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瘴覆藏龙 ------------ 1 石中火,梦中身(一) 第1章 冬月初六,人间大雪。 天地如玉壶,白云如琼堆。而在人间极北地仰天眺去,却能窥得万丈风雪里,似有蜃境似的葱茏翠绿的山影,从云间晃了过去。 “娘!快看,天上有仙境!” “……” 凡间集市里,布衣妇人被孩童扯着外袄衣角,匆匆往天上看了眼。 风雪摧得云雾散,琼碎玉摇,半点天光不见,更别说什么仙境了。 妇人随口搪塞:“乾元界多少年不见仙人了,哪有什么仙境,定是你看错了。” “没有,我真看到了!仙境里有好高好高的山,还有好长好长的河……” 话音未尽,孩子已经被母亲拉着走远,没入风雪里。 与之同息。 乾门,奉天峰。 翠绿枝叶摇下碎金日影,落在一座数丈宽的青石台上,台上立着只三环交错的石晷,正带着日影缓缓运转。 石晷旁,仅着单衣的青年垂下手臂,拂去额间细汗:“好险,好险。” 青石台下,松散围聚的几名弟子间有人笑道:“柳师兄,田长老随掌门东赴浮玉宫才不过数日,你就险些将我乾门山门曝露于天下人面前——若田长老知道了,怕是再不敢叫你执掌这司天晷了。” “一时心惊,落了错处,诸位师弟高抬贵手。” 确定乾门山门重新掩入司天晷幻化的阵法之下,柳师兄这才小心翼翼下了青石台,回到众人之间—— 高人气度散去无遗,柳师兄面上只剩方才听了惊天秘闻后抓心挠肝似的好奇: “你们方才所言,小师叔祖不日将出关,可是真的?” 几丈外,藏在枝叶荫凉里的红衣被风拂得一晃,青丝垂懒,树上假寐的人偏首望来。 “众仙盟传出来的消息,还能有假吗?”开口的弟子平日就自恃在众仙盟的家族根系,此刻得意昂首。 其余人却不尽信。 “众仙盟怎可能知我乾门门内之事,我不信。” “小师叔祖是何等谪仙人物?那可是千年前一剑压魔域的存在,乃修真界真正的战力之巅——咱们掌门都得喊她师叔,众仙盟也敢妄测小师叔祖出关的时机?” “不错,若非小师叔祖三百前闭关后再未出世,如今众仙盟怎么轮得到浮玉宫话事?” 一句惹出无数怨言,开口那弟子面露讪讪:“众仙盟长老们自是不敢妄测。但你们莫不是忘了,当年云小师叔祖在闭关前,曾封剑于众仙盟天山之巅?” 四下一寂。 众人中,柳师兄最先动了神色:“莫非,是神剑‘奈何’生了感应?” “正是!” 那名弟子蓦地提声,把还沉思的几人吓了一跳:“就在一日前,神剑‘奈何’于天山巅顶大阵中忽作灵光,直破云麓,十息间唳鸣传遍天山,几乎有破阵东来之兆!” 几名乾门弟子对视,方才的疑怒之色退却。 “传闻中,神剑‘奈何’最是难驯,它若都生出感应,那确实……” “小师叔祖真要出关了?!” “太好了!云摇师叔祖一旦出关,我乾门重回仙域第一宗门,必指日可待!” “我早就看浮玉宫那群作威作福的猢狲不顺眼了,这近千年的两域秘闻里,咱们小师叔祖可一直是威赫修真界的杀神之首!有她在,我看以后浮玉宫谁还敢作祟?” “……” 几人说着,渐义愤走远。 最后面的一个弟子正急往前跟,也想凑个话头,肩上却忽被人往后一拽。 “谁啊?” 乌天涯扭回头,似乎刚要呵斥,话头就蓦地卡在了喉咙间。 由他转身时,树上正跃下个红衣少女。 只见她一头长发随意拿根古朴木簪绾起,淡蓝色发带间着青丝垂下,带尾还缀着两朵细小的花。几缕额发间露出张白皙姣好的容颜,眼眸濯濯生辉,含笑望人。 此刻落地,衣袂随风拂下,带起她手腕上的金铃手串清脆作响,金链勾连到她中指上,上面串着枚古怪的小乌龟壳。 而最捉人眼目的,却还是她额心——那儿烙着一枚花钿似的红纹,形似蝴蝶。 随少女灵动,蝶也灵动,顾盼笑兮,颤翼欲飞。 乌天涯话咽得突然,一下子憋红了脸:“师妹…不,师姐……” 也不怪乌天涯语塞。 实在是面前的少女古怪——看模样,说是十七八岁符合,可那副神态似久睡初醒,又添了几分慵懒散漫,说是二十几岁,好像也没什么错处。 “这位师兄怎么称呼?” 云摇张口便唤。 “乌天涯……咫、咫尺天涯的天涯。” “原来是乌师兄,乌师兄好呀。”不等乌天涯应声,云摇已经凑前,“方才听闻几位师兄聊起乾门的小师叔祖,师兄对她了解可多么?” “当然!”乌天涯回了神,骄傲仰头,“云摇小师叔祖可是我最崇敬的人,她的事,全天底下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哦?” 云摇忍着没去看天上有没有头被吹上去的牛在飞,笑吟吟问:“那师兄能否讲讲,她是个怎样的人?” “小师叔祖?她可是乾元界近千年来的第一天才,五百前受太一真人点拨,成为乾门七杰中最小的小师妹。传闻中她老人家不苟言笑,冷峻无双!气势不凡,杀伐果决!走到哪都是令人侧目折服,闻风丧胆……” 乌天涯的吹嘘,伴着山间葱翠的清风,绕着云摇时远时近地盘旋。 她一边听自己的生平介绍,一边捋起这具躯壳前身的零碎记忆。 ——没错,她就是云摇。 但又不是这个云摇。 真正的云摇在一日前的闭关里走火入魔,大概是魂灭道消了,而她只是个被无辜卷入的倒霉蛋,片刻前还在仙界最寂寥无趣的司天宫里,独自对着三千小世界的时轨打瞌睡,似乎还做了梦,接着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再一睁眼,就已经来到这处名为乾元大陆的修真界了。 要是做个无忧无虑、无牵无绊的小人物,那她这下凡还能算得上生趣。 可偏偏却成了这昔日第一仙门、如今没落数百年的乾门里,最最要命的那位小师叔祖,云摇。 乾元界这个云摇的故事她是听过的。 仙界的监察生活太孤单,时轨运转千年也不见变,小仙云摇无聊极了,最喜欢做的就是搜集三千小世界的各种话本,一边司监察时空之职,一边偷闲看话本。 而云摇这一则,由着同名缘故,她还残有几分印象。 概括说来,这位小师叔祖的前半生可以用八个字形容:风华无匹,冠绝当代。 而最有名的当是她闭关前那一战—— 三百年前,云摇忽然离山,一人一剑,孤身杀入魔域腹地,直抵白虎城。“奈何”剑下屠魔无数,白虎护城河八百里飘血,三日不绝。 这一战杀灭了魔域数百年气焰,自此她也名垂修真界。 战后,云摇不知从哪领回来了一个少年,收为亲传弟子,名慕寒渊。 又不久,云摇突然封剑闭关,这一闭便是三百年。 若云摇的故事到此为止,当是一代巅峰传奇。 可惜话本里讲,三百年后,云摇出关,干了一件晚节不保的事情—— 她将自己的亲传弟子,彼时已被誉为修真界“天上明月”的年轻代第一人慕寒渊,给……当做炉鼎……玷污了。 一玷污还就是半年。 过程极尽玩弄,凌'辱,轻侮,凶残无道——单从仙界话本里这部分内容竟然都上了含糊其辞的封印仙锁,仙术都窥探不得,就可见其中多么有污道心、有悖人伦、令人发指! 云摇思及摇头:“啧啧。” “小师叔祖之风华绝代,令人心慕,无法忘怀——哎,师妹,你可是有什么不同意见?” “哦,没有,”云摇从话本回忆里回过神,笑吟吟仰了脸,“只是十分遗憾,这样一位人物,竟然三百年未能现世。” 乌天涯也深感赞同:“是啊,三百年可太漫长了!” “那师兄可知,小师叔祖除了战力方面留下的传奇故事外,还有什么别的个人秘闻吗?” “个人……秘闻?”乌天涯表情古怪地看她。 云摇真诚地眨了眨眼。 ——总不能是闭个关出来,她就突然兽性大发了吧?闭关前,云摇肯定是和慕寒渊有什么不为世人所知的渊源。 可惜前身走火入魔,神魂记忆都零碎,根本翻不出这一段。 她也只能靠探听避祸了。 “噢。” 乌天涯恍然,为难片刻,左右确定无人,这才低声道来:“这部分只是道听途说,师妹随便听听便是。” 云摇乖巧点头。 “这传闻里,小师叔祖她战力虽强,情之一字上却颇为不顺。早年,她曾追求过修真界各族的青年才俊,但都没落什么善果,反而结了不少仇怨。” 云摇笑容一凝:“追求过……各、族?” “是啊。”乌天涯应得轻快,“好在几百年都过去了,当初被她追过的青年才俊们都销声匿迹,少有在世间行走了。” 云摇松了口气,但还是多问了句:“还剩了哪位?” 她一并躲着就是。 只见乌天涯宽袖一甩,掰起了手指头。 “也就剩了东海仙山上那只三千岁的凤凰,西域梵天寺入世的红尘佛子,南疆王朝的太上皇,北渊极境中的寒蝉老祖,还有……” “——还有?” 云摇一口气险些没拔上来:“她是在集麻将牌吗?” 乌天涯收手,板脸:“师妹,你怎么能对小师叔祖不敬?她这样做一定有她老人家的道理。” 云摇:“……” 乌天涯又道:“再说了,只是秘闻,真假谁知——说不定,其实是这些人死缠烂打地追求小师叔祖呢?” 云摇:“…………” 出关后的第一天,风和日丽。 奉天峰上,年仅五百岁的妙龄少女靠着几人粗的树木,仰天长叹—— 走火入魔后,云摇修为暴跌,战力也大不如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原,偏偏死局还就在半年之内。 这就是当年仗势“追”人的报应啊。 难怪前世话本里,云摇一代天骄,却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都不必说她那个将来会成为毁天灭地一代魔尊的亲传弟子慕寒渊了。 单山外得罪那么多人,一盒骨灰都不够他们分的呀。 “跑,一定得跑。” 思虑许久,云摇终于肃然地得出结论:“反正‘奈何’剑感应出了岔子,世人都以为我在闭关。必须趁这会,还没人发现我就是云……” “师尊。” 忽闻轻风过耳。 身后,一道清端沉透的嗓音,抚平了满山的聒噪蝉鸣。 ------------ 2 石中火,梦中身(二) 第2章 “慕寒渊,恭迎师尊出关。” 身后那人清声和缓,又冷冽如珠玉落盘,悄无声息便荡平了山间万籁。 “…………” 云摇这辈子金丹元婴化神加起来渡的雷劫,大概都没有此刻无形虚空中劈在她脑门上的多。 尽管满心“这怎么可能”“慕寒渊怎么会在这”“他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认出她了”的崩溃心声,但面上,云摇还是瞬息就调整好神情—— 云摇转身,带着和传闻中不苟言笑的小师叔祖绝不同的灿烂笑容,勾发,仰脸。 蝶形花钿在她眉心熠熠,像灵动欲起: “这位师兄,你大概是认错…人…了。” 话声消止。 很多年后,即便那时候“骄奢淫逸”的小师叔祖早就习惯了世人尽皆奉为“天上明月”的慕寒渊在她面前自折身脊,半跪于地,拿那双惯拨天下第一琴器的手,细致为她提袜穿靴的日子,她也还是会在某个光影掠身的刹那被他拂过薄曦的眉眼摄去心神。 何况现在,这还是她和慕寒渊的第一次见面。 眼前人白衣胜雪,乌发如瀑,天生生了张冷玉似的谪仙面。一身宽袍广袖,云纹游金,墨发束冠,只一根羽翎簪穿过了那顶素不染尘的银丝莲花冠。 银冠清冷,未缀珠玉,已叫人再难挪眼。 云摇记得这是道门至高礼制的束冠,意如仙履凡,从此红尘不沾。 也确是合极了他渊懿霜冷的谪仙气度。 ——清月寒枝,不外如是。 对着他,“前云摇”出关后确实只是毫无征兆就兽性大发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毕竟世人贪餍,最美好的东西谁不想独占为己有? 【……是我救了他,凭什么他不能是我一个人的?】 一个邪性而隐秘的诡声,像从心底骤然升腾起。 云摇悚然一惊。 她并未察觉,眉心的蝶形花钿,就在这一瞬骤然亮起又灭下。 “师尊?” 仍是那截清声,只是这回,慕寒渊密长的睫轻掀,随尾音微扬起了些。 如层雪簌簌摇落,深藏的山水露出一点真容。 也叫人得以分辨出什么。 云摇回神,抬手,她葱白五指拨碎了林下日光,在慕寒渊那双如远山雪的眸子前轻晃了晃。 然后她惊讶:“…你瞎了?” 话本里没提这一出啊。 “归山前,在一处秘境里受了轻伤,不日便愈,无碍。师尊不必挂虑。” 云摇神色微异。 单看慕寒渊这态度…… 知道的是她这个师尊闭关了三百年才出来,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她是下山吃了个早点就回来了呢。 慕寒渊甚至好像对她的出关没有丝毫意外,即便她故意言语失格,他也半分容色未改。从头到尾一派淡然清和,从容得挑不出一丝瑕疵。 大约无论她说什么,于他都无异。 ……对她这个师尊当真没什么感情。 不过能逼得这样一个圣人成了魔,原主也是有些了不起。 对着这样一位七情不显的,想重蹈覆辙都难,云摇顿时放了大半的心。 “既然你都瞎……嗯,看不见了,那怎么知道我出关了的?”云摇往前踏出一步,似随口问。 慕寒渊道:“‘奈何’剑异动,概是因师尊而起。我归山后,便催动师徒之契,借它寻来。” “师徒之契?” 随手拂开了垂下来的挡路树梢,云摇一停,侧眸望向慕寒渊。 那是什么玩意? 云摇下意识在原主的记忆碎片里找寻,一时忘了身外环境—— 被拂开的树梢弹回,报复似的朝她眼睛抽来。 回神刹那,枝叶已近在咫尺。走火入魔带来的灵气淤塞犹在,她想躲闪也来不及。 云摇忙闭眼。 清风忽掠起—— 云摇像嗅到了一丝雪覆的檀香,幽冷,轻淡,又沁人心骨。 “……师尊闭关日久,约是忘了。” 云摇睁眸。 就在她眼前,辊着银丝暗纹的广袖遮了半面天光。袖下一截温润玉骨探出,修竹似的指节拿住了那根作恶的树梢,堪停在了云摇的鬓旁。 而那人温润气息平和如初,未受这动作半分侵扰: “师徒之契是三百年前,您于魔域断天渊旁那株四月雪下,亲手为弟子种下的。” 云摇:“……” 云摇:“啊?” 方才云摇遍寻原主留下的记忆碎片,压根没找到这修真界还有什么“师徒之契”的说法,不都是拜个师磕个头敬个酒就算认了吗? 云摇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话本里似乎提过,前身走火入魔,修为大跌,之所以还能拿慕寒渊当炉鼎修炼,似乎就是因为在他身体里下了……什么禁制? 不会就是这个狗屁师徒之契吧? “……” 云摇忽觉得,刚被挪走的狗头铡,此刻又被命运的恶意架回了她脖子上。 凉飕飕的。 在慕寒渊知道真相前,她得想法把这个索命玩意给去了才行。 “嗯,还真忘了。”强忍下哆嗦,云摇面上作无事,从慕寒渊为她拂起树梢的指骨旁走过。 出去几步后,她忽又停住,回身。 目盲的清俊男修温顺地垂着眸,正轻缓抚平他广袖垂落后的最后一道褶皱。 那朵至高也至清冷的莲花冠,在光翳间,依旧不染片尘。 半点风华无碍,哪里像个瞎的? 云摇正想着要不要再试探下。 视线里,被她望着的慕寒渊却像是察觉了什么,偏抬起那张谪仙似的脸庞。 “师尊。” 眸子迎光而入,像极了绝品的冰种琉璃,纤尘不染。 好看自然是好看,但约莫因目盲,打那清透里又沁出一点与他温润端雅不同的、远山寒雪似的疏离。 皎皎如月,明不可掇。 云摇登时收了心思,笑得像个淳朴无知的二八少女:“没什么,只是为师饿了三百年了,刚出来差点啃树皮,你会做吃的吗?” —— 饭没吃上。 慕寒渊在回峰的半路上,就被一位明德殿执事给截胡了。 温言几句将那名执事遣走后,慕寒渊回到避去一边的云摇身旁:“禀师尊,明德殿有天音宗修者入山,掌门不在门内,弟子须过去一趟。” “啊,好吧。” 师徒之契今日是打探不成了,云摇也没纠缠。 慕寒渊行礼告退。 “等等!” 云摇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了欲转身的慕寒渊。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为师已经出关的事情,万一有人撞见,就说我是你远房师妹——为师还有些,嗯,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干,总之不方便让人知道我已经出关了。” 慕寒渊不知缘由地停住。 云摇紧张地眨了眨眼,忧他察觉什么。 此时两人离得极近,云摇又观察他神色细致。她这才忽然发现,原来在慕寒渊细长眼尾的睫下,还藏着颗颜色极为浅淡的小痣。 被日光一晃,点金似的,像是冷淡霜雪间平添了一笔绝艳,辨不明颜色,透着清冷的蛊人感。 只叹他睫长如羽,若非离得极近,他又偏过侧颜,云摇也看不见。 静默过后。 “但凭师尊决议。” “…你好像不高兴我说谎?” “不敢。” “那为何从方才我说话开始,你都没正脸给我了?” “……” 没同她计较,慕寒渊那双看不见但半点无碍剔透美感的眼眸终于垂过来了些。 就像将并不存在的目光向下落。 云摇跟着低头。 然后就看见她金铃手串缀着的小乌龟壳,很不雅观地趴在他霜白的宽袍广袖上,连着箭袖下的白皙五指,也正死死握出袖下剑骨似的凌厉轮廓。 云摇倏然松了手指。 金铃轻响。 “啊,不好意思,我是……” 刚准备揭过这茬,云摇忽地一僵。 就在她指尖离开慕寒渊身体的那一刻,云摇体内陡然窜起了股炙气,带着一种强烈的想要亲近慕寒渊的邪性,让云摇刚抬起的手指本能向下一握—— “啪。” 云摇死死攥回了慕寒渊的手腕。 两人身影同是一停。 风声骤寂,蝉鸣也息。 那股子“邪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云摇眨眼间就又恢复了灵台清明。 …………还不如不清明。 云摇僵了两息,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我要说地上有块石头,绊了我一下,你信吗?” “山石嶙峋,还请师尊小心。”慕寒渊垂着眸,不作任何异议。 云摇:“……” 占便宜还骗一个漂亮瞎子,她可真是罪该万死啊。 但刚刚、那股子邪气是什么? 云摇低头,不解地看了看自己作恶的爪子,指背上金铃跟着清脆晃荡。她眉心蹙起,连带着那只似乎明亮了两分的蝴蝶花钿也颤翼。 ……怎么有点像原主记忆里的走火入魔? 云摇面色变了。 这玩意还带复发的? 可谁家走火入魔的缓解方式是对着徒弟心生觊觎、还欲行不轨啊?? “师尊还有何吩咐。” 耳旁清声打断了云摇的思绪。 她醒神,心虚抬眸:“哦,没,没有了。” 慕寒渊仿佛已然忘了她的越矩,只将袍袖拢下,声色如常:“明德殿那边的事,弟子处理后,即刻返回。” “好。” 云摇扭开脸,“那我先回洞府。” “恭送师尊。” 等慕寒渊的气息消失在神识范围内,云摇慌忙转身,体内方才被与慕寒渊那一触即离的气息打通的灵脉里,灵力重新涌动起来。 她表情微妙地抬手一挥,在半空中召出一面水镜来。 大约因着天赋仙才,几百年前就晋入金丹境,镜中的“云摇”容颜不改,灵动如焰的红色衣裙下,模样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与慕寒渊并肩一起,确实不像师徒。 慕寒渊应是在二十几岁晋入金丹。 话本里还说他是乾元界万万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这么看,也未必比云摇厉害嘛。 镜中少女唇角轻翘起来,向前微微凑了凑脸—— “还好,神魂仙格还在,就算这个身体没了,我应该也还能回仙界……咦?” 在她抚过额心的指尖下,红蝶花钿翩然若飞。 云摇却怔然望它。 “仙格的神纹,怎么会变成红色了?” —— 在脑海内过遍了在司天宫里翻阅过的旧闻,云摇也没找到这样的先例。 仙格神纹出了问题,她都不确定一旦作为乾元界里的云摇身死,她还能不能回得去仙界的问题。 也就是说,这个乾元界里的云摇死了,她可能也就跟着死了。 云摇:“…………” 神君,救命! 你们最任劳任怨克己奉公苦守司天宫三千年的小仙子眼看着就要倒大霉了!! 然而任云摇怎么试图沟通上界,对着八方神仙各个求告,却依然无果—— 虽她仙力未封,但这乾元界就像被个古怪的罩子罩起来了,不论她怎么驱灵,也是泥牛入海,完全没有上达仙界的意思。 “…求神不如求己,”云摇低头敲额心,“话本里就是因为‘我’走火入魔后动了慕寒渊,酿成恶果,害人害己,那只要解决了这古怪的师徒之契,然后再同慕寒渊保持距离,兴许就能免于一死了?” 顾不得回洞府,云摇转向,直接去找乾门藏书阁了。 师徒之契,她在仙界听都没听过,只能寄希望于这是乾元界内私有的契约形式,既好结又好解了。 - 云摇循着原身记忆前去藏书阁,却发现三百年已过,连藏书阁也挪了位置。在这千山旭阳间,转了近半时辰,她不但没找着,反而还撞到今日山门内最热闹的明德殿旁。 顺便碰了个“熟人”—— “咦,师妹,你也来明德殿看这场大热闹了?”乌天涯隔着几丈就朝云摇挥起胳膊,热情得像见了自己亲妹。 “大热闹?”本想绕走的云摇意动,“师兄知道这里要发生何事?” “谁让你师兄我外号乾门百晓生?”乌天涯昂首挺胸,“不就是天音宗拿出了一把位列十大名琴的‘鹤羽’,来给寒渊尊送礼了吗?天音宗一向注重排场,一路鼓瑟鸣笙过来的,门内哪还有不知道的。” 两人话没避旁人,身侧路过的一名男弟子听见了,顿时不悦:“什么叫送礼,那是名琴献名士,天音宗仙子们好好的名垂青史之举,被你们说得如此市侩村野,成何体统?” “嘁,咬文嚼字,还仙子?装什么样。” “你说什么?!” “……” 眼见着乌天涯和那男弟子一言不合就有言语乃至肢体冲撞的前兆。 师兄有难,云摇当机立断。 ——退后三步,红衣少女事不关己绕了过去。 天音宗赠琴这事,云摇没印象,倒是提醒她想起了话本里讲的慕寒渊的琴道修行。 两域仙魔皆知,剑乃杀伐之器,整个乾元大陆的修真界都以剑为尊。尤其仙门内的少年修者,谁没有一颗白衣长剑除魔卫道的心?故凡是能修剑道的,概不做旁考虑。 然而慕寒渊却是个例外,放着其师云摇曾经的乾元界第一剑道不走,他偏成了个琴修。 多少人深以为憾,可惜阻拦无果。 三百年苦修,慕寒渊如今已是琴道第一人。 他所操之琴唤“悯生”,是乾元界这三百年来,无数个为他所救的修者或凡人为他取的—— [以琴止戈,律万物,不争,不伤,即为‘悯生’。] [悯生琴起,莫有弗从。] “……‘鹤羽’虽比不得悯生琴陪伴寒渊尊多年,但也是我阖宗心意。感念寒渊尊对我宗门弟子们的护佑之恩,还为他们重伤至此,万望寒渊尊不要再做推辞……” 明德殿大殿前,云摇止步,听着殿内那位上门送礼的天音宗长老的余音。 “唉,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大师兄一样,救护同辈,除魔卫道呢?” 云摇身前,一名弟子艳羡地低声。 另一人嗤笑:“寒渊尊既受封尊号,就是众仙盟的未来道子继任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称呼他一声师兄的。” 最初那人恼道:“同门弟子,大师兄都不计较,你算什么!” “别装了,我看你不是羡慕寒渊尊救护同辈,而是羡慕他誉满天下,去一趟秘境历练都能救下天音宗十几名弟子吧?谁不知道那天音宗内女弟子们尽是国色天香,听说寒渊尊这一伤,几个女弟子都哭成泪人了,如今天音宗长老更是上门重礼道谢,我猜你不羡寒渊尊受伤目盲,而是想有这样的待遇!” “你休得胡说!我才不只是为了这个!” “既如此,那你也去修琴道?” “那、那自然是万万不可的,这琴道虽长于防御,但进取实在不足,不适合我。” “不适合你?最不适合寒渊尊才对,可惜了他那样的绝顶天赋,若是修习剑道,哪怕是别的攻伐之术,那历届仙门大比,他一定是夺魁首者!” “师兄大义,想是为了守护宗门才做此一选……我等自然比不得……” 一席话间,殿外的乾门弟子们纷纷陷入了“与有荣焉”和“深以为憾”的情绪中。 云摇听得神色平静,眼底微澜。 世人皆仰他如山巅之雪,天上明月,唯独云摇亲手将他拽了下来。狎近,亵玩,以炙烫融化白雪,拿欲望抹黑清月,也难怪慕寒渊恨她恨得入魔。 原主可真是造孽。 但如今世人尚且有两不知。 一不知,慕寒渊的琴,绝非他们以为的不争不伤。事实上,直到云摇作死,乾门覆灭,他一统魔域,反攻仙域,世人才见了他真正的琴道—— 守,可止戈退敌;攻,则送葬千军。 二不知,慕寒渊之琴,既是琴,也是鞘。 琴中藏剑无人知。 后来他成了那魔域四大主城之上唯一的不世魔尊,琴音所抵,剑之瞬至,不知多少大能修者生前连他剑华都未见,只来得及听一声琴鸣,便身魂俱碎,命落黄泉了。 —— 不过那都是“云摇”死后的事情。 这一世只要她不作恶,不染指这位冰清玉洁的未来道子,慕寒渊得保一身红尘不沾的仙风道骨,兴许就不习剑更不入魔了呢? 云摇正在心里自我安慰着,冷不防,旁边忽然冒出个鼻青脸肿的猪头脑袋来。 云摇吓了一跳。 偏这人还很自来熟地把脸凑到她身边:“你说这天音宗怎么这么自作多情呢?谁救他们了?” 云摇惊魂甫定:“你谁?” “?”猪头兄悲愤扭头,“晌午通过名的,片刻前才见过,我乌天涯啊师妹!” 云摇:“……啊?” 云摇震撼地从这人肿成缝的眼睛里辨识了眼神,“你这,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要过来看热闹?” “噢,忘了。我说看人怎么都这么扁呢。”乌天涯不知道从哪儿摸出瓶丹药来,倒出来一颗,往嘴里一送,咔吧咔吧嚼了两声。 云摇更震撼地看着对方的脸在几息之内,复原了。 三百年不见,修真界都研制出这等灵丹妙药了? 大约是察觉云摇目光,乌天涯要塞回去的玉瓶往云摇那儿一递:“师妹也来一颗?” 云摇:“……” 云摇:“不用了,谢谢。” 说完她自觉站远两步,免得被乌天涯这个傻子传染。 不过两息后,云摇想起什么,又站回来了:“师兄方才的话什么意思?慕寒……寒渊尊,不是为救天音宗的弟子们受伤的?” “不是啊。” 云摇问:“那是为谁?” “还能为谁?”乌天涯扭头,很不解地给了云摇一个“你莫非是个傻子”的眼神。 “?” 不待云摇撸袖子揍他。 乌天涯压低了声,挤眉弄眼,语气暧昧:“当然是为了——我们寒渊尊最爱护的那位陈小师妹了。” “……”云摇停住:“谁?” ------------ 3 石中火,梦中身(三) 第3章 听乌天涯介绍一番后,云摇才弄清楚了慕寒渊这次历练受伤,竟致目盲的“罪魁祸首”—— 乾门掌门之女,陈见雪。 也是宗门里公认的慕寒渊的小师妹。 “……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寒渊尊为了救下他的小师妹,以一己之力力抗凶兽螣蛇!还在那毒物垂死,喷出剧毒毒雾之时,以琴风与己身为盾,护得小师妹周全!” “只见当时漫天毒雾之中,寒渊尊白衣飘飘,如谪仙临世……” “打住。” 云摇打断了乌天涯的声情并茂:“也就是说,慕寒渊是为了救他小师妹才受伤中毒,导致眼盲的?” 乌天涯意犹未尽地点头。 云摇一时心情复杂,转开话头:“还有个问题,寒渊尊的名号是如何来的?” “师妹是哪个野山窝里出来的吗?”乌天涯望她,“寒渊尊被定为乾元道子继任人、获封尊号,那可是上百年前的事情了,乾元界人人都知,你竟然不知?” “乾元…道子?” “是啊,算起来,道子之位也空悬千年了。寒渊尊所戴那顶银丝莲花冠,那可是乾元道子的身份象征,也只有未来道子才能冠戴了。” 云摇恍然,神魂记忆里也略有印象。 乌天涯随之道:“所谓莲花自高洁,此冠一戴,从此不履世俗,不沾红尘,方为道子。” “……师兄刚刚不是还说,他有位极为爱护的小师妹吗?” “额,银丝莲花冠至今清静自在,寒渊尊应当未生爱欲,”乌天涯道,“不过这次他们回山后,弟子们可都在热议此事,说是寒渊尊既能舍身救陈见雪,将来说不定会为了和小师妹结作道侣,甘愿受罚。” “动情摘冠,还要罚?”云摇眼皮莫名跳了下。 乌天涯施施然道:“乾元道子乃我仙域无上尊位,心性、资质、根骨、气运缺一不可,否则也不会遴选千年唯得寒渊尊一人,如今只待他晋入合道境,过洗练池便可继位。继任之后,那便是仙域凌驾众仙盟之上的第一人——承此盛誉,自然要担其重责。” “若违例,又如何?” “雷斫之刑加身,三日三夜,痛彻骨髓,方可脱冠退位。” 云摇:“…………” 云摇:“????” ——这道侣是非结不可吗?? 云摇蹙眉转回去。 停了片刻,她垂手按了按心口,面色古怪。 ……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听到慕寒渊为了一个师妹如此舍身,竟忽然就无名火起? 慕寒渊喜欢谁,跟她有什么关系? 【若没有我,他早就死了……】 【是我救了他,他就该属于我!】 戾气心音又起。 这一次来势更甚,竟叫云摇体内灵脉间的气息都骤然汹涌起来。 云摇面色一白,连忙闭眼调息。 片刻后,少女重新睁眸。 她眼神恢复了清明,但仍有疑虑。 不知这到底是走火入魔的遗祸,还是那劳什子的师徒之契。无论哪个,再不查证清楚,不定要出什么事。 “人家都要两情相悦了,你可消停些吧,真想死也别拖着我啊。”云摇戳了戳心口,低声警告。 “啊?师妹你说什么?”乌天涯茫然回头。 “没什么,”云摇望向殿内,“只是有点感慨,看他那副模样,我还真以为是万事不挂心,可原来圣人也有偏私受难的时候。” 云摇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致,转身要走。 就在此时,她识海里忽响起一道神识传音:“小师叔,您真出关了?” “!” 云摇身影骤止。 不等她一句“谁”探出去,就听见明德殿前的广场上,响起一片惊呼。 “恭迎掌门归山!” “恭迎掌门归山!” “恭迎掌门……” 身前一片片乾门弟子纷纷作揖,如海潮由此及彼地推远。 站在众人间,云摇顿时鹤立鸡群。 旁边乌天涯察觉,作着长揖还歪过身,小声提醒:“师妹!那可是掌门,你还不快行礼?” 四面八方数道神识扫来。 云摇一顿,跟着揖了下去:“…恭迎掌门归山。” 明德殿殿门前,掌门陈青木感受着某个角落的熟悉气息,老脸僵了下,袍袖下手抬了一半,到底没敢当众点破,只好又落回去。 几息过后。 云摇跟着直起身,耳边还响着陈青木的无奈传声:“小师叔,我修行不易,您这不是折我寿数吗?” 云摇八风不动,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乌天涯低声道:“师妹你看,掌门身后那位就是寒渊尊的小师妹,陈见雪了。” 随他话音,云摇瞥去一眼。正巧那位女子抬手,叠起的方帕半遮唇,她似乎轻咳了两声,随后才朝旁边人应了什么,露出个弱水芙蓉似的浅笑。 确实是我见犹怜。 云摇意外:“她也受伤了?” “不是受伤,寒渊尊这位小师妹可是咱们乾门里出了名的病美人。虽是极罕见的天生灵体,但似乎有缺,打小就身体不好的。” “……” 云摇表情顿时肃然。 她的话本可不是白看的——这种病美人最招惹不得,何况这还是道子继任者兼未来魔尊的心头肉,万一她不小心让这位咳口血,那慕寒渊不得原地入魔再给她抽筋扒皮了? 得,“躲着走”名单又添一员大将。 目送那行人进了明德殿,云摇跟乌天涯问了藏书阁的地方,扭头走了。 -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日。 在藏书阁里转了半日,依旧一无所获,这厢云摇正抻着懒腰烦躁地出来,刚下台阶,就见了不远处树下站着的慕寒渊。 也不知等了多久。 云摇收住懒腰:“你在等我?” 话落。 四面八方,仿佛只是无意路过的乾门弟子们的神识或视线就齐齐聚拢过来。 虽然修为大跌,但神识强悍犹然,云摇很顺利听见了近处几句压低的话声。 “她竟敢对寒渊尊直呼你?” “寒渊尊还专程在藏书阁外等她,不知是哪位长老门下的师妹,这么大的排面?” “模样甚陌生,看着也没修为啊,多半是刚入门的小弟子。” “难道掌门又收徒了?” 云摇:……差点忘了。 于是上一刻还恣肆跳脱的少女,一眨眼就收敛爪牙,连垂过肩前的缀花发带都被她理到身后,她乖巧无比:“师兄找我有事?” 听见那生怕道破她身份的抢白,慕寒渊自觉转作传音:“掌门请师尊到明德殿,参议长老会。” “长老会?”云摇同样传音,“你有告诉掌门,我还不想暴露自己已经出关的事吗?” “掌门有言,师尊可以乾门弟子身份行事,但请务必到场。” “怎么还非得我去……” 云摇最不耐这类场合。 不过师徒之契的事她找遍了藏书阁也没查到,思来想去,只能去问陈青木了。 “好吧,带路。” “师尊请。”慕寒渊侧身让路。 走过他身旁时,云摇视线一瞥,就望见了慕寒渊腰间玉带下,垂坠在窄腰宽袍前的玉饰。 那是一尾翠玉古琴饰样,琴尾还缀着银色的流苏琴穗。 “这是悯生?”云摇好奇地盯着那只玉佩似的古琴。 这古琴玉佩莫名有种熟悉感,她下意识抬手,就要去勾起琴尾流苏。 离着银流苏咫尺时,云摇指尖蓦地一停。 她忽想起来—— 话本里说慕寒渊入魔前,如圣人清和,七情不显,六欲无相,但唯有一事,是他禁忌: 那便是他的琴。 无论琴身还是琴穗流苏,皆是不许人碰的。 而云摇之所以对这个印象深刻,还是因为话本里的一段。 「…… “不过一夜贪欢而已,你就连看都不愿看为师一眼了?”红衣女子绕榻而笑,身影翩然若蝶,望着玉床上被她弄得莲花冠松解,清衫凌乱的慕寒渊,眼底如灼红莲业焰。 只是无论如何撩拨,那人依旧不肯睁眼。 云摇靠停榻下,压着他垂过玉榻的长袍,慵懒托腮。 思索片刻,她忽笑了,轻摇手腕,便隔空取来了他长琴。琴身由她浑竖于榻前,葱指懒拨细弦: “铮……” 清冷古琴竟叫她抹出靡靡之音。 “——” 慕寒渊蓦然睁眼。 那人眉目如画,写意风流。 他被药物催红的眼角隐忍瞥低,不肯看她一眼。长睫垂颤难已,却透着霜雪似的凉意: “放下。” “听说你这琴穗流苏,最碰不得,所谓‘琴身如己身’,看来是真的?” 云摇抱琴,媚眼含笑。 在那人愈染得眼尾透红的薄怒下,她螓首懒垂,隔着青丝,指尖勾绕起他的长琴琴穗,缠玩于指间—— “那……这样呢?” 眼波流转,纠缠未已,她就着他眸火,红唇压吻上琴身。 “云、摇!” ……」 “!” 那声欲极而沉哑的嗓音,仿佛隔着无尽虚空,在云摇耳边炸响。 红衣少女蓦地一抖,离着那琴穗流苏只剩咫尺的指尖立刻攥回,握拳贴上心口。 ……万幸万幸。 差点就摸上,摸上就死了! “——师尊?” “啊?”云摇心虚回神,猛地退开半步,“你,你喊我了?” 慕寒渊长睫垂扫,似乎有些无奈:“是。” “……” 看来还喊好几声了。 云摇连忙定下心神:“我刚刚想事情,走神了。” “不知何事让师尊如此思虑。” “啊,这个,”云摇目光乱飘,不知怎么,还是忍不住落回到慕寒渊束腰玉带下垂坠着的长琴上。 流苏琴穗随风飘摇,像缠于指间。 赶在再次回忆起那可怕场面前,云摇忙撇开眼,清声:“我是忽然想到,悯生琴只是因你成名,但终究比不得名琴‘鹤羽’,天音宗既好意相赠,你不如就早日换了吧。” ……省得我看着折寿。 云摇飞快地瞥过一眼,往前走。 慕寒渊袍带微顿:“听凭,师尊吩咐。” 少女衣裙卷琴尾流苏而过。 云摇兀自伤神,并未察觉,这一句里慕寒渊的声线不知因由地低了下去。 直到走出去几步,云摇才恍然发觉身后没人跟上,她不解扭头:“不走吗?” “……是。” 慕寒渊垂手,在玉带下一拂而过。 玉佩长琴不知所踪。 许久后,一截被错过了,而再无人听闻的低声,就随风散去—— “‘悯生’,你看,她大概早已忘了。” “……当年,明明是她将你送与我的。” - 到了明德殿,由慕寒渊领着,云摇轻手轻脚地溜进殿内。好在大殿里正争执什么,没人注意他们。 云摇在慕寒渊身旁落了座,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会儿,终于捋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天音宗这次“送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谢礼的名义上门,实则因宗门管辖地界内出现了一处十分古怪的瘴气区域,为祸了附近村庄的不少百姓。 为此循例派了几队长老弟子去了,结果全都有去无回,下落不明。 天音宗主修音律,原本阖宗上下就不擅攻伐,普通的除魔还能做,这次走投无路,干脆借着慕寒渊帮宗门弟子挡了一次灾的由头,求上门来了。 大殿内,长老们正就插手与否的事争吵得激烈。 “……浮玉宫如今不是自居四大仙门之首吗,叫他们管去!哪有只出风光不出力的道理?到头来好事都让浮玉宫占了,吃苦受累倒是想起我们了。” “浮玉宫正筹备仙门大比,近日恐无法抽身。那瘴气来得古怪,一日不探明,就多一日的祸患啊。” “祸患也是修真界的祸患,为何要我乾门力担?就算浮玉宫抽不出人,四大仙门其他三个呢!几百年前乾门鼎盛那会儿,斩妖除魔可一直都是我们乾门在最前,不然何至于乾门七杰尽数陨落,让我乾门凋零至此?” “嘶,卢长老这话说的,小师叔祖如今还坐镇门内呢,哪里谈得上尽数陨落。” “三百年未出关!她这在与不在,还有何分别!?” 大殿一静。 最末的角落里,云摇刚从慕寒渊那儿接了茶盏,她正琢磨着让个漂亮瞎子给自己端茶倒水是不是有些太不仁义,就听见话题砸自己身上了。 正中主位,陈青木似不经意瞥过这一角落—— 慕寒渊尚偏过侧脸,墨眉半扬,温润间透出一两分凌冽。 他身旁,正主却是眼皮都没抬一下,专心致志地吹着她的茶水,说的不是她一样。 陈青木无奈转回:“褚长老,不可对小师叔不敬。” 长老席首位上,褚天辰一句怒言砸得满堂皆静,此刻却冷静了:“掌门觉着,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小师叔过往如何,不必赘言,”陈青木笑得温吞,一副好欺负的模样,“即便她三百年未曾出关,而今神剑‘奈何’一动,仙魔两域就都坐不住了,不知多少仙门道友发来剑讯相问,余威可见一斑。” “掌门也知道是余威?”褚天辰冷声,“三百年前小师叔祖不与宗门商议,孤身赴魔域,只为一己之快,杀得两域险些再起大战!归来便封剑闭关,更是毫无一言交代!如今三百年闭关不出,放任我乾门式微——如此做派,何曾将我乾门安危置于心上?这样的小师叔祖,又如何当得起‘坐镇乾门’之言!” 陈青木面色尴尬:“褚长老,您当年还未入门,并不知道……” “砰!” 殿内兀然巨响。 一张古木圈椅从扶手开裂,身受重伤。 云摇被吓得茶杯一晃,险些烫了舌头,惊魂甫定地抬头。 还是长老席,一位女长老背对着她这个角落,怒声起身:“褚天辰!你我不过乾门三代弟子,小师叔祖也是你能如此评议的?你心里还有没有尊师重道四个字!” 褚天辰眉一抬,似有动怒,却没说什么。 “好了好了,唐长老也先坐,先坐。”陈青木忙又转过来安抚这边。 见这位女长老坐下了,云摇这才放心地端起茶盏,将水送到唇边。 陈青木道:“诸位不必心急,既然‘奈何’剑有了动静,想来离着小师叔出关也不远了。” 云摇假装没听见。 大殿其他人面色略松了些,方才凝重的气氛也稍作缓解。 却在此时,有人出声:“我看未必。” “卢长老何意?” 卢长安抚须道:“‘奈何’剑动,也说不定,是小师叔祖死了呢。” “噗。” “咳咳咳咳——” 大殿角落,云摇一口水呛得彻底,咳了个惊天动地。 “……” 慕寒渊扶桌起身,不能视物的眸子如覆霜色:“师…没事吗?” 云摇靠着桌角边咳边摆手。 同一息,殿内更乱。 “砰!!!” “卢!长!安!” 圈椅又遭重击,当场寿终正寝。 “哎唐长老——” “唐音!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个不知长幼尊卑的东西!” “哎呦,还有弟子在殿,两位长老这般出手,成何体统啊?快停一停!” “……” 一番折腾后,两边终于消停。 满堂尴尬里,这才有人想起了方才角落的插曲,连忙借机转移焦点—— “寒渊尊,你身旁这位弟子是谁门下,何故带来明德殿听长老会议事?” “……” 慕寒渊轻缓将从云摇手中接过的茶盏扶正,桌上最后一丝水渍也被他拂拭而去。 他直回身,漆眸寂于睫间,似未闻声语。 开口的长老一愣,正要皱眉。 陈青木忽道:“唔,是我疏忽了——寒渊身边这位,是我这趟出山,代小师叔她老人家新收的小弟子,云幺九。” 云摇:“……?” 众长老各露意外,殿内一时阒静。 几息后。 云摇终于听到了陈青木让她务必到此议事的缘由。 “既掌门能代小师叔祖收徒,那不妨也旧事重提。”大殿左首,褚天辰起身,郑重行了个揖礼。 图穷匕见。 “为道子继任一事,请掌门裁议——断绝小师叔祖与寒渊尊的师徒关系!” 朗声入耳。 云摇睫尾蓦地一勾,眼底如银瓶乍破。 嗯? ……还有这种好事? ------------ 4 曾见桃花照玉鞍(一) 第4章 明德殿内,长老们分作两拨,吵得不可开交。 云摇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听了会儿热闹,大概分清楚了。 乾门庙小妖风大,长老阁还分了两派:一派反她的,一派保她的。反她的自不必说,以那位褚天辰褚长老为首,卢长老辅助,其余喝彩助威。 殿内此刻最热闹的也是他们—— “……有何不可?小师叔祖对寒渊,除了空挂虚衔的师徒名分外,哪还有半点情分?” “不错!一无传道授业,自带回宗门便置之不理,任其病灾祸灭;二无长辈关怀,弃之罔顾,闭关前无一言相留,更不见半分师徒舐犊情深!” “如此师徒之名,何苦留着误寒渊修行!” “三百年前咱们这位最风光也最能惹事的小师叔祖,给众仙盟留下的可不止一柄奈何剑,若不废名,道子一位,众仙盟绝不可能交给寒渊!” “……” 长老们吵得热火朝天,要不是还有小师叔祖的辈分压着,大概都要指着她那闭关所在的天悬峰骂起来了。 且这字字情真意切,听得人同仇敌忾,只觉着这云摇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为祸深远,三百年闭关不出还敢耽误他们乾门未来道子的修行—— 骂的要不是她自己,云摇也想给他们鼓鼓掌了。 红衣少女虚靠桌旁,眼皮看着一垂一垂,好像不一会儿就得耷拉下去,睡个回笼。 在那睫间最后一隙合上前,方桌另一侧,目不能视也端方清坐的慕寒渊垂着眼,忽传来了音。 “师尊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三百年里,乾门式微,不会是窝里斗斗的吧?”红衣少女慵懒呵欠了声,似笑非笑的,“要真是,那我这妖孽,罪过可就大了。” 桌旁静默。 云摇又困了几息,坐直,大约是良心发现,无辜望那一侧:“你是想问,他们所提之事,我如何觉着?” 慕寒渊道:“弟子听凭师尊吩咐。” “哦?”云摇倏然笑了,眉心血蝶都更清亮几分,“我觉着他们说的有道理啊,做师父的,怎么也不能耽误了弟子前程不是?” 银丝莲花冠无风微颤,又像是一丝错觉。 云摇打了个哈欠,靠回去:“但依我看,这师徒关系不止牵系你我之间,好像更是门内一场博弈?” “……” 少顷,慕寒渊温声道:“是,那便由掌门决议。” ——这可差点要了陈青木的老命。 将这一场吵闹压下来,陈青木胡子好像都愁白了几分,好说歹说,总算是将这事暂延到天音宗事了之后再议。 “那这天音宗请援,藏龙山的瘴气覆山一事,诸位以为,又该如何处置?” 老头子愁眉苦脸地看向众人。 云摇懒转着茶杯,像是对这窝囊师侄不存半点情分,也没帮腔的意思。 只是茶盏转了刚过一圈,她就听见了身侧衣袍拂落的薄声—— 约是因为目不能视物,慕寒渊起身时,修长如竹玉的骨节半松散地蜷着,虚撑在那方桌桌沿。 连端庄的古木,都叫他指不染尘的那寸白,衬得色重而欲浓。 世间多美玉,却不堪一比。 “……” 云摇指尖停住,眼皮轻撩起来。 过窗的影从起身那人宽袍肩襟拓下,垂过广袖,懒系在了他玉带束起的腰间。 那人立身,清拔如山。 “寒渊愿领门中弟子,前去藏龙山查探。” 他声低而清越,目盲不遮,冽然如珠玉落盘。 云摇愈发忍不住地抬眸,仰起脸,去望那顶如坐云端不染片尘的银丝莲花冠。 又见侧颜,长睫如羽下,点痣盈金。 “……” 殿内议声高低不平。 这莫名惹人烦躁的底音里,云摇慢慢吞吞地眯起了眼。像是要一点点盯透了面前这道端卓清俊的身影,最好剥开这张叫世人倾慕不得于是只愿明月高悬的华美皮表,看看里面,圣人心肠到底是什么雪白模样。 想着,望着那莲花冠,她忽笑起来,松开茶盏,靠回椅里半垂下眼。 好一个红尘不沾。 ……不知来日,到底是谁能解下那朵银丝莲花冠,信手把玩,或叫它勾着烛火摇晃起来? 一炷香后。 明德殿,侧殿厢房。 “——我去?关我什么事?” 云摇顿在圈椅里,开始后悔刚刚不该扶这老头起,就该让他做足了礼。 陈青木陪着笑脸:“小师叔见谅,我这也是无奈之举。” 云摇憋气:“区区一桩瘴气覆山就让我去,不合适吧?长老阁是没人了吗?” 陈青木一副为难模样:“这不听我的,我不放心;听我的,临近仙门大比,加宗内琐事,他们各有分内之职,已然是物尽其用,不能再分——再分就要出事了。” 云摇冷哂:“就我一个刚出关的闲人,不用白不用是吧?” “师叔哪里的话,能劳得您带队,那是弟子们的天运呐。” “……少来这套。” 看不得陈青木蓄了胡子大把还一副谄媚笑容,云摇蹙着眉心避开了视线。 去解一趟瘴气大抵用不了多少时间,应该不会耽搁解契的事,说到底还是这具原身的独苗徒弟揽下来的差使,她太不给掌门面子,似乎也不合适…… 云摇扶额忖度,片刻才出了声:“你就说,长老阁里还有几位听你的?有那褚天辰身后的多吗?” 陈青木讪讪笑着,一副没脾气的模样。 云摇叹气:“这三百年里,师侄的掌门之位,看来坐得不太安稳。” 陈青木腆着老脸,像有几分羞涩:“没事儿,从今起,我不就有小师叔您撑腰了吗?” 云摇:“…………” 云摇气笑了,扶桌起身:“慕九天还真是收了个像极了他的好徒弟。” 话声一出,两人却同时愣了。 陈青木那怔忪失魂的几息在想什么,云摇不清楚,她只按了按有些灵台恍惚的眉心。 ……奇怪。 她明明对那位只存在于原主模糊的记忆碎片中的五师兄都没什么印象,几乎想不起那人模样,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提起这样一个人? 就好像曾经说过许多遍。 熟稔又亲切。 心口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涩痛来。 云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早恢复进来前那副臊眉耷眼的懒怠神态:“提前说好,我今不比昔,指望我不如指望慕寒渊。若是历练队伍出了什么岔子,别来找我。” “有小师叔保驾护航,总比旁人放心。”陈青木也回来那副老好人模样。 他斟酌了下,开口问道:“小师叔出关后,与寒渊师弟相处得如何?” 云摇没答,只问了句:“怎么。” “小女见雪,小师叔应该是在殿外见过,这次寒渊带队历练,她定是要陪着同去的,这孩子自小便如此,心思重,连我都看不全透,”陈青木眉眼间难得多了些慈父忧虑,“我是想,若有机会,小师叔能否问明寒渊对见雪的心思,我也好早作打算?” 云摇表情古怪起来:“你不会是想我撮合他们吧?” 陈青木忙道:“小辈之间的儿女婚事自然不敢劳烦小师叔费心,只是问一句,毕竟寒渊师弟无父无母,小师叔于他既是师尊,亦是长辈……” 老头子那些叨叨,云摇是听得左耳进右耳出。 大概是因着太心虚,快虚成空心的了,话都在脑子里盛不住—— 要是叫老头子知道原主对慕寒渊做的那些好事,一句监守自盗是不够骂了,怎么也得是个“罔顾人伦”“畜生之举”? 走火入魔还对慕寒渊生了妄念这事,还是得换个人问。 陈青木叨叨完,一抬头,就见云摇一副魂在天外的模样:“小师叔?” “…哦,”云摇回神,“这我恐怕问不了,慕寒渊未必听我的。” 陈青木一怔:“不该啊。当年你闭关……” 心虚下,云摇没听着后半句,自顾接话:“今日殿内便是,褚天辰等人前面费那些心思言辞,无非就是想试探他对断师徒这事的态度。” 陈青木知她意思:“毕竟时隔已久,他被小师叔您带回门内的时候,尚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如今三百年已过,您忽然出关,他许是要适应下的。” “你也知是三百年不见,纵有几天师徒情分,早磨没了。” 陈青木还想说什么。 “不必替他说话。今日一席话下,慕寒渊毫无反应,显然对我这个师父没念什么情分。”云摇说得轻巧,到这儿还笑了,“况且,褚天辰他们说的那些话句句在理,换了我,这师父我也不认。” 陈青木叹气:“寒渊师弟生性如濯,哪里都好,只是心离着尘世远了些。重于大义,难免薄了私情。” 云摇本想说他那不叫“薄了私情”,该是压根没有私情。 但一想到人家女儿大概就是慕寒渊偏私的那个例外,她又谨慎地把话咽了回去。 ——不然来日满山红妆,她坐高堂,喝两人共敬的一杯喜酒时,那得被打脸得多尴尬? 云摇越想越如坐针毡,起身:“放心吧,只要他一日还是我徒弟,我总会尽尽师父本分。但有那个雷斫之刑……慕寒渊若无意见雪,你以后也不要惦记了。为人师尊,我便是对他没什么情分,也不会送他去受那等妄罪。” “是,是,那便有劳小师叔。” 云摇端着架子往外走,临门想起来。 红衣少女茫然回眸:“这一趟,什么时候出发来着?” —— “两日后,卯时。” 明德殿正殿内,慕寒渊扶袍起身:“我便在此等各位长老点派的弟子下山。” 长老们也纷纷跟起,纵使是对掌门横眉冷目的那几位长老,此刻面上慕寒渊,也是神色带笑,言行谦和。 “这趟下山,又要辛苦寒渊尊了。” “哈哈,这几年的宗门历练,尽数是寒渊带队,早为我仙门表率,他都习惯了罢。” “……” 多是些听了不知多少年的恭维夸赞,慕寒渊却不见不耐,亦无得色。 他仍是如常,即便目盲阖眸,守礼仪态也俱挑不出一丝瑕疵,温谦平和地与众长老相辞。 慕寒渊侧身,向殿外走去。 “……不愧明月之姿啊。” “有子如此,我乾门当兴。” “这伤尚未愈,又要下山。我那儿还有清目障之毒的丹药,待会就叫弟子给他送过去。” “寒渊劳苦功高,若非恐与将来他继任乾元道子之位相冲,以他资历与修为进境,早该授长老了。” “哼,说到道子继任,也不知掌门这次又想将那有名无实的师徒关系拖延多久?” “这小师叔祖,当真是占着如此美玉良才,却不施教,平白误他前程——” 殿内话声一顿。 只因原本该跨出殿门的人,轻裘缓带,忽停了下来。 众人疑目,下意识消了声。 褚天辰为首,也是他先开口:“寒渊尊,可还有什么事忘了提及?” “有。” 殿门前,日光正盛。 慕寒渊睁开眸子,眼前仍只有模糊混沌的一片,给旁人早该躁然,郁结不安,但他不紧不迫,听声只觉清静随和。 “一言以告诸位,明我心志。” 那人扶殿门,掀宽袍,抬长靴—— 一跨而过。 身影如雾散云消。 只余辞声,在光下透彻: “若无吾师,今日乾坤之内,早无乾门;乾门之下,亦无吾身。” - 云摇着实没想到,自己那日只是随口一句“饿了”转移话题,慕寒渊竟还真记了两日。 于是,藏龙山一行前,云摇受邀,第一次踏进了她独苗乖徒的洞府—— 同在山门内,离她独居的天悬峰相去不远。 一座独山,独峰,独门独院。 能有这么大手笔的,自然不是穷得快要组织弟子下山化缘的乾门——而是众仙盟。 云摇听说这是慕寒渊获封尊位,也即得到道子继任人身份那年,众仙盟专门遣豢养仙兽驮负而来的“云上仙山”。 投好之意,巴不得全修真界的蚂蚁都听见。 “境随心动,不愧是云上仙山。” 云摇一边踏上临近山巅的最后一段小路,一边欣赏着这山间风景。 “师尊既喜欢,明日行前,弟子为师尊移府。” “可别,”一听慕寒渊应得轻巧,像随手送个摆件,云摇慌忙拒绝,“刚出关就占了乖徒洞府,那岂不是要叫人骂个遗臭万年。” “……”慕寒渊微怔,缓袍回身,“乖徒?” 云摇懵了下。 怎么一着急,还把心底玩笑称呼给顺出来了。 “额,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称呼?” “随师尊喜欢,弟子不在意。” 好在这点小事,在这位仙门明月的心上大概是不值一挂,那点怔忪情绪很快便随他睫羽垂低,从那张谪仙似的面庞间扫落淡去。 “咳嗯。” 云摇尴尬地摸了摸束起的长发马尾,忙对着又变了一层的山景转移话题:“这座云上仙山的造价,恐怕抵得过一整座中等宗门了,众仙盟还要以封尊的名号强送给你……这种血本既舍得下,这些年来,他们背后动作恐怕不少吧?” 慕寒渊略作思忖:“尚可应对。” 那就是非常多了。 云摇被他语气弄得想笑:“众仙盟都这样煞费苦心地示好了,你竟还能在乾门不挪窝地待着,心志也是够坚定。” 等踏上最后一阶山巅石板,她忽想起陈青木的嘱托,眼神勾着灵动笑色:“莫非,是为了你的小师妹?” 慕寒渊微顿,淡声道:“昨日掌门提及师妹‘云幺九’前,三百年间,弟子应当并无小师妹。师尊所谓,可是这位?” 云摇呆了。 直到她目送慕寒渊上前,待他施术打开了洞府前的幻象结界,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明知道云幺九是她化名。 所以,她是被慕寒渊言语戏弄了? ……以慕寒渊这种脾性,怎么可能?? 一定是她想多了。 睚眦必报的云小师叔祖好不容易给自己开导出来,再一抬眸,就被那幻象结界褪去后,慕寒渊洞府外真正的景色弄得神色一怔。 —— 漫过整个山巅,掩映洞府,是如树上结云、雪覆春山似的奇景。 “这些是……树?”走到树下的云摇伸手,撷下一枝开满了“雪”的短枝。 慕寒渊刚掀起的长睫微顿,慢慢垂落下去。 “…是四月雪。” “什么?”云摇正见猎心喜,晃了晃花枝,见雪色簌簌落下,入春草而缀如繁花。 “此树名,四月雪。”慕寒渊声轻而哑。 丝微天光入眸,他循迹望向身侧。 身侧轮廓模糊。 “这名字听起来还有些耳熟……不过没想到,你这样的脾气,竟然还能有什么东西让你这么执念?既种了满山,百年都看不厌,应该是很喜欢吧?” 红衣女子笑着,没心没肺似的—— “也对,你和它,一个天山雪,一个四月雪,同性相合,般配得很。没喜欢错。” “……” 慕寒渊从来七情不显,时时温良恭谦,克己复礼。 这是他百年来第二次起了情绪,即便她是师尊,是长,是当敬,他也不想答她。 因为她忘得太轻易。即便他已提醒过她。 —— 三百年前。 魔域,断天渊旁,四月雪下。 女子一身红衣,黑靴束带,不知多少处凌冽见血。明日朝阳起又是九死一生,她却浑不在意,明眸如辰。 醉里含笑望身前跪地如剑的少年,红衣轻动。 她一指身侧断崖。 [那你便姓慕吧,慕寒渊。] 彼时风过花落,覆她满肩如雪。 心旌摇摇不可掇。 …… 师徒之契。 自契成那夜,慕寒渊便奉她为长、为尊,敬若心中神明,至深至切,从未想过断绝。 - 三百年来第一顿,云摇吃得自忖还不如辟谷。 慕寒渊陪她用膳,连席间都行道安然,食不言寝不语,比她记忆里太一真人那个老古板都端正。 她本想借着吃饭这种最放松的时候随意旁敲侧击几句师徒之契的事,没成想,凡问他一句,慕寒渊便放下碗筷,字字敬而无失,清卓儒雅,仿佛即便置身食铺酒肆,也能不沾丁点人间烟火气。 云摇:……这么变态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犹记得五百年前,奉天峰顶有个扎俩冲天小辫的丫头,刚入门陪师父吃饭还喜欢蹲在小板凳上面。 后来被四师兄拿他的铁戒尺,一下一下敲过来的毛病。 到现在想起来还腿疼。 云摇默默抬眸,望着对面那位宽袍广袖温其如玉的徒弟,在心里下定决心—— 为了让自己这个德行有失、注定和这位未来道子品行极端相反的师父不祸害徒弟,这师徒关系还是早日断绝得好。 就等这次归山后吧。 “这趟赴藏龙山,路上,把这个戴上。”云摇手腕翻起,一条带着法器宝光的银白绸带便出现在她掌心。 “谢师尊赐。” 慕寒渊抬手,等云摇将凉冰冰的绸带放入他掌心,他微微偏额,似乎有些不解。 “是我在乾坤袋里翻到的,炼制了一夜,应该是合用的。在你双目复原前,虽不明晰,但能不触而感知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云摇错觉,慕寒渊那双冰似的眸子里,雪意都好像微微融了些。睫羽下一点浅色小痣,像是点描了身后千山落日,在苍苍晚色间微微熠烁。 “谢过师尊。” “……” 于是云摇没忍心说另一个原因。 有些人自是修真界的天上明月,仙门弟子皆知明月不可掇,但既入凡尘,普通人不知道要祸害多少。 还是提前遮一遮才好。 云摇心满意足地低头去拿碗筷了。 —— 如果知道在几天后的夜里,这玩意就会缠着慕寒渊的手腕,把人绑在她的榻上,那云摇现在绝对宁可吃了它。 ------------ 5 曾见桃花照玉鞍(二) 第5章 从原身算起,云摇太久没下山历练过了。三百年来头一回,还有点兴奋。 各位长老虽不能亲去,但有慕寒渊坐镇,他们很放心地在名下点了一批精英弟子,又从外门中选了修为合格且自愿的几人,一同前往藏龙山。 临行前的集聚点,就在明德殿殿外广场。 在那行外门弟子中见到了乌天涯,云摇很是惊讶:“听说此行选的都是外门前十的弟子,乌师兄竟然也在其列?” “自然不在。”乌天涯理直气壮。 云摇问:“那师兄是如何混进来的?” “什么叫混?”乌天涯拍了拍他腰间金纹玉带,“虽然师兄修为不行,但师兄有靠山啊。负责遴选的外门长老,那可是我三姑母的大外甥的二叔的外表妹的堂兄。” 云摇:“……” 你们乾元界的仙门人脉都这么错综复杂的吗? 不等云摇给乌天涯一句称赞,旁边路过一位趾高气昂的男弟子,从眼角不屑地划了两人一眼:“哼。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云摇:“?” 云摇看向摇着扇子没听见似的乌天涯:“他是说我和你一丘之貉?” “没错。” “素不相识,他为何骂我?” “我……” 乌天涯的扇子顿了顿,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地抬起来,俯身遮在两人脸旁,小声:“师妹,既是一样靠族人荫庇,让他们说两句就说两句吧。不打紧的。” “我也靠族人荫庇了?”云摇没睡醒的眼睛都睁开了。 原主可是太一真人从乞丐堆里翻出来的,就算有族人,也死五百年了吧。 坟头草成个精不成问题吧? 乌天涯问:“咦,你不知道门内已经传开了吗?” 云摇微露警惕:“传开什么。” 她出关的事情瞒得紧,“奈何”剑也未彻底暴露她,不应该被发觉…… 云摇正苦思冥想。 乌天涯道:“说你是掌门在山外的私生女啊。” 云摇:“……” 云摇:“……啊?” “你也不要羞于承认,只要陈见雪师姐不为难你,别人也不敢真对你做什么的,最多说两句嘛,不妨事。” “不是,”云摇按了按额心,“这么空穴来风的事,你们也真敢信,不怕掌门动怒?” “怕什么,昨个某位长老去问掌门了,有弟子在门外听到,说掌门听完就笑出声了呢。” 云摇:“…………” 陈、青、木。 你倒挺会给自己涨辈分。 云摇还未想好要怎么跟自己的掌门师侄算这笔账,就听方才哼了她的弟子的去处,几句嘲讽随风送了过来。 “凭一点血脉亲缘便觍着脸混进这次下山历练的精英弟子里,我还以为有些人惯来无耻,原来她还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掌门也太偏心了,竟叫她记在小师叔祖门下,成了寒渊尊的亲师妹——见雪师姐都没有这等机会。” “弥补呗,谁知道这是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废物,和见雪师姐云泥之别,恐怕掌门也是觉着她太过粗鄙不堪,这才故意将她送到寒渊尊身边调教一二的。” “观她气息,和凡人没什么两样,怕连筑基修为都无,之后不定怎么倚仗身份、赖在寒渊尊左右呢……” 云摇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毕竟只是几个不懂事的宗门小辈,年纪未必有她零头大。 但听着这左一句右一句的“寒渊尊”,想着昨夜梦里那顶晃来晃去惹人心恼的银丝莲花冠,她不由地咬住唇肉,拿齿尖磨了两下,嗤出声轻笑来: “最后一句,谁说的?” 红衣少女转身,问得直白坦荡。 那几名聚首的弟子俱怔,显然没想到她一个毫无根基修为的小弟子竟敢在他们面前质问。 愣过后,最后出言的女弟子蹙眉:“我说的,如何?” “你方才说,我毫无修为,只会倚仗身份,赖着慕寒渊?” “寒渊尊何等身份,你竟直呼其名,果然出身乡野,不识礼数!”女弟子恼睖着她,“他与见雪师姐从小一同长大,相知相许,你最好是识趣,此行不要在他们面前——” 云摇忽地一拍巴掌: “好主意啊。” “什么?” “我说你出的主意极好,我都没想到呢,”盈盈笑意入了眸,少女眉心红蝶更灵动,“反正我也是个没修为的小废物,御剑飞行都没办法,看来只好央着寒渊师兄,这一路上日夜陪着我、保护我咯?” “你——你!你无耻!!” 女弟子被云摇气得险些拔了剑。 后面几位同行弟子也没想到云摇看着漂亮废物,竟是这么一个舌灿莲花的,各自脸色微变。 临近的男弟子上前拦住了动怒的师妹,冷着脸帮腔:“掌门行事素来循规守矩,见雪师姐更是温柔似水,不知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不知耻的——” 云摇打断:“掌门若不是行事温吞,你们还敢背后议论?我看他现在就是太规矩了,纵得乾门歪风邪道横行,哪还有半点昔年风骨在!” “你!你竟连掌门都敢非议!” “哦?那你们方才所议,难道就是什么敢拿到明德殿内长老会上的正事了?” “——” 眼见说是说不过了,几个弟子互相眼色。 为首便是那个最先斜了云摇一眼的男弟子,他一甩袖,转向余人。 “哼,秋后蚱蜢而已,且让她嚣张几日。奈何剑已生感应,用不了多久,小师叔祖她老人家出关,定会亲手将她清理门户!” 这种低劣的放狠话、还是靠别人放狠话,乾门小师叔祖本人权当没听到。 云摇带着得胜笑容转回身,却见乌天涯就站在她身后,也正望着她笑。 云摇被他笑得古怪:“你笑成这样做什么?” 乌天涯:“只是觉着,你我确实一丘之貉。” 云摇:“怎么说?” 乌天涯:“譬如,我们的修行信条大概是一样的。” 云摇:“哪一样?” 乌天涯摇着扇子,语气飘飘然:“做人嘛,让自己愉快哪有让别人不愉快来得愉快?” 云摇:“……不愧是师兄。” 乌天涯笑得更得意:“师妹不必自谦,你我同道中人呐。” 云摇顿了下,忽想起什么:“我既记在小师叔门下,称慕寒渊作师兄,便算乾门二代弟子,那按辈分,师兄你至少该喊我一声师叔吧?” “……” 少女声不高。 但明德殿外偌大广场,连带着方才鸭子群似的几个弟子,霎时全哑巴了。 他们忽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 ——“受害”的可不止是乌天涯。 寒渊尊生性渊懿,从不计较,即便辈分奇高,弟子们私下也不少以师兄相称。 但事实是,若真从小师叔祖那辈分论起,云摇门下亲传弟子都该跟掌门平辈,算乾门第二代,连长老阁不少三代长老见着云幺九,都该乖乖行个礼,问一声师叔好才行。 至于内门外门这些弟子,最小的一辈能数到十代以外,跪下只磕一个头都得算她恩宽了。 “………………” 死寂数息。 “咳咳咳——” “昨日师弟你问我的那套剑招叫什么来着?” “哦哦是那个什么……” “哇今天的太阳可真大啊……” 云摇身边十丈内,干净利落地清了场。 而唯一被她拎着腰间玉带,想跑都跑不掉的乌天涯默默举起扇子——遮住了她望自己的眼。他哼着小调,假装无事发生地把脸扭开。 好好的一支民间调子,被乌天涯唱得哼哼呀呀的,听得云摇头大。 在被她“灭口”前,乌天涯忽停了。 扇子压下,他戳了戳她:“师妹,寒渊尊这——莫不是受着什么刺激了?” “?” 云摇顺着乌天涯扇子一撇的方向,回眸望去。 慕寒渊与陈见雪一同来的。 依然是那位衣不染尘,宽袍缓带的寒渊尊,也依然是那顶濯濯如雪的银丝莲花冠。 唯有一处不同:今日多出一条白绸覆目,遮了他眉眼。银白丝带就系于莲花冠下,正随风而拂,没进了他乌丝如墨的长发间。极致的黑与白勾缠掩映,给他原本霁月清辉似的仙气之上,又添了一笔勾人的骀荡。 云摇:“……” 怎么、好像、更祸害了? 云摇暗觉不妙,扭头看向广场另一边。 乾门的弟子们该是见惯了慕寒渊的清濯出尘,而即便是他们,此刻也都或瞩目凝视,或窃窃私语。 窃窃私语也就算了、你们男弟子怎么还脸红起来了? 乌天涯在旁边啧啧有声:“难怪一到山外,就听四大仙门的弟子们三天两头地拈酸,什么‘天下明月落乾门,日日相思不得见’——不愧是小师叔祖,按脸收徒。” “?不要污蔑好吗,小师叔祖带他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日后是这般祸害模样啊。” “别天真了,小师叔祖最喜欢好看的了,”乌天涯低头笑,“师妹以为,之前那些被她追求过的青年才俊们,是被她看上什么了?” 云摇:“…脸?” “是啊。” “……” 慕寒渊被原主祸害的原因竟然如此简单? 不过这会儿云摇顾不上心疼慕寒渊——不必等下山,她已经知道自己昨天送慕寒渊绸带想压压他祸水劲儿的行为,有多么适得其反了。 好在还有他的“小师妹”。 与慕寒渊并肩行来,陈见雪一身雪白薄纱长裙,领间以银丝隐纹凤鸟,一条浅绿色长带束腰,同样是衣袂飘飘,飘逸脱俗的模样。 尤其是走在慕寒渊身旁,一双冰雕玉琢,神仙眷侣,相得益彰—— 够挡下一山的桃花了。 云摇松了口气。 等慕寒渊与陈见雪近前,点过人数。 行过礼问过好的弟子们当中,之前与云摇略有口角的那名女弟子忽然隔空瞥来一眼。 “寒渊尊,”女弟子阴阳怪气道,“您师妹云幺九也到了,她方才对我们说,路上一定要缠着你,要你日夜陪伴、贴身照顾她呢。” “……” 云摇:???? 就算要告状也不能添油加醋吧——她什么时候说过要慕寒渊贴、身、照、顾了?! 云摇觉得自己距离原地走火入魔只差一步了。 尤其是那人未言,莲花冠下发带轻缓,覆着遮目白绸朝她偏过身来。 云摇:“…………没错,是我说的。” 这句话落,连慕寒渊身旁的陈见雪也有些讶异地朝她望了过来。 其余人纷纷露出了等着看笑话的表情。 羞耻到极致后,云摇反而坦荡了,她眨眨眼,干脆迎着那些人看热闹的目光,步子轻快连蹦带跳地走到慕寒渊身旁:“师兄兄——” 云摇拂上了慕寒渊的长袍广袖,但只拽了一点袖子布料,攥在了掌心里晃了晃:“人家没剑呀,还不能飞呢,难道你忍心不贴身照顾我吗?” 众弟子:“——” “????” 慕寒渊似乎是顿住了。 云摇又贴近几分,笑靥上红蝶如焰,出口却是只有两人听得懂的“威胁”:“你若不管我,那便算同门阋墙,师父她老人家会伤心的呢。” “你、你太无耻了云幺九!竟利用小师叔祖名义威逼师兄,简直是乾门蒙羞!!” 主动发难的那名女弟子脸色涨红,盯着云摇紧缠着慕寒渊的手,她气急了,抬手攥上剑柄:“我在此向你发起门内挑战!今日,一定要让你给寒渊尊跪下道歉!” 话声未落,女弟子一道剑光便拂上来,要将云摇从慕寒渊身旁逼退。 “哗。” 除了云摇,大概没人看清楚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只是雪白的袍袖扬起又垂落,慕寒渊身影幻动,不知哪一刹那出现在云摇背后,将拔剑上前的女弟子的剑柄怫然送回了剑鞘之中。 他面如温玉,声色却如覆薄霜:“不得无礼。” “寒渊尊!是她对你轻辱在先!连众仙盟都不敢——” “禁声。” 慕寒渊音沉。 那女弟子霍然反应过来,涨红了面,气得身体发颤,却再不敢违逆地低下头去。 云摇正低着眸,看手心里方才忽然就滑过溜走的衣袖,想着这徒弟大概是世间第一沾不得。 碰一下都惹他嫌。 不过也对,瞧她随便说了两句气人话,就把一帮弟子们惹得目带怒火,恨不得将她吃下去的模样——可见慕寒渊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之高、之不容玷污。 世人捧作山巅之雪、天上明月的高洁,哪容许旁人伸手污上半分。 可他们怎么就不懂,越是这样的存在,越叫那些坏透了的人想拽下来。 比如她……的前身? 云摇背过攥起的手,带笑转回来。 正听见慕寒渊下了最后的定言:“斥上不逊,同门相斗,有违门规。你不必随行下山了,回峰自省。我自会修书与冉长老说明事由。” “是……弟子遵命。” 女弟子红着眼圈作剑礼告退,而慕寒渊亦回身。 覆目白绸随风轻起,云摇仰他,仍是那副不以为意惹人恼的明媚笑靥。 似乎在等着看他要怎么惩戒她。 “云幺九,”慕寒渊低声,一顿,似无奈规训,“…不可自污。” “……” 少女笑意微滞。 ——她污的明明是他,他却教她不可自污。 云摇发现她错了,这世上竟真有人如高山雪,片尘不染,本性高洁。他铁了心作明月时,旁人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都拽不下来。 - 乾门虽已没落,如今勉强算个四大仙门之五,但毕竟祖上是风光过的。如今又有慕寒渊这位未来道子继任者坐镇,真论地位,与四大仙门也是平起平坐。 省了“贴身御剑”这套,慕寒渊直接召来了一条仙舟。 有了出发前那道插曲,仙舟向西南行的这一路上,同行弟子一个比一个安分守己。即便个别兴奋难抑,也都是三两个聚首,不敢叫旁人听见。 云摇坐在仙舟最尾巴的位置,搭着木栏,眺着仙舟后合拢的云海。 不过她的目光时而往上,时而向下,就好像在云海间找什么东西似的。 “你都看一路了师妹,不就是一堆看不出来区别的云雾吗?有这么好看?”乌天涯凑了过来。 云摇懒洋洋地托着腮,“不好看。” 她神识仍虚缀在仙舟后,那道隐匿身形的气息上。 乌天涯:“不好看你还看?” “那看什么,你也不好看啊。”云摇随口道,眸色微凉。 ……会是什么人呢。 出了乾门地界不久就直接跟上来了,不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有备而来。 是宗门内有问题?还是,在这队弟子里? “当然是看美人如画了。”乌天涯翻过身,肩背靠在木栏上,笑嘻嘻地压着话声,“你看最前面。” “?” 神识不动,云摇侧过身,瞥向仙舟前方。 陈见雪不知正在向慕寒渊请教什么,微微躬身,蛾首侧倾向他,指尖在半空拟作术法的模样,无形有质的灵力气机在二人之间你来我往。 两人相距最近,同在仙舟上,和其余人倒是像分离两地。 乌天涯问:“如何,美吗?” 云摇懒洋洋道:“郎才女……不,女才郎貌,赏心悦目。” 乌天涯道:“美也不是你的,要学会放手啊师妹。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云摇带笑轻哼。 大约是察觉了云摇这边的目光,仙舟中段,之前与她口角的几名弟子前后将鄙夷或嘲讽的眼神落了过来。 云摇顿时不蔫了,她坐直了身,歪了歪头,抬手弯了弯手指——指间金铃晃响里,她朝他们笑得明媚灿烂。 “…………” 几人顿时像是吞了苍蝇,一个比一个快地扭过头去。 乌天涯自然也看见了,忍笑: “来,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你新结的几个冤家哈。” “为首那位,穿青色长袍的,是长老阁三代长老卢长安最宠爱的十三弟子,何凤鸣。他算是乾门内陈见雪的头号拥趸,估计是为掌门多了你这么个私生女,替陈见雪打抱不平,这才迁怒你。哦,别看他道貌岸然,长得也人模狗样的,但这人酒品极差,估计因为‘凤鸣’这名不好,他一喝醉就喜欢跑他们峰顶学鹅叫,卢长老门下不堪其扰……” “他对面那个紫色衣裙的,丁筱,唐音长老门下的关门弟子,虽然她个子小,但肉身强悍,力能扛鼎。封了灵气,一个人打何凤鸣十个不成问题。上回何凤鸣学鹅叫,就是被她揍下峰头的……” “还有丁筱旁边那个…………” 听乌天涯絮絮叨叨讲了一炷香,仙舟后那道气息依旧是不远不近地缀着。 云摇越听越眼神奇异:“你还真是乾门百晓生啊。” “那当然,师兄说的,还能有假?” “嗯,师兄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是否了解修真界的契约方面?” “契约?” 乌天涯扭头,“具体说说?” “比如,有没有一种师徒…嗯,双人契约,能不论修为高低,让一个人完全掌控另一个人,”云摇勾手,“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任凭摆弄、完全不能反抗的那种?” 数息的沉默后。 乌天涯语重心长:“师妹啊,别的瓜强扭也就扭了,师兄不介意给你架架梯子。但你惦记这瓜,那可是未来的乾元道子——师妹你也不想被全众仙盟追杀吧?” 云摇:“……” 云摇:“?” ------------ 6 曾见桃花照玉鞍(三) 第6章 仙舟飞进了天音宗南边的地界,藏龙山便算是遥遥在望了。 舟首,陈见雪收起请慕寒渊指教的符咒术法,做好抵达前的准备。 慕寒渊起身,立于舟前,抬袖。金色的符文出现在他横抬的掌骨前,数个花纹繁复、灵力流动的符文依次出现,纵向排布,随他一指点下。 “嗡——” 空中灵力无声震动,符文被无形之力压向正中,骤然相合。 舟首长身玉立,莲花冠岿然,雪白衣袍被气机拂动——舟上随之笼起一层半透明的光罩。 仙舟造影渐淡,若是隔着远看,大约都要与云雾混作一片。 陈见雪明显感知到仙舟行速见缓。她仰头,望着身前一丈外的身影。 此次随行的弟子们不清楚,她却很了解:偌大仙舟,操控绝非易事,通常至少要三位元婴境以上修者齐力而为,还要分神在行舟前后,紧密看护。故而以往纵使宗内长老带队,也时常是各自御剑,不行仙舟。 但在师兄手里,这仙舟就仿若世间凡人孩童的玩物,随手可控——来路上他为她答疑解惑,亦全不耽误。 对这样好似无所不能的慕寒渊,陈见雪是早已习惯了的。 自幼年她便见他如此,事事无失,从无瑕疵,于是小时候她就相信,慕寒渊师兄确是天上下来的谪仙人物,不然怎么会一点凡人的喜好或失误都不曾有过呢? 是“从未”。 直到几日前,那处天玄秘境中。 陈见雪望着藏在那墨云似的长发间雪白的银锻,眼神不由恍惚。 凶兽螣蛇,对于其他同境修者或许是不可撼动的庞然之物,但陈见雪跟随师兄这么多年,她自然懂对他来说抵御那样一只凶兽该有多轻易。 可是她错了,在他那从无瑕疵的百年修行里的第一笔谬失之前—— 那是一声惊动仙域八荒所有高境修者的剑鸣。 剑鸣声后,那道凌空抚琴的身影兀地一停,如弦崩杀的琴音骤止。 螣蛇狡诈,竖眸中冷芒猎动,趁机甩尾如电,跟着毒雾就从它玄黑的蛇信子后喷射而出。 琴音未续,光罩轰然碎裂,如漫天金光落下。 “……寒渊尊!!” 在耳边成片的惊呼声中,陈见雪抬头,只来得及看清那道身影受击跪地。 他身前螣蛇口如血盆,刀匕似的四根利齿上泛着森绿的毒芒,她几乎嗅到死尸般的腥气。 众人慌乱回避。 只有陈见雪尚能力撑,于是也只有她看见了—— 在那命悬一线的血腥巨口前,慕寒渊抬颈,望的却不是身前要命的凶兽。 他向着东南方回眸。 彼时那人长眸垂阖,睫羽如墨,冰玉琢成的侧脸上已有两道螣蛇毒雾重创后的血泪滴落。 他那一刻明明已经看不见了、却还是要去看的—— “见雪?” 慕寒渊的清声打断了陈见雪的思绪。 她骤然回神,起身:“师兄。” “何故气息翻涌如渊?”慕寒渊回身,雪白银锻跟着他动作,轻慢绕过肩侧。 “…抱歉,师兄。” 陈见雪凝神收气,停了几息,才抬头问:“师兄的伤,可好些了?” 慕寒渊袍袖微举,似乎是想碰一下眼前的白绸,但不知为何又落回去了。 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无碍。” 离着藏龙山已不远,陈见雪略迟疑后,还是趁着这最后的独处时间开口问了:“师兄那日归山,见到小师叔祖了吗?” 慕寒渊未动:“何来此问。” 陈见雪迟疑住。 而这几息间,仙舟已在慕寒渊的操控下,平稳地从云间缓落,穿过雾气笼罩的丛林,停在一处林间的山谷中。 随行弟子们纷纷下了仙舟,慕寒渊也似乎忘记了她的回答或疑问。他指骨凌空点画,仍是几道繁复异常的符文后,仙舟迅速缩小,最后化作一个桃核大小的光点,飞入慕寒渊袖中。 长袍垂回,慕寒渊道:“藏龙山山脚下最近的村落就在一里外,休整片刻后,我们便出发。” 众人行剑礼:“弟子遵命。” “……” 陈见雪失神看着。 众乾门弟子中间,是那位几百年间从未变过的温润如玉的寒渊尊。 目盲亦不掩风华。 她也一直以为,世人所见,这就是唯一的他。 ……如果那天她不曾半昏半醒、不曾看到的话。 —— 螣蛇庞大的身躯绵延数十丈,它垂死挣扎里,不知将多少粗壮老树折断或拔起,多少弱小妖兽不及呜呼便殒命。 而那人独坐琴后,垂眸拨弦,漠若神明。 直到他修长手掌兀地按下,最后一声琴音骤止,凶兽螣蛇的身躯砸地,不剩半点气息。 尚未消散的尘土与毒雾间,那道从来衣冠胜雪的身影像是第一次跌落红尘里。 袍带纷飞,衣袂染血,青丝凌乱。 而他全不在意。 血色湿润漫过长睫,慕寒渊一动不动地按着琴弦。半晌,他竟慢慢笑了。 那是陈见雪第一次在那张脸庞上,看到世人从未见过、也不能想象的神情。 血划过玉面,薄唇,而他只低声,喃喃而笑: “‘奈何’……好久不见。” - 云摇跟乌天涯解释了一路自己对慕寒渊并没有“歹念”,依然无果,眼见着藏龙山那片浓瘴似的雾气都进入视野,她终于面无表情地接受了。 “……行,师兄就当我非霸王硬上弓不可好了,”云摇磨着最后一丝耐性,“你只需告诉我,乾元界可有这样的契约之术?” 乌天涯给了她一个痛心疾首的眼神:“好罢。反正我也没有欺瞒你,即便我有心帮你,也是确定的——仙域内绝无此种骇人听闻的契约。” 云摇皱眉:“只是操控而已,这很骇人听闻吗?” “操控之术,必是邪术,师妹说的还是被施法者全无反抗之力的极限术法——要知道,即便高阶修者对上低阶修者,想杀容易,想完全控制对方?除非以神魂夺舍,否则基本没有可能。” 乌天涯顿了下,阴阳怪气的:“何况师妹还是想要无视修为差距,以低阶控高阶。” 云摇正思索着,撞见乌天涯回头的目光:“……你这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师兄就当你思慕心切,白日做梦了。” 云摇:“……” 暂时原宥了乌天涯那个嫌弃的表情,云摇这会也顾不上他—— 由乌天涯一句话提醒,云摇回想起来,话本里好像说过,后来成了魔尊的慕寒渊修为莫测、所擅秘术无数,而其中最为诡谲和骇人听闻的,便是两域对战时,他竟能以琴音操控仙域修者,让他们自相残杀。 无论修为高低,没有任何修者能够抵抗。 这也是他成为乾元界空前绝后的无上魔尊的最可怖之处。 难道…… 他竟是“忍辱负重”大半年后,跟云摇这个好师尊学会,然后用来为祸苍生了? “…………” 云摇顿时脸都绿了。 ——你们师徒俩,能不能把这种绝顶天赋用在它该用的地方啊?? 不知是不是云摇的眼神里怨念太重,走在历练队伍最前方,慕寒渊的身影忽停了下来。 他左手抬起,修长腕骨从广袖下露出半截。 作“禁声”“禁行”之意。 此行相较普通的历练更危险莫测,各长老门下点选的弟子显然都是下山历练惯了,并非生手,尽是令行禁止—— 慕寒渊手势一抬,所有弟子已经就地侧身向外,互相背依,扶剑作防备状。 陈见雪与慕寒渊同行在前,稍落后半个身位。 而那个看着破旧败落的小村庄的村口,已经就在两人身前十丈之外。 “师兄,可是村中有异?” “……” 慕寒渊微微侧身,银锻之下,神色间温静无澜,似乎在感知什么。 几息后,他凌冽眉线微微一扬。 “庄中,除西南一处草屋外,已无生人气息。” 陈见雪脸色一变。 她身后紧跟的何凤鸣听见了,骇然出声:“怎么可能?天音宗两日前来山门求援时,提及这村庄,还是百余口人!其余人呢,全死了吗?” 慕寒渊问:“观主路,村中是否有仓皇之景?” 何凤鸣连忙进身,持剑凌空几步,探望庄内,随即回返,他脸色稍缓:“是,寒渊尊,村里破乱,并无死尸,沿路有弃用物具,其余村人应只是逃了。” “……” 何凤鸣说完后,一行弟子全都松了紧张的神情,扶剑的手也都垂回去了。 慕寒渊闻言后一语未发,似在沉思。 他不发话,其余人便不敢动,陈见雪见了,上前轻声:“师兄,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慕寒渊袖下指骨扣起,一道淡金色符文从袍袖下落入地表,他顿了下,微回过身,声线温润如旧:“进去吧,让弟子们小心提防些。此处离覆山雾气虽尚有距离,但那雾气古怪,谨慎为先。” “是。” 一行修者入了村庄。 云摇和乌天涯在队伍的最后方,临跨入庄门前,云摇停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身后远处的丛林。 “师妹,看什么呢?美人在前,可不在后。”乌天涯贱兮兮地凑过来,陪她看。 云摇看得是那个在他们走近村庄后就消失了的尾随者,但这话自然不能说。 就像慕寒渊没说出口的话一样,不确定的事情,说给一群解决不了的人,只是徒增恐慌而已。 “没什么。”云摇刚回过身,就被一只大葫芦顶到了眼皮底下。 红衣少女一顿:“…这什么东西。” 她抬眼,睨向乌天涯:“你把我当妖收?” “这是酒,美酒!”乌天涯气得撅开了酒葫芦的塞子,“你闻闻,这等凡间少有的稀罕物,你竟然把它当收妖葫芦!?” 云摇绕过他,往前跟上:“你到底是来历练的,还是来游山玩水的?” “两不误嘛。反正有寒渊尊在,而且他都说了没事,那就是没事呗。” “他可没说过。” 云摇似笑非笑地瞥过去一眼。 乌天涯笑容僵了下,小心伏低凑近:“怎么个意思,师妹是觉着,这村庄里有古怪?” “村庄里没什么古怪。” “那你还——哦,知道了,你诈我是吧?” “……” 不指望乌天涯自己悟了,云摇趁前面修者队伍离着远,不仔细探听无人能闻,朝乌天涯勾了下手指。 绕过地上的破烂灯笼,乌天涯凑过来。 云摇轻飘飘着声:“这村子,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吧。既世代居于此,那你猜,这村里有什么东西,能让整个村子的人跑得如此仓皇,几乎一个不剩呢?” 乌天涯:“………………” 乌天涯铁青着脸:“师妹,你,你可不要吓师兄啊。” 他定了定心神,四处打望,顿时觉得这满目萧瑟破败的村庄里处处诡异:“但神识探出,确实、确实没什么东西在啊……” 云摇眨眨眼,语气无辜:“白天是没有,夜里可就不一定了哦。” 乌天涯:“…………!!” 走在前面的乾门弟子们正警觉巡视。忽听身后“嗷”的一声惨叫,乌天涯甩着他的大酒葫芦,不要命似的往前逃。 眨眼就越过了慕寒渊和陈见雪。 “啧,逃命都能跑反,”云摇同情地看着那道快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真要出什么事,你肯定是第一个。” “…师尊。”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轻淡而无奈的传音。 云摇原地绷直,心虚得没往队首看一眼,没听到似的跟上去了。 一行人来到村内西南角。 也是慕寒渊神识探查之后,这村里唯一还有活人气息在的一处村屋。 慕寒渊带弟子们在屋外等候,只遣了何凤鸣和另一位男弟子进入其中,询问情况。 片刻后,何凤鸣两人就回来了:“寒渊尊,里面只剩三位村里老人了,都是有重病或者肢体残缺,无法跟着其他村人一块逃走,所以才留在这儿的。” 慕寒渊问:“可有问为何离村?” “啊?”何凤鸣不解,“他们没提过啊,自然是怕瘴气蔓延吧。” “……” 慕寒渊也未追问。 他略作思索,回身:“就近选两处相邻屋舍,稍作收拾,今日在此处过夜。” “啊??”最先出声的却是脸色刷白的乌天涯,他抱着胳膊四处看看,咽了下,“寒渊尊,我们真要……在这儿过夜啊?” 何凤鸣也跟声问:“是啊寒渊尊,我们既然是来查探瘴气的,这村里没人,我们那何不直接进山呢?” 不待慕寒渊开口,陈见雪侧身,柔声道:“何师弟,我知你修为了得,剑术也厉害,同辈间少有低手,只是我们毕竟初来此地,情况不明,还是谨慎为先,你觉着呢?” “…是,师姐。” 何凤鸣面色赤红,也不知道是因为陈见雪的话还是人,讷了两声退回去了。 “师妹呐。” 众人分散收拾这两处院落相连的屋舍,乌天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云摇正以神识查探附近几个屋舍内的情况,听到这句,她未做声,只回了懒洋洋的一瞥,表示听到了。 乌天涯低声道:“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和人家,实在不是一个道行的。” “?” 云摇一顿,莫名看他。 乌天涯却朝另一旁让了让身,给云摇让出身后几丈外的场面—— 四下几个弟子带有揶揄或艳羡的眼神汇集处,慕寒渊正站在庭院中心,设立足以抵御元婴以下术法突袭的结界阵法,而陈见雪掠阵在侧,正一边为他清理结界落点的杂物,一边神态温柔地说着什么。 云摇懒靠在一旁的屋舍木栏上,望着这美好的画面。 乌天涯是来游山玩水的。 这俩是来谈情说爱的。 其余是来看热闹的。 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是来保驾护航、为民除害的? 云摇轻嗤了声笑,压下心头莫名的躁戾。 红衣一拂,黑色短靴束着的修长小腿越过木栏,缀着细花的发带在身后轻扬,她翻跳到木栏内的屋舍前。 “师妹你瞧,人家师妹对师兄多温柔小意,呵护体贴,说话都温温柔柔的……就算没有乾元道子的位置空悬以待,这寒渊尊也总不可能舍了自己青梅竹马的真小师妹,选你这个半路出家的假……” 一记带笑回眸的眼刀,将乌天涯没说完的话钉碎在喉咙里。 乌天涯乖乖收声。 然而这些门弟子就像根欠收拾的扁担,总是这头刚压下去,那头就翘了起来—— 云摇正打算绕道院后,去村庄外转上一圈,看能不能把那个消失的尾随修者给揪出来。 一步刚踏出,她就听到个极讨人厌的高傲声音在后面响起来。 “这位乌师弟说的在理,云幺九,你怎么还不乐意听了呢?” “……” 几丈外。 庭院中心,正在为慕寒渊掠阵的陈见雪怔了下,她迟疑地看了看慕寒渊,又扭头,朝这边的院子角落望来。 她有些不确定,方才师兄……好像……往那边分过去了一道神识? 粗粝的木栏后。 云摇懒洋洋转过身,视线里果然是何凤鸣这个讨人嫌。 “你叫我什么?”云摇这会心情欠佳,本懒得理他,但这个称呼实在让她眼皮直跳,连带着看人的眼神和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凉。 被红衣少女那个眼神一抵,某个瞬间竟像是被这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剑横在了喉头。 何凤鸣僵在原地,等回神,背后已是一层汗意。 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我乾门弟子,既已下了山,那便是,便是达者为先,只论修为高低,你少拿辈分压人!” “论修为?” 红衣少女薄哼了声。 论修为我更是你祖宗。 忍下了后半句,云摇撇开了脸,平息心底从方才便翻涌未休的躁戾感。 “怎么,没话说了?”何凤鸣冷声,“劝你识趣些,这是在乾门外,可不是你能仗着掌门私生……仗着身份为所欲为的地方——明日入藏龙山,说不定你还要求我救你呢。” “我,求你救我?”云摇气笑了,转来睖他。 “不然呢,你有剑吗,拿什么斗法?” 云摇:“……” 有是有,但不巧。 封在众仙盟天山之巅了。 “剑都没有一把,还跟我硬气。你要说几句软话,明日进了山,我兴许还能搭救你一把。” 旁边此时已经有他的人帮腔取笑了:“怎么说也是乾门的亲传弟子,虽然只有个名头,但也不能真连剑都不带吧?要不,你看看地上这根烧火棍,趁不趁手?” 黑黢黢的木棍被对方一踢,咕噜噜地滚到了云摇的脚边。 云摇望着那根木棍,指节轻捏了捏。 这个何凤鸣…… 他师父卢长安在明德殿说她死了,他自己从山门内开始便屡屡找她的不愉快。 果然是徒弟肖师,没一个好东西。 云摇心里刚骂完,就想起了自己和慕寒渊。 云幺九:“…………” 心虚之下,云摇下意识抬眸,往慕寒渊和陈见雪之前设阵的方向望去。 恰对上了—— 冷如天巅白雪的银丝莲花冠在光下熠熠,目覆白绸的那人不知何时转回身,正朝着她这里。 红衣少女面上的薄恼一顿,淡了淡。 她不解地朝那人歪了下脑袋。 ——若非这是个谪仙似的漂亮瞎子,云摇都要以为他在盯着她了。 两人隔着白绸的“对视”间,却是慕寒渊身旁,陈见雪最先回过神来。 她已然问过身旁弟子方才发生何事,此时面色无奈,正取下自己的神兵囊:“幺九师妹,你若不介意,我这里有一把备用的法宝长剑,你……” 话声之外,忽又覆上一道清冷声线: “云幺九。” 慕寒渊想了想,“你会用琴吗?” “——?” 众人惊愕望回。 院落之内,霎时死寂。 ------------ 7 曾见桃花照玉鞍(四) 第7章 话落几息,这方庭院才从落了雷似的震寂中醒来。 何凤鸣等人以几乎要扭断脖子似的架势,朝那声音来处猛回过头—— “寒渊尊???” 满是震撼与不解。 事实上,云摇比他们还不解。 ——话本里说好的“琴身若己身”,连悯生琴的琴穗都不准任何人沾一下的呢? 难不成她看的是个诳人的野史话本?? 云摇有些怔神。 然后就见慕寒渊袍袖一挥,一张流着华光的玉石长琴凭空出现。由他随手推来,琴身飞到了云摇面前。 长琴悬停。 云摇与众人一同落眸上去。 —— 不是他的“悯生”,而是天音宗所赠“鹤羽”。 庭院中,除了慕寒渊和云摇外,大约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连那些颗差点蹦出喉咙的心也都慢慢平复下来。 何凤鸣最是受惊过度,这会才找回气息。 他刚准备给云摇一个嘲弄神色。 但多看了一眼,也看清了“鹤羽”之上的宝琴华光,意识到面前这把乃是乾元界仙域中十大名琴之一,何凤鸣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这、这天下难求的宝物,天音宗可是做了个叫仙域皆知的大人情,只差敲锣打鼓送上乾门山门的—— 寒渊尊就这么随手送给这个云幺九了? 她凭什么有这等天运?! 院中有此一念的显然不止何凤鸣一个人,有几个暗自晦了神色。 陈见雪立在两人之间,那把长琴过去时,尚且拂起过她的裙角。 她似乎是怔了片刻,此时才回神。 白裙女子温婉又歉意地一笑,将刚从神兵囊中取出的备用长剑法宝收了回去:“和师兄一比,我这把剑委实有些拿不出手,就不叫幺九师妹取笑了。” 借着这句,不知谁哼声咕哝了句:“她一个废物,寒渊尊送她这等宝琴有何用?” 有人跟着压低声:“是啊,寒渊尊也太大度了,名琴纵使不赠美人,凭什么给这么一个无德无能的废物,我看她都未必会操琴呢。” “……” 云摇原本随手就要拂回去的—— “鹤羽”名贵,作为法宝也厉害,若是验器,宝光拔地该有几丈高。身为师父,哪有贪墨弟子礼物的道理? 但听闻院里零星那一两句后,她却笑了。 “赠我这个废物不好,若是送给你们,那就刚刚好了,是吗?” 方才开口的两三人面色微变。 何凤鸣站得离她最近,又有在宗门内颇为强势的长老卢长安这个师门靠山,自然也更硬气些。 他面带冷笑:“我们可没这个意思,你休要以己度人。” “是么?既然没这个意思,那我就想问一问了——” 只见红衣少女随便朝旁边木桌上一坐,艳红裙下,薄皮黑靴裹束着的漂亮小腿晃了起来。 她勾抬手指,金铃脆响,指尖随意在琴弦上一拨。 “嗡。” 这一声弦鸣实在算不得好听。 但众人却尽数变了脸色——琴前一道无形气刃转瞬划过,贴着何凤鸣的脸侧,刷地一下,竟生生削断了他一截垂发。 发丝轻飘落地,悄无声息。 却压寂了满院话声。 这信手一拨,不会操琴是真,修为难测、绝非普通也是真。 迎着何凤鸣咬牙切齿又暗藏忌惮的眼神,红衣少女神色松弛,双手向后懒撑。抵着她坐下的方桌,云摇轻歪过头,笑意好似天真无害: “慕寒渊的琴,是天音宗送他,又不是送给乾门的——即便是给我这个废物,只要他想、只要他送——为何还要你们多嘴,来问一句‘凭什么’。” 何凤鸣脸色陡变,下意识想看慕寒渊的方向,却又收住了:“我、我没有……” “问他‘凭什么’,你们又是凭的什么?” 红衣少女晃着靴腿,声音懒洋洋的,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她如冰凝的利刃一般缓慢划过院中众人的目光。 她笑,只是那笑却比霜雪都凉: “哦,是凭同门之情,还是凭你们寒渊尊如圣人一般,七情不显,六欲无相——非触及门规底线,绝不轻易惩戒你们,亦不记私仇呢?” 何凤鸣涨红了脸,咬牙:“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你才入乾门几天光景?我们——” “我是刚来,却已经看不下去了!一群受他护佑的无知弟子,却信口就敢质疑他的话。换作你那位厉害极了连掌门都敢呛声的师父在此,你可敢像今日在院外驳寒渊尊一样驳他半个字?!” 何凤鸣面色霎时白了,不敢言声。 “你那位三代长老的师父,是辈分比慕寒渊高,还是修为比他高,或是尊荣地位比他高?” 云摇跳下木桌,笑意更冷几分,“圣人无为,于是圣人人尽可欺——他不与你们计较,没关系,今日起、我来计较。” 院中一静。 陈见雪变成离着云摇最近的那个,此时也眼神惶惶,容色复杂。 她很想回头去看慕寒渊的神情,却又不敢。 是,连她都忘了。 无论地位或是修为,声望或是品性,慕寒渊身上挑不出一丝瑕疵,端得一副神明心性。偏神明悯生,似乎从未对任何人有私人的苛求责难,乾门内人人便习惯了如此。 他容得众人,喜怒不显,于是凡他所言非令,则弟子们也敢冒昧问上一句。 可习惯如此,就本该如此吗? 只因他修为地位声望之超然,无人可比,他的这份受欺就不值一提了? 为何今日之前,连她都从未替他说过一句? “——你性子太软了些。” 云摇走过陈见雪身旁,见她迟滞,想到这位大概率就是自己未来的徒媳,就耐着性子在传音里多提点了句。 她还想说“日后你俩成了道侣,要是他好欺负你也好欺负,可不得气死我这个当师父的”——最多换个委婉点的说法。 只是云摇这边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第二句呢,就看到面前陈见雪抬起头,却是面色煞白,像是听了什么直戳心窝的话。 ……更像是下一刻就要吐血了。 云摇懵了。 何凤鸣听见这边无声,扭过头来,顿时比他自己受了骂还悲愤:“云幺九!你骂我们也就算了,又对师姐说什么了?师姐从小跟在寒渊尊身旁,从无半点不敬,刚刚甚至还主动要借给你她的长剑——你怎么能这样为难她?!” 云摇:“…………” 云摇:“????” 这一句出来,其余几个也顿时来了火,眼看就将是一场群情激奋—— 慕寒渊便在此刻,忽闪身出现在两人身侧。只见他抬手轻拂,陈见雪被他袖风一牵,从云摇身旁带到了他的身后。 陈见雪此刻才反应过来,从他身后急声:“师兄,幺九师妹只是好意提醒,没有——咳咳……” 大概是说急了,没过半就咳声难止。 雪白的俏脸又咳上了血色。 何凤鸣气极,表情更心疼了:“师姐你还帮她说话!她都把你气成什么模样了!” “……” 又是一拨跟腔的声讨。 云摇停了片刻,似笑非笑地仰头,望着比自己还高了一大截的徒弟。 他刚问过陈见雪是否无恙,此时眉峰微凌地转回来。 白绸覆目,也不知在想什么。 云摇忽然有点好奇了,若这会解下他眼前雪锻,圣人是否也有一怒,要给她好看? “你也觉着,我刚刚骂她了?”云摇似笑。 慕寒渊难得眉峰见蹙,声低而无奈:“无论是什么话,你都不该私下传音于她。” “…………行。” 云摇仰着他,忽没了笑。 她面无表情地,懒得再看这个在她面前护美人似的“乖徒”一眼,转身甩手,不远处的长琴轰然起势,朝着慕寒渊裂风而去—— 其势若崩。 一众弟子脸色大变,有人的“寒渊尊小心”几乎要脱口而出。 而慕寒渊一动未动,连提息作防都不曾,像全无察觉那扑面而来的凛冽灭杀的气息—— 琴身擦着慕寒渊的宽袍广袖,骤然急停在他身侧,鼓荡得衣袍猎猎。 掀起的墨发如云间,一条雪白缎带随之轻舞。 “拿回去,”传音里,云摇声冷,“脏了我的手。” “……” 身后寂静,无一字辩驳。 瞧,也不喊师尊了。 有了媳妇忘了师父的狗东西,敢情在她面前就不必是一视同仁众生平等的圣人了,呸。 红衣少女气得鼓鼓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中很快人影零落。 虽说何凤鸣等人很想跑来慕寒渊身旁,给云幺九再添油加醋几句,但方才她所言一字一句都跟长针似的,扎得他们如同那漏了气的囊,委实不敢多跟寒渊尊同处片刻。 陈见雪也终于平复气息,睁开眼:“师兄,你不要误会,云幺九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叫我——” “我知道。” 慕寒渊温声打断。 陈见雪一愣,抬头:“你知道?” “嗯。” “那你怎么还?” 陈见雪话声兀停。 她有些不解而失神地,顺着慕寒渊抬起的手,旁落了目光—— 雪白袍袖抬起,修如竹玉的指骨探出,虚抚在那张悬停于他身侧的琴上。 其中一根琴弦被慕寒渊指节徐徐拨动。 他侧耳,如静聆弦音。 似乎不满这一弦琴音,他微微皱眉。 停了片刻,又有接连的琴声从他指节下落出,或婉转,或悠扬,或凌厉,或激昂…… 没一个像她那个。 直到—— “嗡。” 熟悉的弦音像再一次被拉回院中。 几息后,雪白银锻覆着的长睫轻颤了颤,慕寒渊那修挺鼻梁下,薄唇竟抿着勾起一点。 “…好难听啊。” 他轻声说着,却是笑了。 “…………” 陈见雪眼神晃得厉害,眼前这个让她全然陌生的慕寒渊,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玄秘境里。 三百年来,云摇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能叫他如此模样。 难道。 “云幺九,她和……” ——她和云摇小师叔祖是什么关系? 陈见雪声音艰涩,余下的话却问不出口了。 “嗯?”慕寒渊微微侧低回头,连声音里都仿有难藏的笑意,仿佛此刻他有天底下第一好的耐心,“什么?” 陈见雪忽然就不敢问了。 她摇了摇头,想起慕寒渊看不见,改作出声:“没什么。” 慕寒渊却想起:“以后,你莫要喊她云幺九。” “为何?” “她这个名字的来路,不太光彩,”不知想起什么,慕寒渊唇角的笑意都明显了三分,“不是亲近之人,这样喊她,她不喜欢的。” “……” 若说之前是怀疑,那陈见雪此刻便能确信,方才在布施结界时,慕寒渊确是在听见那句“云幺九”后才分神回眸的。 是云摇因云幺九而特殊,还是云幺九因云摇而特殊—— 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于师兄又有何所谓呢? 陈见雪快被心底的问题迫得失控,几乎又要咳起来,只是被她生生忍住,问道:“师兄既然如此了解她,刚刚为何还那样对她说呢?” “……” 慕寒渊想起了那句“脏了我的手”的传音,恼怒得仿佛她下一刻就要动手将他这个不肖徒弟一掌拍飞出去——她却还是忍回去了。 和前面说的那些话一并,全都是她对他这个弟子的拳拳护佑之心。 然后把她自己气得不行。 慕寒渊不由轻笑着叹了声。 “因她护旁人时,从不看顾自己。”于是连那些弟子被撕破脸皮、对她生出的阴晦恼恨都视若无睹。 他知她傲气和剑术都是天下第一,对旁人所言所感从不屑一顾。 但他不喜他们以她作靶的恶意。 “……师妹,回去休息吧。”慕寒渊微微仰眸,“今夜的弟子值守,便由你来安排。他们今日若再见我,大抵会有些不自在。” 陈见雪攥紧了手指:“那师兄你呢?” “我大概要彻夜值守了,”慕寒渊停顿,话声染了轻笑,“这样才等得到人。” “……” - 事实证明慕寒渊确是很了解他这个师父。 云摇绕着整个村庄外转了上百里,几乎把附近的山头厚土全犁了一遍,还是没翻到那个白日里跟在他们仙舟后面的鬼祟修者。 于是没能撒火,又带着一肚子气回来了。 夜里的村庄,只那几点盈盈烛火,在浓重的夜色里像鬼火似的,被风一吹就晃晃悠悠,几缕残光掠过破败阴森的角落,蛛网颤抖,显得整个村子更可怖了。 云摇循着院里的灯火而来,正想斥一句是哪个不要命的,半夜点灯生怕招不来鬼吗? 然后就在灯火旁,看见了挽袍静坐的慕寒渊。 若说灯火如釉,那慕寒渊就该是那一胚世间绝品也孤品的瓷器,似冰似玉,剔透得勾人指尖欲落,见一眼就想上前,寸寸拿目光或指尖细打磨过。 灯下看美人,尤其美人遮目,连着夜色一起,纵得人心底恶念横生。 云摇看得放肆,也尽兴,像是生怕他不能察觉她在旁拿眼神“欺”他。 事实上她未掩气息,他第一时就已该察觉。 但慕寒渊一动未动,就任她看着。 终于还是云摇没磨过他。 红衣少女踩着夜色与被风摇晃的烛影,懒懒上前,靠上了他袖旁的桌棱。 “又看不见,点灯费蜡。” 不等慕寒渊开口。 “过了夜半还不睡,寒渊尊是在此处等什么,”他用过的茶盏被她勾进掌心,指尖抵着茶盏底,倒转一圈,又信手抛玩,带着好听的金铃晃动,“劫色的女鬼么?” 那句近本能的“师尊”已到了唇边。 听了这极不正经的第一句,冷白玉似的喉结滚低,又咽回去。 慕寒渊无奈:“……你还在生气?” “哦,原来是送上门来给我消气的?”云摇冷嗤,把茶盏在他袖旁重重一扣,压得砰声,而她按着它就势俯身,几乎要俯到他漂亮的眉骨前—— 狠人的势头做足了。 差点亲上那条月华似的、在夜色里格外勾人的银锻,云摇才忽想起来。 美人,但是个瞎的。 气势白做了,他看不见。 云摇:“…………” 于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开口不是,闭口也不是。 云摇就这么僵硬地尬住了。 慕寒渊除了视之外的五感,在夜色里更加敏锐到毫厘。云摇身上带着淡淡的冷香,他分辨不出品类,但分辨得出只是她一个人特有的气味。 只是今夜里,它近得浓郁。 夜色打底,冰玉雕琢似的美人微微侧目:“…师尊?” 这一声极低极轻,一个恍惚,云摇差点分不清是神识还是声音。 于是红衣少女忽抖了下,慌退了两步出去。 “慕、寒、渊。” 再响在传音里,就是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恼火了。 慕寒渊有些不解,他并不知道云摇为何忽然又恼怒至极,迟疑过后,他只得低声回了神识传音:“师尊若是还未能消怒,我随师尊出气。” “——” 云摇彻底气笑了:“我是能打你还是能罚你跪?” 慕寒渊略作思索:“都可以,随师尊意。” “……你是不是吃定了明日还要进山,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提到这个,慕寒渊迟疑了。 “明日不须我带队,师尊若想出气,不必顾虑。” “你不去?那谁去?”云摇蹙眉,心生不祥。 “我想请师尊亲自入藏龙山。” “——” 难怪在这儿等她呢。 云摇冷笑,回头:“那你呢。” “这村庄的情况有些古怪,尚未探明,只留弟子们值守,我不放心。”慕寒渊温声答。 “除你之外,陈见雪修为也不低吧,”云摇问,“为何不叫她去?” 慕寒渊微怔,似乎不理解为何云摇又提起陈见雪。 就像他也不能理解,白日里云摇为何要将不能给旁人听的话,单独传音给陈见雪。 那一刻,他是有些不太喜欢。 他才是她的徒弟,师尊为何要亲近旁人。 慕寒渊想着,垂低了眼,思索出了个极合理的理由:“师妹身体不好,不便进入山林雾瘴中。” “……” 寂静过后,云摇被慕寒渊这派圣人坦荡气得哼出一声冷笑:“你师妹宝贝得很,就你师尊我身体最好,是吧?” 这一次,慕寒渊未作思索: “师尊自然天下第一。” “我——” 这般把人往戳破了天的方向捧的话,竟是从慕寒渊口中说出来的。 他还说得那般毋庸置疑、平静坦荡。 云摇确实懵了:“…寒渊尊,说大话会遭报应的。” 月色与烛火间,那人垂眸,很淡地笑了下:“不是,不会。” 不是大话,是慕寒渊笃定如此。 这三百年间他修炼不遗余力,就是为了叫世间质疑声尽数泯灭,叫人人见他便想起其师,谁也不许忘了她,云摇便永远是三百年前一剑压魔域的天下第一人。 …… 只是慕寒渊却从未想过,云摇也会有在一个小小的阴沟里折戟的时候。 ------------ 8 琴在月明楼(一) 第8章 进藏龙山的前夜,山下这片村子却分外安静,无事发生。 天明后,慕寒渊点了一队弟子,让他们随云摇进山,探查这覆山的无名瘴气。 临行前他明言,进山后一切行事皆由云摇安排,不得有违,否则回来后依门规中“不敬师长”论处。 若是在一日前这般责令,弟子中兴许还会有不怕死的质疑两句。 而如今既有云摇那番驳斥在先,又有她一弦之威震慑在后,接令的何凤鸣几人再是不满,也不敢当着慕寒渊和陈见雪的面表露什么,只能粗声粗气地应了。 慕寒渊下令时,云摇单独站在一旁的院落外的古树下,正懒洋洋靠着树小憩。 不知是原身的原因,还是她自己的问题,云摇只觉着来了这方乾元界后就总是倦怠得厉害。识海里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 有时候她都快分不清那些事到底是原主的记忆,还是她自己的了。 ……大概因为活太久了? 听见身后走近的声息,云摇懒懒站直了身,抻了下懒腰。手串上的小乌龟壳耷拉下来,在日光底下晃了晃。 “师尊。” 慕寒渊的神识传音在识海里响起。 云摇蹙眉,转过去向身后来人:“用说的,我不想在识海里听见你的传音。” 触及那人覆目白绸,云摇顿了下。 对着个目不能视的可怜小瞎子,还是她独苗徒弟,她是不是语气太凶了点。 尤其是慕寒渊闻声后,像是微微一怔——若非知道眼前这位是四海八荒人皆仰之的寒渊尊,那云摇都要觉着这一刻他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在也只有那叫云摇错觉似的一息。 慕寒渊微垂首,将方才对弟子们的安排转述给云摇。 云摇听过:“哦。” 她侧了侧身,目光落过慕寒渊身后,何凤鸣几个被点上随她进山的弟子等在那儿。 见红衣少女眺来,为首的何凤鸣哼了声,扭开脸去。 云摇:“……” 云摇落回眼来:“入山就算了,还要我带一群小辈,万一丢了哪个怎么办?尤其那个何凤鸣,我看他全然不想同我走,不如还是留下来保护你身体不好的师妹吧。” 慕寒渊像是没听出她的嘲弄,脾气极好地温声道:“不论修为或是斗法,何凤鸣都是此行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了。有他在,能为师……为你分忧。” 分忧? 他不添忧就不错了。 云摇瞥他:“何凤鸣是最杰出的一个?那你呢,比他差不成?” 慕寒渊这一次停得有些久。 正在云摇思索是不是自己太跟一个小徒弟计较时,就听见慕寒渊低声问:“云幺九,你执意要我同去吗?” “……” 慕寒渊问得认真。 云摇反倒是有些心情古怪了。 ——他这说得,就好像她执意要求,他就会跟着一起进藏龙山似的。 慕寒渊道:“若你执意——” “谁执意了。” 听不得第二遍,云摇面无表情地打断,转身:“让那群拖油瓶过来吧。须得赶在午时前,阳气最盛时入山。” 慕寒渊无奈,他转身间,银锻下察及云摇身侧利落干净的红衣轮廓—— 莫说佩剑了,连块玉饰都不见。 慕寒渊神色微顿。 没一会儿,何凤鸣板着老长一张脸,带着几名弟子来到云摇身边。 “寒渊尊,”他行了剑礼,又一副捏着鼻子的表情转向云摇,“……云师叔。” 其余人照例。 看他神色不爽,云摇反而是心情好了。 她侧身勾了勾手,唤小狗似的:“跟好了。谁要是丢了,我可不会绕回来捡。” 何凤鸣恼火地转向另一边:“师姐你看她——” “何凤鸣。”慕寒渊忽出声。 这一句仍是他最惯常的语气,温和从容,连神态都不见一丝变化。 但没来由地,何凤鸣就觉着罩在大太阳底下的身后温度掉了下来。 他噤声缩回去。 云摇轻嗤,“走了。” 何凤鸣几人灰溜溜跟上。 隔着白绸见那行为首,衣裙旁空落落的,不见一物,慕寒渊忽提声轻扬:“云幺九。” 云摇莫名其妙,但还是停下,扭头看他。 慕寒渊觉今日晴光潋滟,她一身红衣,站在光下,应当还是当年模样。 可惜看不见。 失明数日不曾有过半分着恼,直到此刻,寒渊尊才是真正第一次突然有些急切地希望,这毒快些清消。 三百年不见,他也想看看师尊是不是还是断天渊前那副模样。 “有话便说。”几息不见反应,云摇就没了耐性。 慕寒渊垂了眉尾:“你当真不带上鹤羽?” “那把琴长得太冷淡,我不喜欢,”云摇懒声道,“换了你的悯生来,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拔下琴弦来当鞭子使?” 云摇在身旁几名弟子难以置信又恼怒的眼神里,勾了个散漫的笑。 眉心血蝶像扬翼欲起。 “怎么样,寒渊尊,舍得给吗?” 慕寒渊沉默。 云摇无声一哂,转身要走。 哗。 身后灵气波动。 “——” 那是悯生琴三百年来第一次以本体出现在她身后。 即便不去瞧,也已像是位暌违已久的老友,云摇神识稍触,便能感受到那琴身之上,如存过三百年月华流转之芒,润泽无相。 原来“鹤羽”当真比它不得的。 也不知这一张琴是谁所赠,该是寻了许多地方,煞费其心。 “…师兄!” 陈见雪难得急切,一句低声就把云摇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连带着她身后,何凤鸣几人似乎也是急了。 “寒渊尊!” “万万不可!” “寒渊尊怎么能任由她胡闹呢……” “……” 到此刻,云摇才忽反应过来,他还真依她把悯生拿出来了? “今日之事,是云幺九代我行责入山,她既要借,那我自当应允。” 慕寒渊的声音隐约传来,似是在跟他们解释因由。 “师兄!” 陈见雪向来温婉待人,说话也柔声柔气的,此刻都被急得提了声气:“可这是悯生啊,你一直珍重若性命的,这么多年一直是它做你贴身法宝,怎么能拔弦——” “好了,别吵,我开个玩笑而已。” 云摇听得头疼,脚下毫不犹豫向着村外遁去:“你们慢慢叙旧,我不奉陪了,先走一步。——何凤鸣,你们还不跟上么?” “……” 在云摇毫无停留的背影后,何凤鸣几名弟子犹豫两息,还是扭头御剑跟着离了山村。 不久后,他们身后的那片人影就模糊进屋舍间,再看不分明。 随便踩了根树枝上天的云摇这才将神识收了回来。 她表情有点古怪。 虽说刚刚是故意逗弄,但她绝没有试探慕寒渊的意思,也是完完全全一丁点都没想到,他竟真要把悯生拿出来,给她拔了琴弦当鞭子用。 看旁人反应,话本里说的慕寒渊“琴身若己身”,也是不作假的。 那他还肯,云摇只想得到一个解释了—— 凡有恩者,有求必应。 ……当真圣人。 那么问题来了。 圣人君子到了这种程度上,慕寒渊前世话本里到底是怎么入的魔呢? - 平心而论,云摇是没将这趟藏龙山之行当回事的。 她相信慕寒渊也一样。 既是被奉了百余年的“寒渊尊”,那应该也早便察觉到了仙舟自离开乾门地界后就缀上来的尾巴。云摇猜他要兵分两路,所忌惮并非藏龙山,而是跟在他们后来的不明不白的尾随之人。 换言之,两人不约而同地觉着,真正的危险与变数兴许不在山内,而在山外。 不过没脑子的人显然不会想这么多—— “有些人啊,死乞白赖地想给寒渊尊当师妹,可惜寒渊尊最在意的还是见雪师姐。遇到这么危险的事,第一时间就把她推出来了,她要个师妹的空名有什么用?” 离着藏龙山不足百丈,云摇叫弟子们下了飞剑,改作步行进山。 有人不满,但慕寒渊有令在先,不敢直驳。 于是还未入山林,云摇就听见了身后一个女弟子压低却又刚好足够她听见的嘀咕。 只是那女弟子说完,却没人应她。 她尴尬地停了片刻:“你说是吧,何师兄?” 何凤鸣还没回答,走在最前面的云摇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 “——” 严若雨登时红透了脸颊,恼火地看过去:“…你笑什么?” “掌门都没你管得宽,怎么,你代理掌门了?”云摇头都没回,一边拿随手折的那根树枝作剑,拨开拦路的草叶,一边似笑非笑地顶回去。 严若雨道:“我可没有管,实话实说而已,师叔连这个都听不得吗?那以后在门内,日日见着寒渊尊与见雪师姐,你可要受许多委屈了。” “我委屈什么,慕寒渊让我带队,说不定是更放心我。” 云摇一边俯身掐了片叶子,一边信口胡说。 她这会有些心不在焉——身周雾气比方才刚下飞剑时,已经重了几分,连十丈外的草木枝叶都不能看个分明。 这“瘴气”似乎是有源头的。 严若雨气笑了:“你在痴人说梦吗?师兄为什么会更放心你,见雪师姐可是上一届仙门大比的魁首!” “仙门大比每五年就来一次,魁首加起来比启越峰养的仙鹤都多,很稀罕么。” 云摇对着手里叶子确认完了,将它抛开。 笑意也勾上唇角。 领头的红衣少女忽然转回身来,弯眼一笑,似乎心情极好的样子:“说不定是此山雾气古怪,能进不能出——师兄觉着只有我失陷山中,他才能找得到呢。” “?寒渊尊怎么会找得到你?” 云摇背着手,一副无害模样地眨了眨眼:“毕竟,师兄和我心意相通呀?” 严若雨:“……” 严若雨:“??” 这次别说是严若雨了,连其他几个正远围成圈、边走边警惕勘察的弟子们都忍不住回头。 表情一个比一个一言难尽。 倒是何凤鸣最先察觉,他盯着红衣少女面上那格外灿烂的如花笑靥,略微迟疑:“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云摇扭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尽管她没说话,但何凤鸣总觉着自己好像听见了一句“咦,你竟然还长脑子了”。 何凤鸣:“……” 忍下耻辱心,何凤鸣收回探查的剑,直身:“方才你让我们在瘴气前下了飞剑,总不可能毫无理由吧。” 有人带头发问,其余弟子立刻跟着看过来。 “理由么,很简单。你们难道没有察觉,在这所谓瘴气的范围内,神识外放,最多也不过百丈?” “……” 四周一寂。 没得到任何回应,云摇不解地转回来,和众人诡异表情对了片刻,她反应过来。 “哦,你们修为不够,本来神识也没有百丈。” 弟子们:“………………” 闭嘴吧你。 众人之间,唯有何凤鸣一人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云摇的眼神越发古怪起来—— 慕寒渊未说假,他算是弟子之中最为杰出的一个,师从乾门核心长老卢长安,见识自然也是最多的。 按他所知,非化神境以上修为,几无可能外放百丈神识。而化神境在仙域四大仙门里,已是能够胜任核心长老的修为。 何况她那时还是正在分神御剑—— 一言难尽地看了眼云摇手中的树杈,何凤鸣表情更古怪了。 还是在御……一根树枝的时候。 何凤鸣自己表情变了几遍,最后深吸了口气,像是强忍着情绪,向云摇提剑作礼:“这瘴气到底如何来的,我入山后遍查未得结果,还请师叔赐教。” “何师兄??”严若雨带头惊声。 其余几人沉默不语。 云摇意外得看了何凤鸣一眼,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瞒他们,索性直言:“这东西怎么来的,我不确定,但我能确定,这绝不是什么瘴气。” 弟子中有人发问:“为何?就算那些普通村民是迷路,若不是瘴气有毒,那天音宗弟子入山查探,怎么会有去无回呢?” “我说了,不知道。” 云摇在对方追问前,拿手里树枝拨了拨靴子旁的枝叶:“若是毒性雾气,那这些草木即便不曾枯萎,也必受影响。但我方才查看过了,入山以来,无论‘瘴气’浓重或是稀薄,沿途这些草木生长状态全然正常。” 众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若是毒瘴,他们防得住——毕竟每个弟子出发前都带了不少避毒丹和化毒丹;可若不是带毒瘴气,那之前的天音宗弟子有去无回,就显得太诡异了。 “还有一点,”云摇将从方才摘的树叶上抹过的指腹一抬,“这叶片上,落着一层白,一抹就碎成了粉——你们见过这样的瘴气?” 弟子们互相对视,隔着薄薄的雾,只觉得彼此面目都模糊可怖起来。 “我怎么感觉……这雾气,更浓了?” “丁、丁师姐,你可别吓唬我啊?” “神识探查范围真的在缩小!” “你们……还看得清刚刚来的路吗?” “啊谁碰我了——” “收声!” 云摇一声喝令,几名弟子同时一个激灵。 片刻前还在与他们逗笑的红衣少女,此刻难得神色冷淡,漂亮的眉眼敛直,侧颜竟透出几分凌冽的肃杀来。 喝止了惶恐情绪后,云摇稍轻了语气:“古怪雾气确有源头,若我所察不错,这源头不止一个,且都是可移动的,多半是活物。” “……” 几人一顿,有意无意地,尽朝乳白雾气中这抹艳丽逼人的红贴靠过去。 云摇察觉了,但没说什么,只下令弟子们立剑阵,布下结界: “先将这雾阻拦在外。” 这会儿没人敢不听了,纷纷照做。 连方才嘲讽过她的严若雨都脸色惨白:“云师…师叔,雾气真的浓了。” 云摇没回眸,冷淡道:“你当我是慕寒渊。” “?” 没人听懂,云摇只得解释了句:“我又不瞎,看得见。” 沉默了一路的丁筱忍不住小声:“……师叔你这个时候还这样骂寒渊尊真的好吗?” “笑着死总比哭着死好吧?” 丁筱:“——我还不想死啊师叔??” 不等云摇“安抚”,弟子中有个年纪最小的,颤着声问:“你们,你们有人觉得,头晕吗?” 此行弟子皆过了筑基,早已算是脱去凡体,既不是毒,还能觉着头晕…… 云摇脸色微变。 “所有人,运转灵力,自查经脉脏腑!” “我、我灵力运行为何滞涩了??” “我也是!”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明明吃了避毒丹啊?!” “你们看结界,外面覆上的那层白雾……不对,不是雾,是白丝!” 众人定睛。 结界光罩之上,在灵力催动下,雾气凝结而化形——赫然是无数细小而扭曲的白丝。 大惊之下,众人再抑制不住地慌张起来。 而这其中,最过咬牙切齿的却是云摇。 她死死盯着结界上的白色絮物:“……魇丝。” “?那是什么?” 乾门弟子们绝望地面面相觑,显然没一个人听过这个名字。 “魇兽之丝,入梦者死。” 云摇面冷如霜,心底却摁着崩溃—— 四百年前就已经被五师兄亲手归灭的东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小小一座藏龙山里? ------------ 9 琴在月明楼(二) 第9章 魇兽是一种上古异兽,原本生活在仙域极北的两界山天寒渊内。 然因千年来的仙魔两域之战,两界山战火不断,后陆续有魇兽散入仙域,犯下不少滔天祸事甚至灭城惨案。四百年前,由乾门七杰之二——云摇的二师姐苏梦雨与五师兄慕九天,联手将其剿灭。 此后再无痕迹,乾元界皆以为此兽灭绝已久。 —— 云摇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四百年,她竟还能在乾元界见到这种异兽。 一行人撑起剑阵结界,由云摇尚能外放的神识作指引,向着山中“雾气”更薄处移动,以免被困死其中。 一边行进,云摇一边简单讲了魇兽的信息。 “上、上古异兽?”丁筱紧张得有些结巴,回头望向云摇,“它这魇丝,十分恐怖吗?” 云摇道:“封口鼻无用,触之入体。轻则阻塞灵力,重则淤塞灵府,致幻入梦。” “入梦?” 云摇解释:“传闻中魇丝深入五脏六腑之时,便能勾起人心底最极致的情绪记忆,关于这段记忆的情绪越重,则所见幻景越深,至深者便入梦。而人心孱弱,情绪最为深刻的尽数是心底最恐惧之事,恐惧情绪愈重,则反哺魇丝,生长愈烈——魇兽修为便靠此提升。” “那岂不是循环往复,永无破解!”严若雨吓得声音都尖了。 云摇瞥她:“是,你越是这样给它产出恐惧情绪,越是能叫它增进、来把你往死路上多推一步。” “!” 严若雨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快吓没了。 丁筱咽口水:“云师叔,患难、患难与共,她滋养了魇兽对我们也没好处啊……您就别吓她了。” “放心,你们死不了。”云摇松了语气,“我不会让你们轻易入梦的,就算揍你们个鼻青脸肿,也一定叫你们保持清醒。” 弟子们:“…………” 一时不知道该谢还是该骂。 沉默了许久的何凤鸣此时开口:“师叔若真有把握,为何知悉魇兽时那般反应?” “毕竟是四百年不曾现世的异兽,且这云山雾绕,恐怕不是一两只魇兽能做到的。” 何凤鸣脸色顿变:“……有人在背后操控?” 丁筱一怔:“什么人如此手段狠辣?” “不应该啊,为何要在天音宗外,天音宗向来与世无争,没有什么死仇才对————哎呦!!” 站在最边缘的一名弟子一声惊呼,险些被山路上什么东西绊下去。 “林深雾重,看准些。”何凤鸣将人一把拉住。 在山外绕着陈见雪时活像个斗鸡的愣头青,这会倒是一行弟子中相对沉稳的了。云摇又多看了他一眼,心道难怪是卢长安最看重的弟子,没了心上人在旁边时,脑子都清醒许多,也不全然是个草包废物。 “什么鬼东西?” 一行人暂停脚步,临近的都低头去看那名弟子所踩之处,只见是个形状轮廓十分古怪的凸起“石头”,上面覆着满满一层白霜似的絮丝。 “这是……” 离得近的那名弟子下意识去踢了下。 刚定睛,就瞥见那“石头”被踢得一动,絮丝破开,一只青白色的手歪了出来。 而其手之下,覆着一张狰狞僵死的脸。 “啊啊啊啊啊!!” “——尸体!” “呕……” 刚整齐没多久的阵型,一下子就又慌乱起来,险些连灵力剑阵都撑不住。 云摇气得头疼:“护阵!想和他一起死不成!” ……难怪乾门没落成这样,这三百年陈青木都怎么历练得门中弟子? 几息过后。 剑阵重新稳定下来。 “前面有处山神庙,我们去那里列阵暂避。” “……” 庙内。 确认过阵符无误,云摇返回山神像前。 何凤鸣几人正打坐调息,封锁关键灵脉,避免那些诡异入体的魇丝进入脏腑。 丁筱许是炼体有术的缘故,受魇丝侵害最轻,也是第一个睁开眼的弟子。 不过她脸色不太好看:“云师叔,外面那具尸体……” “天音宗弟子,尸体另一手里还攥着箫。”云摇道。 丁筱皱眉:“天音宗其他人都不在这儿,是走散了,在其他处,还是……” 云摇眼都没睁:“天音宗不过中流仙门,既是魇丝阵,入山十日,够他们过三遍奈何桥的了。省省你无处可用的善心,先想自己怎么离开的问题吧。” 丁筱被噎了下。 何凤鸣和严若雨是前后睁开眼的。 云摇之前观察过,何凤鸣是修为最高,但剑阵灵力供给他也是最多,受魇丝侵蚀便重些。 至于严若雨…… 红衣少女冷淡地勾了下唇角,睫间一点嘲弄掠过。 结果不等她责问,反倒是严若雨不自在地笑了下,往丁筱那边靠了靠:“云师叔,丁师姐也是出于同道襄助的好意,你不要这样说嘛。” 云摇睁眸:“我如何说了?” “就,怎么说也是生死大事,师叔拿来玩笑,总是不合适的。”严若雨在她的眼神下,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生死大事,”云摇轻哂,“你才见过几人生,几人死?其中至亲者几何?凭你也敢提这四个字,莫非你也尝过,别人的血溅进嘴里是什么味道、什么温度?” “……” 云摇望着她,一番话前所未有的轻飘,几乎称得上温柔。 然而她越是如此,严若雨就越是栗然。尤其在红衣少女那个与外表全然不符的眼神下,在那眉心熠熠的一点血蝶微芒前,她几乎有种心魂都要被摄走的惊惧。 于是她并未注意,在那番话后,连云摇自己都神色一怔。 她有些茫然地摸了摸眉心,坐直回去。 ……真怪。 是原主的神魂记忆、还是眉心红痕给她的影响吗?她只是个负责值守看管三千小世界时间秩序的小仙子而已,与世无争,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甚至方才,她极怒时,竟有个念头一掠而过。 【若是魔域,我生屠一城。】 此间,其余弟子也断续醒来。 好在并无一个到入梦程度。 “还好师叔识得,察觉及时,”丁筱提起都后怕,“不然待它深入肺腑,那恐怕就真的要埋在这儿了。” 何凤鸣问:“师叔方才说,魇丝深则入梦,真的无药可救?” 云摇想了想:“一旦入梦,九死一生。” 丁筱问:“那多深算深?” “梦境沉沦,永无止境。”云摇顿了下,“传说中,最极致浓烈的情绪,在魇丝催动下,甚至可以念力化城,牵旁人同入其中。” “念力化城?”丁筱讶异,“就是,单纯以情绪,就能幻化出景象?” “并非幻化,更类似一种记忆回溯所投之影。” “……” 弟子们又七嘴八舌问了一串,终于给云摇问烦了。 “最后三个问题,之后闭嘴,调息。” 严若雨立刻抢口:“魇兽怕什么?” 云摇没表情地瞥她一眼,但还是答了。 “火。” “啊?”严若雨惊喜,“那我们一把火烧了这里不就可以了!?” 云摇都叹服了,刚要开口。 “唉等等,这个问题不用师叔答,我来,”丁筱连忙叫停,无奈转向严若雨,“严师妹,如今这漫山遍野的魇丝,一把火烧起来,它未必死,但我们应该是活不了了。” 云摇点头:“不但漫山遍野,还把你们从头到脚腌了一遍。你可以点把火试试,看最先烧成灰的是它们还是你自己。” 严若雨:“……” 云摇:“下一个,谁问。” 几人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到何凤鸣身上。 何凤鸣默然片刻,抬眼:“云师叔,魇兽既在四百年前已被认定为灭绝之物,寒渊尊都未必知晓,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听闻这个,众人神色微妙。 若非云摇对这魇兽知之甚深,如同亲历亲闻,那今日来即便再多的乾门弟子乃至长老,对这样一种听都未听过的存在,更谈不上防范,多半都要步天音宗的后尘—— 人人都好奇这个问题,但除了何凤鸣,没人敢问。 云摇却眼皮都没抬:“藏书阁里看的。” “?” 何凤鸣显然不满意这个明显敷衍的答案,刚想追问。 忽地。 山神庙外,阵符生出感应。 一道声音高扬入庙内,传响至众人耳边—— “可有同道修士在内?我等悬剑宗弟子,因故入山,受此劫难,但求一隅避险,绝无恶意!” 云摇眼神微动:“悬剑宗?” 好像是如今的四大仙门之一。 她给何凤鸣使了个眼色,何凤鸣很快会意,同样出声隔着庙门自报家门。 只是没想到,这边话声刚传出去,门外就有个惊喜的女声—— “乾门?那寒渊尊可在庙内?!” 云摇:“……” 众人:“……” 何凤鸣等人的眼神,带着相近的微妙情绪,齐齐汇聚到云摇身上。 虽然和他们想的不一样,但云摇心情确实比较复杂。 比如闭关三百年,出来以后被独苗徒弟的名誉地位甩了十八条街,这找谁说理去? 丁筱吸气,吐声:“不在!!” 庙外女声:“啊……” ——还挺失望。 乾门弟子尴尬。 云摇淡着声:“他们倒是提醒我了,这趟是该让你们寒渊尊来,就他那个七情不显六欲无相的,魇兽见了他都得跪下磕三个头再走。” ------------ 10 琴在月明楼(三) 第10章 悬剑宗的弟子们还是进了庙宇。 云摇略作探查便了然,这个她当年闭关时都还不存在的悬剑宗,门下弟子修的皆是剑体——无论先天还是后天,自带肉身抵御,比炼体强悍的丁筱都更胜。 也难怪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命大到遇见云摇一行。 悬剑宗一行弟子进到山神庙里时,已是山中傍晚,天色渐暗。 阵符外的魇丝遮得漫山,却挡不住傍晚的落日。 天边的霞蔚就从那片白雾中烧透出来,将整座山披染,美得不似人间。 云摇站在庙门前,隔着结界光罩,望着山野间趁着夜色愈发肆虐的“雾气”。 “师叔,你不进来吗?”丁筱趴在门旁小心地问。 身后庙里,是几个乾门弟子悄然望着这边的不安眼神,像是怕一眨眼云摇就不见了。 “我加固阵法。”云摇顿了下,眼尾抬了抬,她懒洋洋从丁筱身后掠过几名弟子,“盯这么紧做什么,是有雏鸟情结吗?” 话声尾处,恰落到何凤鸣身上。 他顿时涨红了脸,有些恼道:“我们只是担心师叔安危。” “是担心我安危呢,还是担心我出了什么事,你走不出去呢?”对何凤鸣这样的,云摇惯不知“留情面”三字如何写。 不等何凤鸣辩驳,她转过身。 红衣少女对着山外不知什么方向轻嗤了声:“放心。虽然不太想管你死活,但既然我答应他把你们带进来了,自然是会一个不少地带出去。” “……” 何凤鸣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他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庙门外,那道单薄又张扬的红衣身影就在结界前。被霞色烧透的漫山白雾如一场焚世的火,像是眨眼一瞬,就能把少女吞没殆尽。 悬剑宗的带队长老与何凤鸣是见过的,也很清楚这位乾门核心长老门下的得意弟子是个多么高傲不可一世的心性,如今乍见他如此对着一个年轻女弟子,表情都有些古怪了。 等到两边互通有无——信息上基本是乾门有、悬剑宗无——之后,悬剑宗长老忍不住问了。 “门外那位是?” 何凤鸣回神:“她是我们此行带队的…小师叔。” “师叔?”对方愣了下,似乎要掰指头捋乾门内的代辈。 丁筱骄傲仰头:“这位可是我乾门小师叔祖门下亲传弟子、寒渊尊的同门师妹,云、幺、九!” 庙门外。 听得一字不落的云摇:“…………” 那荡气回肠的三个字往外一喊,她绘阵法的手指都抖了下,险些一笔歪出去。 后面的溢美之词更没法听,云摇干脆暂时封了听感。 等最后一笔阵法画完,云摇松了口气。 她起身,绕着地上那一大片乱七八糟像是鬼画符似的阵法转了三圈,站定。 “应该,没画错吧?” 记忆里原主当初就嫌阵法课枯燥无味,三天听课两天睡觉,后面又隔了几百年没用过,她还真有些不确定。 但没什么时间了。 云摇面色淡了淡,扬起下颌,望向结界外。 最后一丝艳丽的日光也已被白雾吞没,清冷的月华被遮得七七八八,漏入雾内,林中草木影绰,平生几分令人不安的凄冷诡谲。 云摇定下心神,转身,几步后踏入庙中。 此时已经过了乾门弟子的吹嘘环节,轮到悬剑宗那边诉苦了—— “……我悬剑宗十三峰按惯例各派了一名弟子,只是普通的入世历练,哪想到会卷进这样一场灾祸——哎呀,云师叔!快快请坐!” 悬剑宗的带队长老察觉云摇进来,立刻热切地起身,显然他从乾门弟子那儿已经听了不少她的吹嘘,这会态度放得很是低崇。 “不必。” 打断了对方的盛情邀请,云摇直言:“魇兽原本生在两界山的天寒渊下,那地严寒,终年少见天日——它本性便也喜寒,畏火,夜间最为强盛。” “啊?”悬剑宗长老顿时有些笑不出来了,“那,今夜岂不是很危险?这阵法扛得住吗?” 悬剑宗虽为四大仙门之一,但面前这位不过算是摸着了精英长老的边,刚突破元婴、才到化神境的修为,面对这棘手状况,他早就不知所措了。 “扛不住,所以今夜待不得,”云摇侧身,让出庙门外的空地,“必须离开。” 众人此时才望见,庙门外,化不开的浓重夜色与诡异白雾的交织间,地上正亮着由一道道金色阵纹繁复叠压扭曲的阵法。 虽然这阵法的卖相极不佳,像是粗制滥造的算命骗子随手描的鬼画符,但即便尚未进入开启状态,阵法内蕴藏的灵力已经叫庙内修为高的弟子暗自心惊。 “这是——移山阵?”何凤鸣惊声。 云摇有些讶异地看过去。 她本以为何凤鸣纯粹是个眼睛长在头顶的草包,最多是个修为高些的精英弟子,现在看,慕寒渊既然把他塞给她,还是有他的道理的——无论眼界见识,确实都比同门弟子高出一截。想来卢长安一脉,为了培养这个弟子没少费心思。 而他开口了,悬剑宗那边还是蒙着。 倒是乾门其余人恍然大悟,跟着一个比一个表情诡异面色复杂。 “移山阵……好像哪一届仙门大比在乾门举行时候,见掌门用过,可那不是门内核心长老才能接触的最高阶阵法?阵法图都是封在藏宝阁的顶层,普通长老都进不去的啊。” “那小师叔才入门吧?她怎么会这个?” “许是,寒渊尊教她的?” “有可能……” 云摇听得差点没忍住反驳—— 那一摞阵法图都是当年她亲手封存进藏书阁顶层的,怎么就成寒渊尊教她的了? 慕寒渊是他们的救世主吗? 但时间不多,她懒得废话。 被限制覆盖在百丈内的神识,已经能感受到山林中躁动的震荡,草木战栗,溪水流淌都变得沉钝如哀鸣——那是魇兽汇集的信号。 魇兽虽是异兽,但它凶残在魇丝除修为至高全力抵御外几乎无解,绝不致如此灵性。 背后确有人在操控这一切,她必须得立刻送他们离开。 “少废话。既然知道这是移山阵,那就该知道它是什么作用了?”云摇扫过那群弟子,“还不——” “……我来吧。” 像是沉思许久后做出的艰难决定,何凤鸣几乎是咬禁了腮帮子,一步踏出来的。 云摇一顿,歪回头:“?” 不等她问,悬剑宗长老已经不解问了:“来什么?这阵法是做什么的?” “移山阵能够将活物传到阵法所在的百里之内,传送距离取决于阵法灵力,”在悬剑宗长老弟子惊喜的眼神下,何凤鸣缓缓道,“只是阵法传送时,须得有人在阵外压阵,供给灵力。” “——” 刚起的死里逃生的兴奋情绪顿时冻住了。 众人表情诡异地互相对视。 这山中入夜之可怖,自不必赘言,这么多人留在这儿都无法抵御,一个人留在这里势必十死无生。 何凤鸣神色莫名地转向云摇:“如此大的阵法,压阵时至少也要元婴境的修为,想来小师叔绘阵时就已经想好人选了——在场弟子,非我莫属。” “……” 乾门弟子们的目光顿时罩了云摇满身。 大家神色都有些古怪,但又都不便说什么——毕竟这几日间,云摇和何凤鸣的那些龃龉斗嘴他们也没少见,像严若雨这般,这会儿庆幸自己修为不够、不会被追仇都来不及,自然也不敢替何凤鸣说话。 云摇听完,沉默两息,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好啊,既然你自荐,那你来好了。” 她看都未看何凤鸣:“其余人,入阵。” “……” 何凤鸣攥紧了拳,某一刻慢慢松懈下来,从神色看,他竟好像有些释然似的。 丁筱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乾门弟子,临出庙门前,她顿了下,欲言又止。 “我最烦拿别人的命煽情的,”云摇靠着庙门,蹙眉,“要不你留下陪他?” “……” 丁筱不敢说话,像是不解地看了眼云摇,还是在何凤鸣的催促下快步踏出庙门,进入阵中。 然后便是悬剑宗弟子。 悬剑宗长老正在对着云摇和何凤鸣千恩万谢,时不时拿眼神催促一下弟子们。 直到某刻—— “等等。” 云摇忽出声。 几乎被淹没在混沌夜色里,红衣少女从倚着的庙门前慢慢直了身,五指在空中虚握。 她眼神突然便从方才的慵懒里剥离,露出比月色更冷冽的锋芒来。 “长老方才说,你们此次历练,每峰各遣一名弟子?” “是、是啊,”悬剑宗长老紧张道,“是阵法有人数限制吗?” “宗内十三峰?” “对,我宗十三剑峰,这是众仙盟皆知——” “那已入阵了六名弟子,你身后,为何还会有八人身影?” “——” “?!” 众人悚然僵立。落入庙内的月色如鬼火,幽幽曳曳,烁晃不明。 夜风惯过破败庙宇。 凄冷月色下,山神庙的最角落里,一道始终背着月色藏起的身影转头。 借着阴晦月色,发间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没有五官。 “不愧是云摇的亲传弟子,这种生死关头了,你还有心思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庙中无数个角落响起的声音嘶哑,凄厉,桀笑,“那三百年前魔域断天渊下的血债,也由你替她还了,如何?” 话声未落。 月下影子化作一道晦暗血色,朝门旁的云摇电射而来。 ------------ 11 琴在月明楼(四) 第11章 杀意扑面。 血色剑锋一瞬间刮亮了云摇的眼。 从那人自曝到拔剑出鞘,仿佛只隔了一个刹那,站在云摇身旁的何凤鸣甚至不及回神,便觉一道掌风将他推开。 咔啦。 他身影飞入庙内的下一息,原本所站之地的木门,已经被一道血色剑光劈了个粉碎。 木屑四溅,不及落下,血色剑光横扫,仿佛要一剑斩断侧身避让的红衣少女。 “小师叔小心,他是无面!”何凤鸣脱口而出。 “铿啷——” 清脆的灵剑交锋声里,云摇蹙眉,一边架甩开对方剑芒,一边嫌弃:“他都快贴我脸上了,有没有脸我能看不见吗?” “不是!他是朱雀城少城主,血魔,无面!” 何凤鸣说完就要拔剑上去,手一抬却握了个空,此间已经听了几声拆招的剑锋破风,他仰头一看。 云摇手里握着把灵剑,有点眼熟。 ……他的。 几息间已拆了对方十几招,却是招招求急不求伤,云摇不由得蹙眉。 “无面”这个名字她并未听过,大约是三百年来新崛起的魔域强者,能叫一个熟悉自家弟子的化神境长老全无察觉,至少也该是还虚境修为。 而她这具身体在走火入魔后,非殊死一搏,也不过还虚境,对方为何只出近身缠斗的急招而不出杀招? ——等等。 缠斗? 云摇神识一瞬外放到极致,面色陡变。 神识百丈之内,数不清的魇兽漫山遍野奔涌而至,带起月下漆黑翻涌的浪涛。 它们身周雪白扭曲的魇丝铺天盖地,如噬月之潮。 这是要不惜代价、将所有知情者埋葬在这里。 “其余人,立刻入阵!”云摇疾声,“他在拖延时间!” 察觉了的不止云摇一个,几乎是她声音刚落,斜旁忽然掠出一道剑风,借云摇出剑,何凤鸣提着不知打哪位悬剑宗弟子那儿“借”来的长剑将无面逼退。 “小师叔快走,我来压阵。” 不等云摇说话,何凤鸣已经提剑追袭,身影闪挪间,竟是在瞬息内气息爆涨,直入化神巅峰,一套凌厉剑招将无面直压入庙内——不知是用什么秘法,强提了修为。 自开打起,始终漠然的红衣少女此刻神情间终于活泛了一丝。 她微微挑眉。 “真要死?不后悔?” 好不容易逼退无面,反身要给移山阵施法的何凤鸣一见云摇还在原地,差点气吐了血。 长幼尊卑被他转身一剑劈得粉碎:“云幺九!你还废什么话!?” ——无面太强,他的升元秘术根本再撑不过十个呼吸。 只这庙内外一进一出间,他身上已多了不知多少道血剑留下的伤。 云摇几乎是被何凤鸣一掌搡进了移山阵内。 与之同时,他身法闪挪,疾步跟上。 手中长剑狠狠楔下,直插阵眼。 “轰——” 整座阵法灵光大绽,耀得这摇摇欲碎的结界内,都犹如日月生辉。 何凤鸣吐血跪地,不顾身上血流如注。 阵法发动,光罩瞬间抬起。 隔着月华流转似的薄光,何凤鸣咬牙抬眸,朝站在阵内最前的云摇挤出了难看的笑:“云幺九,告诉我师父,我没给他丢脸。” 话声未落。 身后无面血色杀剑破庙而出,势如惊雷,一剑之下,仿佛要将何凤鸣同这阵法一起斩个粉碎。 升元秘术已经耗尽他灵力,何凤鸣身上气息直堕。 他躲不开,也懒得躲了。 跪地的何凤鸣合上眼。 死亡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像一场长眠么,或许他还能嗅见师姐身上总是淡淡的山茶花香…… “不传。自己说。” 少女漠然冷声如在耳畔。 “——?”何凤鸣惊愕睁眼。 但他只来得及瞥见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符咒亮起,跟着眼前一花—— 刹那间,他与云摇位置对调,列身阵中。 肩上那枚符咒的最后一点金芒,在何凤鸣震撼失神间,消弭于天地。 星移术。 以身换身。 红衣少女陡然翻身,划地一圈,截步架住了无面疾刺而来的血剑,将它抵出了移山阵的受击范围。 同一息,一道强悍无匹的灵力被她生生逼出,重击在阵眼长剑上。 “轰隆!” 最后一道灵力续上。 何凤鸣识海里,响起少女难得气息微弱的嗤笑:“你的剑,不还了。” 移山阵光罩冲天而起—— 传送前的最后一息,在何凤鸣的目眦欲裂里,山神庙前结界顷刻粉碎,金光漫洒。 魇兽铺天盖地席卷而下,如一场浩浩雪崩,吞噬了少女身影。 “——!!” 身后光阵与灵力气息一同散去。 确认移山阵将众人送到百丈之外,云摇眼神松了下来,她一剑劈开了送上前的三头魇兽,毫不在意那兽血掺着令人作呕的白色魇丝淋了一身。 见此,无面冷笑:“为同门能置生死于度外,三百年前你师父如此,三百年后你也如此,哈哈哈,好一个愚蠢至极的乾门!” 云摇微顿。 三百年前? 但魇兽围困,杀之不尽,还要防备那个没脸的偷袭,她顾不得多想。 “谁说我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你啊。” “?” 无面气息一紧,警惕落身于魇兽之后。 “哎,怎么办呢,这山上好像只剩我们两个了,”红衣少女抹去唇角血痕,她勾唇一笑,眼神却冷如剑锋,“待他们离开此地,你做的局就藏不住了。再没人会继续进这藏龙山中,给你的魇兽送源源不断的情绪。魇丝大阵若不复,你的图谋还能得逞吗?” “……”无面声音嘶哑:“你、找、死。” “是么。” 近身处的最后一头魇兽斩于剑下。 红衣少女持剑立身,身周气息骤然暴涨。 剑尖指天,一点锋芒汇聚,像是噬天浪潮里冉冉直升的一轮海上清月。 雪华似的剑光骤然爆发,光浪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出,魇丝与尘土飞扬,数十丈内的黑暗驱散一空。 这未出的一剑里,无面心魂俱栗,面皮之下,那人终于变了脸色。 “奈何一剑……不可能!你到底是什么人?!” 剑光如华,剔转过少女剑前漆黑的眸。 云摇淡去最后一丝笑意: “请君赴死之人。” —— 移山阵阵光冲天而起之时。 藏龙山外百里,小村庄内,东向院落屋舍下,正在冥想的慕寒渊灵力运转骤然滞涩。 他回眸“望”向藏龙山方向。 如此剧烈的灵力波动,两个院落内休息的乾门弟子们尽数惊醒,纷纷拔剑冲入院中。 他们冲出来时,月下已有一道宽袍广袖莲花冠的背影正望山而立,风拂起他袍袖,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而修长肩背却势如利剑,凌冽气息拉据得身周夜风都冷厉,仿佛要斩尽夜色而去。 “——寒渊尊?” 弟子们惊疑,一时都不敢认。 “……” 两息后,霜雪气息收敛一空。 陈见雪恰在此刻赶到慕寒渊身旁,她忧心忡忡地望向那道阵光散去的方向:“那是藏龙山?如此灵力之威,不知是出什么事情了?” 慕寒渊正要开口,忽然薄唇紧抿,侧身转向夜色中另一个方向。 “他们回来了。” 乾门弟子的御剑气息飞速接近,陈见雪心头一松,正要转身对慕寒渊开口,却见身前蓦地一空。 她怔然回眸—— 慕寒渊已在院外了。 那一瞬移近乎……急切。 她记忆之中,百余年里,在师兄身上好似从未出现过这种情绪。 不待陈见雪再做思索,几道御剑身影落到院外,慕寒渊一挥袍袖,将一众气息不稳竟险些冲撞到一起的弟子们托住,助众人落剑。 但还是有一个,一身伤痕,衣衫褴褛,带着满身血色从旁人飞剑上滚了下来,几乎扑在了慕寒渊身前—— “寒渊尊!” 何凤鸣拽住了慕寒渊的衣袍,声哑得近凄厉:“快……求您快去藏龙山山神庙……救云幺九!” “——” 慕寒渊扶他起身的手倏地攥紧,指骨凌厉,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何凤鸣的手臂捏碎。 陈见雪正疾步出来,仓皇问:“出什么事了?你们这是怎么了?云幺……云师妹人呢?” 弟子们惊魂甫定,连带着那群悬剑宗的弟子一道,七嘴八舌地将藏龙山内魇兽之困与魇丝入梦的事情说了出来。 “三百年前的异兽,这、这怎么可能?”留守的乾门弟子听完也大惊失色。 再看被扶去一旁疗伤的何凤鸣,就更觉触目惊心了。 这可是他们之中修为最高剑术最厉害的师兄,按归来众人所言,用了升元秘术后竟然都无法在那个偷袭者手里过一套剑招,更何况还有那闻所未闻的两界山异兽。 “师兄,”陈见雪心头忧甚,莫名升起一丝不安,她看向不知何故从头到尾竟无一字出口的慕寒渊,“怎么办?” “……” 慕寒渊无声。 他耳边此刻尽是铺天盖地交错凌乱的杂音—— “……都是我们,是我们拖累了小师叔……” [入山就算了,还要我带一群小孩儿,万一丢一个怎么办?]红衣少女负手树下,有些嫌弃地轻声咕哝。 是他要她带上众人的。 “结界已经碎了,小师叔一个人,怎么扛得住那些魇兽的魇丝和血魔无面……” [我想请师尊亲自入藏龙山。] 是他要她去的。 “怎么办……小师叔似乎还有旧伤,昨夜我便见她在体内行术镇压什么……” [你师妹宝贝得很,就你师尊我身体最好,是吧?]夜风清寒,她不满地哼出声轻笑。 是他笃信她不会出事的。 原来她闭关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他为何不曾想过,她自出关后始终不肯曝露身份,甚至连奈何剑都不曾取回,究竟为何。 他怎么会让她那样以身涉险的。 夜色里声潮如涌,耳旁的交织着识海记忆里的,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地积聚着。 “——师兄??” “寒渊尊?” “寒渊尊!” [寒渊尊,说大话会遭报应的。]红衣少女像就贴在他耳旁轻声。 “咳。” 急火攻心。 慕寒渊咳了声,覆目白绸一栗。 陈见雪惶然抬眸,却见那人抬袖遮唇,几息后,他垂下手,唇色在月下透一抹浓艳的红。 ……是血。 陈见雪瞳孔蓦地一缩。 不待她开口,慕寒渊低声:“你们归宗禀明,我进藏龙山。” 一句落下,他便直身向外。 陈见雪陡然回神,慌忙追了两步,她压着咳疾声:“师兄不可,事关数百年前的异兽现世,背后之人定所图非小,这等大事我们应禀众仙盟处置!” 慕寒渊没有回身,身影飘忽,已在数十丈外:“我不在,一切由你决议。” “师兄!魇兽之丝若真无解,你此去万一失陷其中——” 慕寒渊身影消散,冷月之下空留寒寂余声: “那便失陷其中。” ------------ 12 满船清梦压星河(一) 第12章 云摇走在天穹倒转的黑暗中。 星海遍布在她脚下,闪烁的星砾像长河里细碎的珠贝,埋没在漫漫无垠的漆黑流沙里。 它们似乎已经沉睡了许多年,此刻却被她脚下点荡开的涟漪惊醒,于是一个个光团从河底缓缓跃起,在黑暗里,明灭不一地点缀过她走来的长路。 云摇想了很久,才记起她来了哪里。 在藏龙山杀之不尽的魇兽围困下,她重伤了无面。可惜手中的剑不是真正的“奈何”,她也不是当年的云摇,强摧的奈何一剑没能让那只血魔当场殒命。 无面借助魇兽掩护重伤逃离后,云摇灵力失控,险些再次走火入魔。 而她拼命镇压灵力暴走的结果,就是被那些压制在周身经脉内的魇丝趁乱反扑—— 终于还是跌入了她自己的“七情之海”中。 七情之海,便是魇丝发威的凭借,进入七情之海,即是“入梦”。 佛家讲七情,作“喜、怒、忧、惧、爱、憎、欲”解。 云摇显然不是慕寒渊那样七情不显的圣人,这七情之海中,每一个漂浮起的光团,都代表着她记忆里牵系着她至少七情之一的一段回忆。 光团愈大,则七情愈重。 这其中,人皆以“惧”为最。 魇兽便是以魇丝'诱人进入七情之海,寻得最大的那枚光团,再使人沉沦其中,至死不得醒。 由此,四百年前才有“魇兽之丝,入梦者死”的说法。 ——但乾门人已尽离,藏龙山内此时只剩自己,而云摇对自己并不担心。 作为司天宫里一个闲职小仙,她不记前世,不追来生,生平最多的记忆就是看过的五花八门的话本,以及那些千年不变的三千小世界。 若是原主云摇的,那就更无所谓了。 反正又不是她的喜怒忧惧,她只是个旁观者,有什么好怕沉沦其中的? ——这也是她放心自己留在藏龙山的原因之一。 云摇这样坦然想着,走着,淡定地看旁人的走马灯一样,看着那些漂浮过身周的光团里的情景。 走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在那许多个指甲盖大小的光团里,等到了一枚巴掌大的。 “终于到了?” 云摇长松了口气,差点以为要走个一天一夜。 云摇正要将指尖落上去,忽然,就在她身前远处,黑暗里再次升起一个光团。 它比她面前这颗还要大得多,约莫有一只木盆的大小,也更耀眼些。 在出现的第一刻,那颗光团就朝着云摇飞扑而来。 云摇一惊。 那一刹那里,她心口内忽然升起莫名而难言的忧惧,几乎是本能的,她飞快向近处的那颗光团握了下去。 光团顷刻将她吞没。 眼前世界倏地一白。 再睁开眼时,如雾霭散尽,山间桃花纷飞,被缀着粉花的翠绿枝叶织起的天空铺满了视野,漏过枝桠间隙,天顶白云冉冉,日光炫目。 云摇有种灵魂出窍的奇妙感,慢慢坐了起来。 她低头,看见自己在一片青石上。 “大师兄,三缺一!就等你了!”爽朗的女声,带起一串金铃晃动的清脆声响,从她身侧跑了过去。 云摇下意识定睛。 那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五百年前乾门七杰之一,二师姐,苏梦雨。 她跑去的方向,不远处的竹林屋舍前,仙风道骨神色威严的男子傲然负手,冷淡拒绝:“师父说了,麻雀牌终究小道,耽于玩乐,不利我辈修行。今日作罢。” “嗯?你什么时候这么听师父的话了?莫非……” 苏梦雨绕到他身后,一把将司玄背在后的手牵出来,占卜龟甲赫然在握。 “好啊,大师兄你又偷偷给自己牌运算卦!” 司玄被拆穿,咳了声,一边躲苏梦雨缀着金铃叮当的细白“魔爪”,一边转身朝向某处:“三师妹,今日还是你陪他们吧。” 云摇循他视线望去。 坐在溪旁竹制书案后,一身青衣无缀无饰的女子从书卷后抬眸,只一根笨拙古朴的方形木簪束发,她不说话地木然看着司玄。 苏梦雨嘲笑:“大师兄你别痴心妄想了,修心师妹怎么可能碰麻雀牌!” “啊!三师姐!”不知道哪个角落钻出来的君乾,心疼地在修心身旁蹦跶,黑发间的发带上夹着一串小粉花,“你你你怎么又把我送你的簪子削成方形的了!那可是我研究了三个月双开迷蝶花花期才雕出来的!” 修心没听见似的低回头,手里书卷翻过一页。 “小六别闹,快回来,你看小师妹都等急了。”苏梦雨把君乾从书案前拽来云摇在的树下。 苏梦雨坐到了云摇右手边,喜洋洋地摆弄着竹牌,“趁师父这两天都不会归山……小云摇,你今天要是再胡幺九牌,以后我看就干脆叫你云幺九好啦……” “师父是不在,你当我死的吗?” 一道冷沉声线从天而降。 砸在了麻雀牌牌桌上,砸得苏梦雨晃着金铃的手都僵住了,她颤巍巍扭头:“四,四师弟……你不是去九思谷传、传道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柄泛着寒光的铁戒尺压下,如千钧重缓缓落在了苏梦雨肩头上,将她起身的动作压了下去。 云摇身后,一身刻板得只着单色素衣的年轻男子走出来,神色严厉:“师父才刚离山一日。” “救救——”苏梦雨被戒尺压得扭头就爬,“大师兄救我——” 对面竹林前不知何时早没了人影。 溪旁书案后,司玄正皱着眉,托着占卜龟甲,一副一心向学的模样向修心讨教着什么。 修心木然转了身,将他话音屏蔽在外。 苏梦雨:“啊啊啊大师兄——” “二师姐,六师弟,”杜锦冷冽声线如山压顶,阴影覆盖在青石前瑟瑟发抖的三人身上,“你们就是这样教小师妹的吗。” “——” 在这片桃林间的嬉笑怒骂里,在这些曾鲜活生动的故人间,云摇的神魂缓缓战栗了下。 她感觉得到心脏缩紧,切骨的痛意泵出,淌进四肢百骸里。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活着啊。 那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 仙魔两域之战拉开,大师兄以命问天,祭阵殉道,二师姐攥着染满了他鲜血的龟甲,淌尽了她此生最不甘的泪,在师父怀里断绝气息。 一生好洁苛于整齐的三师姐,死在最肮脏的魔域血河里。对云摇最苛刻的四师兄,那把从不离身的铁戒尺打她最多,却也是为了护她,金罡阵前力战三夜,血竭而死。 六师兄最喜花也最怕疼,总是被他们取笑说他才是乾门最娇气的小师妹,仙魔之战最后一役,他死在两界山前无归河畔,身受万箭,死无全尸。 埋葬他的唯有那片杏花林。 …………若眼前这一幕才是终局就好了。 若他们没有死,若他们都还在,若一切都停留在最初—— [云摇,回来吧。] 无尽的黑暗里,忽有一个声音,从很远很远的河畔响起。他拂过七情之海的涟漪,直抵她心底。 云摇惊栗。 一道血色撕破黑暗苍穹,在她战栗却声哑里,眼前的山间桃林定格,褪色,那些故人身影上一道道裂纹攀起,他们望向她,带着无尽的怀缅与难过。 最后一切碎作无数光点,落入漆黑的长河。 [云摇,回来吧。] 身后万千光团在云摇睁眼的那一刻齐齐落下,如骤然天崩星坠的雨。 脚下星海砸起万千波涛,汹涌将她一瞬吞没—— 是谁! 汹涌长河里,云摇苦苦挣扎,在几乎窒息的逼仄与无数记忆光团的冲刷里,她蓦地僵住。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可她上次见到那个人,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那天雪下得极大,大得盖过了两界山的长夜,盖过了凝涸的血骨,也盖过了地上冰冷的薄甲。雪粒缀在他静谧长垂的眼睫上,像凋零的花。 他被埋葬在那里了。同那场风雪一起,终年不化。 ……他一定还在等她吧。 等她去带他回家。 —— 山神庙前,一地魇兽尸身间,云摇蓦然睁眼。 “慕……” 脱口而出的话声被山间如涛似海的汹涌灵力潮声盖过。 云摇惊愕回眸,也就错过了,庙侧屋檐下,悬着的褪了色的祈愿红绳被一道身影无声拨动,藏在昏昧里的那人转身,隐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轰隆!” 如潮的灵力翻涌,这一次更近。 云摇终于看见了不在身旁的魇兽去了哪里——像被如纸薄利的刀撕碎过全身,一只几乎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魇兽重重摔在了她的面前。 山间落叶与魇丝飞扬,还未近身,已被无形灵力绞得粉碎。 撕碎了无尽的尘与雾,在月色与魇雾之间,云摇看见了凌空拂琴的人。 银丝莲花冠在月下清冷。 雪白绸缎覆目长垂。 ——慕寒渊。 但云摇几乎不敢确认。 他一袭白衣被血色侵透,星星点点,如梅瓣绽破夜色,灼灼如火。 而那清俊如神明的五官间寒彻、狰狞。那个从来悲悯如圣人似的寒渊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就像……快要失去他的全部。 ------------ 13 满船清梦压星河(二) 第13章 最后一声弦音如杀。 无尽夜色与蔼蔼白雾中,没了指引的魇兽四散溃逃,向着偌大的藏龙山山林腹地奔袭。 慕寒渊没有阻拦。 长袍落地,广袖下他随手一拂,身前悯生琴便化作无数萤火似的光点,在半空散去。 “…师尊?”那人无故声哑,他在夜色中微微偏首,竟似有一两分慌张。 云摇仰头,望着慕寒渊这副世人从未见过的、难得狼狈的模样,莫名有些意动。 她想出声宽慰,开了口,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云摇一怔,不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砰。” 极轻又极为沉闷的响声,撩起了林中夜色波澜。 雪白长袍染尘——慕寒渊停了片刻,竟是折膝跪抵在山神庙前的空地上。 云摇:……??? 她多硬的命格能经得起他一跪啊? 这厢吓得扑上去拦:‘别!’ 未触及,云摇便惊停了身。 一两息后,她缓慢低头,看向慕寒渊身前的地面—— 如果她已经醒了,那,地上躺着的那个眉心花钿熠熠的“云摇”,又是谁? 虚空中,飘着的红衣少女错愕低头,看见了自己半透明的手。 云摇:………… 云摇:??? 虚空中身影透明的小仙子张了几次口,最后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不雅之词咽了回去。 很是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云摇乱没形象地一撩红裙,隔着地上自己的身体,她蹲在了慕寒渊对面。 反正他也看不到。 云摇躲过慕寒渊施术的手,往地上躺着的“自己”那里探头——要不是地上红衣少女眉心的血蝶花钿还在,证明至少她的仙格神纹还在体内,那她都要怀疑自己已经死透了,所以才连魂儿都飘了出来。 可既然没死,现在又是什么状况? 云摇百思不得其解,就着蹲地的姿势抬头看去—— 慕寒渊就跪在她身旁,似乎也正尽力想唤醒她,只这一会儿工夫,云摇就看见不知多少道金光符文从他修长如玉的指节间送进她体内。 可惜全如泥牛入海,半点没用。 ‘我魂都飘在旁边了,你这些医治术法肯定不行,’云摇把下巴搭在胳膊上,百无聊赖地朝这人歪了歪头,‘要不你干脆给我带回乾门,找人救一救,兴许还来得及?’ “……” 慕寒渊停了手,朝她这里抬头。 云摇一吓,本能往后缩了下:‘你这都听得见?我现在可是——’ 虚空里少女徒劳张合的唇口蓦地停住。 在她看清对面慕寒渊的脸时。 即便跪着,雪白衣冠都染了尘土,也丝毫不影响他圣人君子似的清濯模样。 但唯有一处不同了: 莲花冠下,那人覆目的雪白绸缎上,此刻正一点点殷染上艳丽的血色。 云摇眼神悚然:‘…………至于吗。’ 还未感慨完,她就见慕寒渊席地而坐,盘膝调息,白绸染血下,那张清俊面庞如覆薄霜。 片刻工夫,在雪色长袍旁,几道若有若无的血色微光萦绕着他的身体漂浮盘旋起来。 继而微光汇下,而那血色成丝的尽头…… 云摇低头,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眉心的艳红花钿亮起。 在那几丝血色的牵引下,它像一簇燃在漆夜里、蛊人又妖异的火。 这就是她给他种下的,师徒之契? 云摇神色古怪。 即便是找个凡人来,也看得出这所谓“师徒之契”明显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吧?慕寒渊竟然真任她下了,还都不提一句异议、三百年也没想过除掉它? ——等等。 云摇眼皮一跳,定睛去看地上红衣少女的额心。 那只血蝶展翼欲飞。 所以,她本该是圣金色的仙格神纹,也是被“师徒之契”这个鬼东西给弄成了这副妖异模样? ……害人害己啊云摇!! “师尊。” “啊?” 听见耳边声音,云摇下意识接了一句,跟着才反应过来:“他又听不到,我啊什么。” 云摇正自嘲抬眸,就见对面,白绸染血的美人仰面,眉目间寒山霜雪似的凉意终于化了。 他失了血色的薄唇轻慢勾抬。 “我听见了,师尊。” 云摇:“——?” 云摇:“???” 要不是身为小仙,在凡界妄动仙法会遭天谴,她都想给慕寒渊的神魂撬出来,看看上面是不是也烙着仙格神纹了! 不然他怎么可能看得到她离体的生魂? 似乎是感知到了云摇的震惊与不可置信,慕寒渊低声温润:“是师徒之契。” 云摇迟疑:“……你能看见我?” “看不到,”慕寒渊摇首,“但感知得到,也听得到。” 云摇不觉愉悦,只觉得糟心,更蹙眉去看地上躺着的红衣少女的眉心。 越了解越觉得这个师徒之契可疑又可怖。 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师尊神魂离体,可是受魇丝所困?”慕寒渊问道。 “大概是吧,从七情之海里挣脱出来就这样了。” 确定他看不到,云摇也干脆利落,她就地一坐,隔着红裙抱膝,她懒洋洋道:“他们应该跟你说过魇丝是什么了,我就不再解释了。不要问我怎么解决,我也不知道。” “古籍有载,‘魇兽之丝,入梦者死。’”慕寒渊说完,喉结不明显而低缓地上下一滑,然后才衔上了后句,“师尊可知,是真的吗?” “……好像是吧。” 云摇更烦了,褶着眉心,她懒靠到膝上。 “但师尊现在已然离梦。” “可能是离开的方式不对?”云摇说完微怔,耳旁像是又萦回之前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云摇,回来吧。] 云摇晃了晃脑袋,将那声音和之前的画面驱赶出脑海,她在虚空中轻抬指尖,顺着地上躯体的眉心掠下。 指尖所过之处,她躯壳犹如透明,乳白色魇丝在夜色的微光中,藏在她灵脉间若隐若现。 云摇验证完,懒洋洋收手。 “离梦的方式不对,所以我体内的魇丝只化去了极少的一部分,多数还在灵府与灵脉内。” 慕寒渊问:“只要魇丝离体,师尊便能归魂转醒?” 云摇想了想:“道理上是这样。但你不用再浪费灵力尝试医治术法了——魇丝非灵脉不入,非灵府不居,你试了也是无用功,浪费罢了。” “……” 默然许久,慕寒渊垂首:“弟子知道了。” “…?” 云摇托腮回眸。 眼前这人似乎又回到了他平日端方温润的模样,方才叫云摇都很是感动的情绪片点不存,仿佛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梦醒了徒弟还是那个圣人徒弟。 啧,令人心寒。 云摇轻叹:“算了,你把我带回乾门吧。兴许时间久了,魇丝能自己就——” 话声骤止。 几息后,云摇惊愕:“你做什么?” —— 实在不怪她惊讶,只是慕寒渊突然就俯身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又勾指托起,将她的金铃手串拨开,露出皓白的一截腕子来。 停了一停,慕寒渊低声:“弟子冒犯,请师尊恕罪。” 云摇:“??” 不等云摇再问。 只见慕寒渊左手食中二指并指如刃,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抹,就割开了一道口子。 艳红的血瞬时淌出,落地间隐约能见一点乳白微光。 云摇嘴角一抽:“……你不会是打算给我放血吧?那这魇丝没放干净,我可能已经死干净了。” 慕寒渊托着她手腕的指骨微微停顿。 意外地,他并未作任何解释,而是折腰俯身—— 雪白长缎垂下,委顿于地。 那人覆目白绸上血色愈浓,银丝莲花冠在夜色中半垂,将坠不坠。 与这张漠如神明的面孔截然相反的—— 他将唇覆上了少女手腕。 “……!” 虚空中,云摇的魂魄虚影狠抖了下。 余下的确实不必慕寒渊解释,云摇也看得清楚。她灵脉中的魇丝受他灵力牵引,如潮海生涌,纷纷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灌入他主动敞开的灵府中。 前后不消数息,云摇灵脉内魇丝已将尽。 云摇切身感受到了这位未来乾元道子或是第一魔尊的灵府,对这些魇丝的吸引力有多无可抗拒。 它们“抛弃”她的过程堪称毫不犹豫。 云摇来不及阻止,也忘了阻止。 事实上即便是她回神地第一刻就有些慌张地挪开了眼,但还是没能拦住那一幕的画面,刹那便如刀刻斧凿般深深镌入她的识海之内—— 山间清月下,白袍谪仙俯身。莲花冠轻颤,墨发如瀑落肩,雪锻遮眸,而他覆下的浅色薄唇,被她的血一点点殷染上艳绝的红。 云摇忽然无比庆幸慕寒渊此刻不能视物。 否则她无法想见,这一幕里他若含吻着她的血而撩睫抬眸,那一眼大概足够她永沦无间,这辈子也别再想回仙界当她混吃等死的小神仙。 最后一点魇丝将尽。 云摇终于转回来,竭力平着声线:“……魇兽之丝,入梦者死。” 她重复了遍,问:“你不怕死吗?” 慕寒渊直身,垂首,像是隔着白绸望她。 到此刻云摇才发现,他唇角是沾着笑的,尽管淡得像是镜花水月,一触即消。 “寒渊愿为师尊赴死。” “……” 云摇怔然,她觉着今夜的慕寒渊好生奇怪,和之前在宗门内的模样大不相同,搅得她一时心旌摇摇。 云摇下意识躲开了他明明不能视物的眼眸:“你,你七情不显,魇丝入梦对你未必有效……说不定,睡一觉,明早起来就好了。” 这话说得云摇自己都不信。 但慕寒渊似乎信了,他温声颔首:“好。” 雪白长袍被他捋平褶皱,莲花冠正过,连覆目白绸都被他理平在肩后,与乌发并垂。 做完这一切后,慕寒渊就席身靠在云摇身体旁边的树下,隔着那条雪白长锻,他像是定眸望了她许久。 片刻,慕寒渊轻声道:“师尊,明日见。” “……” 话声落下,他安然阖眸,神魂坠入梦中。 云摇正心虚明明是他舍命相救,她还这样骗他会不会遭天谴被雷劈时,忽觉神魂内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跟着便是一道无法抗拒的吸力骤然从身前传来—— 云摇的意识再次跌入了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云摇“睁眼”。 ……又是一片七情之海。 那些隐约的流光在脚下若隐若现,犹如星河长带,然而这片七情之海和云摇的那片不同。 除了那点代表时间回溯的流光外,这里一片漆黑,目之所及,莫说是光团,即便是长河下应有的细碎如砂砾的光粒,云摇都找不到一颗。 三百年杳杳无期,竟真有人能绝断了这世间一切的七情六欲。 云摇只是看着,都觉得震撼又孤寂。 若说方才进来时她还不能确定,那此刻就毋庸置疑了,云摇相信这个万物不生的模样的七情之海,整个乾元界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不知缘由,但她确实陷入了慕寒渊的七情之海。 越是极致的情绪,光团越大。 而按这片七情之海的情况来看,这人三百年来大约从未有过什么值得他一记的事。 “可惜那些魇兽不在,不然确实是该给他磕三个头再走。”想起自己对门内弟子提起慕寒渊时的戏谑,云摇不由得失笑——即便眼下实在不是什么人都能笑出来的情况。 沿着时间长河时隐时现的流光,云摇不紧不慢地往前踱步,声音也懒洋洋的。 “或者应该说,知徒莫若师?” 这般往前走了许久,云摇仍是丁点的星光都未见到,即便是自我排解也抵消不了看不到出路的郁结情绪了。 云摇终于在这一片辨不清来路与归处的长河流光间停住了脚步。 “看来,必须要先找到这片七情之海的主人了。” 她轻叹,双手合十,做了个很不虔诚的祈愿: “诸神在上,烦请给小仙做个见证,实在不是小仙在凡界妄动仙法,而是这七情之海的主人实在有去西天释迦座下讲经的潜质,小仙实在不忍仙界错过如此一块犁遍了三千世界都未必寻得到的良才美玉,冒犯冒犯……” 话声落下,云摇单指点向眉心。 与此同时。 山神庙外盘根错节的百年槐树下,躺在地上的红衣少女眉心的血蝶花钿忽然光芒大作,血色'欲滴,那枚血蝶竟犹如化出一道犹如实质的血蝶虚影,向着一旁扑去—— 刷。 它没入那道雪白长袍身影的眉心。 而七情之海中。 云摇的虚影在时间长河中骤然消失,下一刻,她就穿梭过无尽回溯流光,这一道心魂,投落向慕寒渊神魂所在的地方—— 找到了。 云摇刚松了口气,一睁眼,就差点被充盈了整个穹野内六合八荒的炽白给晃瞎了。 “…………这是魇兽给气炸了吗?” 云摇下意识地喃喃。 几乎叫她睁不开眼的炙光里,她竭力向前望去,终于在那茫茫如海的炽白之前,看到了一道正在被吞没的、被衬托得无比渺小的身影。 云摇蓦地一栗。 她忽然反应过来了。 慕寒渊的七情之海没炸。眼前的这片,和她在自己七情之海里触过的那些光团本质一样,只是一颗独属于这片七情之海的记忆。 这片仿佛亘古的漆黑里,原本不见一丝星砾。 而此刻长河尽头,缓缓升起了一颗…… “太阳”。 ------------ 14 满船清梦压星河(三) 第14章 云摇来不及思考,面前这颗这可怖的仿佛足以湮灭整个乾元界的光球,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象。 磅礴的吸力已经将她生生拽了进去。 神魂如同被汪洋川流从九天之上重拍在崖下,意识昏晃,再苏醒时云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也确是隔世。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立在红砂之上的四脚木桌,桌椅破烂,显然饱受风霜。 桌上,束起箭袖的左手一侧,搁着柄朴实无华的长剑。它的剑鞘被藏青色的老布条缠裹着,只露出剑柄上厚重的玄铁霜色。在这傍晚夕阳辉映里,剑柄像釉上了一层血色的漆,漆色下,又蕴着钝而坚实的暗芒。 甚至不须思考,云摇看见它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它的名字—— 不久前在天山之巅一声剑鸣通传八荒的…… 神剑“奈何”。 确认过它的身份后,云摇对自己所处的时空也有了模糊的猜测。 奈何剑在手,她还是云摇,但却至少是三百年前的那位云摇了。 而桌脚下的红砂,从这方山路旁的酒肆地面,一直蔓延到视野的无尽远处。 仙域是没有这样的地方,但魔域有。 ——炙焰红砂。 这里是魔域,四大主城之一,朱雀城。 云摇一时心绪古怪。 也就是说,慕寒渊七情之海里那颗犹如烈日的记忆光团,将她带到了他三百多年前的某个时间节点,这段记忆中有她的存在,而这个节点,竟然是在魔域。 乾门乃至仙域,人尽皆知,慕寒渊是乾门小师叔祖云摇当年从山外领回来的孤儿。 但绝无人知道未来道子竟出身魔域。 ——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可以想见,会引得如何一番两域震荡,天下不平。 云摇思绪急转,下意识拿起旁边的茶碗抿了一口,想压一压惊。 “——” 一口入肚,辛辣如火,云摇差点呛出来。 她睖向手中“茶碗”。 是酒,她当年还好这一口? 而在落眼这片刻,云摇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原身记忆里,她之前在初次醒来时就已经查探过,却是并未注意到——三百年前与慕寒渊有关的部分,似乎全都模糊影绰,像是被什么外力抹除殆尽。 以至于她竟然完全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如何带走了少年时期的慕寒渊? 云摇蹙眉,不待回神,像是无形之中的本能驱使,她手中酒碗已经被重重地搁上了桌面。 “——砰。” 酒碗砸桌。 不远处,背对着这边的堂倌卖力擦桌子的身影一僵。 似乎煎熬了一番,堂倌才赔着笑脸转回来,小快步跑到了云摇身旁:“贵人可是有何吩咐?” 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叫这跑堂的怕成这样。 云摇暗自想着,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浸上冷意的哑:“如此酸涩,难以入口,你这酒里莫不是下了毒?” “贵人冤枉,小的哪敢啊!您若不喜欢,店里还有其他的,小的孝敬给您!万万不敢惹贵人动怒啊……”堂倌吓得连声惊呼。 “行了。” 云摇不耐打断,靠回长凳后,撑着这方炙砂之上酒肆棚子的檐柱上:“我问你答——敢有欺瞒,看我砸不砸了你这黑店。” “是,是,贵人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近些日子,这里可有什么妖魔作乱?” “……啊?” 别说堂倌愣神,连刚开口的云摇自己都愕然:莫非三百年前,云摇是跑魔域斩妖除魔来的? “问你就答,啊什么啊?” 刚抬起的酒碗又磕回去,这次更重,吓得堂倌险些当场跪下—— “小、小人不敢说啊,”堂倌连连擦着汗,偷眼观察她神情,“贵人当真,当真要听吗?” “嗯?” 云摇侧身。 堂倌咽着唾沫开了口:“要说最,最大的妖魔祸事,当是三、三日前,一位红衣女魔头——不,红衣仙、仙子,屠了那白虎城主,还有他的拥趸……白虎城护城河八百里、八百里飘血,至今未绝……” 顺着对方抖得筛糠似的目光,云摇望到了自己身上。 衣裙血红,佩剑藏锋。 ……难怪。 三日前刚有一位来自仙域的“女魔头”屠了白虎城,三日后,与传闻中极其相似的女客就出现在了这朱雀城外几百里外的一处酒肆。确实不须她做什么,够吓得酒肆里客人尽散了。 云摇淡淡嗤了声笑,像是浑不在意,拿起酒碗抿了一口。她微蹙起眉,似乎很厌倦这酒辛辣酸涩,但还是没说话地将剩下的慢慢饮尽了。 堂倌见她不似动怒,胆气也稍大了些。 他顿卡着说完:“如今,这位仙子已入了魔域悬赏榜,直上榜首,四大主城到处都在追捕,还请贵人小心些,小心才是。” “哦,四大主城,”云摇轻哂,“看来白虎城杀得不够多,还不足以叫他们长长记性。” “——!”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像是在薄冷的雨雾中酵开了无尽肃杀的血腥气,叫堂倌刚回的脸色霎时就白了个干净。 好在云摇似乎并未多追,低眉又淡淡问了句:“其余呢。” “啊……啊?” “妖魔作祟。” “哦,妖魔,妖魔……”堂倌竭力调转起惊得空白的脑子,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应付这位杀星,还要不敢说假。 汗如雨下地苦思数息后,他忽然惊声:“有!有的!就在朱雀城,城西八十里外,有座毗邻的小城,听说那里最近出了一只恶鬼似的怪物!害人无数!!” “恶鬼,怪物?”云摇拿起的酒碗在半空一停。 几息后,她回眸,勾了个薄淡的笑。 漂亮的唇形下,血色像从唇瓣上慢慢洇开,要染上那张苍白冷淡的面孔。 她拿起剑,起身:“那座小城,叫什么名。” “还、还凤城。” “……” 血红身影甫一离了酒肆,吓得腿软的堂倌已经撑不住,瘫坐到地上。 不等他擦尽额头的汗,忽然听得那道冷淡如霜的声音又拂回耳畔:“对了,还有件事。” “——!?” 堂倌险些吓得暴毙,左右僵转着脑袋,却找不见那名女子身影。 他只得哆嗦着问:“贵人还请吩、吩咐。” 安静许久。 炙焰红砂之上,被烤得炎炎扭曲的空气里,像是浸入一袭淡淡的雨雾。 凉意,哀意,又掺上几丝缱绻的湿潮。 “你们这儿……有棺材铺吗。” - 酒肆里那会云摇便有所察觉。 等她事后去往还凤城,这一路上不曾断绝的追杀就更是验证了她的猜测——之前酒肆角落留下的那两位客人,多半是冲着在那个什么悬赏榜榜首来得。 云摇没什么所谓。 她的奈何剑下是不渡无罪之人,但也不吝送走些专来寻死的鬼。 不知杀退了多少拨人,这般停停走走,耽搁两三日后,云摇终于看见了坐落在被狂风卷起的炙砂间,那座还凤城影绰模糊的轮廓。 这一路上云摇都有些迟疑。 不知当年的“云摇”与慕寒渊是如何相遇、慕寒渊在这魔域里又是何身份,她进来之后便没得选,只能循着这段记忆里的云摇,重历一遍当年之事。 只是七情之海中,愈是情绪极致的,记忆光团愈是大。一旦沉入其中,也愈是难以脱离。 而将她一并拉进来的那个…… 云摇至今只要一闭眼,就好像仍能感觉到那颗太阳似的光团将天地映得一片炽白。 她甚至觉着,用“光团”这种词形容,实在有辱它的浩然可怖。 云摇根本无法想象,像慕寒渊那样七情不显的人,怎么可能会在七情之海里有这样一段记忆——就仿佛只这一段记忆,就已吸纳走了他人生里全部至深至切的七情六欲。 ……绝不仅仅是恐惧,即便恐惧一般就是世人七情之海中最极致的情绪。 但那样磅礴到可怖的,不会是。 踏入还凤城前,云摇一直都是这样笃信的。 直到城门内,她看到了那场盛大的祭礼,还有城中祭台最高处,那个被缚在满是铁棘的绞刑架上,衣衫已被新旧的血层层叠染得尽红的…… 少年“恶鬼”。 一柄刻满血色符文咒印的长枪,当胸洞穿。 它冰冷地横贯过他的心口,将他悬刺在那高耸的祭台刑架上。 鲜血从少年身前淋漓洒落。 而祭台下,欢呼、祷告、祈愿,城中的老人们激动地流泪,孩童大笑着手舞足蹈。 那像是一场灭世前的狂欢。 刑架旁,不知是巫祝还是神婆的一身褴褛的祭礼主持捧着咒书,随着祭台下一潮盖过一潮的高呼,将那一根根刻着符咒的长锥,如凌迟地深楔进那少年恶鬼的每一根骨头。 云摇僵在身旁狂潮般的呼声里。 她来迟了。 第八十一根长锥,正扬起一道刺目的血花,洒下长空,钉穿了少年恶鬼苍白脆弱的颈。 “砰。” “砰……” 身周祈愿祭礼的呼声没顶。 云摇闭上眼睛。 即便不去看,她也全都听得到,前面每一根长锥钉下,他血肉被撕裂、骨头被压碎、麻木又穿心的痛叫他生复死、死复生的动静。 怕什么阿鼻地狱,比他的人间不过如此。 “娘亲,他已经死了吗?” 云摇睁开眼,望向不远处。被炙砂吹得破败的巷角,十三四岁的瘦弱的小姑娘拽着自己母亲的衣角,害怕地躲在她身后,只敢偶尔看一眼祭台的最高处。 “死了,但还会活过来的,”妇人蹲下身,望一眼高台,她警惕又忌惮地露出厌恶的神色,“那是个怪物,是杀不死的。” 小姑娘胆怯地问:“可是他看起来好疼啊,不可以放了他吗?” “当然不行!”旁边瞎了一只眼的老者听见后尖声,“这种不死的怪物就要一直杀!只有叫他这样半死不活,他才不会作恶!” 有人附和:“何况要没了他,这祈天祭礼的祭品怎么选?谁家想倒霉。” “呸,恶鬼,死上万次也是活该!” “……” “下雨了!下雨了!” “果然,祭礼有回应了!朱雀神一定看到了!” “趁那恶鬼的血还没流干,快祈愿!快!!” “……” 如墨色阴晦的浪潮翻涌,城中的群情激奋里,妇人慌张地拉住自己的女儿,往更深的巷子里躲去。 推搡的人群间,小姑娘那句“可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啊”落在了地上,然后被一脚接一脚地踏碎,没入肮脏泥泞的、血一般的炙红砂土里。 …… 大雨终尽。 魔域的雨洗刷不了世间的罪恶,反倒叫这朱雀城附近的炙焰红砂变成了流动的血河,在晦暗的天色下,透出腥气逼人的压迫。 还凤城的人们全都躲回了阡陌屋舍。 整座城犹如空城,被湮进了血色的天地间。只余下那座同样被血色浸满的高阁祭台,还有铁棘刑架上,被长枪穿心、八十一根长锥横贯的支离破碎的少年恶鬼。 不知多久后,原本已经死透了的少年的身体里,自他眉心起,一点点生息复还。 “恶鬼”果然又被拽回了人间。 足以撕碎神魂的剧痛,以不知其数的遍数,再次席卷意识,攫取走他全部的五感。 换作旁人早该痛得昏死过去,可他似乎已经习惯。 少年沉重无比的眼帘微微张开,从低垂的沾满了血的墨黑睫羽间,他看清了空荡的祭台,高阁,城池,还有最远最远的,他此生无法企及的地平线。 一日又一日,一遍又一遍,好像永远不会再有什么改变。 少年厌倦地阖了眼。 就在他要放任自己的意识再次麻木地沉浸入那些痛苦的黑暗里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道慵懒的、随意的女声。 “喂,那个小怪物。” “……” 少年被血色湿透的长睫颤了颤。 在早已习惯的血腥气里,他忽嗅到了一种淡淡的、但很独特的冷香。 少年睁开眼。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天尽头如墨涌动,晦暗的暮云间,一道天光若隐若现,像要穿过云层破绽出来。 而站在那天光里,祭台上,多出了个一身绯衣、艳红如火的女子。 她纤细腰身旁佩着把布带缠裹的长剑,垂在身侧的手腕上金铃晃荡,缀花发带藏在被一根木簪随意束起的长发间,随高台之上的轻风掠舞。 她的五官是一种慵懒又清绝的艳丽,只是那种艳丽被眉目间挥之不去的某种情绪洇开了,变得淡然疏离。 唯有那双眼眸黑得像过水的琉璃,濯濯地望着他。 几息后,女子蓦地笑了。 像霜雪里盛开出一朵浓艳的花。 “虽然是个小怪物,但生得当真漂亮,”她懒洋洋地踱步,走到他面前,眼神像是能透过他满身满面的血污,看清他的原本面目,“我对美人一向恩宽,素不相识也算,所以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在他最厌倦的红色的衣裙旁,挂在细腰上的长剑飞起,剑鞘抬起少年的下颌。 被迫仰脸,少年冷白颈上的长锥被牵动,再次有血如注地涌下。 但他眼眸间情绪寡淡,眉都未皱。 剑柄在女子纤细修长的五指间缓缓收紧,她拿漆黑的眸子盯着他,忽又笑了。 “说吧。” 云摇随手一抹,少年颈前的乌光长锥便消失不见。 涌出的血被无形的力止住,狰狞可怖的贯穿伤口里,血肉一点点长合。 “随便什么要求,我都能做到,你可以随便提,”云摇俯身,贴近了刑架上的少年,全不在意身上的红裙被他滴落的血染湿、浸透,“杀几个罪魁祸首?或者,干脆杀掉这一整座漠然旁观的城,如何?” 风起云啸。 高阁祭台之上,寂然半晌,少年终于从缠满铁棘的刑架上微微扬起头颈。 他张了张口,声音涩哑。 “…一个。” 云摇一愣。 似乎没有想到少年如此平静,没有任何疑问或求证,就真信了她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话。 但她很快便回了神,笑道:“只杀一个,会不会太少了?” 红衣女子侧了侧身,手中随意一拨,长剑出鞘半寸。 锋芒如割。 她遥遥望向城中某个方向,视线穿过无数房田屋舍,定在了那个祭礼主持的身上。 那个巫祝连同他所在之处,化作虚影,投在祭台上。 “是他么?”云摇随意地问。 “我。” “……” 天地阒寂。 几息后,云摇回过身:“什么?” 被长枪贯穿心口钉于祭台的少年,从染满他一层层血的刑架上仰头。 血污之下,他面如霜雪,眉似青山,眼底透着一片死寂的淡漠: “杀了我。” “……” 云摇的神魂就在三百年前“云摇”的身体里,怔然望着刑架前那双如远山雪、琉璃月的眼睛。 也看见了他眼底映出来她的模样。 ……像啊。 你看,此刻他和你多相像。 恍惚间,云摇像听见了有个嘲弄而难过的声音在她耳旁轻慨叹着。 一样的求死,又求死不得。 云摇低垂下睫,遮了眼眸。 “…………” “好啊。” 她笑容散去,轻声说完后,左手抬起,凌空一握。 奈何剑震荡嗡鸣,倏然穿风,悬于天际。 剑尖遥遥向着少年心口,将要取代那柄染满血迹的长枪,更深更彻地贯入他胸中,钉碎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复生的生息。 “想清楚了?这一剑下去,即便你是阿鼻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也再回不去了。” 刑架前,少年没有说话,他无声仰起苍白的面,合上了乌黑的眼。 “好。” 奈何清鸣,裂风而去。 “轰——” 一剑势如碎天,轰然落下,却骤然止收,点在长枪枪尾。 顷刻后,符文长枪与还剩的八十根乌铁长锥,如烈日下雪色,消融殆尽,不余分毫。 没了支撑,少年恶鬼被戳得支离破碎的身体向下跌落,阖眸里他只觉落向了万丈深渊。 本能驱使他想抓住什么。 “——” 云摇垂眸,望见了拽住她裙身,那只被血色染透却不改凌厉的手。 它之下,是少年睁开墨黑漂亮的眼,满是血污,又如这世上最干净剔透的珠玉。 他不解地看着她。 云摇却笑了。 她慢吞吞地折腰,勾了勾手指,奈何剑便顺她心意,替她挑起少年清瘦的下颌—— “这一剑便算杀过。” “从今天起,你的命,归我了。” ------------ 15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一) 第15章 云摇大约没想过,她一时恻隐心动,到底“捡”了多大一个麻烦回来。 最初惹麻烦的是样貌。 原本在还凤城救下少年恶鬼前,她就察觉到了血污之下少年应当生了一副极为清俊的五官,眉目如远山青黛,血污都掩藏不住的风华。 可惜她没料到,风华过了,那就是祸害。 “嗒,嗒,嗒……” 朱雀城,主城北门,连城楼之上的檐角都飞着形态各异的凤冠火羽鸟兽的图样,片片鳞羽张昂,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城楼上俯冲下来。 那锐利黑珠凝视着的城墙下—— 一只形似骏马而足生红纹的异兽,正从篆刻着火鸟兽纹的城门间缓缓穿行而过。 异兽负驮着的,是名腰佩长剑、腕绕金铃的红衣女子。一身红裙张扬似火,木簪单髻的垂发前,颈白修长,五官也算惊艳漂亮。 这样的长相,即便在魔域的魅妖一族中亦不多见,入城沿途众人的视线本该落在她身上。 ——若没有给她牵着异兽的那个少年的话。 “那是魅妖一族的皇室吗?” “可他身上没有丝毫魔修的气息……” “魅妖可不是这种模样,更像仙域那边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小公子。” “凡人?” “怎可能,凡人不会有这样的长相。” “他牵着的踏焰朱兽上还坐着个女子,大概是那个人的仆从吧。” “胡说,你见过这般模样的仆从?” “……” 即便不外放神识,云摇也听得到入城一路上那些人嘈杂夹道的议论,还有多少带些批判指责意味落到她身上的目光。 连带着她座下可怜的踏焰朱兽都走几步就不安地刨两下蹄子。 云摇忍了半道,终于在进入内城中,随着道上来往车马愈来愈多时,她开了口:“小怪物。” 牵着踏焰朱兽的少年侧身,无声回眸。 少年眼神冷淡,望人时不带一丝起伏波澜,像是座藏在人间秘境里隔世沉眠的雪山。 “你确定不戴点什么,”她在脸前比划了下,“遮一遮?” “这是你选的。” “虽然我是比较喜欢这种圣人君子的风格,”云摇望着那一身白袍,几分愉悦夹着几分遗憾,“但也没想过,你穿出来是这样的结果。” ——事实上,他那会刚从铺子布帘后走出来的时候,她就觉着不妙了。 偏偏这小怪物体质神奇,除了再重的伤都无法叫他殒命外,连仙门弟子行走凡人间时常用的遮容法术,在他身上也维系不了片刻。 被那不掩饰的目光审视着,牵朱兽的少年恶鬼这次连话也懒得回云摇了。 他越是这样,她越忍不住撩拨。 “这样想就很奇怪了。” 云摇懒搭着踏焰朱兽的犄角,俯身。即便朱兽高大,她这个动作也叫自己蓦然凑近那少年身侧,相距不逾几寸。 她歪过头,对着少年恶鬼冷玉似的侧颜。 “你既生得这般仙家气度,还凤城的人,怎么会说你是恶鬼的?” “……” 攥着缰绳的指节有一刹那的收紧。 少年侧颜上,如薄樱瓣的唇抿了一下,但也很快松弛下来。他侧眸,眼底似盈了冰凉至极的雪意:“你会知道,你不该救我。” 云摇盯他几息,兀地笑了。 那一笑近乎灿烂,比日光都潋滟晃眼得多,叫近在咫尺的少年不自觉就轻眯起眼,像承不住这样盛极的笑色。 等他回神,红衣女子已经懒洋洋地直起身。 那抹笑离他又千丈远了—— “我这一生痛而无悔的事情太多,痛而有悔的,不过那么一件而已,”她笑着,居高垂低地睨他,“你若有本事添上一件,算你了得。” “……” 眼前傲然之色足凌霜雪。 屏过数息,少年恶鬼不动声色地转回去。 一炷香后。 朱雀城北城,邀月楼。 这儿是朱雀城最大的一家酒楼,楼内歌舞升平,人声鼎沸。模样各异的魔族与妖族混着几乎快成了稀罕物的人族,穿行在酒楼之内,伴着靡靡乐声,走到哪儿都鼓噪得令人头疼。 二楼雅座上,正对着楼间歌舞,云摇倚栏懒卧,欣赏着魅妖族的舞姬在高台上纤足点落、裙蝶翩翩,视线偶尔才从楼里扫过一圈。 这般过去了片刻,她百无聊赖的眼神里终于勾起丝波澜。 “小怪物,”云摇回眸,笑睐隔着矮桌阖眸正坐的少年,“你看西北向,那儿的人是不是在盯着你看?” “……” 事实上从少年恶鬼跟在云摇身后进来,这楼里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没少过——要不是小怪物将一身雪白暗纹的衣袍穿出了华贵出世的气度,没人敢轻易招惹,那云摇猜想早就有人要上前寻衅了。 但少年还是依言,睫羽低撩起。 ——与那些欣赏或觊觎都不同,那里望来的人神色间饱含残虐的杀意。 云摇在旁边看得细致,少年恶鬼肩线绷紧,神色间似乎起了微澜,但也仅有那一点。 看过一眼后,他垂回眸。 “我提醒过你,朱雀城不可久居。” “为何?你招惹的人在这里?” “我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少年恶鬼声音漠然平稳,“只是所有人都想我死而已。” 云摇笑容微异,可惜不等她再问,那边坐着的终于按捺不住,那长着诡异犄角的魔族起身,比凡人粗壮数倍的臂膀提起两柄硕大的流星锤,大步朝这边走来。 他挂着狰狞嗜血的笑容,丝毫不掩来势汹汹,每一脚踩落,好像都要叫这邀月楼跟着晃上一晃。 几乎同时,云摇和少年恶鬼在的雅座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魔族围住。 楼里歌舞声低了下去。 魁梧小山似的魔族停住,流星锤在身前重重杵地,砸出砖石裂纹。他将目光徐徐挪到云摇身上,继而咧嘴,笑出了一口尖利森冷的牙齿。 “胆子很大啊,在还凤城抢了人还不躲起来,反倒赶着来朱雀城找死?” 云摇歪了歪头,还沾着浆果汁水的手指点向自己鼻尖:“跟我说话?” 魔族笑得更加森寒:“你说呢。” “哦。”云摇回头,朝旁边招手,“那个堂倌,对,就你,过来过来……你们这儿有人闹事,砸了东西你管不管?” 堂倌在魔族注视下抖如筛糠,愣是一句都没憋出来。 魔族冷笑:“我还以为多大的胆量,这就怕了?没关系,爷爷今日慈悲——你只要把你身旁那只恶鬼断了手筋脚筋,打废了留下,爷爷保你活着走出城门。” “……看来是砸了也不管啊。” 云摇语气遗憾,眼睛却亮起来了,像笑盈盈的:“那太好了,正巧我穷,赔不起。” “?” 话声落时。 一声清厉剑鸣骤起,撕碎了满楼的靡靡乐声。 刺眼的银白弧光犹如夜闪,瞬息之内,在楼里旋过一圈,回到鞘中。 众人瞠目,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 “轰——!” 魔族魁梧的身躯砸倒在地。 他脸上犹带着那抹狠厉森然的笑容,只是怒目圆睁,却不剩半分气息,戾白的尖牙转瞬就被涌出的鲜血染成了骇人的紫黑。 满楼死寂。 云摇擦掉指尖上沾着的浆果汁,不紧不慢地抬眼:“爷爷的慈悲恩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给他记到下辈子了。” 楼里惊醒。 “啊啊啊啊啊——” “朱雀卫左使大人死了!!” “快!!快传禀城主府!!” “来人啊……” 盏茶后。 少年恶鬼牵着受惊不小的朱兽,从邀月楼楼外的棚子下走了出来。身后腥臭难闻,大约是楼里死得魔族太多,给这些棚里停着的异兽吓得屎尿横流。 而罪魁祸首,正蹙着眉在不远处的巷角荫凉里整理自己沾了血的红裙。 “噫。” 云摇勾着手指将捏起的裙角撕掉,扔出去:“这些魔族的血臭死了。” 少年停在她身侧:“想我死的人太多,你便是累死了也杀不完。” 云摇闻声回眸。 不知是潋滟日光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她总觉少年眼底望她时起了点不同的情绪。 但要定睛去寻,又找不见了。 云摇不甚在意,翻身骑上异兽:“那太好了。” “?” 少年难得主动仰脸望她。 “你猜我来魔域是做什么的?” 少年恶鬼似乎不在意她的“来”字,想了想:“杀人?” 所以才会救他,又专来朱雀城转上一遭,要叫魔域人尽皆知。 “不,我来给一个人收尸。” 日光灿烈罩下,笼得人满身烈意,然而女子话声一起,身遭就忽然薄冷至极,几乎叫人喘不上气。 “这个人可怜至极,两百年里他没了师父,师兄,师姐,师弟……满门尽死,如今只剩了一个师妹。” “十日前,连他自己也死在了两界山,尸体被人带来了魔域。” “这世上只剩我能给他收尸了。” “……” 少年恶鬼眼底情绪震荡,片刻后,他回眸。 异兽座上的女子已恢复了她平素懒散倦怠的笑容,此刻见他回身,还朝他笑了,灿烂至极:“——你说,我该不该来?” 她眼底悲恸至极的情绪却藏不住。 少年轻叹,转回去。 满门尽灭,仅存一人。 “原来你是来寻死的。” - 离了邀月楼几日,云摇发现小怪物没说错,要杀他的人当真是够累死她的——像结成了潮水的蝗虫一般,一波盖过一波,怎么杀都杀不完。 即便奈何剑下斩魔三千,云摇终究还未渡劫成仙,又身在魔域,如一人入汪洋,难免力有不逮。 几日下来,她受了几回伤,累在身上算不得轻。 这是救了他之后的第二件麻烦事。 云摇没想过的是,还会有第三桩—— 那是他们离开朱雀城的第五日,入夜前,云摇寻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山洞。而后,少年就在他们相遇以来的一路上,第一次主动提出了要求。 “囚困,阵法?”云摇听得神色古怪。 “法器法宝也可以。”少年恶鬼平静,他只是束袍垂眸地站在那儿,气度就比过了云摇在仙域见过的所有仙门高足。 “有是有……但问题是,要拿来困谁?” “我。” 云摇有种既意外又熟悉的感觉,然后想起差不多的对话,五日前她救他时也听过了。 靠在山洞前的山壁上,折膝懒坐的红衣女子不由垂首而笑,搭在膝上的手里拎着只酒葫芦,跟着她笑声摇晃:“怎么,你今晚会变成一只吃人的猛兽吗?” 少年摇头:“恶鬼相。” 他说得认真,眼神也认真,不由得叫云摇都慢慢停住了笑。她轻狭起眸子,歪着头打量了他片刻。 “你的恶鬼相…会伤人?” “善恶不分,众生不辨。” 少年缓声说完,然后抬眼。 那是云摇第一次看慕寒渊笑起来的模样,他笑得并不明显,只两边唇角勾起一点,但配上那张脸,即便是恶鬼,也足够蛊人沉沦个十死无生了。 少年就那样淡然望她:“趁来得及,你要杀了我吗?” “……” 绕着指尖转的酒葫芦没收住,飞了出去,跌到地上。 砰的一声,给云摇叫回了神。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失态。 但云摇毫不遮掩,一招手便召回了酒葫芦,歪头望着少年笑得极是轻浮:“你一定没这样对人笑过。” “……” 少年缓收住。 云摇于是笑得更厉害,山谷里荡漾着的都是明媚日光和她的笑声:“可惜了,真的,不然就凭你这张脸,一笑倾人国,他们抢都来不及,怎么轮得到我救你呢?” “…………” 少年恶鬼竟像是恼了,尽管不显——但他霍然转身,一副不愿再听后面污言秽语的模样,头也不回地进了山洞。 入夜。 云摇到山上巡了一圈,打回来些野味,顺便捡了一些可以烧火取暖的干柴——她入合道境已久,寒暑不侵,这些自然是为了捡回来那个看着就弱不禁风的少年准备的。 只是一进山洞,云摇就变了脸色。 夜幕已降,此时山洞内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她临走前设下的禁制结界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金光。 而重重禁制内,她走时还好好的少年此刻身上白衣已被染得血红,从脖颈到四肢,被绑上了不知多少条捆仙链,其中最粗的两条更是当胸穿过肋下,透过大片的胸前血污,将他琵琶骨死死钉住。 少年垂首跪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他身后,篆满阵法咒痕的乌金色链条垂地,到链尾都楔着铭刻了符文的悬钉,重锁在山壁之中。 云摇面色陡变,手里干柴松在了地上,奈何剑流光自显,顷刻就从她掌心淌下—— “谁干的?” 在云摇就要一剑劈开禁制阵光时,洞府最深处,跪地少年仰起脸。 “…别动。”少年声音哑得厉害,“别进来。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管。” “……” 云摇停在禁制结界前。 若结界流光再清晰些,仿一面镜子,大约都能照出她此刻的复杂神色。 过了方才一瞬的怒火后,她已然反应过来—— 山洞内结界未破,那些捆仙链更是她离开之前少年自己开口要她留下的。 ——换言之,这里每一根链条是他亲手穿锁。 云摇站了许久,才慢慢松下紧绷的肩背,手里奈何冷光也消解散去。 她靠到禁制前的岩壁上,声音懒下来:“我以为我在仙域已见过世上最厉害的人物了,今日才知道孤陋寡闻——小小年纪就对自己这般狠毒,你这样的,算我生平仅见。” “既见过了……”大约是地上那滩还在积聚的血泊的缘故,少年声音虚弱地哑,“可以出去了吗?” “为何?这可是我找的山洞,我捡的干柴,我猎的野味,哪有不许我在的道理?” 云摇不退反进,离那禁制阵光也只剩咫尺。 她笑吟吟地歪过头看着里面血葫芦似的少年,只眉心蹙着一点真实情绪:“而且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藏着如何一副‘恶鬼相’,要有这么大的阵仗?” “……” 少年恶鬼咬牙,冷白额上青筋绽起,“出去。” “不要。” “出、去!” 云摇几乎要笑了——明明他伤重濒死,痛到难以自持,偏偏却连骂人滚都不会一句。 这种世上罕见的“宝贝”,她怎么舍得放任他死在他自己手里? 禁制前。 红衣女子屈膝下身,隔着金色阵光,她和里面跪在血泊里的少年对视:“你忘了?连你的命都是我的了,我想做什么,你都管不着我。” “……” 禁制内,少年阖眸。 …罢了。 溢出血色的唇角无意识地勾抬,他在心底悲凉而嘲弄地想着。 等她见了,她自然会走的。 十几年日复一日的酷刑,不是没有人对他动过恻隐之心。只是在见过他的恶鬼相后,那些人望着他的眼神全都会从温暖与怜悯,转作厌恶、畏惧或者杀意。 他是比最暴虐的魔族还要可怕千百倍的恶鬼,是不能被饶恕的、世上唯一的异类。 他早已在一次次死亡里认清了这点。 …… 子时,月上中天。 伏灵山范围,早已死寂到虫鸣不闻。 就在约一个时辰前,山内所有精怪鸟兽仿佛同一刹那受了天惊,天敌并肩,强弱同窜,凡是能动的活物,全都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四散遁逃。 一炷香的时间没到,这座山里的活物便空了。 只剩一处山洞内。 一泼浓重的血污扬在了云摇面前。 若不是隔着禁制阵光,她大概都要被那血泼上满身—— 这道半透明的光幕,此刻几乎已经被血涂满了,只一道光幕之隔,说里面是人间地狱也毫不为过。 云摇很确定,入夜前的禁制内但凡曾存留半点活物——哪怕是已入合道境的她在里面——此刻多半也只能化作这光幕和那满地淋漓血肉里的……一滩,或者一片? 想象了下那个死法,云摇低头,心虚地捏了捏眉心。 她是想死来着,但也不太能接受这个死法。 不愧是恶鬼相。 他发作起来的模样,确实是“恶鬼”没错。 “呜——!!” 云摇正垂眸走着神,忽然,奈何剑不召自现,倏然横立在她身前,剑身发出急切的颤栗嗡鸣,锋锐的能割开世间一切的剑芒直指着光幕内。 云摇抬眸望去。 隔着一层盖过一层的血污、新旧血痕斑驳交替的光幕—— 她对上了一张极近的,几乎要贴上光幕的,溅满了血的少年的脸。 血污之下的轮廓清俊凌冽,但尚显稚嫩,不久前他还以一双漠然清濯的眸子,冷淡地仰过她。 此刻却变成了这样一副足够叫世上绝大多数人吓得肝胆俱裂的恶鬼模样。 他凝视着她,眼神里的暴虐恶意可怖又骇人。 云摇很确定—— 若不是贯过他琵琶骨、又钉穿他脏腑的刻着符文咒印的捆仙链,那此刻这几道禁制是困不住他的。 而即便这样,整座山也仿佛在他不顾身前森森白骨血肉淋漓的挣扎下,颤摇不已,好像下一刻就会崩塌殆尽。 云摇知道她最该转身离去。 就放任这恶鬼祸世——反正这里是魔域,之后察觉这里灵力剧动而赶来追杀的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便让他们为慕九天陪葬,正合心意。 云摇这样想着,召回奈何剑,她转过身。 身后光幕内。 显了恶鬼相的少年眼底,仅有的一丝清明摇摇欲坠,像是要跌进那片无边的血污凝成的黑暗里。 耳旁声音蛊惑未停,一如从前的十几年里,每个显相的夜。 ‘放弃吧……’ ‘痛不欲生只显得你愚蠢而已……’ ‘你还没有明白吗?从头到尾,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真正愿意接受你,施舍你,可怜你……没有人会和你站在一起……’ ‘没有一个人希望你活下去……’ ‘你还在坚持什么……臣服吧……’ ‘接受这力量……’ ‘从此这世间一切忤逆你的,都将死去。’ 禁制光幕里。 少年恶鬼慢慢伏地。 满是血污的指节一点点扣入山岩,他像是听不见血肉寸寸碎开、骨节根根崩裂的声音。 无法承受的痛楚席天卷地,要将他拖下深渊里。 下面万鬼尖啸,笑声如泣。 视野里,那道红衣只剩一抹,在山洞前的夜色盈盈间,好像下一刻就会消逝而去。 他早不该在意。 可为何还是在意? 少年合上了沉重无比的眼皮,就要放任自己沉沦进那片深渊里。 就在最后一丝清明消逝前。 像是幻觉,少年恶鬼听见了一道很低,很轻,也很温柔的乐声。 它穿过禁制光幕,拨过血污,落在他身上。 少年恶鬼睁开了眼。 山洞前。 摘了片叶子回来的云摇微蹙着眉,有些生疏地将叶子抿在唇间,吹起了一首仙域的安魂曲。 ------------ 16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二) 第16章 伏灵山这极为漫长的一夜终于度过去了。 云摇一夜未睡,在山洞外吹了几个时辰的曲子,终于在天明前,等到了消停的山洞内慢慢走出来那个换了一身崭新衣袍的少年。 “还好那天觉得你穿哪一件都好看,就多采买了两套,不然你今天只能穿我的长裙了。”云摇背对着他,不紧不慢道。 “……” 少年迎声望见的第一眼,便是初笼山间的晨光里,困倦的红衣女子懒洋洋地直起身,她活动着发僵的手腕,长垂的发尾迤逦下青墨色的光感。 而随她起身,裙边飘落下七八片碎开的叶子。 望着那些叶片,他耳边仿佛又回起听了一夜的曲子。 和她藏在慵懒下的艳丽张扬完全不同,舒缓,温柔,如春水般抚慰人心。 “昨晚的曲子,你很喜欢?”云摇懒狭起眸,像只在太阳底下伸懒腰的猫,锋利都藏在柔软的肉垫里。 “我……” 少年冷不防被她道破心思,几乎本能想否认,却又不想说谎。 他定在那儿,黑得澄澈的眸子望着她。 和昨夜的恶鬼简直天壤之别。 云摇笑了起来:“果然还是这样看顺眼,”她很自然就走过来,更自然顺手就在少年脸颊上捏了下,“给你吹了一夜曲子,单要你这条命是不够了——跟我回仙域吧,我那儿有一大摊子事以后都没人管,等把你给养大了,就让你卖命好了。” 没躲开的那下让少年恶鬼的脸颊被捏起红,像冷玉上沁起的水色,凉淡又勾人。 他梗了下,纤长浓密的睫颤了颤。 云摇走出去几步,回头看没反抗也没驳斥的少年,发现了什么:“你在里面用清水净过脸了?” 少年刚要跟上的一步就僵停住。 “果然是个小孩……不过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爱面子?”云摇笑着拆穿,转身沿路下山,“既喜欢那支曲子,等到了仙域,我送一把琴给你。以后你便修音律吧。别学那些打打杀杀的,太危险了。” “……” 直到那抹红色掩映到翠绿的丛林间,少年绷着脸,蹭了下被捏红的地方。 “好。” 这一声极低,很快就被晨起的鸟雀衔走,落进了魔域十万大山不知哪处山涧里。 到底是这一夜耽搁得太久,灵力外溢的动静又太大—— 出了伏灵山,沿途遇上的魔域修者的袭击比之前多了三倍不止。 云摇若想自己遁离,算得上轻而易举,可身旁多了个脱离恶鬼相后就几乎没什么灵力的少年,那些魔族围困又招招冲着少年去,让她很是头疼。 尤其昨夜一夜只吹曲儿了,未能调息,灵力不增反消,今日已有枯竭之兆,就更叫她相形见绌了。 一路且战且退,终于还是在傍晚时,云摇带着一身的伤,被那魔域至少两大主城在内追袭的魔族,联手逼上了两界山之北的绝地—— 断天渊。 山势如其名,绝崖峭壁,像是被什么从天穹降下的鬼神之力,一道劈断了这座魔域南疆最高的山脉。 崖顶,只剩一道五六丈的长石探出,远远指向两界山。 “看见那儿了吗?翻过两界山,南边就是仙域了。那里可比你们这不是荒野沙漠就是雪山绝壁的鬼地方好太多了。”云摇靠坐在这长石的最前,头顶一株四月雪的枝被满簇雪似的碎花压下,快要落到她肩上。 这株树奇迹般地生在这山雾缭绕的绝崖前,长得挺拔,花也开得璀璨。 少年从来路停了注目,他回过身:“他们在崖下结阵。” “让他们结。” “阵法一旦成型,你就算想施展遁法,也不能轻易离开了。”少年声低而哑。 “别怕,”云摇终于从云海间回过眸来,笑意仍盈盈在眼,“我不会丢下你的。” 少年恶鬼微微咬牙。 像是难得见了恼怒,他上前一步。 不等他再说话,云摇长腿一撩,从四月雪下的青石上转挪回身,她折膝搭着手腕,手里不知何时就多了只摇摇晃晃的酒葫芦:“而且你看,我也在调息啊。” 于是少年刚蓄起的怒意又被搁住了:“……你这分明是饮酒。”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刚好有过一个很是不着调的大师兄,最爱表面装正经,把灵力炼化成酒,一边修炼一边取乐这种馊主意,就是他给他的心上人想出来的。” 云摇说完,抿了一口酒葫芦,眼底笑意淡了淡。 “可惜,他没来得及送出去,她也没能喝到。……但也没关系,一样都是师妹,我劳驾一下,就替他们喝了吧。” “……” 少年眼神微晃。 他想安慰她一句,但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天尽头,将云海漫染如火的最后一抹霞色终于褪去。 今夜月轮不显,星子倒是零碎点点,像是被天上的神仙随手抓了一把,乱洒在夜穹间。 云摇面前的酒葫芦已经倒下了一排。 最后一只被她捏在手里,瓶口朝下,用力晃了晃——连一滴都没能甩出来。 早已喝得满面微红的女子失望地“啊”了一声:“这就没了呀。” 最后一只酒葫芦被她丢开。 云摇百无聊赖地巡视半圈,一抬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少年。 明明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衣袂飘飘地站在那儿,竟还真有了几分谪仙味道。 云摇歪着头看了会儿,就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少年回身,在夜色下愈发黑得幽深的眸子望着她,那双眸子蕴着仿佛赴死也从容的清冷。 只有在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他眼底像有什么轻轻拨动了下。 少年喉结微动:“怎么了?” 云摇望着他,忽然冒出了个遏制不住、她也就懒得遏制的冲动想法:“我收你为徒吧。” “……” 少年停在夜色与云海间。 墨色的风缠着乳白的云,将他袍袖吹拂起,飘然而遗世独立。 云摇好像一眼便能看到他三百年后的模样,一高一低,一个青年一个少年,在她眼前的断天渊的绝崖前重了影。 她不由地笑了,抬手。 “从今夜起,你就是仙域乾门二代弟子,记住你师父我的名字,我叫云摇,九天云霄的云,摇摇欲坠的摇——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默然片刻,摇首:“我没有名字。” “嗯,也好,反正在我们那儿,师父领进门,都是会斩断尘世重新取名的。” 云摇醉里含笑,眸子如星辰熠熠地望着少年。 几息后,她轻击掌:“那你便姓慕吧,” 红衣拂起,一指身侧断崖。 “——慕寒渊。” 话声甫落,夜风忽起。 头顶的四月雪枝叶摇摇,拂花落下,覆了她满肩如雪。 少年定定望着她。 数息后。 少年慕寒渊折膝,跪在青石前—— “慕寒渊,叩见师尊。” “……” 未闻回声。 慕寒渊抬眸望去,却见累了一身伤痕的红衣女子已经靠在树下,昏沉间入了定。 夜如崖畔流云,悄然而逝。 丑时一刻,慕寒渊忽然掀起垂睫,望向身后山下来路。 三千困龙阵已成,大约是玄武城也来了人。 若云摇状态灵力皆在巅峰,或许有一战之力,但这几日下来从未断过的沿途追袭,她伤势未愈,久积脏腑,再来惊天一战,兴许就要殒命在此。 慕寒渊想着,回眸望向那株四月雪。 奈何剑护立在侧。 红衣女子周身行气运转,不知过了多少周天,只看得出气息不稳,盘旋未定。 她身上有多少道伤,是因护他所致? 她自己大约都记不清。 ……何况她这样的人,不该死在魔域。 少年垂眸,望了青石上盘膝而坐的女子许久,像是要将眼前这夜,这山,这云,这风,这树和这人一道,全数烙进脑海里。只愿来日纵是成了无觉无识无心无感的恶鬼,也不要忘了她去。 半晌。 山下一丝气机搅乱了崖边云海,也搅得慕寒渊蓦地回了神。 “……可惜你买给我的衣衫,这是最后一身了。” 少年低声,理过袍袖,玉带,正过发冠。 他不再回头,朝唯一的来路走去。 —— 云摇是被浓重的血腥气给惊醒的。 意识归体,她第一反应便是提剑起身,跟着下意识地看向被握进手里的奈何剑—— 若有危险登崖,奈何剑与她心意相连,怎么可能没有示警? 神剑有灵,大约是察觉到了主人的责怪,奈何剑委屈地抖了一下,剑柄遥遥示意向山下方向。 云摇放出神识,跟着面色遽变。 原因有两点。 其一,慕寒渊不见了。 其二,山崖底下这股子魔息滔天的大恐怖气息,为何与昨夜封印在山洞重重禁制之内的某个少年的恶鬼相,如此接近? 不,准确说是,是更暴虐强横了千万倍。 像是枷锁尽除,天人合一。 云摇一秒都再待不住了。 她气息强定,下一息身影便消失原地。 再睁眼时,云摇已经身在断天渊下的无尽荒野前。 断天渊下是一片荒漠,南接两界山,所能生长的唯有一种被魔域唤作“魔罗草”的细尖叶子、枝干如荆棘的植物。 而此刻,云摇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本是绿灰相间的魔罗草已经被染成了紫红,种在了一片血海中。 那些狰狞向天的棘草间,挂满了血肉淋漓。 ——整个荒野,尽是尸骨。 在天际升起的旭日前,唯有一道漆黑的身影,矗立在荒野遍地尸骸之中。 像是艳红初阳前的一笔浓墨。 那道身影撕碎了手里最后一个勉强能成为人形的东西,然后缓缓回身。 远在天涯,或近在咫尺。 云摇对上了一双完全失去了理智的、恶鬼的眼睛。 那一瞬息,云摇来得及冒出的念头竟然只有一个: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恶鬼相”。 恶鬼焚世,生灵涂炭。 下一刻,那道身影疾现在云摇身前。 灭世般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暴虐冷戾的睥睨下,恶鬼抬手,狠狠捏向了她的喉咙。 ------------ 17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三) ------------ 18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四) ------------ 19 我欲穿花寻路(一) ------------ 20 我欲穿花寻路(二) ------------ 21 我欲穿花寻路(三) ------------ 22 我欲穿花寻路(四) ------------ 23 君埋泉下泥销骨(一) ------------ 24 君埋泉下泥销骨(二) ------------ 25 君埋泉下泥销骨(三) ------------ 26 君埋泉下泥销骨(四) ------------ 27 一宵冷雨葬名花(一) ------------ 28 一宵冷雨葬名花(二) ------------ 29 一宵冷雨葬名花(三) ------------ 30 一宵冷雨葬名花(四) ------------ 31 山重水复疑无路(一) ------------ 32 山重水复疑无路(二) ------------ 33 山重水复疑无路(三) ------------ 34 山重水复疑无路(四) ------------ 35 重泉若有双鱼寄(一) ------------ 36 重泉若有双鱼寄(二) ------------ 37 重泉若有双鱼寄(三) ------------ 38 重泉若有双鱼寄(四) ------------ 39 不信人间有白头(一) ------------ 40 不信人间有白头(二) ------------ 41 不信人间有白头(三) ------------ 42 人间寒暑任轮回(一) ------------ 43 人间寒暑任轮回(二) ------------ 44 人间寒暑任轮回(三) ------------ 45 人间寒暑任轮回(四) ------------ 46 旧欢如在梦魂中(一) ------------ 47 旧欢如在梦魂中(二) ------------ 48 旧欢如在梦魂中(三) ------------ 49 旧欢如在梦魂中(四) ------------ 50 旧欢如在梦魂中(五) ------------ 51 千里故人千里月(一) ------------ 52 千里故人千里月(二) ------------ 53 千里故人千里月(三) ------------ 54 千里故人千里月(四) ------------ 55 那堪孤枕梦边城(一) ------------ 56 那堪孤枕梦边城(二) ------------ 57 那堪孤枕梦边城(三) ------------ 58 青山明月不曾空(一) ------------ 59 青山明月不曾空(二) ------------ 60 青山明月不曾空(三) ------------ 61 青山明月不曾空(四) ------------ 62 一剑霜寒十四州(一) ------------ 63 一剑霜寒十四州(二) ------------ 64 一剑霜寒十四州(三) ------------ 65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 66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 67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 68 动如参与商(一) ------------ 69 动如参与商(二) ------------ 70 动如参与商(三) ------------ 71 动如参与商(四) ------------ 72 碧云天共楚宫遥(一) ------------ 73 碧云天共楚宫遥(二) ------------ 74 碧云天共楚宫遥(三) ------------ 75 双兔傍地走(一) ------------ 76 双兔傍地走(二) ------------ 77 双兔傍地走(三) ------------ 78 双兔傍地走(四) ------------ 79 曾是惊鸿照影来(一) ------------ 80 曾是惊鸿照影来(二) ------------ 81 曾是惊鸿照影来(三) ------------ 82 落花时节又逢君(一) ------------ 83 落花时节又逢君(二) ------------ 84 落花时节又逢君(三) ------------ 85 明明明月是前身(一) ------------ 86 明明明月是前身(二) ------------ 87 明明明月是前身(三) ------------ 88 明明明月是前身(四) ------------ 89 风月无情人暗换(一) ------------ 90 风月无情人暗换(二) ------------ 91 风月无情人暗换(三) ------------ 92 风月无情人暗换(四) ------------ 93 庄生晓梦迷蝴蝶(一) ------------ 94 庄生晓梦迷蝴蝶(二) ------------ 95 庄生晓梦迷蝴蝶(三) ------------ 96 庄生晓梦迷蝴蝶(四) ------------ 97 浮生暂寄梦中梦(一) ------------ 98 浮生暂寄梦中梦(二) ------------ 99 浮生暂寄梦中梦(三) ------------ 100 浮生暂寄梦中梦(四) ------------ 101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一) ------------ 102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二) ------------ 103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三) ------------ 104 恨君不似江楼月(一) ------------ 105 恨君不似江楼月(二) ------------ 106 恨君不似江楼月(三) ------------ 107 一丘黄土,千古青山(一) ------------ 108 一丘黄土,千古青山(二) ------------ 109 一丘黄土,千古青山(三) ------------ 110 知君仙骨无寒暑(一) ------------ 111 知君仙骨无寒暑(二) ------------ 112 千载相逢犹旦暮(一) ------------ 113 千载相逢犹旦暮(二) ------------ 114 番外一 ------------ 115 番外一 ------------ 116 番外一 ------------ 117 番外二 ------------ 118 番外二 ------------ 119 番外三 ------------ 120 番外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