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疏玉篇:女帝登基日常 ------------ 1 第 1 章 夜深人静。 檀木雕花的四方拔步床外侧,沈兰宜小心翼翼地挪动自己的身子。 许是晌午那杯酽茶走了困,又或许是有心事,今晚不甚好睡。她调整着自己的动作,以期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 只不过翻身带起锦褥摩挲的响动,在夜里还是有些明显。 她刚侧卧过去,就听见身后低沉的男声。 “怎么了?” 他问。 沈兰宜懊恼,低低地回他话:“对不住,三郎。我把你吵醒了。” 生疏而客气,不像夫妻,像同床共枕的陌路人。 几个支离的音节从男人的喉头溢出,半梦半醒的他开口,带着发号施令的意味:“睡。” 沈兰宜还是睡不着,她仰面躺在软枕上,一双手攥紧了被面。 她鼓足勇气,咽了咽口水,还是冲着身侧的男人开了口:“我睡不着。” 身边的男人终于半睁开眼。 “不过是醉后与同僚信口胡诌几句,你误听便罢,还要记到几时?” 她的丈夫谭清让眉心微蹙,睡眼惺忪,说话时也懒得看偏头去看身边的妻子。 手心攥得紧到发疼。沈兰宜的眼睫微颤了颤,旋即,她松了拳头,一字一顿道:“戏言?那这一次,郎君要赎花楼里的姑娘回府,也是戏言吗?” 这次的话,谭清让没有反驳。 他沉默不过半晌,随后终于提起了几分认真,说道:“我说过,我与雪蚕是君子之交、以文相会,不过惜她孤弱,才打算纳她到府中照拂一二,宜娘为何不信?” 他的丈夫,说与青楼女子是君子之交,要纳她……也不过是因为“怜贫惜弱”? 沈兰宜极轻地笑了一声,只可惜在阒寂的夜里,这声低笑还是很突兀。 家里是有几房妾室的,不过沈兰宜不在乎,也没有资格在乎。 她膝下无子,而谭清让修身自省,并不重欲,几房妾室皆为诞育子嗣所纳。 可是这次不同。 从不耽于女色的谭清让流连青楼数月,更是与一位青楼女子一见倾心,要赎她入府。 沈兰宜想生气,可惜她自缚太久,即使生气了语调也依旧平淡,“三郎是觉得我有何处做得不好,所以才要这般打我脸面,让我成为满都城的笑话?” 这世道,没有人会真的去怪罪一个男人。即使执意要纳烟花之地的女子的人是谭清让,可到头来,会落得骂名和嘲讽的,还会是她。 沈兰宜简直可以想象,一旦那女子进府,婆母会如何怨怼她规劝不了丈夫、其他的夫人贵女又会怎样戳穿她苦心维持的薄薄的体面,讥讽她连个青楼女子都比不上。 尽管已经很久没有对枕边人升起过期待了,可此时此刻,沈兰宜还是无比希望,她的丈夫能给她一个安心的答复,能够告诉她,那些都是误会。 可是万籁俱寂,无人应声。 不算短的沉默过后,谭清让翻身侧了过去,只留给她一个倦怠的背影。 这便是答案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紧阖双目。 不应该计较这些的,她告诫自己。 她如今没有可靠的娘家做靠山,又是多年无子,没必要惹谭清让不愉。 他铁了心要做这件事情,她与他对着干,没有任何的好处。 道理沈兰宜都明白,可理智之外,她的心尖还是蓦地一颤。 三日前她撞见的那一幕,仍旧历历在目。 曲水流觞、对弈竹下。 ——谭清让设宴,邀昔年好友来府内小酌,好不风雅。 不过再风雅的文士,二两黄汤下肚,也就是没个囫囵人形的醉鬼。 快到宵禁的时辰,沈兰宜想问一问是否需要为来客准备客房,还未走近便闻见酒气,她下意识皱了皱鼻尖。正要屏息继续向前时,醉鬼们的嬉笑,被无比清晰地送至了她耳廓。 “女子还是要懂雅趣为妙,文墨不通,只知管家理账,那和娶个管事嬷嬷有何分别?” 男人们哄笑成一团。 “也不必太懂,但诗文辞句还是要会一些,否则带出去都是跌份的。” “谭兄啊,莫见怪,要我说,你那妻子身份不显、又无才名,实是与你不太般配。” 沈兰宜脚步一顿,没有再往前。 可谭清让的声音,还是伴着薰风,体贴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吾妻虽贤,却实在是个木头疙瘩,忍她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轻慢的话音里到底有几分醉意,沈兰宜无从分辨。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谭清让对她单薄的评语—— 木头疙瘩。 而他“仁至义尽”。 这么多年,因为沈家与谭家这桩“不般配”的婚约,沈兰宜受过的委屈不少。 沈兰宜不是没有怨尤,但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将一切身为女子的委屈吞下。 在谭家碌碌十数载,她操持中馈、打理家宅……婆母抱病,衣不解带地前后伺候;妾室所出,她亦当做亲子亲女来对待;之于自己的丈夫,她更是悉心事之,让他得以毫无顾虑地去奔他的前程……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可她却偏偏被这一句话刺中了。 这么久了,她就像一截烧两头的蜡烛,结果到头来,滚烫的火苗冷结成无趣的蜡泪,竟是活该看自己的丈夫去迎更有趣的女子吗? 不甘心啊。 沈兰宜不甘心。 那么多委屈都吞下了,唯独这有趣与无趣的对比,成了一根棘刺,深深扎进了肉做的心里,直叫她血肉模糊,连呼吸都无法平复。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挣扎着破土而出。沈兰宜身心皆恸,她睁着眼睛,凝视着黑沉沉的床帐,再也无法入眠。 她不知该如何厘清自己的这种情绪,只能把它归结为一种不甘。 这股不甘促使着她升起一种迫切的欲望,她想见一见那位雪蚕姑娘,她想看一看,所谓有趣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沈兰宜的内心波澜起伏,而她身边的男人吐息均匀平稳,一夜好眠。 直到夜阑已尽、天光破晓,沉闷的男人醒来。他起身,穿衣着履,直到对镜正冠的时候,看到镜中人影只他一个,才发觉出些不对劲来。 沈兰宜没来伺候他。 婚后这么些年,无论多早,只要他们歇在一处,翌日她都会起来,服侍他更衣梳头。 谭清让没想起昨夜睡前那几句闲篇,他皱了皱眉,不算和煦的目光扫向床榻。 床沿边的被褥上已经看不出有人躺过的痕迹了。 谭清让清了清嗓子,喊小厮进来,问:“夫人呢?她这么早起来了?” 小厮答:“夫人天还没亮就起来了,刚才似乎是出府了。” 谭清让只是问一句,并不太关心,转头理好衣襟,见小厮还在门边踟蹰不去、欲言又止,随口又问道:“怎么了?” 小厮喏喏,答:“夫人她……大人,我方才听见她同那车夫说,似乎是……要去那南巷的馥香楼。” 谭清让理着衣袖的手顿住了。 馥香楼,正是他那心仪的雪蚕姑娘的栖身之地。 “备马,”谭清让的声音终于沉了下来,他说:“去南巷。” —— 颠簸的马车里,沈兰宜的心怦怦乱跳。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了。 她褪去外裙,改换了一身男装,重新盘了高髻、戴好头巾,鼓起勇气叫了车马去往馥香楼。 宵禁刚解,这座散发着不怀好意气息的花楼里鱼龙混杂,皆是寻欢作乐之人,无人在意动作滞涩的沈兰宜。 但迷乱的氛围和香气已让她十分不适。 她努力定下心神,粗着嗓子拦下路过的龟公,问他雪蚕姑娘如今在何处,可见得一面。 龟公眯缝着眼,收了银子便慢悠悠地解答道:“算你小子走运,再晚两日,雪蚕姑娘的恩客,可就要赎她出去咯。” 沈兰宜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道:“既已经有人赎她,她还能见旁人?” “在馥香楼一天,她就是一天的婊子、就得接客。见不得人?没那么矜贵!”黑瘦的龟公驮着背,啐了一口。 “我说你小子话怎么这么多?怎么,这么两日了还想着救风尘?” 听着这些和龟公唾沫星子一样腥臭又残忍的话,沈兰宜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地跟在龟公身后上到顶楼,又穿过十数间厢房,直到走廊最深处门口。 龟公又收了她一道钱,喏了一声,咬了一口银锭子就走了。 一切比预想中来得顺利,反叫沈兰宜有些发怔,不知该如何是好。 厢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传出一点声音,与堂前喧闹的氛围大相径庭。 隔着门扇,沈兰宜隐约能瞧见一抹人影。她上前两步,手放在门页上,微微颤抖。 她来这一趟,不作它念,只是想见一见这位雪蚕姑娘。 沈兰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但她现在有点怕。 她不怕这位雪蚕姑娘纤腰袅娜、明眸善睐。 但她怕这间厢房内有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害怕她灵动、鲜活,像采莲女的棹歌拂过柳梢头,而她沈兰宜却暮气沉沉,像被木浆拍到岸上的烂泥。 她无趣,而她有趣。 沈兰宜长睫轻颤,心尖忽然泛起些毛毛的感触。 无端地,走廊间拂过一阵污浊的微风,门扇上投映着的女子身影岿然不动,只有衣角轻轻飘摇。 不对……哪里不对…… 这个影子……不对劲! 她心下警铃大作,再顾不得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猛地推开眼前这扇门。 销金炉、沉水香,半开的雕花窗栏间吹来软风,一座精工细作的拔步床赫然印入眼帘。 层层叠叠的纱幔如烟浮起,又轻轻落下,看清那抹倩影所在的刹那,沈兰宜的心跳瞬间跌入谷底。 ——一个纤瘦的女子,挽着高而繁复的发髻,勾着脚尖踢开圆凳,就这么吊死在房梁上。 上吊是一种很快、很不体面的死法。纵然她生前再美丽动人,如今也只剩一具死相极为难看的僵硬躯体,颜面青紫,唇口发黑。 沈兰宜愣在原地,瞳仁颤动。 她立时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悬梁自尽的女子,怕就是她要找的那位雪蚕姑娘了。 怎么会……怎会如此……明明谭清让已经看中了她,就要迎她入府,即使迎来送往的日子再恶心难捱,也终归熬出了头,不是吗? 沈兰宜的脑内嗡嗡作响,瞳孔剧烈地震颤着,视线顺着冷风的来迹缓缓下移,定格在了正巧从梁上女子袖间落下的一张纸上。 鬼使神差的,沈兰宜上前几步,在纸笺飘坠在地之前,用颤抖的手拾起了它。 这是一封毫无文采可言的遗信。 却是一字一泪,如泣如诉,不忍卒读。 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半生缓缓铺陈,潮水般的情绪向沈兰宜涌来,她的脑内嗡嗡作响,竟是对一个陌生的名字起了共鸣。 方雪蚕…… ——她出身姑苏方氏,家中男丁以文著称。连带着她这个受宠的女儿,也有一段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的经历。 在那里,她与一个来求学的谭姓少年相识。门当户对,两家默许了他们的相交。 只可惜好景不长,方家卷入政斗顷刻覆灭,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未出嫁的女儿们,也全被充作了官奴。 几经转手,多年后,方姑娘流落到馥香楼,重新遇见了那个姓谭的男人。 他热泪盈眶、他感激涕零,他捧着她的手说,要救她出囹圄,要纳她做他的第四房小妾。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忽然想起在书院时,满堂同龄的男儿都没她有文才会读书。连眼前这位如今已官拜太子少詹事的谭大人,昔年策论,都不如她所得大儒之首肯多。 遗信的末尾处,字迹已经无法辨清了,但沈兰宜知道,她一定是在诉说自己的不甘。 人都是想活着的,做妓-女也好,随便做谁的奴宠也罢,可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从前一起读书的竹马,高高在上的、施舍一般要来纳她。 手中的遗信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攥出了褶皱,沈兰宜仍未出神,她着了魔一般,也在反反复复地问自己一句话。 凭什么呢。 沈兰宜垂下眼帘,轻轻抚平遗信上的皱褶。 而后,她艰难地踩上凳子,把方雪蚕的尸身从梁上抱了下来,安置回床上,覆手合上了她未瞑的双目。 浑浑噩噩地做完这一切,冥冥之中,撑着沈兰宜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下来。 有人选择用死亡挣脱束缚在身上的枷锁,而更多的人,选择在囚笼中继续勉强的活。 昔年待字闺中时,沈兰宜也曾是个性子活泛跳脱的女孩。 沈家人觉得这样不妥,为了磨女儿家的性子,把她关进绣楼三年,只留了一个老嬷嬷伺候,不许任何人同她说话,只许她做针线上的活计消磨时间,硬生生把她逼成如今驯顺的性格。 想到那段只拥有无边孤寂的少年时光,沈兰宜不由有点恍惚。 只是现如今囚住她的,早不只是一座绣楼。 沈兰宜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馥香楼,即将会发生什么。 死亡是轻飘飘的,死亡的后果却需要人来承担。 从出谭府到来馥香楼,多得是眼睛看到了她。很快,或是楼里的龟公老鸨、或是谭家来人,就会发现这场人命官司。 瓜田李下,纵有遗信一封,可谁见此情状,都会觉得是她打上门来,活活逼死了勾引她丈夫的“狐媚子”。 谭清让为人自专,本就瞧不上她这个妻子,她又了无子息,如今再背上一个善妒逼死他旧青梅的罪名,即使不被休弃,估计也会被关进祠堂或别院了此余生。 可沈兰宜却没有逃的打算。 走出这间厢房,走出馥香楼,而后跪在夫家的脚边,哭陈自己的无辜,埋怨一个陌生女子死得不是时候,然后洗清自己,求他不要休弃自己? 这样就能逃出去吗? 囚笼里的日子好没意思,沈兰宜想。 冷风依旧在吹,这一次,却吹得她浑身都是畅快的。 沈兰宜跽坐在凭肘前,望了床上仿似在好梦中的方姑娘一眼,朝她笑笑,扭头捻起那封遗信,任它融进暖炉燃起的青烟里。 她解开头巾,用质朴的铜簪重新盘作少女的发髻,复又端正凭肘、理顺衣摆,高昂起头,朝着空荡荡的门口正襟危坐。 她就在这儿,等那姓谭的来。 ------------ 2 第 2 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难耐的酷暑只剩一个尾巴。天边的夕阳将落未落,傍晚的风已经染了凉意。 京郊,官驿。 风越发紧了,园子里半黄不绿的竹叶被吹得窸窣作响。 毫无雅趣,只吵得人脑仁生疼。 “夫人,该起身了。晌午后您一直躺着,小心走了困晚上睡不着。” 丫鬟珊瑚隔着帘帐,温声提醒着屋内的人。 “知道了。” 沈兰宜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闷闷的,像是仍旧把自己闷在被子里。 珊瑚又在外候了一会儿,本想再唤自家夫人起床,犹豫片刻,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 她家姑爷青年才俊,却外放到那流放的地界做了好几年官,今年擢选,好不容易有了新任命,得以重新回到京城。夫人也跟着他连赶了数月的路回京,风尘仆仆,如今正是累的时候,多休息休息也无妨。 屋内,沈兰宜的状况却不太妙。 她双目紧阖,浑身上下都是紧绷的,背脊因抵御疼痛而过度用力,蜷得有点像个虾米。 风吹竹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像火苗在熊熊燃烧;枯弱的竹杆被风刮倒怦然作响,像被火烧断的房梁,不断爆裂砸到地上。 实在太像馥香楼的那场火了。 沈兰宜拿被子蒙住头,竭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想自己置身火海的那一日。 可无孔不入的风声还是钻进了她的耳廓,带动火燎过四肢百骸的痛,染透她的全身。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好在听清丫鬟珊瑚过于稚气的声音之后,她确定了一件事。 她,沈兰宜,重生了。 然而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像传奇故事里的主人公那般,对自己的重获新生感到欣喜若狂。 她眼前仍旧是满天的火,浑浑噩噩的,只觉世事仿若大梦一场,一幕又一幕。 而先前一幕正如沈兰宜所料。 没在馥香楼恭候太久,她的丈夫、方雪蚕的恩客,带人径直冲了进来,见到屋内支离的惨状,当即就要抬手给她一耳光。 沈兰宜没有躲,她只是在巴掌落下之前,抬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轻声道:“我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你不想听听,方姑娘的遗言是什么吗?” 谭清让果然是在乎的。 “遗言”二字似乎牵动了他的情肠。男人动作一顿,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马上理会。 拳头捏得嘎吱作响,痛心疾首的目光却在触碰到方雪蚕发紫的面颊时有了回避。 这些神情里细碎的变化,沈兰宜看得清清楚楚,此刻迎上他投射下来的目光,只觉嘲讽。 他有多么喜欢方姑娘吗?她看不出来。 幼时她曾在院中偷偷豢养过一只狸猫,白爪黑尾,可爱又粘人,后来,长辈发现她偷偷养这不讲究的活物,叫下人将它打死了。 小狸没气儿的那天夜里,她掉的眼泪,可能都比这个男人眼下肤浅的悲伤要多得多。 瞧,他的眼中,怒火都能轻易盖过失去“爱人”的伤痛。 他对方姑娘的感情,充其量算是一种上位者调剂的情愫。 谭清让似乎终于冷静了一丁点。 他抬起头,阴鸷的目光斜睨向自己的发妻,说话的声音冷得像铁:“你为何要如此?后院里的妾,有哪一个曾越过你分毫。” “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否则……沈家承担不起你胡闹的后果。” 官场历练多年,谭清让正色开口之时无需动怒,便已经足够有威压了。 然而,沈兰宜只是轻哂一声,道:“心里既经有了定夺,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谭清让闭眼未语,许久之后,他才缓缓睁眼,对沈兰宜道:“沈氏,你以为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是对你有好处?” 直到此时此刻,他也仍旧以为是她这个正房妻子在闹,仅此而已。 就像豢养的狸奴打架。只不过这次闹得太狠,出了猫命,主人这才生气了。 看清了这些以后,沈兰宜出离愤怒。 辩解?她无话可说。 愤怒到极点后,人反而会平静下来。沈兰宜唇角微抬,甚至轻笑了一声。 “楼里人多口杂,想来谭大人不会希望方姑娘的遗言落入闲杂人等耳中。”她一字一顿地道:“有的话,还是要单独说。” 谭清让的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于还是转身,命门口随侍的长随,散去如今在馥香楼里的众人。 纷乱的脚步声渐次远去,谭清让的耐心似乎逼近了极点。 沈兰宜却一点也不紧张,她起身,越过凭肘,缓步走到谭清让身后,带上了门闩。 “咔”的一声,门锁上了。 做这档子事的地方,私密性确实不错。沈兰宜转过身,望着谭清让的背影,手若无其事地抚过妆台上梳头用的发油。 “方姑娘留下了一封遗信,”沈兰宜的话音淡淡的,目光落在房内已然合眼的第三个人身上,“她说……” 少时青梅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一切都定格在最后的美好中。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在意,谭清让亦不能免俗。 他打断了沈兰宜的话,上前直扼住她的手腕,“说——若有一字隐瞒……” 力气再大一点,她的腕骨似乎都能被捏碎。 沈兰宜却仿若未觉,只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深情却更薄情的眼睛。 她竟然与这样一双眼睛相对了十数年。 “只想知道她说什么。那我呢,你的妻子要说什么,你还想听吗?” 谭清让冷峻的眼神没有半点变化,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现在,何尝不是在听你的疯言疯语。” 沈兰宜收回目光,闭上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何也无法平复。 她从未在丈夫身上奢求过不该属于她的东西,专情也好,宠爱也罢,她都可以不要。 可到头来,他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和体面都不肯给她。 她微仰起头,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轻声道:“给我一纸休书,至于离开以后,是扭送官府、抑或是杀是剐,我都认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知无不言。” 谭清让没有松手。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只将她的手腕攥得更紧,似乎已经忍无可忍。 “沈兰宜,若这就是你的小小花招,我劝你大可不必。” 男人的声音漠然,不带半点人情,“从你进了谭家的门起,你生是谭家的人,死也是谭家的鬼。” “也不必再用那两句似是而非的遗言吊着我,我会带雪蚕回去,葬入谭家故林。而你……不论事实到底如何,我不会对你动手,回去以后,你就留在祠堂好好为谭家祈福。” 沈兰宜认真听着,任凭细碎的泪洇湿眼尾。 多可笑啊,她最好的光阴全在为眼前这个男人打理家业、操持里外。 还不到三十,鬓边就已经生了华发。可换来的是什么?是连死都要继续在这里做鬼。 泪水模糊了视线,恍然间,沈兰宜忽然有点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幻。 或许,她从未走出过那座困锁她一生的绣楼。 谭清让话音还未落,久在深宅的少妇人却猛然爆发出一股尖锐的力量。她突兀地推开压制着她的男人。而谭清让从未遭受过她如此的反抗,一时收力不及,推搡之间竟直接被她掼倒在地。 文人端庄的袍袖立刻被地上倒落的砚台染污,一旁的妆奁上还咕噜咕噜地滚下来两罐桂花油,往他身上溅了大半。 谭清让春风得意了好些年,已经是很久都没这么狼狈过了。他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还没来得及站起清理污迹,眼前的光影摇曳,突然就闪花了他的眼睛。 “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 沈兰宜一边念着这句话,一边举着繁复错落的烛台,带着火光,一点点朝潭清让走近。 橘黄的火焰在她的瞳孔中燃烧,沈兰宜高昂起头,眼角有泪痕闪过。 “那就做鬼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她也不会。” 话音戛然而止,烛火被用力掷在了木质的楼板上,桂花香气的火星迸射开来,谭清让瞳孔微缩,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房间,似乎过于明亮了。 明明是白天,四角的烛台却早都燃起了。 沈兰宜一点也没有躲的意思,她站在愈演愈烈的火光中间,目光游移在这个四角的囚笼里—— 原本被扣在门外、防止妓-女逃跑的铁锁,被她扣在了门内。 为了防止妓-女自戕,窗户被人钉得死死的,房内连烛台和发簪都是圆钝的,找不到一件锐器。 可是,一个人若是不想活了,总有很多的办法。 譬如,用足够多的结实衣料连成绳索,倾洒积攒的头油浸透木板再引燃火星…… 蚂蚁搬家似的预备了很多种死法,方雪蚕留下的东西,倒叫她都用上了。 烛火渐次倾倒,浸了油的地板衣料触火即燃,火焰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留给人反应的时间连几息都不到。 看清眼下形势后,谭清让不再挣扎,他屏住呼吸,盘坐原地,似乎是在等渺茫的、被人察觉救下的机会。 不会有机会的,沈兰宜想。 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慰。 死从来不凄美、不决绝。 它是痛苦的断头路,无可回头。 沈兰宜闭上了眼,任烟气钻入她的肺腑,任火舌舔舐她的全身。 意识剥离的瞬间,她无比坚定地想,若有来生,她绝不再做谁的妻子。 —— 秋意寒凉,寅夜星子闪烁,照无眠。 沈兰宜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消化了重生这一事实。 老天爷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分明死前发下宏愿,做牛做马做猪做狗也不想再做谁的妻子,谁料时间倒转,沧海桑田,她竟又回到了为人妻子的从前。 她默不作声地听全了珊瑚的嘀咕,弄清楚了眼下是什么时候。 谭清让外任期满,回京述职,他和她从岭南一路向北,刚经历了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抵达京畿。明日天一亮,便能进京城了。 那时的她,天真的以为就要苦尽甘来了,结果…… 沈兰宜眸色一黯,就在这时,小厅外忽然有丫鬟快步前来通传:“夫人,宁禄那边传话来,说大人马上就要回来,让您这边准备着。” 宁禄是谭清让身边的长随。 沈兰宜眉心突地一跳。 她全然没有做好再见到本该死去的人的打算,更是不想这就再见到谭清让此人。 于是这晚,她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地上了床躺进被子里去。 拖字诀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沈兰宜心知肚明,要想彻底摆脱这个身份,唯今之计,唯有和离。 只是和离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沈家能攀上谭家这桩姻亲关系已是意外之喜,是绝对不会支持她的。 要考虑琢磨的事情还有很多,沈兰宜的精神和身体上本就乏累,没想太久,她便侧卧着合上了眼。 “她歇下了?” “是,”珊瑚的声音不免紧张,“今日夫人身子不适,所以没能等您……” 脚步声渐次靠近,犹在梦中的沈兰宜骤然惊醒。 ------------ 3 第 3 章 时下之人多在意风水玄学,出行皆要择选吉日,就连抵达之日也不例外。谭清让一行今晨便到了京畿,但按历学来算,今日正巧是个诸事不宜的日子,一行人便留在官驿歇这一宿,明日再正式进京。 驿馆的床榻自然算不上柔软舒适,连门页也老旧,轻轻一推就会发出响动。 合页发出吱呀一声,是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沈兰宜本就神经紧张,连浅眠都算不上,尖锐的声音这么一刮她的耳膜,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谭清让回来了。 她与他的关系没有亲厚到日日都要同床共枕的地步,他总有他的事情要忙,她习惯了囿于内宅,每旬最多也就能有那么一两回歇在一处。 碍于馆驿今日空房不多,两人才共这一间。 沈兰宜面朝内侧,紧裹着被子,只把背影留给才进门的男人,生怕让他发现自己还醒着。 背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和男人放低了的脚步声,他压根没太注意床上的她如何,沈兰宜宽心之余,心下却难免酸涩。 人死了一回之后,再回望昔日那些身处其中的遭遇,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实在让人觉得很不是滋味。 她与谭清让的这桩婚事,起初就是不合适的,连兰因絮果都算不上。 沈家与谭家在父辈算是有些交情,早早定下了儿女姻亲。可惜沈兰宜的父亲做官做不出名堂,谭家却是搭上了几波春风越窜越高,这纸婚约就慢慢成了沈家的期冀、谭家的心病。 多年来两家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过这桩颇有些尴尬的旧日盟约。 两家只是在等一个契机,届时谭家供些补偿,沈家便会识趣地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都是读书的体面人,也不至于闹得太僵。 之于谭清让,沈兰宜少时就听过他的名字,然而对于这位自小聪颖、声名在外的麒麟子,她无甚感触。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里最不重要的就是她的想法,嫁与不嫁,既说了不算,她便也只能无所谓。 谭清让下场考试前,两家私下互通了消息,琢磨着等他有了功名,再用些八字风水之类的话让沈家这边开口解约。 可惜世事难料。 谭清让实在是太出息了,从乡试到殿试一路顺风顺水,进士及第,直取探花。 更有小道消息传言,原本圣人是要点他做状元的,是如今的康麓公主、圣人最疼爱的女儿吹的风,说谭清让生得最俊朗,才点的探花郎。 而康麓公主,正是适婚的年纪。 尚了主做驸马,便从此远离仕途,最多领个闲职,谭家自然不愿。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与沈家的婚约。 一纸早年间的婚约罢了,叫声未婚妻都算勉强。而康麓公主是实打实地看上了谭清让,这点阻碍还不足以让她打消念头,于是谭家许以不小的利头,让沈家加码演了一场戏。 准确的说,是让沈兰宜去演。 她要演得对谭清让情深似海、非他不可,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取消婚约就撞墙自戕。 如今圣人还算公允,天家自然也爱惜羽毛,康麓公主不愿意背上强行夺婿逼死良家女子的恶名,这才偃旗息鼓。 沈家不必解除婚约,得以继续攀附谭家,而谭家解决了一桩事端,谭清让不必委屈尚主,似乎皆大欢喜。 唯有沈兰宜要吃下这委屈。 她名声不显,性子也平淡,眼下背上了这样坏的名声不说,更是连面都没见就得罪了炙手可热的康麓公主。 婚后,沈兰宜也没有因为自污名声之举得到谭家多少垂怜。 妯娌间风言风语不断,说沈家跌份,拿自家女儿名声作筏子,还在这种时候吆喝卖高价,活脱脱就是趁人之危。 高嫁本就不可能不委屈,何况这一切,沈兰宜无从辩驳。 她的丈夫,大概本来也不太瞧得上她,对她总是淡淡的。刚进门那会儿或许还有些怜惜,没多久便也只会例行公事般对她了。 跨过生死之后,从前能咽下去的委屈,沈兰宜如今再也嚼不动了。 好马尚不吃回头草,如果重生只是为了再走一遭回头路,那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细微的眼泪蹭在了枕巾上,沈兰宜咬着后槽牙,在心里暗自发誓—— 和离、她一定要和离。 谭清让本就瞧不上她,嫌弃她不通文墨、又无才气,嫌弃她市侩、难登大雅之堂,待日后他飞黄腾达,想来她提出和离,他不会拒绝更不会强留。 可和离之后,总要有一个容身之地。 再嫁是不可能再嫁的,那无异于跳入另一个陌生的火坑,可是娘家也不会容忍一个和离的女儿回去。 沈兰宜很清楚,沈家上下,不会有一个人支持她离开谭家的。 她的父亲沈时安,为人圆滑却又不够圆滑,时常两面得罪人。前世,就在这一年,他还卷入政斗,若非有个好女婿出手相助,早就没了官做。 这一辈的儿郎里,那就更没什么有出息的。 谭家就是他们唯一能攀上的高枝。 莫说谭清让在外人眼中是一个十足的好儿郎,就是他真的如何穷凶极恶,沈家怕也只会劝她好好过日子。 倒真应了前世谭清让那句“生是谭家人,死是谭家鬼”了。 沈兰宜很想苦笑,最后却还是艰难忍住。 不必还未到来的将来忧心,至少她已经经历了很多足以点醒她的事情。 回京以后,她有的是时间好好经营。不过,她得手上有积蓄,就是到时候真和离了,也不至于在外头流离失所。 想到这儿,沈兰宜不免又振奋了起来。 和离这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吊在她的眼前,就像拉磨的驴前面挂着的草饼,吃不吃得到另说,至少她现在确实是好受了许多。 只是这样片刻的松弛也没持续太久,深夜归来的谭清让换好了寝衣,直接上了床。 他身上还夹带着屋外的寒气,沈兰宜后颈蓦地一凉,紧接着,便听见身后的他开口了。 “睡了?” 他这么问,就是知道她还没睡。 沈兰宜下意识揪紧了被角,小声答:“睡不着。” 出乎意外的,这三个字说出口,沈兰宜发现自己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 前世,她其实一直是敬畏自己的丈夫的。或许是敬畏他的才学,他的长袖善舞,又或许妻子敬畏丈夫,本就是世俗设下的“规矩”。 而她又是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一个人。 可是到底已经活过一回了,她见识到了谭清让卑劣、世俗,与世间所有男儿都别无二致的一面。 看清他的卑劣之后,她忽然就没那么怕这个男人了。 “不是说累了?”谭清让当然不晓得沈兰宜内心起伏,不经意地随口又问了一句。知她未眠,便挑亮了床头的烛火,摸来本册子凑在灯下翻阅。 沈兰宜不太乐意同他说话,只是,她不敢低估谭清让的敏锐程度。 害怕被他察觉出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她琢磨着那年今日自己该是个什么态度对他,斟酌了一小会儿,才缓缓道:“是累了,身上没劲,午后歇过了,这会儿睡不着。” 谭清让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房间内只剩下翻书的声音,蜡烛的质量不好,间或还夹杂两声烛火爆开的响动。 待到最后两页翻完,谭清让稍闭目养神了片刻。 再睁眼时他搁了书册,垂眼,却见身边的沈兰宜依旧没睡。她睁着个圆眼睛望着床板内侧,背也绷得死紧,一床被子被她睡出了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谭清让把她的敬而远之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沈兰宜这边正琢磨着怎么把嫁妆里那两间冰冷的铺子盘起来,忽然听到身边的男人波澜不惊地道:“纳妾的事情,母亲的人和你说过了?” ------------ 4 第 4 章 纳妾。 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沈兰宜终于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醒过了神来。 也终于想起,前世这段时间发生什么了。 陪谭清让外放至韶州府的这三年里,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婆母怪罪她这么久还未诞下子息,回京城谭家的当日,招呼都没打,就往谭清让这边塞了两个通房。 她闷着头和他一起回到谭家,连府门朝哪开都还不知道,院子里就多了两个“好姊妹”。 谭清让极少耽于女色,妾室也没得到他多少宠爱。沈兰宜便一直以为,那都是家人的安排,他也和她一样,事先并不知情。 可沈兰宜再不会信什么不好女色的鬼话了。 谭清让说他与那位方姑娘是君子之交,可若不好女色不出入青楼,他又是在哪里遇见的她? 这纳妾之事,想必他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方才,他大抵是把她对他的抗拒和抵触理解成了醋意,才有了与前世不同的这么一问。 沈兰宜抿了抿唇,撑着自己坐直身来。 烛火摇曳,她瞧了谭清让一眼。 昏暗的光影倒衬得他骨相更为英朗,他确实生了一副好皮相,否则也不会取录探花,更不会被康麓公主看中。 在这宁静的归家前夕,他的神情显得格外平和,和那日身处火海中的表情也别无二致。 谭清让一贯是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神色。 沈兰宜下意识垂眸,回避着他的目光,只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在韶州的时候,书信中都催得那么紧,如今回来了,想也想得到……” 谭清让侧过脸,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妻子。 舟车劳顿,她脸颊瘦了些,垂下的长睫投射出一小片密实的阴影,叫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他顿了顿,道:“不必介怀,只是两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你只当是后院多添了两个玩意儿。” 潭清让就这么坦然地和她讨论着纳妾的事情,仿佛并不觉得应该有什么避讳和抱歉。 没打算商议,也没打算留一丁点余地。 即使沈兰宜早对眼前这个男人没什么多余的情愫了,听了这样的话,还是觉得窝火。 上一世的她不敢生气,因为她想活得体面,就只能如菟丝子一般,去缠绕讨好自己所依赖的丈夫。 可眼下不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连以后和离了要去哪条巷子置办房产的梦都做好了。左右她根本不打算在谭家过一辈子,就是惹他不痛快了又如何? 她实打实陪谭清让在岭南地界呆了三年,这三年来,连他的衣食小事都从未假过他人之手,里外应酬更皆是她一手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谭家重规矩、要脸面,轻易不会做这个恶人。 况且……那位康麓公主出嫁,还要在两年后呢。 想清楚利弊之后,沈兰宜窝着的火其实已消了大半,但她仍佯撑着怒意,道: “我气的不是这个。只是三郎,我未曾点头,人就已经进府了,往后在家中,两房的妯娌会如何看我?事情若传出去了,京城的其他人家,又该怎么看我们谭家?” 沈兰宜身为官家女眷,又多活了那十几年,诸如此类的辞令话术自然是会说的,只不过前世一来不曾知晓,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二来在谭家人面前总觉得自己低了一头,故而行事总是不如现在来得自如。 谭清让静静听完她这一长段话,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才道:“今日你的话,倒比平时要多许多。” 沈兰宜僵了一僵。 她总不好说是因为她如今想要与他和离,不打算伺候了吧。 好在谭清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兔子急了都要咬人,何况这事确确实实是打了沈兰宜的脸,一时气愤多话些也不足为奇。 不等沈兰宜再描补,谭清让便转而道:“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只不过母亲这几年接连病了许久,也是越来越听不得劝了。” 言外之意,便是父母之命,他也没有办法。 沈兰宜当然知道她的婆母许氏有多难缠。因为往后数年,许氏抱病的这些日子,几个儿媳里,数她伺候得最多。 她咬了咬下唇,没再说话,扭身抱起自己的枕头,趿拉起鞋子便要下床。 谭清让皱眉,拉住她露在寝衣外的一节腕子,道:“要做什么?” 又是手腕。沈兰宜一个激灵,被雷劈了似的猛甩开他的钳制。 她像是也被自己吓到了,迅速趿好鞋子站起身,垂着眼帘道:“床榻狭小,我就不挤三郎了,去找珍珠和珊瑚她们凑活一宿。” 前脚说的还是妾,后面见她确实抵触,便改口说是通房。可见此事并非毫无转圜余地。 然而前世做了他十多年的正妻都没有孩子,今生大概也是一样的,虽然沈兰宜此时甚至有点为这件事而庆幸,但是她也清楚的知道,莺莺燕燕进门也将是阻挠不了的事情。 所以,她既不想拦,也不想白吃这个亏。 小孩儿过家家都知道以物换物,她就是要让谭清让知道,她受了这个委屈,才有从他这里图点什么的机会。 “赌什么气?”谭清让话音无奈,“谭家规矩分明,再多女人也越不过你这个正妻去,别担心。” 此时的他与沈兰宜成婚也不过三四载,珍珠未被全然蹉跎成鱼目,两人之间还没有那么多隔阂,他也就愿意哄上两句。 沈兰宜收到了他的态度,却还是没停步,她站在几步开外,欲言又止地看了谭清让一眼。 她没管谭清让有些复杂的眼神,转过身,哒哒地走了。 —— 大半夜里,珍珠和珊瑚被自家少夫人的突然出现吓了个够呛。 不过不必和谭清让同床共枕,沈兰宜的心情倒是自在了许多。 从馆驿到城门还有一段不近的路要赶。翌日一早,卯时不到,一行人便动身了。 谭清让带去外任的这些人里,大半是谭家的家生子,阔别家乡和家人许久,越到这个时候,便越是归心似箭,马车轱辘都恨不得不着地了。 今早,潭清让倒是给足了姿态,又是主动来迎沈兰宜,又是搀她先上马车。虽说只是在外人面前做戏抬轿,但总归不是坏事。 试探到了他的态度,沈兰宜心里渐渐便有了盘算。 无论如何,此时他对她这个妻子的态度还是满意的,权衡之上,也乐于往她这边添加筹码。 她能把握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就连这一点微妙的态度都不能放过。 马车行过北山,又颠簸半里进了城门,穿过五六条长巷,赫然便是一片连绵的府宅。 京城地价高昂,居大不易,这边的府宅却都占地宽广,连门口一对对的石狮子都俨然更有威严。 谭府自然也不例外,门楣高挑,漆金的牌匾据说还是前朝某位大家赠与那时谭家家主的物件。 大敞的楠木门边,有两个小厮正垂手侍立在主人家身侧,神色恭谨。 吱呀——顺着石板路上的车辙印,马车停了下来。 驾车的车夫技术很好,车厢并没有剧烈地摇晃,然而沈兰宜却还是感觉自己的心咯噔一下,跳漏了一拍。 她就这么,回到了多年前的谭府。 潭清让察觉到她过于明显的紧张,轻笑了笑,安抚性地拍拍她搁在膝头的手背。 沈兰宜尽量没有瑟缩,她沉下肩、昂起头,跟在自己的丈夫身后,前后脚下了马车。 一抬眼,她便见到了许多张熟悉的面孔。 打头的是谭清让的堂兄、二房的长子谭清成,同他的妻子陆思慧。旁边的另一对,则是谭清让的亲弟弟、大房的谭清文同他的妻子金嘉儿。 论起来,陆氏和金氏,一个是沈兰宜的大嫂,一个是她的弟妹。 谭清成在这一辈子侄里最年长,是以先一步迎上前来,用那副老好人的面孔来同谭清让寒暄。 沈兰宜跟在一旁,朝谭家几位虚虚一礼,便再没言语,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大礼还在后头。 小辈归家,没有长辈亲自出来喝着冷风迎接的道理,此时,谭清让的母亲,大概正端坐前厅,和那两个她挑出来的“好生养”的女子,等着他们呢。 不过,倒是有人比沈兰宜更按捺不住了。 “哎哟,这‘共患难’了一回,果然不同了,瞧着是登对了许多呢。” 大嫂陆思慧拿着帕子、掩唇笑了,揶揄的眼神止不住地在谭清让与沈兰宜之间游移。 脸尖些的另一位女子也开了口,“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从前三哥三嫂他们就不登对了吗?” 她笑眼弯弯,主动上前来搭沈兰宜的手,“三嫂嫂如此标致,是嘉儿没福分,这么久了才有缘得见。” 重来一世,沈兰宜还是招架不住这位过于热切的亲密寒暄。 她稍退了半步,眼神中适时露出一点迷茫。 ——她当然认得这位便是她的四弟妹、金嘉儿。然而她在她后头一年进府,那时她已去了韶州,现在还不该认识才对。 “呀,都忘了和嫂嫂介绍了,”金嘉儿笑眯眯的,叫人生不出恶感,“我姓金,三嫂嫂把我当小妹就好了。” 沈兰宜微微一笑,朝她和陆思慧又行了一个周正的礼。 陆思慧摆摆手,眼神中怎么看都有点儿鄙夷,就是不知道是冲着谁来的。 她只道:“不必多礼,你自己小心些吧,省得等会儿笑不出来。” 没来由的夹枪带棒夹到了明面上,这回,连她的丈夫谭清成都没忍住,做作地轻咳了一声,而后笑着同谭清让打哈哈道:“走吧,伯母今日起得很早,已经等你多时了。” 女人家的闲言碎语,谭清让并不在乎,他朝谭清成微微颔首,道:“好,有劳兄长。” 跟在一旁的金嘉儿觑着沈兰宜的神色,却没在她脸上瞧出来什么被冒犯的气恼或失落。 沈兰宜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前世,陆思慧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她心有惴惴,也不知谭府里有什么在等着她,自然把那句话理解成了嫂嫂给她的下马威。 可现在…… 沈兰宜望着走在前头的陆思慧,看着谭清成胳膊肘不住地拐她,似乎是在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心里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沈兰宜想,其实这位大嫂,是在提醒她? 进深再深的宅院,从前门到正厅也不会太远。没多少步路,几人便到了,沈兰宜没了深想下去的功夫,只跟在他们的身后,规规矩矩地向主座上的端庄妇人行礼问安。 “咳……都起来罢,起来。” 许氏如今只到中年,头发却白了很多,她身体不好,常年抱病,连维持眼下正襟危坐的姿势都有些费力了,才开口就咳出了声。 其余人起身,谭清让则上前,自觉地开始母慈子孝的桥段。 沈兰宜在一旁,垂着眼,预备着随时可能的刁难。 脾性再好的人,缠绵病榻久了,性子都容易变得古怪,何况她的婆母许氏,大房的女主人,听说年轻时就是个雷厉风行、极有性格的。 这边母子还没热络多久,许氏便又咳了起来。谭清让接过温水递上,她将将凑到盏边啜了一口,还没把气顺下去,忽然,吊梢的眉峰一挑,冷冽的目光猝不及防扫过了沈兰宜。 许氏给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拍了拍掌,紧接着,屏风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两个身量匀称的女子,缓步步出了屏风外。 一时间,众人的眼神齐刷刷落到了沈兰宜身上。 她适时抬头,正对上许氏凝视的目光。 “来,”许氏扭脸,命令那两个女子道:“见过你们的主母。” ------------ 5 第 5 章 偌大的厅堂里,落针可闻。 屏风后走出的两位女子原还有点儿面面相觑,可被许氏的眼刀扫过以后,她们立时便绞紧了神经,硬着头皮朝沈兰宜走来。 然而此时此刻,堂前的谭家人、侍候着的丫鬟婆子,却没有一个在看她们的。 所有人的目光,仍旧停留在沈兰宜身上。 沈兰宜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些如有实质的目光里,有打量,有好奇,有幸灾乐祸,却独独没有意外。 所有人都知道了,只她一个被蒙在鼓里。 满堂怕是都凑不出一双瞧得上她的眼睛,而前世,她竟还为这一大家子操了不少心、劳了不少力。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她按捺住下意识想逃避的冲动,朝谭清让那边投去了一眼。 他仍端着那盏温茶站在许氏的身侧,身形挺拔,面无表情,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女人间的事情,他向来不挂心,即使这场戏里的一个主角,是他的母亲。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她按捺住下意识想逃避的冲动,在袖底捏紧了拳头。 不行,不能躲。 退了一步就有无数步,吃了一次亏还会有无数亏,就像前世那样。 如果已经知道未来的路是一条无波无澜的死路,又有什么都好怕的? 沈兰宜想,不能指望谭清让没错,可是她偏不想叫他如愿了。 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更是他的后院,袖手其上算什么本事,敢情骂名都叫他母亲担了,亏都叫他妻子吃了,左右他的后院进不进人,都影响不了这些人是要伺候他的,是吗? 沈兰宜表情局促,又一直没有动作,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个哑巴亏兼下马威她吃定了的时候,她却忽然侧过身去,裙裾微挪,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二女所行之礼。 “都不知二位妹妹是何方人士,出身哪里,我一个小门小户的,又哪敢受这个礼?” 沈兰宜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 听见“小门小户”的时候,谭清让的眉心几不可察地拧了一拧。 他总觉得这是沈兰宜在点他。 昨夜,他才用这四个字来宽慰她,不过那时是用在旁人身上。 许氏同样皱了皱眉。 沈兰宜的话虽然软绵绵的,抗拒的态度却再明显不过,和她印象里三年前那个逆来顺受的形象有着不小的差别。 然而她是长辈,说话带着天然的优势,不用考虑太多。 “何方人士,出身哪里,都不重要。身子骨如何,能不能绵延子嗣,才是打紧的事情,你说对吗,沈氏?” 许氏不紧不慢地开口,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定格在沈兰宜平坦的小腹之上。 “纳妾之事,本该你这个正室来张罗。可看你在韶州三年,一点儿也不替宣本着急。想来你们沈家门楣没教过这些规矩,也就只能让我这个当母亲的来操心了。” 宣本便是谭清让的字了。 “母亲说的是,儿媳受教。” 沈兰宜口上应是,一双水杏似的眼睛却没看许氏,只一直盯着谭清让,“道理儿媳都懂,只是儿媳愚笨,如今也不敢越俎代庖,这种事情,总要让三郎自己拿主意,挑他喜欢的才是。” 许氏说的话,没一句是她能反驳的,是以沈兰宜干脆不反驳了,只把话头丢出去。 许氏没料到沈兰宜会如此作答,她驳斥道:“当时宣本去外任,原本都要留你在京城,替他在长辈跟前尽孝。没留,一是不忍你们新婚夫妻分离,二就是要你早日为谭家传宗接代……” 话还没说完,咳嗽便又窜到了喉咙顶上。 谭清让递上茶,眼神示意一旁的婆子来给许氏拍背。 趁着这个时候,他终于悠悠开口:“宜娘胆小,行事不周全,有赖母亲多多教诲。” “只是也不急于一时,她到底还年轻,很多主意不敢拿,事事都要我点头才肯。” 虽然不是什么动听的好话,也没什么回护之意,但他的话一出口,到底还是把纳妾之事暂时挡了下来。 沈兰宜分得清事情好赖,闻言,她指尖微动,望向潭清让的眼神中有了一丝诧异。 “都道妻贤夫祸少,她自个儿都立不起来,往后该如何酬佐你?” 许氏责怪的意思依然很是明显,看起来是非要下沈兰宜这个脸面,也非要把这两房妾室塞进来了。 沈兰宜听得出许氏的弦外之音。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竟上前几步,赶在许氏说出更直接塞人的话之前,反握住了如今正尴尬着的、不知该如何自处的那两个姑娘的手。 这两个姑娘都吓了一跳,可沈兰宜温热的掌心不由分说地扣在她们的手上,她们一时也挣脱不得。 沈兰宜望着她们,笑眯眯地问道:“既来之,则安之。二位妹妹若是不嫌弃,可以先到我那边小住一会儿。” “沈家虽不富裕,可我当年的嫁妆里也还有间京城的小院,二位妹妹可先住着,郎君有意,到时正了八经再进府也不迟,我一定喝你们的茶。” 过了她眼、经由她首肯再进门,和丈夫袖手旁观、婆母强行安排的意味,可是大不相同。 沈兰宜的话音诚恳,听着没有半点客套的意思,说着说着,竟扭头又同身后的丫鬟珊瑚吩咐道:“雅客要来,你等会儿记着,去把院子收拾好。” 二房的陆思慧看了半天戏,没忍住啧了一声。 她低声同一旁的金嘉儿咕哝:“真大方假大方啊,也不晓得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 金嘉儿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两声,心里却暗骂了一声陆思慧故意刺她。 ——她的丈夫谭清文是个花花公子,成婚才不过一年,便收了好几个通房。这种话,她有心情接茬就怪了。 而许氏全然没料到闷葫芦给她憋了个大的。 说拒绝吧,沈兰宜话又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以后若是她不让这两位进府,那就是自打嘴巴;说答应吧,人她都能大度地接到自己的嫁妆院子,就是不肯让她们今日顺利地谭府门。 里里外外,竟是让许氏都没话说了。 若再执着这个话题,倒显得她这个做婆婆的是恶人。 吃了个闷亏,许氏心里不痛快,连带着脸色都难看了许多。 只是今天到底是谭清让回京的第一日,她落谁面子也不会落自己最出息的大儿子的面子,这个话题便只能恹恹作罢。 女人家的机锋谭清让当然看得懂,然而多数时候,他是懒得去懂的。此刻事端平息,他倒也不在乎结果如何,只深深地看了沈兰宜一眼。 谭家其他人上一次见沈兰宜还是三年前,对她的性格只算有一个朦胧的印象,是以没人觉得奇怪。 可他却与她朝夕相对,知她性子内敛,收的比放的多。 今天沈兰宜能有这一招以退为进,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母慈子孝的戏码继续上演,事情勉强算翻篇了,沈兰宜终于松了一口气。 昨夜为这事儿苦思冥想了整晚,就为了琢磨这个对策出来。 倒不是她重生一回还把脑子给重没了,开始心甘情愿给丈夫塞女人。 只是沈兰宜很清楚,她无子,后院早晚是要进其他女人的,拦得了这一次,也拦不了一辈子。 但怎么进、进什么人,作为正室,若连这样的事情都做不了主,日后骑在她头上的事情只会更多。 在她还没有办法与谭清让和离、离开谭家的时候,她还需要这样无用的体面。 况且…… 方才让那两个女子住进她嫁妆的院子,也不全是为了挡这件事情。 —— 前厅的热闹没有持续太久,许氏身体不好,也就是儿子回来到底高兴,才有力气说那许多话。 谭清让自去述职、拜访师长故交,没空多逗留,沈兰宜则带着仆妇们一起整理院子。 谭清让的祖父谭振年膝下有两个嫡子,长子谭远纶出仕、次子谭远意经商,便是如今的大房和二房。此外还有一女名叫华茹,远嫁去了湖广,如今已是少有联系。 这一辈子侄里,二房的一儿一女出世得早,谭清让这个大房的长子序齿下来已经是行三了,而后的四郎谭清文、五郎谭清甫,都是许氏所出、谭清让的亲弟弟。 谭家人口不算多,但也着实不少。谭清让祖父已故、祖母穆氏尚在,而二房的陆思慧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小郎君,如今算起来,谭家也是四代同堂了。 谭清让是小辈,他们的这片院房着实称不上大。午时都未到,沈兰宜就已经带着下人一起,把住人的地方都拾掇出来了。 忙完这边,又见珊瑚急匆匆地来回话。 “夫人,奴婢去是去了,可是那边店里头的管事的换了,他不认我,拿了您给的那玉佩也不管用。” 珊瑚跑得急,额角汗都滴下来两滴。 沈兰宜倒是不急,她捏着帕子,笑眯眯地给珊瑚擦汗,一边道:“哦?我的嫁妆铺子不认我了,那他们认谁呢?” “我……奴婢……奴婢说了,您别生气,”珊瑚吞吞吐吐了一阵,才道:“那管事的说,他是谭家的人,只认谭家之前和他接洽的那陈家的婆子。” 许氏身边有几个精干的嬷嬷,都是跟她掌家数十年的,其中那陈家的,正负责管置谭家在外头的一些店面产业。 陪谭请让外放韶州之前,许氏便把她嫁妆里的铺子要了过去,说是帮她代管。 沈兰宜那时想着,自己远在他乡,确实鞭长莫及,而谭家也确实不是贪图媳妇嫁妆的人家,她便照做了。 只是这铺子交出去容易要回来难。沈家对沈兰宜不算苛刻,但也绝称不上宠爱,嫁妆里除了不好变卖的死物,银钱并不多,唯一能生钱的就是那两家店面。 前世,她替谭家经营了很多产业,做了不少生意,可属于她的那两间铺子,却始终没有要回来。 现在的沈兰宜倒是想通了,谭家不贪图这点便宜没错,可许氏呢?难道没存以此拿捏她的打算吗? 跟前的珊瑚越说越生气:“最可恶的还不是这个,你知道吗,夫人,最可恶的是那管事的不仅狗仗人势,还压根不好好做生意,把好好一个店面都给荒废了!” “我在街边蹲了好一会儿,整条街上,就属咱的店面生意最差。” 沈兰宜失笑。 经历过的事情再经历一遍,她倒是不怎么恼了,她安抚性地戳戳珊瑚的手背,又亲自给她倒了杯茶,给自己也添了半杯。 “好珊瑚,别气了,该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那铺子是我傍身的底气,既然回来了,一定是会想办法拿回来的。” 珊瑚有点不好意思喝夫人给倒的茶,她抱着杯子,浅浅沾了沾唇,便道:“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沈兰宜心里也没十成的把握,只是她知道,她是没有退路的人,就是没有把握也得支棱起来。 她再不认可许氏,也不得不承认,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自个儿都立不起来,又有什么用? 沈兰宜笑笑,而后坚定地道:“放心吧。” 不知为何,珊瑚看呆了一瞬,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感染到了,她猛点了点头,又道:“夫人,那我先去将那两个……两个姑娘的地方腾出来。我刚刚问过珍珠了,罩房还有空,我一定看好她们,不教她们有机会去勾搭姑爷。” 今晨,沈兰宜在前厅所说的嫁妆里的院子,说的就是她的两间铺面。 前头做生意,后面住人,街上的屋子大多属于此类。 现在铺面不给进,人也就没法往那院儿里安置了。 沈兰宜唇边的笑有点儿微妙,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只目送珊瑚忙去了。 到了晚上,谭府关起门来在自家设宴,为谭请让接风。 谭请让的父亲谭远纶早上早早去了官衙,还是到这时候才见儿子一面。 庶支的谭姓人也来了许多,这次也是趁机聚一聚。 席间热闹非常,男人和女眷分了桌,沈兰宜的心思不在宴席上,视线频频越过屏风,去瞄另一边的谭请让。 金嘉儿把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揶揄道:“到底是情分不一样呀,这一时半刻都舍不得分开。” 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被调侃的羞涩,也没有否定她的话,只是平静地道:“叫四弟妹见笑了。” 金嘉儿又贴近了些,道:“嫂嫂好生客气,若是不嫌弃,以后和我家中长辈一样,叫我嘉娘就好了。” 她的声音确实很甜,人也如是。 沈兰宜前世与金嘉儿关系不过了了,今生却不知为何,她总是喜欢把注意力分到她身上,叫她有些招架不住。 同桌的陆思慧抬手按着自己的眼尾,往上提了提,也不知是头痛了,还是在控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这场宴席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关起门来的家宴,也不必担心宵禁,到最后,男人那边就都有些醉醺醺的。 女人们都去搀自家丈夫,沈兰宜也不例外。 月色下,她精准捕捉到了谭请让的身影——他穿着件月白的团领袍,腰佩革带香臭,清隽的身形几乎要和月光融为一体。 他看起来没喝什么酒,见沈兰宜款步走来,也没有多言,只朝她点了点头。 月影朦胧,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院子的小径上。 宴席快散的时候,沈兰宜提前吩咐了人回去煮醒酒汤。 虽然没用上,但是到了院子里,瞥见炉子上坐着的药茶的时候,谭请让微微颔首,还是道了句“有心”。 若是从前,沈兰宜没准会为他这句随口的肯定而欣喜,不过现在,她满心满眼都记挂着另一件要紧的事,谭请让的这句话,只叫她理解成了温和的号角—— 他现在心情不错,铺子的事情,此时提正合适。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谭请让安静地听完,眼神忽而又飘到了炉子上那端沸着的醒酒汤上。 他轻笑了下,垂着眼,神色莫名。 沈兰宜见状,说一点不慌是假的,然而还没等她再描补,谭请让抬起头,幽深的眼瞳直视着她,径直发问了。 “宜娘,今日你所为,是不想我纳妾,还是只想要回你的嫁妆?” ------------ 6 第 6 章 沈兰宜没想到谭请让会问出这种问题。 细碎的冷风吹过,她呼吸一滞。 待回过神后,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好笑。 男人都是这样吗?既希望女人能宽容大度,替他打理好成群的莺莺燕燕,又不乐意她这样做,是因为心里没他。 沈兰宜压抑住把这些话宣之于口的冲动,她长睫轻垂,回避着谭请让的目光。 “三郎这么说,是在怪罪我了?” 她的声音泫然欲泣,“是,是我巴不得往自己夫君的后院添人,是我巴不得她们现在就进府,才让人把嫁妆里的铺子占了去。” “这么说,三郎可满意了?” 谭清让看得出来,沈兰宜的委屈不是装的。 只是他不知道,沈兰宜是在替前世的自己感到不值,而不是因为什么丈夫要纳妾。 ——现在来要求她把冷透了的心捧出来,实在是太迟了。 见把妻子的眼泪都逼了出来,谭清让默然,许久后才道:“你想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就在这时,沈兰宜忽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眶里氤氲着薄泪,眼角微红,神情倔强。 “那三郎想我怎么做呢?” 泠泠的月色之下,两道心思各异的目光短暂交汇,这一次,却是谭清让先回避了。 他稍稍偏移过自己的视线,顿了顿,思绪却莫名其妙地飘回了三年前的新婚之夜。 一个令人窝火的时候,一场不得不演的戏。 新郎官的心头盘踞着一团邪火,这股邪火,在他喝了些酒、夜半终于来到婚房之时,烧得更旺了。 铺天盖地的红里,端坐着一个蒙着盖头的陌生女子。她身着喜服,姿态拘束,一看便是是个再平平无奇的姑娘。 他连喜秤都懒得去拿,直接撩起红色的一角,粗鲁地将它抛到了地上。 在这本该迁怒的瞬间,他看清了新妇的面孔。 喜烛汩汩燃烧,暖红的光晕在沈兰宜杏仁般的脸颊化开,气质柔和而纯粹,世俗意义上来说,她是个实打实的美人。 顺着光的方向往上,他看到了她眼尾晶莹的水光。 谭清让很少忆起旧事,三年后的今日,却没来由地回想起了那一滴眼泪。 沈兰宜确实是该委屈的,不论是往日还是今朝。 这件事里,嫁妆铺子本也该是她的东西,让旁人攥着也不合适。 谭清让的喉结滚了滚,随后才道:“不必你做什么,我会处理好,毋需多想。” 沈兰宜没太明白他会处理好什么,旋即又回过神来,谭清让所言,大抵就是她方才所说的嫁妆之事。 比想象中来得轻易许多。她抿了抿嘴,似乎还有些怯于接受这个结果。 谭清让的耐心大概也仅止于此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时候不早了,歇下吧。” 触及到他有点儿直白的眼神,沈兰宜身子一僵。 今日在席间,酒后的男人又都是自家人,难免拿谭清让无子来调侃两句。 若不敦伦,孩子自然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沈兰宜听得明白谭清让的话,也看得懂他的眼神,只是她内心实在抗拒,踟蹰之下,她咬了咬下唇,道:“我……我小日子来了。” 闻言,谭清让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 夜深了,沈兰宜只脱了外衫便上了床。同床共枕的时分,她只觉自己的呼吸都是刻意的。 谭清让倒是呼吸均匀,一夜好眠。 翌日晨起,两人一起去许氏的凝晖堂给她请安。这依旧是母子叙衷肠的场景,没几句话,得了谭清让的示意,沈兰宜便先走了。 堂前,许氏和谭清让之间的氛围也未见得多么热切,只是公事公办的关心和被关心着。 许氏膝下有三个儿子,自然是有厚薄之分的。谭清让身为她的长子,自小被寄予厚望、严加管束,自然也没有多少和母亲培养孺慕之情的机会。同时,相比起顽劣的二子谭清文,许氏更疼爱的,是她的小儿子谭清甫。 聊过了几句后,谭清让便收了戏份,转而直接问道:“母亲,沈氏的嫁妆,如今都是谁在打理?” “沈家空有外表,内里空空,她的嫁妆里没什么东西,都是陈管事家的那婆子在管,”许氏立时听懂了儿子的意思,不无阴阳之意地道:“感情是刚回来,就撺掇着要东要西呢。” 谭清让没有辩解的意思,只是又轻声唤了一句:“母亲。” 不知为什么,许氏忽然被这句“母亲”哽住了。 她的清甫就不会这么生疏地叫她,从来都是喊娘的。 “得,我老婆子也没什么心好操,你都开口了,就这样吧。” 许氏摆了摆手,又道:“此番回京不易,可别绕着女人打转。别忘了,你的官身,都是你父亲抛了二品大员的位置保下来的。” 谭清让静静应是,一个字也不曾反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许氏所言非虚。 谭家世代为官,几辈人的深耕之下,虽没出过多大的权臣,可势力依旧不容小觑。到谭清让的父亲谭远纶这一辈,风头日盛,甚至坐到了吏部尚书之位。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人之常情,不外如是。当今皇帝已届中年,却迟迟没有立储,几个皇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吏部风口浪尖之地,谭家自然很难不能不趟浑水。 谭远纶却偏偏谁的示好也不接受,只是他如此的态度,落在刻意纵容如此局面的皇帝眼中,反而成了谭家打算两面下注、谁也不讨好的证据。 然而制衡之道下,皇帝大抵觉着谭家有他存在的意义,打算打压,却没打算直接给他碾成泥。 所谓探花、康麓公主,都是皇帝的试探罢了,明晃晃地拿谭家最出息的小辈来要挟。 什么婚约什么情深不许,只是一场拙劣却不得不进行的表演。 谭家不愿尚主,皇帝自然不悦。好在谭家聪明,知道不能再触怒龙颜,谭清让一退到底,竟是甘愿以探花之身,去偏远地界做一小小通判;而谭远纶在半年后也因丁忧回乡,直到二十七月满,才再领了一个不轻不重的闲职。 父亲连正二品的官儿都能舍弃,就为了保他不去做驸马,留住以后出仕的机会。 如此大的压力,若换旁人早招架不住了,而谭清让此刻听母亲旧事重提,却也只是低头,淡淡地道了一句:“我知道了,母亲。” —— 沈兰宜不知道谭清让是如何同许氏开口的,只是她这边回来没多久,陈家的那婆子便敲响了她的院门。 这陈家的拿了一只玉牙牌来,阴阳怪气地倚在门边开口,“哎呀,也不知这院子里有什么迷魂汤,一来就鼓动得三少爷亲自去找大夫人。还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只是个背阴巷子里的破落铺子啊!” 她越嚣张,越是说明事情已经成了。沈兰宜眼睛蓦然一亮,而后笑眯眯的,给了一旁的珊瑚一个眼神。 珊瑚会意,劈手就把玉牌夺了过来。 沈兰宜则不紧不慢地道:“陈婆这段时间帮忙照应铺子辛苦了,如今我回来了,嫁妆里的这点薄产,也不敢再劳您大驾,我自己摸索着来就好。” 事已至此,陈家的也就是来耍耍嘴皮子,她没再继续说什么,又阴阳了几句便走了。 沈兰宜心道,她果然想对了。 妾是奴仆,所谓正妻主母,也不过是高级一些的奴隶罢了。 后宅的权柄皆为附属,真正主掌这一切的,永远是袖手在外的男人。 瞧,即使许氏是母亲是长辈,很多事情,也只需要谭清让一句话的功夫。 若是她这边想磨动许氏,那可不是一句话能搞定的了。 玉牌到手,沈兰宜连晌午饭都没顾上吃,便带着珊瑚珍珠两个丫头出了门。 谭家规矩森严,女眷轻易不得出府,若有事也需得婆母长辈的首肯。 然而沈兰宜实在迫切地想去亲眼看看她切身的依傍,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家早就不在京城经营,沈兰宜嫁妆里的这两个铺子都是临时添的。 好铺子不是想买就能买到,当然,即便能,沈家大概也不舍得把这个银钱花在泼出去的水上。 所以她的这两间铺子,都在三教九流汇集的地界。 说难听点,都是在穷巷里。 马车驶到目的地后,沈兰宜便命令车夫停在路边,随即戴上幕篱,开始沿街细细观察这一片的铺面。 瞧不过半刻钟,沈兰宜便回了马车。 她发出一声长叹,“能生意好就怪了——” “南面那家,门口过人虽多,可过的都是过路人,附近并无民居,在这里开茶馆有什么用?都是手停口停的人,谁有空进去品茗喝茶?” 珊瑚如今很爱听她说话,凑近了点追问道:“那夫人,东边儿那家店又怎么说?” “卖绸缎衣裳的成衣铺,”沈兰宜都有些无言以对了,她越说越气:“在这没达官显贵的地方卖丝绸衣服,我看他卖寿衣都比卖成衣强。” 珊瑚和珍珠被她逗得憋不住笑了,马车里气氛欢快,沈兰宜却有点笑不出来,她苦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道:“卖点什么好呢……” 正在此时,马车却忽然动了起来,沈兰宜神色微讶,她并没有命令车夫启行,正要问呢,马车便又停了下来,车夫钻了个脑袋进帘子,同主仆三人解释了一番。 “前方有人开路,想必是有贵人要经过,咱得让让路。” 这不奇怪,京城地界随便捡块石头往人群里一丢,都能砸中几个贵人。 只不过,能这样堂而皇之开路的却也不多。 沈兰宜好奇来者的身份,她掀起车帘一角,往窗外望去—— 一声咴鸣正巧传来,紧接着,便是几道极为嚣张的马蹄声。 不远处的街口,一小队人骑着高头大马,踏着青石板砖,直直飞奔而来。 这几匹马的马背都快要两人高了,一看就是军马,不是寻常人家能够豢养的起的。 路边有人小声的议论,“看见没,打头的那个,就是永宁王了。” “永宁王不是在北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嗐……据说是他的姨姥姥、太后娘娘病了,主动来京侍疾呢。” 闻言,沈兰宜微微睁大了眼睛。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这队军马已然从她面前疾驰而过。 透过摇曳的珠帘,她瞧见了为首那位永宁王冷峻的背影。 周遭的百姓似乎都有点儿怕他,纷纷四散开来。 怕不怕的另说,沈兰宜此刻看到这位,心情却着实有点微妙。 世上之人的命运大不相同,起落也从不分地位高低。而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贵人……她的命运,也将在几年后,划上一个非常不体面的句点。 ------------ 7 第 7 章 “走罢,出府很久了,回去还有的是挂落吃。” 围观的人潮渐次散去,沈兰宜吩咐车夫回程。 马车缓缓开动,丫鬟珍珠小心翼翼地道:“夫人,既知道回去会被数落,为什么还要出来这一趟呢?” 沈兰宜放下车帘,淡淡一笑。可闭上眼,脑子里没来由的,还是萦绕着方才那位永宁王打马而过的身姿。 “会被数落的事情多了去了,管他呢。” 相比旁人的命运几何,如今,还是掌控自己的命运更重要。 她刻意接着珍珠的话茬往下说,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绪往其他地方发散,“自己的东西,不亲眼看到,总不安心。” 而且,那不只是两个铺子,更是她以后和离的底气。 珊瑚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插嘴,“是啊,就像山大王一样,每夜都要枕在抢来的金银上才睡得着!” 沈兰宜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珍珠也笑了,只是她一边笑一边还去拧珊瑚的胳膊肘,道:“哪有你这样说嘴自家夫人的!” 打打闹闹的,沈兰宜见状,笑得更不矜持了。 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开心过了。 前世,她被困锁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里,外头的人拿着锁匙,告诉她,只要她顺着盒子的形状生长,就会把锁匙给她,她就能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她已经用一辈子来试过错了,制定规则的人永远不会把锁打开,她想要自由,想要自由地笑,那就得自己把盒子砸开。 笑过以后,沈兰宜还是有点眼热,她一边揽一个,把珍珠和珊瑚全揽住了,发自真心地道:“有你们在可真好。” 前世她过得不顺意,这两个小丫头又能好到哪去呢?许氏为了拿捏她,就拿她身边人的婚事来作践。 珊瑚和珍珠都被潦草地配给了府上或庄里的管事,好或者不好,沈兰宜自己都是麻木的,她只知道,到后来,她和她们都越来越沉默了。 感受着现下她们的鲜活,沈兰宜暗自庆幸着。 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珍珠眉宇间却渐渐浮上些忧色,她说:“夫人,我们才回京,就惹得大夫人不悦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沈兰宜腹诽,她巴不得许氏不喜欢她。 前世许氏就是太“喜欢”她了,回京不到一个月,就把府上的中馈交给了她。 听起来是掌家的好事,真正干了,才知道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儿。 许氏身体不好,人却要强,她只把那些磨人又繁琐的庶务交给沈兰宜,真正涉及到钱权的事情,一直还是牢牢攥在她或者她自己人的手里。 重来一世,沈兰宜也想明白了,前世她以为的看重,不过是觉得她任劳任怨好欺负罢了。 今生她不愿再打这个白工,左右付出再多,到头来也只落得个那么不体面的下场。 许氏觉得她不听话、不好拿捏,不敢把这些事情交给她的话,那正合她意。 只是这些话不能直言,于是,沈兰宜慢悠悠地反问道:“你们觉得,大夫人喜欢我吗?” 珍珠没说话。 都不是傻子,要是喜欢,就不会做出昨日那般直接下沈兰宜脸的事儿了。 “都这样了,还管她作甚?”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摆,道:“等着吧,回府以后,她叫我过去再说。” 果不其然,这边沈兰宜三人才回到谭府,气儿都没喘匀,许氏身边的掌事嬷嬷长青就来了。 据说这位是跟着许氏出嫁一路到现在的老人,一直没有婚嫁,旁人敬重她,平时都尊她一句“长青姑姑”。 沈兰宜早想好了该怎么应付,才见到这掌事嬷嬷,还不待她开口,就先唤了一声:“长青姑姑,可是有什么事?” “哦?”微微有点儿吊梢眼的精干妇人挑了挑眉,“上一面是在三年前,三少夫人竟还记得老奴?” “姑姑行事利落,自然记得,”沈兰宜大大方方地迎接她的审视,“可是凝晖堂找我?今早我本想去给母亲请安,但凝晖堂的丫头说,母亲早上身子不舒服,要晚些起来,我这边又有事,就先走了一步。” 长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侧身引路道:“确是大夫人找,请吧,三少夫人。” 凝晖堂里,许氏还是那副病歪歪的样子,她侧坐在矮脚几上,膝上盖着张厚重的裘毯,脸色不太好看,也不知是因为病势如此,还是酝酿着火要发。 沈兰宜猜,大概是因为后者。 前脚,她巧言令色,把婆母塞的妾顶回去半截;后脚,又撺掇丈夫来要回铺子,方才更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了府。她如今在许氏眼里,恐怕已经是“罪恶滔天”。 果然,许氏斜睨了她一眼,随即便将手中的主人杯往托盘上重重一拍。 “沈氏,你来得可不早。”开口时,许氏的声音却意外地没多少怒气,只是眼睛仍旧落在沈兰宜的头顶上。 沈兰宜缓步走上前:“母亲。” 许氏却未言,一旁的长青则悠悠开口道:“大夫人想要喝茶,还请少夫人来点。” 说罢,侍候着的两个丫鬟端上了成套的茶具,从茶炉、茶碾,到茶筅、茶瓯,不一而足。 这一套,前世许氏也时常用。 像市井人家里那种明面上的刁难,谭家自然不会有。但是其他磨人的水磨功夫却只多不少。 比如现在,美其名曰教导儿媳烹茶点水,实际上却撤了本该在茶案前的坐席,点茶人只能勾着腰站在低矮的茶案前,极不顺手,点出来的茶自然也有的是刺可以挑。 “少夫人,请——” 沈兰宜知道这一遭是跑不掉的,说破天去婆母教导儿媳都占理,是以,她的神色波澜不惊,一句也不曾多言,只专心致志地点茶。 她到底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心性了,这一套下来前世更是不知做了多少次,熟练得很。 袅袅娜娜的茶气芬芳馥郁,许氏接了不过三盏,就再说不出挑刺沈兰宜重来的言辞了。 这个儿媳的表现,实在和她记忆中的大相径庭。 她心底微微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搁了茶盏,淡淡道:“沈氏,你不会以为,今日我叫你来,只是为了煮茶吧?” 沈兰宜垂着眼,道:“听凭母亲教诲。” “谭家乃是书香门第,最重家风,尤其是女眷,务必修身自省,”许氏诘问:“旁的事且先不论,我问你,今日你擅自出府,是去了什么地方?” 果然。 沈兰宜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作出一点伤怀的情绪。 她环视了一圈堂前众人,见凝晖堂规矩森严,丫鬟仆妇都一副聋子哑巴般的模样,才终于咬了咬嘴唇,缓缓开口。 “我……儿媳成婚以来,一直未有孕息,在韶州也吃过些药调理,只是总不见效。我想着京城的郎中总比韶州的要厉害,今早便是出去找郎中开方了。” 前世今生说起来很遥远,实际上,于沈兰宜而言,那一把火和在谭家的憋屈日子,也不过几日前罢了。 先前在马车里跟珊瑚她们说得大气,但眼下直面许氏的刁难,沈兰宜还是有点儿发怵。 不过好就好在她有了上辈子的经验,对会发生什么心里是有底的。她也自知自己不会一夜之间变得多出息,所以每件事情都提前做了预备。 这个理由一出口,许氏果然脸色稍霁,她扶了扶额,似乎是身上没劲,就这么把头托在自己的手心上。 “传宗接代,确实是你该操心的本分。我们谭家不是那种不分大小的人家,妾室通房总归是妾室通房……” 她的眼神又落在了沈兰宜的肚子上,“外头的郎中总归不靠谱,长青,去递帖子,看刘太医什么时候得空,请他来一趟。” 长青应下。 趁着许氏还没计较其他事,沈兰宜立马把出府的锅全往自己身上揽,否则等她回过神来,还是要再找她麻烦。 “今日之事,是儿媳之过,以后定不再犯。” 许氏鼻子出气,冷笑了一声,随即道:“一码归一码,别以为就饶过了你。” “这个月,祠堂晨起那三炷香,都由你来敬。” 天气冷了,敬香要起得极早,自然不是什么美妙的差事。 然而这个结果已经比沈兰宜预想中要好许多,况且现在刚接回两个铺子,有的是账本要算,有的是人事要烦心,早起些也好。 沈兰宜乖巧应声,又道:“儿媳遵命。一定好好供奉祖先,聆听教诲。” 这个态度落到许氏眼里,总算没那么扎眼了,她草草放过,沈兰宜立马溜之大吉。 —— 这么一折腾,待沈兰宜回院子,天已经擦黑,到晚饭的时候了。 谭家各房平日都是在各自的院子里用饭,初一十五、过年过节,才会聚在一起。 今夜也不例外。 在凝晖堂站了半日,沈兰宜早饿了,正打算叫珊瑚把菜摆上,忽然想起来谭清让还没回府。 从前在韶州,她从来都是会等他的。若等到饭菜热过两遍,他还没有回来,她就会差人把吃食送去官衙,自己才再用饭。 可现在想想,热了又热的饭菜实在没滋味。就算等来谭清让,奉行食不言准则的他也不会在饭桌上和她多说两句话。 好没意思,也不知道从前是在执着什么。 沈兰宜心念一转,吩咐珊瑚:“去帮我把药煎上。” “放心吧夫人,珍珠回来就惦记着这事儿呢,”珊瑚道:“这两个月在路上,您调理的药都断了没吃,现在总算是可以接上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沈兰宜便道:“好,那我们先开饭吧。” 珊瑚应是,旋即愣了一愣,问道:“那您不等谭大人了?” 沈兰宜狡黠地笑笑:“把他的份拨出来,再把汤坐炉子上就是了。我这个药要饭后服,误了点不好,你说是不是,珊瑚?” 眼下,沈兰宜根本不想为谭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却不妨碍她如今她用这些来作筏子。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再巴巴地上赶着伺候谭清让。 可沈兰宜心里很清楚,在这两日她和谭家人锋利的矛盾之间,谭清让之所以会对她稍有偏向,全仰赖于她之前的形象太好,以至于他不觉得她的举动之下有什么私心。 所以,面子上的事情该做还是得做,她还需要维持这样的形象。 就像那晚的醒酒茶,就像是她动嘴皮子吩咐下去的、多添的一碗山药排骨汤。 珊瑚人机灵,她眨巴眨巴眼,没问就懂了是什么意思。 她说:“夫人可真贴心,奴婢这就去做。” 主仆三人就这么用了一顿关起门来的晚饭。搁下碗后,沈兰宜抬头望向窗棂上的月亮,一时有些恍惚。 残云蔽月,昏暗的光景并不好看。她只是有些感慨,原来不用等候谭清让回来的夜晚,竟可以如此之长。 长到她可以做很多自己的事。 饭菜撤下之后,沈兰宜挑亮了灯火,拿出了从铺子里收回来的账本,开始对这些年的帐。 她管了多年的中馈,操持产业不少,只是自己没落得好罢了,算账什么的却是小菜一碟。 如今看自己的东西,沈兰宜兴致只高不低。 谭家确实不至于在铺子的出利上贪图儿媳妇的,只是两家铺子都没有好好经营,这三年间,账上都有亏空。 沈兰宜算累了,便重新铺陈白纸,依据今日实地所见,把两家铺子和附近街巷的店铺种类都画了下来。 “绸缎生意肯定是不能做的……要不就卖寿材吧?不行不行,这个要门路的。” “卖吃食的不多,地方也不小,不如就改卖汤饼……” “茶馆……茶馆好办,不必雇那么些人,直接支摊出去,卖大碗茶水,赚多少算多少。” 沈兰宜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她想入了神,全然没注意身侧来了人。 直到灯油漫溢,就要被淹没的火光晃了一晃,她猛然回过神来,正要拿笔杆子去挑烛火,一回身,才察觉谭清让就站在一旁。 他神情淡淡的,目光却饶有兴致地盯着桌面上那乌漆墨黑的一大团。 “三郎……”沈兰宜唤他:“你何时回来的。” “就刚刚。”谭清让走上前两步,把一个木质的托盘放下。 托盘上是一个巴掌大的瓷碗,里头盛有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药汁。 这便是沈兰宜一贯服的药。 她伸出手,在就要碰到药碗时,削葱似的指尖却忽然顿住了。 ------------ 8 第 8 章 沈兰宜不想喝这个药。 这药她喝过太多次,如今光闻到这个味儿,舌尖就开始泛苦发麻。 是药三分毒,吃多了药自然伤身子。沈兰宜打定了主意要和离,如今怎么可能还愿意吃这个苦头,提吃药的事不过是做个幌子,她只是需要一个不等谭清让回来吃饭的理由罢了。 她原本打算,在丫鬟把药端来之后,就悄悄倒进墙角龟背竹的花盆里头。谁料正巧赶上谭清让回府,他稍带手把药送了进来。 现在,她怎么也不可能当着谭清让的面,说自己压根不想有他的孩子,再反手把药倒了。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沈兰宜也就不犹豫了。她端起药碗,仰脖一饮而尽,只留底下一点药渣。 她被苦得眉头紧皱,却只拿茶水简单清了清口。见状,谭清让随口道:“你的丫鬟太不懂事,也不知备些蜜饯果子。” 沈兰宜下意识反驳:“我不爱吃那些腻歪东西。” 才说完,她微微一怔,不免稀奇地看了一眼谭清让。 奇怪,他也不是第一回见着她喝药了,怎么突然关心起她的嘴苦不苦、丫鬟懂不懂事来? 谭清让自己亦是有些惊奇。 他很少注意到与沈兰宜有关的细枝末节。 可此番回京后,他对妻子的关注多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她近日总给他不一样的感觉。 但沈兰宜分明没有什么变化,谭清让没办法解释这样细微的、异样的情绪,只把原因归结为近日来仕途顺利、心情不错。 ——一个小小的韶州通判,有什么职好进京来述?他此番回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京城的风向变了。 到底也是个探花郎,无论是为官还是为政,自然有自己的追求,不会甘心在边缘地界待一辈子。 然而这些生硬的理由,还是没有办法解释清楚他此刻的心绪。 谭清让不喜欢这种脱离他掌控的感觉,他刻意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没有再接沈兰宜的话,和她保持了距离。 沈兰宜察觉到了。 她不明就里,却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只默契地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 “三郎还未用饭吧,我去吩咐灶上的人热热。” “不必,”谭清让淡淡道:“在外用了些点心,还不饿。” 沈兰宜坚持道:“只点心哪够,我叫人炖了山药排骨汤,现在火候应该刚好。” 谭清让没有阻拦,看着她的背影出去了。 书房瞬间安静得有点诡异。 谭清让深呼了几吸,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胸腔中的浊气吐露干净。 月影摇晃,他的目光落在了沈兰宜方才的“大作”上。 和大多数人家一样,沈家没有教女儿读太多书。 她大概只在小时候和家里的兄弟一起浑上了两年课,认得了字,会读些女四书罢了。 是以,眼前的字迹实在称不上好看,更谈不上有什么笔锋。 谭清让皱了皱眉,大概是觉得这样粗鄙的笔墨太扎眼,大手一挥,将这些纸张叠进了账本里,一齐压在了算盘底下。 不多时,沈兰宜便端着汤回来了,她左脚刚迈过门槛,一句“三郎”还没出口,便见他已在桌前正襟危坐,正读着一封刚拆了火封的信。 桌边一角,她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那楠木的算盘压制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毛边。 太多的事情都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说不上此刻该是什么心情,沈兰宜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搁下热汤,撤掉了自己的东西,沉默着又退出了书房。 —— 谭清让有很多要事要忙,到了晚间,直接宿在了书房。 第二天早上,鸡都还没叫过两遍,沈兰宜就起来了——许氏命她去点祠堂早上的三根香,她没懒可躲。 出来院子时,她正巧见谭清让身边的长随宁禄出来,他打着哈欠,正关着书房的门。 她有些讶异,拦住了宁禄问道:“你们大人已经起身出去了?这才什么时辰。” 见少夫人叫他,宁禄勉强把哈欠吞了回去,他呵呵一笑,答道:“被大爷那边叫过去了,有事要相商呢。” 谭家没分家,大爷说的是谭清让的父亲、谭远纶。 沈兰宜微微咋舌,随即想起来这一年发生了点什么,又觉得谭家父子如此忙碌倒也不奇怪。 最近的京城,可是格外热闹呢…… 先是皇帝在早朝时突然惊厥,虽然经太医诊治,说是没有大碍,第二日早朝照旧进行;后有太后急病,据说是中了毒,皇帝勃然大怒,宫闱里外查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指向谁的证据。 太后并非皇帝生母,皇帝之所以如此动怒,倒不是因为有多么重孝,只是那日他正好在太后宫中请安,若非端茶的宫人拿错了手,中毒的就该是他了。 只不过,王侯将相纵横捭阖,对如今的沈兰宜来说还是太遥远。她现在挂心的,只有眼前的一日三餐,和那两间偏僻铺子。 她安安心心去祠堂敬了香,又跪在神龛前,诵了半卷经文才起身。 说来也奇怪,在重生以前,沈兰宜不说笃信神佛,清香供奉却也从未少过;可这一世逆转生死后,明明更该敬畏神佛才对,她却是全然没了那种对未知的恐惧。 她抬起头,注视着面前与她毫无血脉牵系的列祖列宗,焚香敬叩。 待把全套做完,天才蒙蒙亮了。 沈兰宜稳步走出祠堂,接过珊瑚递来的红豆糕,囫囵吃了两口,便又要去凝晖堂给许氏请安。 她同珊瑚道:“等回院子里记得提醒我,我要给家里去封信。” 约莫三个月后,官场又发生了一波大动荡。如今几个皇子里风头最盛的弘王,突然被皇帝加上蓄谋不轨的罪名,她的父亲沈时安因为出现在弘王收受贿赂的名单中,倒了大霉。 前世,是她哭求谭清让出手相助,她的父亲才幸免于难。 不过,谭家这时才刚刚起复,谭清让也还未如后来那般官至太子少詹事,这个忙帮得并不轻易。也正因如此,沈兰宜自觉亏欠他们良多,愈发瞧不上自己,愈发把心肝都快献出去了。 现在想想,她父亲的性格,说难听点就是扶不起的,留在官场以后麻烦更大。 特别是在她未来同谭清让和离,失去这桩姻亲关系后。 所以这一次,沈兰宜只打算先寄信回家提醒父亲谨言慎行,若是能避祸最好,若是不能…… 她也绝不会把自己搭进去了。 珊瑚应下,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出了祠堂就往凝晖堂去。 晨昏定省是逃不了的功课,沈兰宜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触,时候还早,她甚至还有心情听假山旁、树丛间不知名的雀鸟啁啾。 只是没走两步,雀鸟的鸣叫惊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低声的斥骂。 “天杀的老太婆,非要把人这么早揪起来,十日有五日都起不来身,还要日日如此。” 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楚,沈兰宜知道这人是谁,也知道她在骂谁,一时有点儿尴尬,和身边的珊瑚相觑了一眼。 “咳,”沈兰宜也压低了声音,“快些走,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珊瑚连连点头,只是她们没想到的是,对面的人也加快了脚步。绕过假山的下一个路口,沈兰宜同金嘉儿迎面撞上了。 气氛微妙,金嘉儿讪讪地笑道:“嫂嫂。” 沈兰宜亦是有些沉默,她点点头,道:“四弟妹也是去和母亲请安吧,正巧一起过去。” 凝晖堂倒是早早就敞开了门,两个洒扫的丫头正在门里打扫。 许氏也起来了,瞧着像是没怎么睡好。丫鬟端来刚煎好的药茶,许氏却眼皮都没抬,道:“你们忙你们的去,我两个儿媳妇都在这里,轮得到你们伺候?” 丫鬟福了福,退开几步。 金嘉儿在家做惯了娇客,嫁来这半年也没习惯干伺候人的活,她向沈兰宜投去求助的眼神,试图让她先动作。 瞎子都要接中她抛来的媚眼了,沈兰宜自然有所察觉。 前世这位弟妹便是这副做派,嘴上花花,哄人哄得天花乱坠,但做起事来却是千躲万躲。 沈兰宜那时自觉自己更年长,是她嫂子,时常主动担下,不在她和另一个弟妹进门后和她们争抢推脱。 只不过,现在的她是不会再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若伺候婆母是儿媳的责任,那也不该是她一人的。 许氏坐在上头,把底下的眉眼官司瞧得一清二楚,不由冷哼一声。 她是不喜欢沈兰宜没错,觉得沈家过于贪婪、而沈兰宜又是个撑不起来的面团性子,但这不代表,她就喜欢这个姓金的媳妇了。 算起来,金嘉儿的出身更低些,家里是做生意的,有钱后才找门路捐了个芝麻官。 金嘉儿全身上下最值得称道的就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偏偏许氏这个二儿子是个好色的,宴席上瞧见金嘉儿一眼,回来便撒泼打滚,非她不娶。 谭远纶和许氏对谭清文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无法,想着反正这个儿子也没什么大出息,以后轮不到他顶门楣,就任他去了。 论起来,许氏讨厌这个儿媳还多过沈兰宜。 “金氏,来。”许氏点了名,她半靠在引枕上,幽幽地继续道:“把药端来。” 金嘉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她从丫鬟手里接过碗和汤匙,半蹲在许氏跟前,姿态别扭地舀了药吹凉,再送到她嘴边。 沈兰宜倒也不躲懒,她环视一周,主动接了正在点炉子的丫鬟的活儿。 其实哪缺伺候的人呢?沈兰宜早就想明白了,这后宅的女人手中的权柄实在不多,想要立威严,就只能踩在其他女人的头上。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都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这样人踩人的事情,放在后宅这乏味的一亩三分地里,就显得有点好笑了。 许氏吃着药,余光却也没忘往沈兰宜这边扫一眼。她点好炉子,在铜盆里濯净了手,又去装模作样地看早饭好了没有,给端了进来。 当着金嘉儿的面做这些的时候,沈兰宜其实有点儿想笑。 ——这些都是她前世最爱干的。看着很忙,实际上根本没做什么,那些磨人的、不讨巧的活都留给旁人干去了。 金嘉儿一边端着滚烫的药碗喂着药,一边分神看沈兰宜这边的动作,还没来得及目瞪口呆,手下一个不留心,汤匙一哆嗦,不小心磕到了许氏的牙。 金嘉儿被唬了一跳,手下意识一松,瓷质的汤匙啪地掉到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褐色的药汁溅了出来,许氏皱了皱眉,厉声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家中是如何教养你的!” 久病的人难有好脾气,伺候吃药的这个人是最容易被迁怒的。 沈兰宜从前在这上面吃了很多亏。她确实尽心尽力地侍奉了,但这不影响许氏后来看到苦药汁子就会想到她,想到她这个也不讨巧的儿媳。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沈兰宜适时开口,打断了许氏还未出口的斥骂,又提高声量,叫了外头洒扫的丫鬟进来清理。 许氏火气好歹下来一些。 金嘉儿偷觑一眼沈兰宜,暗骂了一声自己的丈夫假传情报。 不是说好的沈氏沉闷又老实吗?那眼前的这位究竟是谁! 心里怎么腹诽不论,金嘉儿再开口时倒是可怜巴巴的,“母亲,是儿媳不好,粗手笨脚的,也干不来活儿……” 许氏睨她一眼,道:“干不来活儿,那便不干了罢。” 金嘉儿还来不及高兴,紧接着,就听见许氏话锋一转。 “我身子不好,料理不动府上这么多事,想着找个人来接我的班,金氏,你既干不了,那便……” 沈兰宜眉心一跳,她抬起头,正对上许氏的眼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金嘉儿忽然热切地开口,截断了话茬。 “母亲,儿媳虽然驽钝,可愿意跟着您学!” ------------ 9 第 9 章 沈兰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太精彩。她一言不发,只垂着眼睫,听金嘉儿在旁尽情发挥。 要说的话,其实金嘉儿确实也是个人才。 光这切换表情的流畅程度,就远非一般人可以匹敌。 她似乎也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撒娇卖痴浑然天成。 许氏明显被金嘉儿架得烦了,怠懒理她,只重重咳了一声,眼神依旧停在沈兰宜身上。 “你四弟妹说了这么多,那你呢?你可愿意学?” 沈兰宜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是一个进退维谷的陷阱。 答得好,许氏觉得她圆滑;答得不好,怕是又觉得她木讷。 既如此,她倒不纠结了,脱口而出道:“母亲,儿媳想学,却怕自己有心无力。儿媳本就才回京,对家中事务一概不熟悉,担心闹出笑话来。” 许氏眯了眯眼,把手中的暖炉揣得更紧了些,“长幼有序,你是我大房的长媳,怎么能跳过你,把事情交给后头的?” 沈兰宜静立着,没有多言。前世同婆母相处的时间比和丈夫要多得多,她实在太了解许氏的说话风格了。 这样的反问之后,一定跟着的是转折。 就是不知道这转的会是好话还是恶言。沈兰宜没有犹豫,她抬起沉静的目光,顺着许氏的话往下继续道:“若要论资排辈,那应该是大嫂来才是。” 二房的谭清成年纪最大,成婚也最早,陆思慧比她们大房的儿媳妇要大上七八岁。 闻言,许氏冷笑一声,她单手搁下暖炉,另一只手则抓紧了靠椅扶手,不无怒气地道:“他们二房也配!” 金嘉儿扫了一眼沈兰宜过于冷静的眼神,立马就附和起许氏来:“母亲说得对,二房离了我们谭家,充其量是个商贾罢了,掌家之责怎么能轮到他们来?” 上一辈自然也是有些恩怨在的,许氏没在两个儿媳妇跟前再露出太多的情绪,她只是冷冷地睨了沈兰宜一眼,而后道: “长幼有序是不假,可有时候,也要看是否有心。” 沈兰宜却连眉梢也没动,她平静地回道:“母亲教诲的是。” 只听这一句,沈兰宜便知道了,许氏估计在叫她们来之前就有了盘算。 她没想错,许氏确实早拿好了主意。 她选人只看好不好拿捏,而沈兰宜回京这短短几日,表现得实在沉稳。 面对中馈之权,沈兰宜似乎也无动于衷,这让许氏内心更是不满。 思来想去,才考虑起金嘉儿来。 左右她原也是个商户女,基本的算数理帐没有不会的,再加上方才她的表现实在是小聪明远胜大智慧,比较起来,许氏如今对她更“放心”一点。 “今日午后,金氏,你再来凝晖堂一趟。” 许氏此话一出,便是拍了板了。 金嘉儿闻言,眼珠子都亮了起来。沈兰宜更不用说。一时间,堂前各怀心思的三人,竟是都松了一口气。 金嘉儿的声音有如银铃曳地,清脆极了,“多谢母亲抬举!我一定好好伺候您,跟着您好好学!” 有好处就笑没好处就哭,许氏瞧不上她这个做派,眼神还是落在沈兰宜身上,“教不教你倒是小事,只怕有的人话多,就爱把自己芝麻大的委屈往郎君耳朵里倒,沈氏,你说是不是?” 沈兰宜听明白了。 这是因铺子的事,在这儿敲打她回去别和谭清让吹枕头风呢。 旁人的金山银山,沈兰宜都不惦记,她只在乎自己手上能拿住的东西。 “三郎是要成大事的人,儿媳都明白的,”沈兰宜故作出一副羞怯的模样,道:“不过,如今我也不想太多,只想趁着回京了好好调养身子……” “母亲挑的两个姑娘,我也都给她们安置下来了,又翻了万年历,重新选好了吉日。那时院里的屋子也整饬好了,她们一来,就能正儿八经安顿好。到时院里添丁,总归是喜事一桩。” 在这方面,她确实做得无可指摘,不捻酸不吃醋。许氏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转头又催起金嘉儿来。 “你进门也快一年了,这肚子怎么也没个半点动静?” 子嗣永远是后宅女子的命门,霎时间,金嘉儿的气焰落下去了大半,她喏喏解释了两句。 闲篇翻过,时候不早,两个儿媳伺候完婆母用好了早饭。金嘉儿被许氏留下了,沈兰宜无事可留,得了吩咐先走一步。 回去之后,沈兰宜的心口还有点劫后余生般的感受。 还好,许氏并没有把事情落在她头上。否则那可难办了,她若装憨摆烂把事情搞砸,一方面是自污名声,落人话柄,一方面又会彻底惹恼了许氏甚至谭家其他人,得不偿失。 可若和前世一样,真的事无巨细地去做,那她就不剩多少气力,用来经营自己了。 回到院子后,听完了全程的珊瑚似乎还有点替沈兰宜鸣不平,她拄着个竹丝帚,绘声绘色地和珍珠描绘着早上的情景。 沈兰宜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有点想笑,她朝珊瑚道:“喂,光顾着说这些,珊瑚,你忘了什么?” 珊瑚一顿,旋即把扫帚一丢,大拍脑门,“哎呀,我来给夫人磨墨,该给家去信了!” 沈父如今在归德做官,家里其他人也都跟着在那边,路远得很,寄信过去要不短的时日。 危机已经近在咫尺,沈兰宜不敢再拖,早寄出去早安心。 她打定了主意,此番劝罢,便不再顾虑那个对她不过了了的家了。 前世午夜梦回的时候,沈兰宜也不是没有想过从娘家汲取依靠,只是一概没有得到回应。 可等她的弟弟沈赐到适婚年纪的时候,她的母亲温静云却能千里迢迢带他一起来京城,指望女儿手眼通天,能给他娶个又漂亮又乖巧的高门贵女。 沈兰宜那时气急,几乎指着弟弟的鼻子道:“我去哪给你找个瞎了眼的贵女来!” 母子碰了壁便回去了,后来,沈兰宜在那段时间伺候过他俩的仆妇嘴里听到,听说那段时间,母亲闲话的时候感慨,恨自己没多一个未嫁的女儿。 若多一个就好了,温氏漫不经心地和儿子说,若他再多一个姐妹,可以让她也嫁到谭府来,反正他这个姐姐生不了,又帮衬不到家里,一点也不中用。 沈兰宜遍体生寒,那时便彻底冷了心。 这一次,听不听劝都是她父亲和沈家的命,她是不会再插手了。 左右沈家不过棋盘上的小卒子,丢了官也不至于丢命,又多少有些身家在,不会过得多么困顿。 信中不好直言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沈兰宜只旁敲侧击地提了几句,说京城小道消息,弘王如何如何,皇帝如何如何,叫他们小心。 盖好火封,珊瑚便捧着装信的木匣子出门了。 沈兰宜也没闲下来,开始安排改装两个铺子的事宜—— 茶馆改成茶水铺,就跟隔壁街那间一样卖大碗茶,一文钱一碗,愿意坐就能续。铺子里请两个说书先生,顺带卖些便宜糕饼。 茶馆的改动不大,那成衣铺却是要彻底拆建。附近都是卖吃食的,卖衣裳物件难免熏蒸了气味上去,干脆也改成吃食店,卖个汤饼正合适。 沈兰宜手底下没有擅长此道之人,于是她吩咐了珍珠,让她在府里打听打听,看看有谁家认识手艺好的,不拘男女。 珍珠应下,又提醒道:“夫人,今早那两位姑娘,原本是要安排她们去成衣铺后面的院子暂住——那里宽敞、正合适。可她们却没动身,说是……要先给您请了安道了谢,才肯走呢。” 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沈兰宜眉梢一挑,道:“正好,那叫她们现在过来吧。” 那日在正厅人多眼杂,这两个被许氏当刀使的姑娘难免又怯又怕,都没太敢抬头,沈兰宜也就没细看两位故人年轻时的模样。 ——前世没有风波、更无插曲,她俩都入了谭清让的后院做通房。 不过一会儿,珍珠便领着两人重新进来了。 “见过夫人。” 沈兰宜循声从账本堆里拔出个脑袋,她目光上移,可看清其中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她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前世在馥香楼的那一幕瞬间浮现在沈兰宜的眼前,她瞳孔微颤,好悬没直接站起身。 打头的这个姑娘姓吴,名唤语秾,前世进府没多久,便有了身孕,更是被谭清让从通房提作了侧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兰宜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是几个女人里最得谭清让宠爱的那一个了。 她的眉眼,分明与那位雪蚕姑娘,有几分相像。 ------------ 10 第 10 章 沈兰宜只匆匆见过方雪蚕一面。 那时的她已是面颊乌青,眼唇肿胀。 而吴语秾的颌骨偏瘦削,这种皮相确实青春靓丽,只是年纪稍长就容易挂不住肉显得松弛。 谭清让后来有三个庶子两个庶女,其中二儿一女都是她所育。 生育带来的损伤让吴语秾年华逝去得更快,所以沈兰宜先前压根没把两张面孔放在一处想过。 可等她再见到年轻时的吴语秾时,这眉眼处细微的相像,便已经是到了她无法忽略的地步了。 珍珠瞧见了沈兰宜不太自然的表情,以为她即使在外表现得如何如何,其实心底终归还是介意的,于是替她出言道: “你们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还不快向夫人报上名来?” 沈兰宜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总算缓过神来。 吴语秾先出声自报家门,等她说完了,另一个姑娘开口,气势明显要弱许多。 “我姓傅……家中不比吴姑娘有读书人,只是市井卖豆腐的。我、我也没有名字,在家行二,家人都唤我二娘。” 这些,沈兰宜前世便都是清楚的。等走完这个过场之后,她的眼神扫了二女一眼,而后道: “待了这几日,府中什么情况,你们应该知道。我们是正经人家,即使是做小也没有没名没分委屈你们的道理。你们就当是我娘家的亲戚了,到时会再正经迎你们入府。” “不过……”她话锋一转,突然道:“这里没有旁人,我关起门来问你们——只问这一次。” “来谭府做小,可是你们自己愿意的?若有不得已的缘由,兴许我可以帮到你们。” 吴语秾闻言,神色中流露出一点微妙的鄙夷。 果然,她就说,这正房夫人哪能没有什么私心呢?原来扣下她们,还是等着想办法打发她们走呢! 她很聪明的没有开口说话,只等旁边的傅二娘先出头。 谁料这傅二娘听了沈兰宜这话,眼睛倏地一下就亮了起来。她似乎有话想说,可是却没鼓起勇气立马说出口,这一犹豫就又张不开嘴了。 沈兰宜瞧出来了,于是她主动问道:“傅妹妹,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 傅二娘的下唇都快被她自己咬出血了,吴语秾见状,在袖底悄悄掐了她一下,低声道:“有什么快说啊。” 一面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另一面,吴语秾又觉着,如果能少一个人和她一起进府也是好的。 傅二娘确实胆小,踟蹰了许久,她怯怯抬起眼帘,便见沈兰宜只柔和地看着她,并不催促。 她似乎终于鼓起了一点胆量,小声道:“我母亲生了重病,上头的哥哥不管,妹妹又小,我不得已……” 说到这儿,傅二娘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对,一张明净的脸瞬间煞白,她急忙道:“不,我没有被逼迫!我是自愿的……” 吴语秾胆子确实大很多,她看起来有点瞧不上傅二,张嘴却还是有点替她说话的味道:“夫人当然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了银钱不错,但不算是谭家逼的你。” “少夫人,二娘她的母亲是个寡妇,丈夫早死了,拉扯大的儿子又是个白眼狼,攀了富户家的女儿,再不管家里。” 沈兰宜微微一讶。 她原只知吴语秾是个穷秀才的女儿,傅二娘是个闷葫芦性子,两人家中境况一般,却不了解这么多底细。 沈兰宜搁下杯盏,下意识转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问:“你母亲治病,需要多少银钱?” 傅二娘颤颤地报出一个数字,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是沈兰宜愿意替她出这个钱。 吴语秾简直忍无可忍,她翻了个白眼,拿胳膊肘拐了拐傅二娘,又用堂上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悄悄”提点她,“快点,快点谢过夫人啊。” 傅二娘终于回过神来,她慌忙了一瞬,随即啪嗒跪倒在地,脑门也实打实磕了上去。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可是……可是无功不受禄,我、我不能白拿夫人的银子。” 沈兰宜给了珍珠一个眼神,对方会意,很快,便拿帕子包了些银子上来。 傅二娘没有接,沈兰宜见状,轻声道:“不算你白拿我的,我要在外开铺子卖吃食,正缺人手帮忙,你家原是做豆腐的,倒也对路。就当提前支给你的工钱,如何?” 傅二娘磕头的动作一顿,她怔怔抬起头,露出脑门上一抹灰,吴语秾瞧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收到一旁珍珠的眼刀,这才敛色正容,低下头劝死脑筋的傅二道:“拿着吧,你若真到深宅大院里做小,你娘病着妹妹又年幼,有钱也照顾不着她们。” 沈兰宜有些讶异地抬眸看过去,撞上吴语秾正好抬起的目光。 她不无谄媚地笑了笑。 地上,傅二娘听完吴语秾的话,终于接了那帕子过去,珍珠刚想收手,却被她拉住了。 “不必这么多的……”她执拗地点着数,把多出来的放回珍珠手心:“只要这些……大夫人纳小给的钱,我用来给娘治病了,钱够还回去就成……” 前世,一个毫无存在感、也毫无宠爱的通房,沈兰宜同她交集甚少,只有面上的请安与偶尔的家宴,眼下窥得这一幕,难免有些感慨。 傅二娘坚持如此,沈兰宜便也正色道:“好,那等会儿我会叫人跟你商量好月钱的金额。丑话说前头,在你还完账之前,我只管你的吃住,月钱是一分也不会给你的。” 说完,沈兰宜的目光再度移向了吴语秾,“你呢?你可有旁的打算?” “夫人,我没有她那么多苦大仇深的理由,”吴语秾嘻嘻笑笑的,并不认真,“只要日后夫人容得下我,那这里就会是我的好去处。” 沈兰宜唇角微抬,未置可否。她没再追问,只是吩咐珍珠带她们出去。 回来以后,珍珠看着波澜不惊地拨着算盘的沈兰宜,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却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夫人,咱账上的活钱并不多,今日怎么还……” 按理说妻妾就算不是冤家,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沈兰宜笑笑,没回答,过了好久,久到珍珠都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却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只是在想,如果当时有人能问我一句,愿不愿意,那该有多好。” 珍珠一愣。 沈兰宜保持着淡淡的笑意,道:“都过去了。” 珍珠没办法从这笑里读出苦涩之外的意味,她别开脸,不去看她的眼神,转开话题道:“今日把傅氏打发走,夫人不怕没法和郎君交代吗?” “他先前说过,这一次的事情交给我处理,”沈兰宜道:“别担心,后院里的事情,他没兴趣。” 而且,像他昔年青梅的那位,她不是还是留下了了吗? 沈兰宜轻哂一声,而后又状似不经意地道:“说起来,珍珠,你可知道京城这边,哪里有靠谱的镖局?” “奴婢不太清楚,回头去给您打听打听,”珍珠答:“夫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镖局是江湖行当,离她们这些深宅女子实在太远。 沈兰宜有合适的理由:“日后生意做起来,肯定不拘这两个铺子了,进货卖货,总得有人护卫吧。” 当然,这只是其一。 沈兰宜记得清清楚楚,弘王的倒台只是一个微妙的号角,在随后的几年里,京城风波不断,甚至一度起过叛乱。两年后的花朝节,宫墙内外火光连绵,不少商铺人家都被乱贼趁势洗劫一空。 她得预备着,如果那时已经顺利和离、离开谭家,她得好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而且……她还想委托镖局去找一个人。 一个姓方的姑娘。 ------------ 11 第 11 章 虽说谭清让不太关心后院之事,但知会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只是这几日,谭清让都回来的极晚,稍作盥洗便歇在书房,翌日又在沈兰宜敬香请安之前就离开了,愣是没让她找到一点插话的机会。 沈兰宜不清楚他们谭家父子运作官职到哪一步了,一时间也不打算凑上前去讨这个嫌。 好在,约莫一旬后,在沈兰宜正为汤饼铺顺利开张而雀跃的时候,谭家上下,也洋溢起了喜气洋洋的氛围。 ——谭远纶重回吏部,而谭清让这个一甲进士,也终于顺利归入了翰林。 祭拜过祖先,晚间又热热闹闹地办了场家宴小庆。回去之后,沈兰宜与谭清让同行,便想把先前吴语秾同傅二的事情和他说了。 果不其然,谭清让连眼皮都懒得抬,他截断话茬,道:“你是正室,这些事由你操持就好。” 沈兰宜坚持要说。 直到等她把话说完,谭清让才终于看了她一眼。 “母亲……虽未强逼,但那女子家中危难,这时以银为诱,难免落人话柄,自害自身,”他稍加思索,而后不无赞许地道:“你做得不错,是该放出去,我不缺女人。” 原来是担心污了自己的官声…… 沈兰宜顿了顿,又道:“我不如郎君思虑得周全。三郎,那何日迎剩下的那个吴氏进府?三日后便是吉日,不知可方便。” 与他仕途无关的事情,谭清让明显就要敷衍很多,他随口道:“你安排就是。” 沈兰宜应下,心里却默默记下了他此刻的表情,心道,看你到时候,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云淡风轻呢? 三日后,一顶红色的小轿进了谭府。 通房而已,不需要操办什么,丫鬟们提前把她那一间屋子拾掇出来,铺了新褥子,往窗上贴了点红纸便了事。 沈兰宜端坐庭上,喝了吴语秾这杯茶,没有刁难,没有寒暄,只是道:“三郎今日事忙,不过晚间会回来。” 她瞥了一眼吴语秾脸上足以遮蔽掉她好颜色的脂粉,提醒了一句,“晚上不必画成这样。” 有这样像的眉眼,已经够了。 许是正式入府做了小,今日的吴语秾看起来远没有先前那回松弛,她低着头,道:“多谢夫人提点。” 沈兰宜摆摆手,让丫头带吴语秾去她的住处了。 吴语秾走后,沈兰宜还是有点心烦意乱,却不是因为多了其他的女人,而是又想起了馥香楼的那一眼。 想起了方雪蚕,想起了她自己。 把女儿关进绣楼禁闭,用无边的寂寞逼她“磨性子”,这是时下很多家里惯用的伎俩,但基本上关个个把月,女儿妥协了,就会被放出来。 像沈兰宜这种,被连续关了三年的,几乎没有。 她太犟了,如何都不肯就范。身为女儿已经比哥哥弟弟少那么多自由了,她不想要连保有自己脾性的自由都没有。 她绝食、砸烂绣楼里所有的东西、攀上高处的窗户夜半高唱…… 沈家不会纵容女儿的野性子,但也不舍得养这么大的女儿就平白折了。沈兰宜抗争来去,换来的是绑在椅子上强行喂食,撤掉所有的桌椅板凳只留一张床,木条封死所有的门窗阁楼。 等到她再也受不了漫长的孤寂,开始服软,沈家犹觉得这个女儿还是需要教养,硬生生多关了两年。 出绣楼以后,沈兰宜终于开始学会按着世俗的规训,一点点摸索着能让她活下去的路径。 求生欲战胜了所有的一切,她麻木下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少些痛苦。 如果不是方雪蚕的死点醒了她,沈兰宜想,她连那一把火也等不到,怕只会在另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浑浑噩噩地死去。 这一世……就像她能给傅二娘另一条路一样,她或许有机会循着火光找到她。 “夫人……夫人!”珍珠喊了好几声,沈兰宜才堪堪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开来。 她摇了摇头,把杂念都甩了出去,而后问珍珠道:“先前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 珍珠答:“正打算回禀夫人呢。京城是天子脚下,达官显贵都有自己的家丁护院,既不太需要镖局这一行当,也不太信得过外人。镖局虽有,但大多名不见经传。得在商运发达的地方才多些。” 珍珠又零零碎碎说了几个镖局的名号,沈兰宜认真听着,心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拿主意。 谭家自然有家生的健仆、雇佣的护院,只是这些人不会听她号令,与她而言毫无用处。 她其实不止有心雇镖局做事这么简单,她更希望的,是这个镖局能跟她姓沈。 不然日后局势一乱,手底下无人,金山银山也守不住。 不过,眼下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把这几个镖局的位置都记给我一份,”沈兰宜吩咐道:“冬至要去寺院礼佛,到时候我看能不能趁机去转一转。” 珊瑚的性子要活泛许多,珍珠则更内敛,故而沈兰宜是让她去做。 譬如现在,珍珠不懂她为什么如此执着此事,但只安心做事,没有多问一句。 - 到了晚间,沈兰宜这边都要歇下了,往院内一望,却见吴语秾的那个房间还点着灯。 她幽幽叹道:“再过半刻钟,人若还没回来,你就去劝她睡了吧。” 珊瑚还来不及应声,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已是踏了进来。 谭清让终于回来了。 沈兰宜就是怕这个,才早早歇下。 谭清让若是来,她该怎么演?又不能演大度毫不在意惹他怀疑不悦,又不想演拈酸吃醋恶心自己。 果然,见卧房熄了灯火,而另一边却还亮着,属于男人的脚步声只停顿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朝吴语秾那边去了。 沈兰宜没忍住,啧了一声。 没办法亲眼看到谭清让精彩的表情,她还是有点遗憾。 那面的灯火直到很晚才熄灭,沈兰宜一直没睡着,心情复杂。 这个男人,可真是龌龊啊。 或许这件事情,落在旁人嘴里还要赞他一句深情,可是沈兰宜偏觉得他龌龊。 如若真的有心,往后那么多年,他就没有一点办法找到自己昔年的青梅吗? 如若干脆就无心,前世后院里几个女人,他偏宠着一个和方雪蚕长得相像的,又是想恶心谁? 沈兰宜被膈应得一宿都没怎么睡好。 翌日晨,吴语秾早早就在堂前等着来请安。 沈兰宜才从凝晖堂那边回来——今日外头落了雪,行路有点艰难,天气愈发冷了,许氏咳喘得更厉害,没力气折腾她和金嘉儿进去。 室内烧了炭盆,暖和多了,沈兰宜边往里走,边摘自己肩上披着的斗篷。吴语秾见她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沈兰宜叫她坐下,吩咐人给她倒了热茶,随口道:“你来得倒是早。” “给夫人请安,可是头等大事,”吴语秾今日也穿得圆润,毛茸茸的领子拢在脖子上,衬得下巴更尖了,“只有我等夫人,没有夫人等我的道理。” 沈兰宜并不意外,前世她便是这样的性格,在其他几个侍妾通房里,时常掐尖、别苗头,但是到她面前,却比对谭清让还要恭敬。 正下着雪,倒不好直接赶人走,沈兰宜随意聊了两句,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件事儿。 她问吴语秾:“傅二娘不是京城人士,但她的家乡也就在京郊二十来里外,不算太远。那你呢,你们吴家离京城这么远,怎么就搬来了?” 吴语秾哂笑一声,道:“我爹自命不凡,觉着自己是就差一道龙门的鲤鱼呗,觉得那乡下小地方耽误他了,要来京中找机遇。散尽家财,找了镖局一路送我们来了京城。嗐,在京城混得出来什么,一个穷秀才。” 沈兰宜眉梢微动。 她问道:“前两年年景不好,山匪横生,能平安抵京,看来接活的镖局还是有些本事的。这镖局叫什么,是你们乡里的吗?” “已经是前年的事儿了,叫……好像叫什么,四方镖局。”吴语秾答:“我记着好像就是京里的,原还有些名气,只是后来败落了许多。” “夫人可是要做什么买卖?若是要行商,只怕这镖局已经破落了,不管事了。” 沈兰宜没有深问下去,只顺着吴语秾的话同她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没准就是想开镖局呢?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雇三两好汉,行商为侠。” 吴语秾很会捧场,她附和着笑道:“夫人雄心壮志,倒是我把话说小了。” 谁料,屋外突然传来一道男声,截断了两人的笑声。 “折腾什么?”男声顿了顿,话里分不清是薄怒还是轻蔑:“上不了台面的行当。” 是谭清让的声音。 不知他何时来的,不知他听了多少。 闻言,沈兰宜脸上的笑瞬间冷了下去。 ------------ 12 第 12 章 沈兰宜的情绪顷刻即散,在长随打起毡帘引男人进来之前,她已然冷静了下来。 不对,方才她并没有说什么大不韪的话,不过玩笑说句要开镖局,谭清让就算不喜,不喜的也是她们嬉笑没规矩,而不是蠢到把玩笑话都当真。 那便是外头有什么事儿发生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仿佛没听到方才那句话一样,自如地迎了上去,赶在宁禄之前,替谭清让摘了粘雪的斗篷。 他的声音低沉,脸上倒看不出什么厉色,神情淡淡的,眼神只短暂地在自己的发妻身上停留了片刻,旋即便若有似无地、扫向了一旁的吴语秾。 吴语秾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这对夫妻的秉性与相性如何,只低着头装透明人,没察觉这异样的眼神。 沈兰宜倒是看得清楚,她心底冷笑一声,面上不显,只道:“任书已下,三郎今日怎有空这个时候回来?” 谭清让坐定,端起瓷杯浅酌了一口。 茶气氤氲阻隔视线,他终于舍得不再用眼珠子戳着对面了。 “方才和父亲聊了些事,又再去看了一眼母亲。最近她病势不好,宜娘,你多照应着。” 沈兰宜“嗳”了一声,都要以为方才没进门前那一句奚落是她听错语气了,忽而又听得谭清让道:“近日你的铺子,算是开张了?” 不仅开张了,生意还不错,估计这个月就能有进项。 前世,沈兰宜大大小小的产业操持过不少,两间芝麻大点的铺子,地段又不差,怎么都能给她张罗起来。 沈兰宜点点头,恍然间,终于明白谭清让是在嫌弃什么了。 挣钱归挣钱,但这两笔生意,怎么看都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 一个卖粗糙的大碗茶、一个卖着汤饼,也就是面条。 京中女眷开个胭脂铺首饰店的多,乐意经营这些的估计就她一个。 同他解释什么铺子地段、能不能挣钱?那更不合时宜了,只怕说了他更觉着铜臭味浓,要来干涉。 沈兰宜脑子从未转得如此快过,她灵光一闪,放缓了语气,做出一点雀跃又赧然的模样,道:“三郎知道了?先前你事忙,我开心都不知该与谁说。” 嘶……珊瑚缩在沈兰宜背后,想笑又不敢。 夫人,你哪里不知道了,她和珍珠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噢?”谭清让似笑非笑地睨了沈兰宜一眼,问道:“开心什么?可是赚了不少银两?” 沈兰宜唇角依旧勾着,她道:“钱不钱的有什么好在乎,难道三郎还会少了我的吃穿不成?我只是因为自己有用而高兴。” “以前在韶州的时候,饮食不合口味,灶上的人又不得用。我日日在灶间忙活,可想到三郎能吃上我做的吃食,心里却开心极了。” “现在回京了,府上供着的厨子都好几个,三郎你又忙得脚不沾地,我都许多日没有下厨了。不找些女人家的事做,总觉着自己没用……” 说白了就是打感情牌。 沈兰宜大抵能猜到,估计是今早许氏和他说嘴了什么汤饼铺的事情,嫌她做的生意不够体面。 她不能顺着他们的思路去反驳,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焦点,把赚钱的生意模糊成女人家的闲事。 谭清让微微扬眉,他搁下茶杯,道:“何时说过你无用?” 你现在尚且没有,可以后等你再升官发财,就会觉得囿于家事、对政局毫无见地的妻子无用了。 沈兰宜腹诽心也谤,张口却只道:“三郎……” 说完,她抿着嘴,努力压下心里那股恶心劲。 来之前,谭清让确实从许氏那听了些话来。 许氏说,“如今的沈氏心越发大了,别怪母亲多嘴,还是需要些手段拿捏她的。” 不过,他到底不屑于用拿捏妻子嫁妆这种手段。最后,谭清让话音浅淡,一锤定音:“两家也够忙了,就这样罢。” 他可以容忍这样“上不了台面”的生意,但是,到此为止。 明明化解了眼前的危机,沈兰宜心底却还是发寒。 谭清让敲打的意味太明显了。 不,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绝不会“到此为止”,以后总会有别的法子。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神态自如地道:“三郎体恤,我也会珍重自身的。还是家中的事更要紧。” 谭清让道:“如今多添了人,你是该多费心。该去点卯了,我先走一步罢。” 沈兰宜站起,目光似有不舍:“那三郎今晚可回来用饭?天气寒凉,厨房进了羊肉,不若我亲手下厨,做一碗羊汤面?” 谭清让未置可否。 无论沈兰宜在说什么,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吴语秾的脸上。 这种毛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以至于一直低垂眼帘的吴语秾本人都感受到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是有何处不妥,而谭清让这时却转了脸,看向了沈兰宜。 他的目光幽深莫明:“多照看些她。” 吴语秾心里咯噔一下,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话,她生怕因此得罪了正房娘子,可一抬起眼,却见沈兰宜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似的。 沈兰宜平静地应下,回道:“三郎放心。” 目送谭清让离去后,吴语秾幽幽叹道:“很多话,只要是个女人就能听出来是假话。” 沈兰宜笑笑,道:“只是他们听不出来,也不需要听出来。” 反正需要委身人下、曲意讨好的不是他们。 “你既听出了不是真话,怎么没见同他说一句呢?”沈兰宜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吩咐珊瑚给吴语秾把冷茶换掉。 这就是还要聊两句的意思了,吴语秾会意。她倒没有任何隐瞒之意,直率地道:“少夫人,我不是傻子。我没有那么多的打算,只是想过得好些。其他的东西,不该想也不会想。” 沈兰宜但笑不语,而吴语秾却像是还有话要说。 她抬起做惯了针线活、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眼尾,而后发问道:“有一件事,还请夫人解惑。” 沈兰宜对上她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 ------------ 13 第 13 章 吴语秾走后,一股强烈的疲倦感蓦然席卷沈兰宜的周身。她呼出一口白气,整个人就像被泄了一股劲,直接软倒在圈椅上。 珊瑚见状,来搀沈兰宜,却被她趁势倚了个脑袋上来。 “让我靠一靠,”她说:“好没劲,做什么都要看人脸色。” 她想要和离,想要一点和离后的活路,怎么就没有一步是不难的? 每一步都要算了又算,可是谭清让想阻止她,却只要一句话的功夫。 沈兰宜前世给谭家算了那么多年账,她清楚得很,像什么金楼银楼高级的酒楼,在京城若无人背书,都是开不下去的。她势单力薄,单打独斗,原本这些贵人们看不到的生意,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想及这一摞丧气的事情,沈兰宜用微凉的掌心搓了搓脸,强自让自己清醒过来。 “不行,不行,”她自顾自喃喃道:“就是因为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才要支棱起来的,别想了别想了。沈兰宜,你别想了。” 就在这会儿,外面有人通传,说许氏把那刘太医请来了,叫各院女眷再去前厅一趟。 前世也曾有这么一遭,只不过这一次,沈兰宜倒无别的感触,就是觉着有点儿对不起大夫。 毕竟不论开的什么灵丹妙药,她最后都要喂给那龟背竹去。 刘太医是太医院退下来的老太医,同谭家关系不错。这回,他给沈兰宜把完脉后,得出的结论果然和上一世是一样的。 ——身子并无大碍,无非就是有些女子常有的宫寒体虚的毛病。 只不过有无孕相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夫妻二人都没问题的情况下始终不育,也不是罕有的事情。 调理的方子到手,沈兰宜对这位老太医自是千恩万谢。 不过,转头回院子里,她就把药方塞给了珊瑚,嘱咐珊瑚,正好借着出府配药的机会,去铺子里多转两圈。 谭家管教严格,女眷平素无要紧事很少能出门,未婚的丫鬟们因着要做事,总归好些,但也不能随意出府。 珊瑚察觉了这段时间来沈兰宜细微的变化,她微张了张唇,终于还是把话问出了口。 “夫人……”她的语气有点儿小心翼翼,“奴婢怎么觉着,最近您是越来越不着急……了。” 不止是有无身孕这一件事。 沈兰宜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笑笑,反问珊瑚:“不被牵绊住,难道不是好事吗?” 她不可能回回都用小日子来了推拒,若是真的不孕,何尝不是一种好事。 见珊瑚一脸懵懂,沈兰宜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温声道:“没关系,这个问题,你还有机会不去考虑。” —— 日子一日快过一日。 天冷了,贵人们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底层百姓手停口停,依旧要顶着寒风上工做活。不过再赚钱辛苦,经过冒着热气的汤饼店,也总有愿意停下来躲会儿风雪,买碗扯面的。 沈兰宜的两间铺子定价不高,口味也不错,生意自然好——傅二娘自小就是跟母亲一起做活长大的,除了磨豆腐滤豆浆,还做得一手好饭。如今她扮作新寡,正在汤饼店掌勺。她感念沈兰宜的恩情,恨不得把自己人都揉面里去。 “马上冬至了,面多备些,其余的白菜、鸡蛋……”沈兰宜拨着算盘,一样一样吩咐珍珠记下。 冬至吃娇耳,食材要提前备下。当然,这里的面不是白面,也没有什么肉馅好准备。吃个热乎劲和意头最重要,放多了好东西贵了反而卖不出去。 沈兰宜补充道:“叫厨房包的时候往里放些铜板,吃到的客人,可以免一碗的钱。” 珍珠有点儿忧心地抬起头,道:“这样的话,会不会有没吃到铜板的,到时自己拿铜板出来,说是吃到了要免钱?” 沈兰宜神秘兮兮地笑了,她拨着算盘珠子,道:“一碗也要不了几个钱的成本,若是有人这样做,就当一文钱卖给他了一碗,他也在冬至这天给我们捧了人场,不亏。” 珍珠愣了一瞬,而后连眨了好几下眼,才道:“夫人,你可真厉害。” 然而,一碗饺子还不足以成为冬至那日的重头戏。 难得有光明正大的出门机会,沈兰宜自然不会错过。 许氏吃了刘太医两幅药,身体渐渐好转,却还是吹不得风。冬至去灵谷寺上香却是谭家女眷这么多年来的习俗,许氏出不了门,这次,是由二夫人赵氏、二房陆思慧的亲婆母带着一行人出来。 赵氏不太管事,平素他们那房的庶务基本上都是陆思慧在管,这次成行也不例外。 沈兰宜觉着,这简直是天助她也。 她们会在早间启行,抵达灵谷寺后上香、祭扫,用过素面后,诸位女眷便可在山上自行安排,到傍晚再一道回去。 许氏没来,而二房的人本身和大房就比较疏远,想来不会在意她在或者不在。到时她可以悄悄下山一趟,去先前了解的那几个小镖局转转。 转眼便到了冬至这天,沈兰宜穿了身藏青的短袄,配同色偏深些的下裙,未敷粉黛、也未戴珠钗,讲求的就是一个混到人群里最不起眼的装扮。 上马车之前,陆思慧瞥见沈兰宜这一身青,不无稀奇地问道:“怎么穿得这么老成?” 说着,她还努努嘴,示意沈兰宜去看旁边一身赤橙的金嘉儿。 说是上香,但于女眷而言其实是难得的放风游玩的机会,年轻的夫人们总是会穿得鲜嫩些。 沈兰宜便道:“要出门上山,我想着穿这身方便行动。” 陆思慧不过随口问问,寒暄罢了,闻言,也没再说什么,她略点点头,扶自己的婆母赵氏上车去了。 空旷静谧的灵谷寺在这天却称得上宾客盈门,多得是各家女眷前来探访。山势不高,小轿也能抬到半山腰,但礼佛讲究一个心诚,是以除非真的腿脚不便、或者年纪很大了,没人坐轿上来。 沈兰宜心不在焉地跟在人群中,心中记挂着一会儿的事情。山间钟磬响起,空灵的声音在山林间回响,仿佛泉水叮咚,可以涤净人的身心。 沈兰宜脚步微顿。 在这佛门清净地,她心里念着的却全是阿堵物,没来由地有点儿心虚。 到了山顶,赵氏领谭家女众向接引的沙弥见礼,随后的安排,便和沈兰宜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上完香后,她借口坐久了马车头晕脑胀,找小沙弥要了一间禅房小憩。 昔年谭家鼎盛之时,给灵谷寺纳了不少供奉。这一点小要求,沙弥自然无有不应。 一切进行得比沈兰宜想象中还要顺利,她留下珍珠应付这边,只带着珊瑚悄悄下了山。 山脚下,僻静处,提前叫好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车里已经坐着两个人,是一对夫妻,男的姓安,女的姓陈,在茶水铺做事。虽然没签死契,但算是沈兰宜当时嫁到谭家来带的人。 还算是信得过,今日沈兰宜叫上他们一起撑场面、壮壮胆,以免到了镖局,人看她年轻面嫩,又不晓得这些事,诓了她她都不晓得。 老安在外沉默赶着车,他的妻子陈氏和主家一起坐在车内,还有点紧张。 珊瑚挑起车帘,和驾车的老安再确定了一遍路线。 灵谷寺地处京城西北,沈兰宜早在这趟出发之前,就提前算好了先去哪后去哪。 她没时间在路上徘徊,为免露馅,还是要尽早赶回去。 这行当讲究一个家族传承,不像铺子一样好买卖,不过,就算没办法让镖局跟着她姓沈,能建立起长期稳妥的雇佣关系,也是不错的。 沈兰宜心里有盘算,也就没有心思闲话。 缩坐在角落的陈氏见状,也熄了奉承寒暄的心思,只侧着脸,看车窗外的光景。 “咦哟,这是有人结婚呐?” 离了灵谷寺不久,陈氏忽然感叹。 ——不远处有人抬着顶红色的小轿经过,前后都有人吹吹打打,一看便是送亲的车队。 珊瑚闻言,也放眼望向车窗外,她嘶了一声,而后不解地道:“怎么会有人在冬至成婚,还在这个时候?” 按理来说,四立四至的前一日和当天都有忌讳才对。 沈兰宜被她们的话吸引了兴趣,才往外扫了一眼,便猛然一惊。 ——送嫁的这些人不止怎地停住了,而喜轿剧烈地摇晃着,紧接着,忽然有一个红色的身影从轿子里窜了出来。 她越跑越快,一面跑,一面扯掉盖头、又去扯身上赘余的喜服。 廉价的红色衣料被风鼓动,猎猎作响,像一只蝴蝶。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珊瑚瞠目结舌,她缓缓转脸看向沈兰宜,不可置信地道:“夫人,她好像是朝我们这边来的……” —— 西风浩浩、黄沙漫卷,大冷的天儿,郊外野山看不见什么人。 远山尽处,几骑轻骑飒沓而来。 “王爷,天色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宫去了?”裨将模样的男人跟在侧面,开口问道。 被簇拥在前方的,正是前段时日才回京侍疾的永宁王裴疏玉。 昏黄的日光斜映之下,衬得这位过于年轻的王爷鼻骨挺拔、英气勃发。 裴疏玉淡淡道:“回去罢,太后娘娘要的药材已经找到了,毋需多逗留。” 一开口,声音倒比这张脸要文气许多。 “又要回那宫里去了,”随行的军士嘟囔:“来京城这么久了,连只兔子都没打过,刀都锈了。” 另一人嘲笑道:“锈不锈的有什么打紧?反正你进宫就摸不着了。” 裴疏玉听着他们闲聊,并未出声。 在不到百年前,乱世之中,一袁一裴两兄弟相识战场,而后一起打下了这天下。 到最后,裴氏不愿天下再起纷争,也不愿见兄弟阋墙,自退一步,将唾手可得的位置拱手相让。 这才有如今的袁氏江山。 袁氏感念,封裴氏为唯一的外姓王,便有了如今的永宁王。 即使到现在,无论是多高贵的近臣,进宫都带不得兵器,唯独永宁王有带刃进宫的特权。 当然,裴疏玉并没有如此招摇过,进宫之时,最多配上一把没开刃的文剑,昭示身份。 “嘘。”裴疏玉忽然出声,叫停了两个属下的闲话,“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都是行伍出身,哪有不敏锐的。闻言,这俩裨将的耳朵也都竖了起来。 “脚步声很乱,但不会多于十五人。有车马,像是在追赶什么。” 另一位兴奋地吐了口唾沫,而后搓着手道:“这皇城地界、天子脚下,也有人敢劫道?” 觉着京城无趣的,可不只是他俩。 裴疏玉朗声大笑,凌空一甩马鞭,趁势调转马头。 “走——去看看怎么回事,剿几个匪徒的脑袋润润刀!” ------------ 14 第 14 章 事发得太突然,沈兰宜来不及反应,那个一身火红的新嫁娘已然朝她奔来。 她生得不算美丽,轮廓有些男相,穿着个火红的套子大跨步飞奔,怎么看怎么别扭。 沈兰宜呆了一呆,往后一望,便见那队送亲的人也丢下行头追了过来,唢呐锣跌了一地。 “嗳!怎么回事啊!”陈氏目瞪口呆。 “救救我!这位女侠,救我!”新娘子顶着风,脚下步履狂奔,朝她们这边大喊道:“他们是坏人,我是被绑上花轿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自己右手的手腕。 手腕上还挂着几圈没被割掉的麻绳,指掌间满是红痕。 她穿着繁复而累赘的喜服,脚上的鞋看起来也不合脚,而后面追着她的几个男人看起来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看就要追上了。 四下茫茫,举目皆是旷野。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沈兰宜当机立断,大声朝车外道:“老安,把车朝前驾,等我喊再回头。” 珊瑚一惊:“夫人,你这是……” 马车发动带起猎猎风声,沈兰宜没有说话了,她猫着腰起身,撩起车帘,径直跨到了车辕之上。 似乎感受到了这辆马车真的在朝她靠近,新娘子眼睛乍然一亮,可紧接着她却发现,马车并未停下,疾驰的马车掠过她的身侧,竟是直接朝追他的人冲了过去。 从新娘子挣脱绳索起,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然超出了那几个莽汉的预料。沈兰宜她们的马车飞驰而来,直接将他们冲散了,有两个人躲闪不及,大概还吃了马几蹄子。 “回头去接人——” 沈兰宜话音未落,老安已经勒紧缰绳,做好了调转马头的准备。 车舆剧烈地摇晃着,好悬没有侧翻,而那个新嫁娘反应快极了,在沈兰宜这边冲出去之后,立马就反应过来她们是打算做什么,等到车舆再经过她身边时,不待沈兰宜伸出手,她已经飞快地搭住了车辕,整个人快要飞起来。 沈兰宜慌忙攀扯住她,身后,珊瑚和陈氏也出来了,三个人六只手,艰难地把人拖拽上了行进的马车。 还来不及稍松一口气,一直专心驾车、沉默着的老安忽然开口,“夫人,他们要追来了。” 陈氏没见过这世面,回头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天杀的,他们也去骑马来了。” 沈兰宜亦是回头,相比陈氏,她还发觉了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若也是普通车马,我们拉开有这么些路,他们不一定追得上,”沈兰宜语速越来越快,她侧过身,伸手按住那正在喘着粗气、明显还惊魂未定的落跑新娘子,问道:“你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那马看起来不是一般的马,寻常人家送嫁怎么可能会用这样的马?而且……” 沈兰宜顿了顿,而后,珊瑚和陈氏齐齐回头,看向她所望去的方向。 ——他们还挎了刀。 好在,这新娘子虽然喘得急,脑子却还没跑丢,她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说道:“我们这是走镖的马,当然不一般了。” 走镖?沈兰宜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一紧。 “我们是四方镖局的,我叫齐知恩。我爹死了,我叔父想要霸占镖局,给我下了迷药,又把我捆了,要嫁出去。” “松松手,我绳子还没解开。” 她说话倒是条理清楚,只是脑子里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信息,沈兰宜还是懵了一瞬。 齐知恩三下五除二解开了手上残留的麻绳,随即恭恭敬敬地朝沈兰宜拱手低头,道:“大恩不言谢,若是有来日,我定会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 珊瑚没懂,“什么叫若是有来日啊?” 沈兰宜蹙着眉,道:“你和你父亲先前都没有防备吗?” 即使是这种时候,这个叫齐知恩的姑娘依旧大大咧咧的,她撇撇嘴,道:“我爹就我一个女儿,原本打算把镖局留给我,谁知道我这叔父平日不声不响……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放心,”她又补充道:“跑不掉了,我也绝对不连累你们。” 沈兰宜的眉头越扣越死,然而她的理智却让她无法说出宽慰的话,她只是道:“先别多想,能跑多远是多远。”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后面的人已然追上了,高头大马上跳下两个提长刀的汉子,直接绕到了沈兰宜她们马车的前头。 ——她们原打算往有山的地方绕一绕,以期拖延时间,谁料坳口反倒将所有人都困住了。 打头的男人把刀尖往地上一插,马蹄惊起的漫天灰尘里,他指着车舆幽幽开口:“这是我们镖局自己个儿的事,外人就莫管了。” 齐知恩从车窗里钻出个头,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声,而后叫骂道:“齐满山!你生孩子没□□!” “我爹临死前怎么托付你的,你又是怎么跪在床头好好答应他的?” “若不是去年走镖遇伏,我爹替你这个弟弟挡了一刀,他那牛样的身体能一病不起吗?我死他前头他都不会死!” 沈兰宜极其难得听到这样狂野的言语,何况还是从一个女子嘴里窜出来的。她不合时宜地升起一点尴尬,而齐知恩却很快把脑袋缩了回来,一脸严肃地小声嘱咐:“快点,我下车招架他们,你们往南面冲。” 老安却道:“不行了,马受了惊,现在能拉住已经不容易,这样跑出去惊了马翻车也要命。” 进退维谷间,齐知恩再不犹豫,她抄起车厢里的长凳,径直跳下了车。 齐满山被骂了也不恼,他抚着和他气质并不匹配的山羊须,对自己的侄女道:“我四方镖局两百多年的牌子,怎能倒在你一个小女子手里?兄长不懂事,我却不能。” 齐知恩恶狠狠地盯着他,响亮地又呸了一声:“逗鬼呢!镖局早就穷得揭不开锅了,早要倒了,没我接手也迟早关门大吉!” 正说着,齐满山扬了扬手,两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提着刀,从旁一点点靠近齐知恩。 场面一点也不好看。 齐知恩身上的嫁衣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穿着的粗褐短打,和她迷药劲还未过的步伐和招式一样乱七八糟,再加上被抡起的长凳,显得滑稽极了。 从车窗窥见如此状况,珊瑚急了,她摇着沈兰宜的胳膊,道:“夫人,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对老安道:“马现在能动吗?我们走。” 她们手无寸铁,她还带着珊瑚和老安他们夫妻,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做蠢事。 或许只有搭一程的缘分。 沈兰宜闭了闭眼,而马车就要发动时,后头突然传出齐满山的笑声。 “我那些老兄弟最在乎孝义名声了,若让他们知道我对真真下手,这镖局我也管不了了。” “来——”男人的声音蓦然变得危险起来,“去把她们也拦下。” 活了两世,沈兰宜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瞳孔微缩,下意识拉住了珊瑚和陈氏的手。刚驶出的马车被围上的壮汉惊动,车舆果然翻了,四人几乎被甩了出去。 沈兰宜连滚带爬地翻身起来,还不待她反应,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侧手翻到车舆顶部,就要直接朝她来了。 沈兰宜明知力量差距悬殊,却任没打算放弃抵抗,她故技重施,反朝那壮汉身侧跑去,直钻入侧倒的车底,在长刀反刺进来之前,她一骨碌滚到了另一头。 壮汉恼羞成怒,这一回,他竟是直接提刀劈裂了碍事的车辕。刀光将至,这一次,沈兰宜终于有一点认命了,她把拔下的簪子紧握在手心,妄图做最后的抵抗。 心几乎要跃出喉咙的瞬间,周遭的风却好像都停了。 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下了。 沈兰宜缓缓睁开眼。 一柄染血的玉剑横在了她面前。 哒、哒哒……未开刃的剑尖上,正淌着血。 她的视线,顺着剑尖缓缓上移—— 握在剑柄上骨节分明的手,遒劲有力的臂膀,还有…… 沈兰宜抬起头,正对上裴疏玉淡漠的侧脸。 ……还有脖颈上平缓的、看不出喉结存在的弧度。 ------------ 15 第 15 章 裴疏玉当然分不清哪边是善哪边是恶,但人都有着最朴素的判断能力——壮汉的刀尖都对准手无寸铁的妇人了,该出手帮谁想来并不难考虑。 有她加入,原本一边倒的战局倏尔明朗起来。 镖师虽然也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行当,但是相比真正经历过战场的军士,还是逊色许多。 空有虬结肌肉的几个大汉不多时便在攻势下节节败退。齐满山见势不妙,他眼光一扫,见来者虽训练有素,但看起来与这几个女人并不熟稔,大概只是路遇。 他眼珠一转,朝裴疏玉大声道:“这位兄台——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你所见皆是家事,我……” 裴疏玉没那么好耐心听他把话说完,她勾了勾唇,轻笑着道:“仇怨?不好意思了,我出剑,就是要见血的。” 无锋的剑在空中翻了个花,被凌空抛起又被稳稳接住,裴疏玉勾指一弹剑身,眼神骤然凝下,就像被冰冻在滚开瞬间的沸水,冰与火的锐意交融贯通,只瞬间便直取了齐满山的咽喉。 才捡了条命回来,沈兰宜气都没捋顺就去寻珊瑚在哪,她惊魂未定,还没找见珊瑚在哪,忽然感到足踝之下洇来一股温热的湿意。 ——喷涌而出的鲜血,几乎漫过了她的鞋面与裙裾。 沈兰宜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实在不是她的承受能力太低,着实是这小半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情,太超出她的认知。 再睁眼时,沈兰宜依旧有点儿恍惚,她拖着沉重的上身,下意识要将自己支起,还没起来,左边一只手右边一只手不约而同扶起了她。 珊瑚急得眼圈都红了,“夫人,你可算醒了,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要说的话,也是有的。久居深宅、无事连门都出不得的妇人哪架得住方才那场面,到现在手脚都是酸痛的。 但是想到那一地的血,还有可疑的、人体倒地的声音,好像这些酸痛又都不算什么了。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还是道:“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正说着,身后靠着的东西晃了一晃,沈兰宜抬眼,这才发觉自己正在马车里。 “我们这是在哪?”她骤然提起警觉。 另一边的齐知恩答道:“在马车上,喏,先前救了我们的大侠,正在前面驾车。” 说着话的时候,齐知恩的神情还有点复杂。毕竟前一刻,她才看见自己的亲叔父死在面前。尽管这个叔父要捆她去嫁人夺她镖局,但如此突然,还是不免让她心下惴惴。 沈兰宜愣住了。 不是,谁在驾车? 永宁王? 那个女扮男装,直到若干年后造反失败,被人卸了脑袋的永宁王? 珊瑚不知沈兰宜心中所想,只把刚刚她晕倒后发生的事情简单解释了一遍。 先前街上那回,珊瑚也曾瞥过才回京的裴疏玉一眼。这人身姿太过优越,只一眼就足够让人记住,“永宁王殿下路过搭救,把那伙歹人都除去了。他把手下留在那里善后、处理尸首,现在他是要带我们去更衣。老安叔和陈婶刚刚已经路过了住处,先下车了。” “更衣?”沈兰宜目光下移,看见了自己被血洇得颜色愈发深的藏青色裙摆,差点又晕了过去。 她扭头,不去看干涸的血块,忍着恶心道:“她……贵人事忙,搭救便罢,怎还会考虑这许多?” 沈兰宜前世并未与裴疏玉相交,但她知道这位永宁王殿下,可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 她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看轻她,相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反而让沈兰宜对她更多了一份畏惧。 珊瑚便道:“夫人,我们要是这样回灵谷寺的话,肯定要倒大霉,所以奴婢大着胆子,去求这位殿下,至少带我们去换一身干净衣物。” 沈兰宜挑眉,“她答应了。” 齐知恩在旁边插嘴,“许是心情好呢?我看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讲的,大侠做了好事,都会好心情地去茶馆喝一盅茶。” “大侠?” 习武之人的耳力绝佳,斜坐在车辕上的裴疏玉忽然笑了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大侠。” “捎你们回来,一是顺带,二是善后。你们这位夫人想必是某位的妻子,这一身是血的回去,不定生出多少风波,以至牵连到今日的我。” “我最讨厌麻烦的事情,送佛送到西,城北有我名下的铺子,我会送你们去那里更换衣物,到时要回哪去,你们自同铺内的管事知会一声。只一点,今日之事与我无干。” 待裴疏玉说完,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口道:“无论如何,今日多谢殿下,若非殿下搭救,我们恐怕都难逃此劫。” 说实话,无论是面对谭清让,还是面对方才凶神恶煞的齐满山,她都没有如此胆战心惊。 她害怕自己沦入深宅重复前世的人生,也害怕冷铁砍她砍到卷刃,但她怕的,是生死,是绝望,而并不是这些人。因为他们卑劣,不过无耻之徒,没有什么值得她好怕的。 但沈兰宜却是真的有点怕前面这位。 前世,朝野乱局中,谁都没有想到是永宁王杀了出来。 裴疏玉甚至一度割据了北方四府,隐隐有称侯节度之意。假以时日,就是真的让这片江山改姓裴也未可知。 可惜的是,在战局焦灼的时候,她的养子意图夺权,揭穿了她的女子身份,狠狠来了一记背刺。 军心因此大乱,而裴氏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张,彼竭我盈,朝廷趁势反攻,生擒裴疏玉的那一日,还发诏褫夺了她的王位与姓名。 “不必,手痒杀几个人而已。” 裴疏玉的话音打断了沈兰宜越飘越远的思绪,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膝上的布料已经被她自己无意识地攥皱了。 沈兰宜总觉得这样不够,毕竟是救命之恩,只轻飘飘一句谢总觉得于心有愧。 可是…… 她没来得及再想下去,就在这时,马车忽然急刹,前方飘来一声“吁——”,紧接着,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声蓦然响起。 “实在抱歉,是下官莽撞,马惊了殿下的车。” 巷道狭窄,温润有礼的青衣文士翻身下马,他勒紧缰绳,朝裴疏玉拱手一礼:“殿下可有被冲撞?这边有医馆……” 不止是沈兰宜,珊瑚也到吸一口凉气。 很好。 沈兰宜掐了掐掌心,确定耳畔飘来的声音不是她的幻觉。 真是冤孽,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偶遇了谭清让。 ------------ 16 第 16 章 沈兰宜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到他。 虽然身处在车舆内,外面的人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沈兰宜的心还是揪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巧?现在还没到他下值的时辰,而这条路,刚好能去往灵谷寺,他不会是要去山上寻谭家人吧? 正想着,马车外又有声音传来,裴疏玉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其中有多少情绪。 “你是谁?”她顿了顿,似乎多打量了面前的文官一眼,而后道:“哦,本王想起来了,你是哪年的探花郎来着?” 京城的风向变得很快,纵然昔年打马游街簪花佩玉,离开三年了,再回来也只是个修撰,自是没有多少人还认得。 谭清让的声音温和有礼,“中平十四年。殿下记得晚生,晚生却不小心惊马冲撞了殿下,实在是太失礼了。” 说罢,他又是一揖。 裴疏玉没理由和他多攀扯废话,但坏就坏在,她的耳力太好了,以至于沈兰宜与珊瑚的耳语和忐忑,都叫她听了个七七八八去。 想到沈兰宜的妇人发髻,裴疏玉对她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裴疏玉在边关长大,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加之在京城数月实在憋得慌,她忽然就生起了点玩心,故意没有甩脸就走,而是饶有兴味地松了缰绳,又多看了谭清让一眼。 “会记得你,也是有原因的,”裴疏玉似笑非笑地道:“最近在太后宫中侍疾,康麓公主也时常来请安。” 谭清让端正持重的笑容一僵,“康麓公主……还会提起在下吗?” 马车里,沈兰宜听到了这个名号,皱起了眉。 那位曾经榜下择婿挑中了谭清让的公主? 裴疏玉咋了咋舌,把玩着手上的马鞭,道:“哎,这等私事,本王就不好提及了。” 旁人难看的脸色似乎就是她的乐趣,裴疏玉哈哈大笑,驱马向前几步,凑到谭清让身侧,用盘起的马鞭调侃般拍了拍他的肩膀。 “玩笑罢了,谭修撰莫要当真。” 车舆内,沈兰宜几乎可以想象,谭清让的脸色会是什么样的。 康麓公主和她背后的皇权就是谭清让的命门。毕竟只差一点,他就彻底无法入仕,满身学识也都白废了。 相比真正能定人生死的上位者,其他狗屁倒灶的事情,都不值一提。 只是,沈兰宜的唇角还没来得及弯起,马车缓缓驶动,似乎正好经过谭清让的身边。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几乎拂过她的耳廓,“殿下的车马,似乎并不符合形制。而且……” 他稍作停顿,声音离得愈发近了,“里面有血腥味。” 沈兰宜只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下意识低头,想要用手去掩凝结了血迹的裙裾。 即使知道谭清让不会冒犯亲王、生闯车驾,此时,她的心还是跳得厉害。 沈兰宜她们过来时的马车早散了架,这辆还是齐满山给侄女准备的喜轿,不过把红绸都卸了。 裴疏玉斜坐在车辕上,似笑非笑地睨了谭清让一眼,道:“出门打猎玩儿,要什么亲王阵仗?谭修撰是想顶了言官还是礼官的岗,来参本王两句?” 谭清让自是道不敢,裴疏玉没再搭腔,转眼间便离开了。 只要她不愿聊,自然想走就能走。 果然,方才是她有意与谭清让聊几句。 给沈兰宜两个脑子,她也想不到这是源自裴疏玉的恶趣味。但她隐隐能感到,这位永宁王殿下,对京城诸方势力极为熟悉,估计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想到这儿,沈兰宜有点后怕地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脖颈。 可千万不能说漏了嘴,让裴疏玉知道她清楚她是女扮男装。不然……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多时,裴疏玉便催马来到了一处稍显僻静的巷子,相比主街,这里人气稍逊,但铺子也不少。 她们的马车停在了一家绸缎庄前,见裴疏玉亲自带着辆马车来,来迎客的管事眼珠子都惊得要掉下来了。 “这……这这这……” “给她们安排房间,换身一样的干净衣服,”裴疏玉连马都懒得下,她长鞭一甩,直接卷起了半边车帘,道:“走吧,是等人请呢,还是腿软了走不动道?” 看到里面是三个姑娘,且其中一位还梳着妇人发髻、衣衫蓬乱,管事的差点没晕过去。 而沈兰宜不知该怎么接腔。 这样的话之于外男和妇人之间,还是太轻浮了。 她低着头,散落的鬓发遮住了表情,提着裙摆快速迈进了店门,以免被人有心无心地记住长相。 裴疏玉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自己也从自己的话里咂摸出点微妙的意味。管事已经把车舆解下,她就要驱马离开之时,女子坚定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 形容狼狈的沈兰宜恭恭敬敬地朝裴疏玉行了大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必当相报。” 她没琢磨出裴疏玉乐不乐意在这里表露出亲王身份,于是没有称她为殿下。 另外两个女子跟着她一同行了礼。裴疏玉玩味地笑笑,道:“行吧,那我记下了,走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马蹄扬起的烟尘里,她似乎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染上血污。 在贵人手底下做事,嘴严是第一要务。这布庄的管事既不问沈兰宜她们的身份,也不打探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笑眯眯地引她们往内间走。 “几位贵客稍事休息一会儿,我会叫人送热水来,你们可以先擦洗,再换掉外袍。” 他眼神一扫,目光落在沈兰宜的裙摆上,“你们的衣裳都好找,就是这位夫人……裙子怕是找不到一模一样绣纹的。” 沈兰宜点头致谢,随即又温声道:“劳烦掌柜的了,世上本也没有完全一致的绣品。” 永宁王确实对得起她那句送佛送到西,连她若是换了不一样的衣衫回去不好交代都想到了。 这么想来,沈兰宜又觉得很是不同。果然,只有女子才会想到这些,若换个男人来,是绝对做不到这一层,或者说,他压根想不到她会有怎样的困境。 沈兰宜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家布庄的位置,打算回去后送一份谢礼来这儿,托掌柜的转交。 不管掌柜的会不会转交,不管裴疏玉需不需要她微薄的谢意,她都得送。 心里惦记着事情,沈兰宜换衣服的动作却没慢,天黑得早,恐怕谭家一行人不多时就要一起回灵谷寺了,她若还不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珊瑚也很清楚这一点,不必吩咐,她草草盘了自己的头发,就来给沈兰宜挽发。 一旁,齐知恩也拾掇好了,她朝沈兰宜道:“姐姐,今日多谢你了。不然……” 看她面色愁容依旧,沈兰宜眨眨眼,道:“你还想说什么?方才,我们不是已经互通过名姓了吗?” 齐知恩挠挠后脑勺,道:“我……我不知该怎么回去。” 沈兰宜明白,她说的不是该怎么走回四方镖局。 于心不忍,沈兰宜还是道:“你们走镖的行当,想必家中都是沾亲带故的比较多吧?除了你那叔叔,镖局里应该也有不少姓齐的人。” 齐知恩点头,而后道:“嗯,我娘死得早,爹没有续娶,所以就我一个,但其他人不是,走镖又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行当,所以每辈孩子都多,亲戚也多。” 她还没听明白,沈兰宜赶时间,也就不再委婉,直截了当地点明了,“你叔叔做的这些事情,恐怕其他姓齐的多少都知道。他们没有出面管,要么是觉得麻烦,要么就是也想赶走你,分得一杯羹。” 齐知恩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她从未想到这一层上,一时只觉后背都是冷的,比方才与血亲刀剑相向还冷。 “那我……我还回得去吗?” 沈兰宜平静地道:“回,当然要回,那是你爹留给你的地方,你不想要吗?” “大大方方地回去,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情,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好,如今你叔叔死了,无人阻拦,你自然可以继承镖局。” “若不是呢……”齐知恩弱弱地问。 她擅长舞枪弄棒,这些人心算计,实在不是她的长项。 沈兰宜笑笑,道:“今日,是你成功回去,而你的叔叔却再不会露面了。你只要什么都不说,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会揣度,凭什么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回得去,是不是背后、或者你爹,还给你留了什么势力撑腰。” 齐知恩终于明白了,“我懂了,就是狐假虎威。” 点到这儿了,沈兰宜没再继续。 这个姑娘实在是一眼就看得透的人,其实若是她想,就是利用她,把四方镖局拐到手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四方镖局虽然经营不善,如今已然式微,可到底已经两百多年了,人脉、积淀都在,还是很诱人的。 但沈兰宜并没有这么做,最后,离开之前,她只是给齐知恩留了一句她那汤饼店的地址,说,若是日后有需要,可以再联络。 布庄管事早备好了车马,三人自此分道扬镳。 上了马车后,珊瑚频频望着车窗外越来越沉的天色,手心都快攥出汗来了。 沈兰宜自然也急,只是她压抑自己的性子压抑惯了,这下也没有表现出来。 好在,在太阳刚坠过半山腰时,两人终于到了灵谷寺所在的山脚下。 蜿蜒的山间小路上,已然可见有三三两两的贵女正在下山。 沈兰宜和珊瑚赶到的时候,谭家这边已经在找她们了。 “嫂嫂架子见长呀,”金嘉儿一开口,就是熟悉的阴阳怪气,“也不晓得是哪里的风景这么好看,耽误嫂嫂这么久。” 话都递嘴边了,这下沈兰宜连理由都不必想,顺着就道:“叫弟妹见笑了。平素甚少出门,觉得新鲜就往深山里走了走,结果有些迷路。有劳各位久候,宜娘在这里赔个不是。” 不是什么大事,风一吹就过去了。陆思慧倒是多看了沈兰宜的裙摆两眼,没说话。 下山之后,要上马车的时候,陆思慧却突然出现,拦在了沈兰宜面前。 她难得眉眼弯弯,露出这样不刻薄的表情,道:“我来时的马车坏了,弟妹不介意,与我挤一挤吧?” ------------ 17 第 17 章 灵谷寺到谭家的路不近,马车吱呀呀的,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 谭府的牌匾映入眼帘,珊瑚给沈兰宜搭着手扶她下车,眼睛却忍不住往另一边下车的陆思慧身上瞄。 回到院子里后,珊瑚终于没忍住,她开口问道:“大少夫人方才同您聊那么久……都说什么了?” 沈兰宜神色自若,道:“早晨起来,大嫂就留意到了我的裙边。方才只一眼,就瞧出我换过衣裳了。” 珊瑚愕然,旋即着急道:“这可怎么办?” “无妨,”沈兰宜淡淡道:“若她是存了揭穿我的心思,就不必私底下来找我,特地来说一趟,无非是要卖个好,告诉我,事儿是她替我瞒下的。” “而且……她还告诉了我一件事,”沈兰宜道:“下晌的时候,姓谭的来过灵谷寺。” 听沈兰宜说完,珊瑚的神色愈发不解了,“二房为什么要向您卖好,是想图谋些什么吗?郎君怎地又悄默声地跑一趟,还瞒着家里?” 沈兰宜摆摆手,道:“谁知道呢,今日之事总归没有败漏。” 至于谭清让……沈兰宜猜测,最近朝中局势莫测,也许他已经感知到了什么。 灵谷寺地处偏远,主峰之外的其他侧峰十分僻静,加之有拜佛求签这样冠冕堂皇的名头在,是以经常成为达官显贵密谋谈话的地方。 说到这儿,珊瑚眉毛一耷,压着声音沮丧地道:“可您想去的镖局还是没去成……” “但今日认识了很有趣的人,”劫后余生,沈兰宜的心情却意外地轻快,尽管那时的刀尖里她不过寸余,“对了,记得择空给老安和陈婶送些钱去,今日跟着我们受惊了。”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沈兰宜知道自己当时的决定有多么冲动,若不是永宁王恰好出现又伸出援手,她们大概率是回不来的。 但是当时的情况,无论是救还是不救,都不能说是一个不会后悔的好决定。 重活一世,倒叫沈兰宜变得没那么小心谨慎了,她也不再自我批判——哪怕是前世那个步步退让、日渐怯懦的沈兰宜,当时做的所有选择,也都囿于那时的处境和见识。 人可以向前走,却不能瞧不起过去的自己。 珊瑚其实还有些惊魂未定,刀光仍在她脑海中闪烁。她咬了咬唇,故作开朗地道:“今日那齐姑娘真是有胆色,和奴婢一般大的年纪,扛着板凳都敢去迎人家的白刃。” 沈兰宜点头,“帮我留心汤饼铺那边,也许这位姑娘会传信过来。” 主仆二人又闲话一阵,稍事休息,便要到前院里去赴家宴了。 这满堂的人,和她既没有血脉相连,亦没有感情牵系。沈兰宜不喜欢这样喧嚣热闹的场合。 好在这一世,这大大小小的家宴已经不需要她来操持了。金嘉儿还在兴头儿上,许氏把掌权的饵钓在前头,多累她也还能咬牙顶住。 只是更磨人的还在后头。 沈兰宜眉梢不动,眼神静静流转在许氏和身后站着的给她布菜的金嘉儿身上。 经历过,才晓得在婆母手下执掌中馈并不是什么好事。然而许氏却会觉着,能被她选中分担庶务是天大的好处。在某种意义上,她也很“公平”,谁拿了她的好处,谁就要多伺候她。 前世,这个倒霉蛋子是她,这一世…… 金嘉儿的脾气没她这么好磋磨,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拿不到什么好处之后,且有得闹呢。 就是不知她是打算拖人下水,还是想办法争取更多匹配的权力。 沈兰宜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陆思慧却难得没留神那边的好戏,她正低着头,耐心地舀着蛋羹,一勺一勺喂给旁边已经五岁多的儿子。 倒不是她过于宽纵,只因她这个儿子先天不良、发育迟缓,如今也就会喊声爹娘,话都说不全乎。 也就冬至是大节,否则她也不会带儿子出来。 沈兰宜扭过脸,见小孩儿的眼睛追着自己的耳坠子,都不看母亲手里的勺儿了,于是拔了这边的耳坠,伸手拿着摇啊摇,逗他把视线挪回去。 “瑞哥儿瞧着个头儿见长,”她笑道:“这小拳头,瞧,要跟我抢小宝石呢。” 面对自己的亲子,陆思慧脸上一点刻薄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她目光柔和,连高耸的颧骨都显得温柔下来,“见长就是好事了,也不求他有什么出息,总归娘在,少不了他一口饭吃。” 这孩子看着就是个难长大的,是以也没敢给他序齿进族谱,怕老天知道了反而把他收了去,家里只给他取了个小名,阿瑞。 沈兰宜托腮,摇着耳坠子逗小孩儿,有心宽慰,却无法开口。 前世,谭清成和陆思慧这对夫妇遍访名医,竟真的叫他们找方子治好了阿瑞。只不过那时他已经十岁上了,这不足之症怎么也难以弥补。 其实说起来,他们也算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了。谭清让这个大哥性子呆板,唯一的爱好就是莳弄花草,而陆思慧精明干练,才是二房真正拿事的人。 谭清让不喜这对兄嫂,大概是觉得他们粗鄙,一个胸中毫无韬略,一个眼里只有银钱。 因为他的缘故,前世沈兰宜一直和陆思慧很疏远,可她现在想来,自己从前过得那么憋屈,但却从未真的在这个精明的大嫂手上吃过亏,反倒是理应离她更近的大房几位,在她不断烧尽自己的路上,添了不少柴火。 这一辈子,没有必要依丈夫的喜恶来选择。 沈兰宜心里暗自有了打算,一面逗着阿瑞,一面试探性地同陆思慧道:“大嫂,京城的医师总不对路,或许该去其他地方找找,天底下这么多大夫,说不准哪就有能治的呢?” “不敢抱有希望,”陆思慧难得地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平静的:“省的日后失望更多。” 沈兰宜还记得大夫姓甚名谁,却无法说得更直接。 ——他们找了那么多良医都不见效,若她随嘴一说就有用,恐怕惹人生疑。 她暗自道,或许可以想办法,替陆思慧把方子或者人找来。 一来,可以早些治好阿瑞的病,二来……沈兰宜悄悄瞅了陆思慧一眼。 二来,她也确实存了笼络人心的心思。 这位大嫂不掺和谭家的烂摊子,自己的小日子却经营得有声有色。 她还记得前世时,有一回她替谭清让张罗太后生辰时要送的礼,花大力气弄来一尊玉佛,到后来才知道,她找的那玉器铺子,背后的老板,就是陆思慧。 她花了无数心血经营不属于自己的生意与人际关系,到头来还要看人脸色。倒不如像陆思慧多取取经,学一学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 —— 晚间,谭清让回来得挺早。 算起来已经有好几日没打过照面,沈兰宜微微一惊,她放下手中的绣绷,起身道:“三郎没多喝几杯吗?回来得这么早。” 女眷们不饮酒,许氏身体不适走后,其他女眷陆陆续续也离席了,男人们却是有话要再说。 年关将至,这一次就连一直在外跑生意的二爷、谭清让的二叔谭远意都回京了,沈兰宜原以为他们会多聊几句。 ——他回来得越晚越好,她已经越来越不愿应付他了。 沈兰宜的情绪并不明显,谭清让未有感知,只是在旁坐下,道:“明日还要点卯,饮酒误事。许久不见你绣花,你这是在绣什么?” “打发时间罢了,”沈兰宜动作一顿,把绣绷翻了个面掩住,她笑着转过话茬,道:“三郎如今在翰林院辛苦,今日难得有空,不若早点歇下?” “微末小官,谈何辛苦。” 话虽不假,他如今不过翰林院一修撰,然而宰相门房七品官,这皇城根下,天子近前……翰林院的微末小官和先前韶州的微末小官,意义是全然不同的。 谭清让的话音浅淡,然而沈兰宜却捕捉到他的眼神,在她提到“早点歇下”之时微妙地闪了闪。 她心道不妙,方才只顾着转移话题,不让他瞧见她在绣什么,一时嘴快,倒有些“催促”他的意味了。 然而话已出口,无可再改。谭清让也没有留插话的气口,深深望了她一眼,便道:“歇下吧。” 沈兰宜心情复杂,她悬着一颗心磨蹭许久,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在他已经卧下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上了床。 今日他似乎没有看书的兴趣,或许在外打机锋累了,此时已经闭上了眼。 昏黄的烛火扑朔,衬得他的眼睫愈发晦暗迷离。 沈兰宜背对他,在外侧躺下,还没来得及闭眼,便听见身后他说:“形势有变,传急信回沈家,叫他们莫要与弘王再有牵连、撇清干系。” 这倒不是谭清让有多么牵挂岳家,只是姻亲关系在,若沈家有难也难免牵累到他。 他的消息果然灵敏,沈兰宜心下有了揣摩。她如前世一般应下,只是心知这是无用的。 这时寄出的信,根本来不及到千里之外的沈家。 因为最上头那位的发难,远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 弘王袁佑常乃宫女所出,中宫无子,他由皇后抚养长大。这弘王身份如此,品性才干都不出众,皇帝对他不过了了。 然而,这弘王有个非常出息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皇长孙,极得皇帝喜欢。 朝中甚至一度有过传言,说皇帝迟迟不立太子,是有意将这个位置留给长孙。 所以,无论弘王如何嚣张跋扈、如何外强中干,在旁人眼中,只要皇长孙在一日,皇帝再多的训斥也只不过是毛毛雨,不会降下真正的雷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年除夕宴上,弘王酒醉误事,他竟在本该离宫时闯入宫闱,睡了他爹这半年最喜欢的小老婆。 大年初三,谭家。 谭清让的脸色铁青,他甩下一张文牒,上面赫然有一串名单。 沈兰宜站在他面前,沉静地拾起被他摔在地上的纸页。 “沈时安,”谭清让念出其中一个名字,“你的父亲。” ------------ 18 第 18 章 沈兰宜的目光平静得仿若死水无波,心底却大逆不道地骂了自己亲爹一句。 这一次,她分明已在祸事来临之前先行预警,借口京中传言,把弘王或许要出事的风声透了回去。 说实话,得亏这封信没有寄错、途中没有被旁人打开看过,否则消息走漏出去,还不知要生多少事端。 结果沈家根本没听进去半个字。 沈时安在任上做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官多年,论功无寸进,论背景比不过地头蛇,故而想着走巴结弘王的路子,送了不少礼。 他这人有意思,送礼还不忘拉扯自己的兄弟故交,几人一起送、一起通门路。 这样做有没有用且不论,弘王先倒了台,收受贿赂的事情被连根拔起,顺藤摸瓜,皇帝如今正在气头上,被牵系的人谁也跑不掉。 儿子睡得哪是爹的小老婆?分明是在打爹的脸。皇帝若是不勃然大怒,都对不起屁股底下那把椅子。 沈兰宜心知这回沈时安是要倒大霉,她不会再像前世那般,央求谭家出手相助,想来她爹这次,起码官职是要被一撸到底的。 “父亲如此,我做女儿的不好评价,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兰宜看着谭清让,一脸为难,道:“我一介小女子,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谭清让没料到她会如此言语,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感慨她太过“天真”。他沉默了,紧接着便看见沈兰宜表情骤然冷凝下来,瞧着竟有些大义凛然的意味。 “沈家的事……可会牵连三郎?”沈兰宜掐着自己的掌心,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若如此,不若……不若三郎与我和离吧……” 谭清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说什么胡话?若如你所说,我谭家成什么门第了?” 沈兰宜当然想和离,哪怕现在手上金银不多,也无有靠山,出了谭家门怕是就要去当垆卖酒……啊不,当垆卖汤饼。 但她心知谭清让不会应允,所言不过做戏。正如他所说,若只是因为这点波折就急着与姻亲撇清关系、休弃女眷,有损的只有谭家自己的颜面。 当然,如果沈家真是犯了什么叛国谋逆的罪名,那就另当别论了。 沈兰宜心下想笑,面上却不显。她仿佛很感动一般,去牵谭清让的袍袖。 谭清让不习惯与人有亲昵的举动,下意识想甩开她,但想到她方才举动,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娘家,而是是否会牵连到他,甩手的动作突然就顿住了。 “不必多想,”他轻咳了一声,声音倒不如之前那般冷厉,“既做了谭家妇,守好你的本分,外面的事,我会处置。” 沈兰宜温声道好,而后便目送谭清让离开。 当今皇帝子嗣众多,有竞争力的,却只有弘王袁佑常、安王袁佑旭、肃王袁佑渊三人。 弘王由皇后抚养长大,而安王和肃王都是已故淑妃的儿子。淑妃过世时安王已经进学几年了,皇帝自己照看着,没找妃子抚养。肃王那时还小,便是由如今的德妃一手带大。 肃王的年纪在三王中最小,比起两个哥哥来根基尚浅。而谭家这个时候,已经彻底倒向了他。谭清让长袖善舞,又有真才实学,不费多少力气,就与年纪相仿的肃王建立了感情,成了他信重的谋臣。 沈兰宜这边不着急,可出事的消息一传开,珊瑚和珍珠却都急得不行。 “夫人,您怎么一点儿都不挂心呢?”珍珠愁眉苦脸,“无论如何,沈家都是您的靠山,若靠山坍了台,这天底下的势利眼,都要来挤兑您了。” 前世,沈兰宜正是信奉这一点,才觉得天塌了她也得保住沈家。 然而现在…… “靠山?”她嗤笑一声,“从他们把我关进绣楼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能靠的,就只有自己了。” 从前,沈兰宜总能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父母疼爱她的方式,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毕竟,无论是女戒女德、还是婚嫁生育,似乎都是女子不得不选择的路,他们也只是希望她过得好些。 可后来,方雪蚕的遗信却让她知晓了世上还有另一种可能。一个古板的学究之家,竟然都愿意默许女儿女扮男装,去读她想读的书。 爱人是人的本能,若真的疼惜女儿,就不会罔顾她的意愿。 沈兰宜难得把话说得这么强硬,珍珠愕然,道:“自是以夫人自己的想法为重,只是……” 沈兰宜低着头,伸着指甲劈线,“没有迁怒你的意思,我们就当躲懒几天,这几日,无事不要出院子了。早上去凝晖堂请安,我也自个儿过去就好。” 喜欢拜高踩低的人太多,珍珠心知沈兰宜这么说,是为了少让她和珊瑚一起去听一肚子闲气来,她抿了抿唇,“夫人……” 沈兰宜没再接话,她沉下心来,专心致志地绣着手上的活计。 她是擅长女红的,被锁在绣楼里的时光太漫长,手里只这一件事情,就是傻子也该学会了。她又大抵是有些天赋的,寻常绣娘都没她会的针法多。 然而她并不喜欢刺绣本身,每每拿起针线,都会让她想起痛苦的过去。可技艺本身是好东西,她如今想通了,便也不打算抛下。 这幅绣品是预备给裴疏玉的谢礼,沈兰宜很看重。珍珠见状,没再出言搅扰,悄悄退下了。 翌日,沈兰宜再次出现在谭家众人的视线中时,阴阳怪气的不少,怜悯同情的也有。 ——正如她所料,有谭家这门姻亲在中周旋,即使这一次她没有使出浑身解数一哭二闹三上吊,沈家的罪名也没有继续发酵,只停在了贿赂这一项。沈时安和沈家的另外两个子弟都丢了官,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未尝不是一个好结果。沈兰宜心下波澜不惊,并不把许氏和妯娌间的刁难放在心里。 无论什么谭家沈家,左右她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这里了。 小本生意给了她足够的惊喜,不过三月,原本亏空的两家铺子都扭亏为盈,开一天门就能赚一天钱,加之铺子改换用途,先前那些不合时宜的好家俱,沈兰宜也没浪费,统统找当铺置换掉了,如今,她手头上银子盘起来,是一日多过一日。 年前,齐知恩那边也悄悄传了信来求助,言道四方镖局经营不善,债务亏空,票号就要上门收走镖局的产业。手头宽裕,加之本就有想法,沈兰宜果断下注,以加股的形式,出手替齐家偿还了一部分欠账。 签订契约要约中人在场,只是还没出正月,沈兰宜这边也不好出去,但死生之际的经历,让她还是信得过齐知恩这点人品,先出了钱,只等年后立契。 是月,变故横生。 沈家突然传来急信,言道沈时安重病加身,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挂心不下她这个远在京城的女儿,想她家去看一眼。 谭清让把信交予了沈兰宜,道:“先前,我们终归是有不近人情之处,三年多了,你也未有省亲,回去一趟也无妨。” 这封信言辞恳切,也确是她那个弟弟沈赐的字迹。沈时安极为在乎自己的官身,一把年纪丢了官,起复大抵无望,想不开突发恶疾,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然而沈兰宜的右眼皮却剧烈地跳着。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 19 第 19 章 朔风扑面,尘烟砾砾。往东南的方向,几个裹着头脸抵挡风沙、装扮和寻常路人无异的人在官道上缓缓行进着,他们马车后拉着几车货,瞧着像是行脚的商人。 “风沙太大了……”打头的车驾上,一个面容英挺的中年男子感叹着,他略摘下些面巾,把刮进嘴里的沙子呸了出去。 “源叔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裴疏玉斜坐在车辕上,她今日穿着身灰突突的短打,外面披了件翻羊皮的褂子,头上未配玉冠、只戴了网巾,瞧不出多少富贵气息,打眼一看,倒比平日看起来更吊儿郎当了。 “是啊,虽然道路难行,但是……”凌源感叹了一声,随即放眼四际,“但是为防风沙,人人都蒙得跟个鬼似的,也没人认得出是我们。” 凌源是前任永宁王最信重的亲信,除了一个带大王府几代人的老嬷嬷,唯他知晓裴疏玉女扮男装的秘密。 “认得出也不打紧,”裴疏玉慢悠悠地道:“都杀了就没人认得出了。” 凌源呵呵一声,干干巴巴地道:“殿……您可真会玩笑。” 裴疏玉没再接腔,她唇角勾起一点玩味的笑,眼神却逐渐冷了下来。 如果可以用杀解决所有的麻烦,那倒好了。 此番她假托为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置办贺礼,实则是为了找一个人。 一个孩子。 有无子嗣,之于皇室贵族而言,向来是头等大事。 以裴疏玉自己为例,她是先王的遗腹子,先王故去,母妃也悲痛欲绝,产下她后便去世了。 权位、封号……这些没有人会留给一个女人。为保住永宁王的封地爵位,王府的老嬷嬷亲自接生,隐去了这个遗腹子的性别,对外只称诞下了一个小世子。 女扮男装二十来年,如今的裴疏玉,面临着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孩子。 正如当年的永宁王府一样,她需要一个孩子。 而她是女儿身,不可能纳妃,更不可能自己生一个出来。 裴疏玉如今已不止两轮了,寻常男子这个年纪,腿上抱一串孩子的都不少。有关她的传言很多,有的说她不行,所以没有子嗣,更有甚者,因她后院空空,传她其实是个好男色的断袖。 风言风语裴疏玉不在乎,然而跟着她打仗卖命的手下,谁还没点野心了?大家为的都是以后能给子孙挣下基业,若她这个永宁王没有后嗣,一切就都是短暂的泡影,即使现在还能追随她,往后却难说,她需要一个孩子来稳定军心。 但这件事,如若走漏风声,是比绝嗣更大的惊雷。裴疏玉信任的人不多,凌源算是一个,只交给了他来办。 “属下提前都查好了,”凌源觑了一眼裴疏玉,道:“那孩子,年纪虽小,但五官看起来,正巧与您颇有些相像,不会让人疑虑。” “他的母亲是当地小官家的庶女,当年受一个外地来的纨绔子弟蒙骗,与他无媒苟合还有了身孕。” “小官家嫌丢脸,把她赶到乡下庄子里去住,后来她产下一对双胎,一儿一女,自己在庄上带了几年,积劳成疾死了。现在那俩孩子还胡乱住在庄子上,无人管束。” 裴疏玉随口答应问:“知道事情的人多吗?” 凌源道:“不是光彩的事情,那小官家的人本就讳莫如深。” 他压低了点声音,道:“我查到那个纨绔子弟的身份,把他也给……” 裴疏玉“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死了个渣滓而已,她连眼皮都懒得抬。该灭口的灭口,凌源会处置好的,无需她挂心。 她此行要做的,就是把这个黑锅给顶了,再把孩子认下。 少不经事时有这么桩风流债,于一个亲王而言,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世人都以为她是男子,谁会觉得一个男子上赶着给自己戴绿帽子认便宜儿子?他们以己度人,会认同这桩风流债的真实性的。 正说着,风声忽然又大了些。猎猎的响动由远及近,似乎还夹杂着几声铃铛的响声。 听到铃声,凌源忽然想起一茬,道:“说起来,云锦坊前两天着人送了些东西来,除却去岁的收益、一些难得的好料子,还有个妙宗。” 路上无聊,裴疏玉也就愿意听听,她闭着眼睛,显然没当回事儿,“什么妙宗?” “一只滚灯。掌柜说是年前殿下那回送去更衣的小妇人,送去的谢礼。那滚灯做得精巧,寻常这种都是竹丝掐的,再糊细绢,才好轻盈不翻。” “但她那只不晓得是怎么搞的,十六个面上都绣了不同的吉祥纹样,点了灯,往地上一滚,还能映出十几种寿字。“ 裴疏玉几乎快把救人的事儿给忘了,闻言,她终于掀了掀眼皮,起了点兴趣,道:“何时送来的?” 凌源答:“就出发前两日。她要是送点别的,掌柜的估计不会往您跟前递,但那滚灯确实有点新鲜劲,就还是送到府上了。” 裴疏玉不常在京城,但京城自然有永宁王府的壳子,平素这边也都是由凌源打理,东西是要走他眼前过一遭。 凌源也是王府的老人,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能得他一句夸赞,说明那滚灯确实讨巧。 他一边控着马,一边还继续道:“说起来,太后娘娘的寿辰将近,她老人家一贯喜欢新鲜玩意儿……” 听到这儿,裴疏玉忽然扬眉笑了笑。 凌源不解,问道:“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太巧了。”她很快敛了笑意,道:“走罢,此去饶州路远,还是小心为妙。” —— “怪事,往年年后哪有这么大的风。” 风大,齐知恩也坐不住马车,她站在马镫上,像个猴子似的伸头到处乱看,还一边感慨,也不怕沙子灌了一嘴巴。 沈兰宜就没有这么好的本事了,缩在马车里,车帘拉得密密实实的,不让一点风钻进来。 她不是不喜欢出门,只是此行赶得急,几乎只准备了必要的东西就上了路,比之之前和谭清让从韶州一起回京的路都不如。 孝字压下来,比天还大,况且谭清让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要她回去一趟,以免日后落人口实。 夫家如此,她该感恩戴德才是,沈兰宜没有拒绝的理由,干脆也不多想了,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借此机会,说自己孤身启行害怕,和谭清让提出不放心只带几个家里的仆从护卫,想去外面再请些人。 谭清让当然不可能拨冗陪她回去,这样无伤大雅的小要求自然允准了,还差宁禄给她支了银子来。 沈兰宜没有给自己立牌坊的打算,该收的一文不落,安安心心地悉数笑纳。 “这么大的风,你怎么还站着?小心摔了——”珊瑚一贯地爱多管闲事,她探出个头去,劝着齐知恩道:“这是在路上,要是着了风病了,可找不到郎中看。” 齐知恩笑得爽朗,她满不在乎地道:“担心什么?我和你们娇小姐不一样,从小就是跟着我爹喝他妈的西北风长大的。” 她嘴上没个把门,说话也粗俗,珊瑚无奈,也就不想再讨嫌去去劝,缩回了车舆内。 珊瑚忍不住同沈兰宜道:“夫人,左右有家仆护卫,为什么非得请镖局的人来?” 沈兰宜道:“我且信得过她,却信不过镖局其他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就当我给他们下了一单,叫我看看他们是怎么运作的,日后心里才有底。” 她出了资占了股,然而她一介深宅妇人,镖局生意又不比卖个汤饼茶水那么简单,可以时时照看。她若只管出钱不管其他,永远无法真正参与到其中,还会被骗得团团转。 沈兰宜也看得出来,哪怕是齐知恩,感念的也是看她当日搭救的情分,之于这些走镖吃饭的本事上,并没有多么瞧得起、或者说信得过她。 不过,事情最忌讳一个外行教内行,平心而论,她确实不懂,所以沈兰宜暂时也没有旁的打算。 但她不能永远不懂。 沈兰宜心下有盘算,珊瑚没有,她只觉得委屈:“夫人,明明当日是你出手救了她,怎么瞧她的样子,倒傲得很呢。” 沈兰宜眉目不惊,她只淡淡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吧。一码归一码,在商言商。况且那日,也算不得我救了她,若无……” 她顿了顿,“若没有那位殿下出手相助,也只是送死罢了。” 珊瑚却不这么觉得,她说道:“可命数谁算得准,若是没有夫人你帮忙,她也轮不着再被谁救。没夫人你出银子,他们镖局也整个要卖给别人了,那时哪还留得下这块牌子。” 沈兰宜晓得珊瑚是提自己鸣不平,笑眯眯地刮了刮她的鼻尖,道:“急什么,时日还长呢,我可不做赔本买卖。拿钱砸人,那是冤大头,以德服人,才是长久之道。” 珊瑚点点头,神色仍有点恹恹的。 坐久了马车憋闷,沈兰宜没说话了,而是挑起车帘的一角,放眼往外望。 黄沙漫漫,远山模糊可见一丁点轮廓,马蹄间的扬尘在官道上弥漫,沈兰宜微眯着眼,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周遭行过的陌生车马。 叮铃铃——好像还有牵骆驼的商队,沈兰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正欲收回目光时,视线却被旁边的另一驾车马吸引了。 看清车马上的人是谁之后,她缓缓眨了眨眼。 顷刻间,对面那人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视线,在那人转过头来之前,沈兰宜下意识屏住呼吸,猛地放下帘子把头缩了回来。 收得太猛,后脑勺还砰的一声,磕到了未铺软皮的车壁上。 珊瑚惊了,她忙去搀沈兰宜,“夫人,你这是瞧见什么了?怎么慌了?” 沈兰宜的胸膛起伏着,极为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她把声音放低,低到几乎要淹没在车辙的响动里,“永宁王,旁边是永宁王的车驾。” 珊瑚一脑门子糊涂账,“是他就是他呗,夫人慌什么?” 沈兰宜捏了捏自己的掌心,努力冷静下来,道:“他们天潢贵胄的秘辛,知道了是要倒大霉的。她乔装打扮,一定是有秘事要做。你说,如果她方才看到我发现了她,会如何?” 珊瑚微微咋舌,“有道理……可是奴婢又觉得,会不会是夫人小心过头了?只是一眼,说不准谁也没看清谁……” 珊瑚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便被急刹打断了。 沈兰宜未及反应,一柄轻薄的剑锋裹挟着杀气,已然轻轻挑开了车帘。 四目相对间,是车外那人先笑了。 她说:“巧遇啊,谭夫人。” ------------ 20 第 20 章 “夫人,前头怎么了?车怎么停了?” 黄沙漫漫,视野模糊,相隔十步就看不清彼此的面孔。沈兰宜的马车在第一辆,后面,谭家的家仆见状,想要近前来察看。 “没什么,路途颠簸,我有些不舒服,先靠边休息,一会儿再走。” 几个家仆和镖师都没在意,得了夫人的话,便都依言将车停下。 他们若仔细点,会发现沈兰宜的声音其实打着颤。 车外,原本驾着马的齐知恩也被打包捆了进来,她面露惊恐,眼神不住地在车舆内的几人间转来转去。 不算宽敞的车舆内瞬间显得拥挤了起来,凌源叉着手,靠在车厢外,扭脸斜了齐知恩一眼,笑道:“小丫头片子,佩那么长的刀。功夫不错,差点火候,再练二十年吧!” 齐知恩仍在状况外,当然,这并不妨碍她继续动嘴皮子,“你你你……你放屁!不对,你!这位公子,不对,这位救命恩人,您怎么在这儿?” 沈兰宜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想深吸一口气,可是裴疏玉的剑仍横在她的颈项前,叫她一动也不敢动。 裴疏玉倒是慢条斯理地先开了口,“哦?她的谋划没告诉你?” 齐知恩的脑子像是被打了死结,“什么?什么谋划?不是护送夫人回饶州吗?” 沈兰宜瞧见裴疏玉的脸色又沉了些,心道不妙,不会真的巧到……这位也要去那里吧? 赶在裴疏玉发难前,沈兰宜急忙解释道:“我父亲急病,他先前在饶州任职,故而我要去那里探望他,啊——” 话没说完,冰冷的剑锋紧贴了上来。 沈兰宜不敢动,可裴疏玉敢,她漫不经心地调整着剑锋的角度,顷刻间,轻薄的杀意已经割破了沈兰宜的衣领,带出一道血痕。 沈兰宜立马闭了嘴,心道完蛋。 这几次的事情实在太巧,巧到裴疏玉疑心从最开始时,便是她有意设计了她的行踪。 “郊外偶遇、结缘生死,再赠滚灯、攀附太后,直至今日……”裴疏玉没有收力,细微的血珠顺着剑刃的弧度往下坠。 珊瑚见状,想要扑过来,被沈兰宜的眼神遏止了。 至于身后的那位镖局大小姐,沈兰宜鞭长莫及,实在管不到了。 见这边情形不对劲,齐知恩瞳孔圆瞪,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好汉!大侠!何事非得刀兵相见不可?上次……上次还是你救的我们……” 这车舆里,只她一人全然不知了。 挟剑的虎口染上殷红的血色,裴疏玉不以为意,慢慢悠悠地开口。 “我说过,我不是好人,更不是什么大侠。” “救你们不过一时兴起,取乐罢了。没准那天心情差点,刀刃就反过来帮你那叔父对着你们。” 沈兰宜十分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在她前世记忆里的永宁王,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她杀伐果断,手段狠厉,偏偏有一手治军的好本事,前世几个皇子斗得乌眼鸡似时,个个都既想杀她又想用她,若非被揭穿了女子身份,只怕最后摘了桃子的就是她。 “听殿下的意思,先前就已经查过那日的事情。”脖子上的伤口又痒又痛,然而正是这股疼,促使沈兰宜极快冷静了下来,“而且,并没有查出什么蓄谋已久的痕迹。” 是感受到了裴疏玉的杀意没错,可她毕竟还没下死手,不是么? 裴疏玉挑了挑眉,“谭夫人,你很会察言观色,捕捉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她斜睨了齐知恩一眼,道:“若真有点什么……这个好杀,但谭夫人身处后宅,我倒也没那么容易动手。” 面对上位者,虚与委蛇是没有用的,沈兰宜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殿下,我确有算计。” 眼前的女子比她想象中沉着太多,裴疏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却没收剑,“哦?说说看。” “殿下救我性命,我感激涕零。可原本备的谢礼,其实并不是那一只滚灯。” 剑锋仍旧横在眼前,却没有再迫近的意味了,沈兰宜微微低下头,从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摸出了一枚剑穗。 一直看戏似的把守在前头的凌源见状,啧了一声,道:“这手艺,可没那滚灯万分之一奇巧啊。” 沈兰宜咬了咬下唇,道:“是。我原本只打算送这只剑穗去布庄,至于东西能不能到殿下眼前,又是否有违……有违风物……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着我该送这一份礼。” 收不收是一回事,谢不谢是另一回事。 凌源觑着裴疏玉的神色,替她开口追问:“那怎么后来,送来的不是这个?” 须臾间,沈兰宜有些沉默,稍过了一会儿,她才答道:“因我确实有攀附之心,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做那滚灯的手艺,来自前世。 那本就是她琢磨了太后的喜好,又熬了不知多少个大夜才制作出来的礼物。 前世,谭清让将那滚灯献给肃王。肃王送出后,果然也讨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欢心,皇帝大悦,大赞了肃王的孝心。 这一世,沈兰宜当然不会再给旁人做嫁衣裳。虎口逃生的惊险之余,回府之后,她心里升起了许多百转千回的念头。 她觉得自己有些卑劣——明明是人家救了她,结果她送去的谢礼却都不纯粹,都琢磨着该怎么利用起来,给自己牵线搭桥。 眼下,又何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沈兰宜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永宁王久在波谲云诡之中,她实在低估了她的警惕性。 沈兰宜垂下眼帘,看着剑刃上折射出的自己的倒影:“算计殿下,妄图借殿下之手讨好太后是我的错,殿下愠怒,究我一人之罪就好了。” 她抬起头,对上裴疏玉灼然的目光,继续道:“可之于今日之偶遇,千真万确,确实只是巧合。” 裴疏玉唇角微弯,望向沈兰宜的打量目光愈发意味深长,“谭夫人,你不必担心,就算不是巧合,你丈夫再怎么说也是个翰林院修撰,本王还有那个包天的狗胆,敢戕害朝廷命官家里的女眷不成?” 沈兰宜腹诽:怎么?她脖子上的伤是假的? 裴疏玉继续道:“说这么多,不如和本王讲一讲,这里面,他扮演了什么角色,肃王又想做什么,他们想通过你的手,完成什么?” 尽管有心理准备,沈兰宜还是被眼前这人过于灵通的消息骇住了。 谭家态度微妙,这一次得以回京重新进入众人的视野中,表面上,是皇帝听闻了谭清让的父亲、谭远纶服丧期间作的一首悼亡诗,感其真情切切。正逢吏部这边办差不力,惹毛了皇帝好几回,他想起了谭远纶任职时的好,把人又提溜了回来做侍郎。 当然,背后到底是怎么运作的无人知晓。有人猜测谭家搭上了皇长孙,也有人说他们讨好了皇帝的新宠。 这个时候,没人猜到谭家其实把注押给了肃王袁佑渊。莫说外人,就连谭清让的亲弟弟怕是都还蒙在鼓里。 若非重活一遭,沈兰宜亦无从得知。但眼前这位,竟在此时就清楚了肃王和谭家私下的交往。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送去那只滚灯的行为实在太过冒进。 她不该仗着一点重生的先机就托大的,这位永宁王殿下比她想象中还要更捉摸不透。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沈兰宜此刻,也只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与谭清让并不和睦,此次行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他、谭家,都不知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疏玉的执着很叫人招架不住,何况现在小命还叫人捏在手里,沈兰宜不得已继续自剖伤疤,道:“我想要和离,然而了无靠山,怕之后日子不好过。” “说来说去……”裴疏玉故意顿了顿,紧接着忽然话锋一转,直切要害道:“其实你想攀附的不是太后,而是我。” 一只滚灯带不来什么荣华富贵,太后那边无非也就是能撂下两句夸赞、若干赏赐,只有裴疏玉知道滚灯是出自她之手,她是想借此机会,让自己进入她的视线。 闻言,一旁的珊瑚倒吸一口凉气,她瞠目结舌地看了一眼沈兰宜,又看了一眼眼前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裴疏玉,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 话已至此,沈兰宜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她点点头,几乎是破罐子破摔般悉数认下。 “是,若无这次的巧遇,殿下不会疑心至此,接下来的事情,没准就如我所料。” “有点可惜。” 裴疏玉竟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只是这样的语气,叫人听不出她到底信是不信。 “不错,挺好玩儿。” 撂下这句评价后,她终于还剑入鞘,还拿剑鞘拍了拍沈兰宜的肩,补充道:“谭家的家仆,不行。” “跟着一串人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没一个人觉察出不对。真要是匪徒来杀你,恐怕尸体都冷透了。” 被捆巴捆巴撂在地上的齐知恩挣扎着抬起点头,道:“谁说没用,我们……” 裴疏玉笑了,用剑鞘挑开了她手腕上的束缚,“忘了说,你们那几个镖师,也不行。” 说罢,她和凌源再没回头,直接闪身出去了。 车舆陡然空了下来,几乎是同时,沈兰宜整个人像泄了气一般,直接软倒在地。 她不知道这是否算逃过一劫。 裴疏玉的话语轻飘飘的,摸不出重点。 ……或许她已经放过了她们,又或者她是觉得在这里动手太过明显,打算从后再议。 珊瑚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方才没敢掉的眼泪先掉了下来,然而却还记得来先给沈兰宜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这位置倒是好遮。”沈兰宜也想开开玩笑,缓和气氛,然而她自己确确实实还紧张着,一张嘴,语气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珊瑚还没来得及接腔,忽然听到笃笃两声,有人敲响了她们的车壁。 沈兰宜转过头,见裴疏玉去而复返,站在车窗前朝她伸手。 “我的剑穗,”裴疏玉神色坦然,“给我——” ------------ 21 第 21 章 待裴疏玉杀完回马枪,当真拿上剑穗转身离开之后,珊瑚犹豫着,还是开了口,“京中传言这位殿下行事不羁,如今看来,确实有些太孟浪了。” 珊瑚并不知晓裴疏玉实为女子,这些举动落在她的眼里,不显得轻浮才奇怪。 沈兰宜的指尖还停留着方才无意间触碰到的粗糙掌心的质感—— 裴疏玉面孔白净,边境的风沙眷顾,未损她颜面分毫。然而掌根处密实的茧,确是实打实彰示着她的武人身份。 是与深宅妇人截然不同的可能。 沈兰宜有一瞬出神,她缓了一会儿才道:“不送那剑穗,原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金银外物,堂堂永宁王自然不缺;书画古董,沈兰宜无缘鉴赏更求之不得;而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手作之物,却会被赋予另一种暧昧不清的意味。 她是“外男”,她是有夫之妇,送什么东西都不恰当。 仿佛她只有作为某个男子的妻子身份时,当她剥离掉所有只属于沈兰宜的、女子的情感,她才配送出这样的一份谢礼。 沈兰宜压下心头的晦涩不表,只道:“现在看来,倒是弄巧成拙了。不知她如何打算,现如今,我们也只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方才,我们谁也没见,知道吗?” 珊瑚点了点头,“奴婢知道。” 她点过头,想起来后面还有一个人。 沈兰宜的目光也转了过去。 齐知恩正活动着被扎红了的手腕,一边抖手一边抖脚,非常的好笑。感受到注视的目光,她仿似状况外一般懵然抬头:“知道知道——等等,知道什么?” 她连珠炮似的开口,“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啊!方才你们一句他们一句的,什么这个王那个王,什么好人坏人勾搭来勾搭去,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 不得不说,她虽然状况外,概括得却一塌糊涂又精准。 沈兰宜认得裴疏玉,珊瑚先前也在街上遥遥见过一次,好像这里真的就只剩齐知恩不清楚她身份了。 珊瑚与沈兰宜对视一眼,不无怀疑地道:“夫人,她真的不知道吗?真的不是想扮……扮什么来着?” 沈兰宜补充,“扮猪吃虎。” 齐知恩怒了:“你们说谁是猪!方才是我毫无防备,才被那男的架住了,若他不偷袭不占先手,我和他堂堂正正地干一架,未必会输!” 沈兰宜敷衍地“嗯嗯”两声。 之于拳脚功夫,她是一窍不通,也完全不懂这些人到底都是什么斤两什么路数,这生猛过了头的小姑娘又是否在吹牛。 她只是冷静地按住她就要在车舆里打一套拳的手,道:“不论如何,你只记得,今日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好吗?” 齐知恩下意识想反驳,可压在她手腕上的掌心,却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她老老实实坐下了。 齐知恩抬头,只见沈兰宜面容平和,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沈兰宜的样貌算不得倾国倾城,她长了张微方的小圆脸,眼睛也是杏眼,嘴唇微凸,脸颊丰润得刚刚好,怎么瞧都是副温柔的面孔。 此刻她也并没有沉下脸来,可齐知恩忽然就打了个哆嗦。 习武之人本能地慕强,正如就算都是救命之恩,齐知恩见过裴疏玉那日的身手之后,也难免心里更崇敬她,而不是看起来和软的沈兰宜。 可方才,她却能在她和那小丫鬟都怕得不行的时候,直起身板,架住了来自剑锋的威压,更是条分缕析,和裴疏玉对峙得有来有回。 齐知恩好像才注意到,沈兰宜的身量其实并不瘦小,她个头不矮,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此刻坐直了看着她,没来由地给她一种摄人的压迫感。 齐知恩吸了吸气,扭头不去看她,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蠢货。” 你最好不是。沈兰宜心道。 她正欲松手,却被齐知恩反捏了过去。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不止这些,方才听到的话,我也都不会说去的。沈姐姐,你当真打算和夫君和离?” 事不密则废,沈兰宜并不想把自己的打算宣之于口,同珊瑚和珍珠她们都没有细说过。 然而方才,她不得不取信于裴疏玉,情急之下才把那些话都抖落出口了。 珊瑚偷觑着沈兰宜的脸色,没想好怎么开口,索性没有说话。 她一直不提,不是她耳朵聋了,没听到方才沈兰宜所言。 只是朝夕相处,她对自家夫人的最近的表现心里有底。 她想和离,早有征兆。所以此刻,珊瑚意外、却又不太意外。 齐知恩也不管沈兰宜接不接话,她自顾自地道:“我家里,有个堂嫂,我那堂哥是个混球,对她很坏,时常动手。她想走,可一来和离艰难,二来割舍不下孩子,最后,叫那混球酒后打死了。” 她不是刻意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来,然而齐知恩的语气一贯如此轻飘飘的,衬得她所提及的堂嫂命运更加单薄。 沈兰宜的神情有一瞬怔忪。 珊瑚觉着这事儿会是她的痛点,正要转开话题,没成想,沈兰宜却接着这个话继续说了下去。 “说起来,我好像没有那么命薄。” 她的神情静静的,话音也静静的,“我想和离,想摆脱这样的生活,倒显得是我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了。” 论家世地位,是沈家高攀了谭家,是她捡了便宜;论夫妻生活,谭清让对她也从未苛待,进能主动帮岳家洗脱罪名,退至内宅,即使她无子,也不曾宠妾灭妻。 他是一个多好的男人,多好的夫婿啊,哪怕他纳妾,对她不假辞色,不关心她的付出,可这对于男人而言,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世人若知她竟还不知好歹地想摆脱这一切,怕是会觉得她昏了头。 齐知恩不懂沈兰宜在感慨什么,她歪了歪头,然后继续道:“和离这么难,我看这成婚就不是好事。” “不过我也不打算成婚,以后最多招个赘婿来。齐家那几个老头都盯着呢,生怕我把镖局变成外姓的。” 闻言,过于热心肠的珊瑚又升起了隐忧,“可我听说,上门入赘的男子,自己高不成低不就不说,许多还打着吃绝户的主意呢,你可千万要小心。” 齐知恩满不在乎,她呜哩哇啦又闲扯了一大堆,珊瑚听得认真,沈兰宜却完全没细听真切。 她只胡乱发着呆。 脖子上的伤痕细细一条,大概裴疏玉真的只是吓吓她,此时缓过劲来也已经不痛了。 真奇怪,这位永宁王分明才把剑架在她脖子上,可是她却对她生不出恶感。 沈兰宜抚摸着这条细细的血痕,心下百转千回。 今日之事,未必是一件坏事。 她决心再赌一把。 —— 饶州地界,多山多水。由北往南,急行赶路至此,山水间已经隐隐可见春色。 和风吹拂,裴疏玉站在绵绵细雨中,接过凌源从另一边抛来的伞,撑开。 她随口问道:“都盯紧了?” 凌源颔首:“一路都盯着,大概,真的只是巧合。” 裴疏玉没作评价,只道:“马上进城,不好在明,点三两暗卫,如有异动……” 她龇了龇牙,露出一点凶神恶煞的表情。 凌源没忍住笑了,旋即却又正色走来,递上一只布袋。 “什么东西?”裴疏玉挑着眉接过,正要打开,却被凌源叫住了。 凌源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道:“字条吧。是那谭夫人托我转交给您的,要您进城了再看。” 他的眼神不无同情,“殿…额,公子,会不会有点撩拨过了,毕竟谭夫人她……又不知道你是……” 他这殿下风流名声在外,何尝没有她自己的缘故啊。瞧那绿了吧唧的剑穗,还真给配上了。 裴疏玉掂了掂这朴素的布囊,眉宇中也有意外,“想哪里去了?不过……” 她顿了顿,神色陡然认真了起来,“也许真的有惊喜。” 无人看管的君子契约,倒被遵守得很彻底。直到潜入城中,四下无人,裴疏玉才在背阴的巷尾中,打开了布袋中的字条。 ------------ 22 第 22 章 另一边,与裴疏玉等分道扬镳之后,珊瑚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抬头,刚想和沈兰宜闲话两句,却发现她的神情不但没有松懈,瞧着反而愈发如临大敌了起来。 “夫人怎地这幅表情?”珊瑚不解,“难道是挂念沈大人的病?” 珊瑚和珍珠都是沈兰宜从家里带着出嫁的,对于沈家的情况,再清楚不过。 沈兰宜行三,上有兄姐,下有小弟,夹在中间的本就难做,加上她从小就是个倔强脾气,不会讨长辈的喜欢,与家中关系不过了了。 儿时,沈兰宜唯一亲近些的,就只有她的二姐姐沈晓霜,然而她们年纪相差不小,只不过比其他家人亲近一点罢了,这个二姐姐也是更喜欢小弟沈赐的。 沈兰宜知道珊瑚的疑惑从何而来——她和沈时安这个父亲,平日除却请安都甚少见面。 说句难听的,这点父女亲缘比她和谭清让的夫妻情分还要单薄。 她垂下眼帘,捏着自己腰间系的络子发了一会儿呆,而后才道:“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担心。” 沈家为什么要急吼吼地把她叫回来省亲?这一家人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齐知恩在旁边听着,忽然打了个呼哨,将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回趟家而已,也不是龙潭虎穴,别怕,有我在。就是真有人把你卖了,我也把你抢回来。” 珊瑚露出一副被酸倒了牙的表情,嘶了一声,忍不住阴阳她:“我说齐大小姐,你若真那么有本事,先前怎么还上你叔叔的套了?” 齐知恩满不在乎,道:“我不是什么大小姐,叫我真真就好,我爹娘都这么叫。” 她一边驾着马车,一边继续闲话:“他再厉害不也下地府了?我们走镖的,本来干的就不该是匪徒那一套。他又是哄我去给爹烧纸,又是在旁边点迷香,我本来就哭了半宿,这他爷爷的谁顶得住?” “我们走镖,除了拳脚功夫,更讲究的是道义!活该他死。这镖啊分为三种,一是威武镖、二是仁义镖……” 齐知恩绘声绘色地讲起她从前的经历、讲她吃饭的本事。沈兰宜端坐在车舆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听着,原本紧绷的神经,倒是一点点松了下来。 饶州并不大,进城后往内行不到几里路,即可见一片四方的齐整街巷。这里的房屋高矮错落不同,但总归是比前头那些破屋烂壁瞧着气派许多。 饶州的官商宅邸,大多在此。 沈家也不例外。 齐知恩放慢了速度,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侧过身,从怀里摸了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往车里丢。 “给你,留着防身用。” 沈兰宜微微一讶,她低头,拾起在车板上滚了几圈的铁疙瘩,拍了拍上头的灰,道:“匕首?” “不算匕首,就是把小刀,”齐知恩道:“比匕首好用,我教你,你用虎口反握、刀刃朝外,谁想要过来你就——欻、欻!” 她手舞足蹈,演得很认真。沈兰宜哑然失笑,正打算把小刀放到荷包里,伸手往自己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它被自己用来装字条,拿去给裴疏玉了。 齐知恩正巧回头瞅了一眼,急道:“别!别这么放,你就捆袜子里,又好用又不会掉。” 沈兰宜非常听劝,卷起裙摆,将小刀绑在了袜子的系带里。 见她这么听话,珊瑚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酸溜溜的,“才说不是龙潭虎穴呢。夫人,再怎么说,家里也不至于动刀吧。” 齐知恩幽幽冷笑:“呵。” 珊瑚还想辩驳两句她们这是文人家庭,不比齐家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江湖行当。可是话到嘴边,珊瑚又有些怕一语成谶,把话囫囵咽下去了。 离沈家越近,沈兰宜反没了路上的紧张,她只微微一笑,拍拍自己的脚踝,道:“有备无患,我也是觉得新奇。多谢你了,真真。” 几言几语的功夫,沈兰宜便已经得见沈家的门匾越来越近,她理正衣饰,长长地吸一口气。 自沈时安丢了官后,沈家门前可谓是门可罗雀,乌鸦见了都绕道飞,这一小串看起来还算气派的车马来到门口,很是吸引人的注意。 沈兰宜才走下车,身后便已经传来了近邻的议论。 “这是哪位啊?瞧着怪面善的……” “咦哟,我想着了,是他们家三姑娘,嫁去谭家的那位。” “啊,听说京城最近变动大,吏部尤甚……” 珊瑚听得清清楚楚。 特别是那些“女儿嫁出去,胳膊往外拐没用了”之类的。 紧阖的朱漆大门始终无人回应,门口连个门房都没留。 闲话倒是灌了一耳朵。 珊瑚捏紧拳头,几欲冲出去和那些人辩驳。 “做什么?”沈兰宜神色如常,一个眼刀制住了珊瑚。 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檐外的乌云,道:“快下雨了,叫他们把东西都搬到檐下先,免得淋湿了。” 回家一趟,按礼数带的东西不少,因为沈时安的“病”,还带了不少京城的好药材来,见不得水。 珊瑚气得跳脚,“我们来时一路上都有给他们回信,明知道夫人您要回来,现在连门都不开,给谁撂脸子呢!” 齐知恩打了个哈欠,道:“不开门还不好办?砸,弟兄们,给我……” 两个活祖宗。沈兰宜无奈,她站在门闩前,赶在砸门撬锁撂挑子的动静之前,再度叩响了铜环。 这一次,门终于开了。 开门的是大嫂徐含巧,见到来人是谁之后,她露出一点夸张的惊喜之态,上来就拉沈兰宜的手。 “娘!嘉茂——”徐含巧一面拉着沈兰宜的手往里走,一面大声呼喊自己的婆母和丈夫,“你们看谁回来了?” 沈兰宜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方才的闭门羹,她不信是意外。 她叩门叩出了敲登闻鼓的架势,人都在家里,除非聋了才听不见。 沈兰宜与这大嫂不算熟稔,被强拉着手的感触叫她很不舒服,想抽走,却被徐含巧握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温静云和她的大儿子沈嘉茂、小儿子沈赐从里屋走了出来。 暌违已久的沈兰宜站在照壁旁,一家子就这么笑语盈盈地聚头了。 沈兰宜心下提防,面上也只能融入进去,无谓的寒暄过后,她主动提起了沈时安的病,问温静云道:“母亲,父亲现下如何,我可要先进去探望他?” “此番出京,我带了些上好的人参,都是足年的,还有旁的一些东西,尽管看看有什么能用上的。” 温静云的眼睛老早就盯着那两车物件了,闻言,反倒收回了目光,假惺惺地提起帕子抹了抹眼角,道:“唉……你父亲是心病,他劳碌一辈子,这闲下来……” 沈兰宜不想深究此话何意,并未接茬。 温静云见她不接话,噎了一噎,而后才道:“嗐,为娘说什么呢,你回来一趟不容易,路上辛苦,先落下脚休息吧。” 沈兰宜柔声道好,跟着沈家人的脚步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走。 感受到弟弟沈赐总是若有似无地朝她投来目光,沈兰宜略掀了掀眼皮,平静地回望过去。 她自觉并没有“目露凶光”,而沈赐却像是被刺中了一般,下意识别过头去,不再看她这个姐姐。 “你弟弟快到成婚的年纪,把你先前的院子腾出来了,”说这话时,温静云的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宜娘,委屈你这两天在这边厢房住一住。” 如若是本就在家受宠的姑娘,知道自己旧时的院子被占了去,或许心下还会有些波澜,然而沈兰宜早在前世就知道自己是没家的,此刻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她点点头,只道:“母亲安排便是。” 不过……这暂住的厢房,有一点不好。 沈兰宜微微仰起脸,瞧见了那一小栋四角见方、不见天日的绣楼。 这间厢房,就笼罩在它的阴影里。 温静云见女儿似乎还如出嫁前一般听话乖顺,心下稍安。 天边,细密的雨丝落下,热络过了头的寒暄提前结束。沈兰宜这边稍作休憩,她大嫂、还有母亲倒是又都再来过两回,言语间不乏亲昵之意,几乎要把她心底的疑云都打消了。 只是到了傍晚,家宴一开席,看起来确实病了一场、面色枯黄的沈时安一落座,戏就开唱了。 温静云得了丈夫的眼色,终于袒露了把沈兰宜千里迢迢叫回来的真实用意。 ——沈家的意思是,风头未过,罢官之事已无可转圜。可别的东西,未必不能图一图。 说来说去,都是当年沈家是如何在谭家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这一次,他们没有拉拔亲家本就理亏,不若借此机会,多要挟些实在的。 譬如……比沈兰宜没小两岁的沈赐,如今正到了适婚的年纪。谭家父子风头正盛,未必没有想攀附关系的…… 沈兰宜平静地听完,心底反而有一种石头终于沉沉落地的踏实感。 这些话无法在书信中言说,内宅女眷的信,总是要过外面男人的手眼。 她没说话,只是在父亲动筷之前,先拿起竹箸扒了两口饭。 这口饭咽下去之后,沈兰宜搁下筷子,一字一顿地道:“谭家不欠你们的,我更不欠。三年了,这是我收到你们的唯一一封信,也是我吃的唯一一口沈家的饭。” 席间,没人想到沈兰宜的态度会如此强硬。 温静云最先反应过来,她拍案而起,道:“生你养你,就为了你今日忘恩吗?” 生恩?养恩? 不,再多的恩情,她前世早已经还完了。 馥香楼的大火仿佛仍在眼前,沈兰宜闭了闭眼,道:“你们想我这么做,是叫我送脸去让人踩。我决计不答应。”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没有一个人料到,她的态度竟然还能更强硬。 旁边的徐含巧,不住地拿手去攀扯沈兰宜,示意她噤声,“三妹妹,别闹了。” 然而沈兰宜却没有停下的打算。 即使她心里有一万个理智的念头,再不停的劝她别说了。 ——沈家既然敢叫她来,一定有旁的、自信能控制住她的手段。她应该做的,是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等她回京以后,就算不按他们所言去做,他们不也鞭长莫及吗? 可是沈兰宜做不到。 前世逼她走到绝路的,何止一个谭家、一个谭清让? 她的胸腔到喉咙,一路都在灼痛。前世绵延至今的怨与怒,终于还是在此刻爆发了出来。 她平静地注视着在场的所有沈家人,一字一顿地道:“出嫁从夫,你们不早将我卖了出去吗?既如此,你沈家兴旺发达,与我何干?” “你!”如从前一般不置一辞、袖手旁观的沈时安,脸色青白,直指着沈兰宜的鼻子,道:“不孝不悌的东西!给我好好管教!” 最后一句,是说给温静云听的。 得了丈夫的眼色,温静云立马沉下脸来,她扬手一挥,道:“来人,把三姑娘带出去,好好去去晦气。” 此言一出,沈兰宜便知,他们早做好了软的不行来硬的准备。 只是家宴,随行的武仆和镖师都歇在外院,距离甚远。屏风外也有响动,却是在那儿等候的珊瑚被制住了。 沈兰宜没有挣扎,只不过依旧被打晕了。 再睁眼时,已至夜深。 眼前是一片没有止境的黑。 没错,沈兰宜想,他们确实知道该怎么拿捏她。 这座狭小的、逼仄的绣楼,确实是足以横贯她前世今生的一场噩梦。 她在害怕,她想要站起来,可手脚却都是作软的,动弹不得。 少时所有的阴霾扑面而来,她蜷起腿,紧紧抱住自己正在发抖的膝盖,轻而又缓地呼吸着。 不。 她不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她的心跳、她的脉搏,她所有的一切,都不会被困在这里。 ------------ 23 第 23 章 小时候,沈兰宜是怕鬼的。 她不服家人管教,被丢进绣楼,门窗紧锁。偷摸看过的那些志怪传奇在幽深的夜里有了报应。 最开始的时候,她害怕这乌漆漆的夜,是因为害怕夜的角落里有不为人知的鬼精蛇怪,会悄悄吃掉她的眼珠子。 可到后来,漫无边际的夜怎么也找不到尽头,每日的饭食都是仆妇丢在窗口就走,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快要被逼疯的时候,沈兰宜又想,如果世上真有神鬼就好了,她愿意被它们吃掉眼珠子,只要它们肯来陪她说说话。 可惜世上没有鬼怪,只有伦理纲常。不知数过多少日子,她又变着花样折腾过多少回,沈家长辈见她终于消停了,转而改换路数,找了女先生——一个得了贞节牌坊、以管教姑娘出了名的寡妇来,日日在绣楼窗口外念诵女经。 从卑弱、敬顺,到事父母、事舅姑……没有一个字是沈兰宜想听的,可她太久没有听过旁人说话了,即使她缩在楼里,把自己的耳朵捂起来,女先生一遍又一遍反复的念诵,还是无孔不入地钻入了她的天灵盖。 出世起所见的所有人和事,罗织成一张大网朝她扑来。她本能地想要逃开,可她越是抵抗,这张网就缩得越紧,紧到她无法呼吸、就要死去。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活生生的人。 沈兰宜不再挣扎,她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拿起了绣楼里唯一可用作消遣的针线。细密的针脚扎下,直到十指血肉模糊,直到痂壳褪去生出新肉,沈家才终于相信自家女儿转了性。 只是她前科在先,他们仍旧不肯放她出来,只请了绣花的女师傅来教导,依旧让她住在绣楼,寸步不离。 如是三年,再倔强的骨刺也被磨平了。 此时此刻,前世今生封存的所有胆怯、畏惧,连同不甘、愤怒,一并卷土重来。 沈兰宜睁圆了眼睛,直视着眼前这座黑洞洞的绣楼。 沈家打算关她多久?十天、半个月,又或者见她这个女儿不中用了,恼羞成怒,索性叫她暴毙? 反正讨不到好处,是死是活有何区别? 反正身后也不会有人为她伸冤,谭家难道还会为她依依不舍地掬一捧泪? 又或者…… 沈兰宜想到了另外的可能。 到她手中的书信,本就是由谭清让转交的。 也许两家早就达成了一致,沈家提供省亲这一借口,帮他解决掉多年无子又不伶俐的媳妇,不损他清名又让他得以续娶,而谭家只需要再支付最后一点好处,就可以彻底甩脱这样一桩包袱似的姻亲。 正如出嫁前夕,她坐在闺房里安静地绣着嫁衣,而她的父母亲人,就在一墙之隔的门外,毫无顾忌地商讨谭家到底有多着急,他们又能索取到多少金银,来为沈家儿郎日后疏通关系所用。 可无论真假,想到这儿,沈兰宜的心里却依旧没有波澜。 不重要。 她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里。 她信不过谭家的家仆,请了齐知恩和几个镖师随行。至多两日,再迟钝他们也会反应过来不对劲。 沈家如今落魄,连门房都由原本洒扫的老头兼任,她不信还能大张旗鼓地找来多少人,来真刀真枪地对付他们眼中依旧柔顺又听话的女儿。 可是,她要面对的却不止这些。 沈兰宜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眼前的黑暗与孤独,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都没能杀得了她,现在,她也绝不会让它们占了上风。 —— 清晨,细微的风声依旧,担着馄饨的小贩从巷口敲着梆子路过,薄雾似的热汽氤氲半空,暖意融融。 “劳驾,来两碗。” 听到有人叫住他,小贩变戏法似的从担子上掏出两只杌扎,热情端上两大碗馄饨,送到两个客人的跟前。 小贩甩着布巾,寒暄道:“客官瞧着不似本地人士,是由哪边行脚至此?” 凌源接过碗,没打算泄漏行迹,正要敷衍过去,一旁的裴疏玉却忽然开口,道:“北面。怎么瞧出来的?” 小贩摸着明显多过两碗馄饨的银角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做小生意的,谁能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呢?二位慢用,慢用。” 在战场餐风饮露的多了,裴疏玉身上也没多少亲王架子,不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那一套。 蹲坐在旁的凌源却神色复杂,拿着汤匙舀了又放,仿佛吃不下似的。裴疏玉手里那碗都去了一半了,他终于是没忍住开了腔。 “公子……你这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哪里觉着不稳妥、要重新打算?您给属下透个底,我才好再做其他安排。” 他们风尘仆仆来至饶州,为的就是认下那孩子,以解无子之名,安定人心。 结果一夕之间,裴疏玉却变了主意。 她从不是朝令夕改之人,所以凌源现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裴疏玉撇掉馄饨汤上的葱花,淡淡道:“我做了一个梦。” 凌源不依不饶,“梦?您昨儿梦到什么了?” 裴疏玉没回答,她神色如常,吃完后,把空碗撂回小贩担上,彬彬有礼道:“有劳。” 见她要走,凌源搁下没吃两口的馄饨,急急忙忙跟了上去,“可是那谭夫人与您说了什么?” 他左想右想觉得不对劲,这才想起沈兰宜托他转交给裴疏玉的那字囊。 裴疏玉没搭理,只是越走越快了。 虽说侍奉多年,主仆的界限没有那么明晰,但是裴疏玉态度如此,凌源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殿下,”他好不容易追上人,压低了声音道:“那现在,我们是回京去吗?” 裴疏玉言简意赅地道:“等人聚头。” 回到他们暂时落脚的客栈,稍坐片刻,先前派出去盯梢沈兰宜那边的两个暗卫便回来了。 “怎么了,可有异动?”凌源随口问道。 其实依他所见,那不过是个妇人,并不需要如此提防。 她难道还敢见人就说,自己在何时何地巧遇某位位高权重的“外男”不成? 两个暗卫行礼后起身,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才上前一步,拱手道:“启禀殿下,沈家并无异动,那位谭夫人一路行程无异,不曾向任何人吐露您的行迹。” 裴疏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先前那只装过纸条的字囊又被她捏在手里把玩了。 她伸出指尖,吊着绳带把它抛到了暗卫手上,道:“去查一查,这上面可有致幻的香料。” 凌源越听越一头雾水,“殿下,您到底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如此如临大敌?” 竟到了疑心是被下药的程度。 裴疏玉冷淡地睨他一眼,道:“凌源,你今日格外聒噪。” 凌源立马收声,拱手、闭嘴,一气呵成。另一边,接了荷包的暗卫犹豫片刻,却还是开了口。 “那位谭夫人,似乎遇到了点麻烦事。” 闻言,裴疏玉眉梢微挑,追问道:“哦?怎么了?” 那暗卫便把沈兰宜如今的情形,拣着重点说了一说,然后又道:“殿下给我们的命令是盯梢,而非护卫,我们不敢擅作主张,故来回禀。” “知道了,下去吧。” 两个暗卫干脆利落地退下,裴疏玉侧过脸,忽又看向在旁发愣的凌源,道:“源叔,替我去做一件事情。” 凌源满口应下,“殿下不必说,我懂的,我这去把那小夫人救出来。” 裴疏玉微微一讶,竟是道:“为何要救?” 她轻笑一声,眼神玩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底下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个个都要去救,本王救得过来吗?” 凌源眨了两下眼,眼尾的皱纹似乎都在跟着瞳孔震动,“那殿下是什么意思?” “她既言有心攀附,我要看看,她是否值得。” 裴疏玉话只至此,似乎兴致缺缺,很快便转过了话题,与凌源布置起要他去做的要紧事。 谈正事时,凌源全然没了方才那般傻呵呵的劲。他认真记下,走前,多嘴问了一句,“殿下何时开拔?可要属下再找人接应?” “不必了,”裴疏玉道:“至多两日,我自会启程。” —— 饶州地接山水,风景秀丽,不是个好勇斗狠的地界。 城防松散,宵禁也管得不严。守夜人敲着梆子打过不知几道,巡街的武侯也没有出动的意思,大概嫌天气未转暖夜里寒凉,还缩在哪里偷闲。 裴疏玉孤身一人,轻而易举地翻过街巷,在房檐屋顶之上趟着月光,旁若无人地行走。 她方位感极好,不过耳听了一句沈府大概的方向,这一路寻来,连一步回头路都没走过。 有些脱落掉漆的“沈”字牌匾已经近在眼前,裴疏玉的脚步却是一顿。 清泠泠的月光映射下,寒夜的微风有了波光粼粼的形状。 数尺见方的四角小楼,房檐顶上,有一个纤弱的影子。 ——她正坐在绣楼的屋顶,轻摇着伸出飞檐外的裙摆,一边仰脸看月亮,一边如释重负般哼唱着什么。 裴疏玉听不真切,下意识上前了两步。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块松动的瓦片被踩得嘎吱了一声。 哼唱声戛然而止。 沈兰宜缓缓抬眼,目光惊讶。 她的肩上蒙着一层月染的轻纱,长发半挽,好似古画中的仕女。 然而她的手里,却攥着一把刀。 一把染血的刀。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 50 第 50 章 ------------ 51 第 51 章 ------------ 52 第 52 章 ------------ 53 第 53 章 ------------ 54 第 54 章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第 58 章 ------------ 59 第 59 章 ------------ 60 第 60 章 ------------ 61 第 61 章 ------------ 62 第 62 章 ------------ 63 第 63 章 ------------ 64 第 64 章 ------------ 65 第 65 章 ------------ 66 第 66 章 ------------ 67 第 67 章 ------------ 68 第 68 章 ------------ 69 第 69 章 ------------ 70 第 70 章 ------------ 71 第 71 章 ------------ 72 第 72 章 ------------ 73 第 73 章 ------------ 74 第 74 章 ------------ 75 第 75 章 ------------ 76 第 76 章 ------------ 77 第 77 章 ------------ 78 第 78 章 ------------ 79 第 79 章 ------------ 80 第 80 章 ------------ 81 尾声(一) ------------ 82 尾声(二) ------------ 83 尾声(三) ------------ 84 此生长(一) ------------ 85 此生长(二) ------------ 86 此生长(三)(增修1k5) ------------ 87 此生长(四) ------------ 88 此生长(五) ------------ 89 此生长(六) ------------ 90 此生长(七)(增修1k6) ------------ 91 此生长(八)(大修) ------------ 92 反骨(一) ------------ 93 反骨(二) ------------ 94 反骨(三) ------------ 95 反骨(四) ------------ 96 反骨(五) ------------ 97 反骨(六) ------------ 98 历万乡(一) ------------ 99 历万乡(二) ------------ 100 历万乡(三) ------------ 101 历万乡(四)(大修) ------------ 102 历万乡(五)(大修) ------------ 103 历万乡(六) ------------ 104 历万乡(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