从来戒严的巫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渗入了。 “温禾安。”陆屿然慢条斯理从椅子上站起来,弯腰倾向她,又在一定的距离停住,连名带姓地喊她,难以想象的压迫感和危机感一时摧腰折骨,呼啸而来:“你现在要不要告诉我,‘塘沽计划’,究竟是什么?” ------------ 9 第 9 章 此话才落,须臾间,万籁俱寂。 陆屿然现身归墟的那刻,温禾安就设想过现在这一幕。 她细细琢磨着他方才那两段话,把自己垂落的发丝挽回耳侧,半晌,身子后撤,坐回藤椅上,脑海里千头万绪,最后唇齿一抵:“五年前,天都决定与巫山联姻,长老们怎么说服你的?我记得,当时你才从虚土之地出来,听到消息后就回了巫山,总不会是回去兴高采烈筹备结契大典的。” 陆屿然正月初六中的枯红,今日正是第十日,疼痛在盛极后转衰,逐渐趋于平息,那种扰得人心神不宁,难以忍受的感觉总算纡解。 顺着温禾安的话,他想起五年前那个并不愉快的盛夏。 被神殿选中的陆屿然从出生之日起就是整个巫山的重中之重,拥有极高的话语权,在很多事上说一不二,婚事身不由己,大概是他人生中跌过最大的一个跟头。 这件事,以他的性格,能认下? 可也就是这件事,家主乃至长老们的态度之强硬,竟容不得他说拒绝的话。 世家行事,莫不奉行个有利可图。 这次联姻带来的诱惑前所未有,令整个巫山难以拒绝。 陆屿然生在世家,受世家牵绊,没法全然不管不顾地翻脸。 他掀掀眼皮,声线中带点没睡醒一样的哑:“我有得选?” 温禾安作为当事人之一,深知整件事情有多复杂,枝叶交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顿了顿,温声说:“十余年前,天都与王庭在一处古迹先后发现了有关帝源和遗旨的线索,他们先是相互试探,交换,发现仍有缺漏,无奈之下想到了巫山的神殿,那才是帝主真正遗留下来的东西。若这线索仍有缺漏,神殿一定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环。” 千年前,帝主因妖骸之乱陨落,九州从此分裂无主,王庭,天都与巫山各自雄踞一域,莫不静伺时机,对帝位虎视眈眈,却因为一则有依有据的传言按捺野心足足上千年。 据说,帝主曾以大手段和神通,留下一道帝源与天授之旨,它们会自行在后世之人中择主,被选中的那个人将成为新的九州之主。 迄今为止,帝主在世人心中仍有难以企及的威望,他仁慈,心性坚毅,常怀悲悯之心,时时以黎明苍生为首。他认定的人,就是九州所有人认定的人,一定会是最合适的继任者,必将名正言顺平定这争乱不休,让人叫苦不迭的混战局面。 三大世家都曾是帝主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可随着时间更迭,老一辈的长者逝去,子女陆续接位,有些东西也在无形之中悄然转变。他们久居高位,掌无数人生死,除了身为帝主本家的巫山还保有某种情怀,其余两家,心中早没有敬畏之心了。 按兵不动,不是因为多有耐心,而是没有办法。 乱世中谁都可以举旗为王,民心归附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三大家相互牵制,一家若敢贸然出手,另外两家必然群起而攻之。 届时,三家之争变两家,自家沦为牺牲品,徒为他人做嫁衣。 只是千年的时间当真太漫长,再擅长蛰伏的猛兽也有耐心消耗殆尽的一日,这突然出现的线索算是打破了僵持不定的局面。 自打陆屿然出生,神殿异动后,另外两家嘴上不说,心中焦虑。 巫山本就是帝族,这个被帝主挑中的孩子必然天资过人,巫山还有他们都没有的神殿,里面不知蕴藏了怎样的玄机,这使王庭与天都百年来交互甚密,但疏远巫山,大有情况不对,立刻联手的局势。 现在不同了,巫山有神殿没错,但他们也有巫山没有的线索。 三家都有机会。 “天都和王庭联系了巫山,提议三方合作,信息交换,悟到什么程度,之后能不能成事,大家各凭本事。”温禾安弯腰将温度降得刚好的茶盏捧起来,润了润唇:“嫌隙过多的人,特别是世家,是合作不起来的。” 毕竟嘴皮一张,谁知道你说的人话还是鬼话。 谁不想死对头多摔摔,最好能摔个头破血流。 看那群死士刺杀失败,仍要拖着重伤垂死的身躯给陆屿然中枯红就能窥见这群人的心理。 “为了促成这次合作,王庭和天都互相交换了质子。” 说到这,温禾安微不可见地皱眉,江召就是王庭派来,留在天都内城的质子之一,“而为了关系破冰,表达合作的决心与诚意,温家主动提出要与巫山帝嗣联姻。” 说白了,他们对神殿的兴趣最大。 而与神殿关联最深的,就是陆屿然。 陆屿然从小被作为帝嗣培养,言行举止,行事作风,历练修行,无不是最严规格。成为新任九州之主,是他此生唯一,也是最重要的目标。涉及帝主之事,别人说什么都行,唯独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即便这事细想就知道不对。 “结契之后,你我目的应当都是用尽方法接触对方,搜寻细枝末节,得到关于帝源和天授之旨的线索。” 可以想见,那场盛大的结契大典,唯有各怀鬼胎一词可以形容。 于此同时,陆屿然眉心很快纠了一下,枯红蛊颜色浓到极致,透肤而出,才接触到空气,就寸寸断裂,坠落在竹筏表面,化作尘烟消散。 他盯着枯红蛊消散的位置看了会儿,神情难以分辨:“接着说。” 温禾安低低叹息,坦白道:“我的任务比你多,要更棘手一点。” 她定了定神,将当年始末娓娓道来:“天都与巫山联姻,背地里却和王庭暗地里制定了‘塘沽计划’,各自派出不少精锐迁出本家,另选隐秘地点立址。昔年帝主一统九州,定都塘沽,塘沽计划,意在夺取帝位,也为铲除任何有威胁之人。” “不顾一切杀死陆屿然,排在塘沽计划第一条。”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陆屿然含糊地低笑了声。 “说说它的细节。” “他们人数多少,迁出本家后,在哪立址。巫山上,你认识的人里,有多少是悄悄渗入进来的。” “我不知道。”温禾安摇头,怕他不信,语气诚恳:“你刚问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件事我知道得不多。” “我听过几道声音,你若是有怀疑的人,可以带我去辨认。”她想了想,又道:“还有两个人,我依稀记得模样,这个需要你到地方了找个画师来,我绘画水平不行。” 说罢,她抬眼看他,很是大方自然:“这个你也知道。” “至于他们的老巢,我没法确认,不过曾听他们提及几个地名。”温禾安食指蘸着茶水,头微低,在桌面上写出字来,“蜀州,安项,蕉城,还有云封之滨。” 她将最后几个字上圈起来,四下水痕漉漉。 云封之滨,是东州王庭的主城。 陆屿然颔首,示意自己都听到了:“除了我,塘沽计划还对什么感兴趣。神殿?” “谁不对神殿感兴趣。” “解决你,或是摸清神殿肯定排在首位,不过除此之外,我想他们也很乐意看见巫山出点事情。” 温禾安就事分析:“巫山千年世家,长盛不衰,又是曾经的帝族,对外一直十分神秘,时时戒严,外人即便竭尽全力,见缝插针,也没有那个本事渗透多深。刺杀的事,先从身边人开始查吧。” “全部关押了。” 陆屿然脊骨抵了下椅背,站起身:“还有别的要说吗?” 温禾安迟疑地摇头:“时间太急,我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 他站在桌前,身姿挺拔,桌子边上,温禾安才让他将就的茶正温着,画仙的功力深厚,画出来的杯盏颜色丰富,诸多繁美元素结合在一起也不突兀,在溢出的蒙蒙水汽中流光溢彩。 陆屿然从始至终没有伸手碰它。 他在原地停顿了一息,转身将温禾安方才那句话重复。 “不顾一切杀死陆屿然。” 因为眼皮薄,瞳色清,他声音稍一低,就给人种风雪扑面的错觉:“这就是你后面突然转性,胡搅蛮缠,打破结契之日制定的一切规则,任意模糊距离的原因?” 获取他的信任,得知他的行踪。 为塘沽计划出力。 温禾安眼睛睁圆,罕见噎了一下。 “温禾安。” “知道你聪明。”陆屿然也没等她回答,他手掌撑在桌面上,不急不缓地开口,多少带着点警告的意思:“但同样的手段,不要对我用第二次了。” 说罢,他面无表情将结界破开,商淮见他们谈完话,贼里贼气地朝他招手。 陆屿然走过去,脚步还没落,就听他问:“怎么样,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枯红解了吗?” “刚解。” “脸色是好看一些了。”商淮左右看看,舒了口气:“问出点什么来了吗?” 陆屿然食指摁了摁眉心:“和想的差不多。” 几个地点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商淮的声音顿时低了三个度,他划着撑杆,不太满意地嘀咕:“早知道不来了……当时我和你说,你不听,封我的嘴,现在好,算是白忙活。” 陆屿然皱皱眉,看向纯黑的海面。 他对自己说。 彻查塘沽计划的需要也好,曾经可能有过的那么一点微薄情愫作祟也好,就出手这么一次。 这次之后,寻个机会解契,从此恩怨两讫,情仇两断。 他们是同类人,但绝不是同路人。 商淮还在说些什么,陆屿然伸手握了下他手中的撑杆,说得格外平静:“我没和你开玩笑。这次再出问题,你自己跳下去解决。” 商淮一脸不可置信,想想他平时还真说什么就做什么的鬼性格,脸色几经变换,最终屈辱地保持了安静。 伸手不见五指的溺海上,两叶扁舟毫无察觉地擦身而过,一个出归墟,一个进归墟。 ------------ 10 第 10 章 自最近的渡口进入溺海,漂行不到三个时辰,就到了归墟。 闯入者一行人七八个,竹筏一停,迅捷有序地跳下竹筏。他们皆以面巾遮蔽口鼻,着一身外面宗门里十分普遍流行的雪色长衫,头顶统一银簪别发,若不是身上利落肃杀的气势太过突出,看着就像是不小心闯进归墟的哪家外门弟子。 “少主。”其中一个恭敬弯腰,沉声请示:“是走访街里还是直接搜?” 被他称为少主的人没裹面巾,暴露出精致苍白的五官,纯黑衣裳下的身躯过分清瘦,此时眉心一皱,那种大病初愈的阴沉闷郁之色愈浓:“搜。” “分开行动。” 这就是没有挨家挨户耐心问询的意思。 闻言,七八人纷纷颔首抱拳,身体一跃,轻盈地朝四面散开,坠入归墟浓深夜色中。 阴官也不想多留,选择跟着其中一个走了。 江召站在原地,盯着前方一截从半空中延伸出来的枯枝看了会,安静垂在身侧的手掌蓦的捏紧,复又松开。 又要见面了。 不知温禾安看到现在的他,心中会是何等滋味。 大概是温禾安这个天都来人名声太过响亮,大半个归墟都知道这么个人,刚开始倒有些抱有不轨之心的人暗中跟踪过她,但她太谨慎了,滑不溜啾,往山里一绕,一拐,再抬眼,死活都找不到人了。 她总是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时间出现。 江召没有等待太长时间。 镇上一个老郎中知道她屋子在哪,他前来给她处理过伤口。 现在被王庭的人架着弯刀往脖子上一横,顿时两股颤颤,牙关咯吱咯吱抖着合不拢,为首的那个拎着他,像拎着小鸡仔一样跃到了江召身边,道:“少主,人找到了。” 老郎中内心叫苦不迭,早知道那个天都来人修为全无了还能引得这样的人物前来归墟,他就不贪那点钱,鬼使神差来这里为她包扎了。 江召扫了他一眼,颔首,声音冷漠:“带路吧。” 老郎中又抖一下。 跟在江召身边待命的侍从提剑的手紧了紧,见到这一幕,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他家公子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他再是温和谦逊不过,如雪中琼枝,红尘不染,见到这样的情形,怎么也会温声叫一声老人家,让人麻烦他带路,承诺并不伤人。哪像现在,浑身阴冷阴冷,看人的时候宛若被毒蛇盯上。 他愤懑难平。 天都那位二少主,真是好手段。 活该被废,沦落到这种地方受苦。 这就是报应! 小半个城镇因为他们的到来灯火通明,一条笔直的火光路径直穿过山林,亮到温禾安那道孤零零的篱笆墙外,远远看去,像一条挣动的火龙。 江召平静地审视着这座破败不堪的小院,他想,天都金尊玉贵,手握重权的二少主,应当从未住过这种地方。 她那么在意身份。 这种生活比杀了她还难受吧。 江召侧脸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眼底各种情绪翻涌,半晌,他抬抬手,侍从们训练有素地将整座院子围起来,堵死了任何从里突破的可能。做完这些,他抬脚,一推木门,踏入一片枯黄的院落。 四周静悄悄。 见到他,温禾安会是什么表情? 憎恶,愤怒,还是冷然麻木。 等江召走到房门前时,脸上已经隐隐阴沉下来,他一路走过来,没有遮掩气息和脚步,温禾安这么警觉的一个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将门推开。 毫无阻碍。 入目是擦得干净但是缺了只腿,底下找了块磨石板垫着的四方桌,桌边摆着两把小竹凳,旁边墙上插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个没拆的药包,再往里面是一片布做的帘子。 帘后空间不大,只有一张床。 处处都是生活气息,桌上甚至摆着杯冷茶,唯独不见人。 江召眼底遍布阴霾,站在原地捏了捏拳,转身出门,吩咐侍从,声线绷得紧而低,风雨欲来:“再去搜。” 他招招手,有人将老郎中押到他跟前。 “抬头。” 话音落下,侍从将拽住老郎中的头发,将他生拽着面朝江召,江召强硬抵着他的下巴,看他涕泪横流,手足无措到只记得求饶,轻声问:“几月几日,什么时候来替她换的药?” 老郎中眼皮被泪水烫得生疼,这话虽轻,却如惊雷入耳,他哆哆嗦嗦,就差举手投降,见他问起这事,都不需要再补充,就自己颤着唇倒豆子一样交代了:“是……是元月一日,大约是正午,她前一日到我那里处理了伤口,换了药,当时和我说,若是第二日正午她还没来,就提着药箱来这里找她,她付我双倍诊、诊金。” 说到后面,他牙齿不经然咬到了舌头,磕了一下。 “受的什么伤?” 老郎中飞快看他一眼,嘴被吓得乌青,肠子都悔青了:“是,是内伤,肺腑被气浪震到了。此外,她后肩有个被木枝贯穿的血洞,因为没及时换药,发炎红肿了,引发起了高热。” 江召沉默了一息,神情莫测。 出身世家的人,见的东西多了,有些拙劣的把戏,一眼就看穿了。 他抵着老郎中下颌的力道变重,逐渐让人不能承受,洞悉一切般问:“坐地起价收了?收了多少银子?十两,还是二十两?” 郎中就开始抖。 江召手指温度冰冷,微妙松开,往下,这次精准卡在他的脖颈上,老郎中这下抖都抖不起来了,一边侍从抬头,欲言又止,才要拱手说话,就见他家公子轻飘飘睃来一眼。 他如芒在背,所有话都咽回去。 只听咔嚓一声,老郎中大睁着眼睛,滑落到地上,气息全无。 江召仔仔细细擦干净手,从始至终看都没看地面上的人一眼。 四散的侍从不愧是在王庭做事的,思路缜密,效率极高,等在镇上,山上都摸过一边后,顺着地上的脚印痕迹找到了温禾安的邻居。 那邻居老实巴交,找鸡的时候找到了银子和糖葫芦,迟疑地带回家,小儿子欢天喜地,饭都少吃了一碗,等着将肚子留给那串已经结上了冰渣渣的糖葫芦,谗得哇哇起跳,口水直流。 江召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转着手中的木签,准备咬下第一口。 却见父母抱着他,将他护在身后,自己则跪下来吓得连声恳求。 问他们,他们也不敢说实话,因为不知道眼前这些人和天都来的那个是敌是友,他们就是太心软,老是乱散发善心,没想因此惹来滔天之祸,一时间慌乱无措,只一个劲地撇清关系。 江召耐心已经不剩多少。 漫天喧闹中,那小孩看看左,又看看右,哇的一声哭出声,嚎得含糊不清:“我阿爹阿娘做的都是好事,他们给、给我们邻居送了好吃的,因为她经常受伤,还把灶台砌在外面,根本生不起来火……” 小胖子被江召突然扫过来的眼神吓得哽了一下,打了个响亮的嗝。 江召走近,他仔细端详眼前的矮胖小冬瓜,见他眼里烧着两朵亮亮的小火苗,手里捏着根挂冰棱子的糖葫芦,大有他敢欺负人就扑上来咬人的气势。 他在原地静了静,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不伤害你们。” 小孩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高高腆起的肚子瘪回去,想了想,接着说:“阿爹阿娘平时不和她说话,我也不去找她玩,她今天绑了我们的鸡,阿爹去找的时候,发现她给我们留了银子,还给我买了糖葫芦。” 他举了举手中的糖葫芦,证明自己有证据。 江召看向那根糖葫芦,脸上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他侧首问侍从:“查到了吗?” “没。”侍从摇头,低声禀报:“都找过了,没有人,现在大家还在搜山。少主,她是不是离开归墟了?” “嗯。”江召说着转身,朝外走,声音冷透了:“我去查结界。” 要是有人离开归墟,结界上都会留下气息。 一查便知。 朝前走了几步,江召却又回过身来,那对才如释重负瘫软在地的夫妇一口气还没放下就又提起来,满脸凄然,小胖子才要把他们扶起来,见他又来了,止住动作。 “伸手。”江召说。 小胖子吸吸鼻子,满是迟疑地摊开手掌,没全摊,就露出半个肉乎乎的掌心,江召在他掌心中放了五块银锭,道:“买你的糖葫芦。” 小胖子手掌心一缩,把手里的糖葫芦往后藏。 家里不富裕,爹娘都攒着钱,生怕哪天外面的乱就到归墟来了,糖葫芦这种小零嘴,他很久都没吃过了。 江召与他对视,将那根糖葫芦从小孩手里掰了出来。 门后,小胖子的干嚎声振聋发聩。 一刻钟后,江召出现在归墟结界前,褪下氅衣,将手套取下,连着糖葫芦一同递给侍从,修长五指贴上结界,灵流暴动。 结界光华灿灿,繁花绽放又坠落成灰,江召掌心中光团明灭起伏,像是在有节奏地呼吸,然而时间越久,他的脸色就越难看,收手而立时,眼瞳颜色沉到极点。 “少主。”侍从迎上来。 “痕迹被人刻意抹去了。”江召转身望向溺海,眼神幽寂,似乎要透过这片海域,揪出每一条进出的摆渡舟。 侍从提醒:“少主,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要不要先回去?家主晚点还有任务交给少主。” “嗯。” 江召又站了一会,身形一闪,站到了摆渡舟上:“回吧。” 侍从在身后忐忑难安。 跟着公子来归墟的时候,他以为公子定然是要亲自折辱温禾安,再不然就是彻底了解她,永绝后患,可为什么……他看向了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因为在雪地里插了一会,竹签根部被染湿,又被小孩子拿在手里很久,糖渍顺着掉下来,捏在手里的触感黏到叫人头皮发麻。 公子拿这做什么。 他不会——还对那个玩弄人心的女人存有幻想吧? 他难不成忘了那段被伤到心如死灰,宛若枯骨走兽的日子,都是怎么咬牙捱过来的吗? 侍从想想如今公子的冷戾性格,话几次滚到嘴边,最后还是只能压回心底,无奈又愤愤地叹息。 === 竹筏抵达岸口的时候,温禾安正蜷在凳子上,拢着衣领,裹着脸犯困。 这么多天,她在归墟精神就没放松过,睡觉都不安稳,总觉得一抬眼,床边就站着个杀手。现在乍到相对安全的环境,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头一挨椅背,眼皮就重下来了。 “二少主。”商淮笃笃地敲了敲她的椅背,声音稍高:“咱们到地方了。” 温禾安一下醒了,她向四周看了看,发现灵舟靠岸,到的是个小渡口,船和人却都挺多,熙熙攘攘,往来穿行。 “不好意思。”温禾安从椅子上起来,朝商淮和陆屿然弯眼笑,声音里带点轻微鼻音:“前几天有点忙,没怎么睡。我们到哪了?” 她捂唇打了个哈欠,鼻子红红的,抬眼看了看天穹,见天光湛湛,亮若碎金,和归墟时时狂风暴雨,天幕沉黑的情形大相径庭,心中这才有种真出了那个鬼地方的落实感。 商淮挥袖散去竹筏,闻言不由得道:“你猜猜?” 怎么总喜欢叫人猜。 温禾安往四周看看,见人流如织,街市繁盛,两街内府宅密布,鳞次栉比,高门大院铜环深深,琉璃瓦的光泽耀眼夺目,是个暂时没有发生动乱的城池。 这在乱世中尤为难得。 说明这座城池要么隶属有名望的宗门,要么被世家牢握,或是有实力的人已经在此自立为王,带兵驻守。 “不是三大家的主城。” 温禾安扭头看身侧不说话的帝嗣,耷拉着眼皮问:“从关押的那些人嘴里审出来的地点?” 商淮这会也有切实的真感了。 队伍里来了个聪明人。 终于有能跟陆屿然接得上话的人了。 “嗯。” 枯红解开后,陆屿然身上那种提不起精神的恹恹色褪去不少,与生俱来的清贵之色无所遮挡,愈加明晰,声线更清:“萝州。”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尤其擅长快刀斩乱麻,什么事都不例外。 这次出手,曾经的事,不论好坏,在他这里,已经彻底了结了。 他和温禾安现在顶了天,就是合作关系。 她能配合,那最好,她要不配合,就自寻出路去,看看还有谁能顶得下温家和王庭的压力保她。 “我在此地有府宅,你进去收拾一下,换身衣裳。” 陆屿然视线从她那件与脸格外不搭的厚重棉衣上略过,修长指骨随意点了点左街深处若隐若现的宅院:“晚上跟我出去见画师。” 温禾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有些迟疑,走近一点低声问:“塘沽计划的线索指向这?城里?” “在外岛。”陆屿然言简意赅,态度不温不淡:“这两天先住城里,等个人。” 像困扰许久的难题终于得到抑制与解决,这位帝嗣浑身清爽,恢复到了能够沟通的状态。 至少现在看上去, 心情还算稳定。 温禾安站在原地想了想,考虑到之后队伍的和谐关系,觉得还是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担心昔日的事被队伍里另外一个竖着耳朵满脸高深莫测的商淮听见,她离陆屿然更近了些,斟酌着开口:“陆屿然。” 陆屿然垂眼看过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示意她说。 她压低声音说:“三年前,咱们固然有相互利用,逢场作戏的时候,但我情非得已泄露出去的东西都是虚晃一枪,以你的修为与状态,他们根本伤不了你。” 话音落下,便剩死一般的寂静。 相互利用。 陆屿然静静看着她,唇角弧度平直,明明原本还皱着的眉舒展开,眼神却冷如堆雪,也没开口说话的意思。 温禾安敏锐的感知到。 这个解释并没有说服这位帝嗣,并且有火上浇油的反向效用。 他又变得难以沟通的样子。 ------------ 11 第 11 章 陆屿然最后还是没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他敛着眼,往深红铜环门边一倚,睫毛鸦黑,意兴阑珊。 临了,好像觉得多没意思似的,只朝仰长了脖子赶上来的商淮说:“我出去一趟,你联系人。” 他冷淡地瞥了眼满脸纯稚真诚的温禾安,道:“给她讲下情况。” 商淮点头。 他转身就走。 温禾安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她一直觉得自己做人不说滴水不漏,但至少也是审时知趣,因为见过人生百种情状,在揣度人心,与人相处方面格外有一套。这半年来,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频频出现意外。 只不过,她也从来没看透过陆屿然。 三名画仙跟着陆屿然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温禾安与商淮两个,商淮上前将宅门推开,捏了个除尘术,边对温禾安介绍:“萝州离归墟不远,不在三大家的属地,这边最大的势力是九洞十窟,但处于零星散碎状态,所以很多有点小能力的人都在这扎根自立。” 听到九洞十窟时,温禾安神色一动,扭头看他。 商淮接着说:“这边和三大家远隔万里,我之前也不了解,知道要来这里后才叫人查了这边的情况。现任萝州城主三年前夺城成功,自立为王,三年里治理还算花了心思,这才有了方才热闹的街市。” 说到这里,他摊摊手:“不过,今日这样,可能明日就变天了。而今九州这破破烂烂,战乱无休的局势,你也知道。” 庭院的真面目在眼前展露,他下巴动了动,朝温禾安示意:“诺,看看,感觉如何?” 院子很大,看得出先前被人精心照料养护过,这个时节,院子里寒梅怒放,后院轩窗下丛丛芭蕉狭长的叶尖舒展,颜色介于青与黄之间,墙底放着十几盆盆栽,里面栽种着不同种类的花草,枯枝桀骜,张牙舞爪,只待来年春绽出光华。 古色古韵,极具雅兴。 有淡淡的生活气息,人一踏进来就觉得舒服。 “很好看。” 温禾安左右看了看,问:“我住哪间?” 商淮指了指左侧单独辟出来的一间小院子,说:“陆屿然让人给你准备了衣裳和必需品,院子雇了个管家,每天早上会来一趟,你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他就是。” 他顿了顿,又道:“直接找陆屿然和我也行。” 温禾安点头道谢,见他说话时一直在看手中的四方镜,一副等着联系人的样子,略一思忖,温声道:“那我先回房了,有什么事,你随时叫我。” 商淮朝她点点头。 单独辟开的院子不算大,胜在什么都不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湢室,还有个小厨房,而院外,一扇半人高的木门隔绝了所有视线。 温禾安推开房门,见到凳子上放着两套衣裳,妆奁盒里添置了胭脂水粉,口脂也好几盒,铜镜擦得锃亮。 桌上有茶具和一面四方镜,四方镜是新的,里面一个联络人都没有。 温禾安避着受伤的左臂,洗了个澡出来,将新衣裳换上,绞干头发,坐在梳妆桌前,将铜镜拿在手上,仔仔细细观察自己的脸。 她认真审视自己的时候什么表情也没有,显出几分冷漠来。 跟姑娘们平时上妆时的情形不同,她不看自己的五官,铜镜贴得很近,近到全部镜面都只照向左侧脸颊,眼下到下巴的那段距离。 肌肤柔嫩,瓷白似玉。 任何细微的瑕疵都找不出来。 温禾安还是不放心,手指缓慢抚过脸颊,态度谨慎的好像上面会突然碎开几道缝隙,像瓷瓶不小心被磕碎一样。直到确认的确没有出现异样,她才将脊背往椅背上一贴,把铜镜送回桌面,凝着摆在上面的胭脂眉粉出神。 脸上暂时没事,可以先放一边。 当务之急,是捋清目前的形式,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她觉得有点闷,索性推开椅子起身,站到窗前,将窗子支起来。一片芭蕉叶原本被挡在窗外,现在没了阻力,跃进窗里,叶身凝着的一捧露珠立刻往下坠,发出雨点打伞面的啪嗒声。 她双手捧着腮趴在窗边。 温家是回不去了。 当时温家家主出事,她被押回主城待审时,一众长老辩得面红耳赤,极力陈情,要杀她平愤,最后她的外祖母保她一命,要她手无寸铁,以凡人之躯前往归墟赎罪。 并不曾定下归期。 说白了,如果陆屿然不来,如果她一直找不到出路,死在归墟,只是迟早的事。 刺杀家主的事究竟是真是假,是谁做局陷害,温家不会不知道,他们根本无心去查,草草定罪,不过是在她与温流光之间做出了选择。 不。 他们从始至终支持的就是温流光,温禾安手下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占多数,而真正掌着温家话语权的那群长老们,十个里有九个站在温流光的阵营。 温禾安十一岁才被接回温家,她的母亲是曾经为了追求爱情叛出家族的少主,家族已经将她除名,生下温禾安之后,她与温禾安的父亲彻底决裂,郁郁而终。 谁也没要温禾安。 她尚在襁褓中,就在阴差阳错中流落在战乱连连的州城中。 后来因为温禾安外祖母的一时怜悯之心,她改头换面,更换身份,以嫡系主支的身份留在了温家。因为吃过苦,所以更明白自己想要抓住什么,她修炼格外努力,做任何事都保持一颗七窍玲珑心,一步一步往上爬。 温家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别人怕疼,怕苦,怕为难,她不怕。 她充当了温家手中一把锋利的刃,刃过必饮血。 随着她名声滔天,羽翼渐丰,温家人却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个致命缺点。 她没有家族荣誉感与归属感,做不到真正的为家族赴汤蹈火,为家族去生去死。 她聪明,听话,指哪打哪,什么棘手的事都能接手,不过是因为需要借力家族让自己站得更高,过得更好。 她和自婴孩时就被诸多长老倾尽心力教养出来的温流光不同,她被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思维和分辨能力,她做不成一个提线傀儡。 温禾安是个外人。 养不熟的外人。 从前,她和温流光都还小,温家乐得温家出现两个天赋惊人的后辈,可现在她们大了,明争暗斗,双方派系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见面对视都冒火星子,她们根本不可能握手言和。 温家需要做出选择。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选择不可能是温禾安。 等温流光得知自己派出的杀手不是失踪就是兜兜转转找不到人,会让亲信去一趟归墟,得知她在归墟人间蒸发,必定不会就此作罢。本着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原则,江召说不定也会出手。 温禾安翻开缀着雪白毛边的衣袖,垂眸看自己的手腕。 她的灵络被封死了,三位长老一起动的手。 也就是说,想要解除封印,同样需要三名九境强者同时动手起阵,破除封印。 九境强者不是地里的大白菜,许多七八境的都能占座城池为王,开宗立派了,而且哪有九境强者愿意得罪两大家来帮一个无依无靠的废人。 陆屿然倒是可以调集九境,可他能来捞她都是出人意料的仁慈了,以现在这种局势,指望他出手,无异于白日做梦。 只能再想办法。 温禾安倚在窗边想了一下午,直到金乌直坠,华灯初上,庭院里不知何时灯盏齐明,过目之处,皆是亮澄澄明汪汪一片。 她抬头看看天边硕大的圆月,算了算时间。 没多久,陆屿然出现在窗底下,他意思意思伸手敲敲那道小木门,凛声道:“温禾安,下来。” 话音才落,见温禾安从窗边探出半个身体,眉眼弯弯,朝他挥了挥手:“这就来。” 她原本都跨出门了,想了想,又折回来抓起了那面崭新的四方镜。 正月晚风拂面仍带着潮湿的寒气,温禾安打开木门,见到月色下站着陆屿然和商淮,大大方方迎上去,捏着袖摆笑:“谢谢费心,衣服很好看,我很喜欢。” 商淮不由得又啧了一声。 他之前真以为三大家的少主们,要么就是陆屿然这种脸冷骨头硬实力强,傲得难以想象的,要么就是王庭江无双那种浑身上下长一千个心眼,背地里要人命的,再么也得是温流光那种动不动杀人的疯女人。 反正都不会太正常。 相比之下。 温禾安这性格真的太招人喜欢了。 他开始有点好奇温家的教育方法了。 “说什么谢。”商淮说:“走,陆屿然今晚请咱们吃饭,一边吃,一边谈正事。” 温禾安去看陆屿然,发现他低头审视般在自己新换的衣裳上瞥了瞥,她含笑站定,落落大方给他看,还拢了拢自己的毛领圆边,露出张未施粉黛的脸。 “是不错。”他下了定论。 温禾安顿觉奇异,因为陆屿然现在的语调不冷,话说得稀疏平常,也不对她突然寒声甩脸色了,对她和对商淮的态度趋于一致。 这是已经接纳自己这个临时队友了? 他们去了当地颇有名气的酒楼,要了个最大的雅间,雅间被一道山水屏风辟成两面空间,一张架在榻上的桌子四四方方,屏风后是书桌,笔墨纸砚齐全。 “你们忙自己的。”商淮在桌前坐定,骨头一松,招来守在外面待命的侍从,说:“有不少菜都要时间等,你们画完就差不多了。” 温禾安接过酒楼侍从递过来的温热手巾,擦干净手指,又执墨研磨,头也不抬地问陆屿然:“画师什么时候到?” 恰在这时,却听叩门声响,陆屿然抬抬眼,道:“来了。” 儒雅男子带着个小童急匆匆地进门,大冬天的,还未来得及拭去额上的汗,就先朝陆屿然躬身下拜,语气诚惶诚恐:“拜见公子,公子恕罪,荀某来晚了。” 来人约莫而立之年,蓄着长髯,长着张方正的国字脸,因为读书人的缘故,身上有种翩翩从容的气度,解释道:“刚才路上出了点岔子,耽搁了不少时间。”他哪里敢让帝嗣等人呐。 陆屿然不关心他遇见了什么,当下抬抬手:“起来,别动不动又跪又拜,先做正事。” 男子早知道这次来是要做什么,当即又是一拱手,这才直起腰,勉强敛了敛气息,带着小童走到桌前。抬眼一看,见一鲜妍清灵的女子侧边两步,裙摆漾动着,为他们让出了位置。 荀豁一怔,思考着出现在陆屿然身边的女子,他是不是也得行个礼再说,这样一想,他伏案桌前的动作僵住,握着笔的手也不太自然了。 温禾安却先说话了:“出什么岔子了?” 字正腔圆,声音清脆,干干净净带着笑意。 荀豁由衷地叹出一口气,碍于陆屿然在场,没敢叹得太大声,边提笔蘸墨,边连连摇首:“西街突然出现了动乱,被城内驻兵围住了,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但愿……” 他停住不说了。 温禾安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笑意微不可见敛了敛弧度,荀豁将经过特殊沁制后制成的雪白卷轴铺开,看向她,低声说:“请姑娘描述,荀某做足准备了。” “好。”她回神,在书桌边站着,眼睛微闭,将回忆里人物画面口述出来:“具体年岁我不清楚,人看着约莫中年模样,眯缝眼,驼峰鼻,嘴唇深紫色,上面有三道皲裂……” 话还没说完,就见荀豁悬了笔。 外间的商淮自顾自拉了张凳子坐在他们对面,看着这一幕,悠悠叹息一声,对陆屿然说:“你说她会不会被荀豁逼疯。” 陆屿然拿着四方镜查看里面的消息,闻言眼皮微掀,视线在温禾安身上停了一瞬,道:“你以为她是你?” “你究竟怎么回事?”商淮环胸气极而笑:“我没惹你吧?你骗我去归墟的事我还没和你计较呢。” “就为这个,我年都没过好。” 陆屿然眼也不抬:“灵庄划过来的钱你没收?” 四方镜启动后,灵光闪烁不停,他还能一心两用嘲讽商淮:“你那两月不练,半路就翻船的技术,我以为你会不好意思收。” “……” 商淮哽了哽,咬牙道:“行,你忙你的,我闭嘴,我不说话了。” 算他倒霉,生在天悬家,就只能交到这么个朋友。 温禾安很快知道商淮为什么那样问了。这个叫荀豁的画师好像不止一次为巫山做事,没落笔时还好好的,一但入画了,要求就格外细致繁多,在她第三次重复细节,而他皱眉细问:“皱纹在什么位置,有几根,佝偻的程度呢?那颗黑痣长在唇边,左边还是右边,有多大?” 温禾安忍不住抚了下额心。 好在她记性不错,有些细节,她反复回忆,都能给出准确的回答,一些实在记不起来的细微之处也没办法,只能略过。 一个时辰后,三张画像恭恭敬敬地摆上了陆屿然跟前架起的小几。 陆屿然将画像递给温禾安,问:“跟你见到的一样吗?” “像。”温禾安细细打量,肯定道:“基本一样。” 陆屿然将画像卷起来,交给门外守着的画仙,只丢出一句话:“让人临摹了,查。” 画仙捧着画像退出房内。 荀豁事情办完,从画中世界抽离,面对陆屿然,又恢复了拘谨畏惧的态度,半刻都不敢多留,带着小童子一溜烟地退下了。 见闲杂人都出去了,商淮将桌子敲得响当当的,道:“来吃饭了。” “二少主,这次沾你的光,我们已经很久没吃过热饭菜了。”商淮摆摆手,菜一道接一道摆上桌,还有女使乖觉地收拾好纸笔,擦去墨渍,又添了张梨木椅。 温禾安提着裙摆落座,闻言表示理解:“我上归墟以前,也是一隔许久才会解解馋。” 他们三个人,点了五道菜和两盏糕点,都是酒楼尝鲜的招牌,摆盘样样精致玲珑,但分量很少,正好够他们的份。 谁知中途商淮舀汤时手掌不小心撞了下陆屿然,他抑制不住皱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温禾安和商淮齐齐看向他。 商淮意识到什么,无语至极,他给自己夹了筷鱼肉,恨恨道:“你就这么过一辈子吧,我看谁能受得了你。” 他看向温禾安,问:“他以前也这样?” 温禾安好笑地点头:“对,比现在还严重点。” 陆屿然正在四方镜上拨动的手指微不可见顿住,半截削瘦指骨压在桌面上,眼皮往上压出两道褶皱:“没别的话聊了?” 商淮挑出鱼骨,率先换了话题:“我觉得这家的糕点不怎么样。” 说话时,温禾安正愁眉苦脸地咬下最后一口翠玉豆糕,她将太过馥郁的浓香咽下去,含糊应和:“五味杏酪鹅也不好吃,好像没中和好,有点腻。” “以后让陆屿然做。”商淮三言两句将自家阵营的底细都抖出来:“他做荤食很有一手。” 温禾安很是惊讶,没想到陆屿然还有这项技艺。 她撑着两腮歇了口气,在灯下看那个据说厨艺了得的帝嗣。他正低着头看四方镜,对外人的诧异恍若未觉,毫不在意,分明坐在最热闹的人间烟火味里,这种气息却好似与他分毫不沾。 温禾安突然想到什么,她拿出自己的四方镜,先递给商淮,道:“商公子要不要留一道气息,方便后头随时联系。” 本身给她准备新的四方镜,也是这个用意。 商淮很爽快地在四方镜里面输入了一道灵力,看了看空白的界面,挑挑眉,很是意外:“我是第一个?” “是呢。”她大方地直视他,唇瓣弧度微微往上一翘:“我才拿到手,还没开始用呢。” 说罢,温禾安接回四方镜,想了想,还是递给陆屿然,问:“帝嗣要不要也存一个?” 一般来说,没有公事上的交涉,寻常人很难有那个面子能和陆屿然用四方镜联系上。 但再怎么说。 她该表示的还是要表示。 陆屿然单手压着那片单薄的镜面,掌面下温度冰凉,温禾安和商淮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话,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 温禾安很爱笑。 什么情况下都笑得出来,配上那张柔婉灵秀的脸,纯甜似蜜,天然有种涤荡所有低落情绪的本事。 陆屿然不是没有自我剖白过——就算他曾经对温禾安动过心,也绝对谈不上多喜欢。 两个全然对立的世家,两个同样危险的人。 他们骨子里清醒无比,都明白自己的身份。 重重阴谋下的家族联姻,没能严防死守到底,就已经足够疯狂了。 偶尔情绪作祟,他确实记得三四年前的数个深夜,自己回到巫山时,榻上水流般铺开的乌发。 她霸占大半张床,睡得无知无觉,又或者说,听到了动静,但一点自觉都没有,占据的地盘分毫不让。 他只好冷着脸去推她:“温禾安,别装。会不会往里挪点?” 温禾安眼睫柔软得像一团鹅绒,几经颤动,但不理人。 他只好压着一身火气和冷意,倾身将人卷了丢到里边,甚至还要因此和已经养足精神的人去外面院子里开始一场“床榻争夺战”,外面的石桌石凳全部碎为齑粉,三两天就要换一回。 每当那个时候。 他就真心实意觉得困惑,究竟都是哪些人在说她脾气好。 可叫人意外的是。 明明外面数不胜数的地方可以歇身,帝嗣回到巫山的次数仍是越来越多。 陆屿然第一次知道,再难改的习惯,被人一通乱七八糟,无所顾忌地搅和,也能有所改变。 同一张榻上躺久了,在某个深夜,他也能再自然不过地强势禁锢住某个不安分坠进怀里的身躯,让她不至于随心所欲到横躺着入眠。 这些记忆,在这两年里各式各样的事里黯淡,灰败,很多已经模糊不清,陆屿然刻意回想都想不起来。 他甚至可以接受温禾安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 到这种份上。 他确认当初那棵萌出的嫩芽因为长久晒不到阳光,得不到雨露滋养而彻底枯死腐烂。 谁能想到,随着再次和温禾安说话,接触,那些旧得只剩层灰的回忆里好像突然爬出一只柔软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头,缠上来。 被他冷淡绝然甩开后,会沉寂一段时间,而后故态复萌。 然而这算什么。 在温禾安眼中,连逢场作戏都属于敷衍。 他再有一次这样的念头,都该自我唾弃。 陆屿然抵着那面四方镜推回去,手指没动,灵力也没动,平静回绝她:“有事联系画仙,我不爱看四方镜。” ------------ 12 第 12 章 温禾安不觉得意外,她拿回四方镜,放在桌边,用一面干净手帕垫着。 商淮不太能吃辣,但又偏好这一口,嘴唇被刺激得彤红,吃到后面一直在灌水,同时招呼在外间伺候的女使结账。 糕点一笼三个,因为陆屿然早早撂下筷子,那笼翠玉豆糕还剩一块无人问津,看得温禾安很是发愁。 商淮拿陆屿然的灵庄腰牌爽快地划账,一转头准备起身回去了,但见温禾安用牛油纸将翠玉豆糕包起来,捏在掌心里,再用手指去勾四方镜上系着的红系带,悠悠地在半空晃。 陆屿然也看她,商淮有些诧异:“不是说不好吃吗?” “哦,这个。”温禾安跟着起身,闻言回:“我怕晚上起来会饿,留着垫肚子。” 她这么一说,商淮就想到个难题。他自己还好,对日子要求不高,得过且过就行,平时很有闲心逸致照顾下自己的味蕾,但陆屿然做起正事来是出了名的严苛要求高,不仅为难自己,还很为难别人,温禾安后面跟着他们奔波,这一日三餐该怎么解决。 天天啃干粮大饼?听着也太凄凉了。 温禾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角微一上翘:“你们不用考虑我,忙自己的就行,我自己准备自己需要的东西。” 说话间,他们走出酒楼。 萝州这三年发展得尤为不错,百姓生活安稳,因为修士不少,所以夜里宵禁形同虚设,每晚人头攒动。唯有今日,行人寥寥,少有几个都缩着脖子揣着手,面有戚色,眼里透露着某种莫大的畏惧。 九州平民百姓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稍有动荡,就开始止不住惶恐,如惊弓之鸟,随时准备举家逃难。 此般情形,大家司空见惯,无有动容之色。 温禾安沉默注视荒凉的街道,他们住的地方在城东,毗邻城主府,夜间巡查与守备力量相对较多,许多住在这边的大户人家都派小厮出来查探,静观其变。 而街道上,红绸与彩带随处系挂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撤下。前天是正月十五,人间团圆,这里举办了许多有趣的活动,十分热闹,现在仍留余韵。 她很快收回目光,目不斜视朝前走,轻声问:“我们会在城里待几天?” 商淮看向真正能做决定的人,使了个疑问的眼色。 “很快。”陆屿然满身清贵,与一个慌里慌张的小厮错身而过,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感觉格外明显,他道:“顺利的话,罗青山明天就到。” 罗青山? 温禾安觉得这名字尤为耳熟,可霎那间去想,却搜不出印象,她将这名字细细咀嚼一遍,记在心里,准备等回去后再仔细想想。 一路走到宅门前,温禾安问他们:“明天有我的事吗?” “没。” 陆屿然肘边抵着门,却不进去,言简意赅:“别杀人,别放火,别给我惹事,想干什么都行。” 他看了看被温禾安勾着线直晃悠的四方镜,回想起来,这人以前才是真没什么看四方镜的习惯,又添了句:“有事商淮会联系你。” 他说话的时候,温禾安听得很是耐心,视线安静落在他唇上。 好似一根沾了水的羽毛湿漉漉抵上来。 陆屿然微怔,顿时觉得自己有病。 他不想说话了,眼也不抬地径直朝南院去,经过商淮时停了下,道:“跟我过来。” 南院也是座单独辟开的小院,离温禾安的院子最远。 可能是特意按主人心意收拾出来的,布置摆设很是简洁素净,书房里紫檀书架上陈书数百卷,窗边放置着几捧小盆栽,不知是怎么侍弄的,愣是在这个时节抽出了花苞,含羞欲放。 陆屿然将手里的四方镜往桌面上一丢,在书桌后坐下,问商淮:“动乱是怎么回事?” 当时知道要来萝州,商淮自告奋勇主动查萝州城的情况,终于如愿找陆屿然要走了好几位画仙,叫他们穷尽想象构建世间一切极致情形,酣畅淋漓过了把眼瘾。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商淮毫不意外,他耸耸肩,自己给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沉吟了一会,还是先把情况说了:“萝州前几年隶属于一个叫落星宗的宗门,为寻求庇护,每年都要上交大量的钱财食物,本身又常年闹饥荒,时日一长,城里走的走,死的死,没剩多少人留下。” “后来落星宗被另一个宗门吞没,萝州失去庇护,处于无主状态,直到三年前发生变故,一个叫赵巍的人带兵攻了进来,占城为王,自立为禅王。”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摁到桌面上推过去,示意:“赵巍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你看看。” 陆屿然将纸摊开,一眼扫下来,蹙眉:“王庭的人?” 商淮纠正他:“曾经是,出来自立就不一定了。” “他修为在八境,实力不算强,攻占萝州时下属表现出来的实力倒是不俗,我怀疑他背后有人。”提到王庭,商淮声音沉了沉:“萝州情况比前些年好了不少,加之地广,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 “萝州今年收成好,粮仓充实,被噩魇家看上了,想要强抢,提出了许多无理要求,赵巍不同意,双方的兵发生了冲突。” 商淮舔了下干裂的唇,声音凝重:“萝州估计保不住了。” 挺难得的。 一座乱世中无有倚仗的城池,被治理得这样欣欣向荣。 可惜…… 陆屿然凝着面前那张折出四道痕的纸,看不出在想什么,隔了好一会,倏然开口:“让他们退走。” 商淮摊摊手,脸上满是那种“我就说吧”的表情,他站起来,弯着背手掌撑在桌面上,无奈地说:“我觉得你得考虑下族中的意见,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了没有利益的事得罪别家,族中已经颇有微词,长老们会认为你还不够冷静。” “直接下令。” 陆屿然做了决定,果真就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他道:“谁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 商淮不由得扶额。 “别说我没提醒你,现在巫山和另外两家的关系可不融洽,自从他们拿到了有关帝源和天授旨的线索,就开始大肆吞并城池,囤积灵石,笼络各族各家。现在为了区区一个萝州,你将噩魇家往外推,可就推到他们的阵营里去了。” 巫山那些长老们知道,不得气得跳起来。 倒不是噩魇家有多重要,重要到巫山得罪不起,而是因为做这事的人是陆屿然。 陆屿然是帝嗣,不论何时,不论何事,都得保持绝对完美与清醒。 他是集整个巫山之力培养和雕刻出来的精美珍宝,理应白璧无瑕,所做任何决定,都该在理智思考,权衡利弊之后。 王座之下,莫不白骨累累。 他若是没有坚韧不侵的心性,欲成大事而做出的正确取舍,如何使九州称臣。 “你做好事,又不留名。” 商淮装得一腔有模有样的忧郁:“外面提起你,不是能打就是神秘,接触过的还说你冷酷无情,你说不然你也学江无双,装也装出一副慈悲心肠来,好拉拢拉拢人。” 陆屿然嗤笑一声,冷瞥着他,道:“我做什么好事?” “我只想将塘沽计划老巢彻底端掉,但凡有点眼力的,都不会这个时候来挡我的道。” 切。 别人也不知道你来了啊。 商淮自顾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陆屿然这个人,从头到脚,哪哪都硬,你可能只有将他人从里面剖开了,才能窥见一点柔软的东西,但也是这一点东西,让太过完美冰冷的帝嗣看起来是活的。 “好,你嘴硬,你说什么是什么。” 他嘀咕着:“反正到时候也不是我被关禁闭。” 陆屿然毫无温度地瞥了他一眼。 === 温禾安回到自己的院里,将四方镜和牛油纸包着的翠玉豆糕放在立柜上,弯腰摸索着点了灯,又给自己烧了壶水准备泡茶喝。 这间屋的布置很是精巧,卧房被屏风隔开,里面布置成一间小小的书室,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 等水烧开,她捧着茶盏站在窗前,看窗下几条挂着橘色灯盏的交叉小路,看了会,觉得有些累,搬了把椅子过来,曲腿坐着。 没多久,掌心就被烫红了。 温禾安将茶盏放在窗下架着的小木几上,食指摩挲着大片绯红的肌肤,定定看了半晌,而后皱眉。 现在的身体太弱了。 在真正的风雨面前,聪明的伎俩毫无作用,只是自取其辱。 温禾安忍不住摸了下脸颊,总觉得好像会随时摸到一些什么,可能总是悬心,所以一想起来就要确认后才能勉强安心。 江召和温流光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背后的天都和王庭更不是。 个人与世家对抗,无疑是螳臂当车,更何况她修为还被封着,身上伤都没好全,有心无力。 温禾安又在风口站了一会,直到迷了眼,抬手揉了揉,才终于下了某个决定。 她展袖坐到书桌前,铺纸,研墨,落笔,最后折进信封中封好。 修为的事她想办法去谈判周旋,可这段时间,她也不能稀里糊涂,满心焦灼却无计可施地混过去。 巫山画仙的点画术,天下闻名。 若是能学一些,用作防身也不错,至少下次再遇到同样的境况,不至于如此被动。 只是看能不能和陆屿然商量一下,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态度。 温禾安放下笔,惆怅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极轻地叹息。 说实话,她从未看懂过陆屿然这个人。 和他帝嗣的名号一样,陆屿然身上自带一种苍雪般的孤高清傲。 数万里巫山之内,他不论走到哪,面对谁,永远都高居云巅,族内那样多的年轻人,无一人敢上前与他攀谈,偶有眼神上的交流,对方也很快俯身恭敬行礼。 他也不在意,我行我素,生杀予夺。 温禾安自己的事也忙,天都一堆棘手的事全压在她手里,他们之间相敬如冰,遵守着结契之日那个列了许多条条框框,显得格外幼稚的规矩,井水不犯河水。 但就跟陆屿然先前说的一样。 她确实,曾因一些原因,不得已缠过他一段时间。 起先,陆屿然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那也是极其不短的一段时间斗智斗勇的接触之后,陆屿然这个人,才露出自己稍微有些不一样的一面。 她哪一天稍微多接近他一点,第二天必定在正事上遇到各种岔子,来自巫山刻意的敲打找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她累得连打坐都盘不起身体,只想倒在床上昏天暗地睡一觉的时候,他非不让她如愿,又是推她,又是掰着她,直到她气得将两条腿都搁在他身上,他才倏地安静了。 她一连两三天不回巫山,一回去,就见他脸冷得比第一次见时还明显,居高临下睨她,问她夜不归宿有没有意思。 说实话,陆屿然的脾气真不怎么好。 明明悄无声息结束关系也是他先她一步提的,说的时候一脸公事公办的漫不经心,她思忖一会后应下来,他边在文书上敲上象征帝嗣的章,静了又静,抬眼看她,说:“温禾安,再有为敌的时候,我绝不收手。” 她一连好几天都在琢磨那个绝然的语气,想,明明自己答应解除关系的时候也没迟疑让人久等。 怎么就又惹到他了。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还会来归墟捞她一回。 ------------ 13 第 13 章 翌日,晨光熹微。温禾安心里有事,早早的起来了,洗漱完之后准备将宅院逛一圈,还没动作,就听见院外有叩门声。 她想到商淮和自己说起府上请了个管家,每天早上会过来一趟。 温禾安出去开门,发现今天天气不好,雾深露重,蒙蒙水汽顺着开门的动作齐涌到眼前,五步之外,连人脸都看不清。 院门外候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头发花白,用一支削得尖尖的竹簪一丝不苟固定起来,面庞消瘦,颧骨高耸,衣裳洗得很干净,见到温禾安,立即拱手,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下:“老朽王丘,问姑娘安。” 温禾安十分自然地单手扶起他,轻声说:“不必多礼。” 王丘沉默寡言,他有很多年在东街做管家的经历,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家需要什么样的服务。高官贵族重规矩,修士相对好说话,但更需要提心,而且他们会有许多古怪的要求。 “姑娘可用过早膳了没?” 今天雾重,加之王丘年龄大了,眼睛有些看不见,他只能隐约瞧见眼前女子一个轮廓,只觉灵气逼人,当即垂眼没敢再看,声音恭敬:“第一次见姑娘,不知姑娘口味 ,商公子叫我来问问姑娘,好请个厨子回府做菜。” 温禾安怔了下,失笑,而后摆手:“不用,住两天而已,请什么厨子。” “早膳我准备出门去吃,顺便逛逛萝州。” 说到这,温禾安将院外的木门合上,一副就此出门的模样,王丘赶忙说:“咱们这条街出去就有许多早餐铺,再走远些就是酒楼,这个时间,有些还没开门,不过睛景楼开得早,他们的早膳做得精巧,姑娘或可尝尝。” 温禾安颔首道好,想了想,朝一直等候的王丘提出疑问:“请问老伯,萝州可有珍宝阁?在哪里?” 想来她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等问题的人,王丘回得不假思索:“有。有一个,在西街。” 说到这,王丘严肃的面孔抽动两下,接着道:“前几年萝州贫瘠,大家食不果腹,每年要死许多人,这里又靠近溺海,修士大人们都不爱来,觉得晦气,这两年在禅王的带领下将日子过好了,珍宝阁才开进来。不过听大家说,珍宝阁里卖的东西还是不多,都是些稀疏平常的,跟别的州城里开的珍宝阁没法比。” “无妨,我随便看看。” 王丘欲言又止地提醒:“姑娘,昨夜西街动乱,听说今早还围着兵呢,那边危险,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温禾安微微一怔,而后恍神朝他笑了下,应了个好。 王丘一看她就没听进去,但这个年代就是这样的。没本事的日日躲着灾难走,仍觉时时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不明不白就死在了哪家兵的刀下,有本事的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提着股劲,哪儿都敢闯,惹了事还有背后的人擦屁股。 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温禾安将庭院逛了一遍,发现这座院子占地不小,踩着古木铺就的拱桥往前院走时,像走一段云缭雾绕的仙宫地阶,商淮和陆屿然住在另一边,这个时间静得一点鸟雀声响都听不见,连窗户都闭得死死的。 看来都还没醒。 天气不好,这个点出门的人都是各宅院出来采买的小厮,个个目不斜视,径直奔着街市去了。 走出这条街,眼前开阔,果真见到了许多支起的早餐铺子,卖什么的都有,百味羹,头羹,鹿脯,胡饼,蒸糕,各色各样的肉臊捞面,粥饭点心,除此外,还有当季鲜果,香糖果子,是最早窥见一天烟火的地方。 温禾安走到树下,要了碗熟脍面。 树下架了张桌子,因为用了不少年,桌面有些不平,但擦得很干净。 她吃面的时候不唆,而是将面搅起来绕在筷子上,再一口一口地吃,样子很文静。 面的分量不少。 支摊的老板以为她吃不完,结果她愣是都吃完了,放下筷子的时候,如释重负地叹气。 他看看这姑娘身上挂着的四方镜。 这年头修士不缺衣食,但对平民百姓来说,食物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很难得见到一个爱惜粮食的年轻人。 付完钱,温禾安往西街走,这碗面吃得她发撑,感觉中午都不用再吃东西。 从东街绕到西街,天渐渐发亮,雾气飞速收敛回拢,街上人也多起来。 温禾安注意到,出来的大多是身强力壮,头脑聪慧的年轻人。他们不远不近地缀在西街外沿,相互聚在一起低声交流情况,好在得到确切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回家去,叫家中老人妇孺立刻出城逃难。 珍宝阁开在很显眼的位置,不必刻意找,一眼就能被那三个纯金凿出的大字晃到眼睛,再挪不开视线。 里面没什么人,掌柜抄着手在里面拨弄算盘,时不时抬眼看一看外面的热闹。 推门进去之前,温禾安将随身带着的幕篱戴上了,两层细纱将脸遮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用眉粉沾着水刻意描长过的狭长眼睛。 立刻有侍者将她迎进,珍宝阁还是一贯的奢糜作风,地砖缀金,墙挂灵流壁画,硕大的明珠被供于立柱上,四散皎白的光,入目之处,一派溢彩流光,交映生辉。 侍从还未说什么,便听温禾安说:“不必跟着,我自己看看。” 侍者看向掌柜,掌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下巴随着动作叠出一层肉。 珍宝阁开在萝州,顾客只有两种,一是当地的望族名门,这些人包括家中子女的脸他都记得牢牢的,剩下便是从别地路过萝州,需要补给的修士,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上来就直奔目标,不用他们聒噪地介绍。 一看这遮面的做派,熟稔的语气,就知是后者。 他们买东西最为干脆。 温禾安以前经常代表温家和珍宝阁进行交易,大批量走货,很多时候,她都是直接与珍宝阁的那几位直接联系,大手一挥,那叫人瞠目结舌的骇人数字便划进了珍宝阁,所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件货品旁边都摆着价格标识。 囊中羞涩,她掂了掂自己带来的灵石,找的东西都再三对比后才拿在手里。 海藻粉,珍珠粉,两张薄如蝉翼的蝉兽皮,一杆描眉上妆的细尖笔。 掌柜随意扫过去,眯得只剩条缝的眼睛在温禾安的面纱上停了一会,心里嘀咕。 全是女子用在脸上的东西。 这是脸毁了,想用灵物挽救? 温禾安对掌柜疑惑的眼神熟视无睹,她将灵石放在桌面上付账,与掌柜直直对视,淡然问:“你们这有螺音阵吗? 掌柜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回眼神不太一样了,半晌,瓮声瓮气地开口告知:“有。不知你要传什么东西?” 温禾安从袖子里捏出一纸密封信,声音很是镇定,好像同样的事已经做过无数回,她道:“给人加急送一封信。” 珍宝阁的螺音阵,不论是送东西还是送信,都又准又快,保密程度极高,知道它存在的人并不多。 也当然,价格不菲。 “螺音阵送信,三千灵石一次。”掌柜自己可能也觉得这个价格贵,刻意强调:“任何州城的珍宝阁都是这个价。” 温禾安心想,还好自己那天接了陆屿然的灵庄腰牌,不然现在连信都送不出。 “我知道规矩。”她声音刻意放缓,朝身材圆润的掌柜点点头:“带路吧。” 掌柜起身示意温禾安跟自己上楼,连着往上走过两道悬梯,拐进一个紧闭的房间。 房间很大,像是同时打通了三四间才有现在的规模,地底铺着长毛绒毯,没有桌子,也没凳子,一眼看过去,视线无所遮拦。 螺音阵布置在房中间,四周被阵法的余光衬得滢白,毯上的长绒毛被吹得无端拂动。阵法是普通的阵法,只能说构建此阵的人心思灵巧,为了叫他们用此阵时有放心的,不被窥伺的感觉,特意费不少的气力在阵法之上构建出个巨大的海螺,送信之人将信件亲自送进海螺内部,能亲眼看见它就此消失。 同样,等信件抵达送指定地点后。 前来取信之人要和珍宝阁的人对上信息,才能将手伸进螺音阵亲自领取密信。 从头到尾,不会有任何人接触到信件。 掌柜在门外守着,他也知道一掷千金的修士都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干脆背过身不看,免得被找茬说不清楚。 温禾安走到螺音阵前,垂眸看自己手里的信笺,信里写了什么外面看不出,外封唯一映入眼帘的是个用朱砂描摹点缀的图案,像团被鲜血染就的蒲公英。 她盯着那个图案看了好一会,勾了勾唇,将信件丢进了海螺里。 = 从珍宝阁出来后,温禾安又到别的地方逛了逛,慢悠悠回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份详细的萝州地图。 她带着一天的收获回屋,将东西都堆到桌上,自己则往小竹躺椅上一躺,没骨头一样地放松下来,闭着眼休息。 也没能歇多久,想想桌上还等着自己捣鼓的一堆东西,只得又抚着额头坐起来,认命起身。 温禾安将地图清出来放到屏风后的小书桌上,把在珍宝阁买的东西一一拆开,看了看,将灯烛点燃了置于桌面,而后扭身出去打了盆水净手,用帕子擦干。 忙完这一切,她脸色凝重起来,坐到了桌前。 蝉兽浑身上下,唯有一张皮最为柔软,轻薄,干透的时候宛若花生那层皮,好像能被人的呼吸随意吹起,所以捏住它的时候,人得格外小心,控制力道。但若是泡在水里,只肖一息,它就会像饱吸了汤汁,由内而外舒展开来。 如果两张叠在一起,不论是视觉上,还是触感上,都像极了人的肌肤。 温禾安将两张沁了水的蝉兽皮捏起来,对着铜镜贴在了自己脸上,约莫过了半刻钟,蝉兽皮就在她的五官轮廓上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轮廓。 她伸手摸了摸,确定硬度差不多了,将蝉兽皮从脸上取下。 只见先前平而薄的一张皮,现在有了起伏,两个眼眶,一段翘起的鼻梁,两侧微微鼓起的脸颊与饱满的唇,已经初步打了个美人坯子出来。 这种事情她做得顺手,动作间无一丝滞涩,好似同样的事情已经做过许多回,闭着眼睛都能完成。 温禾安将它拿着放在灯下仔仔细细观摩,确认各种细节没什么问题,这才又坐回凳子上,拿起了那杆描眉上妆的专用细头笔。 正如她自己说的,她画技不行,可她有一手绝妙的女子描妆技艺。 她在自己原有的骨相上,用一杆笔与几种色彩,画了张惟妙惟肖的美人面貌来。 即便还缺了双眼睛,可眼形已经定下,温婉柔和,可以想见,一旦温禾安将它贴到自己脸上,必定是涟涟一汪春水,唇瓣点俏嫣红,处处透着种少女的馥郁色泽。 一张同样美丽,却和温禾安截然不同的脸。 温禾安做了不少张与自己的脸一模一样的蝉兽面皮,这还是第一次做不一样的,于是看得格外细致,提笔描了又描,直到左看右看挑不出任何毛病了,才将它细心地放在书桌上,用一摞书堆着藏起来。 再过两天就干得差不多了。 她想到自己的左脸,不由抿唇。 虽然现在还没有出现症状,但不管怎么说,有备无患。那样的变化一旦出现,她跟在陆屿然身边,和待在温家一样危险。 但此时,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容身。 只能用老办法,做瞒一时是一时的打算。 短暂了却了桩心事,温禾安伸了个懒腰,往窗外一看,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逛了半天,坐了半天,此时一歇下来,困意便止不住往眼皮上冲,她抱着衣裳去隔间沐浴,绞干头发后连饭都没吃就往床榻上倒。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明明屋里备了很厚的被褥,温禾安还是觉得冷,冷过之后又热,她将被子掀开又拉上,反复数次。 倏地在某一刻,她脸颊发烫,手脚皆不能动弹。 温禾安浑身如被冰水泼过,一下子睁开眼睛,两瓣瞳仁猫一样的颤缩。 那种要命的熟悉感觉又涌上来了。 好像发了高烧,左侧脸颊越来越烫,惊心的灼痛感一波波往喉咙上涌,好像被人用烧红的铁丝贴在脸上,毫无间隙。要命的是,除了脸颊上的疼痛,她浑身不受控制,动作变得格外迟缓。 温禾安揪住手边的褥子,咬牙硬抗,竭力压下喉咙里难以抑制,几近溢出的压抑痛呼。 她尝试着坐起来,发现一动,浑身的骨头都发出难以承受的嘎吱嘎吱声,在深深夜色中,有种骨头成精,正尝试着走路的诡异之感。 冷汗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悬在下巴上。 温禾安在惊痛和浑浑噩噩的恍惚中,想,为什么这次发作时间又缩短了。 ……明明距离上次发作,还不到四个月。 终于走到桌边,她抓过铜镜,连烛火都来不及点,借着从大开的窗间溜进来的一缕月光,慌乱去看自己左脸。 她很少有这样不镇定的时候。 直到铜镜前的肌肤上突兀出现一道熟悉的交叉状碎裂痕迹,很奇怪,明明是人的肌肤,却出现瓷器打碎一样的状态,光是这样看着,总有种好似它会随时掉下一片的悚然惊异。 温禾安手指泄力,松开铜镜,人靠在桌边,垂着头看不出表情,整个人陷入月光在地面上打出的深深阴翳中。 恰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叩门声,一连三下,见无人回应,在原地迟疑地停了停,原本应该就此打住,但好像有什么分外要紧的事,在短暂沉默后脚步又迫近,往房门前来。 “……温禾安?” 是商淮的声音。 真是要命。 温禾安胡乱抹了把脸,转身踉跄着往屏风后转,因为步调太快,身体完全适应不了,她在书桌前跌了一跤,手背撞在书桌一角,发出哐当的闷闷声响。 忽视身体上的疼痛,她无声扣住那面被书堆藏住的蝉皮,心下微松一口气。 蝉皮重新变得柔软,真正与人皮般无二的触感,只是还有点湿,没有完全干透,五官在黑暗中依旧生动精致,宛若活物。 温禾安松了一口气,将它往脸上贴,严丝合缝地罩住。 “商淮?” 她声音有点哑,顿了顿之后轻咳一声,声音柔软下来,语调再是自然不过:“怎么了?” “外面出了点事。”商淮说:“你醒了的话,就出来一趟吧。” ------------ 14 第 14 章 商淮将话带到,也不多留,一霎就如足尖沾水似的,连楼梯都不下,径直一甩手,手掌撑着栏杆落叶一样飘了下去。 温禾安就着方才摔倒的姿势跌坐了会,半晌,才抚着书桌边缘站起来。蝉兽皮一覆着上脸,就牢牢吸附住,此时乍然换了张面貌,相较于她自己,更有一份绵绵柔意,只是眼神还未转变过来,清沉沉的,含着股消散不去的凉意。 脸颊上的骤烈的灼痛渐渐平息,可并未全然消散,时不时就有针扎一样的尖锐痛感传来,骨头里不配合的生涩感仍旧挥之不去。 温禾安早已习惯,只觉麻木,她抚着额心,不一会儿,强行调整心绪,垂睫在屋里走动。先将横得乱七八糟,睡前来不及收拾的脂粉,眉粉,颜料与上妆的工具逐一收拾干净,又弯腰把推翻的书一本本拾起,行走的动作终于看不出顿挫的异常。 她点亮火烛,在铜镜前看自己的脸,半晌,对镜展颜,五官倏然活灵生动起来,只是经不住细细琢磨,仍不够自然。 她深深吸了口气,几次调整自己的神情,直到毫无破绽,才起身整理衣袖,面无表情推门出去。 出去才知夜已深了,更深阑静,月明星稀。 脚步踏出几步,发现垂挂在腰间的四方镜发出了柔和的光泽,温禾安拿起来一看,发现商淮在一个半时辰前给自己发过消息,但自己睡着了错过了消息,他这才亲自过来传个信。 四方镜设计得很是精妙,镜面采用了独特的材料,触感与平素上妆时用的并不一致,指头点上去后,镜面会随着力道轻重而微陷下去,光芒旋即亮起来。 温禾安看到商淮给自己发的消息。 一共发了四条。 最上面的那句无关紧要。 【二少主,城东吃饭,来不来?】 隔了不久,他又发来一条。 【罗青山到了,陆屿然叫你来认认人。】 最后两条格外简洁,简洁得不像商淮发出的消息。 【人呢?】 【出来一趟。】 温禾安能想到自己等会顶着这张脸出现时会收获怎样诧异狐疑的眼神,因为早就准备好了天衣无缝的说辞,打了好几十回腹稿,她并不很担心,若说心中还有一点惴惴,全因摸不透陆屿然的想法。 即便是当年关系最为和谐的时候,她也无时不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人。 极其强劲的对手。 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她还真怕他查到点什么。 前院书院里灯火通明,商淮手掌落在八仙椅上,左脚换右脚地换着支撑身体。他的四方镜不在自己身上挂着,而在陆屿然面前的桌上随意撂着。 “我说不然你就放下身段,去温禾安的四方镜里留一道气息呗,又不费事。” 商淮料想话也带到了,那边人也快来了,就没自己的四方镜什么事了,啧的一声松开椅子,将四方镜勾过来系上,说:“反正人你都救了。” 陆屿然恍若未闻,他紧锁着眉,食指在桌面上铺平的画像上摁了下,侧脸轮廓在灯下越发不近人情,锐意难挡。 罗青山才到,此时在屋里站得笔直,不露声色,不敢如商淮这样口无遮拦。从巫山上下来的人,甭管什么身份地位和性格,面对帝嗣,总怀揣着种天然的敬畏,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屋里一时静下来,商淮早习惯了这种氛围,陆屿然听不见他的诚恳建议,他也索性懒得再说,自顾自点开四方镜上下滑动,耐心回复每一个人的消息。 只是可惜,就算是在四方镜上,也没什么想和他攀谈的人。 就在商淮收回四方镜时,书房外传开脚步声与细软的衣摆摩擦声,几人神情各异,朝门外看去。 温禾安走了进来,她是陡然从睡梦中惊醒,又飞速经过一阵兵荒马乱,开口时话语里蓄着浓重的鼻音,叫人毫不怀疑她真是穿过夜风匆匆赶到这里的,连困意都没消散:“怎么了?” 陆屿然原本已经抵着那张画像,准备等她一到就让给她自己拿去看,此时随意一瞥那张全然陌生的脸,也罕见的顿住动作,须臾皱眉,问:“你又在搞什么?” 商淮一看,挑挑眉,发出“嗬”的一声。 “什么?”温禾安顺着他们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后知后觉一样轻轻喔了一声,说:“这是用蝉兽皮制成的脸,我自己描的妆。” 她坦然说:“我怀疑,自己这张脸很快就不能用了。” 陆屿然不为所动地审视她,他对她新的五官全然没有兴趣,注意力都凝在她的眼睛上,那是唯一可能在她身上找到些许破绽的地方。 温禾安说鬼话和她给人下套一样很有一套,她说的话往往半真,半假,因为有真实的部分,所以你怎么看她,她都不心虚。 那双眼睛即使化成狐狸一样的狭长艳丽,也依旧难掩澄澈内里。 实际呢,剥开面上浅薄的那层,才发现,她不是澄澈到透明的溪水,而是溪水下滑不溜啾的一尾鱼。 还是最狡猾的那条。 没有几十年知根知底的钻研琢磨,别想着能在溪流里徒手捉住这条鱼。 如果是从前,三年前,陆屿然说不定会追根问底,可如今,凡是跟温禾安有关的事,只要不惹到他头上,他都不想深究。 “来得正好。” 陆屿然收回视线,示意她自己看桌面上的画像:“你的猜测成真了。” 他身子往前倾,瞳色极沉,一字一顿道:“江召下令,以王庭之名,在各州城张榜悬赏你。” 温禾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句话没说,上前几步抄起那张自榜上悄无声息揭下的画像,从字到图,仔细看过,指节本就僵硬,现下因为用力泛出一种乌青色。 她捏着这张画像在椅子上坐下,心脏跳得几欲炸开,眼中怒焰无声翻涌,好半晌,问:“什么时候的事?” 陆屿然扫了罗青山一眼,后者立即直了直脊背,心领神会,拱手温声解释情况:“就在几个时辰前。我酉时抵达萝州,到的时候,从渡口下来一群人,二话没说,直接张贴告示。” “估计不出一日,此事将在九州传遍。” 温禾安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风头。 她舌尖紧紧抵着尖齿,看了看罗青山,一副被气到完全没有任何说话欲望的样子。这倒是稀奇,这两天接触下来,商淮还是第一次见她失态,而引得她露出如此大的情绪波动的人,恰恰是害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现在还要赶尽杀绝。 商淮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但情感上的热闹,他一般不看,只是温禾安和江召这段关系太过扑朔迷离,精彩到他明明作为陆屿然的好友,都忍不住心生好奇之心。 印象里。 江召这个人,受了温禾安很多恩惠。 因为有她,他在天都才能挺直腰板说话,才能慢慢让修为爬到七境,说实话,如果不发生这临阵倒戈的一出,温禾安和温流光之间,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天都未来掌权者道侣的身份,难道不比王庭一个注定被江无双死死踩在脚下的公子来得潇洒风光?他总不会觉得自己借此回到王庭,就有希望和江无双争风头吧? 普通人都能算明白这笔账。 这个江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陆屿然没去看温禾安的表情,心中仍然有种说不清的情绪烧起来。 温禾安很快冷静下来,她猜测陆屿然将她喊过来说这件事的打算,迟疑着开口:“塘沽计划还需要我跟进吗?” 王庭张榜,势必会引来各种来路不明的人追杀,而陆屿然此时却形单影只深入塘沽计划的腹地,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换句话说,温禾安的存在会给他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即便有脸上这张皮遮掩,但未必就没有暴露的可能,陆屿然救她这件事若是被巫山知道,又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温禾安不习惯当人累赘,脸上的印记现在发作,一个人独来独往,暴露的风险会更小。 只是接下来免不得要东躲西藏一段时间,真要露了破绽,突围也会更难一些。 一室沉默。 “画像我交给帝嗣了,知道的消息也都和盘托出了,你若是觉得麻烦,就此分道扬镳亦可。” 温禾安温声:“帝嗣此次出手相助,我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报答的机会,我必不推辞。” 这就说起辞别的官方话来。 陆屿然将商淮勾画了一下午的外岛计划啪的合上,他看向温禾安,脸部线条流畅锋利,唇畔弧度好似带点玫瑰上的尖刺:“悬赏令上三令五申,务必要将你活捉带回王庭,你说,我若是亲自将你带到江召面前,他该是何等神情?” 话明明是冲着温禾安来的,却连商淮都左右看看,被冷得噤声了。 温禾安噎了噎,觉得他此时发火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随着她被通缉这样一出惊天波澜在九州掀起,陆屿然这位昔日道侣也免不得被波及,谁接二连三遇见这种无妄之灾能忍住不动气。 “那就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前往外岛。” 她看着他,肩头微松,语气放缓了,打商量莫名其妙和哄人似的:“外岛的地图我今天下午看过了,反正已经起来了,等会回去再看一遍,晚上有什么事,你让商淮再给我发消息,可以吗?” 又是这样。 陆屿然不由得想起三四年前,她最开始接近他的时候,碰了不少软钉子,但她很有耐心,暗剑明刀和软钉子都能给她磨平。 为什么她在外面,在自己这有成千上万种搅风雨,又平干戈的本事,却会被区区一个江召绊得如此惨烈,聪明才智好似全无作用。 陆屿然深深对她对视,发现她给自己画的这张脸太柔美,那双常年温婉冷静的眼睛配合着而今狐狸般的眼尾,时间长了,竟给人种无端含情的感觉。 他别过头,无声拢了拢指节。 温禾安于是起身,准备回屋,经过罗青山的时候停住脚步。 她之前一直觉得罗青山这个名字耳熟,可因为忙着做面具,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方才一进来,意识到多了个人,可他又是拱手又是弯腰,她被悬赏令的事情一刺激,没能第一时间看清他的模样。 直到现在,她看清了他的长相。 心中悄无声息掀起风浪。 温禾安将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落落大方地朝罗青山点点头,跨过门槛沿着来路出去了。 冬末的黑暗能吞噬一切,温禾安起先还慢吞吞地走着,后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眼前出现红漆曲廊,才扶着一根漆柱停下来。 她在曲廊下的长椅上坐下来,双足泄力地半垂着,发丝被朔风吹得直往眼前扫也不去管。 她见过罗青山的画像。 早在五年前,她就叫人调查过罗青山,不,她调查的不是罗青山,而是巫山的巫医。 这么多年,她和温流光斗得如火如荼,一旦相见就是针尖对麦芒,死不收手,好几次因为闹出的事态太过严重都惊动外祖母与长老团,不是没有为此受过罚。 她不是急吼吼耐不住等待的性格,不是不会虚与委蛇,冷脸含笑。她知道自己在温家是外人,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实际上,她对刁难自己多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长老都能做到时时温声细语,不失礼节。 谁都行,唯独温流光不行。 十二岁是温禾安生命的转折点。 她十二岁回到了温家,十二岁遇见了温流光。 温流光天生双感,是温家用以对抗陆屿然的希望,是温家所有人几乎捧在掌心里供起来的宝贝,她在天都可以横着走,除了在修炼这块由不了自己心意,其余任何事,皆可随心所欲。 她在温家横行霸道惯了,乍然间来了个比自己大半岁不到的“姐姐”,说是死去三叔三婶的孩子,各方面待遇都比肩自己,祖母甚至亲自教导她,她偏偏还展现出很好的悟性与天赋,日日努力。 小半年不到的时间,族中便流言纷纷,大有温禾安要取代自己位置的架势。 温流光哪里受过这种气,她面无表情听完族中的议论,回去后就调动了父母的近卫,四五位七八境强者悄无声息从温家掳走了温禾安。他们把她带到足够远的地方,昼夜兼程足足走了三四日,确信无人会追查至此之后要将她杀死。 她确实差一点点就死了。 等外祖母赶来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奄奄一息,回去后就立刻开始出现痉挛,抽搐,高热不退,呕吐不止,休克惊厥等深度中毒症状,当时温家请了最有名的医师,勉强将她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医师说,她中的是至毒杜鹃连里,这种毒叫她前前后后在床上躺了五个月才逐渐好转。 期间长老们来看过温禾安,温流光的父母也来过,他们端着长辈的架子,高高在上地问候,温禾安依旧靠着床笑得甜滋滋,一派孩童好哄的稚气。她知道不能和温流光闹翻,她没有父母,没有心腹,没有拿乔的资本。 忍一回就算了,反正她也没死,再狠的毒再难捱也都捱过去了。 只是温禾安没有想到,杜鹃连里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此后每隔一年,她都会出现中毒症状,中的都不是普通毒,发作起来痛不欲生,最难过的时候她只能盯着床顶看,五脏六腑都被挤压了打碎了再碾过般抽搐不止。 好了之后,她去就演武场找温流光打架,发狠地打,打到精疲力竭,浑身骨头都难以动弹。 她压在温流光身上,狠狠捏她的下巴,用那种能将她下巴捏到脱臼的力气,看温流光暴怒,要将她撕碎般挣动起来,她又用膝盖摁住她的双手,去扯她头发,眼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问她:“你究竟给我下了几种毒?!” 温流光怒骂,怨毒地看她,被这样屈辱的姿势刺激到,迸发出灵流将温禾安掀开,又被她扑过来再扭打到一起,嘴里仍不干净:“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种,也配我用毒?!” 每次打完,温禾安就要被关禁闭。 族里一直希望她能和温流光和睦相处——那当然了,她每每身不由己命悬一线时,谁也不曾来看一眼,无助与疼痛也不在他们身上。 又过了十几年,温禾安不找温流光打架了,因为除了那些毒,她的身体逐渐出现一些要命的,绝对不能被人发现的变化。 她出现了妖化的迹象。 她的左脸会像碎瓷片一样裂开,露出的花纹宛若小树的枝丫。 妖化这个词,在这个九州境内都属于禁词,随意一提就叫人噤若寒蝉,汗毛倒立,连想都不细想。 昔日帝主,就是为了彻底平息妖骸之乱而逝去的。 妖化之祸,是殃及众生的滔天之祸。 起先温禾安妖化的症状不重,十年发作一次,每次发作的时候,她就不出门了。只是后来事情越来越多,症状又往往来得突然,事先不会有什么预兆,于是她慢慢练习女子化妆之术,自己试过无数种材料充作面具,最后发现用蝉兽之皮最为逼真灵动。 随着温禾安境界提升,跻身九境,她身上妖化的症状随之加重,发作时间一缩再缩,从十年到一年,再到半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修为被封的缘故,这次竟然只维持了四个月。 这么多年,温禾安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秘密,谁也不曾透露。 她常服出行,重金礼聘,暗访各地名医,什么解毒的方法,只要不要命,都曾试过。 无数声名远扬的医师们都讶异而无奈地摇头,说此生从未见潜伏如此之长,毒性如此之烈,且发作时齐齐运作的毒法,他们对此钻研不足,放眼天下,或许唯有巫山巫医一脉可尝试破除。 巫山巫医,神秘之至,长年生活在族内,非有要事,不会踏出巫山半步。 温禾安派出去数波人,皆无功而返,最后只带回一幅男子画像。 男子叫罗青山,是当今巫医一脉医术最高明的青年翘楚,被指派在帝嗣陆屿然手下做事,负责保证帝嗣身体康健无虞。 所以当日截杀陆屿然的人宁愿冒死下枯红,也不下毒。 冷风一吹,温禾安眼睛微眯,时间仿佛又回到五年前,画面一帧帧在眼前晃过。 那日,她与一脸冰寒戾气的温流光站在天都大殿之下,外祖母高坐上首,神情莫测,问她们两个,谁愿与前往巫山,与帝嗣陆屿然结契,探取神殿机密。 温禾安对神殿机密不感兴趣。 但她在原地静默过后,仍然踏出一步,仰着头,露出张再温婉灵秀不过的脸,平静道:“我去。” ------------ 15 第 15 章 远隔萝州数万里的天都,风韬雨晦,暴雨如注,主城城主府上气氛比外面天气还要极端。 十数人齐刷刷站着,脊背快被无形的气浪压折,他们偶然间彼此眼神交流一瞬,脸上都看不出异样,瞳仁里叫苦不迭的意思却很明显,满室噤若寒蝉。 压力来源正俯身在书案案头,捧着一卷竹简,玉指纤纤,丹寇娇艳,露出的半面侧脸神情难辨,而案头边,一人半跪着呈上张画像,已保持这种姿势足足一刻钟。 不知过了多久,温流光将竹简合起,交给身后侍立的心腹,这才施恩似的抬眼,凤目自带灼热的侵略之意,眼神长久停顿在温禾安的画像上,好像在隔空和真人对视。 温流光出生温家,天生双感,自从记事以来,便如众星捧月,为所欲为。族中长辈宠溺她,寄浓重期许于她,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她除了和巫山与王庭打交道的时候需要谨慎小心些,其余时候可以在天都内外十五城横着走。 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按理说她不该有什么遗憾。 可温流光偏偏有。 世人皆知天都双姝,除了她温流光以外,还有温二少主温禾安。 这是温流光一直想不通的事,族中上下都说温禾安是三叔三婶的孩子,可长老们每每提及这件事,皆缄口不言,看那晦气的表情,明显不是那么回事。那么,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种,占温家嫡系之名,用最好的资源成长起来,生生夺走她一半风头,到底凭什么,她怎么配? 还有。 她的命怎么那么硬呢。 温流光叹气,接过那幅画像甩在桌上,看向捧着它出现的人。那人在手中重量一松时就立马跪下,头抵着地面,后背冷汗涔涔,有心想要求饶赎罪,可温流光不开口,他喉咙哽着,连个气音都不敢冒。 “为了把她拉下来,我花了不少时间。” 温流光声音有点闷,好像熬狠了,轻得叫人毛骨悚然:“一个废人,安排三次刺杀都没解决,还叫她逃出来了?” 跪着的人不由仰起脸,卑微至极地为自己谋取一线生机:“少主,想上归墟必须请到阴官,属下不敢惊动族里,只好辗转联系上归墟的杀手,让他们暗中出手,他们……” 他闭了下眼,喉咙上下动了动:“他们太大意了。” “是你太无能了。” 温流光眼皮都没动,她回了这么一句,问身边侍从:“什么时候张的榜?张榜至今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侍从将所有情况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回:“江召公子昨夜下的令,听说是亲自去了趟归墟后做的决定。至今还没人提供有效线索。”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通传声:“少主,王庭的江召公子到了。”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温流光扫了扫桌面上的画像,眸光闪烁,她将堆在跟前的逐渐往前一推,脊背抵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地抚了抚自己编成辫子的长发,朝外无谓地摆手示意让他进来。 侍从弓腰掀开珠帘,发出轻微的脆玉一样的清响。 江召大步流星走进来,他带着一身未散凉意,毛氅柔顺纯黑,发丝和睫毛都被雨珠打湿,五官清俊至极,偏偏气质沉郁,将那份谪仙般的翩然生硬推翻。 温流光起先对江召这个人印象很差,不屑至极。 温禾安是她究极一生想要扳倒的对手,与陆屿然结契也就罢了,毕竟陆屿然自身实力摆在明面上,容不得别人说什么,可江召又是什么东西,温禾安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质子的身份,有缺陷的修为,除了张清隽的脸,其余可谓一无是处。 温流光一度真心实意觉得不解,温禾安是找不到别的男人了吗。 然而人就是种善变的东西,江召安安分分待在温禾安身边,充当个毫无报复,无害而柔软的附庸物时,温流光觉得无趣,可当这人陡然撕下虚假的真心面具,知情识趣地答应与她合作,并积极为自己尽可能争取利益后,她又对这个人又有点刮目相看了。 温流光扫了扫画像,漫不经心道:“说张榜就张榜,看来你如今在王庭的权利不小。” “不过你这决定下得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她施施然端坐,轻飘飘看江召时唇角上翘:“再怎么说,温禾安也是温家的人,别家把手伸进自家,温家的长老们大概会觉得不愉快。” “因而我今日才来这一趟。” 江召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垂着眼,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郁阴影,上来便直入正题,没什么多余的话:“你祖母将温禾安囚在归墟,执意要留她一条命,如今她脱困而出,蛰伏在暗,若是一朝恢复修为,头一个对付的就是你我。” 提到温禾安,温流光脸上的笑消失了。她和温禾安不同,天生习惯用气息压人,善于无形中让人崩溃,此时双手交叠,收住所有表情,冷冷道:“你在归墟待了多久,不过一两个时辰,焉知温禾安是脱困而出,而非被伤了残了,被饥饿难耐的野兽分食了?” “我亲眼见她修为被封,没有数位九境强者相助,绝无破封的可能。她昔日下属,厉害的被我接管,收揽,不安分的被敲打,关押,放逐,修为在□□境的没有一个腾得开手去救她——至于别家,冒着得罪你我两家的风险,去救个废人?”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已然变得讥嘲,显然不相信这种可能。 江召皱眉与她对视,不动声色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我去查了归墟结界,上面有道被人强行抹去的空白印记,就在近期。你觉得还可能会是谁?” 温流光撑着案桌站起来。 江召继续道:“抹去踪迹,证明他们害怕被人发现,要么实力不强,要么人数不多。三少主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现在是最合适张贴悬赏的时机,动作够快的话还来得及。” 温流光嘴角扯了扯,眼神中闪动一种恶劣的探究:“发现踪迹直接杀掉岂不更好,何必活捉?” 江召贴于衣服侧边的手指僵住,迎着她的视线,喉咙微动:“她尚欠我一笔债,债不还,焉能死。” “想来温家长辈并不希望姐妹相残的事情发生,既如此,这个恶人,不若江某来当。” “当然。”江召说:“若是三少主觉得放虎归山并不会自噬恶果,未来也不会因她辗转难安,今日就当江召没有来过。” 两人距离在咫尺间,温流光脸上风雨欲来,她率先挪开视线,手一摆招来心腹,长辫随之晃动:“传下去,天都重金悬赏,活捉温禾安。” 心腹无声颔首,恭敬地退出内屋。 江召看着这一幕,心不知该往下一沉还是略往上浮——温禾安不在温流光手里。 “江召。”温流光的脸色并没有缓解,她身段高挑,却只到江召胸口,只是顶级九境的气势压下来,任何东西都在这股气势下微若尘埃,她瞳色偏浅,里面好像藏着两颗致命的獠牙,倾身上前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温禾安从前都是怎么纵容你放肆的,这次看在你对我还算有帮助的份上就算了。” “我讨厌别人用这种语气威胁我。” “今日就算是江无双亲自来,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贴上来的气息阴冷至极,和温禾安身上那种恬淡安宁截然不同,江召厌恶地垂眼,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转身就离开了天都。 温流光又坐回案桌前,偶然间一扫还跪得端端正正的下属,无所谓地一掀眼皮,定下死刑:“拉下去,极刑处死。” 那下属猛的抬头,满脸灰败,触及她冷涔涔的眼神,最终如骨头折尽一样瘫软在地,连求饶都不敢。 四里的主城主事们互相看看,都没吭声。 ==== 温禾安走后,陆屿然不欲多待,跟着起身。走到桌边的时候,冷不期扫到那张横着罩在桌面的画像,他停在原地看了看,须臾,指节往桌边一敲,沉闷一声响后,画像卷着边蜷起来,无火自燃,很快化为灰烬,洋洋洒洒往下落,像下了一场小范围的灰屑雨。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焦糊味。 陆屿然回了自己小院的书房,商淮和罗青山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 他们有段时间没见,如今聚到一起,一个热情四溢,憋着满肚子话,一个文质彬彬有问必答,场面一时打得火热。 “我们明早就要动身去外岛,你远道而来,今夜你是先歇息,还是要去找陆屿然?”走到岔路口,商淮指了指黑暗中的某处,示意那是为罗青山准备的厢房。 罗青山摇摇头,声线清润:“我先去面见公子。当日公子命让我留下协助宿大人审查初六的刺杀案,出了这样的事,我本就担心,后来你在四方镜上和我说公子中了枯红还四处奔波,这些日子我日夜悬心,你瞧。” 他指了指自己眼下乌青的两团,苦笑:“没好好合过眼。” 商淮一脸我早知道是这样的表情,他伸了伸懒腰,道:“瞧你们谈事一时半会也完事不了,我先去吧,说几句就走。” 罗青山一口答应。 两人推开院门,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好似知道有人要来,商淮轻咳一声,屈指叩了叩书房的门。 “进来。” 商淮进门,发现两位画仙侍立两侧,陆屿然站在窗前,入目是深邃纯然的浓黑色泽,过了一会,他收回视线,下了决定,吩咐画仙:“通知宿澄,让他将天纵队调过来。” 商淮松了一口气:“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就自己想通了。鬼知道塘沽计划究竟有多少人,万一我们运气好,一找就找到了老巢,对面刷拉跳出来五六个九境,我们岂不傻眼了,也不能就靠你一个人出手。” “其实说实话。”静了静,商淮挑白了自己来的真实用意:“你也查验过了,温禾安和你说的大概是实话,发生今晚这一出,我们若是不带她,麻烦会小很多。” 陆屿然不说话。 商淮说的是实话,纵使他之前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身边人去归墟救温禾安,可现在目的达成,就目前的形势来分析,他确实不该再管她。 说好了只此一次。 温禾安不是那种不知情识趣的人,别人还没开口,她自己就将辞别的话抬上了桌。陆屿然只是不由得想,若是他前脚一走,温禾安后脚就被人抓着带到江召面前,那个男人……如今该如何得意,会怎样对待她。 他心头梗着的无名火几乎不受控制。 他一面讥嘲自己将温禾安想得太过不堪风雨,她浑身都是保护自己的刺,绝境中都不缺手段,通缉令还没出,面具就先整上了,别人想抓到她,哪有那么容易。一面又止不住想,那毕竟是温禾安喜欢的男子,他陆屿然从没被她喜欢过,哪知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万一被灌了迷魂汤,自投罗网也未为可知。 商淮哪知道陆屿然在想些什么,他见陆屿然不说话,又知他平素极有主见,不说话就是拒绝,当即愁眉苦脸地背着手在屋里走一圈:“我现在担心的是,王庭和天都猜到是我们带走了温禾安,继而顺藤摸瓜……现在的局势太乱了。” 自打帝源和天授旨的线索出现后,这种混乱就彻底沸开了,一发不可收拾。 “不会。”陆屿然言简意赅:“他们绝不会这么想。” “怎么说?” “就算我不计较温禾安的事。” 陆屿然见四方镜亮了下,滑开查看,旋即丢回原地:“我为什么救温禾安,救她能给我带来怎样的好处?此时雪中送炭,意在让她杀掉温流光,重新上位,上位后呢?三家鼎立相争数千年,积怨已久,又都意在帝位之争,我现在扶持她,真到了那日,她会主动放弃?会舍弃家族?” 温禾安又不是傻子。 他在她身上无利可图。 商淮被说得一愣,止不住狐疑去看他,眼里的疑问直白地透出来:那我们究竟图什么? “她身上秘密不少,这两天你多盯着点。”陆屿然随意找了个借口出来。 商淮出去了,屋里短暂恢复宁静,陆屿然在书桌前站了一会,四方镜上的字在眼前似乎糊了一层雾,怎么都看不进去。 一整年下来,他心烦意乱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天来得多。 他最终皱眉,无声妥协了似的,食指在眼窝前抵了抵,招来画仙,冽声吩咐:“让人查查温禾安的脸。” ------------ 16 第 16 章 ------------ 17 第 17 章 ------------ 18 第 18 章 ------------ 19 第 19 章 ------------ 20 第 20 章 ------------ 21 第 21 章 ------------ 22 第 22 章 ------------ 23 第 23 章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 50 第 50 章 ------------ 51 第 51 章 ------------ 52 第 52 章 ------------ 53 第 53 章 ------------ 54 第 54 章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第 58 章 ------------ 59 第 59 章 ------------ 60 第 60 章 ------------ 61 第 61 章 ------------ 62 第 62 章 ------------ 63 第 63 章 ------------ 64 第 64 章 ------------ 65 第 65 章 ------------ 66 第 66 章 ------------ 67 第 67 章 ------------ 68 第 68 章 ------------ 69 第 69 章 ------------ 70 第 70 章 ------------ 71 第 71 章 ------------ 72 第 72 章 ------------ 73 第 73 章 ------------ 74 第 74 章 ------------ 75 第 75 章 ------------ 76 第 76 章 ------------ 77 第 77 章 ------------ 78 第 78 章 ------------ 79 第 79 章 ------------ 80 第 80 章 ------------ 81 第 81 章 ------------ 82 看看看 ------------ 83 第 83 章 ------------ 84 第 84 章 ------------ 85 第 85 章 ------------ 86 第 86 章 ------------ 87 第 87 章 ------------ 88 第 88 章 ------------ 89 第 89 章 ------------ 90 第 90 章 ------------ 91 第 91 章 ------------ 92 第 92 章 ------------ 93 第 93 章 ------------ 94 第 94 章 ------------ 95 第 95 章 ------------ 96 第 96 章 ------------ 97 第 97 章 ------------ 98 第 98 章 ------------ 99 第 99 章 ------------ 100 第 100 章 ------------ 101 第 101 章 ------------ 102 第 102 章 ------------ 103 第 103 章 ------------ 104 第 104 章 ------------ 105 第 105 章 ------------ 106 第 106 章 ------------ 107 第 107 章 ------------ 108 第 108 章 ------------ 109 第 109 章 ------------ 110 第 110 章 ------------ 111 第 111 章 ------------ 112 第 112 章 ------------ 113 第 113 章 ------------ 114 第 114 章 ------------ 115 第 115 章 ------------ 116 第 116 章 ------------ 117 第 117 章 ------------ 118 第 118 章 ------------ 119 第 119 章 ------------ 120 第 120 章 ------------ 121 第 1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