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熙和十二年冬,甫入夜,地上就结了厚厚一层霜。 一辆马车驶进僻静的巷道,车尾悬挂的风灯,照亮来路蜿蜒的车辙。 马车渐行渐慢,停在一座气派的门庭前,赶车的小厮跳了下来,回身对管事说:“到了,就是这里。” 管事抬眼看了看,牌匾上写着老大的“向宅”二字,忙抬手支使:“愣着干什么,快去叫门啊。” 小厮得了令,趴在门上大力扣动门环,一面十万火急地叫喊:“求见向娘子,烦请通传……人命关天,求向娘子救命!” 很快里面传来脚步声,门开了一道缝,探出一张寡淡的脸来,朝马车望了眼,“请病人入内。” 小厮和管事交换了下眼色,“病人不能移动,还请向娘子跑一趟。” 话音才落,门里的人就皱了眉,“我家小娘子是闺阁娘子,从不出诊,你们不知道么?快上别家医铺看看去吧,别耽误了时候。” 里面的人说罢就要关门,管事忙上前抓住了门扉,陪着笑道:“我们是郑国公府上的,我家女眷的症候,非向娘子不能救,还请勉为其难,替我们通传。” 原本这种坏规矩的事,大可关门了之,但人家提起了郑国公,有名有姓的公爵人家不能得罪,门房只得请来人稍待,传话给仆妇,进内宅禀报。 仆妇快步往后院去了,门房目送人走远,崴身靠着回廊抱柱朝北张望——后院小楼高起,每一个檐角上都挂着秀美的小灯笼,那是家中小娘子的绣楼,偶尔还能看见楼上有人影往来。 向家是杏林世家,祖祖辈辈都入太医局为官。上年刚过世的家主官至副使,小郎君也当上了尚药奉御,奉命去南方教授局生去了。剩下两位小娘子,年幼那位对学医不感兴趣,倒是大娘子传承了家主的衣钵,医学上很有造诣。不过因为身在闺阁,通常只为各家女眷看诊,起先是小试牛刀,后来慢慢有了些名声,建康城内的官眷们,但凡不便让外男看诊的,都来求教大娘子。 只不过天这么晚了,又冷得厉害,漏夜来请人,实在坏规矩。但大娘子性情最是通达,倘或真是救命的急症,想必不会不赏这个脸。 等了会儿,不出所料,人果然来了,门房赶紧踅身把门打开,请访客进来。 管事迈进门槛,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郎款款而来,她穿着山岚的对襟衫,葱倩的长裙,那样素净的颜色,把人衬得孤高又清冷。但她有一双明亮温暖的眼睛,当她望向你,便让你对她下了定论,这一定是位冰雪襟怀,菩萨心肠的女郎。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不幸,到她这里便终结了,她只需抬一抬手指,就能救苦救难。 管事忙拱起了手,“向娘子,我们府上女眷临盆难产,无法行动,命小人来请娘子,求娘子救命,随小人走一趟吧。” 可这种情况,实在令人爱莫能助。 南弦道:“我不会接生,贵府上该请产婆,或是上翰林医官院,请助产的医官才对。” 然而管事只顾摇头,“产婆请了好几位,都束手无策。我们府上规矩重,不请外面的医官进内宅,小娘子是城中有名的女医,无论如何一定请小娘子过府看看,大恩大德,家主永世不忘。” 这番话让南弦讶然,“到了这样关头,贵府上还讲规矩?规矩哪里有人命重要。” 管事神色有些复杂,知道这等托词请不动她,复又压声追加了一句,“不知令兄南下之前,是否托付过小娘子,照看什么人?” 南弦闻言略怔了下,便不再推脱了,转而嘱咐仆妇传话给允慈,“让二娘子今晚不要练字了,早些睡吧。”复又对管事道,“请稍待,我让人预备车马。” 管事忙说:“小娘子不必麻烦,坐鄙府的车去吧,等看完了诊,小人再送小娘子回来。” 南弦忖了忖说也好,让婢女苏合把药箱取来,披上斗篷就跟着出门了。 后院掌事的傅母张氏追了出来,焦急道:“小娘子,这怎么使得,夜黑风高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南弦不便和她多言,只道:“有苏合陪着我,张妈妈放心。” 苏合闷着头把人搀上了马车,小厮鞭子一扬,很快便驶出了巷子。 说是往郑国公府上,其实不然,郑国公府在东城长干里,但马车却是往北行进的。 过了建春门就是清溪,虽然不如东城繁华,却也是京师鼎族所在之地。 南弦打帘朝外看,满地的银光,车内虽暖和,寒气却从眼睛蔓延进了心里。 “娘子。”苏合低低叫了声,引得南弦微微一颤。 “您说,是不是那位……” 话没说完,南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苏合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言了。可南弦却知道,今日要看诊的人,怕是不简单。 马车匆匆穿进坊院,停在直道旁的官邸前,说是官邸,门楣上没有牌匾,但南弦以前曾经经过这里,听说这是冯翊王旧宅。因冯翊王是死后追封,这一支的血脉几乎断绝了,故而保留宅邸但不算私产,以便将来另作赏赐之用。 管事登上台阶,向她比手,“小娘子,请。” 南弦提起裙裾迈进了门槛,门内的光景有些寂寥,几个婢女在门廊下站着,见人来,低着头上前引领,一直把人引到上房,推开门,很快又退到了一旁。 管事示意南弦进门,因屋子深广,须得绕过隔断才能进入内室。 可引路的管事忽然顿住身形,向她长揖下去,“原本是不欲惊动向娘子的,但实在性命攸关,这建康城内,除了向娘子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解这燃眉之急,因此万请小娘子看在令兄的情面上,一定救救我家郎主。” 人都已经来了,自然是打算救的。 南弦道好,接过苏合递来的药箱,管事忙掀起垂帘引她进去。 抬起眼,一眼便见床上躺着个年轻的男子,脸色惨白没有半分血色,但那五官却是极秀致的。尤其闭着眼时,眉如远山,眼梢细长微挑,若是睁开眼,应当是一副惊人的容色吧! 不过暂且不是品评人家容貌的时候,南弦上前一步登上脚踏,掀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复牵过腕子来诊脉,询问管事之前有些什么症状。 说起这个,管事便惶骇,“刚开始一味地说疼,冷汗淋漓不止。后来便烦躁不安,谵语连连,到现在昏睡有小半日了。” 南弦仔细辨他的脉搏,一时急跳欲裂,一时又绵软无力,便问:“中晌吃了什么?” 管事道:“还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昨日庆州送来两筐蕈菇,很是新鲜,中晌添了道酒煮玉蕈。” 南弦听了,放下腕子又去掀他的被角,见裤管下的小腿肌肉不住痉挛,她叹了口气道:“中毒了,快把那两筐蕈菇找来我看。”一面吩咐边上侍立的人,“预备三颗鸡蛋调入麻油,先给他催吐,再找没有虫蛀的紫灵芝十钱,磨成粉煎水喂他,快去。” 候命的人忙去承办了,这时厨上剩下的蕈菇也送到了南弦面前。她从一堆蕈菇中间挑挑拣拣,最后找出两朵来,就着灯光看了看,喃喃说:“鬼笔鹅膏……所幸量少,要是再多吃一口,神仙也救不了了。” 管事惊恐地望着她问:“小娘子有办法吧?小娘子一定有办法。” 南弦沉默了下方道:“从进食到现在,少说也有三个时辰了,若是最初的腹痛恶心还容易救治,时候一长,人已经晕厥,再要救便有些难了。不过既是家兄托付,我尽力一试吧。”一面示意苏合取针包来。 眼下能做的,就是先用紫芝水中和毒性,再施针解肝毒。这种解毒的针法,是向家独传的绝技,还是当初阿翁手把手交给她的。再有学艺不精的地方,有向识谙慢慢指点,所以识谙在离开建康前,将某位可能登门的“故人”交代给了她,让她一定想办法周全。 舒口气,她用襻膊缚起了袖子,趋步上前取期门、阴包、太冲三穴施针。因泄毒和普通病症不一样,针入几分,隔多久醒针,都有严格的要求。 这期间看病人的脸色,从先前的惨白,慢慢变得赤红。南弦虽说精通医理,却也极少遇见这样的病症,因此心里不免着急,额上也沁出汗来。 管事在一旁战战兢兢,紧握着两手问:“依小娘子之见,我家郎主症候严重吗?” 南弦没理会他,只是紧盯病人神色。半晌收针之后擦了额上的汗,转头示意管事,“把他翻过来,掰直他的脚尖,用力往上顶。” 管事没太明白,但也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南弦取出三棱针,在病人的左腿委中穴扎了一下,立刻便见黑色的血汩汩涌了出来。 这倒是个好现象,她拿干净帕子垫在被褥上,任那黑血不住流淌。见管事目瞪口呆,宽解道:“针刺放血,攻邪最捷。原本他要是能站,该靠墙踮足,这样疗效更好。可惜人不能醒,只好事急从权了。你先前说他有胸痛,呼吸不畅的症状,怕是毒蕈引出了心疝,我还要取足太阴、厥阴放血,劳烦你帮忙。” 管事忙道:“小娘子这是救我们郎主的命呢,小人怎敢当劳烦二字,一切听凭娘子吩咐。” 南弦道好,回身看左右委中的针眼,直到流出的血色正常且自行缓缓止住了,这才探身过去替他将淤血擦净。 原本一日之间放血的部位是不宜过多的,但这毒症和一般病症不一样,不能用寻常的手段来治。就算气血亏损些,也比送命强。 她屏息凝神,照着阿翁传授的章法施为,阙阴的血放完之后,他的脸色分明好了许多,呼吸也不像之前那样急促了。这时紫芝汤送进来,她偏身在床沿坐下,拿银匙一点点喂进他嘴里,见他懂得吞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管事仔细端详,小心翼翼问:“小娘子,我们郎主何时能醒过来啊?” 南弦摇了摇头,“毒不过去了十之二三,不敢断言究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管事踌躇道:“郎主不能醒转,恐半夜有什么突发的变故,我们不能应对,能否请小娘子留在此处,等我们郎主好转了再回去?” 一旁的苏合听了,望着南弦道:“小娘子彻夜不归,不合礼数,到时候话就不好说了。” 南弦也说是,“你们是借着郑国公府的名头来请我的,族中还有耆老长辈,要是我夜不归宿,责问起来不好交代。反正今晚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若是再有恶化,就算我在这里,也是无计可施。还是容我回去吧,明日我再来,届时开了方子,慢慢调养。” 管事显然很彷徨,不敢让她走,又不能强留人家,搓着手一脸的懊丧。延捱半日没有办法,只得应了声好,“那我这就命人备车,小娘子今日辛苦,且回去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派人迎接。” 南弦说不必了,“我认得路,明日自己来。”说罢回身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晚间每隔一个时辰,就喂他喝紫芝汤,体内毒须得尽快排出,才能好转。” 管事点头应了,比手送她出门,南弦登上马车,将要放下垂帘时忍不住问了句:“治了这半日,还不知贵家主高姓大名。” 管事“哦”了声,“家主姓唐,单名一个域字。”说罢浮起一点涩然的笑来,“不过回到建康之后,这姓氏大约是要改了。小娘子有救命之恩,不敢隐瞒,再过几日,家主便姓神了。” ------------ 2 第 2 章 神氏啊,好大的来头,世人都知道神氏是国姓,纵观这天下,没有除却王族,敢冠上这个姓氏的平头百姓。 其实这个问题问出口就后悔了,能住在冯翊王旧宅的,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南弦心领神会,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今晚病床前不要离人。” 管事道好,转头向赶车的小厮示意,“一定妥善将向娘子送达查下巷,万不可马虎。”复再三向南弦道了谢,方退后两步目送马车走远。 时候已经不早了,月色也迷迷滂滂的,照不亮前路。 苏合从窗沿的缝隙朝外望了眼,回头道:“明日怕是要下雪呢。” 南弦“嗯”了声,靠着车围子合上了眼。 苏合凑过去一些,挨着她的肩问:“小娘子,郎君什么时候回来?出门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今年冬至便回吗。” 南弦随口道:“朝中派出去公干的,什么时候回来不由自己说了算。近来也不曾接到他的来信,料想今年赶不及回来过年了。” 苏合有些失望,嘟囔着抱怨:“一走就是一年,什么时候回来又说不准,等过完年,小娘子就十九了,经不起蹉跎。” 南弦没有应她,要说起自家的情况,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自己并不是向家亲生的孩子,自小被向家领养,虽然跟着姓了向,但不参与家中排序,因此长兄叫向识谙,自己叫向南弦,最小的阿妹叫向允慈,听上去互不相干。 为什么不像别家领养的子女一样一视同仁呢,甚至她连向家族谱都未入,其实阿翁有他自己的考虑。在他的心里,一直想让她作配识谙,将来登上族谱,也应该是以识谙妻子的身份。 关于这个共识,大家从不避讳,向家阿娘照顾她到九岁,那年梅子刚熟,采摘下来兄妹分食,识谙挑出最红的都给了她,阿娘见了便笑,戏谑道:“我家大郎是个知冷热的孩子,将来一定会好好对待其泠的,是不是?” 识谙比她大五岁,当即就红了脸,支支吾吾走开了。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其泠是南弦的小字,当初爹娘收养她,为她取名,也花了不少心思。 她不解地望向阿娘,不明白阿兄为什么走了。阿娘擦了下她的嘴角,温声道:“其泠日后与阿兄做娘子吧,你在你阿娘肚子里那会儿,我们便说过要指腹为婚呢。” 南弦不知道什么叫指腹为婚,也不知道两家之间有什么渊源,但她记住了一句话,将来要给识谙做娘子。 阿翁和阿娘待她很好,甚至比待允慈更好,教她学医认字,给她丰衣足食。 阿娘在临终之前还在规划孩子们的一生,“大郎与其泠都会医术,将来不管入不入朝都不愁生计。若是不爱被约束,寻个地方开医馆也很好,春秋时候一起入山野寻找药材,正好有个伴。” 爹娘的期望,是南弦人生的方向,小时候还和识谙打打闹闹,等越长大越知道避嫌,反而有些疏远了。 南弦是很喜欢识谙的,翩翩的少年郎,品性纯良,医术也高明。加上从小一起长大,那点小小的情意就从边边角角里涌出来,填满了整颗心。 允慈比她小三岁,也是十五六岁的姑娘了,一副大而化之的性格,万事都嫌麻烦。曾经情真意切地对她说:“我看话本,上面的情情爱爱真让人头疼。男的喜欢女的,女的喜欢男的,大家当面说清楚,下了定就成亲多简单,非要弄出一大堆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是太闲了吗?还是阿姐和阿兄这样的好,少小就认识,不用猜来猜去,省了好多手脚。” 南弦心下怅然,有些话不便说,其实她哪里知道内情。大概感情就是这么别扭,明明顺理成章的事,却也未必如想象中的水到渠成。 她喜欢识谙,识谙也喜欢她。她对识谙是女郎对男子的钦慕,识谙对她,却只有兄妹之情。 所以苏合说起郎君的归期,让南弦觉得胆怯,她当然盼着他能早日回来,但又担心回来之后必须面对一些她不愿意面对的事。 当然她从来不曾对识谙表露过什么,只是识谙远行前打趣对她说,如果遇见心仪的男子,等他回来为她做主,这就已经委婉表明心迹了。 当时南弦嘴上应着,心里小小难过了一下。不过少女情怀也懂得退而求其次,如果他只拿她当妹妹,那么自己就悄悄喜欢他吧。 姐妹之间说笑,南弦怕聊得太深,今晚睡不着,急于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便问允慈,“你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郎子呀?” 允慈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半倚在榻上,扒着她的胳膊仰望她,“阿姐看,我该配什么样的郎子?” 南弦绞尽脑汁,说不出来。 允慈一下就笑了,“我知道!”她干脆枕在南弦腿上,比划着手说,“虽然我什么都不是,但在阿姐心里,天王老子配我都差点意思。” 嗳,就是这种感觉! 阿娘走后,阿翁没有再续弦,允慈是南弦一手带大的,姐妹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 …… 陷进回忆里,思绪拉得老远,忽然察觉苏合拽她,才发现已经进了查下巷,马车停下来,停在了向宅门前。 车帘被打了起来,张妈妈一直带人候在门上,见她回来忙把人接进了门内。 “小娘子冻坏了吧?”张妈妈把手炉塞进她怀里,絮絮道,“这郑国公府也真是强人所难,半夜三更把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强拽到府里接生,说出去贻笑大方。虽说疾不避医,他们是坦然得很,却实在难为我们小娘子。” 南弦不能吐露内情,只得含糊应付:“这件事不要说出去,免得被人笑话。” 张妈妈颔首不迭,催促着:“快进去吧,天色不早了,换了衣裳好睡觉。”五六十岁的人了,眼睛却很尖,一下子精准发现她裙裾上溅到的血迹,抱怨不止,“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吓着小娘子了……” 南弦笑了笑,“医者哪能不见血呢。我不曾被吓着,妈妈别担心。” 这是她习惯性的口头禅,“别担心”、“不要紧”,好像万事万物在她眼里都是等闲,没有什么是值得操心的。 张妈妈一路把人送回后院,刚进院门就见允慈鹤一样站在檐下,插着腰来回旋磨打转。 忽然看见南弦,高高唤了声阿姐,张妈妈便退出来,顺手将院门阖上了。 允慈对她拓宽了医路感到很新奇,诧然问:“阿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接生?生的是男是女啊?” 南弦摇摇头,把屋里侍立的婢女都支出去了才道:“不是真的接生。你还记得阿兄临走说的‘故人’吗?那位故人有难,请我去救命呢。” 关于这位故人,识谙些微说过一些,总之就是千回百转,故事套着故事。 如果没有猜错,今日救的人,应当是冯翊王的遗腹子。 本朝传承了八世,到睦宗那代起子息艰难,睦宗便有意从两位堂兄弟的儿子中挑选继任者,收为养子。 当时皇伯魏王有两个得意的儿子,一是肃宗,另一个就是冯翊王。要比人品才学,当然是冯翊王更胜出,但木秀于林,到了无边权力面前,亲兄弟也会反目。 肃宗彼时有实权,唯恐冯翊王占了先机,便罗织罪名想置冯翊王于死地。冯翊王那年方才弱冠,知道自己难逃一劫,把怀着自己骨肉的女官,托付给了信得过的门客。 现在想来那位门客应当姓唐吧,为了名正言顺,娶了那位女官。阿翁因与冯翊王颇有交情,知道内情,那位女官产子时,阿翁在门外候了一夜,以备不时之需。 原本凋零的一脉完全可以置之度外,可惜今上遇见了睦宗一样的问题,御极十二年,后宫上百,却颗粒无收。 朝野上下急成一团,因为今上尚在壮年,不能催促他选贤过继,但宰执大臣们很有办法,一次大宴时安排了一出杂剧,让三个伶人扮作秀才,一个自称上党人,一个自称泽州人,一个自称湖州人。 小唱角儿问上党人,家乡出何药物,上党人说出人参。 问泽州人,泽州人说出甘草。 再问湖州人,湖州人说出黄蘖。 小唱便大哭起来,“如何湖州出黄蘖,黄蘖最是苦人儿。” 其中深意已经很明白了,早有传言说冯翊王遗腹子流落在湖州,如果今上终有一天要托付朝纲,与其从旁□□里找补,不如寻回遗珠。 毕竟那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神字,今上与冯翊王的儿子,可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堂兄弟。 今上会算账,便“感悟伤怀”,下令把人召回建安。可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流落在外的人能不能顺利认祖归宗很难说。生死攸关时总离不开回春妙手,于是阿翁托付了识谙,识谙又托付了南弦。 允慈得知后嗟叹,“世上还真有这些阴谋诡计啊。” 南弦说怎么没有,“如果人人有情有义,冯翊王应该还活着吧。” 好多事情都是环环相扣,若不是有家里人的托付,她不会参与进这件事里来。既然已经插手,那么救人就得救到底,晚间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起身收拾停当,让人套了马车,重新赶往清溪。 允慈追了出来,一面扣上斗篷,一面急道:“我陪阿姐一起去。” 南弦说不,“这事凶险得很,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在家里替我打掩护,万一有人找我,好替我应付。” 允慈拗不过,只好应了,把人送上马车,踮着脚尖道:“阿姐,你要快去快回,不要耽搁太久,我在家等着你。” 南弦点点头,“要变天了,回去吧。” 马车顺着巷道往城东方向去,穿过朱雀航,走在河堤上。北风吹落了柳叶,那柳树筋骨分明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风声刮过枝头,引出一串巍巍摇晃。 下了河堤,挨着东府城的西墙走,刚走了两丈远,半道上遇见一架马车,车上的仆役跳下来,手脚一摊呈“大”字型,拦住了南弦的去路。 “向娘子救命。”那仆役直着嗓子喊。 南弦打起帘子一看,不由大叹一口气,“你家衙内又怎么了?” 所谓的衙内,是辅国将军卿暨的独子卿上阳,明明出身武将世家却固执地想学医。家中不答应,没人敢教他,他就自学。上次琢磨正骨,弄折了自己的手,这次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意外,急得当街拦人。 连仆役都觉得有点说不出口,含糊道:“衙内这几日练扎针,不知怎么,几针下去,半边身子不能动了。” 南弦只得下车查看,见那边车舆内的卿上阳仰天躺着,脑袋勉强转过来,颇不好意思地说:“其泠,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要不是从小就认识,南弦真不想管他。询问他到底扎了哪里,他抬起右手指点了一通,南弦啧了一声,“偏瘫了,今后让人喂饭吧。” 这下卿上阳急了,嗷嗷乱喊起来,“不不不,不行……怎么会偏瘫?还能治吧?啊?啊?其泠……” 他聒噪得南弦脑子疼,见他真着急,就不再吓唬他了,无奈道:“你先去我家等着,我现下有事要忙,等忙完了替你扎回去。” 摆脱了这个累赘,就该忙正事了。匆匆赶到清溪后,管事引她进上房查看,床上的人仍旧闭着眼,相较昨日,脸色变得有些发黄。 她心下一惊,问昨晚的境况。 管事焦急道:“丑正醒了大约半盏茶工夫,就又睡过去了。我先前叫了几声,还是不知道答应,小娘子快想想办法吧。” 南弦牵过腕子把脉,见脉象微沉无力,回身取了针来扎脾俞、公孙、命门等处。 可能是见了点成效,醒针时候发现他肩头微微缩了缩,想是入针深,感觉到痛了。 管事很惊喜,切切追问:“这是好转的迹象吧?” 南弦蹙眉看着,沉默了良久才道:“准备重楼、白花蛇舌草药浴。毒入了肝胆,须得催逼出来。” 管事忙道是,“泡在药汤里就行了吗?要泡多久,小人命人预备热水。” “半个时辰。”南弦直起腰擦了擦手,“中途还要施针,让他穿着中衣入浴,别脱光。” ------------ 3 第 3 章 大约医者是真有这份坦然吧,药浴中途打算给病患扎针,也不见她有任何为难。 管事听了,赶忙按着她的吩咐让人去药房抓药,等药一到就送去煎煮。只不过煎药的过程也有讲究,不能用铁锅煎煮,得换上瓦缸。 为确保万无一失,南弦亲自去后院过目,取回来的药材也一一筛选,剔除了杂质,才发话送去浸泡。 管事让人在厨房前的场地上支起了火堆,两个仆从合力将缸子抬上架子,点火的仆妇就忙活起来。 南弦抬头看天际,天色也像病人的脸色一样泛黄。略站了会儿,细霰便如撒盐一样落下来,细密的小雪珠,乒乒乓乓在玉石雕砌的台阶上弹跳,跳得格外欢畅。 又过半炷香,雪沫在天地间回旋,织成了浓密的一张网。透过层层迷蒙回望,前面楼阁的直棂门窗都晕染上了灯火,两棵梅树的枝丫歧伸在窗前,枝顶梅花绽放着,除却红尘中的生死攸关,倒是一派诗意景象。 南方的孩子,见到雪总是忍不住欣喜,南弦也一样。 她是三四岁光景的时候,被爹娘收养的,三岁前的一切都不记得了,但偶尔还能忆起白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是梦里的印象,还是脑子里残存的记忆。 反正下雪让人打心底里轻快起来,那极难攻克的病症,好像也变得不那么棘手了。 等到药汤放至半凉,管事指派人一桶桶运进浴房,南弦回到廊下擦拭银针,偶尔探出手去,接那飞坠下来的雪花。 大多时候雪花是不成型的,今日却有例外,忽然发现一朵端端正正躺在她小臂上,檀色的料子衬出雪花的剔透,南弦忙唤苏合,“看,这雪多清秀!” 苏合探过来细打量,果真有棱有角,便笑道:“这雪不是脸着地的,漂亮得西施一样!” 南弦垂眼凝视,因它长得太好看,实在舍不得吹落它,就这么眼巴巴等它消融,在缎面上留下细细的一点水迹。 正有些惆怅,听见管事出门唤小娘子,“已经把我家郎主安置进药汤里了,左右让人看护着,请小娘子进去瞧瞧,安排得妥不妥当。” 南弦闻言转身进门,屋里热气氤氲,穿过弥漫的水雾见病人坐在浴桶内,黑漆漆的药汤没过了胸口,浸泡成皂色的中衣紧紧贴附着平直的肩膀,领口微敞着,露出一小片皮肤。 他还不曾醒,垂着脑袋闭着眼,但因药力的缘故,脸色趋于正常,嘴唇也逐渐有了血色。 南弦捻着手里的银针道:“毒克心肺,压制住了阳气,我要替他升阳举陷。这两针下去能醒便最好,若是不能醒,事情就难办了。” 管事听得脸色煞白,事到如今也只有看运气了,便颤巍巍向她拱起了手,郑重道:“向娘子,成败全凭向娘子。只要能将我家郎主医好,日后我家郎主必定以性命交托,报答娘子大恩大德。” 南弦摇了摇头,“言重了,我受家兄托付,不过尽我所能而已。” 话不必多,她举步到面前,让人抬起他的头,在百汇和印堂处施了针。针入三分顿住,停留一刻,再入两分,停留一盏茶。这一盏茶的时间尤为重要,醒与不醒,就在此一举了。 屏息凝神,如临大敌,她仔细观察他面部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见汗水顺着他的鬓发缓缓流淌下来,那汗水像浸泡过橘皮一样呈黄褐色,起码知道药浴初见成效了。 再细听,他的呼吸渐趋舒缓,不像先前时断时续,说明心肺调息的能力在恢复。南弦心下暗喜,让人把他的胳膊捞起来,自己扣住他的腕子仔细分辨,果然脉象变得平稳有力,看来体内的毒素清除一大半了。 只是印堂那支银针不知怎么回事,似乎有浮动的迹象,南弦不解地凑过去仔细辨别,忽然见他眼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怎么形容那双眼睛呢,浓厚的渊色,几乎要将人的魂魄吸进深潭。那黑是底色,瞳仁倒映出的灯火,却像潭底升起的明月,斑斓幻海,令人惊艳又惊惶。 他不认识她,看她的眼神充满探究,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与他面面相觑过吧。 南弦心下一紧,忙松开手,他的手臂仍旧无力,轰然一声落进药汤里,激起一圈乌黑的涟漪。 “醒了醒了!”管事大喜,趋步上前问,“郎主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坐在浴桶内的人眼波微转,想皱眉,又嘶地吸了口凉气。 南弦这才想起针还没收,忙替他拔了下来,到这里也算大功告成了,遂对管事道:“人一醒,就没有大碍了。接下来紫芝汤不要断,再饮七日,药浴隔天一次,泡上半个月,体内的蕈毒就祛除得差不多了。” 管事连声说好,语调里夹带着哭腔,闷声道:“向娘子的恩情,实不知如何报答。”边说边跪了下来,“小人……小人……” 南弦忙上去搀扶,年轻的女郎,没有受过这样的大礼,很是心虚地推让,“举手之劳,愧不敢当。快请起,照顾病患要紧。”边说边让到屏风外提笔蘸墨,“我再开个方子,照着抓上十剂药,先吃七日。七日后换方子,届时劳烦派人来查下巷取,复吃七日,等药吃完,这病症差不多也就治愈了。” 管事一一应了,见她要走,忙道:“小娘子何不再留片刻?等我家郎主出浴,亲自向小娘子道谢。” 南弦说不必了,“做我们这行的,最不缺病患道谢,只要人没大碍就好。府上今后还要多留意,这次毒虽然解了,却也伤了元气根基,怕得耗上一年半载才能调养回来。贵家主年轻力壮不假,但也经不得再度折损了,总之,小心使得万年船吧。” 管事点头不迭,“娘子说得很是,日后自然寸步留心。”亦步亦趋地将人送到了门上,再三道,“娘子的恩德,鄙府上下铭记于心。待我家郎主调养好了身子,再去贵府上当面向娘子致谢。” 南弦随口应了,转手将药箱交给了苏合,主仆两个登上马车,沿着清溪内巷往南去了。 长出一口气,管事退回内院,这时家主已经换了寝衣,安顿在床上。见他进来,启了启唇问:“人走了?” 管事说是,后怕地说:“这次真是凶险万分,再差一点儿,就救不回来了。” 床上的人笑了笑,“好在命大。” 倒也不是命大,还是多亏了事事有成算。 管事唏嘘一番问:“后日便要朝堂觐见,郎主还未愈,打算如何安排呢?” 跳动的烛火照亮羸弱的脸,他慢慢合上了眼,“险些连命都丢了,还如何朝堂觐见?这件事不必瞒着了,可以让建康城上下都知道。”言罢吃力地喘了两口气,自言自语般喃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圣上对宰执大臣们,也得有个交代。” …… 那厢南弦回到家,进门就见堂屋正中间躺着个人。 允慈在一旁看着,托腮道:“上阳阿兄,你这么玩下去,迟早会把小命玩丢的。” 卿上阳觉得话不中听,“我这是在钻研医道,怎么说成是玩儿?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去去去。”一连声,把允慈轰到了一旁。 听见脚步声传来,反转起眼珠子朝上望了望,立刻满脸堆笑,“其泠,你回来了?快给我扎针,我这么躺着太难受了。” 南弦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虽说这人行事很不靠谱,但他敢于拿自己试针,从来不祸害下人,这点倒是很令人钦佩。 取出银针,尖细的一线在灯影里晃了晃,还没等他有准备,就飞快扎进了皮肉里。南弦冷冰冰地说:“世上能把自己扎偏瘫的人不多见,你要是闲着无聊,就找点针线活做吧。” 卿上阳啧啧,“你们姐妹俩,说话一个比一个刻薄。我堂堂儿郎,怎么能做针线呢,真是开玩笑!” 南弦的视线轻慢地移过来,“做针线不给人添麻烦,至少不会把自己弄瘫了,又跑到这里来找我。” 因为自小就有交情,彼此说话没有那么讲究,卿上阳厚着脸皮笑道:“我要是不把自己扎瘫了,哪有理由来见你呢。” 结果引得南弦下狠手醒针,把他扎得哇哇乱叫。 外面下着雪,雪片越来越大,门外的寒流涌进来,很快便被暖炉里蓬勃的热气冲散了。 卿上阳的左半边身体终于有了点知觉,也有闲心和她胡扯了,翘着腿问:“识谙还不回来,不会在南地娶亲安家了吧!你说他要是扎根在那里,那该怎么办?”话又说回来,大包大揽地拍了拍胸口,“其实也不妨事,他不回来,有我照顾你……” 可惜话没说完,就见允慈的脑袋探到了他上方,龇牙问:“阿兄,那我呢?” 卿上阳说晦气,“你长大了自会嫁人,用不着我照顾。” 这话正撞在允慈的枪头上,凶悍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不许你惦记我阿姐,我阿姐将来是要嫁给我阿兄的!” 卿上阳白了她一眼,“这种话不能乱说,宣扬出去,将来谁敢娶你阿姐?”说着沾沾自喜起来,“我就不一样了,我敢。其泠,冲着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我打算日后以身相许,你看怎么样?” 南弦没有理睬他,伸手在他的脸颊上摸索。 卿上阳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小心翼翼问:“你在摸什么?” 南弦冷冷看了他一眼,“找准迎香和颊车的位置。我前两日看了本奇书,说在这两个穴位施双针,可令人口不能言。反正你经常拿自己的身体试针,也借我试一次吧,看看书上写得准不准。” 结果卿上阳尖叫起来,“不行不行!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他不说话,便是岁月静好。 南弦笑了笑,坐回圈椅里,垂手在温炉上取暖。偶尔望一望外面的景致,那种悠然见南山的气韵,总让卿上阳恋慕不已。 唉,有时候玩笑话不一定是假的。可惜他一腔隐忍的深情,从来不曾被南弦看到。 ------------ 4 第 4 章 日子慢悠悠地过着,一晃到了年关,对于南弦来说,日常没有什么能掀起波澜的闲事,只有一点,前几日接到了识谙的来信,信上说南地天气炎热,民间忽然流行起了一种怪病,已经死了十余个百姓。 识谙是个喜欢较真的性格,尤其诊治病患遇上了难题,有股非攻克不可的执拗劲头。南弦读信,只看开头就知道结果,想必今年是不回来过年了,要留在当地钻研病症,找到合适的药方。 允慈接过信纸通读了一遍,很是失望,垂着袖子说:“一年才团圆一回,阿翁过世后,阿兄就被派到外埠去了,只留下我们两个人,家里怪冷清的。” 也是,父辈虽没有分家,但并不居住在一起,阿叔们也是各有各的忙处,平常走动得很少。碍于阿翁临终前的托付,那些婶婶们才偶尔过来看望一次。来了也不多逗留,不过嘱咐南弦照顾好妹妹,再去厨房和后院巡视一遍,确保下人不偷懒,米缸里有米,重任就完成了。 要是破例赏脸,临出门前会嘴上热闹一下,“遇见了难事,只管派人来传话”。当然谁也不会当真,识谙出门将近一年,就是姐妹俩相依为命,时候久了,其实也都习惯了。 南弦拍了拍允慈的肩,“过两日,咱们去市集上采买东西吧。”一面凑在她耳边,抬手遮掩住嘴,仿佛怕走漏了风声般得意地告诉她,“今年我攒了很多钱,可以给你做几身好看的衣裳,带你吃遍淮水两岸。” 允慈“啊”了声,“我不曾看见阿姐看诊收钱呀。” 南弦笑道:“我是闺阁女子,人家不会当面付诊金,都是出门前塞给婢女。起先我也让人推辞,后来人家执意要给,也就收下了。“ 允慈慢慢点头,“不收钱财,人家就得欠咱们人情,与其欠人情,不如给钱更爽快。” 反正有钱就很快乐,阿兄不在家,反而少了管头管脚的人,细说起来更松散。 年下,难得迎来个大晴天,空气冰凉,但日光很耀眼。南弦有了闲暇,和允慈两个搬着圈椅,坐在檐下晒太阳。 家里有个家生子小女使,自小脑子不太好使,从院门上进来,低着头盘弄手里的一张纸,抬眼见了南弦,扬扬手道:“大娘子,门房上拾了个纸包,说送我了。这纸包里有三文钱,还写了几个字,张妈妈看了,说是要借命。什么是借命?” 南弦撑身接过来看,纸上果真写着,“借阳寿三年”。 “这是自知死期的人买命呢,”允慈唾弃不已,“门房拾了,却转送给你,真是缺德!” 小女使却很欢喜,一摊手让她们看她的三枚铜钱,笑着说:“不缺德,这钱是白得的,门房阿叔是好人。” 允慈叹气,“你的三年寿命,就只值三文吗?” 但是单纯的心思,向来只认得钱,小女使说了,“我有很多寿命,要不然在门前摆个摊吧,谁想买命都来找我,我多卖一些就发财了。” 南弦失笑,“阎王爷查生死册,你倒挂了十万年,到时候可怎么交代?” 说起阎王爷,小女使害怕了,“还要查账吗?”这三个铜子儿也成了烫手的山芋,她期期艾艾说,“那我不卖了,把钱还回去吧。” 南弦道:“送进瓦官寺的功德箱吧,请佛祖明断。” 小女使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佛祖和阎王爷同朝为官,应该可以打个商量。 于是手忙脚乱往院门上跑,边跑边喊:“阿娘,我上瓦官寺去了。” 她母亲正在后面浆洗衣裳,听见她的喊声,从夹道里跑出来,擦着手呵斥:“上瓦官寺做什么去!”可惜根本喊不住,只好看着远去的背影抱怨,“这傻东西,一点忙也帮不上。” 南弦和允慈笑着坐回圈椅里,有时候单看这人间烟火,日子也很有意思。 说起有意思,其实做南弦这行的,不时还能窥破些秘辛,来问诊的贵妇们平时谨言慎行,在面对大夫时却从来不讳言,有什么便说什么。 南弦的医术涉猎很广,从磨牙治到白癜风,从鸡眼治到早泄,其实不仅仅专治女科里的毛病。然后就听说光禄大夫晨起如厕,尿如米汤,经常腰酸背痛,失眠多梦;散骑常侍一个深蹲脱了肛,正逢圣上出行又不好告假,坚持了一天,到家时裆下肿得拳头一般大。 反正就是各种有趣的事,病症之外引申至家道,还有夫妇之间千奇百怪的一地鸡毛。 太阳晒久了发渴,正打算让人送饮子来,门上忽然通传,说中书监娘子来了,请小娘子治疗产后无奶。 南弦说好,“请到偏厅奉茶。” 进门的时候中书监娘子在窗前坐着,正四下赏看。向家园中的风景很好,窗户外面有个小巧玲珑的湖,湖上养了一对鹅,就算隆冬时节,也是别具情趣。 加上女郎心思细腻,不像到了一般诊室,铺天盖地全是药味,触目所及也都是顶天立地的木质药柜。这里燃着乳珀,椅子上铺着香软的坐垫,因此中书监娘子见了南弦便由衷道:“我还是最爱叨扰向娘子,娘子这里清闲雅致,就算施金针也不令人害怕。” 彼此见了一番礼,南弦看向边上二十来岁的少妇,请她将手腕搁在脉枕上。 中书监娘子絮絮介绍:“这是我家三娘,产子后奶水稀少,这几日干脆没了。虽说有乳母,但别人喂养总不放心,因此来求小娘子,替咱们想想办法。” 她话说完,南弦也诊完了,收回手道:“我开个方子吧,三碗水煎成一碗,分三次饭前服用,一般一剂就见效。” 这话让中书监娘子很惊讶,“上回来了个催生的姥姥,说拿王不留行煎水喝,喝了半个月也未见成效,这方子一剂就能见效?” 南弦笑了笑,“单用王不留行不够,须得以甲珠、皂角刺等配伍。有没有用,且回去试一试吧,若不行再差人来。” 中书监娘子很高兴,摆手道:“既是向娘子开的方子,必是没的说。”见自己的女儿又递来个眼色,立时心领神会了,压声对南弦说,“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家三娘产后亏损了元气,整日都是恹恹的,向娘子看看,可有什么办法替她调理调理。”略顿了下又追加了一句,“若能男女同补,那就再好不过了。” 通常这种要求,无外乎打算明年再怀一胎。南弦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现成的方子来,往前推了推道:“回春、药酒,益气养血,滋肾填精。每日早晚一小杯,伤风与行经期间禁用。” 这下中书监娘子和三娘笑成了一朵花,中书监娘子道:“多谢了,这等闺阁里的事,果然还是得找闺中的女医。我家郎主近来因朝中的事,忙得摸不着耳朵,等下回来,我定要与娘子求一道方子,给那人补补身子。” 嘴上客气支应了几句,访客起身整理斗篷打算告辞了,三娘捋着门襟上的狐毛随口问:“阿翁因何事忙呀?可是冯翊王嗣子要归宗,为陛下拟诏头疼?” 她们说起冯翊王,南弦手上略顿了下,只听中书监娘子道:“可不是,要名正言顺,就得翻查典籍,找出合理的说法。月初本该是冯翊王嗣子面圣的日子,谁知那日却不曾露面,说是身中剧毒,险些丧命。隔了有七八日才上朝,当庭吐出一大口血,惊得圣上直蹦起来。” 南弦心下一跳,不明白那日明明已经治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还会吐血。 又听中书监娘子说:“录尚书事原本就主张厚待冯翊王一脉,这回更是要拿凶,要让嗣子承袭爵位。圣上看样子也有补偿嗣子的意思,这可是破了大例了,原说只封郡侯的,所以苦了你阿翁,把典籍都翻烂了,才找到一套说辞,拟诏向天下人交代。” 三娘抬起下颌,让婢女系好了领间飘带,抽空问:“那如今嗣子已经是冯翊王了?” 中书监娘子“唔”了声,“想是快了。” 母女两个整理停当,又向南弦道过谢,方辞出了偏厅。 南弦起先还不明所以,听到后面才恍然大悟,原来当着满朝文武的一口血不是白吐的,自有人家的心机城府。 回想那日见到冯翊王嗣子的场景,躺在那里奄奄一息,面色也瞬息万变,以至于她后来有些记不清他的长相。现在想来,那双满含少年清气的眼睛也是会骗人的,身世复杂,就得多花心思,一切的绸缪,也就变得有理有据了。 嗐,朝堂上的事好复杂,想多了头晕。 南弦将脉枕收回抽屉里,正打算回后院和允慈商议晚间吃什么,忽然听见回廊上有脚步声传来,回事的仆妇站在门前禀报,说外面来了两个人,非要求见小娘子。 南弦没往心里去,垂眼道:“想必是来看诊的,把人请进来吧。” 可仆妇又迟疑,“那是两名男子。” 南弦想都没想就回绝了,“我不给男子看诊,让他们去别处吧。” 仆妇应了声是,“婢子这就去。”边走边嘟囔,“我就说了,小娘子不给男子诊脉,偏一口咬定会见他们……” 南弦闻言抬起了眼,忙叫住了仆妇问:“那两个男子什么模样?” 仆妇道:“一个中年汉子,胡子长得像眉毛。另一个看不清长相,老深的帽兜罩着脸,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曾说。” 南弦了然,示意仆妇:“请他们去前厅,我稍后就来。” 仆妇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照着吩咐去承办了。 南弦收拾了笔墨,起身抚抚裙裾往前厅去,走在对面游廊上,就见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那位管事她是记得的,侧身站着,还是先前见过的样子。但另一位,说实话所见都是躺在床上的样子,因此看上去陌生得很,只觉清瘦且高挑,笔直地立在那里,身如修竹一般。 管事一个错眼看见她,忙遥遥向她拱起了手,“今日方来向小娘子道谢,请小娘子见谅。” 南弦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笑道:“客气了,看贵家主行动如常,我就放心了。” 受到救治的正主,这次必须亲自向救命恩人道谢,披着斗篷的年轻人终于摘下了帽兜,向她深深长揖下去,“向娘子的恩德无以为报,雁还深谢了。” 南弦忙抬了抬手,“我也是受兄长所托,郎君不必多礼。” 客气承让一番,那年轻人方直起身来。这一见,上次的惊艳又扩大了几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眼睛之外又有可圈可点之处,凝白的皮肤,标致的仰月唇,公子世无双,不过如是。 ------------ 5 第 5 章 有些人,天生让人觉得易亲近,比如南弦。 神域端详了她半晌,笑着说:“不知怎么,看见向娘子就觉得熟悉,好像早就认识一样。” 南弦与男子打交道的机会不多,除了识谙,就只有经常给她添麻烦的卿上阳。因此听到他这样说,一时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 还是管事解了围,接过话头说那是当然,“郎主病重时候,是向娘子救郎主于水火,郎主的命可是向娘子从阎王爷手中夺回来的,难怪有一见如故之感。” 神域颔首,复又对南弦道:“原本早该来拜会娘子,只因俗务缠身,一直拖延到今日,还请娘子不要怪罪。” 南弦坦然道:“郎君行动自如,比我原先预判的恢复得更好,只要顽疾根除了,什么时候莅临鄙宅,都是良辰吉日。”边说边向内引领,“二位请里面坐吧,天寒地冻的,先暖和暖和,吃杯茶。” 女郎不像男子,待客的时候面面俱到,又忙着吩咐婢女准备香饮与茶食,连该用什么茶叶,烘焙至几分光景都有仔细交代。 转身退回堂上,因面前这人是识谙临行前托付的,所以比对待其他病患更上心。南弦在案后坐定,便和声道:“小郎君请上前来,我再为郎君诊诊脉,看看体内的毒素是否排除干净了。” 神域听了起身,那上等的丝绒斗篷因微微的一弯腰,漾出一片柔旖的光。 斗篷之下是柔软的缭绫,袍子自腰部织出无数寸来宽的褶儿,一层一层地赶赴,脚下一挪步,袍裾便缠绵开合,凌波而来一般。 抬手把腕子搁在脉枕上,她在潜心诊脉,他则平静地望着她,向她说明自己的症候,“我近来时常有心悸胸闷之感,尤其入了夜,浑身无力,请娘子为我诊断。” 南弦呢,听过中书监娘子的话后,心里便有底了。他说不适,那就是不适,她也不必直言脉象平稳,只是顺着他的话头道:“小郎君体虚血亏,还需要调养。回头我开个方子,郎君吃上十日,料想就差不多了。” 对面的人听后目光一凝,对这诊断心照不宣。 脉诊完了,他缓缓收回手,却没有急于起身,只道:“我与娘子一见如故,又蒙受娘子大恩,实在是有缘。娘子也知道,我不是建康人,在这城中也没有亲友投靠,每常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尤其上回中了蕈毒,愈发觉得群狼环伺,寸步难行。” 南弦还是习惯性地从医者的立场开解他:“小郎君不必忧心,这蕈毒虽然厉害,只要清除得当,不会留下病灶的。” 至于他的处境,她想了想道:“小郎君回建康,是孤舟归港。这城中王族遍布,都与小郎君是血亲,小郎君千万不要自苦,应当敞开心扉才好。” 结果却引出了他的苦笑,“娘子以为城中王族都认我这血亲吗?前几日还有人在朝堂上质疑,要滴骨验亲呢。” 南弦吃了一惊,所谓的滴骨验亲,是要将他的血滴在冯翊王的骸骨上,血能渗透便是至亲。这种方法最早出现在《会稽先贤传》中,看上去合乎父子血脉相连的道理,实际却是无稽之谈。骨骼在地底下埋藏多年,早就酥软了,别说拿人血滴,就算拿鱼血滴,也是能够渗入的。 “那么小郎君答应了吗?” 神域垂下眼说没有,“掘出先父的遗骨,是大不敬,我宁可回到湖州,也不愿惊动先人。” 一旁的管事愤懑道:“这些非分的要求,不过是不愿我家郎主认祖归宗的托词。朝中宰执见过郎主后,谁不说郎主与先冯翊王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说别人不知道,难道圣上也不知道,被几句谗言就蒙蔽了视听吗!” 这话着实逾越了,神域低低叱了声:“伧业,不得妄言!” 管事道是,微微叹了口气,“小人莽撞了。” 言语虽孟浪,但谁说不是大实话呢。神域复又对南弦道:“我与娘子推心置腹,只是想让娘子知道我的处境。这偌大的建康城,实在没有一个可堪依托的人,还不如我在湖州时候逍遥。加上初入城就领教了手段,今后哪里还敢轻易信人。” 他话中藏着话,说了半日,不曾切入正题。与其费心琢磨,不如干脆言明来意,南弦顺口虚应了两句,正色道:“小郎君有什么话,就请直言吧。” 她是通透人,这番层层递进,心里应当有了准备,于是神域开门见山道:“我也没有别的心思,只盼结交娘子这样的朋友,将来在建康城也好有个照应。我知道,我的安危令兄托付过你,但我与令兄,实则没有渊源,都是看着上一辈的交情。不瞒小娘子,这次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我中毒的事,圣上已派人彻查,到时候朝中恐怕还会传讯娘子,届时请娘子为我周全。” 想必就是那一口血的托付,南弦立刻会意了,“小郎君中毒之深,一般人不了解,我却一清二楚。请小郎君放心,若有传讯,我一定如实禀报,绝不隐瞒。” 可见是不虚此行啊,神域浮起一个笑来,“家母在世时,曾与我提起令尊,称赞令尊高风亮节,令人敬仰。如今我结识了小娘子,小娘子的风骨亦令我佩服,向家果真是有德之家,我承娘子的情,留待将来慢慢报答。” 其实也谈不上是勾心斗角,只是费力琢磨一个人的心思,实在让她乏累。南弦一时晃了神,点头说:“好好好……”忽然觉得不对劲,忙又更正,“我的意思是小郎君别客气,我家世代行医,不求什么高风亮节,只求问心无愧。” 说着转头看外面,暗道别不是厨上的人冻僵了手脚,怎么说了半日话,也还没见人上茶点。 正要询问,苏合带了两个婢女进来,将香饮和点心放到了贵客面前。 凝重的气氛到这时才缓解,南弦笑道:“厨上新蒸的鹅梨酥开窍润肺,请小郎君尝尝。” 本以为人家话交代完了就会告辞,没想到他却赏脸坐了回去,那如玉的指尖探出袖褖,捏起一块鹅梨酥咬了一口。 婢女忙斟茶,美味的糕点换来了赞美。苏合先前也算见过这位郎君,彼时就剩一口气,看不出什么门道,没想到活过来了,竟是这样惊为天人,不由悄悄多看了一眼。 场面上的周旋结束了,接下来的谈话便松散了很多。神域笑着说:“我听娘子一直唤我小郎君,娘子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小吗?” 说起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探究。 南弦初见他,就觉得他年岁不大,应当刚及弱冠吧。加之他身中剧毒,又有羸弱的病态,这印象就保留下来了。 但妄自揣测人家的年纪不好,南弦笑了笑,“我偶尔也替孩子看诊,随常称呼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还请不要见怪。” 对面的人听了,也不去深挖她话里的矛盾,曼声道:“我是崇嘉九年,十一月生人,小娘子呢?” 南弦差点笑出来,心道这声小郎君称得一点不错嘛。在他期盼的眼神里,她微正了正身子,“巧得很,我与郎君同岁。”说完又追加了一句,“我是八月里生人。” 三个月的差距,似乎也能占足年龄上的优势。神域窒了窒,重又换了个解嘲的笑,“看来我该唤娘子一声阿姐才对。我的身世,阿姐都知道了吧,匆匆换了个姓氏,直到现在还不习惯。我的小字叫雁还,阿姐若不弃,就这样称呼我吧。早前养父为我取了这个名字,我一直以为再寻常不过,如今想来,却是别有深意。” 他如此熟络,谈笑间就改了口,一声声阿姐叫得震心。南弦虽然有些不习惯,却也不能让人下不来台,含糊两下也就默认了。 神域轻瞥了下她的神情,知道趁热打铁的道理,嘴上自责起来,“我怎么与阿姐说了这些闲话,真是对不住。不过经历了上回的变故,我着实信不过其他人了,所以斗胆生出个想法,想请阿姐当我府上医官,不知阿姐意下如何?” 南弦很觉得意外,一般王侯府邸雇请医官要在朝中挂名,且向来是男子任职。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女郎,世上也没有女郎任王府医官的先例,于情于理都不该答应。 神域应当是看出她的顾忌了,忙宽解道:“不是要阿姐常驻在鄙宅,阿姐还可以像以往一样为官眷们看诊,但我若有急事,请阿姐以我为先而已。” 一旁的伧业趋步呈上了一个木匣,“小娘子的俸禄连同上回的诊金,我家郎主都命小人备下了,请小娘子笑纳。” 可惜南弦并未接,推脱道:“我替人看诊,是闺阁中闲来无事消磨时光,并不以此为生计。郎君若是不豫,我照常为郎君看诊,但医官一职就不必了,实在是怕不能胜任,连累家君家兄蒙羞。” 她不答应,神域也不好强求,脸上显出一点遗憾之色,叹道:“是我冒昧了,不曾设身处地为阿姐设想。既然如此,还是以阿姐自便为宜。”说着站起身来向她拱手,“打搅了阿姐半日,我也该告辞了。” 南弦道好,转头吩咐廊下听令的仆妇,“替我送郎君出门。” 仆妇得令上前,呵腰比手,“请贵客随我来。” 神域主仆方跟随引领往大门上去了。 南弦目送他们走远,吊着的心神到这刻才放下来。 奇怪,刚才的一番交涉明明再正常不过,却无端令她紧张。总觉得这人深不见底,仿佛年轻的皮囊下藏着世事洞明的老道灵魂,每说一句话,都得前后思量。 总之抱定一个宗旨,往后尽量少与此人来往。王府医官这个职务不要贪图,丰厚的月俸也不要觊觎。人不生贪念就能自保,她和允慈现在过得不错,不要节外生枝就好。 那厢伧业侍奉家主登上马车,扶车前行时还在嘀咕:“向娘子甚是谨慎,似乎不欲与咱们过多牵扯。” 神域低头盘着檀香手串,不紧不慢淡笑了声,“世事不由人,不欲牵扯也牵扯了。若是正大光明做了我的医官,或许对她还好些。” ------------ 6 第 6 章 至于南弦那边,自然不觉得拒绝了这个莫名的邀约,有什么不妥之处。 临近年关了,今日二十九,明日就是年三十,家里忙于布置过年一切所需用度,巷子外的大街上,售卖对联和桃符的摊子从街头绵延至街尾,还未出查下巷,就能听见喧闹的吆喝声。 这建康城,正热烈地准备迎接过年,每个人都变得宽容大度,连后院那个凶悍的担水老翁,这几日都不骂人了。不管身上是不是有病症,大家不约而同决定过完年再生病,因此年下南弦是很有空闲的,可以在家剪窗花,等日头升高一些,带着允慈出门采买。 年轻的女孩子,但凡要逛街市,都得仔细打扮一番,但因还在孝期内,不能穿太过明艳的衣裳。允慈换了件藕色的曲领衫,配上山矾的交窬裙,在地心愉快地转了两圈,“阿姐你看,好不好看?” 南弦正在妆台前梳头,就着黄铜镜子看她,连连称道:“很有春日的明媚气韵。” 直起身紧紧裙上腰带,那霁蓝色的杂裾铺满裙脚,细长的飘带从围裳中飞流直下,走上两步,有翩若惊鸿之感。 南弦笑着说:“我这样打扮,好像也很好看。” 那是自然的,在允慈眼里,阿姐怕是建康城最美的女郎了。因为时时有官眷登门,见过不少闺中的小娘子,要论眉眼,阿姐最为端庄,要论身段,阿姐那一捻柳腰,十五岁的自己都要逊她三分。要不是阿姐有悬壶济世的宏伟抱负,漫随应选的女郎们进宫采选,不说当上皇后夫人,当个宠姬是不成问题的。 小孩子口没遮拦,还真与阿姐这样说过,被阿姐毫不留情地捶了两下。 该出门了,两个人牵着手走出巷道,阿姐习惯性地紧紧拽着她,仿佛一个疏忽,人就会走丢。 允慈也申辩:“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乱跑的。” 南弦说不行,“过年人多,说不定混进了拍花子。你这样不设防的女郎最好骗,回头套上麻袋抓走,卖到外埠给人做婢女,天不亮就让你起来生火做饭洗衣裳,看你怎么办。” 当然这都是用来吓唬人的,真要被抓走,卖去做婢女都是前世烧了高香了。 允慈皱皱鼻子,不敢反抗了,老老实实挽着阿姐一起逛。 经过肉铺的时候见好多人围着,铺子的屋檐底下挂着一排大铁钩,悬挂着蹄髈、肋条、心肝。允慈说:“我昨日看了一本杂书,书上写了个故事,到如今想起来还很难过。” 南弦好奇追问,就听她喃喃吟诵起来:“芙蓉骨肉烹生香,乳做馎饦人争尝。说洪景年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穷苦,饿死了好多人。有一对小夫妻刚成婚不多久,实在熬不过去,一日妻子忽然拿了三千文交给丈夫,自己含泪出门了。丈夫忙出去找她,找到时候发现妻子的手臂悬于市集上,原来她拿自己换了三千文钱,成全丈夫活下去,阿姐说,可是很让人悲伤啊?” 南弦听了,心下不免唏嘘,可说出来的话却打破了允慈的幻想。 “正是新婚,才愿意拿自己换钱,要是成婚十年八载,不把丈夫卖了就不错了。”说着便笑起来。 允慈干瞪眼,“为什么?” 南弦道:“你看来咱们家治脏躁症的,哪个不是牢骚满腹。上回尚书右丞家娘子抓药之余还治腰伤呢,说是夫妻闺中打仗,不小心扭伤了。” 这下允慈无话可说了,实在是她们每日都能听说一些别家秘辛,老夫老妻,很容易起干戈。 唉,算了算了,感动就留在书里吧,现在要紧是满足口腹之欲。允慈指了指郡城墙下的小摊,“说起馎饦,我就饿了,咱们去吃两碗好不好?” 南弦说好,招呼随行的婢女先行找座儿,自己与允慈随后跟了进去。 刚要坐定,忽然见棚外进来两个人,穿着武侯的甲胄,一脸的横肉丝儿,大步到了她们面前,声如洪钟地问:“哪位是向家大娘子?” 大家面面相觑,南弦不动声色将允慈拽到了身后,坦然道:“我就是。不知效用找我,有何贵干?” 那两个人倒也还算客气,毕竟向家女郎为城中女眷治病,以前不曾打交道,不担保以后也不打交道。遂拱起手行了个礼,“我等是校事府的人,请娘子拨冗,跟我们走一趟。” 允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紧紧拽住了南弦,探头道:“我阿姐又不曾做坏事,你们凭什么拿她?” 结果那两个人把眼一瞪,“校事府办事,小娘子还是不要质疑的好。” 所谓的校事府,奉命讨奸、治狱、督察官员亲贵奢侈逾制不法等事。以前还是个正当的衙门,后来逐渐演化,变成了人人畏惧的酷吏机构,但凡他们传召,确实不需要交代缘由。 南弦心里明白,想必就是毒蕈事件引发的,那日神域说的朝廷正彻查,原来竟是校事府承办。 怎么办呢,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事,早就该作好这种准备。南弦安抚允慈:“没什么要紧的,我跟他们去一趟,你且回家,守好门庭。” 允慈和边上的婢女干着急,忙跟着追出去,可那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带着南弦一路往北,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市尽头。 校事府坐落在朱雀航的左路,那两边原本是百官府舍,今上御极之后,将官舍迁往横塘,这里则改建成了各路官衙。 南弦小时候跟随阿翁来过这里,彼时还是廷尉的府邸,现在门楣上挂上了冷冰冰的“校事”二字,朱红的抱柱也被漆成了黑色,站在台阶下看,像个巨大的虎口。 虽说行得端坐得正,但到了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还是有些胆寒的。 引路的人向内比手,“向娘子,请吧。”语调里透出了几分请君入瓮的意思。 南弦提起裙裾进门,腊月二十九了,官衙内毫无懈怠的迹象,两边狱吏钉子一样执刀站立着,面前有人经过,十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几乎要把人盯出满身的窟窿。 南弦硬着头皮迈进正堂,堂上没人,径直被引进了偏厅里。 这偏厅被布置成了书房模样,校事府的长官倒是个颇有情调的人,案上的陶瓶内插了一枝花,边上的铜鹤炉里轻烟袅袅,燃着松柏香。 听见脚步声,案后坐着的人抬起眼来,并不像传闻中凶神恶煞的样子,反倒有几分儒雅气,站起身问:“来人可是向娘子?” 南弦说是,向他行了个礼。 他点点头,缓声道:“今日请小娘子来,不过是寻常问话,不算过堂应讯,娘子不必害怕。” 南弦微俯了俯身,“我一定知无不言,请大相公询问。” 她唤人家大相公,通常大相公是用来称呼宰执的,一个区区的监察,当不得这样殊荣。 案后的人说:“我叫王朝渊,朝堂上只是个从四品的官职,小娘子可以称呼我为监察。大年下的惊动小娘子,是为冯翊王嗣子中毒一事,朝中正在侦办这桩案子。小娘子作为亲历的女医,免不得要回答几个问题……哦,例行公事而已,小娘子据实交代就是了。” 据实交代,惯用的言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威吓。 南弦复又欠了欠身,不知他会如何层层盘问,自己能做的是尽量撇清,千万不能让向家搅合进这件事里来。 果然,王朝渊的头一个问题,就是事先是否认识王嗣子。 南弦摇了摇头,“从来不曾结识。”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令王朝渊满意,他沉吟了下道:“这就说不通了,我听闻小娘子向来只为女眷看病,且从不出诊,如何深更半夜有人登门相请,小娘子就欣然前往了?” 南弦道:“那夜受命前来的管事,并没有说明是为王嗣子看诊,谎称国公府上女眷难产,一定请我前往救命。我自小跟随家君学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他们百般央求,我只好破例,到了清溪东郊,才知道并不是国公府上传召。” 王朝渊仔细听她说完,抬起眼轻轻瞥了她一眼,那眼神犀利如鹰隼,“王嗣子身中剧毒不找太医局医官,却去闺阁中请娘子,道理似乎有些说不通啊。”言罢又换了张笑脸,和声道,“小娘子用不着藏着掖着,干我们这行的,好些事早就盘摸清楚了。想必令尊和令兄早与王嗣子结交,小娘子是知情的,所以才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救治王嗣子,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这就是在讹人了,要是果真盘摸清楚了,就不会多此一问。 圣上虽然召冯翊王血脉回朝,事先到底有受迫的成分,况且朝中局势不明,校事府又是听谁的令、为谁所用也说不清。阿翁参与进冯翊王事件,保下了冯翊王后人,恐怕非但无功,反而有过。圣上接纳神域,不表示宽宥违反王命的人,今日校事府只要套出了话,她就别想回去过年了。 斟酌再斟酌,她说:“家君当年是太医局副使,最爱钻研疑难杂症,曾不止一次替人解毒,朝野上下人人皆知。如今家君虽然仙游了,我们兄妹勉强也传承了几分,王嗣子家仆来向宅求治,也不算病急乱投医。” 王朝渊见设下的钩子被她拆穿了,一时有些悻悻然。 既然此路不通,就从另一条路下手,他调转视线打量这年轻的女郎,慢悠悠道:“王嗣子中的是鬼笔鹅膏的毒,此毒虽然阴狠,但向副使确实有解毒的妙手。小娘子传承了衣钵,医术精湛,想必已经化解了王嗣子身上的残毒。只是不知道经此变故,王嗣子将来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伤了贵体。” 关于这个问题,南弦早有准备,“刀剑伤在皮肉肌理,毒却行走经络五脏,要说完全化解,就算华佗在世也不敢担保。前几日王嗣子来鄙宅道谢,我又替他诊了一回脉,脉象仍旧不平稳,气息也杂乱无章,表面看似没有大碍,实则元气极度亏损……”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听王朝渊忽然暴呵了一声,“向娘子,没有人教过你,不要在校事府耍花样吗?那日圣上当朝传召太医为王嗣子诊治,太医明明说王嗣子已无大碍,你却还在这里危言耸听!” 南弦是闺阁女孩子,家里人向来轻言细语,来看诊的病患也个个客气有礼,何时被人这样呵斥过。 王朝渊一番震慑,让她脸色顿变,但委屈惊惶也没能令她改口,她咬牙说:“行医在个人,别人如何诊断我不知道,我的诊断就是如此,监察为何不信呢?” 王朝渊冷笑了一声,却并不像南弦设想的那样,急于逼她承认神域已经痊愈,反倒透出一种怪诞神情,意有所指地引导,“王嗣子身上余毒未清,实则伤了根基,甚至还有性命之虞,我若这样理解,向娘子看可对?” 他话锋一转,让南弦措手不及,脑子里飞快权衡起来,这蕈毒到底是有残留好,还是没残留好。 有残留,罪在下毒的人,万一神域有个闪失,也是下毒之人的罪过。 但果真那么简单吗?医术不精,治死了王族,她又如何全身而退?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听见门上传来一道清亮的声线,气定神闲地说:“毒虽有残余,以向娘子的医术,早晚会为我清除干净的。王监察与女郎说话,何必这样疾言厉色,要是吓着了女郎可怎么办。” 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让南弦感觉如此悦耳。自己陷在水深火热之中,事主的及时出现无异于一场救赎,简直令她感激涕零。 她匆匆回头张望,那道清瘦的剪影投射在了夕阳西下的窗纸上。慢慢移动过来,最终在门前现身,他的笑容含蓄却明朗,目光漫漶过她的脸,温声道:“阿姐,我好像来迟了,平白让阿姐受惊了。” ------------ 7 第 7 章 “圣上关爱,王监察秉公办事,难免有急进的时候,只要我解释清楚,想必就天下太平了。” 他是刀切豆腐两面光,既救了南弦的急,也不让王朝渊下不来台。 抬手掩住唇,他清了清嗓子,复转过视线望向王朝渊,和煦道:“这两日我正服用向娘子开的药,较之先前已经好多了,王监察不用担心。向娘子于我有恩,还请监察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为难向娘子。” 王朝渊见真佛来了,慌忙站起身长揖下去,“不知王嗣子驾临,有失远迎。我这人生来嗓门高,一着急容易失态,并不是有意慢待向娘子,还请向娘子不要多心。” 这番托词当然用不着南弦回应,神域笑着接过了话头,“可不是么,我就说王监察不是这样的人,向娘子亦大度得很,这件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说罢又问王朝渊,“不知向娘子的讯可应完?若是应完了,就让我送她回去吧。眼看天将暗,女郎独自赶路,不便得很。” 王朝渊还有什么可说的,原本打算一步步引这女郎入套,结果这小子一来,打乱了满盘计划,只得诺诺道是,“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了,向娘子随时可以离开。” 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就恨出了血,只是碍于人家的身份,暂且只能按捺,但来日方长,山水总有再相逢的时候。 神域不管他怎么暗中咬牙,只管轻快地招呼南弦,“那阿姐,这就随我走吧。” 南弦求之不得,朝王朝渊行了一礼,忙跟着神域出了门。 穿过前院甬道,这回再没有人盯着她看了,神域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瞥她一眼,见她就在身后不远,便舒展广袖,意态闲适地负起了手。 也算见识了一回这泱泱□□最黑暗的一面,虽然仅仅只触及一点皮毛,但酷吏之流的两幅面孔,足够南弦咂摸一阵子。 脑子里一直反复念叨一句话,日后行事当愈发谨慎……忽然发现神域嘴唇兀自开合,她一时未听清,“啊”了一声问:“小郎君说什么?” 小郎君叫得顺理成章,也如他唤她阿姐一样顺溜。 先前的话,忽然变得没意思了,他当即调转了话锋,“今日是腊月二十九,节前连累阿姐进了这污秽之所,是我的罪过。” 能够脱身就好,刚才的阴影很快就消散了,南弦摆了摆手,“那日你说朝中正在彻查此事,我也料定会有人传讯我。也好,审问完了,日后就没事了,反正要过堂,宜早不宜晚。” 然而日后果真无事了吗?这个问题连神域都不好回答。 踱出朱雀航巷道,马车就停在巷外,他比了比手,“上车吧,我送阿姐回家。” 从朱雀航到查下巷虽有一段路,但也不算太远,南弦不便与外男同乘,更不能让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为她扶车,遂道:“在校事府这半日,手脚都被绑缚住了,正想松散松散呢。我自己回去就好,小郎君不宜受寒,还是早些回清溪吧。” 作为男子,是断不能把女郎扔在半道上的。神域含笑道:“既然如此,我就陪阿姐走一程吧。” 走一程也好,活动开了筋骨,就不觉得冷了。 两个人顺着堤岸慢慢往回走,南弦边走边嘀咕:“我进校事府,允慈那丫头果然放心,居然没来接我……” 神域听见了,忙替向二娘子说了句公道话,“我来时,的确见贵府上有人在等候,不过校事府诡谲无行,我又是头一次与王朝渊打交道,不敢确定能否立刻把阿姐带出来,因此劝她们先回去了。” 南弦不是当真计较,不过玩笑着抱怨两句罢了,便笑道:“是该先回去,天太冷了,不知要等到几时呢。” 缓步而行,长堤两岸的树都掉光了叶子,傍晚的余晖穿过枝丫照在人身上,把两道影子拉得老长。 过了好半晌,神域方把话题掰回来,“我来之前,王朝渊可对阿姐无礼?” 南弦说没有,“起先一切如常,王监察也不曾刻意刁难,但问及小郎君身上残毒是否清除,却怎么回答都不对。王监察似乎有意引领我,将小郎君身上病症说得越重越好,难道他别有深意吗?或者是在暗中协助你?” 神域凉笑了声,眉眼间浮起一片荒寒,“我与校事府,从来没有任何交情。阿姐知道圣上召我回朝的原因吧?肃宗只有圣上一子,而圣上无所出,宗庙总要有人供奉。纵观这建康城,王族遍地,但大多是广平王的后裔,圣上与广平王隔着一层,算来算去,只有我与他同是皇伯魏王的血脉,要分忧也应当是我。”说着又带上了自嘲的口吻,“认祖归宗,享无边富贵,我的富贵,须得像祖父一样拿儿子来换。如果这场蕈毒在我身上埋下了祸根,病殃殃的身体还能指望有儿子吗,那留我在朝有何用,不如从广平王那支里挑个人过嗣,也省得如此大费周章。” 南弦听他平静叙述,心中巨浪滔天,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借机直接拿回冯翊王爵位,幕后的人干脆顺势而为,打算将他逼回来处。 他上次说群狼环伺,并不是危言耸听,如果没有他,王族中的男子人人有机会登顶,因此他必定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鬼笔鹅膏究竟是谁投进后厨的,已经来不及追溯了,紧要关头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任何一个有可能被收买的太医治垮他,所以伧业才会夜半登门,至少向家人不会害他。 转头打量他,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就像只小猪崽儿,捉回来是为繁衍子嗣,供人挑选的。 如何安慰他……这种事不能安慰,你站到这个位置上,必有你存在的道理。湖州虽好,但身世被那些挖空心思的臣僚翻出来,就别想再过平静的日子。与其不知何日何时死于暗箭之下,还不如走到台前来,直面刀枪剑戟。 “小郎君不易。”南弦道,“既然不易,就更要保重自己。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谁也不能让你成为弃子。” 神域绽出了笑容,“那就承阿姐吉言了,但校事府那帮人,恐怕不会放过大做文章的机会,也许今日的问话,明日就会传入宫中,所以我那日想请阿姐当我的医官,若是有必要,还可面圣为我正名。” 结果他低估了眼前这位女郎自保的决心,她并没有一时热血上头,冲口答应。他见状,话锋又是一转,“这是我早前的愚见,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知道,若我有难,阿姐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心中笃定得很——这凉薄的人间,多亏还有阿姐。” 他眉舒目展,三言两语就示了弱,一副要与她贴心贴肝的架势。 南弦其人呢,外冷内热,且女孩子对弱小有本能的保护欲,他几句热络的阿姐,再加上畸零的身世,这番话她也就含糊默认了,谁让医者有仁心呢。 缓缓行来,已经能看见查下巷口的小门楼了。神域将人送进巷子,将要到向宅门前时,忽然叹了口气,“要过年了,我很是怀念在湖州的日子。那时我阿娘还在,养父也没有病重,一家人热热闹闹过年,年前就预备好了各色焰火,只等三十晚间守岁,可以跑到庭院里燃放。” 如今孤零零漂泊在建康,过年也没有亲人在身旁……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苦楚,越是这样,南弦越是同情他,好言安慰着:“今年不平静,等来年就好了。不知令尊得的是什么病,看诊的大夫怎么说?我粗通医理,有机会可以替令尊把个脉,若是能把身子调养好,小郎君也不至于那么寂寞。” 神域听她这样说,脚下顿住了,“阿姐真是菩萨心肠,我养父的病症要是能治愈,那我的孤寂之症也就药到病除了。眼下他还在湖州将养,等我这里安顿好,自然接他入京,到时候再劳烦阿姐。” 转眼行至门前,他掖着手,抿唇笑了笑,“我就送阿姐到这里了,阿姐进去吧。” 门房上发现大娘子回来,早就派人进去传话了,还没等南弦开口,允慈就飞奔出来,一把抱住她呜咽不止:“阿姐,吓死我了,我怕校事府的人扣留你,让你下大狱。” 南弦被她勒得喘不上气来,挣扎着拍了怕她的后背,“好了好了,有惊无险。”一面向神域道谢,“麻烦小郎君送我回来……我就不虚留你了。” 允慈这时候才想起边上有人,忙松开南弦,尴尬地抻了抻衣角。 神域宽和一笑,复退后两步,转身朝巷口去了。 他慢慢走远,鸦青色的斗篷几乎融入暮色。不知是不是骨子里天然的王族贵气,让他生来与贩夫走卒不一样,就连步伐,都透着持重肃穆。 允慈看得出神,南弦喊她好几声都没有听见,最后被强行拖进了门里。 “这位郎君真好看。”允慈回过神来嗟叹,“我从没见过这样上品的男子,先前在校事府外,他上来与我攀谈,我紧张得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南弦大呼倒灶,“你阿姐被抓进了校事府,你还有心思看男子!” 允慈说不是,“他从天而降,我没有提防,才乱了阵脚。反正他人怪好的,很为我们着想,一再劝我们,说天气寒冷,校事府内外煞气冲天,会冲撞了女郎,让我们先行回家,他来想办法搭救阿姐……你看他多温存,多体贴。” 南弦挑眼,“所以你就听话回来了?” 允慈迷茫地点头,“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小女郎见了珠玉一般的公子,大生好感,然后扭扭捏捏向阿姐探听他的情况,譬如多大年纪啊,为人处世怎么样。 关于他的身家故事,允慈早就知道,因此当南弦提及先前的谈话内容,她就万分遗憾,“你看人家都在你面前诉苦,说独自过年多孤单了,阿姐也没动恻隐之心。把人请来与咱们一起过年嘛,反正算是老相识。” 南弦有些迟钝,讶然问:“他有这个意思吗?”想了想摇头,叮嘱允慈,“老相识这种话,以后不许说了,我总觉得与他过多牵扯不好。要是有人向你打听他,你务必一问三不知,知道么?” 真的很可惜啊,允慈只得怅然答应。 不过这种事不值得耿耿于怀,转天就忙于鸡零狗碎,准备迎接新鲜的元旦日去了。 ------------ 8 第 8 章 南弦和允慈因为家中没有了长辈,并不需要像一般人家那样除夕苦熬。姐妹两个祭拜过了祖先与父母牌位,原本商量好守岁的,可还未到亥时,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于是各自回到床上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将亮,被城中高高低低的爆竹声吵醒,才挣扎着起身梳妆打扮。 元旦日没有别的事可忙,最要紧就是去三位叔父与两位姑母家拜年。向家一门都是学医的,但医术有精有疏,那三位叔父虽然也在太医局谋得了一官半职,但要论真本事,和阿翁差了一大截。 兄弟之间,多少也存着攀比嫉妒之心,有时候家中祭祖团聚,话题就自发往父辈身上引,抱怨着老爷子厚此薄彼,将最玄妙的看家本事单传了长兄。 不过随着阿翁过世,那些老调就鲜少有人重弹了——总不好把怨气转嫁到子侄辈身上,控诉识谙尽得祖辈真传吧! 但要说多亲厚,实在算不上,她们登门拜年,象征性地给几颗小小的金银角子压岁,就行了。 二叔大约听说了南弦救治冯翊王嗣子的事,很是惊讶她居然有这样的手段。最后道:“宰执们向圣上施压,要让嗣子接任王爵。你既然医好了嗣子,将来他袭爵,你就有出息了。”言罢又破天荒问了一句,“你们留下吃个便饭?” 南弦和允慈最识趣,推脱还有几位叔父姑母家没去,二叔便也不勉强了。 拜到第三家的时候,四叔才想起识谙,“怎么过年都不曾回来?” 南弦说是,“南地有时疫,阿兄留在那里治疫呢。” 四叔“唔”了声,“年岁都不小了,等孝期一满,择个好日子把婚成了吧。” 所以向家人人都默认这门婚事,只有南弦心里没底,甚至对将来还有些悲观。 总之年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完了,年后仍旧如往常一样忙碌,今日接待这位娘子,明日又诊断那位女郎。 因为南弦治好了神域,这个消息在建康城中流传,南弦的生意比以前更好了。加之宫中终于宣旨,命神域袭冯翊王爵位,虽然后来再也不曾见过他,但又切切实实从他那里受益了。 来看诊的人,总是时不时提及他,仿佛找了同一位女医看病,就能与小冯翊王产生一丝联系似的。 南弦听得多了,不曾放在心上,倒是允慈隔三差五地嘟囔:“这小冯翊王可是贵人事忙,有空也来家里坐坐嘛。” 天气渐渐热起来,到了瓜果成熟的季节,南弦和允慈喜欢拿冰水镇凉西瓜和李子,因此每日天蒙蒙亮,家中仆婢就去归善寺边上的冰窖前,等候开市卖冰。 冰匠用铁钩把大冰块从冰道拖上来,敲成面盆大小一一分发,付上十文钱就能得到一块。然后赶紧塞进箱子里,拿棉被捂住,到家的时候冰还是原样,可以直接放在大铜盆里湃果子。 这日午后变天,电闪雷鸣下了好大一场雨,向宅后院的楼建得很高,雷声仿佛劈在耳畔,吓得人紧闭门窗不敢露头。也就一刻钟光景吧,说话天就放晴了,再看外面,满世界被洗刷一新。碧蓝的天倒映在湖水上,连云彩也格外白胖可爱。 苏合举着把刀,从冰水里捞出一只瓜,嗤啦一声砍了下去。每次开瓜都像一场豪赌,一圈人围着,看瓜到底熟没熟。 西瓜切成了两半,鲜红的瓜瓤大喇喇仰天,边上的张妈妈很有心得,“我们老家也种瓜,买瓜时候要挑带藤的,看上面的卷须焦了几根。若是焦了两根以上,那这瓜便保熟了。”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这日子,实在过得惬意。 大家闲话家常,忽然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上楼,门上有人传话,说豫州别驾府上差人来,家中女郎吃坏了肚子,请小娘子过去看看。 南弦只得放下瓜,破例出门看诊。 带上苏合和药箱,赶到别驾府上,刚进门就见别驾娘子支开侍立的人,匆匆关上了南弦身后的门。 南弦和苏合面面相觑,还来不及去看病人,就被别驾娘子一把拽住了手,“向娘子,请你一定救救小女。” 看来不是吃坏肚子了,通常谎报病症的,背后一定有隐情,南弦忙安抚别驾娘子:“我尽力而为,但不知府上女郎得了什么病?” 说起这个,别驾娘子满脸的尴尬,支吾半晌道:“小女行经不畅,请了小长干的孙婆看诊,孙婆开了方子说坐浴,结果治来治去,把人治坏了。” 南弦听明白原委,和声道:“请小娘子露一露金面。” “嗳嗳……”别驾娘子忙示意身边仆妇把帘幔打起来。 南弦转头看,见那女郎躺在床上,大暑天里盖着被子,面如金纸,就知道不寻常。 过去查看,听别驾娘子说不便之处被烫伤了,南弦愈发感到惊奇。待要掀开被子过目,床上的女郎压住了被沿,气若游丝般哭了起来。 众人一时都很为难,她不肯让人看,就算再高超的大夫都无从下手。 南弦想了想,回身支开了苏合和仆妇,对那女郎说:“只留我与你母亲,好么?小娘子不要拿我当大夫,就当是闺中的朋友吧。” 这么说,方劝动她,把手移开了。 掀起被角,一股怪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南弦窒住了呼吸。再仔细查看,所谓的烫伤出乎她的预料,她面色凝重,放下被角去搭脉。这一搭,便什么都知道了,望了别驾娘子一眼道:“隐瞒病症,对令爱不好,既然请我来,就该据实相告。” 这番话一说完,别驾娘子面红耳赤,垂首道:“是我管教不严,家门不幸……” 所以南弦的判断没有错,“孙婆开了方子,让用热汤药灌洗,是不是?” 别驾娘子点了点头,“开了川芎、丹参、茴香、生姜等,说越热的水越好,如此软坚散结,胎儿自下。” 南弦叹了口气,果真庸医害人,接下来还得告诉这对母女一个不幸的消息:“白吃了这番苦,孩子还在。” 这下别驾娘子大惊失色,“昨日明明流了血呀……” 南弦说:“内里伤了,怎么能不流血,只是这血,和下胎无关。” 那对母女立刻乱了方寸,床上的女郎痛哭不已,“阿娘,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别驾娘子立刻盯紧了南弦,矮着身子几乎要给她跪下,“向娘子,你医术高明,求你替我们想想办法。” 南弦问:“夫人是先保小娘子,还是……” 这种情况还做什么选择,别驾娘子道:“小女要保,孩子也断不能留。我们算过日子,快满三个月了,再留下去,小女的一辈子就毁了,向娘子也是闺阁女子,一定明白我们的难处。” 南弦心道我是闺阁女子,但我实在理解不了你们。不过自己既然从医,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得看淡,遂吩咐别驾娘子:“派个人跟随我的婢女,上向宅药柜里取三钱虻虫来。”说着取金针重新入内,在那女郎的关元、三阴交、曲池上,各扎了一针。 别驾娘子打发仆妇跟着去了,自己站在一旁询问:“娘子打算如何医治?” 南弦直起腰,指了指金针道:“不能立竿见影,但可调节气血运行。再佐以虻虫,去翅去足后研成粉,用温酒送服,至多一个时辰,就能使胎下。” 别驾娘子听了,激动得面色潮红,“若果真应验,小娘子就是我们的恩人,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也许是为动之以情吧,说罢又谈起家里的境况,丧气道:“我管教女儿失当,不敢让家主知道,后院那几个婢妾又虎视眈眈,若是宣扬出去,她的名声就完了。” 话里带着哀恳的意味,南弦笑了笑,“小娘子只是吃坏了肚子,慢慢调理就会好的。” 别驾娘子一怔,顿时感激涕零,“向娘子果然仁心仁术,都怪我先前避讳,若是一早就请娘子来,也不至于枉吃那些苦头。” 南弦有些好奇,边醒针边问为何避讳。 别驾娘子看了床上的女儿一眼,叹息道:“如今反正也不作他想了,实话同娘子说,也没什么。圣上与皇后不是正为小冯翊王物色良配吗,这满建康的高门显贵都有心攀结这门亲,我们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我曾听说,向娘子当初救治过小冯翊王,担心娘子与他有交情,我家这事若让娘子知道了,怕对前途无益,这才有心绕开娘子的。谁知那小长干的孙婆昏聩,险些害人性命,这样境地我们还贪图什么婚配,自然是保命要紧。” 看来这位别驾家小娘子的良人,并不与之门当户对,最后才弄成这样。 话又说回来,神域果真成了勋贵们眼中的香饽饽,虽是预料之中,却也令人唏嘘。 那厢苏合与仆妇赶回来了,送进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十来只虻虫。南弦将虫清理过后,用银叶子置在炭火上烤,烤得焦脆了碾成粉,让床上的人服下。 至于烫伤的部位,是另外的治法,“不要再拿被褥捂着了,打开门窗稍许通风,以不受凉为宜。我再开几剂清热解毒的药,放至半凉后擦洗,待腐肉消除,新肉再生,养上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别驾娘子千恩万谢,真如遇见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南弦忙完了,原本打算告辞的,却被强留住了,说唯恐有变数,请娘子勉为其难再等一个时辰。 没办法,只好坐下喝茶,约摸半个时辰光景,那女郎额上渗出汗来,捂着肚子叫疼,别驾娘子慌了神,一迭声问南弦:“这这这……怎么办?可要紧啊?” 孩子是母亲身上的肉,要硬剥下来,怎么能不疼。 南弦道:“小产很伤身,不痛下不来,再忍忍吧。” 不多时就见红了,仆妇拿白布包着个血块出来,送到了别驾娘子面前。 别驾娘子心头直跳,看都不敢看,摆手道:“快埋了吧。” 南弦见状站了起来,“若有不适,再差人来找我。” 她收拾药箱准备离开,别驾娘子一直送到门上,欲说还休道:“这次多亏小娘子,保全了我们母女。向娘子……” 南弦会意,只说:“放心。” 别驾娘子这才露了笑脸,忙招呼仆妇送来诊金,沉甸甸的一包塞进了苏合手里,一面有意大声说话,“劳烦小娘子了,为了咱们的小病症,不辞劳苦跑了这一趟。” 南弦颔首,携苏合退出了别驾府。 苏合坐上车,打开包袱清点,讶然说:“这回的诊金不老少呢。” 南弦转头看窗外,一蓬蓬热气直冲面门。正好见街边支着卖冻饮的摊子,她打算好好犒劳自己,兴高采烈地说:“苏合,咱们买两碗冰酪吃吧,多要几颗樱桃。” ------------ 9 第 9 章 苏合最会装样,嘴上说着:“小娘子自己是大夫,不知道大暑天里不宜吃冰饮子……”边说边下了车,嘀嘀咕咕道,“天热心火旺,火拿冰水一浇,哧溜一声冒出一股白烟,全憋在五脏六腑里。” 她大白话胡说一气,听得南弦直皱眉,“难得吃一次,死不了的。” “医者不能自医啊……”苏合还在絮叨。 南弦说对,接过她手里的铜钱道:“你在一旁看着吧,我买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鹅儿。” 坐在车辕上赶车的小厮耳朵最尖,立刻欢快地应答:“多谢大娘子。” 苏合白了他一眼,忙厚着脸皮从南弦手里挖出钱来,满脸含笑道:“娘子说得对,偶尔吃一回,不要紧的。” 西市口的冰酪做得很好,甜淡适口,酪也给得很足。原本每碗只有尖尖上缀一颗蜜渍樱桃,因他们多给了两文钱,摊主大方地每份多加了三颗,那鲜红的小果子躺在乳白的底子上,端的是赏心悦目。 鹅儿把车赶在街边的阴凉底下,三个人坐着歇脚。苏合吃着酪,口齿不清地问:“城中贵女们,果真都想嫁给小冯翊王?” 嫁了就是王妃,将来生了儿子,还有可能过继给圣上。在这泱泱大国,除却太后和皇后,最崇高不过“皇婶”了,若是能实现,也算人生无憾。 只是光看见益处,没有窥破其后的隐患,也或者诱惑太大,大到足够让人不去想那么多吧。 鹅儿整天外出,消息最灵通,他举着木匙比划着,“昨日我听说了个趣闻,还有几户勋贵人家悔婚呢。著作郎家的女郎,原本这个月成婚,据说因为小冯翊王登门请教了一副古画的落款,著作郎不知哪里来的奇思妙想,看出小冯翊王对他家女郎有意,第二日便以郎子的舅父犯过案为由,把这门婚事给拒了。” 南弦关心的重点总是有些偏移,奇道:“什么古画落款存疑?” 鹅儿道:“好像是张洛神图。洛神来着,难怪著作郎要瞎想。他家就生了一位女郎,因守了三年孝,今年都二十二了。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果真遣了冰人登门,不知道后来怎么样。” 总是市井中流传的一些奇怪传闻,听听则罢,反正与他们也不相干。 南弦低头将最后一口冰酪吃完,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别驾府女郎的闺房中,味道不好闻,以至于出来半晌,还在鼻尖萦绕不散,没有办法,只得拿酪冲一冲。 现在好了,嗅见的都是乳酪的香味了,让鹅儿把碗还回去,就可回家了。 烈日之下,一辆马车穿街过巷停在向宅门前,甫一进门就见一个身影站在回廊下的阴影里。南弦仔细打量,脑子里胡乱翻账,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原来是神域府上,那个叫伧业的管事。 “向娘子。”伧业上前行了一礼,“许久未见向娘子,娘子一切安好?” 南弦点点头,“多蒙惦念。” 伧业脸上挂着笑,掖手道:“原本该常来给娘子请安的,但因建府后琐事繁多,一时没能顾得上。” 南弦倒还有开玩笑的闲心,“大夫这里,还是少来为妙。”说罢向内比比手,“请里面坐吧。” 伧业不曾挪步,只道:“向娘子,小人是奉家主之命,请娘子上清溪看诊的。” 南弦问:“贵家主不豫吗?” 伧业说不是,“老家主接到建康来了,上回家主不是与娘子说起过老家主常年患病吗,如今想劳烦娘子,上门为老家主诊个脉。” 只是见她刚从外面回来,又有些迟疑,“若今日忙碌,明日也可以。” 南弦说不要紧,“下半晌无事,你稍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换件衣裳。” 伧业忙道好,让到了一旁。 南弦快步回到房里,让人取了件葭灰的曲领衫来。刚要出门,不知允慈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胳膊,“阿姐,我陪你一起去。” 南弦失笑,“我去给人看病,你去做什么?” 允慈毫不讳言,“我去看小冯翊王。”说罢推搡南弦,“阿姐快走吧,别让人等急了。” 南弦没办法,让苏合把药箱交给允慈,“跟着去可以,须得干活。” 允慈爽快地背起了药箱,笑着说:“我手脚向来勤快,阿姐是知道的。” 一路到了门上,伧业已经在槛外等候,上车直奔清溪,抵达王府门前,见一块煊赫的牌匾挂起来了,端端正正写着“冯翊王府”。 相较上一次,这次府里家仆多起来,很符合王侯官邸的排场。南弦和允慈跟随伧业进了后宅,老远就见画楼前的廊庑底下有人徘徊,那身形,即便隔了半年,也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他穿着银褐色的纱罗直裾袍,相较上次会面,更为倜傥轻盈。五官还是那五官,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从容,人还未到跟前,他就提起袍裾迎下台阶,满是久别重逢的欢喜,笑道:“天气炎热,劳烦阿姐了。” 南弦刚要张口应,只觉袖子被人暗暗拽了一下,允慈悄悄冲她眨了眨眼。 她无可奈何,话里得想办法带上的允慈,颔首道:“大暑天里,人容易患病,既然大王传见,我们姐妹便一块儿来了。” 神域听了她的话,脸上神情一黯,先对允慈说了声“偏劳”,复对南弦道:“阿姐怎么唤我大王呢,听上去太见外了。还如以前一样,唤我小郎君吧,倒是小郎君这个称呼,比官称更有人情味。” 这番话,弄得像认亲似的。允慈是孩子心性,脸上一直笑吟吟,越是亲近越高兴。南弦与她的想法不一样,该看诊就看诊,看完了,好早些回家。 嘴上虚应两句,她朝门内望了眼,“病人在里面?” 神域说是,牵着袖子向内一比,“阿姐随我来。” 进门看,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坐在交椅里,脸色发红,面目也有些浮肿。见人进来,勉强站起身道:“向娘子来了?我听雁还说起过,上次是娘子救了他性命,多谢了。” 南弦忙还礼,“唐公不必客气。” 要说这称呼,着实是不好定夺,之前神域不曾袭爵的时候,她还能令尊令尊地称呼唐隋,现在神域成了小冯翊王,“令尊”自然是老冯翊王,养父的身份,也就变得尴尬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还是先以治病为重。 仔细把脉,又看了舌苔,询问平时发不发汗,甚至连每日晨起如厕的情况都问明白了。听他说腹胀、身痛、四肢倦怠,复又翻过他的手背查看,见手背上星星点点尽是细小的水痘,心里不免沉了沉。 “照脉象上看,是风水之症。风邪侵袭,肺气失于宣降、水湿潴留体内所致。”她说着,换了温存的笑脸,“唐公心下想是很着急吧,因此气血失和,脏腑亏虚。我们说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请唐公容我些日子,再行缓缓调理。” 唐隋这些年月早被这病拖累得没了心气,苦笑道:“死马当活马医吧!早前在湖州,也请过不少名医,各种方子吃了好一阵,总不见效,难免心灰意冷。现在到了建康,见到向娘子,于真的千金我是信得过的,就请娘子为我诊治吧。” 南弦说好,神色坦然地,将他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一旁的神域看着她,试图从她的表情中分辨出什么,但都是枉然。她笑得真切,仿佛这病症真的能够治好,不由又燃起了希望。 “阿姐,可要施针啊?我来侍奉。” 可南弦却说不必,“元气不足,须先扶正了才能施针。头一诊,我先开黄芩、淡竹叶等泄了上焦之火,二诊三诊再重调方子化淤通络,假以时日,病情自会平稳的。” 她让唐隋仔细作养,嘱咐了些平时的避忌,退到偏厅里开方子去了。 神域跟过来,回身见上房中婢女扶了养父起身入内,这时才追问南弦:“我阿翁的病症究竟怎么样,请阿姐据实相告。” 允慈一头雾水,“先前不是说了风水之症吗……” 南弦垂眼蘸墨,淡声道:“毒邪淤阻经脉,伤于脏腑,蚀于筋骨。手背上的水痘不是好物,这种病,文献中尚无同义病称,但我听阿翁说过,属阴阳毒症,不太好治,只能先扼制住势头,尽量少些疼痛。” 她这样说,基本就是无望了。 神域退后两步靠在门框上,似有些失魂落魄,但很快便平了心绪,“其实我早有准备,只是不愿意相信,盼着还有回旋的余地。如今听了阿姐的诊断……也好,心里有了底,便知道该怎么办了。” 南弦抬眼望了望他,原本遇到这样奇特的病症,医者不会作出任何承诺,免得将来落埋怨。但这唐隋,早前应当与阿翁有些交情,自己倒也愿意试一试,至少让他多活几年。 “我不敢说一定能治好,”她收拾起药箱道,“先照着我的方子吃上十日,十日后我再来。” 有一种人,话从不说满,却是露出三分口风,就有七分的胜算。 神域一喜,忙道好,“十日后,我亲自登门接阿姐。” 南弦说不必了,“每日都有人登门看诊,等我得了空闲自己来,你不必接我,免得耽误工夫。” 一旁的允慈暗暗着急,心道阿姐可是缺根筋啊,难道对阿妹的心思毫无察觉吗。 看看这郎君,丰神俊朗,别有一种介乎男子与少年之间的纯净气息。但你要说他青涩,不是的,你看他的眼睛,森罗万象,晃朗无边,就知道他心有利器,紧要关头拔剑生死,亦不在话下。 可这回拽袖子,一点作用也没有,阿姐该拒绝还是拒绝了,并且不打算逗留,转身便要走。 允慈有点着急,边跟着出门边回头,看见神域亲自送出来,没话也要找点话,“郎君若得闲,也可来家下坐坐。” 结果还没等神域回答,南弦便瞥了她一眼,“今时不同往日,大王怕是忙得很。” 她从来没有多走动的意思,神域看出来了,见允慈脸上显露出失望,愈发好声好气对允慈道:“我虽袭爵,但自觉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前几日卫州送了两筐白桃和红菱沙角来,放在冰窖里存着,阿妹可爱吃?我让人送到府上去。” 可惜南弦没领情,“家里平常也采买,大王留着自己吃吧。”说着示意允慈提药箱,“走了。” 这就是女医,过于冷静自持了。 她们前面走着,神域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很快追上去,一直将人送上车。 日落时分,斜照过来的余晖投射在他身上,那面目一半在阴,一半在阳。 他拱手一揖,“谢过阿姐。” 马车在他目送中走远。 南弦坐在车内直懊恼,“他又没付诊金!” 允慈欣喜于那句“阿妹”,也惋惜于白桃和红菱角,撑着腮帮子长吁短叹。 南弦忍不住吓唬她,“上回他就是吃了外面送进来的蕈菇,才中了鬼笔鹅膏的毒,怎么?你也想试试中毒的滋味?” 允慈顿时气馁,但多少还有些不服,“人家现在已经是王了,谁敢害他!” ------------ 10 第 10 章 年轻了不是?想得简单了不是? 南弦靠着车围子,泄气地瞅了瞅允慈。 上次从校事府出来,一路上神域同她说了不少,对于自己的处境也是一清二楚,反倒是外面的人看他花团锦簇,不了解,或者说是不愿意了解,这样辉煌背后,到底暗藏了多少杀机。 小冯翊王是满建康城女郎们的梦想,从来看诊的女眷们那里,就能窥出一斑。加上正年少,长得又好,允慈这丫头多少会生出点向往,那颗心现在大概也如架在了炭火上吧! 闭上眼,南弦喃喃道:“袭了爵,那些想害他的人就会善罢甘休吗?其实越是认祖归宗,才越让人除之而后快。咱们是老实本分的人家,不要搅合进是非里去。上回要不是阿兄临走前嘱咐,我也不会轻易替他看诊。” 允慈到底是小孩子,理解不了阿姐的未雨绸缪,听罢只得出一个结论:“那他更可怜了。阿姐也是,他这样与阿姐示好,阿姐都不愿意搭理他。” 南弦嗤笑了一声,“把我说得多不近人情似的。要是果真不近人情,我也不去替他养父治病了。” 那倒是,其实阿姐也不是那种无情的人,事理说得透彻,到底该伸援手时,并未推脱。 允慈暗暗思量,那位唐公不是要医治好几回吗,机会还是有的,别看阿姐如今管得凶,等时候一长,慢慢也就改观了。 第二日天气晴好,一大清早,日光射透了桃花纸。 南弦起身的时候,听说冯翊王府上派人送白桃来了,老大的一筐,满满装了两只笸箩。 允慈是爱屋及乌,连带那白桃也觉得格外甜美,切好了送到南弦嘴边,献宝似的说:“阿姐,快尝尝。” 南弦推辞不过咬了一口,她向来最怕酸,今年的桃儿,好多都不怎么样,原以为这白桃也强不到哪里去,没想到却甘脆爽口得很。吓唬允慈的话,最终被抛到脑后了,心想着反正昨日连诊金都没收着,吃他几个桃儿也不算过分。 正兀自受用,那厢门上通禀,说太常丞家娘子来拜见大娘子了。 南弦忙把手里剩下的桃肉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快请。” 起身洗手净口,从楼上下来,画楼底下的厅堂布置成了诊室,到了盛夏时节门窗洞开,有风从湖面上来,凉意更胜别处。 太常丞娘子是位富态的贵妇,寻常身量,许得有一百六七十斤。她是南弦这里的常客,倒不是经常得病,是很善于保养。像三伏天祛湿寒,入秋贴秋膘,入冬吃膏方,南弦还没开始预备,她就先来催促了。 今天进门,还是一张团团的笑脸,兴高采烈说:“大娘子,我上扬州去了两个月,许久不曾来拜会大娘子了,娘子一切都好?我带了一筐绿壳鸡蛋,交给下人了,让她们给娘子们煮着吃,滋味与寻常鸡蛋不一样。” 南弦亦是满面堆笑,掖着手道:“夫人客气,回去省亲都不忘想着我,多谢了。” 嘴里话才说完,就见槛外又迈进个年轻的女郎,是小一号的太常丞娘子,也生得曲眉丰颊,珠圆玉润。 南弦曾见过她一回,上年脖子上长了红疹,来这里配了些草药。太常丞后宅的女眷们,身体一个赛一个地健朗,一般除了开些进补的方子,南弦是赚不到她们钱的。 今日不知怎么,两位都来了,难道是旧年的疹子又复发了吗?心里这样猜测,到底要诊治过了才知道,便对太常丞娘子道:“夫人今日空闲,与小娘子来我这里逛逛?” 太常丞娘子是爽朗的性格,摆手道:“哪里是逛逛,是专程冲着娘子来的。”边说边将女儿推到她面前,“我家丽则,娘子是见过的,自小身强体健,从来不曾得过什么病。我养这孩子,养得甚是称心,照我看就是无一处不好,大娘子说可是?” 太常丞娘子说起女儿满脸骄傲,仿佛女儿是她一生的得意之作。 南弦从善如流,“自然自然。我看小娘子面色红润,气血丰盈,是百病全无的长寿之相。” 结果小女郎不买账,阿娘的视若珍宝没有让她满足,她扭了扭身子嘟囔:“阿娘快别说了,可着这建康城找,哪里还有比我更胖的女郎!” 这样一说就明白了,这回应当是冲着求瘦来的。 太常丞娘子实在拿她没办法,无奈地对南弦道:“前日回城,半道上正好与小冯翊王同路,小冯翊王何等人才,娘子是知道的,这不……”说着左手掩在右袖底下,恨铁不成钢地朝女儿指了指。 又是为了小冯翊王,南弦暗中啧啧,那人快要成为京中女郎们的阿芙蓉了。 丽则年轻害羞,即便真有这事也要遮掩三分,鼓着腮帮子道:“阿娘别胡说,我就是觉得自己胖,想瘦一些,穿衣裳也好看。” 但太常丞娘子有时候一根筋,她完全不能理解女儿的执拗,“要那么瘦做什么,风一吹就倒,天天拿药当饭吃倒好吗?再说你究竟哪里胖,我看就很好嘛。” 丽则气得脸发红,又不能当着外人和母亲顶嘴,便走到南弦面前,让她看肚子上的肉,压声道:“大娘子,其实我腿上的肉更多,多得把皮肉都撑开了,一道道,像狸奴身上的斑。” 南弦明白她的难处了,和声道:“小娘子别着急,我有个小办法,能帮你变瘦。” 丽则大喜,“果真吗?可要扎针呀?还是要吃药?” 南弦说:“不用扎针,也不必吃药。取耳穴内饥点、渴点、神门等穴,各压半粒绿豆,压上半盏茶工夫。每三日一次,三十日为一疗程,到时候再看,少则三五斤,多则十来斤,小娘子定会瘦下来的。” 这可解了人的燃眉之急。丽则心花怒放,急切追问:“当真吗?这样就能瘦了?” 这话遭到了她母亲的反驳,“向娘子何等手段,只要她说能瘦,便一定能瘦。”说罢又堆着笑来与南弦套近乎,“我听闻娘子与小冯翊王有些交情,是吗?” 这问题让人头大,接下来会有些什么要求,南弦大致也能猜到了。 斟酌了下,她笑着说:“也不算有交情,只是看过两回诊而已。” 太常丞娘子却认为她过谦了,“恁大的恩情,又岂是看诊二字能敷衍的。”眼睛一转,有了个不情之请,“娘子你看,咱们相识时间也不短了,娘子是知道咱们家为人的,虽说家主官职不算高,但也是书香门第,忠良之家。” 南弦嘴上抽空应着,手上忙于替丽则按压绿豆,顺势教授一旁的婢女,譬如饥点渴点在哪里,“一学就会,在家便可按压,不必特意上我这里来。” 可惜她想借忙敷衍,太常丞娘子却没打算让她含糊过去,索性把话挑明了,“大娘子,莫如替咱们丽则说合说合吧!只要这门亲事能成,谢大媒的礼数一定周全,大肘子从年头供到年尾,绝不忘了娘子的情义。” 太常丞娘子说完这话,边上的张妈妈见势不妙忙阻拦,笑道:“夫人玩笑了,我们娘子是待字闺中的女郎,哪有没出阁的小娘子与别人说媒的,传出去未免不尊重。再说我家郎主上年刚过身,娘子还在孝期里,服丧期间沾不得喜事,这对贵府上小娘子的姻缘也不好啊,夫人想想,这话对不对?” 太常丞娘子是个直肠子,她贸贸然提出,是真没想到这一层。 让服孝的人说媒,岂不晦气吗,但凡明白这点,大事是断不能共谋的了。 惊觉失礼,太常丞娘子忙道:“哎呀,我可真是没成算,竟把娘子服丧的事忘了,罪过罪过。” 南弦松了口气,大度道:“不碍的,夫人是无心之失,我还能与夫人计较吗。” 后来的谈话,便都是些家常了,虽然大媒不必南弦来做,却不妨碍拿小冯翊王作为话题的中心,蛛网一样蔓延向城中各式各样的贵女们。 小冯翊王没有定亲,每家都有机会。就算定了亲,一位王侯三妻四妾也是寻常。眼光放得长远些,什么名分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儿子,当皇婶。 真没想到,城中的贵女们已经这样看得开了,南弦听着那些奇谈怪论,觉得像听变文一样精彩。 说了半天,太常丞娘子忽然由衷地感慨:“咱们谈论小冯翊王,像在谈论一只肥羊。” 南弦怔愣了下,原来不止她有这种感觉。看似前途无量的人生,充满了阴谋和算计,他的一生,注定是受摆布的一生。愧对老冯翊王的人已经死了,现在的小冯翊王既然承袭了父辈的爵位,当然也得承袭父辈的责任。 听从安排成婚,生一堆孩子,待没有了利用价值,会不会走上其父的老路? 南弦不知怎么想到这里,差点惊出一身冷汗。再回想起神域,那张脸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寻常的澹宁温和,也变得有些可怜相了。 太常丞娘子闲话半晌,丽则的耳穴也点完了,便起身道:“叨扰娘子半日,我们该回去了。”一面问婢女,“向娘子教的手法,你可记住了?” 婢女道是,“夫人放心,牢记在心上。” 太常丞娘子撇了撇嘴,“就算记不住,还可以再来请教向娘子,是不是?” 太常丞府上向来一团和气,连婢女也养得很大胆,见夫人这样调侃,便龇着牙干笑。 丽则临走的时候扭身对南弦道:“向娘子,若是我真能瘦下十斤,日后请向娘子收我为徒,让我跟着娘子学医吧。” 官员家娇养的女郎,兴之所至张口便来。南弦虚应着:“学医苦得很呢,到时候再说吧。” 吩咐苏合把人送出去,好不容易清净了,上半日也过去了。 不过今日还算悠闲,下午治了个手足多汗的,直到傍晚也不曾有人再登门。 向家有个老规矩,一般酉正三刻之后就不接诊了,但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并且是一再被同一个人打破。 临街的大门刚关上,就听见有人捶门,力气之大,咚咚地,一下下捶在人脑门上。 门房骂骂咧咧,拔下门闩霍地打开门,正想质问,迎面见一个锦衣玉带的人闯进来,急声问:“大娘子何在?” 门房有点傻眼,迟迟向后指了指,“在楼中……” 正打算代为通禀,没想到人家闯了进去,拦都拦不住。 门房慌乱起来,大声喊张妈妈,院子里应声也骚动起来。 屋里的南弦听见外面乱糟糟地,不知出了什么事,回身朝外望了眼,见一个身影踉跄几步到门前,一把扶住了门框。 他脸色发白,腿摇身颤,绝望地翕动着嘴唇说:“我阿翁忽然高热惊厥,叫不醒了,求阿姐救命。” ------------ 11 第 11 章 南弦心下一惊,“怎么忽然高热了……”说着忙让人拿药箱来,也顾不上其他了,自己背起便往外走。 神域追了上来,牵着袖子向前比手,“阿姐乘我的马车吧,免得耽误工夫。” 南弦道好,径直坐进他车里。王侯的车辇,果然装点得精美,围子是用青竹凉簟编织起来的,即便不燃香,也有竹篾的清幽萦绕。 但人虽坐定了,心里却觉得有不妥,孤男寡女共乘,那多不方便! 然而再看,原来是自己想多了,这辆车是专程来接她的,神域自己有马。那大宛马乌黑的皮毛,在火光下莹然发亮,他翻身上马的姿势流丽,控住了马缰一回头,“路上疾驰,请阿姐担待,救人要紧。” 南弦颔首,暗暗抓住了车身,还没来得及吸上一口气,马车便风驰电掣般窜了出去。只听见身后的向宅大门前,没能跟上的苏合大喊娘子。南弦回身张望,几个婢女并张妈妈都追了出来,可惜被远远甩开了,马车一个急转,便跑出了查下巷。 颠得七荤八素,南弦觉得自己像笸箩里的元宵,简直有四面够不着边的迷茫感。好在查下巷离清溪不算太远,跑得急一点,一炷香时候就到了。 勒缰,马鸣声划破长夜,南弦的魂魄刚追上躯壳,还没完全归位呢,车帘就被打了起来。 神域向她伸出手,“阿姐,快。” 南弦来不及细想,探过去借了一把力。也就是短促的一接触,诧然发现那看似文弱的少年郎,竟有与成年男子不相上下的力量。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但掌心隐约有茧子,平时应当有握剑的习惯。 看来他的养父,从来没有等闲教养他,更没有期盼他去做一个淹没在人海里的平庸之辈啊。 南弦的脑子里飞快勾勒出他隐于乡野,又不甘于命运摆布的倔强轮廓。但也只是一霎,那只手很快便收了回去,匆匆迈进府门,张皇招呼道:“阿姐快请吧。” 南弦背起药箱跟上去,她很有眼力劲儿,忙伸手接了过来。 还是原来那栋楼,楼内灯火通明,廊道上人来人往。见南弦终于到了,婢女庆幸的大喊起来:“向娘子来了!向娘子来了!” 有急症要治,就讲不了四平八稳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进屋,一眼便看见卧在床上的唐隋,因高热呼吸急促,神志也受到影响,喃喃说:“二郎……二郎……我不复……”声音渐渐低下去,忽然又惊叫起来,“会君,你快跑,快跑啊!” 谵语连连,都是心底深深隐藏的恐惧。 南弦不必去分析他说的是什么,火速取出三菱针,牵过他的手,在十二井穴上点刺放血。再治惊厥,让人将他扶坐起来,取人中、合谷、大椎等穴祛风止痉。 提心吊胆地等,等了约莫有一盏茶工夫,才见他微微抬了抬头。南弦忙吩咐边上侍立的人,煎羚角钩藤汤来,待汤药喂下去,又等了半炷香,谢天谢地,人终于清醒过来了。 舒口气,她背上衣衫都汗湿了,汗水顺着鬓角淌下来,她偏头在肩上蹭了蹭,走下脚踏说好了,“高热会慢慢退的,暂且宽心。” 神域颔首,治病的事他帮不上忙,但心里的煎熬几乎要将人熬干 南弦看见他赤红着眼,上前两步轻声问:“阿翁,你好些了吗?” 唐隋在他恢复身份后,再也不接受这个称呼了,若是换作平时定要及时纠正,但如今人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点点头,让他放心。 关于这次高热惊厥,依南弦的诊断,还是身上痼疾引起的。这种病症会牵连体内脏器,日久年深慢慢侵蚀,若是不能扼制,今后这样的急症会越来越频繁,次数多了,必会累及性命。 方子得重调,去了上次的石膏、知母,换成丹参与焦三仙,嘱咐侍奉的人,等这次高热彻底褪尽再服用。 南弦以前其实不曾真正医治过这样的病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原先心里尚有几分把握,结果被忽来的一场高热,扫去了一大半自信,不由有些灰心,垂首道:“唐公的病势还有起伏,等彻底稳定了我再走。” 大夫愿意留下看顾,那是再好不过。伧业忙道:“小人这就命厨上预备些点心,防着夜深了,小娘子饥饿。。” 南弦说不必麻烦,但一旁的神域却示意伧业去办,自己比了比手,温声道:“为了家父的病症,深更半夜惊动阿姐了。阿姐先坐吧,喝杯茶,歇一会儿。” 南弦却摇了摇头,总觉屋里憋闷得很,朝外望了眼道:“我上外头坐一会儿。” 神域听后默默跟了出来,见她在台阶上坐下,屏退了廊下侍立的人。 女郎不拘小节,自己便也没有理由端着,学着她的样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偏头看,檐下的灯笼照亮她的眉眼,她望着昏昏的庭院出神,自言自语着:“如果阿翁在,会怎么对症下药呢……” 一门心思研究医理的人,那颗心不染尘埃,没有任何俗世羁绊对她造成困扰。 神域垂下头,“说起阿翁……我阿翁不容易。原先我们在湖州,尚可以简单度日,如今天翻地覆,连累他跟我一起颠沛。” 南弦闻言,方从自己的苦恼中挣脱出来。关于冯翊王的事,她大概听说过,也很明白神域现在的处境,自然不会天真地追问他为何用上“颠沛”这个字眼。 她会治病,但不太会劝人,思量了半晌道:“先把热退了,方子我也改过了,吃上三五日再说。” 可神域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目光空空地望着远处,自顾自道:“会君是我阿娘的名字。我阿娘与先父是青梅竹马,如果不生那些变故,他们现在应该还活着。至于我阿翁,也会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有几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是朝代更替,权力转移,轻描淡写就碾碎了所有人的人生。 南弦绞尽脑汁安慰他,“在唐公心里,你就是他的孩子。自小养大的,如亲生的一样,我阿翁对我也是如此。” 说起来,竟还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 神域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笑了笑道:“阿姐是要劝我往前看吧!可是往前看,能看见什么呢,月色混沌,天浊地也浊……如今建康城中的贵女都想嫁给我,就连皇后与何夫人,也打算将娘家的女郎许配给我。” 这倒是真的,不用他亲口说,南弦也已经知道了。不过换条思路,倒也不算坏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王将来若是与褚何两家联姻,那也挺好的,至少在宫中还有几分依靠。” 说得很是,神域轻轻撇了下唇角,“哪日想去父留子,看一看我妻子的情面,说不定能容我活命。” 清醒的人容易悲观,神域就是看得太透彻了,人生一眼望得到头,因此话语间常带讽世的味道。 南弦找不到话来安慰他。 世上有两类人,一类愿意浑浑噩噩地活,一类愿意明明白白地死,神域应该属于后者。既然看懂了,心里有提防也好,至少不会刀架在脖子上才回神,实在不行做好万全的准备,挺不过去了就跑。 “那么大王打算成婚了吗?”南弦问。这城中都快乱套了,他的亲事要是定下来,女郎们就消停了,允慈也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可神域缓缓摇头,转过视线望向她,“阿姐不觉得我成婚越早,死得越快吗?” 这种话太犀利,没有退路转圜。南弦眨了眨眼,讪笑道:“大王不必自苦,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过若是能晚些成婚,倒也有益处,大王在朝中根基不稳,不是长远之计,若能趁着大好时机丰满羽翼,那才是自保的手段。” 结果这番话说完,忽然发现神域怔怔看着自己,倒让她吃了一惊,担心自己是不是太狂悖了,胆敢随意指点别人的江山。 神域呢,不说她与他不谋而合,而是换了另一种表亲近的方法,惊喜道:“阿姐替我指明了前路。我九岁丧母,阿娘走后,除了阿翁,鲜少有人关心我的生死,阿姐是第二人。” 南弦呆了呆,结结巴巴说:“是……是吗……” 那十九岁的少年,眼里闪动着欣慰的光,用力点了点头,“只有阿姐。不瞒阿姐,我中毒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还阳之后重获新生,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你。阿姐对我来说非同一般,是比亲人更亲的人。我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求阿姐能多给我一些关怀,暖暖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南弦心道三伏天里,难道你还觉得不够热吗?还要暖暖? 人和人本应该保持距离的,不能过于亲近,但凡过分便是大忌。可是再一想,他的人生际遇也着实可怜,南弦迟疑了下,挖空心思道:“天热容易中暑气,大王不要贪凉多吃冰饮,对身体无益。还有三伏天常爱变天,变天了就下雨……” 他很认真地说:“下雨我会躲,阿姐放心。” 南弦愈发尴尬了,“我不是让你躲雨,我是让你每日出门带伞……令堂以前也这样教过你吧?” 所以她是真的不会关心人,神域勉强支着笑脸,甚是愉快地应下了。 说了半日,话又说回来,“我上回就与阿姐说过,不要称呼我大王了。其实若问我的心,我很是羡慕贵府上二娘子。” 南弦有些迷糊,“羡慕她什么?” 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垂下眼,浓密的眼睫在颧骨上投下两排轻影,轻轻颤了颤,像羸弱的蛾翅。 “羡慕她有阿姐关爱,羡慕她有阿姐这样的至亲。我这一生,命运多舛,活一日就是挣一日,连夫妻父子都不敢奢望,不过抓紧眼前人罢了。若你能把我当亲人看待,便是成全我的私心杂念,也不枉我打心底里的一声阿姐了。” 他说得恳切,是不是应当体谅他年幼丧母,对女性产生的执念呢? 南弦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都这样说了,还能怎么样。 “那……那……”她斟酌再斟酌,“既然如此,你就拿我当阿姐吧,不要与我见外。” 他的眼里透出希冀来,“那阿姐也不要再拿官称唤我了,行吗?” 这种事上退让一点,就能让他欢欣雀跃,南弦悲哀地想,他还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那就照例唤你小郎君吧,建康人家,大抵也都是这么唤的。” 他终于露出笑意,寸寸微光从眼底闪过,仿佛达成了某种契约,郑重其事地说了声“好”。 ------------ 12 第 12 章 月淡星稀,看看时辰,将近亥时了。 唐隋喝过了药,高热终于彻底消退了,勉强可以支起身子坐一会儿,让人请南弦进去,靠着床架吃力地说:“这次又劳烦娘子了,大晚上赶到这里来为我治病。” 南弦道:“唐公言重了,我是行医之人,为病患解燃眉之急,是我的本分。” 唐隋淡淡一笑,从那眼梢眉角,还能看出一点年轻时候的风采。 他说:“娘子尽得令尊的真传,不管是医术,还是仁心,与当初的于真一般无二。”顿了顿,复又道,“我与你阿翁也是多年的老友,你知道吧?” 南弦说是,“我阿翁曾经提起唐公,每每称赞唐公云天高谊,受人景仰。” 唐隋摆了摆手,“那些都是虚名,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有多少人,少年相识,意气相投,一结交就是一辈子。现在回首来时路,依旧不为当初的满腔热血后悔,即便病痛缠身垂垂老矣,但只要说及往事,心中无怨无悔,能做到这样便尽够了。 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是有些成算的,以前也曾有几次突发高烧,烧得人事不知,但无论如何,不及这次厉害。 病情一里一里加重,人也一步一步迈进棺材,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更沉重了,这口气吸进来,下口气恐怕就续不上了。 说死,其实并不可怕,那边有很多旧相识,去了也不孤寂。人得了重病,心情总是起起落落几番回转,一时想活下去,想继续看顾神域,一时又想算了,这笨重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了,多活一日就是一日的煎熬。 像这回,高烧烧坏了他的鼻腔,从鼻尖到脑门辣辣地疼,每喘一口气都如凌迟。 “雁还,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与向娘子说。” 神域犹豫片刻,应了声是,退到屋外去了。 南弦不知他想说什么,暗暗揣测,难道要借父辈的交情,有所托付吗? 结果并不是的。 唐隋调转视线望向她,哑声道:“我病了两三年,身体一直不见好,早就没了活下去的心气。以前强撑着,是想看见雁还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如今他袭爵了,我的心愿也了了,想安逸一些,不要再受病痛折磨了。” 南弦暗暗吃惊,自然不能顺着他的意思,便道:“唐公放心,咱们慢慢调理,病症会越来越轻的。” 可是唐隋摇头,“我说的安逸,是万事皆休,一劳永逸。但雁还未必答应,所以想请娘子替我想办法,不要让他看出来。” 见她果然愣住了,他轻轻牵了下唇角,“我知道我这要求唐突了,小娘子只会救人,不会伤人性命。可我活着,早就觉得厌烦,还不如去那一身轻松的地方,再会一会老友。” 说起往昔岁月,惨淡的脸颊上又露出一点希冀的潮红,眼睛也明亮起来,“我是湖州乡野间来的,崇嘉五年中了举人,当时便辞别父母入京都,预备接下来的科考……” 他的声气微弱和缓,像水漫漶过画卷,缓缓地,将时间推回了二十三年前。 那年春,少年游,驾着高头大马,流连在秦淮河畔。河上到处都是精美的画舫,美人靠着栏杆巧笑嫣然,热情的诗歌和声乐也随脂粉的香气流淌——好一个人间圣地,繁华果然不是小地方能比拟的。 呼朋引伴,抬头低头都是好兄弟,银子钱花得流水一样,他从来不心疼那些身外物,觉得千金难买我高兴,只要心头舒畅就好。 然而人总有走窄的时候,放榜了,他不曾中榜,荷包里的盘缠花光了,往日的好友个个避而不见,不是病了,就是外出未回,一夕消失了个干净。 仕途受阻,一文不名,甚至连马都卖了,他一个人站在长长的城墙下,开始后悔自己的年少轻狂。他一直以为考取功名像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原来是太过高估了自己,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才高八斗。 人生最痛苦不是怀才不遇,是自视过高,却忽然被现实打了脸,无奈地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里。好在唐隋这人愁得快,想开得也快,第二日他就在街边支了个摊子,打算给人写状子赚钱,养活自己。 吆喝,三文钱一件事由,可以修改三次。结果因为要价太便宜扰乱了行市,摊子被人砸了,砚台也扣在了脑门上。 心灰意冷坐在道旁,正考虑要不要找一家寺庙住下来研心苦读,一片锦缎织就的袍裾飘到他面前。 他抬起视线仰望,那人顶着一轮艳阳,眉目像春日的杨柳一样清秀舒展,和声道:“我仰慕唐君才华,不知可否请唐君去我府上,做我门客?” 不用介绍了,但凡在建康城中闯荡过几日的,应该都认识眼前这位,他是魏王家二公子,人品才学无可挑剔。 唐隋立刻就答应了,这是从天而降的美事,不比考个贡士差。毕竟能搭上皇亲国戚,将来只要一引荐,混个小官不在话下。以前自己酒池肉林,遇不见这样高洁的贵公子,如今自己落魄了,犹如洗尽铅华—— 原来潦倒也有潦倒的好处啊。 于是唐隋跟随他去了别业,这是个认真做学问的地方,越是长久待下去,越是近朱者赤,他的心性也没有以前那样浮躁了。 二公子其人,相处日久,让人打心底里敬服,彼此熟透了,就从二公子变成了“二郎”。 当时别业中,也有官场上走动的同僚,朝中风向一转,大家便敏锐地察觉了。当今圣上年老无子,必会从魏王府两位公子中选一位过嗣,大公子嘛,才学平平,胜在年长。二公子的呼声更高,但舍长立幼这种事,从来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其后的两年简直暗无天日,他们在夹缝中求生存,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到最后还是经不住铺天盖地的狂风巨浪,一切终于土崩瓦解了。 唐隋还记得那一日,雾气浓重得几乎对面不相识,二郎让人把他找来,他进门的时候,见那端方公子坐在圈椅里,他穿得很单薄,身上的禅衣垂委下来,把身形勾勒得清癯修长。 听见脚步声,他抬了抬眼,“文举,你来了。” 唐隋上前道:“天这么冷,你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二郎还是寻常的口吻,淡声说:“我不觉得冷,这屋子里挺暖和的。” 暖和吗?唐隋并不觉得,反倒感觉丝丝缕缕的寒意像蛇信,在屋内四角伸张。 略沉默了下,忽然听见他又唤了他一声,“这次好像……真的不行了,他们罗织了很多罪名,我百口莫辩,也不想再辩了,就这样吧。” 唐隋的鼻子顿时发酸,急切道:“上朝面圣,不行吗?让廷尉彻查,不行吗?” 不行,不行了,人家那里早就一荣俱荣,让廷尉查,莫如让大郎查。 其实行至这一步,一切都看透了,少时也曾手足情深,及到长大,反而话不投机。加之这泼天的富贵当头浇下来,把最后一点亲情也浇断了—— 为了至高无上的皇位,兄长要他的命。 他像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想尽办法自救,始终无法挣脱。他有准备,预感那一日就快来了,在这之前,趁着他还能活动,他得把一切安排好,把最放不下的人安置妥当。 他站起身,走到唐隋面前,郑重其事道:“文举,我有个请求,虽难以启齿,也一定要说了。我与会君青梅竹马,你是知道的,原本我想风风光光娶她进门,可惜现在做不到了。会君怀上了我的骨肉,我可以慷慨赴死,但我不能连累她。我与她说了,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可她不愿意,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仔细筹谋,给她和孩子留条生路。” 唐隋用力点头,“二郎的血脉不该断绝,一定要生下来。” 他闻言,眼中波光微闪,“所以……我请你来,想将会君和孩子托付给你。”他犹豫着说,“我知道这个请求无礼得很,也对不起你,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会安排你们尽快离开这里,回湖州也好,去更远的地方也好,总之不要留在建康。” 万钧重担落在肩头,唐隋一时有点慌。但很快便冷静下来,咬着牙说:“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保住会君和孩子。” 二郎松了口气,颔首道:“你们即刻成婚吧,成完婚就走。会君在我身边多年,家里早就没人了,要让这孩子有立足之地,须得名正言顺。” 他说这些的时候,心在滴血,唐隋则从以前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 简单的婚仪过后,他带着会君赶往吴郡,刚到阳羡地界就听说了二郎自尽的消息,当时人便僵住了。 会君跪在城头北望,痛哭失声,那年是崇嘉八年,二郎九月里才刚满二十。 一直二郎、二郎地称呼,其实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神藏月。 唐隋终于断断续续地,把往事说完了,也不知哪里忽来的力气。 南弦听得惆怅,也敬佩他的为人,温声劝说:“唐公歇一歇,养养精神吧。” 唐隋慢慢吸了口气,靠着引枕说:“我怕时间久了,会想不起那些过往,若说忠义,我本该跟着二郎一起死的,可我却苟活了下来。” 南弦说不,“要死很容易,要活却是千难万险。唐公如今觉得,小郎君承袭了冯翊王爵位,就万无一失了吗?唐公不想睁着眼,日日卫顾着他,看他高枕无忧,平安到老吗?” 唐隋脸上分明有怅惘之色,“我也想看他铸稳基石,前途坦荡。” “那就再坚持一下。”南弦道,“唐公信得过我阿翁,我虽不及阿翁医术精深,但也想试一试。咱们一样样治,一点点调理,请唐公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看疗效,若是好一些了,就不要放弃。” 唐隋张嘴想说什么,但见她眼神坚定,一心求死的念头也逐渐动摇了。 “那就依小娘子所言吧。”他说着,又笑了笑,“你那些劝人的话,也与你阿翁一脉相承。” 南弦接过婢女手上的汤药送过去,和声道,“小郎君承唐公教导,身上也有唐公心血。所以唐公不看着自己,就看着小郎君吧,他年少,还需唐公扶植。有唐公在,他尚有寄托,若唐公不在,天地茫茫,就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 13 第 13 章 从屋里走出来,有夜风缓缓流过,南弦深吸了口气,看看天色,该回家了。 神域一直候在外面,见她出来忙迎了上去,追问:“阿姐,我阿翁与你说什么了?” 那些话,也许只是病人一时的气话,南弦说没什么,“病后难免会追忆往昔,唐公与我说起以前的事,很是令人感伤啊。小郎君幼时,他护着你,如今他病了,病中比寻常时候更易伤怀,小郎君得空便好好陪陪他吧,多开解开解他。人说医病先医心,若是心境开阔了,身上的病症也就慢慢减轻了。” 神域说是,“阿翁将我视如己出,尽心尽力栽培我,有他才有我的今日。阿姐放心,我自会好好孝敬他,让他余生不再担惊受怕。” 南弦点了点头,仰头看月,“快子时了,我得回家了。” 神域万万分的抱歉,自责道:“我养成了个坏习惯,遇上什么难事,头一个便想到阿姐,连累阿姐为我奔忙,这么晚还不曾归家。” 南弦心想,酉正三刻不接诊的老规矩,往后怕是守不成了。也罢,世上哪有大夫看时辰为人治病的,不都是急事上门,有求必应吗。 因为先前的谈话,自己与这头又亲近了几分,人嘛,相处的次数多了,必会卖些情面,就像对待太常丞娘子她们一样。何况因上一辈就有很深的交情,到了她这里,也不能等闲视之,南弦颇为体谅地说:“我明白小郎君的意思,还是因为信得过我,才会一有变故就想到我。我呢,女子为人治病,其实多有限制,看得最多的是闺阁中的头疼脑热,没有治过大病。这回遇上唐公这样的病例,也给了我磨砺的机会,我非但不觉得麻烦,反倒要感谢你呢。” 神域听了,似乎有些惊讶,微微张着口,那模样有几分呆怔与天真。 南弦一笑,抬了抬下颌,“安排个人送我回去吧。” 这种事,不用假他人之手,神域道:“阿姐是我接来的,理应由我送回去。” 他率先下了台阶,回身叮嘱:“阿姐小心脚下。” 唉,其实是个很体贴的孩子啊,正因为身世坎坷,每一分对人的真诚,都让人感到心疼。 南弦道好,跟随他往门上去,途中听他说起自己现在的忙处,说在度支署任度支尚书,监管国家财政事务,监督财政收支。 但凡和钱沾边的事,大多令人不安,连自己的家都不好当,何论当皇帝的家。 南弦斟酌了下,虽然道理很浅显,但就算自己多嘴吧,也要善意提醒一下,“小郎君职上多留心,遇事不能自己一个人拿主意。” 神域说好,踱着步子叹了口气,“度支署看似是个肥缺,实则凶险得很,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参一本。我原本不想领受,但圣上召见,又亲自委任,我不得已才接下的。” 南弦说:“既来之,则安之吧。圣上既然大费周章将你找回来,就算碍于宰执们的口眼,也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说着到了门上,惊奇地发现张妈妈与苏合竟在那里候着,她“咦”了声,“你们怎么追来了?” 张妈妈与苏合向小冯翊王行了礼,忙把南弦迎出来,张妈妈切切道:“娘子走得急,不曾带上近身伺候的人,大晚上一人在外不方便,恰好苏合认得来王府的路,婢子便与她一道来了。”说罢又问,“病患治好了吗?” 南弦道:“暂时没有大碍了。” 苏合接过边上婢女手里的药箱,挽了南弦的胳膊道:“那小娘子,咱们回家吧。” 神域看上去有点失望,但也只是一瞬,笑着说:“我原本要送阿姐回去的,既然贵府上有人来接,那就再派几个人跟着,护送阿姐平安到家吧。” 南弦说不必,“送来送去,天都亮了,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 神域也不反驳,送南弦登上了马车,偏头向伧业使了个眼色。 伧业微微呵了呵腰,照例安排人左右护卫,神域站在阶前目送马车走远,方踅身返回门内。 径直去唐隋榻前侍奉汤药,唐隋说:“我大好了,你不必在我这里守着,快回去歇着吧。” 神域没有挪动,接过婢女手里的蒲扇慢慢替他扇风,一面道:“我不困,再陪阿翁一会儿。” 唐隋听后阻止,“我不是说了吗,以后不让你叫我阿翁了,先冯翊王才是你阿翁。” 可神域却并不应承,垂眼道:“阿翁永远是我阿翁,您愿意我认祖归宗之后,反倒成了孤儿吗?” 唐隋顿时一怔,细想也无奈,也只好由他去了,不过再三告诫,千万不能在人前这样称呼。 他笑着应了,温存道:“阿翁快睡吧,回头我让人送一架躺椅进来,今晚我住这里。” 唐隋也困倦了,点了点头,便合上了眼。 第二日起身,天光已经大亮,神域去他病榻前观望,见他还睡着,便悄然退了出来。 磨磨蹭蹭,直等到辰末方入宫,今日有度支署的朝议,他作为度支尚书并未出席,这让圣上很是恼火,派人在宫门上盯着,一旦见到他,就勒令他即刻入式乾殿回话。 “是。”他应了声,整整冠服,跟随内侍入了云龙门。 一路顺着夹道往北,式乾殿在太极殿之后,是圣上日常起居之所。自从他入度支署任职之后,往这里跑的次数勤了好些,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逐渐变得从容起来。 当然,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便神域很记仇,即便他清楚知道他的父亲杀了自己的父亲,但在面见时候,心里的怨恨必须深藏起来,照例是一派恭顺面貌。 迈进门槛,他向殿内的人长揖下去,“陛下,臣因私事耽误了朝会,请陛下治罪。” 长案后的圣上抬起眼来,神家的人都有一双妙目,即便当今圣上已经年近不惑,那眼神依旧清冽透彻,微微一瞥,即能洞察人心。 神域向下又俯三分,殿上一片寂静,想必圣上是在按捺怒气吧,斟酌这刚寻回来的骨肉至亲擅离职守,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手段处理。 神域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圣上不发话,他不能直起身。 等了好半晌,才听圣上道了句“免礼”,那高坐龙椅的人从长案后走了出来,颀长的身量,尚算和蔼的面容,倒也没有疾言厉色,只是问:“今日有大朝会,你不知道吗?满朝文武皆在,只有度支尚书不在,到了言官的嘴里,你就是枉顾朕,枉顾朝纲……”说着顿了顿,倒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唏嘘着说罢了,“你刚回朝不久,想来还不能适应,等时间长了,一切便都好了。” 圣上不在朝堂时,并没有太大的皇帝架子,有时候让神域好奇,如果他的生父还活着,会不会与他有几分相似。 圣上名叫神极,是先帝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当初皇婶魏王妃头胎得男,后来的十几年间,那些姬妾连着给魏王添了十来个女儿,直到元兴五年魏王妃病逝,续弦王妃才生下先冯翊王。因此先冯翊王与先帝是同父,但不同母,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才使得争权夺势时,先帝对这个年幼的弟弟丝毫不曾手软吧。 先帝狠绝,当今的圣上虽不像父辈那样有雷霆手段,但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他对神域的态度一直有几分奇怪,极欲拿捏,又怕抓得太紧,沙子从指缝中漏走。于是时常敲打两句,再缓一缓气氛,似乎这样就能震慑与安抚并存,让他不受压迫之余,也敬畏天威凛凛。 至于神域,圣上的筹谋与心思他都知道,更明白与这种人打交道,必须投其所好。 敬畏之心当然要挂在脸上,他重又掖起两手俯身,袖襕上繁复的纹理遮挡住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恭顺地垂视着足尖,慢条斯理道:“臣今日着实出缺了,只因臣的养父病重,昨晚险些出事。臣整夜伺候病榻不得好眠,今早不小心睡过头了,所以一入台省,就急着要来向陛下赔罪,没想到在云龙门上,正好碰见了御前的内侍。” 难怪!还是年轻不知轻重,熬了一夜,就睡得连朝会都误了。 圣上没有再责怪,只问:“你养父病重吗?如今人怎么样了?” 神域道:“已经没有大碍了,谢陛下垂询。” 圣上颔首,“你是个有孝道的人,养父养大你辛苦,如今病了,你在榻前侍奉是应当的。不过据朕所知,唐公方四十出头吧,怎么忽然病重了?” 神域道:“病症早就有了,起先并未当回事,到了这两年才逐渐显露出来。好在臣将他接到建康了,建康城中大夫医术高明,才捡回一条性命。” 圣上听后有些好奇,“不是太医局的人看诊吗?难道是民间游医治妥的?” 神域随口道:“算不得太医局的人,但也不是游医。臣说的大夫,是太医局已故副使向于真家的女郎,她从小跟着向副使学医,医术不比太医局的医官差。如今专为城中的贵妇贵女们看病,许多棘手的病症她却手到擒来,在市井中很有些名气。” 圣上恍然大悟,“上次你中了蕈毒,可是她为你解的?” 神域说正是,“向娘子是个‘医痴’,救了臣的命,连诊金都不曾收。这次又请她为我养父诊治,前后忙了半个时辰,才把臣的养父救回来。” 这么听来,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其实若说治病救人,太医局的医官们也算有些本事,毕竟是通过层层选拔才入局任职的。但那些人胆子小,爱掉书袋子,遇见些头疼脑热的毛病可以医治得很好,但若是遇上疑难杂症攸关生死的,那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了。通常是一圈人围着,力求研究出个万无一失的方子,既治不好病,也治不掉命。 圣上沉吟良久,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对神域道:“若是请她进宫为娘子们看诊,她可愿意?” 神域微一顿,犹豫道:“向娘子医术虽好,但毕竟只在民间治病,与宫中的医官们不一样,恐怕有不妥。” 圣上摆了摆手,“科举是从参考的生员中选拔,那些没有参加科考的人中,就没有学问做得好的?英雄莫问出处嘛,医者也是一样。” 这偌大的显阳宫,确实需要个有本事的女医来看一看了。圣上嘴里没好说,心下却盘算,趁着还没七老八十,能得个一儿半女,如此就能堵住那些老臣的嘴,耳根子图个清净了。 ------------ 14 第 14 章 神域微俯了俯身,“陛下说得很是,向娘子确实医道深山,但闺阁中的女郎,忽然得陛下器重,恐怕她惊惶。先前臣的病症,也是家仆再三相求,才把人求来的,莫如这样,容臣去与她说,届时臣将人引进来,先见过陛下,陛下再断该不该让她为宫中娘子诊脉。” 圣上道好,“就依你说的办,毕竟人家女郎不曾进过宫,千万不要吓着人家。” 神域说是,复又将度支署过手的账目向圣上回禀,谨慎道:“臣是仗着陛下关爱,借着先父的东风,才一跃当上度支尚书的。臣早前,对账目管辖事宜并不精熟,因此心中常惴惴不安,唯恐哪里出了差错,令陛下忧心。” 他是年轻小郎君,做财政尚书确实有些拔苗助长,但朝野上下都看着,让他做闲散亲王,那些臣僚难免多嘴,还是给个像样的职务磨练磨练,至少不会落人口实。 他战战兢兢,圣上必要安抚,在他肩上拍了拍道:“雁还,抛却君臣之说,你我是至亲的兄弟,你虽在野多年,身上流的是神家的血,我神家没有无能之辈,你自也一样。没有人生来是能做官的,凭着你的资质,只要稍加磨砺就能成才,所以无需担心,只管放手干,就算有些小错处,朕也不是不能包涵。” 神域闻言长揖下去,“多谢陛下。” 然后便是家常的一些闲谈,谈及成婚事宜,圣上道:“皇后族中那位女郎,朕也曾见过,端庄稳重的大家闺秀,与你很是相配。这样,择个好日子,让皇后设宴,你们先见上一见。若是彼此都觉相宜,就把婚事定下吧,将来开枝散叶,重振冯翊王府,朕也好告慰先皇叔的在天之灵。” 神域低头道是,“但凭陛下做主。” 圣上很高兴,笑着说:“那就这么决定了,朕回头便交代皇后,等选定了日子,就差人知会你。” 复又极为亲厚地说了些话,方让神域退下。 慢行在夹道里,谒者丞为他打着伞,伞外日光如瀑,亮得人不敢直视。两个人沉默着走了好久,神域偏头问:“陛下要命皇后设宴,中贵人先前听见了吧?” 一直低着头的谒者丞微微抬头,下颌的一道疤虽是陈年旧伤,却依旧清晰可见。 他说是,“小人都听见了,既是皇后族中贵女,大王可要考虑考虑?” 神域一哂,“若是枕边人都来日夜监视我,那我的日子,岂不比当年的阿翁更难过?” 说起先冯翊王,谒者丞脸上分明露出了伤怀之色,早年的那场腥风血雨,直到现在都让人历历在目。当年他还是二公子别业里的小小侍者,受了二公子诸多恩惠,唯一能报答家主的,就是矜矜业业当差。 后来二公子蒙难,当夜便有一群黑衣人闯进别业里见人就杀,是他命大,刀尖上捡了一条命。逃出去后为谋生计,先从宫外运水的黄门干起,十九年间一点点擢升,才到了圣上身边,当上了谒者丞。 原本心如朽木,活一日是一日,直到那日见到回朝的小冯翊王,他一下子如遭电击,尘封的记忆忽地打通了全身关窍。他知道以后终于有了活着的目标,旧主不在了,但有少主可以尽忠。自己虽是个不起眼的内侍,好在在御前当差,宫里行走也不受阻。只要少主有吩咐,自己尚能帮上一点忙,就尽够了。 “大王欲如何呢?”他问,“小人能为大王做些什么?” 神域沉吟了下道:“将皇后要设宴的事,想办法提前透露给何夫人。” 谒者丞立刻便明白过来,除却海贵嫔,何夫人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娘子,明里暗常与皇后较劲。小冯翊王要娶亲,她与褚皇后一样,都有联姻的意思,皇后宴请,让她知道了,那么宴上便不会只有皇后娘家的女郎了。 僧多粥少自然起争端,或者能全身而退,纵不能,起码还可以拖延上一段时日。 谒者丞道是,“这件事就交给小人承办吧,大王只管放心。” 神域点了点头,“多谢你。” 谒者丞这才露出一点笑意,“大王面前,小人尚有几分用处,已经是小人的荣耀了。” 更多的话不必说,各自心里都知道。 神域迈出云龙门,直去尚书省承办了前一日余下的公务,下半晌抽出空来,方去了查下巷。 让人去门上通传,自己站在廊下候着,前两次来,都来得匆忙,见过向宅外的冬景,没有好好欣赏过这里青枝绿叶的盛夏景像。 向家是杏林世家,宅前屋后没有文人刻意追求的意境,却有飘然出尘的自在与清净。左面有蜿蜒的小径,右面有小片竹林,因在查下巷最深处,走得越深,越有误入画中的错觉。 等了不多久,就听见门内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他回身看,是昨日来接人的傅母。 张妈妈向他行礼,“大王驾临,我家娘子请大王入内。” 他颔首致意,跟着张妈妈进了内宅,穿庭过院,花一重、树一重,经过林荫道的时候,恍惚身处小森林。 南弦的画楼就在前面,不曾想人未走近,就听见有个男声吵吵嚷嚷:“那家女郎我见过两次,嘴里说什么男女有别,眼睛直在男子身上打转,反正我不喜欢。我与我阿娘说了,要来你家提亲……” 一个爽直的声音传出来:“阿兄,你不是我喜欢的款儿。” 那男子嗤笑,“我说了要向你提亲吗?别自作多情!” 这话落了短处,女郎“咦”了声,“你看上我家哪个婢女了?” 南弦显然被闹得脑瓜子疼,有气无力道:“我这里有客,你们别吵了,快出去。” 然后里面的人推推搡搡迈出门槛,神域认出那个男子是辅国将军家的公子,与向家素有来往。 那边自然也看见了他,扔下允慈上前打招呼,“阁下是小冯翊王?” 神域拱了拱手,对方大喇喇回礼,“我姓卿,卿上阳,向娘子的老友,今日来找她探讨医理。” 神域是温文尔雅的君子,客套地应承了两句,一旁的允慈对他本来就有好感,欢欢喜喜道:“郎君今日留在我家用饭吧,我让厨上多准备几样好菜。” 卿上阳立刻道:“那我也不走了。” 允慈说不行,“我家米不够,只能款待一位贵客。” 复又互不相让地斗着嘴,往院子那头去了。 张妈妈尴尬地笑了笑,“请大王随婢子来。” 待进了门,见南弦正牵着袖子布置茶壶茶盏。现在天气炎热,她穿得也单薄,一件缣缃的薄纱复裙,把身资衬得更加窈窕。 回头望了望,她比手道:“坐吧。” 她很客气,但不过分热情,与她相处,总有各自自在的愉悦。 神域依言坐了下来,“今早我出门的时候看过阿翁,他身上的高热已经退了,真是难得好眠。晌午家仆来禀报,说他感觉好了许多,身上也不似先前那么疼了。” 南弦很高兴,“想是调整药方后起了些微作用,连着吃上几日,我再过去把脉看看。” 神域道好,神情却欲言又止。 南弦发现了,转身在对面坐下,“小郎君有话,但说无妨。” 神域犹豫了片刻才道:“我今日耽误了上朝,圣上召我训话,我如实交代了昨晚养父病重的事,圣上得知是阿姐救治的,赞叹阿姐医术高明,想请阿姐入宫,为内命妇们请脉。” 南弦讶然,“入宫?我么?” 神域见她脸色微变,忙道:“阿姐别误会,只是寻常问诊而已。退一万步,就算圣上破格任命阿姐为医官,那也只是在太医局挂个名号,不会将阿姐困在宫中的。” 话虽如此,但南弦依旧感觉不安。 阿翁以前就是太医院副使,见过多少因诊治不力,问罪下狱的例子。尤其为宫中贵人看诊,脑袋时刻别在裤腰上,阿翁曾说过,宁做游医不做御医,她到现在还记得这句话。 如今要让她为后妃诊脉,她不免感到心惊胆战,但想推脱,恐怕也很难。 她抬了抬眼,望向对面的人,他是穿着朝服直接来向宅的,那赤色的大科绫罗上覆着轻薄的皂纱,黑色经纬间渗出丝丝缕缕的红来,很好地平衡了他脸上的少年气。 不知怎么,她总有一种感觉,这少年的皮囊下藏着一个老练的灵魂,仿佛一切悄然的变化,都与他息息相关。 然而要指责,却又无从说起,她望着那双眼睛,那眼眸里清辉闪耀,半点不带算计的成分。 她泄了气,“我是个闺阁女郎,医术上略知皮毛,何德何能入宫为贵人娘子们请脉。再说若有大症候,不是有太医局的医官们吗,怎么想起我来。” 神域略忖了下,轻声道:“阿姐,我料陛下不是想让你治病,不过想为娘子们调理身体。若还有望,能够怀上一儿半女,自己的儿女总是更贴心,后继有人了,就不必担心老臣们逼他过继子嗣了。” 南弦觉得愈发棘手了,“后宫那么多位娘子,一个都不曾有孕,是娘子们身子都不好吗?” 只差说出来,是圣上自身的问题了。 说完怔了下,见对面的神域讪讪地,南弦顿时难堪不已,干笑了两声道:“小郎君,吃茶吧。” 两下里呷了几口茶,神域放下杯盏道:“其实阿姐不必慌张,还是寻常式样诊脉就是了。我不懂医理,但我料想总有万无一失、稳妥为上的办法。再说就算开方子,也会经过太医局查验,若是有差错,不必阿姐一人独自承担。” 南弦叹了口气,她这人一直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并不愿意和宫中有什么牵扯。现在无端陷进去,暂且无法脱身,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姐……” 她思绪纷乱时,忽然听见神域唤了她一声。 南弦抬起头来,“怎么?” “若是能够,尽量为宫中娘子们医治吧。”他缓声说,“我也盼着圣上能有后嗣,如此我的命,大约就能保住了。待阿姐为娘子们诊断过,倘或需要请圣上的脉,阿姐也不必担忧,我想圣上为了后嗣,不会讳疾忌医。” 南弦若有所思地望住他,“你是不是还有心里话,不曾说出来?”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权衡良久,终于道:“我在建康没有根基,宫中虽有耳目,也不能全数托付。阿姐与他们不一样,我与阿姐有深交,我的艰难阿姐亲历了,知道我若不能知己知彼,则将来难逃与我阿翁一样的下场。所以我很想让阿姐入宫行医,从后宫娘子直至圣上,洞悉圣上龙体的每一寸变化。” 他终于把他的目的说了出来,南弦心里的猜想得到了应证,他自己也松了口气。 “所以你是有意将我举荐给圣上的,是吗?” 他悲戚地点点头,“是,阿姐不要怪我。” 南弦当然生气,觉得这孩子心机深沉,深不见底。 但转念再想想,他说的不无道理,人求自保是本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自己有时自负,也曾有怀才不遇的遗憾。若是真能为圣上皇后看诊,那么女医这项事业,算是做到巅峰了。 ------------ 15 第 15 章 她心里想开了,脸上余怒却还未消,神域觑她两眼,不免忐忑,因此放低了姿态,哀声道:“阿姐,原本我也不曾这样打算,后来话赶话的,便说到这里了。我因担心阿姐无法转圜,特向圣上请命,由我来与阿姐说。倘或阿姐不愿意,容我想办法回绝圣上就是了。” 南弦瞥了瞥他,“金口玉言,能够回绝吗?” 他说能,“只要阿姐不答应,这件事我自会办妥的。” 南弦叹了口气,“然后呢?小郎君为了知己知彼,可是要向太医局发展眼线?” 他抿住唇,沉默下来,顿了顿方道:“我自会看准时机的,阿姐不必为我担忧。” 南弦暗道:我哪里是为你担忧,我怕你莽撞,遇人不淑,回头再连累我。既然最后终要担这个风险,与其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 遂调转视线重又审视他,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忽然让她有些于心不忍。但话到嘴边,不能不说,于是直言问他:“你要洞悉龙体的每一分变化,只是为了自保,还是有别的企图?” 他吃了一惊,“阿姐觉得雁还能有什么企图?难道还能对圣上不利吗?” 南弦慢慢颔首,“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推脱,若是只为贵人娘子们调理身体,这项重任,我勉强还能担得。” 神域眼睛里的惶惑慢慢转变成了温润的笑意,起身向南弦长揖下去,“如此多谢阿姐。明日我来接阿姐入显阳宫面见圣上,阿姐看可行吗?” 南弦说好,反正早见晚见都要见的,早一日见了,心也不必悬着了。 神域的目的达成了,融融的笑靥纯质无害,他说:“阿姐妥善筹备吧,明日息朝,我辰时来接阿姐。”说罢又叉了叉手,“我先告辞了,阿姐留步。” 他转身要出门,迎面正遇上允慈,允慈奇道:“郎君要走吗?先前不是说好了,留在这里用饭吗?” 神域犹豫了下,回头看南弦,见她没有出言相留,便对允慈道:“小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父还病着,我要赶紧回去照看,饭就不吃了,等下回吧,下回我再设宴款待阿姐与小娘子。” 允慈眼睁睁看着门上的仆妇将人引了出去,顿时遗憾万分,喃喃说:“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机会……” 南弦无奈地摇摇头,垂手收拾案上的文房,一面道:“等阿兄回来,该与他商量商量,为你说合亲事了。” 允慈两眼睁得溜圆,凑过来问:“阿姐难道要托人给我和小冯翊王保媒?” 南弦戳了戳她的脑门,“你想什么呢!” 允慈撅起了嘴,“你看他大我三岁,论年纪正相当,我觉得挺好的。” 南弦嫌弃不已,“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日后在街上遇见,别说你认识我。” “为什么?”允慈不屈道,“小冯翊王究竟哪里不好,阿姐总是忌惮他。” 南弦朝外望了眼,见那身影消失在院门上,漠然道:“你知道外面人私底下怎么称呼他吗?小冯翊王,小肥羊。满城的贵女都盯着他呢,你长了几个脑袋,敢去招惹他?” 允慈其实也没有什么执念,只是冷不丁见到他,心里那根恋慕的弦丝又被拨动了而已。小女郎也开始向往属于自己的爱情了,背靠着多宝架嘀咕:“我何时能遇见一个可以招惹的人啊……” “上阳不就很好。”南弦道,“你们俩是欢喜冤家,外人看来,整天打情骂俏。” “我们那是打情骂俏吗?分明是不共戴天!”允慈道,“那个卿上阳,对阿姐就是不死心,他先前还说要来提亲呢。今日我算是客气的了,下次他要是再敢胡说,我就打他的嘴。” 南弦笑了笑,他们兄妹和上阳自小就认识,玩笑开惯了,几时也不用把他的话当真。倒是自己明日要进宫,忽然想起便七上八下。允慈又是个孩子,和她商量也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安抚自己,权当是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吧,试试也不打紧。 当夜下了一场雨,及到第二日,开门便有水气混合着青草的芳香扑面而来,真是盛夏中难得的一场清凉盛宴。 南弦深吸一口气,心情舒畅。她习惯晨间在院子里转转,去看看她亲手栽种的草药。药铺里的货,大多是从外埠运进来的,纯不纯暂且不说,用来总没有那么放心。自己栽种的,随摘随用,譬如金银花,有个暑热烦渴之症,扔进茶汤中煎煮一会儿代茶饮,功效就很好。 池子里的两只大白鹅,养得精壮巨大,见人就咣咣地叫。南弦站在池边看了会儿,雨后清晨,总有小鱼跳出绿萍中。小时候听阿娘说,那小鱼是“化生”,新开挖的池塘,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鱼。小鱼是跟着雨水来的,落地生根,就此安家,来处不详,去处闹得不好,可能就是鹅腹。 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婢女橘井唤她,“大娘子,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仰头看看天色,辰时到了吗?他来得比预想的要早。 既然人到了,那就走吧。吩咐橘井让贵客稍待一会儿,自己挑了身莲青的交领半袖穿上,抿了抿鬓角,便出去了。 神域在前厅候着,见她从回廊上过来,素面朝天,不蔓不枝,更有一种清高的美态。 其实她只大他三个月而已,过于沉稳的性格,让她不自觉真以阿姐自居了。他不由觉得好笑,自己在她面前做小伏低,也看出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你越是讨乖,她越是顺着你,所以多唤几声阿姐又怎么样呢,只要她欢喜。 他浮起笑,乘着日光而来,眼中有揉碎的金芒,“阿姐坐我的车入宫吧。” 寻常百姓的车轿是不能靠近内城的,王公贵族却能停在止车门上,其间相差很长一段路程,这炎炎盛夏,当然少走一步是一步。 南弦出门登车,身后的家人送到台阶前,个个拿送她就义的眼神看着她。 她干笑,“我去去就回来,不要紧的。” 众人也还是耷拉着脸,如丧考妣。 算了,看得心情沉重。南弦吩咐允慈:“替我湃好李子,我回来要吃。” 允慈点了点头,“还有西瓜和荔枝,都给阿姐准备好。” 南弦说好,坐进车内放下了帘子。 马车向北,顺着朱雀航前行,路过校事府,一直抵达南止车门。进内城便不能乘车了,神域上前打帘,把人迎了下来,然后领着她从端门进宫,绕到云龙门上。 今日圣上在太极东堂,神域令谒者到御前通传,不多时便有人出来传话,请冯翊王与医女入内。 神域给了她一个鼓励式的微笑,自己在前引路,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入殿。 南弦从未进过宫,以前隔着护城河相望,惊讶于它的宏伟盛大,如今身在其中又是另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仿佛一块琉璃瓦,就能把人镇压住似的。 未敢抬眼,余光瞥见前面洞开的殿门,刚到廊下,就闻见了一缕浓梅香飘散出来。 圣上得知他们来了,从内室出来相见,也好奇于怎样的女郎,能解鬼笔鹅膏的毒。等见了人,不由感到惊讶,本以为是个有些年纪资历的女子,没想到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光景。 神域向圣上长揖,“臣引向娘子,叩请陛下安康。” 南弦双手加额,肃拜下去,“妾向氏,叩请陛下安康。” 圣上抬了抬手,“免礼。”复又道,“向副使的医术,当初在太医局就是最拔尖的,没想到向娘子女承父业,也好,不枉费了向副使的满腹医道。” 南弦呵了呵腰,“陛下抬爱了,妾不过习得一点皮毛,不敢班门弄斧。” 圣上却一笑,“什么样的皮毛,能将冯翊王从鬼门关拽回来?向娘子不必自谦,身有绝技,就该渡人苦难,朕也是久仰大名,今日才宣见娘子的。” 与皇帝说场面话,对于南弦来说是煎熬,她更愿意拿医理论长短,即便是圣上想检验她的医术也好。 神域知道她不擅交际,便对圣上道:“陛下宣召几个有痼疾的,让向娘子诊断诊断吧。” 圣上却说不必,“朕近来夜里不能安睡,正想召人看诊,既然向娘子在,就劳烦向娘子吧。” 南弦应了声是,退让到一旁,请圣上落座。那繁复的夔纹袖襕被翻转起来,养尊处优的男子,即便人到中年,皮肉也还是作养得年轻人一样。 搭上脉、观气色、听声息,仔细分辨。脉细数,舌质淡,舌苔白滑,仅凭这些就能断定了,是阴少精亏、肾肺气虚之症。 但是怎么说呢,那是帝王,是龙体,说他“那个”不行,会不会立刻被推出去斩首示众? 所以得找个委婉的说辞,南弦斟酌片刻道:“陛下平卧时,可是常觉得心悸烦躁?妾观症状,应当是肝郁气滞,心阴受扰所致,宜益气解郁,养心柔肝,只要长加调理,症候自然会减轻的。” 这种论断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太医局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圣上让她诊断,就是想验证她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神域将她夸成了神医,如果她的论断和那些医官一样,那就说明自己确实没有大碍,也相信加以调理,还是有希望的。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愿意自欺欺人。 圣上龙颜甚悦,“向娘子身为女子,医术竟不比太医局的医官们差,所说的症候全都印证了。如今这显阳宫中,只有咒禁科使用巫女,朕不信鬼神那一套,若是将后妃娘子们交给向娘子诊治,向娘子觉得如何?” 南弦俯首道:“妾跟随家君学习医理,平时只在民间替内宅女眷看诊,唯恐医术粗陋,耽误了贵人娘子们。” 圣上却很开明,“好与不好,且试一试吧。本朝没有入职太医局的女侍医,娘子是良家子,也不会受困宫中,你只管放心。就当寻常给人看诊,宫中娘子们见大夫是位女郎,纵是有难言之隐,也会愿意告诉娘子的。” 南弦来前心里作好了准备,想必推脱不过去。既然圣上这么说了,就不能再不识抬举了,福身道了声是,“妾会为宫中娘子建医档,一切诊断绝不外传。” 可见是个懂规矩的,圣上点了点头,复对神域道:“昨日的事,朕与皇后商议了,皇后正想见一见你,你就带着向娘子,将她引荐给皇后吧。” 神域拱手道是,领着南弦退出了太极东堂。 一路上不必内侍引领,神域去过皇后的含章殿,径直带她走在朝北的夹道里。 日头升高了,昨夜的水气早就蒸发得干干净净,又是酷暑难耐的一日。好在两掖宫墙高,可以走在道旁的阴影里。 南弦还在咂摸圣上刚才的话,“什么叫不比太医局的人差?圣上似乎有些看不起女医,世人也觉得女子做什么都不如男子。” 神域舒展着眉目宽解她,“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姐的医术最高明。没有阿姐,我活不到现在,我欠阿姐一条命。” 动辄欠命,这报酬也太吓人了,南弦耿耿于怀的是其他,“我不要你的命,你只要记着,把前几次的诊金结一结就行了。” ------------ 16 第 16 章 神域讶然,“难道之前几次的诊金都没付吗?” 南弦说当然,“一次都没有。上回你们送了很多酬金过来,要让我去贵府上当女医,我不曾答应,你们就连着诊金一块儿拿回去了。后来两次为唐公看诊,客气倒是很客气,却也还是没有付诊金。” 神域心里笑个绝倒,口头上却要殷殷地打招呼,“实在对不住,这伧业也不知是怎么办的事,等我回去,好好训斥他。我们这样麻烦阿姐,深更半夜地让阿姐奔波,还不付钱,实在说不过去。今日回去之后,我让人包好诊金送到贵府上,一定分文不欠。” 南弦一本正经说好,“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何况我们是正正经经的医患。我若不收钱,怕你面子上过不去,所以还是核算清楚为好。” 神域一迭声说是,“今日被阿姐一提,真是闹得我好没脸,实在对不起阿姐了。”话说罢,又调转回来询问,“阿姐觉得,是当我府上女医好,还是进宫为贵人娘子治病好?” 南弦瞥了他一眼,“难道我在你府上任职,你就不会将我举荐给圣上了吗?” 说得神域讪讪,半晌摸了摸鼻子道:“也是。” 一路往前,就是显阳宫东殿了,那里是皇后寝宫,是整个后宫第二大的宫殿群,其壮观虽然不如外朝的太极殿,但一砖一柱构建得华美,恢弘中,另有一种柔壮的气度。 南弦抬手扇了扇风,走得微起薄汗,怕在皇后面前失了仪。 神域见状,抽出袖子里的折扇替她扇风,一面温存地安抚:“阿姐别紧张,皇后殿下宽厚慈爱,不会为难阿姐的。” 这时殿门上的谒者上前行礼,比手对神域道:“大王,皇后殿下等候多时了,请大王随小人来。” 神域方才收起扇子,引着南弦进入含章殿。 盛夏的殿宇,四面开着窗,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帷幔轻拂着。地上金砖被打磨得锃亮,简直能倒映出人影,忽地给人一种雨后青石板的错觉,一眼望去,打心底里清凉。 皇后身边的长御迎出来,向神域行礼,“殿下在后廊上设了雅座,请大王与女郎移步。” 所谓的后廊,比南弦认知中的大得多,几乎抵得上寻常人家正屋面宽。廊子下摆着屏风、花草和巨大的鱼缸,廊下有人工开凿的小溪流淌,宫中岁月悠长,养鱼赏花,听风听泉,就是后妃们日常最大的消遣。 “雁还来了?”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复又问,“这位就是陛下说起的女郎吧?上回治好了你身上的毒?” 神域说是,“这位是向娘子,前任太医局向副使家的女郎。” 南弦敛神向上参拜,皇后笑吟吟让免礼,赞叹道:“不曾想向娘子这么年轻,就有如此手段。我早前听说过那种蕈毒,都说神仙也难治,没想到向娘子妙手回春,竟把人救回来了。”一面命人请他们入座,复好奇地追问,“娘子是单会解这种毒,还是各类毒物都能解?” 南弦道:“百药百虫、五金八石、山岚瘴蛊,及河豚诸毒等,各有各的治法,妾也是早前经家君指引,壮着胆子尝试而已,不敢说各类毒物都能解。” 皇后听后一笑,“娘子自谦了,既然入了法门,必定心中有把握。”语毕问神域,“那桩案子至今悬而未决吗?幕后指使的人,还没查出来?” 这种结果,神域早就有预料,不是查不出来,只是不便查而已。如今是谁下的毒,也不重要了,日日抓贼,不如扎紧篱笆仔细防范。这建康城中暗敌环伺,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半年来差不多也渐渐摸清了。 “是。”他低头道,“那筐蕈菇经手的人多,抓了六七个,才审问出混进毒蕈的那个。但也是拿人钱财,受人指使,此前并不认得接头的人,因此查到这里,线索就断了。” 皇后叹息不已,“想来是树大根深,有人暗中压制啊。” 南弦听了皇后的感慨,发现这位皇后也是性情中人,否则这等事,只消说说场面话就行了,甚至连问都可以不问。 “算了,不去说它。”皇后又调转视线望向南弦,“向娘子,劳你为我诊治诊治吧。我近来总觉得头晕,早上起身,眼前金花乱窜,也不知怎么了。” 南弦道是,起身为皇后诊脉,右手诊罢了换左手,这才说:“殿下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气虚血虚,待妾开个育阴生血的方子,吃上一剂就好了。” 皇后很意外,“只需吃一剂吗?哎呀,我最怕吃药,早前太医局开方子,不下七剂不能见效,每次都吃得我反酸水。” 南弦见皇后爽朗,心里的重担也放下了,和声道:“妾这里,只需用一剂。殿下且试试看,若是有效,妾再开个固本的方子,能保今年入冬之前不再犯。” 皇后大喜,忙让长御命人送文房来,请向娘子开方子。自己又与神域说起设宴的事,“就定在后日,后日你可有空?” 神域年轻,脸上带着赧然的神情,拱手道:“殿下设宴,岂有没空的道理。” 皇后抚掌一笑,吩咐长御:“派个人回去说一声,后日申正,请老夫人领七娘进宫。”复又对神域道,“我的这位妹妹,是族中最小的女郎,生得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依我的眼光,与你很相配。那日同陛下说起,陛下也觉得很好,既如此,就让你们见一见,或者有缘也说不定。” 一旁的南弦正开方子,他们的对话全听见了,心下不由感慨,这位小冯翊王确实不容易,婚事只能听凭别人安排。 后宫的贵人们,深知道他的婚姻意味着什么,圣上四十还无后,那么嗣子就得向冯翊王那支发展。虽然自己生不成,好歹让嗣子身上带着娘家的血脉,如此总比浑身上下不沾边的好。 皇后的话,神域当然诺诺应承,这让皇后很欢喜,“我就说,两个人着实相配得过。” 这件事,在皇后看来是十拿九稳的了,便笑着与神域闲话家常,说了些他不怎么感兴趣,但皇后觉得很有趣的,有关七娘的童年趣事。 南弦这厢开罢了药,后宫来了位新女医的消息也不胫而走,陆续有人来请,想让向娘子过去看诊。 皇后发话准了,南弦便跟着长御,一个个宫室走过去。宫中的娘子们着实是花容月貌,其实也没有什么严重的病症,只遇见一位得了唇风的,口唇破裂,口干口苦。还有一位瘿病尚未完全发作,两边脖颈刚有一点微微隆起的趋势,几剂药下去,应当就能妥善控制了。 正要往回走,半路上遇见一位女官,拦住了南弦的去路,福身道:“向娘子,我们夫人听说陛下召了位女神医入宫,想见识见识向娘子的医术,请向娘子移步随我来。” 伴在一旁的长御朝南弦使了个眼色,不需多言,就知道这位夫人应当不是等闲之辈。 如今后宫的等级划分森严,皇后之下有三夫人,贵嫔、夫人、贵人,这位夫人就是三夫人之首的贵嫔,也是离皇后之位最近的人。 长御不好当着人面向南弦交代什么,只道:“海夫人是宫中地位尊崇的夫人,既然夫人有请,还望向娘子尽力而为。” 南弦颔首应是,与长御一起,进了海夫人的洪训殿。 那位海夫人,倒真是位娇俏的美人,年纪约摸二十七八,支着手臂斜倚在榻上,广袖垂落,露出藕节一样白腻的小臂,见人来,微微抬了抬眼皮,启唇道:“我召女医,竟劳动孙长御相陪,真是不好意思。” 孙长御见惯了海夫人拿腔拿调的模样,依旧恭敬地回话:“皇后殿下命婢子带向娘子熟悉宫中环境,恰逢夫人召见,婢子就陪同一道前来了。” 南弦行了礼,“不知夫人有何不适?” 结果海夫人却一笑,“向娘子不是神医吗,望闻问切,望诊首当其冲,还请娘子观我气色,看看我有什么病症。” 所以是冲着找茬来的,孙长御心里咯噔一下,转头望向南弦。 南弦也不慌,辨了辨她的神色道:“夫人面白无华,气息不匀,可是有身重肢乏,经血闭阻的症状?” 海夫人脸上神色一凝,忽而笑了笑,“神医不愧是神医啊,我确实有这些症状,还要请娘子为我医治。不过目下有个小烦恼,我身边的宫婢左眼跳了好几日,烦躁得很,差事也当不好,不知可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娘子能否为她治一治?” 南弦道:“我尽力一试吧,但要用针,不知夫人是否忌惮。” 用针就用针,反正不是扎在自己身上,海夫人轻描淡写地允了。 宫婢被传来了,南弦为她施了针,眼看着不时痉挛的眼皮平复下来,谁知收了针,那宫婢仍说不见好,海夫人便掩口笑起来,“看来神医的名号,言过其实了。” 南弦有个执拗的脾气,受委屈不怕,但绝不允许别人诋毁她的医术,遂向海夫人呵了下腰道:“我取穴,大有说法,眼皮跳动时扎此穴能扼制,但若是症状消除了,一针下去可就面瘫了。既然这位内官说未能见效,那妾就再施一针,或者先前入针太浅,加深两分就好了。” 果然此言一出,那宫婢立刻“咦”了声,“像是好些了,已经不跳了。” 孙长御暗笑,再看南弦,她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温和道:“不跳便好,若还跳,千万不要隐瞒。” 海夫人也有些生气,强忍住了啐骂婢女的冲动,凉笑一声道:“向娘子先前辨我的病症,说得很在理,那就请写下药方吧,我差人去藏药局取药。” 这是明摆着要下套,南弦也不笨,垂首问:“夫人的信期是何时结束的?” 海夫人道:“才刚走,今日是第三日。” 南弦道:“妾的药,须信期前两日服用,还得加蜜炼,方子开了也没有用。或者等时候差不多了,夫人再差人来传召妾吧,妾到时再仔细为夫人诊脉开方。” 就这么推脱,总算得以从洪训殿全身而退。 回去的路上孙长御叮嘱她:“这位海夫人难缠得很,小娘子千万要防备她。尤其你曾为小冯翊王诊治,恐怕愈发要针对你。” 南弦迟疑了下,“为什么?” 孙长御笑了笑,没有细说下去,把人送到了云龙门上,向她微颔首道:“劳烦向娘子半日,娘子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南弦还了礼,看着长御返程走远,回身时见神域撑着伞,在墙根阴影处站着,扬着笑脸道:“我等了好半日,阿姐总算出来了。” 在宫中行走,真是捏着心当差,南弦虽然不算挂名的女医,也能感受到阿翁当初的艰辛了。 回去的路上她问神域,与这位海夫人究竟有什么过节。 神域淡淡应了声,“也没什么。当初睦宗有两位堂兄弟,一位是皇伯魏王,一位是广平王。广平王生武陵公,武陵公生中都侯,海夫人的妹妹嫁了中都侯,中都侯是海夫人的妹婿。” 原来其中有如此复杂的关系,南弦问:“中都侯有子?” 神域说有,“有三个呢。” 如果皇伯魏王这一脉没有后继者,将来的嗣子就得从旁支中挑选,海夫人自然希望自己的外甥有这份好运气,那么针对神域,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神域见她神色凝重,笑着宽解:“阿姐别担心,我自会小心的。” 南弦一哂,“我哪里是担心你,我是担心我自己。” 神域噎了下,自信心也折损了一半,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阿姐不必忧心,我会想办法为你周全的。”一面指了指前面张灯结彩的高楼,“今日茶陵酒肆开张,我请阿姐小酌一杯吧,请阿姐赏脸。” ------------ 17 第 17 章 南弦说不去,“大白天的,喝什么酒。我全家都在等着我呢,今日就不奉陪了。” 神域显然有些失望,“那家酒楼的前身是专做酿酒的,以清酒最为出名,女郎饮用,喝上一壶都不会醉,我原本想请阿姐尝尝的。” 南弦仍说不必了,“我不会饮酒,就算是清酒,只怕一盅也会醉的,就不出这个洋相了。况且小郎君正是说合亲事的当口,我若与你上酒楼吃酒,被人看见了,难免落人口实,那就不好了。” 她是个极擅明哲保身的人,果然思虑得周全,不给人任何空子可钻。 神域倒有些怅然,笑了笑道:“要说合亲事了,连和阿姐一起喝酒都不行了吗?” 南弦道自然,“还是不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为宜,我们小门小户,是仰赖行医为生的,得罪不起城中的达官贵人们。” 边说边往前行,走了一程忽然想起来,“那茶陵楼以前是做什么的,小郎君怎么知道?你来建康半年,连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了吗?” 神域扬着眉,只是轻牵一下唇角,算是默认了。 其实他人不在建康,建康城中的一切,他早就盘摸清楚了。阿翁在他十岁那年,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他也曾多次祭拜生父,自己那坎坷的出身,搁在谁身上,都不能心安理得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送南弦坐进车内,他策着马,撑着伞,在前面缓缓而行。 南弦从后面望过去,大多时候的小冯翊王,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贵公子气度,仿佛父辈的苦难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生来受尽祖荫,生来就是享福的。 但打过几次交道,她知道一切并非如此,他也有他的算计,有他不为人知的筹谋。一副人畜无害的皮囊下,隐藏着危险的特质,向家不过是从医的人家,直觉告诉她,还是少些交集为妙。 当然,自己仍会抹不开情面,譬如他扬着笑脸,一口一个“阿姐”的时候,她就不太好意思拒绝他的要求,有时候狠心回绝了,心里反倒生出愧疚。 就像刚才喝酒的邀约,她坐在车里,开始反省是不是拒绝得太直白了,本可以委婉一些的。 思绪正纷乱,忽然见他回了回头,油绸伞下的脸庞清朗美好。他说:“我一直有个疑问,我比阿姐还小,宫中已经等不及为我说合亲事了,阿姐的亲事呢?向副使夫妇不在了,可是无人为阿姐操持了?” 说起这个,南弦心里不由一颤。她想起识谙,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年少的时候彼此都知道,这算是定下的娃娃亲,只是没有正经落实。现在长辈们都仙游了,那些阿叔是不会来替他们张罗的,这件事最后怎么办,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好在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可以不去想那些。她坐在垂帘之后,半卷的帘子遮住了她的眉眼,漠然道:“我还在服孝,说这个为时尚早。” “哦。”他喃喃应着,那被玉带勒得窄细的腰,随着马背颠簸佯佯律动,半晌又纯真地问了句,“阿姐将来,可是要嫁给向家大郎?” 南弦的脸腾地红了,嗫嚅了下,不知应当怎么回答。 神域轻捺了下唇,“向家大郎出门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所幸阿姐是位能掌门庭的女郎,若是换了别人,带着幼妹,统领着一家家仆,该是何等艰难啊……唉!” 若说艰难,有时候确实艰难。虽然大多时候南弦与贵妇贵女们打交道,都是体面人,不会刻意刁难,但开门过日子,总有鸡毛蒜皮的琐碎。譬如后宅的柴米油盐,有含糊办事的家仆,有要两回账的店家,说不清了,只好自认倒霉,这种事识谙在家时,至少没有发生过。 她不说话了,惆怅了,神域适时追加了一句:“往后家中若有什么难处,就派人来王府知会一声,我替阿姐撑腰。” 虽然是客套话,但在南弦听来也慰心,便道:“家下平时也没什么事,多谢你的好意。” 说话间马蹄哒哒进了查下巷,门房一看见便高声疾呼起来:“大娘子回来了!大娘子回来了!”仿佛她下了断头台,劫后余生。 家里人全跑出来迎接,小心翼翼追问:“娘子,一切可顺利啊?” 南弦笑着说都好,“就如寻常看诊一样。” 她们团团围住南弦,神域完全被摒弃在一旁,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唤了声阿姐,“安全将你送到家了,那我便告辞了。” 南弦道好,“劳烦小郎君。”完全没有留人饮杯茶,歇歇脚的打算。 神域也不计较,微点了点头,勒转马缰往巷口去了。 返回清溪,进门便问阿翁怎么样,伧业道:“一切尚好,早上喝了一碗清粥,少许小菜,厨上蒸了一碗蛋羹,也慢慢吃尽了。老家主许久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了,看着病势减轻了不少,向娘子的药果真有用。” 说起向娘子,神域道:“咱们还欠着人家三回诊金呢,今日问我讨要了。” 伧业瞠目结舌,“啊,竟是小人忘了,满以为两家交情深,向娘子不会计较。” 神域笑了笑,“我想欠人家交情,可惜人家不给这个机会。回头你包好诊金,命人送过去,再替我备些薄礼,好好赔罪吧。” 伧业道是,回身承办去了。 快步进后院,穿过一重紫藤架子,前面就是阿翁的住处,神域进门见他坐在窗前的阴影处,只剩一个足尖暴露在日光下。看到他回来,有些欢喜地说:“之前这只脚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冷热,今日晒一晒,竟觉得有些烫。” 他的病情有好转,自然令人高兴。神域蹲踞在他面前,将他的脚收回去,依旧拿薄衾盖好,温声道:“阿翁要有信心,向娘子承袭了向副使的医术,定能将阿翁治好的。” 唐隋点了点头,复又问他:“宫中设宴的事,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神域回身坐在圈椅里,笑道:“不必应对,且走且看就是了。退一万步,果真找个贵女与阿翁做儿媳,也没什么不好。” 唐隋发笑,“是啊,我确实盼着能有一位儿媳孝敬我,只是怕委屈了你,要与枕边人虚与委蛇。” 神域抬起手,慢慢抚触着鼻梁,半晌道:“若是如他们的愿娶了妻,然后也像圣上一样生不出孩子来,那可如何是好?” 只是这么做,对无辜的贵女有些残忍。唐隋道:“娶妻是一辈子的事,还是要谨慎待之。娶一个你喜欢的,不让你提心吊胆的,不管外面如何狂风骤雨,她能与你一心,如此就好。” 可能这种想法是推己及人,神域道:“阿翁,当初我阿娘,可是一直让您提心吊胆?” 说起这个,唐隋脸上便有淡淡的哀伤,他说没有,“我敬佩先王的为人,叹服你阿娘的忠贞,这些年我从未后悔答应先王,何况后来有了你,家也有个家的样子了。” 但是那种叹服慢慢演变,是否恍惚间曾经幻化出别样的情愫,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也不认为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葬送了他本身的幸福,有时候看着会君,她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满足于毗邻悬崖短暂的安逸了。 神域望着他眉眼间的变化,心下不由叹息,上一辈的人生已然如此,他无能为力,自己这辈子,绝不要任人宰割。 他温声宽解:“阿翁放心,我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唐隋看他眼神笃定,便没有什么好忧心的了。 及到第三日,宫中申正设宴,神域换了衣裳准备入宫,临走前问阿翁晚上的吃食,笑着说:“等我回来,给您带个‘糖狮儿’。” 所谓的糖狮儿,就是乳糖狮子,匠人用石蜜做成狮子形状的小食,夏日拿冰冻着,专用来逗孩子的。 唐隋无奈地笑,自己原来已经到了让儿子哄骗的地步了,不免感慨岁月忽已晚。 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好叮嘱他多加小心,坐在门前目送他出门。 宫里的晚宴设在华林园,园里有个很大的池子,引了玄武湖的湖水进来,晚间风从湖上来,带来凉风,也引来鸥鹭。 神域到时,褚家的女郎早就在皇后殿中了,为显矜重,等男方先至,女郎才姗姗来迟。 就如皇后说的,褚家七娘生得很美貌,杏眼桃腮,乌发如云,单就相亲来说,实在是无可挑剔。 女郎对小冯翊王的观感自也没得说,早就在街头远远见过,当时一见倾心,回去就同家里人说了。横竖算来算去,这建康城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门婚事,家里人的深思熟虑,对她来说都不成立,自己是皇后堂妹,小冯翊王是圣上堂弟,两重身份加持,必定能保得万年太平。 皇后呢,自然是极希望他们能成的,拉着七娘向神域介绍:“这是我娘家的阿妹,年方十六。咱们两家本就连着亲,就不拿雁还当外人了,七娘小字妙拂,是家中最受疼爱的女郎,今后还望阿兄多多看顾。” 褚妙拂上前来,翩然纳了个福,嗓音也很惹人怜爱,含羞带怯唤了声“阿兄”。 神域忙还了一礼,“早就听殿下提起过阿妹,阿妹安好。” 又是阿兄又是阿妹的,好事仿佛已经成了一半。 皇后与圣上交换了下眼色,圣上朗声道:“客既已来齐了,那就入座吧。” 众人正要落座,却不想一位盛装的贵妇到了门上,芙蓉绣面巧笑倩兮,正是三夫人之一的何夫人,身边还带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一顾一盼间讶然惊叹:“妾正游园呢,不想陛下与皇后殿下在此间设宴!” 皇后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谁还不知道她是存心来搅合的。再看看她身边的女郎,不过十七八岁光景,穿着丹纱杯文罗裙,身姿袅袅,一副弱柳扶风的美态。 圣上的后宫中有三位夫人,这位何夫人也深得宠爱。照着男人的想法,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今日是皇后设宴,虽然何夫人是有心撞破,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心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圣上笑道:“既然来了,那就一同入座吧。” 一旁侍立的谒者立刻添置食案,转眼这宴席的规模就扩大了。 再看看,二女一男,气氛尴尬,但何夫人却落落大方,她趋身对圣上道:“陛下见过妾的表妹吧?我近日烦闷,特请了三娘进来陪我,没想到这么巧,正好遇上陛下设宴款待小冯翊王。”说着又对神域一笑,“我听闻大王还不曾娶亲,我与大王保个媒,如何?” 如此单刀直入,连皇后都有些招架不住,自己含蓄半日,还没点题,结果竟让何夫人占了先机,一时气恼,眉眼官司打得厉害。 何夫人则置若罔闻,自顾自笑道:“大王瞧瞧,我家阿妹可合心意?她父亲任大鸿胪,上面几位阿兄也在朝为官,可说是世代簪缨。我这位阿妹,生性最是良善,行止稳重,从不逾矩,我看脾性身份与大王很是相配……”一面转头望向圣上,娇声问,“陛下,您说呢?” 圣上不便表态,含含糊糊称赞,“是位好女郎。” 何夫人又看了眼自家表妹,姑娘脸色酡红,想必对小冯翊王有几分意思。 如此甚好,何夫人抚掌,对神域道:“说了半日,还不曾好生与大王介绍我家三娘呢。我表兄家姓白,大王学富五车,应当知道《善哉行》吧?如彼萱草兮,使我忧忘,欲赠之以紫玉尺,白银铛……白银铛,就是我家表妹闺名。” 她话刚说完,就听皇后身边的褚妙拂“噗”地一声,然后掩住嘴,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 18 第 18 章 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皇后忙令宫婢拿手巾来,将褚妙拂那不合时宜的咳嗽压制了下去。 何夫人身边的女郎此刻却涨红了脸,别人不知道褚妙拂为什么失态,她心里却一清二楚。 还是因为她的名字。 早前她还小,很得意于自己的小字里带着个铛字,就像春日檐下悬挂的小风铃,叮叮当当声线悦耳,这个名字必是个可爱的名字。但是及到长大一点,渐渐发现有谬误,既然叫“铛”,何必加个“银”字。千珍万爱的两个字,合在一起就偏颇了,端稳的君子或者不会作他想,但遇上褚妙拂这样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必定会成为她的笑柄。 这种难堪,若换做平时也就算了,结果偏是现在,在小冯翊王面前。褚妙拂的这种反应无异于狠狠打了她的脸,让她如坠冰窖,如坐针毡。只恨找不到个地洞钻下去,早知如此,今天就不露这个面,不来自取其辱了。 何夫人见状,心下老大的不欢喜,又不能诘问,便蹙眉笑着问:“褚娘子何故在陛下面前失态至此啊!难道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了,如此忍俊不禁,那何不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 褚妙拂自知理亏,摆手不迭,“不、不……没什么趣事,只是呛了一下。” 皇后这厢呢,可说很不称意,觑觑陛下脸色,虽然没有看出明显的不悦,但眼底有了云翳,总是不太好。 正因为这一咳,咳在了人家自报家门之后,起先大家还不曾在意,但被她这么一提点,纷纷去留意人家的名字……一个闺阁女郎,好端端怎么往那种龌龊字眼上想,皇后作为长姐,实在觉得很是扫脸。 白银铛羞愧难当,起身向圣上褔了福,“妾偶有不适,就先告退了。” 圣上刚要开口,却被何夫人抬手拦住了,只听何夫人云淡风轻道:“做什么要走?难得小冯翊王在,彼此熟悉熟悉,日后也好来往。” 这种尴尬场面,连神域都始料未及,他原本只想让何夫人掺和进来,两边拉锯,亲事至少暂且不好定下。可没想到矛盾来得如此迅猛,不需要他左右摇摆,看样子都成不了了。 垂下眼,暗暗叹口气,这气是叹给圣上和皇后听的。然后很快又振作起精神,笑着向上举起杯盏,“多谢陛下与皇后殿下设宴,让臣有幸结识何夫人与两位小娘子,我敬诸位一杯。” 大家忙打着哈哈共饮了,但愿这令人局促的气氛能快快过去。 神域为了避免又往亲事上扯,自然要找些话说,沉吟了下,向上道:“臣近日,一直在为度支署的公账犯难,自上任尚书调职之后,遗留下的几处亏空总是无法拉平,趁着今日有机会,想向陛下讨教。” 圣上瞥了皇后一眼,这可好,相亲宴,直接变成了烧尾宴,不去谈论年轻男女般配不般配,竟要谈论公事了。可见这两位都不合小冯翊王的心意,这也难怪,上来便出洋相,原本最有胜算的皇后堂妹,就这样毫无悬念地出局了。 度支署掌管着全国上下的财政收支,况且小冯翊王又任职不久,果真向圣上讨教,作为堂兄还真无法推脱。圣上只得含含糊糊先与他周旋几句,然后尝试将话题拉入正轨。虽然后来各自都极力想挽回颜面,但不知怎么,总是差点意思,最后这场宴席就那么不咸不淡地结束了。 返回含章殿,皇后把这个不成器的堂妹臭骂了一顿,“你是怎么回事,纵是再好笑,也不能当着陛下的面失态,让小冯翊王觉得咱们褚家女郎无状,让何氏逮住机会,在背后说咱们的闲话。” 褚妙拂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鼓着腮帮子道:“这能怪我吗,错在她的父母,做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我先前听何夫人一本正经介绍,满以为是什么高深的名字,结果她把那三个字说出来,我就忍不住了。难怪阿姐说何氏祖上是屠户出身,肚子里没有半分学问,取名哪能全照着诗文上,要是知道避讳谐音,也不会给女儿取名叫□□了。” “还说!”皇后简直头痛至极,“这话该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说的吗?你就是连想都不该往那上头想!这可好,让陛下看轻,在小冯翊王面前出丑,你究竟想不想与人家结亲了,到现在还在作这口舌之争!” 说起结亲,褚妙拂当然是想的,毕竟小冯翊王生得这么好看,他的出现照耀了整个建康,至少让全城贵女有了新的标准,不必在一帮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中打转。可惜自己搞砸了,刚才的咳嗽,实在是颜面尽失,不用堂姐再形容,她就知道自己当时有多难看了。 “怎么办?”她牵了皇后的手道,“阿姐,你再替我想想办法吧,我除了他,不嫁别人。” 皇后皱着眉横了她一眼,“他要是个寻常的官员,别说你咳嗽,任你怎么样都没关系。可人家是王侯,是皇伯魏王的血胤,他若看不上你,你让我想什么办法,难道还能捆绑他与你成亲吗!” 褚妙拂“啊”了声,实在觉得难以接受,“只因为我咳嗽了一下,事情就不能成了?” 皇后也不愿意与她纠缠,蹙眉道:“算了算了,我先让人送你回去,过后再替你想办法。” 唤了宫人来,连夜把她送回了横塘褚宅。这件事终究让皇后犯难,长御服侍皇后就寝时,就听皇后一直自言自语:“不成啊、不成……” 孙长御是皇后进宫时带进宫来的陪嫁,能急主人之所急,见皇后彷徨,顿住了手上摘帐的动作仔细思量,“原本七娘子是最好的人选,与殿下最亲厚,将来的孩子也诚如殿下亲生的一样。如今眼看不能成,须得另找一个殿下信得过的,总比让人捷足先登了强。” 皇后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家里原就男多女少,只剩她一个未出阁的。下辈的又还小,总不能配个十二三岁的,那要等到几时!” 孙长御把帐幔放下来,掖进凉簟下,忖了忖道:“大宗内找不到,殿下便往旁支想一想吧。姑太夫人家中,不是有位年纪正相仿的女郎吗?” 皇后怔了下,恍然道:“正是,我怎么忘了!只是她父亲还在豫州,暂且不好商量。” 孙长御笑道:“这样的好事,哪里用得着专程找别驾,与她母亲商量,难道还会不答应吗?” 那倒是,若非七娘不成器,这种好事也不能旁落。皇后心里忽地有了底,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毕竟那位表妹虽见得不多,总算沾亲,加上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可开枝散叶,只要两个人成了亲,至多不过明年吧,就会有好消息。 *** 仰头看看月,今晚的月色真好,照得满世界清辉如练。人在月下走着,白日的屋舍和道路呈现出另一种姿态,清冷、孤寂、宿命般的苍凉。 道旁的一棵杨树摇摆着,沙沙作响。月华落在树顶上,枝叶也染上了一层银光。间或传来知了的鸣叫,浩浩荡荡席卷过来,伴着沟渠里的蛙鸣,又组成了另一个鼎沸的夏夜。 策马慢慢往城东走,返回清溪要经过东府城。建康的都城建造,与史上其他朝代不一样,大城之中有众多卫城围绕,这些城中城内,住的都是京师鼎族,尤其东府城,是赐给广平王的王城,广平王的后裔们,都居住在这座内城里。 但凡兴盛之地,总有做买卖的小摊贩,今夜虽然时候不早了,但街边还有掌着灯的食肆茶寮。城里那些有应酬的官员富户们,并不忌惮天色早晚,摇摇摆摆从酒楼里出来,没有喝尽兴的,换个地方可以继续畅饮。 一群醉醺醺的人,最不好招惹,神域命随行的人绕开走,却不知为什么,还是引发了莫名的冲突。 身后传来叫嚣,据说是因为挡了人的道,一个家仆被拖到一旁狠揍了一顿。长随上来呈禀,神域心下不悦,勒着马缰高坐在马上,淡声下令:“将打人的捆起来,送进官衙查办。” 王侯出行,自有卫官护卫,一群人上去便要压制,没想到对面车内有个人出来,遥遥向神域拱起了手,扬声道:“大王消消气,都是自己人。” 神域望过去,那位自己人,原来是中都侯神钺。自己回朝半年,与这位族兄不曾打过交道,其实因为承嗣的事,各自心里都有盘算,因此虽然沾着亲,平静表象下,却是暗潮汹涌。 翻身下马,神域向中都侯还了一礼,“原来是阿兄,果真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失礼了。” 要论辈分,中都侯和神域是同辈,但神钺的年纪比之神域要大得多,精明世故的脸上,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唇上那两撇小胡子却留得有趣,便模糊了一眼望得见的侵略性,甚至衍生出一点老练又俏皮的错觉。 既然论兄弟,那就不说见外的话了,中都侯道:“今日着实不好意思,我应廷尉的约,喝得晚了些,不曾想我的家仆不长眼,冲撞了你,还请看在他忠心护主的情面上,饶了他这回。” 然而所谓的忠心护主,只怕是先认出了他,有意给的下马威吧! 不过不曾撕破脸,还得继续粉饰太平,神域抬指摆了摆,示意卫官将人放了,复笑道:“既然阿兄求情,我哪有不卖情面的道理。不过是一场误会,说开便没什么了。” 中都侯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既如此,那就谢过大王了。”说着在他肩上拍了拍,“自你回朝,咱们还不曾吃过酒,等过两日得空,我一定下帖子宴请你,算是为今日的事赔罪。” 都是擅作表面文章的人,神域长袖也舞得好,“不过是两家家仆起了点小争执,哪里犯得上阿兄设宴。小子受了伤,让他自己买药擦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还挨不了两拳吗。” 这话说得中都侯放声一笑,“很是很是,我看反正也不曾受什么伤,一家人难道还要论个长短吗。”边说边扶了扶额,“唉呀,喝得太多,人都糊涂了,得早些回去……我就不耽误大王了,就此别过。”言罢潇洒一拱手,返回车上去了。 神域笑意不减,看着马车慢慢驶开,车轮向前一分,他的眉眼便下沉一分。 卫官愤愤不平,“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吗?” 神域长叹,“我在建康城中势单力孤,还能怎么样呢。” 见左右的人面面相觑,他淡笑了声,抬手捂住胸口道:“我气得心疼,得去看大夫。你们先回去吧,留下两个护卫我就行了。” 于是挨了打的家仆随众走了,他自己拔转马头去了查下巷。 命人上前敲门,消息传进去,救苦救难的女郎很快便跑了出来。 出门张望,没看见人影,正疑惑,忽然发现他畏缩在抱柱下的一小片阴影里,那模样很可怜,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 19 第 19 章 南弦迟疑了下,趋步走近问:“怎么了?” 他从臂弯中抬起头,一双腥红的眼,支支吾吾说没什么。 南弦却看得心惊,直觉他是哭了。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他委屈至此啊。自己虽然一直唤他小郎君,但他着实是将要弱冠的人了,也算不得多小。况且身上又有爵位,平时装也要装得端稳,如此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哭,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她提心吊胆问:“可是唐公病情有变?” 神域摇了摇头。 南弦的心放下一半,又问:“今日皇后设宴,难道是推举的女郎生得太丑,非要你迎娶?” 他仍是摇头。 这就难猜了,南弦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便无奈地望着他道:“你这个时候来我这里,到底有何事啊?” 坐在台阶上的人方才慢慢站起身,垂着两袖道:“阿姐,我心口疼。” 有了症状就好解决了,南弦转身进门槛,回了回头道:“随我来吧。” 入了前院花厅,安顿他坐下,取出脉枕让他把腕子搁上来,仔细诊断他的脉象,但奇怪得很,脉搏平缓有力,遂好奇追问:“真是心口疼吗?脉象上怎么半点也看不出来?” 他无力地倚着圈椅的扶手,满脸惆怅,“当真心口疼,今日遇见了好几桩事,皇后设宴,来了两位女郎,一位是皇后堂妹,一位是何夫人表妹,我见过之后都不喜欢。后来回家,半路上遇见了中都侯,他们欺凌我,殴打我的家仆,事后三言两语就将此事揭过了……”说着惨然望向南弦,喃喃道,“我虽承袭了先父的爵位,但在建康城中,没有人将我放在眼里。其实细想起来,还不如隐姓埋名躲在湖州安稳度日,何必来京城蹚这趟浑水。” 这番话说得伤感,也博得了南弦的同情,但是怎么劝解呢,南弦本来就嘴笨,冥思苦想了半晌才道:“人活于世,肩上都担着责任,我要将阿翁的医术发扬光大,你要为你阿翁重活一世。这建康城中贵胄遍地,个个都眼高于顶,遇见那些不买账的,就且忍着,等你足够强大的时候,再将他们踩在脚下。” 也不知这种安慰有没有用,南弦眨巴着眼看着他,他也眨巴着眼睛回望过来。 “等到足够强大?不知还要忍耐多久。”他仰起头苦笑了下,“我心里的苦闷,回去不能告诉阿翁,他身体不好,经受不住那些。憋得久了,自己心口疼,所以漏夜来找阿姐看诊,害怕自己一时急火攻心,英年早逝了。” 南弦只得尽力安慰他,“你的脉象上看不出有什么症疾,遇事自己学会纾解,哪能随意就死了。我虽不懂官场上的种种,但可以体会你的难处,毕竟你回朝才半年,半年间来不及与朝中所有人打好关系,遇上个别针对你的人,也在预料之中。” 他愈发低落了,垂首道:“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捶打我的家仆,可不就是在侮辱我么。过后再来与我讨人情,让我有气不能发作,还得扮出笑脸来周旋,真是越想越气恼。” 家仆挨了打,反正暂时是不能打回来了,南弦看他落寞,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替他纾解,便回身吩咐侍立的婢女,预备茶点来。 “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心情就好了。”南弦往他的杯盏里斟了香饮,又把一碟乳膏往前推了推,“书上不是写了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把这些委屈当作历练,就没有那么不平了。” 他捧着杯盏,慢慢啜了一口,良久长出一口气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过与你说了半日,已经好了许多,多谢阿姐开导我。日后若再遇见难处,我可以再来找阿姐吗?有个人陪我说说话,我就不那么难过了。” 南弦平常为人看病,除了把脉开药,不包括陪聊。现在遇上他们一家,很多规矩无形中被打破了,只好认栽地点头,“小郎君若不见外,有心事就与我说吧。” 神域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多谢。其实很多事,我自己都能解决,只是缺个人倾诉罢了。”顿了顿又问,“阿姐想不想知道今日赴宴发生的种种?” 诸如男婚女嫁这种事,南弦原本是不怎么感兴趣的,但他想说,她也只好打起精神听着。 于是他娓娓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抚着额头说:“我不觉得这名字有什么奇怪的,但到了褚家女郎耳朵里,竟像个天大的笑话,弄得大家都很尴尬。这样也好,我不用费心推辞了,褚家的女郎不能成,白家的自然也无从说起。”语毕抬了抬眼,那双幽深的眼眸望向对面的人,忽然叫了声阿姐。 南弦“嗯”了声,一时没听明白,茫然道:“什么?” 却见他笑着,缓缓摇了摇头,重又调转了话题,“阿姐近日受宫中传召了吗?何时再入宫看诊?” 圣上既然下令让她调理宫中贵人娘子的身体,当然是要进宫的。南弦道:“皇后殿下让人传令来,今后每隔五日入宫一趟,为娘子们请脉。” 神域笑道:“阿姐接诊都接到宫中去了,想必在城中更是名声大噪了吧?” 那倒是,慕名而来的人更多了,热心要为她做媒的人也更多了,大概算是好事吧。 转头看看时间,将近戌正了,南弦道:“小郎君若还觉得心口疼,我为你开两剂疏肝解郁的药吧。” 神域是不是真有病症,自己心里知道,闻言说不必了,“与阿姐畅谈几句,已经好多了,就不劳阿姐开方子了。”边说边起身,“叨扰半日,我也该回去了,阿姐留步吧。” 向外走上几步,忽然又顿住了步子,回身道:“我阿翁这几日见好,上回开的方子还剩一剂药,等阿姐有空时,千万记着再替他诊个脉。” 南弦道好,“我这里记着日子呢,你只管放心。”一面将人送到了大门外。 两个卫官在阶前牵马等着他,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复又含笑望了她一眼,方才策马往巷口去。 南弦这时终于松了口气,退回门内来,听见门房嘀咕不止:“这小冯翊王怎么恁地奇怪,自打结交了他,咱们家的门就关不严实了……” 细想想也是啊,他算得上建康城中最麻烦的病患了,不光身上有病要治,心里不痛快了,如今也归她治。 “把门拴好吧。”南弦叮嘱了一句,踅身返回后院了。 接下来两日,还是照常看诊,中晌太学博士家娘子带了个两岁的孩子来,说积了食,三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所幸南弦学过小儿推拿,还能帮着看一看。 正擦手上的胡麻油,忽然见允慈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扬着一封信,欢天喜地道:“阿兄来信了!” 南弦忙撂下手巾把信接过来,拆开看,信是上月寄出的,说南地的疫病已经控制住了,识谙已经奉召返回建康。算算时间,路上大概走了半个多月,至多再有一个月,必定到家了。 姐妹两个很高兴,毕竟家里人口少,难免冷清。阿翁不在了,外面有些事不好处置,要是识谙回来,就不用她们事事操心了。 允慈打算预先准备起来,“我上后厨吩咐曹娘去,让她和乡间的农户说好,留新鲜的茨菇给咱们。明日去市集看看,这时节白条肥美,可以买好养在缸里。” 南弦失笑,“还有一个月呢,急什么。” 反正识谙要回来了,迷茫的人生忽然有点盼头似的。 南弦也不去想太深层的东西,只是庆幸亲人能够团聚。上年过年他都不曾回来,这回应当不会再离京了吧! 黄历翻过一页,又到了进宫的日子,有了上回的经验,已经不再需要小冯翊王陪同了。皇后早早安排了谒者在宫门上候着,南弦的职责说白了就是调理后妃的身体,让她们更易受孕。自皇后到九嫔,每一位都有需求,只是皇后大度,命南弦先为底下命妇开方,自己则留待最后才看诊。 上回小试牛刀后,南弦在宫中积累起了一点名气。皇后的晕症,一剂药就好了,秦修华的唇风消退下去,施婕妤的两颈,也不像先前那样肿胀了。 小病症探路,后面才是正题,南弦被云夫人请入了弘化殿,仔仔细细掰扯了好半天。 三夫人之一的贵人云氏,是南疆敬献的美人,身上担负着南疆的厚望,亟需一个孩子来巩固与朝廷的联系。云夫人汉话说得不太好,勉强描述了自己手足凉,小腹摸上去总是不温暖的症状,咬着槽牙再三说“助孕、助孕”,比手画脚透露自己为了怀上孩子尝试过的奇怪偏方,比如活吃龟鳖之类,听得南弦寒毛炸立。 “先行暖宫,活血调经。”南弦温言安抚,开了覆盆子、赤芍药等,嘱咐加上三钱紫石英熬成汤药,“月事后第十一日开始服用,每日一剂,连服四日。” 只是这方子能不能顺利用上,就不确定了,毕竟还要经太医局查验,如果太医局觉得不妥,方子作废也就作废了。 勇于尝试的人尝试了,观望的人还在观望。南弦在后宫走了一圈,最后才去了皇后的含章殿。 对待皇后的身体,自然更要谨慎,再三确认了,有气滞血瘀的症候,南弦道:“家母早年留下过一本古籍,上面记载了一则育麟方,以药剂配以督脉铺灸,或填药脐灸,或者可以试试。不过,单是殿下调理尚且不够,还需陛下同治……” 这话对于女郎来说,确实不好出口,皇后心下怎么能不明白,这么多年后宫无所出,问题绝不是出在后妃们身上。 “早年间,陛下在潜邸时有过一子。”皇后迟迟道,“不过没养住,夭折了,后来就……”直说圣上不成事,皇后也为难,最后只得含糊过去,“向娘子先为我调理吧,陛下那头,过后我再与他商议。” 这里正说着话,孙长御从殿外进来,轻声道:“殿下,卢娘子来了。” 皇后一听,方子都不看了,急忙吩咐将人请进来。 南弦牵袖蘸墨,起先也没留意进来的是什么人,直到听见那女郎的声音,觉得似曾相识,才转头望了一眼。 奉召进宫必定是打扮过的,那女郎傅着粉,点着唇,看上去容色秀丽,但饶是如此,南弦还是一眼认出来,正是她医治过的,豫州别驾家的姑娘。 ------------ 20 第 20 章 ------------ 21 第 21 章 ------------ 22 第 22 章 ------------ 23 第 23 章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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