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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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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向晚荒火惊天地
凛冽的北风自早上开始就卷乱了山林败叶,天边阴云压顶,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不断积聚翻涌,将整片天空充塞殆尽。
远处山峦之间隐隐露出庙宇一角,钟磬声自墙内飘飘荡荡传送而出,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平添了几分苍茫。
离着寺庙不远,有一片茂密松林。此时,林中的一间小屋门窗紧闭,在那昏暗的房间内,一名仆妇正焦急万分地站在床边,望着床上的女子。那女子已怀有身孕,现正侧身躺着,额上颈侧尽是汗水,散乱的发丝粘在脸颊上,双手死死抓着床沿,硬是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小姐,这样下去会出事的!我求求您,还是让我去找个大夫来吧!”仆妇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地握着女子那冰凉的手。
女子咬牙抬头道:“你若是去找人,我现在就自尽在你面前!”
仆妇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姐,只要我不说,大夫也不会知道我们的来历的。”
“不会的……不会的……”女子痛苦地按住腹部,手背上青筋突出,脸色已经惨白如纸,“我不是已经又服过一次堕胎的汤药了吗?等会儿生下的,肯定是个死婴……你,你只要大着胆子去埋了,从此之后,我们就再没有烦恼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牙关紧咬,身子颤抖不已。
“小姐!小姐!”仆妇大惊失色,抓着她的手腕叫了起来。
“不要喊!”女子声音嘶哑,在挣扎中兀自不忘叮嘱,“千万,千万不要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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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呼啸而过,压抑了整整一天的阴寒终于到达极限,灰暗的天空中飘下雪花,一朵朵一片片,扰乱了天地。
小屋内,女子以白布塞在口中,强忍剧痛,那一双指节暴突的手,将木板床沿抓出了道道白痕。
仆妇胆战心惊地跪坐于床边,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物件,眼看她在床上挣扎,却又不能发出猛烈的动静,心中极为不忍。
屋外的寒风越来越猛烈,雪花从门缝间扑进,在床前慢慢消融。女子的衣衫已尽被汗水濡湿,可孩子却还是没有生下。仆妇越来越慌张,双手合十,不停地祷告上天。
――实在不行的话,就去那边的庵堂求救,出家人总不会见死不救……
仆妇心中暗暗打算,却也不敢在女子耳边提起。
却在此时,那女子忽地迸发出一声嘶喊,仆妇又惊又喜道:“小姐,就要生出来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终于略有好转,女子以仅有的力气伸出手,吃力道:“怎么样了?”
仆妇扯过一块方布,裹住了刚刚生出来的婴儿,那婴儿极为瘦弱,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真像是死了一般。但仔细一看,却见那双幼嫩的小手还在微微颤抖,她心下一震,不由自主用力一拍婴儿的后背。
一瞬间,嘤嘤的哭声回响于晦暗的屋内。
女子顿时面如死灰,发疯一般挣着坐起来,喊道:“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没有死?!”
婴儿犹在低声啼哭,仆妇紧紧抱着,颤声道:“小姐,或许这孩子命不该绝……”
“我已经吃了两次堕胎药,怎么可能不死?!”女子嘶声叫着,忽而将手伸向婴儿,“把孩子递给我!”
“小姐,你要干什么?”仆妇见着她那癫狂的样子,惊得站了起来。
“珍娘,那堕胎药是你给我弄来的,你说,是不是你做了手脚?!”女子见抓不住婴儿,便狠狠盯着仆妇。
仆妇吓得后退一步,忽而下跪磕头道:“小姐,头一次您喝了那药之后疼痛难忍,却还是没有把孩子打下来。后来您再叫我去弄药来,我实在是不敢再给您吃药,那样的话,只怕您的性命也会不保。所以我斗胆换了一些药材……”
“你这个混账东西!”女子猛地一声尖叫,一掌掴在仆妇脸上,随后一把抓着布包,想要将婴儿夺到自己怀里。
仆妇死死抱着婴儿,泣道:“小姐,小姐,您真的要杀了这孩子不成?”
“你给我滚开!”女子奋力朝她抓去,这时忽听有人连连敲门,并低声道:“是我,赶紧开门。”
女子一怔,瞪着仆妇道:“快去开门!”
仆妇战战兢兢地抱着婴儿走到门边,将木门开启了一半,白茫茫的风雪中人影一闪,已有一个男子快速进了门。
他一见仆妇怀里抱着的婴儿,不由猛地一惊,急忙反手将木门推上,顿足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早已吃了药吗?!”
“是她将我第二次吃的药材给换了!”女子苍白着脸,一指仆妇道。
“你!”男子怒视仆妇,猛地将她一推,劈手抢过呱呱哭泣的婴儿,看了一眼,忽而紧闭了双目,喃喃道,“不要怪我狠心,你实在不该来这世上!”说罢,右手一扬,便朝着婴儿幼小的脖颈处掐去。
“天呐!”仆妇被这景象惊呆,猛地扑上去一把拽住男子的袍袖,颤声道,“不能这样做啊!你们要是不想要这孩子,我可以带回老家当成自己生的,绝不让旁人知道实情!”
男子斥道:“休要妇人之仁!此事与你没有关系,再敢多嘴,小心你的性命!”说话间,他暗中运力,将仆妇的手腕一震,便又想要掐死那婴儿。
婴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哭个不休,仆妇瘫倒在地,还死死抓着男子的衣衫下摆。忽听得木门一响,一阵大风卷了进来,男子怔了怔,下意识回头望去,原来是风吹门开。
但正在此际,从那门外传来一声惊呼,将屋内的人俱吓得不轻。
床上的女子急忙以布帘掩住脸面,那男子朝屋外定睛一看,竟见一名年轻的尼姑手持纸伞,怔立于门外。
尼姑望着男子,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忽而一省,道:“原来是……”
她这话还未曾说完,怀抱着婴儿的男子已经冲出屋门,宽袖一震,以内力直击向尼姑面门。那尼姑不防备他会忽然出手,情急之下手腕一震,原本合拢的纸伞忽地绽开,伞上雪珠飞旋,伞面一挡,正拦住了男子的攻势。
“贫尼与施主并没有冤仇,施主为何要痛下狠招?!”尼姑虽是挡住了一招,但仍被那男子的内力震得连连后退。
男子双眉一蹙,目露狠劲,二话不说便又继续朝着她紧迫而去。但此时怀中婴儿不断啼哭,扰得他心头急躁,又怕哭声引来更多的人,只得回头喊了一声“接着”,便将婴儿朝着躲在门边的仆妇抛掷过去。
尼姑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眼看男子对自己连连进攻,丝毫不见往日风范。她勉强应接了数招,已感不支,趁着男子不备,虚晃一招,抽身便往山上的庵堂掠去。男子一撩衣衫下摆,飞身纵过她的头顶,在尚未落地之前,袍袖一卷,掌风如刀,削向尼姑咽喉。
那尼姑双掌一合,想要阻住他的掌势,但怎敌他内力深厚,只觉手腕一麻,便失了力道。男子趁势一探身子,右手双指如钩,轻轻一扣,便锁住了她的喉部。
“得罪了!”他低声一叹,手中用力,尼姑只挣扎了数下,便瘫软无力地倒在了他的脚边。
此时夜幕初降,白雪纷飞,山中并无其他人影,男子将尼姑的尸体拖进林子后,迅速转身飞奔回屋,才一进门,却见床上的那个女子一脸惊慌。
“快去追珍娘!”她见他回转,便似得了救命稻草一般。
男子一怔,这才发现那个仆妇竟已经不在屋内。
“孩子呢?”男子倒抽一口冷气。
女子瘫坐在床上,道:“她趁你我不备,已经带着孩子朝后山跑了!”
“该死!”他浓眉一蹙,斥了一句,随即便要向屋外追去,到了门口,忽而又停下脚步,“你自己小心,那个尼姑已被我杀了,就扔在林里。等我回来后再处置。”话音未落,他已飞速掠出,向后山急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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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暗沉,山道陡峭。漫天风雪中,珍娘抱着婴儿跌跌撞撞地爬上山坡,手上脸上皆是污泥。
不远处,似有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这边逼近了。
原先哭个不停的婴儿此时已经冻得奄奄一息,小小的眉头紧蹙着,仅存一丝温热的身子微微发颤。
前方已是悬崖,珍娘没了去路,正欲转身朝另一边奔去,却觉眼前一花,那男子已经越过参天大树,落在身前。
“给我。”男子脸色青白,径直向她走来。
珍娘抖抖索索朝后退了一步,乞求道:“我把孩子带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只求你们不要做这样造孽的事情……”
“给我!”他牙关紧咬,目光中几乎要迸出火花来。
“这也是你的亲生骨肉啊!”珍娘忽地跪在湿冷的雪地,仰头朝着男子喊道。
男子脸上一阵抽搐,眼看这婴儿在她怀里动了一下,不禁浩叹一声,双眼一闭,飞起一脚便向珍娘踢去。
珍娘只发出一声惨叫,左手还徒劳地往前一抓,想要拉住他的腰带,怎奈身子已经不受控制,连同怀着的婴儿一起,被他狠狠踢下了悬崖。
黑暗中,她衣衫飘飞,如断线纸鸢,直坠向沉沉崖底。
山风疾劲,男子在崖前怔立片刻,正要回头,却嗅到了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他疾奔几步登上山峦,朝着来时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山林已然燃起了熊熊烈火,由小屋一直蔓延向隐于林间的庵堂。
夜幕沉寂,大雪急旋,这不断舞动的火焰,染红了原本清净避世的山野,如狂野的毒蛇,吞噬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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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南岳烟霞出奇秀
“衡山苍苍入紫冥,下看南极老人星。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南岳衡山七十二峰耸入云天,或奇或险,姿态各异。在这自古佛道修行之地,更有那清幽避世的山谷绝境,白云清泉两相宜,自成一派风景。
祝融峰乃七十二峰之首,壁立千仞,怪石堆叠,峰顶云海飘渺,与崖下湘江辉映成趣。不仅如此,衡山剑派的弟子们亦时常于祝融峰上习武修炼,剑影炫目,衣袂飘飞,更为此增添了几分仙意。
这一日正是春暖花开,山间小径上有一少年肩挑两个大筐,里面装着柴米油盐等各色杂物。这少年身材矮小,被这一担重物压得步履蹒跚,身后跟着两个年长一些的男子,一人骑马,一人牵缰,慢慢悠悠好不自在。
前面便是陡峭上坡之路,少年吃力地抬起头望了望,苦着脸回头道:“两位师兄,能不能让我歇歇再走?”
骑马之人大约三十左右,面容瘦削,眉眼狭长,他听少年这样说了,只是摇了摇头。而替他牵着马的男子略微年轻一些,身材颇为健壮,见少年又要歇息,便竖起眉道:“树安,你既然打赌输了就不要婆婆妈妈,这一路上都歇了多少次了?再这样慢慢腾腾的,要走到什么时候?”
少年树安咬咬牙埋头继续前行,不料实在太累,在上坡时脚下打滑,身子便猛然往前栽去。
“小心!”身后两人不约而同喊出声来,可惜为时已晚,树安跌了个够呛,两担杂物全都洒了出来。米面落了一地,还有几个纸包滚下山沟,显然是救不回来了。
牵马的男子顿足气恼不已,上前就将未曾爬起的树安给揪了起来。
“我说你是不是有意的?!好不容易快要到了,现在被你弄成这样!”
树安满是尘土的脸上挂着畏惧之色,一个劲儿地低头认错:“沈师兄,我真不是有意……”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沈姓男子愤愤然将他一推,满是不耐烦的神情。
树安手足无措地想要将地上的白米掬起,骑马的男子跃下来摇头道:“这都沾了尘土,还能吃得?”
“周师兄,我……”树安不知如何是好。
“我什么我?!照我说,你还是赶紧重新到镇上再去跑一次算了!”沈姓男子在一边抱臂,冷眼旁观。
树安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又不敢。却在此时,不远处的林荫小道上有人哼了一声,紧接着道:“有什么大不了的,担回去洗洗干净照吃不误!平日里我怎么没看你们两个那么考究,今天倒是作威作福起来了!”
树安听到这声音,本来愁眉不展的脸上忽然扬起欣喜之色,不由朝着那方向叫了声:“皓月姐!”
碧绿的林间马蹄声轻疾,一匹小红马踏尘而来,马背上的少女身穿轻罗鹅黄衫,腰缀粉白流苏丝绦。肌肤白皙,两颊微丰,一双眸子明丽澄澈,正盯着那两人不放。
小红马还未停步,少女已一手撑着马鞍,扬身轻跃而下,一抖缰绳道:“树安,你又遭他们戏弄了!”
树安还未及开口,被称为沈师兄的男子就已经大不乐意,上前一步道:“原来是蓝大小姐回来了,怎么一见面就这样不客气?我们好歹也是同门……”
“你们对树安却很不客气!”少女打断了他的话,瞥着二人,“当我不知道呢,定又是拿他作为靶子,合着伙儿来欺负他老实巴交。”
一直不言不语的周师兄此刻不禁笑道:“大小姐说话真是不饶人,我们师兄弟之间平素开开玩笑,怎能扯到欺负二字?”说着,他回过头来拍拍树安的肩膀,和颜悦色道,“树安是与我们打赌输了,所以自愿替我们去镇上买米粮回来的,是不是?”
树安尴尬一笑,向少女道:“我确实是跟他们打赌输了,皓月姐,我力气大,挑得动。”他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收进竹筐,重新又挑起了担子。
少女见他还要继续上山,不禁道:“树安,你要是吃不消,我回山叫人来接你。”
“不用了。”树安赧然一笑,晃晃悠悠地继续朝着祝融峰走去。
周姓男子朝少女微微颔首,也没再多说,就上马紧随树安而去,另一人却是满脸不悦,瞥了她好几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此地。
“哼,欺软怕硬的东西!”少女嘀咕了一句,翻身上马朝祝融峰后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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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险峰背后,有一僻静山谷,常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名唤烟霞谷。此地虽也属衡山一脉,但地处偏僻,平素少有外人到来。衡山派的主殿设于祝融峰之上,掌门万淳达与门下弟子也都居于祝融、芙蓉等主峰处,唯有万淳达的师兄蓝柏臣带着一众人等住在这烟霞谷中。谷中人数不多,也仅有蓝柏臣门下十来名弟子与若干下人,若没有大事,他们也不会上那祝融峰去,只在此处练剑修行。
而这少女正是蓝柏臣的独生女儿,名叫皓月。此前外出到了襄阳,在那住了两月有余方才回转,没想到一到衡山脚下就遇到了万淳达的弟子。她素来不喜欢与他们交往,见他们总是欺负树安,忍不住指责了几句,事后也没放在心上。
蓝皓月一路走着,便听到远远传来兵刃交接之声,行不多时,只见前方大片竹林中有几名少男少女正三三两两地练习剑术,招式虽不十分娴熟,却也一板一眼很是认真。其中一人望到她回来,便停下叫道:“师姐回来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围拢过来,向她问长问短。蓝皓月被团团围住,几乎应接不暇,两靥上的酒窝更是漾着甜甜的笑意。
“师姐你这一去大约有两个多月了吧?在襄阳玩得怎样?”
“快说说其他门派的剑法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与我们衡山相比谁高谁低?”
蓝皓月一拍提问那人的肩膀,皱皱眉道:“你怎么跟我爹一样,成天就知道剑法剑法的!”
那少年一笑,挽了个剑花,颇有点得意地道:“师傅说过,练剑之人心中须得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本分。”
蓝皓月原本还笑意满满的神情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抿了抿唇,向四周望了一眼,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爹没在?”
“师傅这些天一直在与印溪小筑的那位邵公子讨论剑术。”另一人抢道,“连我们都顾不上指点了。”
“印溪小筑?”蓝皓月扬着弯弯的眉,面露诧异,“离我们这远得很啊!是爹以前就认识的朋友吗?”
周围的少男少女告诉她,师傅去了一次庐州便将此人带回,看那公子原先一直闷闷不乐,但到了衡山后经由师傅点拨,倒也渐渐开朗。两人虽然年纪相差不小,却能把酒畅谈,引为知己。
蓝皓月对此并不是很有兴趣,只是听听而已,她见父亲并不在谷内,反而觉得一身轻松,当下将马儿交给仆人,自己便往竹林后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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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竹深处,粉墙黛瓦,院落前的鹅卵石小径上有数只绿羽红嘴的鸟儿来回蹦跳,宛若嬉闹的孩童。蓝皓月一见这群小鸟儿,立即放轻了脚步,众小鸟先是扑棱棱齐飞到了竹梢上,撞得那翠叶来回摇晃,忽听空中响起清冽透亮的哨声,原是蓝皓月吹起随身带着的竹哨。
鸟雀在竹叶间盘旋了一阵之后,纷纷飞出竹林,在蓝皓月身边不停上下飞跃,长长的羽毛在阳光照耀下犹如虹彩一般。
蓝皓月一双月牙儿般的眼里溢满了笑意,她一边吹着竹哨一边引着鸟雀往院中而去,却不料身后有人嘿嘿一笑,将那些本已即将飞进院子的鸟雀惊得四散逃散。
“谁啊?!”蓝皓月大为不悦,转身却见从山坡上踱来一人,这人身量瘦小,一身箭袖短袍,腰佩长剑,双目狡黠生光。
蓝皓月沉下脸道:“赵时英,你这个人怎么鬼鬼祟祟的?不走正门,却从这里溜到我们烟霞谷来!”
赵时英背着手走下山坡,望着那犹在枝头鸣叫的鸟儿,笑道:“蓝师妹,何必成天凶着一张俏脸?我虽是常在祝融峰上,可咱们再怎么说也是同门,我到这里做客都不成?”
蓝皓月侧过身子斜睨了他一眼,道:“我爹不在,你来找谁?”
“哎呀呀,难道我这个当师兄的就不能来找你练练剑术谈谈天?”赵时英绕过翠竹到了她身前,打量了她一番,脸上不改笑容,“我说皓月师妹,许久不见,你越发漂亮了。”
蓝皓月强忍着心中怒气,背过身道:“赵师兄,我刚从襄阳回来,已经乏了,不便招呼你。你要是想闲谈,还是改天再来。”
赵时英以手摸着下巴,蹙眉道:“师妹,你莫不是因为有了心上人就对我如此冷淡吧?”
“你少胡言乱语了!我哪里来的心上人?”蓝皓月涨红了脸,朝他叱道。
“你就不要害臊了……”赵时英凑到她近前低声笑道,“听说蓝师伯从庐州带回了印溪小筑的邵飏,这人虽然年纪比你大了一些,可也算是名门之后。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被嫁到庐州去了!”
蓝皓月心中一惊,急道:“你听谁说的?!我爹怎么可能将我嫁到庐州?!”
赵时英叹道:“祝融峰上的人都知道了,只是瞒着你一个。师妹,女大不中留,你再不愿意离开衡山,迟早也是要嫁人的……”他见蓝皓月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不禁压低了声音,“要是你不喜欢去庐州,我可以跟蓝师伯说说,咱们两个……”
蓝皓月头脑中乱成一团,见他越来越凑近自己,下意识里将他一推,后退一步惊呼:“你想干什么?”
赵时英大不乐意,整整衣衫道:“我也是好心,反正蓝师伯的脾气你最清楚,他要是相中了那个印溪小筑的家伙,任由你怎么说也不行。”
蓝皓月紧紧抿着唇,许久才决然道:“我就不信他能把我硬塞进花轿!”
赵时英见她气得不轻,又调笑了几句便施施然而去。
蓝皓月被他的这番话搅乱了心情,愤愤然回了房间。望着窗外悠悠白云,想到父亲从来都是专断果决,不给自己一点点做主的权利,不由更生埋怨。之前她离开烟霞谷去襄阳,也正是由于与父亲因为小事起了争执,两人互不相让,整整冷战了十天,她一气之下便离开了家门。而今刚刚回到衡山,便又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不叫她心烦意乱?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得院门口有人经过,起身一望,原是侍女粉蝶,便急忙叫她进来,想问问是否果有此事。
粉蝶纳闷道:“我们都不曾听说……不过,主人对那位邵公子倒真的很好。”
蓝皓月坐在床头发怔,粉蝶又道:“小姐还是赶紧梳洗一下,晚上主人与邵公子就要回来。前几天他听说你即将要回来,便早就从城里请来了厨子,说是要在花园里摆酒,也让你见见邵公子。”
蓝皓月茫然抬头,粉蝶慌又退后一步,小声道:“我又说漏嘴了,小姐千万莫怪,主人原本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的这番用意的。”
说罢,也不等蓝皓月回答,便一溜小跑出了房间。
粉蝶这一去,蓝皓月更加落实了赵时英说的话。看来父亲果真有意将自己许配给那个见都没见过的什么邵公子,蓝皓月从小到大就被父亲严加管束,不容她有半点反对,如今竟又是这样稀里糊涂地便要被嫁到千里之外的庐州,她原本想要与父亲讲和的心思顿时灰飞烟灭,再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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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竹林外的花灯一盏盏被点亮挂起,在昏黄的暮色中闪着幽幽的光芒。师兄弟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想来是在准备尽情畅饮,大醉一场了。
蓝皓月却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内黯然站起,背起了还未打开的包裹,推开房门,奔向了通往谷外的幽径。
与此同时,祝融峰的酒席间也围坐了一群衡山弟子,其中就有午后在山路上欺负树安的两个男子,众人觥筹交错,正在忙着给刚刚回来的赵时英灌酒。
“五师弟,你这家伙还真会演戏,那个蓝皓月被你蒙得没了方向,现在恐怕正躲在房里掉眼泪吧?”
“不对,我看照那丫头的臭脾气,一定是去跟蓝柏臣大吵大闹!”
赵时英挑眉道:“谁叫她平日里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回吓一吓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师傅问起,我就说只是听到传言,蓝柏臣也不至于跟我计较到底。”
“真有你的!”
众人哄堂大笑,肆意喧哗,将屋外高悬于苍穹的明月也惹得躲进了云层,许久不曾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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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漫忆唐门事纷纷
蓝皓月出了烟霞谷之后并未直接取道大路,而是兜了个圈子,又从祝融峰另一侧的小路下山,冒着夜色策马朝西北方向奔去。
她在出谷之前便已经想好了去处。
――能够收留自己,又不会引来父亲责骂的,唯有蜀中唐门。
二十多年前,蓝柏臣还是籍籍无名的后生晚辈之时,因奉师命去蜀中一带,巧遇唐门四小姐唐韵馨。那时他一无家业二无盛名,却有着对剑术异乎寻常的专注和执着。或许正是这难得的坚韧正直,使唐韵馨对他有了好感。
蜀中春雨绵绵,两人情愫暗生,等到蓝柏臣要回衡山时,唐韵馨便向父母说了此事。但其父唐仲严是唐门族长,见多识广的大人物对蓝柏臣这样的晚辈自然是不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子江湖上遍地都是,女儿只不过是因为平时很少外出,才会被蓝柏臣所吸引。
于是一声断喝,阻止了唐韵馨的话语。
唐韵馨有两位兄长一位姐姐,还有一个五妹,均是对父亲言听计从,她自幼也很是乖巧,从不惹是生非。可就是那一次,她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心事,却被父母严加制止,那种眼神甚至让她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不仅是父母,连兄长与姐姐都或是劝解或是训斥,总之都是告诉她一句话:蓝柏臣配不上你。
蓝柏臣不卑不亢地前来拜见唐仲严,却被拒之门外。原因是他还不够资格。
唐仲严夫妇认为只要能阻断两人的联系,韵馨最多是哭上几次,过一段时间自然就渐渐淡忘。可他们都低估了这四女儿的韧性。
十五之夜,明月当空,唐门众人济济一堂,在大厅焚香祷告。被反锁在闺房内的唐韵馨却在其妹韵岚的帮助下,跳出后窗翻过了高墙。
四小姐坐在高墙上回头一望,蜀中唐门楼宇连绵,在夜色下犹如巨兽耸峙,心中暗生寒意,不由向五妹韵岚道:“妹妹,等我有了自己的家之后,一定会回来找你。”
唐韵岚那时尚年少,对每一个人的未来都充满希望,她觉得能够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即便受点委屈,也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她与四姐挥手作别,两人都没想到,这一别,便永无相会之日。
唐韵馨逃出唐门后找到了蓝柏臣,蓝柏臣之前根本不知道她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但抵不住情深款款,两人最后还是一起逃离了蜀中。他又怕唐仲严追到衡山将韵馨抓回,因此便带着她到了浙江,在北雁荡好友于贺之处暂避了一阵。后来得知唐仲严大发雷霆,果然去过衡山要人,但因找不到女儿也只能打道回府。
数月过后,蓝柏臣携唐韵馨回到衡山,其师对他很是不满。他自感惭愧,便与唐韵馨住在了祝融峰下的烟霞谷。此后夫妇两人也曾托人传信回唐门请罪,但均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复。
唐韵馨知道父亲性格刚硬,最是爱面子,她这一出私奔闹剧,在江湖中丢尽了唐门的颜面,他是再也不会认这个女儿了。因此她虽与蓝柏臣成亲生女,却始终怀有心事。而蓝柏臣依旧专注于练剑,谷中大小事务都交由唐韵馨打理,数年之后,唐韵馨竟积劳成疾。
一直到唐韵馨去世前,蓝柏臣始终都以为她只是思乡情切,没什么大碍。她病故的时候,女儿皓月方才五岁,还不太懂得生离死别的涵义。皓月只记得母亲向来都很勤快,家里家外布置得井井有条,清清爽爽。可不知怎么的,母亲忽而就卧床不起,这一病,便再也没有好转……
母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皓月还是会搬着小竹椅子坐到床前,望着已经空荡荡的床板,想着母亲当时就躺在这里,怎么会一下子就没有了?
可她不敢问父亲,因为父亲一提到这个话题,就会变得异常沉默,半天都不说一个字。她就在这样的困惑与迷茫中度过了自己最难熬的那段时间,直到某天,很少有外客到访的烟霞谷里忽然来了一群说着外乡话的客人。其中有一个中年女子,见了她,便揽进怀里,呜咽哭泣。
他们告诉皓月,这是她的姨母。
这群人都是来自蜀中唐门,也就是母亲的娘家。
蓝皓月在七岁时,才第一次被接到了唐门,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亲人”。
或许是因为唐韵馨的早亡,以及之后唐门又接连不断地发生了一系列的不幸,唐老夫人对皓月这个外孙女倒是格外的心疼。
蓝柏臣与唐门依旧关系冷淡,而皓月则会每隔一年就回一次蜀中,探望已经年迈的外祖母。
所以这一次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往唐门暂住,至少要让顽固的父亲知道,她并不愿意做一个牵线木偶,任由他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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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了主意后,蓝皓月便马不停蹄赶往蜀中。衡山离唐门相距甚远,她从襄阳回来后都没怎么休息就又开始长途跋涉,经过了两天之后,已经是疲惫不堪,白天骑在马上也架不住睡意朦胧。
因此她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半个月后,到了湘西一带,以往她前去蜀中都是由父亲派人护送,每到此地都要格外留心。湘西自古民风彪悍,尤其是在这本就不太平的乱世,更是盗匪横行,时有杀人越货之事发生。
这一次蓝皓月只有自己一人上路,她先前几天确实是小心谨慎,可过了几个村镇后发现事实上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泛舟江上,赏着两岸绵延群山,时不时与激流漩涡抗争,既有悠闲之意又有新奇乐趣,反倒让蓝皓月郁结的心绪得以放松了起来。
两日后的傍晚她上岸策马,前方再过一个山头便可进入蜀地,可惜天公不作美,才到山下便飘起细雨。蓝皓月见雨势不止,急忙寻找避雨之处,好在这里有一个供给过往客旅歇脚的简陋客栈,她匆匆下马冲进店门,见里面灯火昏暗,只有掌柜的和一个伙计正在打盹。
蓝皓月放下包裹坐在了店堂内,掌柜忙吩咐伙计上楼打扫,此时木门砰砰作响,又有人在外面叫喊。伙计才一开门,风雨便斜斜地卷了进来,随之而入的一群人衣衫尽湿,进门后便很急躁地要伙计带他们进房休息。
蓝皓月见这群人身后皆背着长长的包裹,还有人抬着木箱,看那样子像是贩卖山货的商旅。只是他们上楼时个个脚步迅疾轻快,才隐隐显露出原有的功底。她这一路上很少见到江湖人物,但在这荒郊小店却偶遇如此一群乔装改扮之人,不禁心生好奇。
伙计带着他们上了楼,蓝皓月留在店堂吃饭,见伙计下来,便小声问道:“刚才那群人是到哪里去的?”
小伙计诧异地望了她一眼,道:“姑娘,我只管给客人们倒茶放行李,不会去问他们到哪里去啊。”
蓝皓月想想也对,只好道:“那他们应该也不是本地人吧?”
小伙计这下来了兴致,见掌柜的去了厨房,便压低嗓子道:“他们装作是本地人,可我在这土生土长的,一听就听出来说的不是本地话。”
说话间,掌柜的在后面喊他过去生火,小伙计只好停了闲谈,一溜烟去了厨房。
蓝皓月独自上了楼去,经过那个大房间时,听到里面似是正在低声商谈着什么,她的脚步声才一迫近,那些人便忽地闭口不语,再无任何动静。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慢慢掩上了房门,关门的瞬间,斜对面的那扇门被人悄悄推开了一道缝,房中人似乎也正在朝这边窥探。蓝皓月装作不在意,大大咧咧地将门关了起来。
这群人虽是行迹诡异,但蓝皓月也并不想打草惊蛇。她本已舟马劳顿,见到了床铺便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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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风雨声渐渐停息,除了屋檐上偶尔滴下的一点水珠之声外,周围一片安静。
朦胧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将本已要睡着的蓝皓月扰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蜡烛已经燃尽,屋内一片漆黑。而此刻那种细小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神智陡然清醒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枕边的剑柄,发现那声音正是从门外传来,喀拉喀拉的,像是有人在外面想要拨开门闩。
蓝皓月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一群装成商旅的人,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握着剑下了床,一闪身到了门后。
一截白亮亮的刀刃自门缝间伸了进来,上下一划,便贴住了门闩,随后一分分地挪动了起来。
蓝皓月紧贴在门后的墙角,眼看那刀刃将门闩慢慢拨开,手中宝剑不由出鞘。就在外面那人悄然推门而入的瞬间,蓝皓月叱了一声,剑尖疾颤向对方面门。
那人似是未料到门后有人,一怔之下急忙抬起手中钢刀抵挡。刀剑相交之际,发出一阵龙吟,蓝皓月手中长剑忽而一弹,直挑向那人手腕。那人迅疾后仰飞腿一踢,蓝皓月趁势将剑身一沉,顺着那人身子就探刺过去。
那人还未及起身,见剑招又至,单手将钢刀自下而上一撩,抵住了蓝皓月的剑刃,借力纵起,左袖中寒光忽现,叮然飞出。蓝皓月水袖一卷,将那暗器反震回去,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便掠向楼梯口。
蓝皓月稍一犹豫间,那人已奔下楼去,她不及多想便飞身追上。左手一按栏杆,翻跃过楼梯直落于地,却不料此时背后疾风大作,她闻音飞纵而起,两道刀光堪堪从她腿边划过,险些就要了她的性命。
蓝皓月人在半空,剑尖一点对方的刀身,旋身横扫向后方。长裙飞舞似云,明剑势如长虹,耀出一道白光,一时间屋内乍现数道黑影,齐齐向她迫来。
她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他们为何要对自己下手,但情势紧急,已容不得她细想。那些原先隐藏在楼梯之下的人现已都兵刃在手,漆黑的店堂内寒意凛凛,当先一人长刀呼啸,朝着蓝皓月右肩劈下。
她撤身一让,剑势却丝毫不弱,连连数招大开大合,刚劲如空中飞龙,虬曲腾跃,忽而一声断喝,剑影幻化成无数白光,纷纷然洒落天际,犹如大雪压顶,又如群星璀璨。
叮叮数声,那群人攻来的刀剑被这一气而成的剑势所震,不由得为之一滞。蓝皓月趁势出剑,直挑向当先之人胸膛。那人却忽然惊呼道:“烟霞剑法?!你是衡山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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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一声牧笛逐云去
蓝皓月的剑尖已刺至他身前,听到此话,随即一捺便收了回去。
“你是什么人?”她依旧手持利剑,环视四周。
周围那些人纷纷止了攻势,但还是将她紧紧包围,戒备森严。
那人亦收了刀势,向她抱了抱拳,低声道:“在下关奉泽,来自岳阳镖局,这些都是我手下弟兄。”
“岳阳镖局?”蓝皓月一怔,以眼角余光扫视了一下身边众人,“那你们为何要对我动手?”
关奉泽似有所愧疚,道:“实在对不住,看来是我们误会了姑娘。”说着,他左手一扬,有一人从人群间闪至他身边,蓝皓月从他的身形判断,正是刚才想闯进她房间的人。
那人见关奉泽如此说了,便闷闷地朝蓝皓月道:“我以为你是夺梦楼的人。”
蓝皓月一蹙眉,她之前在襄阳游历时曾听人谈起过关于夺梦楼的近况。
江湖传闻,夺梦楼一可夺人至宝,二可夺人性命,而受害之人若想要寻仇复恨,却连他们的踪迹都难以觅得。正如那诗有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可蓝皓月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群镖师居然会把自己当成是夺梦楼的人!
她又是好笑又是气恼,指着那闯祸的家伙道:“我难道就形迹可疑了?你一个大男人,半夜三更闯进我房间,现在竟然还说我是夺梦楼的!”
那人自知理亏,也没反驳,关奉泽忙解围道:“姑娘,是我这个弟兄一时鲁莽……”
“你们早就埋伏在楼下,专派了他来引我出去,现在可别把罪过全推到他一个人头上。”蓝皓月睨着关奉泽。
关奉泽一时尴尬,无言以对,这时有人接道:“姑娘,我们之前问那个伙计,他说你曾经向他探听我们的行踪,所以我们就对你有了疑心……可这实在也是被迫无奈,这一路上遭到太多惊险,不能不小心行事。”
蓝皓月心中一动,不由道:“莫非你们是遭遇了夺梦楼的袭击?”
那人刚要回答,关奉泽却将他一拦,向蓝皓月道:“还不曾请教姑娘芳名……”
蓝皓月本不想告知他自己的身份,但看他们很是警惕,若是再掩饰不语,恐怕又要引起是非,故此她只得说了自己的名姓。关奉泽等人虽已看出她是衡山派的人,但知晓她的身份后,还是大为惊讶。
再度致歉之后,众人请蓝皓月一起回到楼上,他们待得进屋后,才将实情告知了她。
原来这一次押镖去往成都,为了减少麻烦,他们便乔装改扮。谁料才到湘西境内,便险些中毒丧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才到了这客栈。从沿途探得的消息来看,最近已有多家镖局在行镖路上遭遇夺梦楼的袭击,有时明抢有时暗算,总之目前是风声鹤唳,一般的小镖局索性关门谢客,免得坏了生意。
蓝皓月听罢,不由道:“他们为什么要劫镖,是与你们有仇?”
关奉泽等人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蓝大小姐,再厉害的帮派也得有钱供给开销啊,不然靠什么吃饭?”
蓝皓月脸上一热,她素来只知行走江湖自在潇洒,很少为钱财而烦恼,对这些自然不够了解。
岳阳镖局的人见她江湖经验确实不太充足,但剑术非同一般,不由向关奉泽使了个眼色。关奉泽心领神会,便向蓝皓月道:“素闻衡山派蓝前辈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今日幸得遇到蓝大小姐,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们一点小忙?”
蓝皓月一愣,那些人已纷纷抱拳,恳请她一路同行,彼此间有个照应。蓝皓月见他们一番诚意,自己又恰好也要前往蜀中,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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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蓝皓月出了房间,便见有几人正抬着木箱往楼下搬。伙计见他们不好下楼,便热情地要上前帮忙,但被他们婉言谢绝,只得站在一边看着。
她随着关奉泽下了楼,见其他人抬箱的抬箱,套马的套马,左看右看,却好像少了昨晚闯进房间的那人。她正待询问,关奉泽已走到掌柜身边朝他打听接下去的路程,掌柜的说道:“只要再往北走上一段,过了山坡直接往小路上拐,明天就可以走出这片山区了。”
关奉泽很是满意,付清铜钱之后便带着众人出了店堂。蓝皓月跟在他们身后,等离开了那客栈,才追到关奉泽身边小声问道:“关镖师,你们是不是将人分成两路了?”
关奉泽微微一笑,低声道:“是,天不亮的时候,我已经叫人从窗口出去,先行一步。”
蓝皓月的目光不由往马车上一瞟,那木箱依旧沉甸甸的,但看这形势,只怕里面的东西已经被人转运,如今他们这一群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失落。本以为关奉泽请自己留下,是要在危难时刻寻求帮手,可眼下这一行只不过是成了幌子,还不知道夺梦楼会不会真的再来追击……
不过蓝皓月心中虽是这样想着,脸上也并没表现出不满,只是默默地跟着这群人往山坡上而去。
昨夜那一场大雨使山间小路变得更加难走,这一行人本想着尽快走出山林,可脚下湿滑,费了半天力气才将马车赶上了半山。
那两匹马儿被抽打得直往上使劲,可山路崎岖,到了半山后,马儿竟再也无法朝上行走。蓝皓月见两匹马不断低鸣,于心不忍,心道那箱子里又不是什么珍宝,何需这样着急赶路?
她不由便朝着关奉泽道:“关镖师,我们还是先歇息一下,让这两匹马也喘一口气。”
关奉泽却一蹙眉,用力拍打着马背道:“这里山势险峻,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他这话才刚说完,忽听四周密林中响起一阵牧笛声,这声音如若空谷莺啼,在雨后湿润的山风间轻轻飘扬,甚是悦耳。
关奉泽却猛然间神色一惊,立马抽刀靠近了木箱,低喝一声:“弟兄们,都警醒着点!”
众人纷纷持刀围聚后退,紧紧护着马车。蓝皓月见状,也不禁握着剑柄,此时那牧笛声越来越近,道边密林间渐渐行来一人。那人头戴竹笠,身穿布衣,看身形不过十五六岁,斜跨在一头灰骡身上,唇边一支短短牧笛,先前的曲声正是由此而来。
蓝皓月时常听父亲念叨,说是江湖中人不可貌相,可眼前这放牧少年骨骼瘦小,看样子也不像是个会武之人。她偷偷瞟了一眼关奉泽,见他倒是依旧不敢怠慢,盯着那少年不放。
放牧少年还想前行,路却被马车挡住,他微微一扬脸,露出瘦削的下颌,开口道:“劳驾几位,让一让路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关奉泽,关奉泽握着刀柄的手指紧了一紧,眼中露出一丝冷笑:“小哥要到哪里去?”
少年笑了一笑:“我要去山上,还请大哥们稍稍退一点。”
“好……”关奉泽缓缓应了一声,左手一挥,示意身后之人后退。那少年见众人往后退去,便也不再多瞧一眼,双腿一踢骡子,便欢快地朝着山上行去。
岂料关奉泽见他行过身前,猛然间一舞长刀,照着少年的后背便劈了下去。
蓝皓月不由低呼一声,眼见刀锋已至少年背部,那少年忽而双足一蹬,竟如纸鸢般飘掠而起。身形在空中一展,再一倒跃,手指一按关奉泽的刀背,借力旋了几圈,堪堪落在了马车顶部。
众镖师见他落下,刀剑齐出,一时间将少年团团围住。
他头上斗笠犹在,唇边不由浮起淡淡微笑:“关镖师说也不说一声,就招呼下来了,是想要我这条小命?”
关奉泽长刀一指,厉声道:“你是夺梦楼的?”
少年又是一笑,索性盘腿坐在马车之上,以手中牧笛一撩车帘,使得周围众人神色为之一震。
“那么贵重的玉佛,竟就装在这简陋的木箱里,岂不是暴殄天物?”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睨着众人,见众人越加紧张,竟反而欣悦起来,“你们派出的那另外几人,还故作神秘,想引开我的追击?实话告诉你们,那几个人早就在下山时被我放倒,现在只怕正躺在山沟里动弹不得!”
关奉泽牙关紧咬,见计划已被识破,不由得横下心来准备放手一搏。他见那少年的手已伸向木箱,当即怒喝一声,挥刀便砍向少年的手臂。
那少年仰身一倒,恰好就睡在了木箱之上,右腿轻轻一撩,看似不经意,却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格住了刀锋。这时众镖师的刀剑已迫近他身前,少年侧身一翻,左手扯下头上斗笠便横抛了出去。斗笠呼啸着飞过人群,凡所到处皆如刀割,镖师们只觉寒风扑面,不由自主便朝后退去。
少年趁此机会一踢车上木箱,箱子飞到半空,他亦高高跃起,手臂一展,将之拎在手中,足尖一踏关奉泽砍来的刀背,轻轻松松便掠向了道边灰骡。
关奉泽急欲追上,少年已跨上灰骡,口中唿哨一声,那原本寂静的林间竟忽然冲出一群灰衣刀客,个个头戴竹笠,手持利刃。
“交给你们了!”少年只说了一句,便骑着灰骡直奔向林间小道。关奉泽等人还想追赶,却被那些刀客阻住了去路,顷刻间刀光剑影,战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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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背上的少年洋洋得意,将木箱抱在怀里,正待打开盖子,却只听身后风声乍起,猛一回头,一道明若秋泓般的剑光竟已迫至眼前。
少年见持剑者只是个少女,便将身子朝后一倒,左手攀着缰绳,右腿飞踢来人手腕。蓝皓月剑尖一转,朝着他足尖削去。少年猛地一扬右足,竟自鞋底刺出一道白刃,正撞在剑上。
那剑势为之一顿,少年随即仰身坐起,手腕一震,竟将那木箱掷向蓝皓月。
剑光一闪,木箱断为两半,一尊碧玉佛像自纷纷木屑中落下。少年飞身抓住,一掌击退来人,如飞鹰般掠向山梁,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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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奉泽等人与那些灰衣刀客力战许久,眼见已渐渐不支,蓝皓月自林间返回,剑影纷飞,将那些人凶狠的进攻一一化解。她还正待反击,灰衣人之首又打了个唿哨,领着众人飞快后退,朝着密林奔去。
蓝皓月想要追赶,关奉泽拄着长刀拦道:“不必再追!他们在暗,万一设下埋伏,只怕会伤及蓝姑娘。”
蓝皓月见一地狼藉,镖师们也个个带伤,不由愧疚道:“我已经追上那人,可惜被他逃了。”
众人听了更是颓丧,关奉泽叹了一口气,神情黯淡:“看那少年的模样,应该就是夺梦楼的正午。他的轻功最是了得,蓝姑娘追不上,也不要太过自责了。”
“正午?”蓝皓月口中念了一遍,想到刚才的失败,不由将此名字牢牢记在心间。
镖师们聚在一起商议,她见关奉泽心事重重,便上前问道:“那玉佛是谁家所托?”
关奉泽见重镖已失,也不再保密,颓然道:“是岳麓山庄的庄主送给唐门老夫人的寿礼,这一下我们镖局可算是彻底完了!”
蓝皓月眼睛一亮,不由抿唇一笑:“原来如此!关镖师,不用这样着急。我正是要去唐门见我家外祖母,我可以请她就当做是收到了贺礼,不将此事告诉岳麓山庄。你们能找回玉佛最好,即便不能找回,也不至于倾家荡产了。”
她这样一说,众人原本已经跌落谷底的心一下子又振奋了起来。关奉泽不知如何感谢才好,蓝皓月却一摆手,牵着缰绳道:“只消你先别声张,我这就赶往唐门,免得夺梦楼的人先将这消息散布出去。”
说罢,她与众人话别,飞身上马,直往山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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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珠光乍现影无踪
蓝皓月此前只是听说过夺梦楼的名号,如今第一次与他们的人交手却败下阵来,心中早就憋着一股劲。她一向对于自己的剑法颇有信心,衡山烟霞剑法不求精妙绝伦,招式朴拙刚劲。可这次与那正午交手还没到几招,对方就施展轻功飘然而去,让蓝皓月一心想要比个高下的愿望落了个空。
她在赶往蜀中的路上,还不断探寻正午等人的踪迹,但果然如传闻一样,这夺梦楼的人来时迅速,去时无影,早已不见任何蛛丝马迹。不过也幸亏关奉泽说了那玉佛的用处,她才记得下月就是外祖母的七十大寿,想来若是她还在衡山,外祖母恐怕也会差人来接她去蜀中了吧?
其实蓝皓月在心底深处并不太愿意常去唐门。不管怎样,她总觉得自己在那里有些格格不入。外祖母对自己很是怜惜,但唐门众人各有各的脾性,在她面前虽是和和睦睦,可不知怎的,蓝皓月在他们面前总会有隐隐约约的不适之感。
不过此后这一路上她倒也没再遇到麻烦,出了山区直往蜀中而去,到了次月的月初,总算是长途跋涉到了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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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唐门建于成都南门外浣花溪畔,远远望去,万里桥下溪流婉曲,沉碧窈然,如缦纱缭绕,依着两侧参天银杏之影潺潺远行。银杏叶脉在阳光照射下清晰可见,柔绿似玉,一盏盏随风微摇。
就在这融融黛绿之间,偌大宅院拔地而起,前有门楼后有堡垒,其间一列列灰白相间的屋舍鳞次栉比,呈八卦状围绕中心一座高楼而建,几乎将这片平原全部占尽。在这一大片建筑四周,另有人工开凿的河流蜿蜒盘旋,将之与附近地界远远隔离了开来。
蓝皓月策马到了河边,对面高楼上忽地反射出一道亮光,直刺向她眼前。蓝皓月早有准备,右手一抬,腕上绑着的银菱同样反射出点点光芒,互相汇合之下,高楼上似有人挥动了手中旗标,于是那门楼之前的吊桥才缓慢而沉重地放了下来。
大门缓缓打开,自门内疾步趋出两名青年,一样的紫衫箭袖,黑鲨短靴,样貌也几乎毫无差别,只是一个腰间系着朱红缎带,另一则系着暗绿腰带。
那系着朱红腰带的青年当先一揖,笑道:“蓝姑娘,上个月老夫人还派人去衡山接你,没想到你倒自己先行一步了。”
蓝皓月脸上微微一红,将缰绳交给另一青年:“我想到很久没来唐门,所以没跟外祖母打招呼,就自己过来了。”
“老夫人本还担心路途遥远,怕你赶不及她的寿宴,这会儿倒不需着急了。”那牵着马的青年拍打着马鞍上的尘土,一边与两人进了宅院,一边又唤来下人吩咐进去通报。
蓝皓月随着这兄弟俩一路走入唐门,每处屋舍庭院竟都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不是皓月已经来过多次,只怕真会在其中迷失了方向。说话间三人已到了一个宽敞开阔的庭院前,两名青年一左一右拱手延请,蓝皓月踏上几步,朝着那重重门帘道:“外祖母,皓月到了。”
锦帘由内自两边分开,又有两名端庄的丫鬟一手撩帘,一手作势请她进去。她敛目低头而入,一进到屋内,只觉满室清芬。一旁有人笑着挽住她的手臂,道:“表妹,你来得真巧,我正准备今晚与弟兄们喝酒。”
“寄瑶,女孩子家要斯文点,哪能总是饮酒划拳?”端坐在中间紫檀椅上的老夫人摇头站起,在她右侧的一名中年女子忙躬身扶着。老夫人却轻轻摇手,皱眉道:“我又不老,干什么处处扶着?”
那中年女子着一身藕色衣裙,高髻凤钗,眉目犀利,见老夫人又犯了脾气,不由瞥了一眼,道:“母亲,皓月才到,您不要使性子。”
老夫人哼了一声,皓月微笑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外祖母,你怎么又不高兴?难道是怪我来得太迟?”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携着她走到唐寄瑶身边:“你看看寄瑶,成天跟她的兄弟们喝酒玩乐,正经武功不练,就知道撒野!”
唐寄瑶一身艳红衣装,短打装束干净利落。她作势一扭腰,避开了老夫人的揉捏,笑着道:“奶奶,你就不要在皓月妹子面前说我坏话了!”
这屋内正热闹着,自外面传来一声轻咳,唐寄瑶原本还欢笑不已,听见这声音立即尴尬了起来,侧身站到了老夫人身后。
“母亲,听说皓月来了,我过来看看。”屋外有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随即丫鬟撩起帘子,一个身穿素缎大氅的中年男子垂首进来,向老夫人行礼之后便站到了一边。
皓月见是二舅父唐旭坤,便行礼道:“二舅父,听说你近来身体比以前好了不少。”
唐旭坤面白微须,两颊有些凹陷,眼神倒还是明利。他呵呵一笑,往老夫人那边望了一眼:“我还得留着这病体伺候母亲,怎敢大意?”
唐老夫人脸上虽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却摇了摇头,道:“你只要先管好自己,再管好女儿,我就不求伺候了。”
唐旭坤听她这样说,便沉着眉望了望唐寄瑶,眼神中带着失望之意。他自幼身体不佳,娶妻多年也只得了这一个女儿,从小有些娇惯,故此唐寄瑶生性疏懒,喜玩闹不喜练武。唐旭坤夫妇到了近年还想管教,却已力不从心,不由时常感慨后继无人。
唐老夫人又数落了他几句,回头叫那中年女子过来:“你先下去吩咐厨房要好好做菜,皓月的房间也要收拾干净。”
“是了,娘,我这就去。”那女子正是唐老夫人的三女唐韵苏,她带着几个丫鬟出了房间,而一旁的唐旭坤见母亲正与蓝皓月轻声交谈,便也讪讪地领着唐寄瑶而去。
唐老夫人见其他人等都已退下,才叫皓月进了里屋,蹙着眉细细看了她一番:“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又和你爹吵架了?”
蓝皓月知道在外祖母跟前掩饰不过去,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离开衡山的原因。
“他竟会给你定亲?”唐老夫人惊讶万分,想了想又道,“你父亲太过耿直,但也算是非分明,若是他能给你找个可靠的夫君也未必不好。”
“外祖母!”蓝皓月离了众人,才使出平日的性子,一扭身,倚在床栏上愤愤道,“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东西他都不准我碰,他觉得好的,我更看不上。你说说,他能给我找个什么样的人?无非是跟他一样刻板顽固,一点意思都没有!”
唐老夫人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她道:“你年纪还轻,自然觉得那些中规中矩的不合心意,但论起婚姻大事,还是不能任性而为……”她说到这里,不由神色黯然,望着窗外春景,低声道,“你也知道,我五个儿女中,除了你大舅舅早年亡故,如今只剩下两个。当初,你母亲与你小姨,都是因为在个人私情上与家中不合便离我而去。”
蓝皓月想到母亲的早逝,不禁也敛容低头。唐老夫人自己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好在你还能回来看看我,你娘若是能活到现在,也该是享福之时。最可怜我的小女儿,自被逐走之后就杳无音讯,只怕也早就不在人世……”
蓝皓月见外祖母越说越悲伤,只能按下自己心中愁绪,软言相劝。此时外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抬头一望,便见一个素衣女子缓缓行来。那女子年约四旬,体型瘦削,穿着淡色的衣衫,并无别样首饰装扮,却更显温和沉稳,一举一动都颇有大家气度。
“大舅母。”皓月忙朝她唤了一声,悄悄指了指兀自伤神的老夫人。
这女子是唐老夫人的长媳,其夫唐旭乾曾是当年武林新秀,唐门上下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也确实在武功造诣与暗器手法上一时无两,颇有前途。当时江湖中众多高手都对他不敢小觑,亦有很多人想将女儿嫁给他,好独占这一份殊荣。最终由唐老太爷做主,为他选定了江南慕容世家的四小姐慕容槿。二人完婚后相敬如宾,唐旭乾的暗器手段更是蒸蒸日上。岂料天有不测风云,这正值壮年的大好男子竟在一次决斗中遭人暗算,重伤而死,留下了新婚不到两年的慕容槿守寡至今。
慕容槿不慌不忙走到老夫人身后,轻言道:“娘,您还总说自己不老,您看看,皓月在一边慌得手足无措,您却还在这哭哭啼啼,岂不是年纪大了,格外感伤?”
老夫人眼中湿润,听了她这番话却又忍不住一边拭泪一边道:“阿槿,你这是用激将法,当我真是老糊涂了?”
慕容槿微笑,拉过蓝皓月道:“快陪着老太太出去赏花,闷在这屋里只会叹气。”
蓝皓月急忙搀着外祖母朝外走去,慕容槿落后一步随在身后,临出门时忽而道:“娘,听说三姐夫妇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您可知是什么来头?”
蓝皓月心中一惊,以为就是岳阳镖局送的玉佛,正待询问,唐老夫人却紧皱着眉头道:“我这把年纪了,要再多的宝贝又有什么用?所以我早就吩咐你们不要胡乱使钱去准备寿礼……”
慕容槿淡淡一笑,附身上前低声道:“您老可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份宝贝可助您延年益寿,真正是千金难买。”
唐老夫人脚步一缓,略一沉吟,侧首道:“阿槿,你已经看到了?”
“我倒没有,只是从三姐夫妇的言行中观察而出。”慕容槿依旧躬身垂眉,很是恭敬,“媳妇本不该多嘴,不过想让娘知道您这群儿女孙辈其实对您的寿宴十分上心。虽说先夫与两位妹妹不能长陪在您身边,但您老也不必总是想着过去的人。”
“唉,你们啊……”唐老夫人虽则还是感叹,可脸上渐渐浮出宽慰之意,引着皓月便往花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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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自此便在唐门留了下来,其后趁着没人的时候,将路上遇到夺梦楼的事情告知了外祖母。唐老夫人对玉佛本事并不是十分在意,却对正午等人竟敢下手抢夺很是震怒。她唤来慕容槿,道:“替我查查夺梦楼的底细。”
慕容槿应声退下,不出三天,便递上写得详详细细的卷宗。
夺梦楼,三十多年前成立,收罗各种不被名门正派接纳的边缘人物。这些人均以时辰来命名,各有各的擅长之处。倘若其间有人死去或是退隐,则会有后继者接替其名号,继续行走江湖。原主人去世后,此任楼主自称芳蕊夫人,轻纱蒙面,身姿曼妙,据说魅惑了众多江湖中人。
这次抢夺玉佛的正午,便是芳蕊夫人的得力干将,擅轻功、易容,腿法亦佳,师门来历不明。喜争强斗胜,常在光天化日之下凭一己之力便能夺取想要之物。
“难道我上次看到的并非他的真容?”蓝皓月听到此,不由怔了一怔。
慕容槿道:“这倒不清楚了。他多次改换容貌,即便某次并没有易容,局外人又怎会知道?”
蓝皓月失落道:“我本来还想以后洗雪前耻,这下就算当面遇见,也未必能认出来了。”
唐老夫人起身将卷轴还给了慕容槿,向蓝皓月道:“皓月丫头,你就安心在这待着,哪儿都不准去!不然我即刻叫人将你送回衡山!”
蓝皓月听她这样说,急忙掩唇不敢多言。但对于夺梦楼始终耿耿于怀,一心想要寻找机会再与他们正式交手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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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之间已到了四月,这唐门上下唯老夫人马首是瞻,她虽说不让众子孙破费,但众人又怎会马虎?还有那些江湖门派也都要向唐门表一表情谊,故此从月初开始便有源源不断的贺礼送至蜀中。
四月十六这天,正是老夫人寿宴正日,唐门内人来人往好不喧哗。但在慕容槿与唐旭坤等人的安排之下,倒也井井有条,丝毫不见紊乱。高楼上岗哨依旧,只是隐于暗处,不让外人觉得压抑罢了。
蓝皓月一早便被唐寄瑶拉去花厅,美其名曰招呼客人,其实却是要暗中观察那些年轻子弟。唐寄瑶在那看得眼花缭乱,真不知哪一个才最为英俊潇洒。蓝皓月却对这些人都没甚兴趣,她也素来不善于与陌生人攀谈搭讪,只待了一会儿便觉得很是乏味。
好容易挨到傍晚时分,终于正式开席宴请宾朋。唐老夫人身着锦团华服端坐正中,唐旭坤携妻女上前拜寿完毕后,唐韵苏与丈夫杨展弘并肩上前。
“恭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唐韵苏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轻轻一扬手,其子唐寄勋便将一早便托在手中的红木锦盒高高举起,低头跪行到唐老夫人面前。
慕容槿与唐旭坤等人早就知道她有意要在众人面前彰显,而其他宾客都颇为好奇地望着唐寄勋手中盒子。此时唐韵苏见母亲微微点了点头,便上前一步,静静地将盒盖掀了起来。
厅堂内,本是华灯高挂,烛火通明。然而在那盒盖初一打开之际,便有一团灿若明月般的白光氤氲浮动,一时间四周的光亮尽化为虚无,好似萤火一般。
“灭灯。”
唐韵苏拍了拍手,只听四周风声盘旋,转眼间堂内一片黑暗。宾朋间不免发出窃窃私语之声,但随即所有人的视线尽被那团光芒吸引。这宝物原本只是浮现白光,但在其他烛火熄灭之后,那白光竟愈来愈盛,如同火焰般微微摇曳,更为奇异的是,白色光焰之间,又隐约带着幽蓝翠绿橙红各色,虽转瞬即逝,却更添神秘之感。
“这是?!”宾客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有见多识广之人忽然高声道,“定颜神珠?!”
“定颜神珠?”众人或震惊或兴奋,黑暗中人声鼎沸,更有好事者想要从后往前挤去。唐老夫人被这眼前光华笼罩,虽埋怨了一句,却也不减喜色。唐韵苏心中得意,一推还低头跪着不动的唐寄勋:“寄勋,今天怎么像女孩子似的扭扭捏捏起来,还不赶紧将神珠送上?!”
唐寄勋应了一声,双手托住锦盒,将那盒盖一关,这下子烛火尚未点起,堂内顿时陷入沉沉黑暗。蓝皓月正站在唐老夫人身后,只觉面前一阵轻风拂过,她正在疑惑之际,下人们已纷纷上来将华灯重新点燃。
幽亮的烛火又一次亮起,堂内众人还在议论着定颜神珠的光彩。
可是,唐老夫人面前却已失去了唐寄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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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曲韵款款青莲生
众人面面相觑。
当其他宾朋还在诧异纳闷之时,唐老夫人已霍然站起,白发如银,在烛火映照之下格外刺目。
“韵苏!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她用力一顿龙头拐杖,怒视着唐韵苏。
唐韵苏与杨展弘这才反应过来,两人面色发白,互相对望了一眼,忽而推开人群朝外飞奔而去。
“升吊桥!不要让人跑了!”唐韵苏沙哑着声音高喊不已,杨展弘则大声唤来守卫,要他们跟着自己前去寻找唐寄勋。
而这边慕容槿刚要出声,唐旭坤已抢步来到老夫人面前,躬身道:“母亲不必着急,我早已在唐门上下布置了重重暗哨,必定不会让窃贼溜走。”
“二弟,你那些守卫只怕不知道那窃贼是易容成了寄勋的模样……”慕容槿轻声说了一句。
唐旭坤神色一滞,掩饰着笑道:“我们这里一片喧哗,暗哨总也该听到几分……”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侧身急切吩咐唐寄瑶速速出去传信。
唐寄瑶本就跃跃欲试,听得父亲下令,如离弦之箭般越过人群直往大门奔去。蓝皓月见她生性粗疏,唯恐她有所闪失,忍不住向唐老夫人请示了一下,得到应允后便也紧追而出。
两人一前一后掠出庭院,唐寄瑶飞身跃上花墙,登高远眺。各处暗哨已经听到声响,正源源不断地朝着此地涌来。
而唐韵苏与杨展弘已将手下人等带去吊桥那边,耳听得隆隆声响,想来是将吊桥悬起,阻断了内外交通之道。
“大小姐,出了什么事?”暗哨首领见唐寄瑶站在高墙上,忙过来打听。
“有人假扮成寄勋偷走了定颜神珠!你们可曾见到他走过?!”
首领一惊,道:“就在方才还看到二少往吊桥那边奔去。我们问他也没有回答。”
他话音未落,唐寄瑶已经疾掠向前,蓝皓月叫了她一声,追至身后道:“表姐,说不定那个假扮寄勋的人就是夺梦楼的正午,要是遇到了,你可要小心。”
唐寄瑶一边飞掠一边不经意地道:“他不过是靠易容术一时骗过了我们,现在已经暴露,难道我们会对付不了他?”
此时唐门各处皆已响起哨声,这姐妹俩赶到吊桥边的时候,河岸两边十步一人,皆手持利刃把手关口。火把在夜色中摇晃不已,照着幽幽河水光影浮动,唐韵苏与杨展弘夫妇二人正在盘问岗哨上的护卫。
“姑妈,那个盗贼呢?”唐寄瑶冲上前道。
唐韵苏的问话被她打断,心中有些不快,没好气地道:“还没有抓到。”
“但刚才我爹手下人说看到那个人往吊桥这边来了!”唐寄瑶没听出她言语中的不悦,还是急切张望,似乎想要抢先抓到对方。
杨展弘叹道:“我们赶到这里时根本没看到人影……”
“爹、娘!”一旁的矮树丛中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众人一震,寻音望去,见一个蓝衫少年正朝着这里跑来,此人脚步跌跌撞撞,正是唐韵苏之子唐寄勋。
夫妇俩不由警觉,唐寄勋到了近前,才喘息道:“先前被人偷袭,等我醒来时发现你们已经都去了大厅,可我还没进去,就见大厅内一片漆黑,又有人从侧窗飞掠而出。我一路跟到这里,却没了那人的踪迹。”
唐韵苏这才确定这正是自己的亲儿子,不由跺脚道:“你真是坏了我的大事!”当即叫来众多人手,让他们过河细细搜查。
众人各行其责,而唐寄瑶和蓝皓月两人却反被冷落在一边。
“皓月,不管他们,咱们自己出去找。”唐寄瑶恼火了起来,拉着蓝皓月便飞身跃过护院河流,纵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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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来时未带火把,好在月光皎洁,薄薄匀匀地流泻于平原之上,映出了或远或近的树影。
蓝皓月此时已确定那个假扮唐寄勋的人应该就是正午,她一想到这人竟在自己眼皮底下又一次盗走宝物,心中就燃起想要将他一举擒获的火焰。可她们两人并不知正午逃离的方向,只是一味沿着河流搜寻,绕了一圈之后还是毫无收获。
眼看前方已是岔路,唐寄瑶焦虑道:“皓月,我们现在往哪边去才好?”
蓝皓月见两条小道一条通往万里桥,另一条则穿过银杏林,不知延伸向何处,便指着道:“这条路通到哪里?”
“银杏林后面是个土坡,再往前走就是荒郊,没什么藏身的地方。”
蓝皓月抬头望了望那片幽深阴暗的银杏林,略一思索,悄声道:“我们先进这林子瞧瞧。”
唐寄瑶虽是急性子,也懂得越是昏暗之处越是危险,当下双指一弹射出数点暗器。那几枚铁蒺藜在林中呼啸划过,打落许多树叶后方才落地,但四周也仅闻风声不见人影。
“走!”蓝皓月见暂时并无埋伏,带着唐寄瑶纵身跃上树梢,足尖轻点,在高大的银杏树之间辗转腾挪,朝林子深处而去。
这片林子绵延至河流弯道处方才到了尽头。蓝皓月足尖一踏树枝,倚身于粗枝之间,借着月光放眼远望,不远处河流潺潺,在寂静月下缓缓流向天际。前面除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庙宇之外没任何建筑,其后便是一片低矮的土丘,绵延横亘,坡上杂树丛生,在月下影影绰绰,似是蒙着黑纱一般。
她蹙起双眉,这一路上安静得出人意料,难道是自己走错了方向,还是夺梦楼的人根本早就离开了此地?
“我们要不要回头再去那一条路?”唐寄瑶见四野空旷,不由迟疑了起来。
蓝皓月正在踌躇,此际夜风徐来,吹动碧叶轻舞,而就在这静谧的月空下,忽而响起了悠悠笛音。那声音清醇婉转,透过皎洁月光弥散于水波之上,带着山间清泉般的甘冽,又自骨子里透着几许寒意。
唐寄瑶一怔,想要开口询问,蓝皓月忙做了个手势阻止她出声。这当儿她猛然回忆到那日在湘西山中听到的牧笛声,这两种声音虽不完全相似,但足以令她想起了正午的出现。
“或许是夺梦楼的人在传递讯息……”她压低声音,想告诫唐寄瑶。
唐寄瑶眼中一亮,不等蓝皓月说完,便已朝前纵跃。蓝皓月一惊,怕她打草惊蛇,急忙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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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微风已止,但那笛音依旧飘扬,依稀可辨出正是自庙宇后传来。蓝皓月跃上庙宇屋顶,只见在那缓缓流淌的河流边,有一人背对着她静静站着。
水面泛起涟漪,星莹闪动,映着他那一袭天青色衣衫,更显安谧。也不知为何,虽只能望到他的背影,却令人觉得他似乎就应该与这淡淡月光相融。
笛声悠然飞舞,似是染醉了青山绿水,唤醒了满池莲花。幻境中莲花重重叠影,一朵接一朵,一片连一片,荡漾着心扉,就在此处,竞相绽放。
蓝皓月一时为之沉醉,竟不忍打破这宛若天籁的一曲。可唐寄瑶却只是愣了一愣,随即轻叱出声,十指翻飞间,数点银光尽朝那青衫男子双腿射去。
“寄瑶!”蓝皓月一惊,但见那男子忽然间衣袖一扫,手中横笛疾飞而出,在空中发出呜呜之音,数个回旋之间,将已经迫至身后的暗器反震出数丈开外。唐寄瑶见他果然身怀武功,哼了一声便拔剑在手,身形一起,自那屋顶上翻跃而下,刷刷数剑连挑他双肩后腰多处要害。
那人直到此时还未回头,待得先前的横笛盘旋而回,尾部的纯白流苏在夜风中曳出一道淡淡的痕迹。他才一抬右手握住了笛尾,唐寄瑶的剑尖已刺近,男子身形忽地紧贴着她那一剑闪至一侧。与此同时,手中横笛又疾旋数次,但听啪啪数声,那青翠如玉的笛子正撞击在唐寄瑶的剑身上。
唐寄瑶只觉手腕阵阵酸楚,当下咬牙强行出剑,挟着满腔不满刺向对方手腕。剑尖急颤,如银蛇般缠上男子,他却依旧只等剑锋迫近,才又以横笛一撩,正击中剑锋。唐寄瑶怒极,左右开弓,右手持剑左手出掌,一掌反削男子咽喉。
男子身形后仰,青衫一扬,于平地间掠向河边。唐寄瑶见他似是要逃离,怒道:“休要逃!”
“寄瑶,小心中计!”蓝皓月见她不顾一切便要冲上去,忙飞身去拦。男子果然迅疾反掠,足尖踏着河边白石,身子在离地三尺的距离飞速旋转,也不知何时手中竟又多了一把青白相间的剑鞘,一招间便将唐寄瑶的剑势压下。
蓝皓月见状迅速出手,烟霞剑破空直挂,如银河倾泻,洒落万般星光。剑势凌厉奇绝,但无半点戾气。她一剑飞挑,对方侧身一捺手中剑鞘,反手轻送,竟在看似不经意间便将她的剑身尽收入鞘中。
蓝皓月大惊,抬肘发力,借势上挑,想震落对方手中剑鞘,无奈那人虽然身形清瘦,可只用单手便将她的剑牢牢扣在鞘中,任由她如何使劲也再也挣不脱他的掌控。
唐寄瑶见表妹吃亏,眉间掠过一抹厉色,左手偷偷取出一枚飞镖,趁着那男子与蓝皓月抗衡转身之际,便将那飞镖弹射出去。
“小师叔,右手三丈外,接剑!”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自土坡上响起,蓝皓月闻音回头,眼前寒光突现,如苍穹直坠流星,倏然划过暗蓝夜色,飞向那男子右侧。此时唐寄瑶射出的飞镖恰好到了近前,被那剑光穿透,顷刻间四分五裂,散作无数碎屑,发出铮铮响声。
男子手腕一震,蓝皓月只觉一股内力如暗流激涌而来,原先被死死扣住的烟霞剑竟被这一推弹向后方。她只及握紧剑柄,便被反震出数丈以外,堪堪站住脚步,那人早已扬袖接住飞剑,箭步直掠便到了她身前。
蓝皓月旋身出剑,剑挑那人前胸。但他微微侧过脸,手中古剑迅疾如霹雳破空,叮的一声,横阻住蓝皓月剑势,俯仰之间足踢从旁偷袭的唐寄瑶,身形未定之时又一剑暴出炽白光焰,将蓝皓月再度送出的剑锋一举压住。
“铮!”
剑锋交错,火星四溅。
蓝皓月惊呼一声,手臂几乎为之折断,跌跌撞撞倒退几步,再一定神,那人的剑刃已横架在她咽喉之处。
彻骨冰凉。
她当时完全不能动弹,整个人好像坠入了冰窟,被剑锋传来的丝丝缕缕的寒意侵袭着,心更是落到了谷底。
“表妹!”唐寄瑶被那人刚才一脚踢飞,剑也掉在了地上,此时忍痛爬起,见蓝皓月被他挟持,不禁失声大叫起来。
蓝皓月紧紧咬牙,此时从后方跑来一个身穿绯红衣衫的女孩儿,看那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一双眼睛忽闪机敏,唇边带着几分讥诮之笑。
“你们这两个不识好歹的,竟敢对我小师叔动手,现在可尝到厉害了?”她一边嘲讽着,一边走到了那持剑之人的身边。
蓝皓月虽在刚才的打斗中与他交身而过,但夜色朦胧,他的身形又极为迅速,她根本无暇看清此人的样貌。而此时他亦是侧身而立,面容笼于阴影之中,看得并不真切。而这时小女孩儿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才慢慢将脸庞转了过来。
光影移换间,蓝皓月终于看到他的面容。
清俊淡然,眉锋带着微微的孤傲之色,他的双眼并未望向她,可不知怎么,她却从心底感觉到一种透澈的凉意。
――就好像千年无波的古井,不起点滴涟漪。
他有着很年轻的面容,却又有一双似乎已看尽了沧海桑田的眸子。
而此刻,他右手的剑锋正横架于她颈侧,透骨的寒意自她的肌肤侵入,已逐渐蔓延至她的手指末端。
“好大的胆子,竟还敢在这里撒野?!实话告诉你,这里全是我们唐门的人,今天你们必定是插翅难飞了!”唐寄瑶捂着伤处厉喝道。
女孩儿嗤笑起来:“唐门了不起吗?随便出手伤人,现在败在我师叔手下,又要用这种话来吓唬我们?!”
“你怎么不说自己偷了定颜神珠,真是不知廉耻!”唐寄瑶冷冷瞥了她一眼,又扫视着那个一直持剑沉默的少年。
小女孩瞪着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俩:“哈,真是好笑。我们需要偷定颜神珠?!你别信口开河行不行?”
蓝皓月听到这里,不由紧皱着双眉道:“口说无凭,你既然不承认,就请亮出身份!”
“哼!没偷就是没偷,我们只不过想在这里休息一晚,凭什么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小女孩说着,走到那少年身边,伸手一拉他的手臂,“小师叔,我们走!”
少年微一颔首,右手一撤,正要还剑入鞘,却听蓝皓月喝道:“留下姓名再走!”
话音未落之际,他只觉掌风扑面,当即抬臂一送,剑鞘疾旋而出。蓝皓月眼见那剑鞘飞速而来,急忙闪身一侧,却被他反手扣住双臂,一把拧到后腰,她痛得眼前一花,那剑鞘疾旋而回,他早已稳稳接住,又横在她咽喉前。
蓝皓月的双臂被他大力反扣,腰挺得笔直,额间冷汗直流。
唐寄瑶在一边亲见这看似温文的少年出手速度竟如此之快,自己连想要相助的机会都没有,不禁大惊失色道:“你想干什么?!她可是衡山蓝柏臣的女儿!”
少年微微一扬眉,唇边似乎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
“你们败在别人手下的时候,都是依靠报着父母的名号才保住性命的?”他到此时方才缓缓开口。那声音竟出奇得动人心弦,宛如清冽的山泉,纯净中又带着些许凉意。
“你胡说!”蓝皓月脸上飞红,又气又羞。
“素闻衡山蓝柏臣剑术精妙,可他的女儿怎会如此不中用?难怪只能依赖父亲盛名保全自己了。”他就站在她身后,说话时带着南方口音,话音虽不重,却声声扎进她心里。
蓝皓月的双臂已快要被拧断,一直强忍着剧痛,现在又被他这样嘲讽,不由发狠道:“你放开我!我再和你较量,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红衣女孩笑盈盈地望着她,道:“就算给你十次机会,你也沾不到我师叔一寸衣襟。还是乖乖认错吧!”
“休想!你以为我会怕你们夺梦楼吗?!”蓝皓月的①38看書网夺眶而出。
“什么夺梦楼?”少年似乎怔了怔。
“你就是夺梦楼的正午吧?!上次交手没几招你就溜走了,现在又乔装改扮来唐门盗走了定颜神珠!”蓝皓月狠狠道。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可知神珠原本来自何处?”
“怎么不知?定颜神珠出自罗浮山神霄宫,你问这个干什么?!”蓝皓月没好气地道。
少年唇边又扬起不屑的笑意,淡淡道:“我就是神霄宫弟子,你说我会不会来偷这东西?”
“什么?!”蓝皓月与唐寄瑶不禁惊呼。
红衣女孩哼道:“我早就告诉你们认错了人,你们还在这里胡搅蛮缠!”
“我们……”蓝皓月不免羞愧,但此时少年忽一松手,将蓝皓月轻轻一推,送至唐寄瑶身边,道:“东侧树林后,沿河流而上,有人在你们来之前便经过此处。若是现在就追,兴许还能赶上。”
“你为什么不早说?!”蓝皓月听他平平淡淡说出这句,便气炸了肺,更不用说看到他明明面朝自己的方向,视线却根本不往她身上落,反倒是看着她身后的空地,分明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你好像从来都没问过我。”他很平静地将古剑背于肩后,神情疏离。
“你!”蓝皓月恼得一顿足,却又怕真如他所说,再拖延下去已无法追及,只得匆匆道了声“多谢转告”便与唐寄瑶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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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惊鸿剑起月光寒
少年站在浓黑的夜色中,听着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消失,方才伸出手臂,道:“莞儿。”
女孩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手,道:“小师叔,你刚才那几招,真是看得我眼花缭乱!”
少年微微一笑:“可惜你这次偷偷下山的计划,恐怕又要半途夭折了。”
“为什么?”女孩不解。
少年叹息:“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她们,咱们的身份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过不了多久,三师叔他们说不定就要来把我抓回去了!我不管!你答应要让我玩个痛快才回去的!”
“我本来就不想下山,是你骗我出来找师傅。”少年不悦道。
“你有一手好剑法,可长年累月待在罗浮山上,这江湖中的事情呀,你一点儿也不明白,岂不是天大的可惜?”女孩用力扯他衣袖,抬眼望着他,“小师叔,不如我们赶紧追上她们,叫她们不要泄露出去!”
少年被她搅闹得没有办法,只得无奈地应了一声。
“这就好!”女孩笑逐颜开,拉着他就快步向前,少年的脚步却有些不稳。女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忙边走边小声地道:“这里地势不平,朝前大约三十步就是一个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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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与唐寄瑶沿着河流飞速往前,穿过那片杂树林子后,前面便是通往郊县的曲径。此时夜幕暗沉,道上一片死寂,哪还有半点人影?
“都怪那个人,一开始怎么不说,把我们的时间都给耽误了!”唐寄瑶止步,气恼不已。
蓝皓月也颇感失望,但仔细想想也是自己与唐寄瑶不由分说便先向他出手,才延误了时间,便没有接着唐寄瑶的话往下说。
唐寄瑶皱着眉往后看看,见那少年与女孩并未跟来,忽而心中一寒,压低声音道:“皓月,你说刚才那个少年人会不会是骗子?”
“骗子?”蓝皓月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他其实就是夺梦楼的人,故意指了个错误的方向将我们引开?”
“对!”唐寄瑶见她也这样想,不由激动起来,一拉她的手,道,“我们这就回去找他算账!”
“可我看他的武功不像是夺梦楼的人……”蓝皓月略微犹豫了一下。
唐寄瑶叹道:“你难道跟夺梦楼的人很熟?那些都是乌合之众,武功杂驳,各有各的招式!”
蓝皓月被她这样说了,心中倒也起了几分疑惑。然而就在此时,她忽然发现远处原野中有星星点点的微光亮起,忽上忽下,时隐时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里,这光点让人不寒而栗。蓝皓月警觉地拉住唐寄瑶,迅速闪至道边阴影中,一指那方向,小声道:“你瞧那是什么?”
唐寄瑶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抓着她的手道:“不会是鬼火吧?”
蓝皓月凝眸注视,又见在那光点旁有黑影晃动,依稀可见是有两个人在不断徘徊。她再想看个仔细,那微光忽又隐灭不见,荒野中的黑影聚拢在一起,似是在商量着什么。
她心中忽然一动,看了看唐寄瑶,悄声道:“表姐,刚才那光亮,会不会就是神珠发出的?”
唐寄瑶一惊,蓝皓月又急忙捂住了她的嘴,朝那边望了一下,见那两人并未注意到这边,才敢松开了手。
唐寄瑶这回没敢鲁莽,蓝皓月略一思考,便带着她悄然朝着那个方向接近过去。
两人怕被发现,只潜行了片刻便伏在荒草之后。此时自风中传来其中一人的声音:“夫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是不是有人告密?”
另一人忙道:“七哥,你要知道夫人无所不知,哪还需要别人向她告密?”
“这种奉承的话还是少在我面前说。总之这神珠我是要定了……”他说到这里,语音渐渐低了下去,蓝皓月已经听不清楚,但从他的言语之中已经能确定正是刚才偷盗神珠之人。而且更为巧合的是,蓝皓月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就是当天在她面前抢走玉佛的正午。
她虽不像唐寄瑶那样争强好胜,但眼看这对手又一次出现,不由地将手移到剑柄之上,微微一动,已将长剑缓缓抽出。
唐寄瑶见她即将出手,自怀中迅疾取出暗器扣在指间,蓝皓月却低声道:“表姐,你先回去叫其他人过来……”
唐寄瑶一皱眉,正想拒绝,却听那边的人忽而一声断喝:“什么人?”
两人一震,知道已被发现行踪。蓝皓月当机立断,飞身出剑,朝着那人疾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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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叶翻飞,尽为剑气所断,纷纷扬扬洒落一身。蓝皓月迫至那两人近前,望见其中一人的身形与那天遇到的放牧少年相似,料定他便是夺梦楼的正午了,当即剑尖一划,率先撩向他肩井穴。
那正午双足点地,身子急速朝后掠出数丈之远,再一探手自背后抽出雁翎刀,轻笑一声便反扑回来。刀风如同虎啸,平空里耀出一丝寒光,朝着蓝皓月当头劈下。
蓝皓月仰腰以剑一格,正午的身形不高,但臂力超群,一把普普通通的钢刀将蓝皓月的烟霞剑强压至几乎弯曲的程度。蓝皓月清叱一声,发力纵起,一剑横扫而出。而此时唐寄瑶也未曾离开,见另外一人想从旁袭击,忍不住飞射出数道暗器,尽朝他招呼而去。
而这边蓝皓月与正午初时不相上下,渐渐却觉对方的刀势越来越猛,自己的剑招虽然全无纰漏,但反而被他的攻势带着走,竟不能使出全力。
正午此时察觉到她似曾相识,不由一笑道:“小姑娘,竟然千里迢迢追到这里,难道是对我念念不忘?”
他虽是言语轻松,可手中招式却丝毫不慢,直接就奔着蓝皓月手腕砍下。
“好狠的招式!”
忽地一声稚嫩的冷哼自草丛后响起,蓝皓月趁正午一怔之际抽身回闪。
而此时翠草摇曳不止,红衫女孩带着那少年翩翩掠来。两人双手交挽,女孩轻轻一引,两道明若秋泓的剑光几乎同时刺向正午。正午扬眉一笑,指尖轻弹便射出一缕疾风,但听“铮”的一声正中女孩剑尖。
女孩手指微微一颤,那身边的少年便已察觉到,左手将她往边上一送,右手中的古剑已直撩向正午咽喉。
这时唐寄瑶已被另外一人迫至草丛边际,蓝皓月见她遇险,急忙掠去搭救。而正午则与那青衣少年刀剑交错,互不相让。待得蓝皓月将那人一剑刺中,拉着唐寄瑶回头时,只见少年的剑势越来越快,竟已超出了常人所能看清的程度,正午原本凌厉凶狠的刀势在他的剑光下居然都显得慢了几分。
“天啊……”即便是一向骄傲的唐寄瑶也不禁张了嘴。
月光下,青衣少年足踏七星步伐,眉宇间的清高孤绝之色始终萦绕不散,掌中剑势迅疾得如同暴风骤雨。蓝皓月已看不清他与正午的对攻究竟是如何来回,只觉两道白光在互相缠搏。忽地一声龙吟,夜色中唯见少年飞跃而起,青衫激扬,古剑势如银蛇穿梭长天,盘绕飞出,耀出满目亮色,将正午全身笼在其间。
但正午也并非等闲之辈,见剑光一亮便知此少年功底非凡,当下双臂一错,雁翎刀平空划出,挟着刚猛内力震向那道剑光。
刀声尖啸,卷起漫天草屑。
蓝皓月等人的视线皆为之所迷,但少年却依然在那猛烈的激荡之中执著出剑,死死缠向正午手腕。
正午仰天倒下,上半身几乎紧贴地面才避开这一剑,随即拧腰高高跃起,足尖飞踢向少年的剑身。他这一踢看似不重,但少年的剑势竟为之一顿,就在这瞬息之间,正午已如飞鹰一般展臂急掠过蓝皓月的头顶。不待她出招,一脚踏上她的肩头,又是一连串的腾跃,竟独自脱身而去。
“糟了!”蓝皓月不禁失声喊了一句,急欲追去,但肩头被踏之处剧痛无比。她见那少年还站在原地不动,不由急切道,“他跑了!”
“追不上了。”红衫女孩此时才走到近前,看了看远处,耸耸肩道。
蓝皓月咬牙捂住肩膀,唐寄瑶匆匆上前:“皓月,另外一个人趁乱也早就逃走了,我们怎么办?”
蓝皓月原以为少年可以将正午当场击败,取回神珠,可现在功亏一篑,又被正午顺利逃脱。她颓丧地摇摇头,道:“你赶紧去叫舅父舅母她们过来,我是走不得了。”
“好,那你先在这里等我回来!”唐寄瑶也顾不得再多想,只丢下这一句便飞快地往唐门方向奔去。
红衫女孩一愣,朝着她远去的背影喊道:“喂,你怎么把人给扔在这里了?”
“既然你们是神霄宫的,就帮忙照看着点!”唐寄瑶的声音从林子里远远传来,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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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衫女孩哼了一声,走到少年身边,见他发际上落了一片碎叶,便伸手为他拂去。少年似是怔了怔,却也并没有闪开,只是微微侧过脸。蓝皓月站在一边,想到这女孩儿明明叫他小师叔,可却跟他不避嫌弃,让她这旁观者不免有些尴尬。
这样想着,不由地又朝着这奇怪的两人望了一下。可那女孩儿却扬起脸瞪了她一眼,凶巴巴道:“有什么好看的?”
蓝皓月本就心情烦闷,被那女孩骂了之后,便闷闷道:“你们两个人站在那里,难道还不准别人看吗?”
“你!”女孩儿气道,“真是忘恩负义!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刚才我就不该让师叔出手救你!”
蓝皓月一怔,想到自己先前误会他们,现在又幸得少年出手,却还真是未曾道谢……她有些惭愧地向着少年道:“多谢搭救。”
可少年一直都侧身站着,不仅没有回应,甚至都未曾正面朝向她,双眼似是望着远处,神情倨傲。
蓝皓月脸上一热,不禁高声道:“两位,我在这里向你们道谢了,我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女孩儿偷笑了一下,少年此时才缓缓道:“我出手并不是为了救你。”
“什么?”蓝皓月纳闷。
他从容地牵起红衫女孩的衣袖:“莞儿不希望被别人知道我们的行踪,所以还请你与不要说起遇到我们的事。”
蓝皓月一滞,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才赶了过来?”
少年略一扬眉,傲然道:“不然还为了什么?”
蓝皓月怔了怔:“我以为你们是为了夺回神珠而来。”
“可笑,神珠虽出自神霄宫,但如今已经是你们唐门的东西,难道不应该是由你们好好保管吗?”少年语气冷峭,带着三分嘲讽之意。
蓝皓月被他噎得说不出话,觉得他这人怎么与自己平时向往的那种仗义少侠相距甚远。
“可夺梦楼是旁门左道,你作为神霄宫弟子,不是也应该路见不平……”她认真说着,却见少年微微侧过了身子,似乎根本无心听她这些话语。
“该如何做,我们自有打算。而且……”少年从容得近乎冷漠,忽而顿了顿,“听方才你们的口气,唐门是个了不得的武学世家,又怎会需要我们的帮助?”
蓝皓月气结,又看到红衫女孩面露得意之色,仿佛也在嘲笑她的无能。她知道之前是自己与唐寄瑶没询问清楚就鲁莽行事,可这少年到现在还斤斤计较,口舌不饶人,这一点让她很是不乐。
“你这人怎么这样心胸狭窄?先前一场误会就让你记到现在?”她怒冲冲地盯着少年。可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神情淡漠,唇边若有若无地留着一丝讥诮之意。
这时女孩回头望了一眼,朝少年道:“师叔,唐门的人好像要过来了。”
少年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这位姑娘也不需要我们的照看了。”
女孩抿唇一笑,朝兀自生着气的蓝皓月道:“好了好了,这位蓝大小姐,还请你多多包涵,不要对别人说我们的去向呀!”
蓝皓月板着脸:“你放心,我不是个多嘴的人!再说,我本就不想打探你们的去向。”
“哈哈,生气了呢!”女孩一拉少年的手,与他快步越过蓝皓月身边,径直朝着前方小道而去。
这时自后方已经传来人群嘈杂声,兼有火把晃动,想来是唐寄瑶带人赶向了这里。
蓝皓月下意识地转身朝着那少年离开的方向望去,但见夜色苍蓝,少年只留下依稀的身影。
皎洁月光之下,他手持古剑,青衫飒沓,而肩后则负着银丝绞成的带扣,其间斜架着一竿翠竹,似笛子又比之更长,不知究竟是什么物件。
――真是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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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去而复返意难料
待得唐寄瑶带着众人赶到这里,少年与女孩早已消失在道路转弯之处。唐韵苏率领手下朝正午离去的方向紧追而去,随后赶到的唐旭坤见女儿受了伤,便想叫她先回去等待消息。
但唐寄瑶死活不肯,说自己只是受了轻伤而已。蓝皓月道:“外祖母会不会太过着急?”
唐旭坤道:“母亲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区区小事不足以让她焦虑。只不过这夺梦楼着实嚣张,竟敢到唐门来犯事。即便这次逮不到那盗贼,我们也会找到芳蕊夫人问个清楚。”他说到这,看看唐寄瑶道,“家中现只有你母亲照应,你还是赶紧回去,万一有事,还需要你来传信。”
唐寄瑶虽不情愿,但觉得父亲说的也不无道理,便想叫蓝皓月一起回到唐门。但唐旭坤却道:“皓月还是留下较好,我们都没有与正午交过手,她在这里对我们有利。”
“可她也受伤了啊!”唐寄瑶不平道。
蓝皓月淡淡一笑:“只是被踢了一下,没什么大事的。”
唐寄瑶无奈地叹了一声,只好带着一群手下先赶回唐门待命。
唐旭坤见她已离去,朝蓝皓月道:“皓月,寄瑶遇事太过鲁莽,我才叫她回去,你不要介意。”
“舅父,我明白的。”蓝皓月说了一声,望见前方人影攒动,不由担忧道,“正午轻功超群,我怕咱们的人是追不上他了。”
唐旭坤一笑道:“不碍事,我早已命人在这四周的去路上全都设下陷阱,除非他真是插上了双翅,不然必定会中埋伏。”
他言语之间颇带得意,蓝皓月也大感踏实。这时有唐门子弟赶来请唐旭坤前往路口查看安排,他想带着皓月一同前去,但蓝皓月忽而想到刚才离去的那少年与女孩,心中不禁一惊,忙道:“舅父,我还是留在这里等你们好了。”
唐旭坤以为她因伤不肯多动,便简单交代了几句,带着部下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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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等众人都已随他远去,而唐韵苏的部下也还未曾回来,她略一思忖,便忍着肩上伤痛奔向小道那头。
这条幽僻小径上树影婆娑,远处的追逐声渐渐渺茫。她掠过片片草丛,刚要落地忽觉四周风声骤起,蓝皓月于半空中拧腰掠至道边高树,而此时已有①38看書网朝她头顶罩下。
“是我!”蓝皓月疾呼出声,扬剑一挡。原先即将要将她全身罩住的铜网忽而飞快收回,与此同时,自两边的树上闪现出黑衣人影,其中一人低声道:“蓝姑娘,你怎么独自一个人到这条路上来?”
蓝皓月这才松了口气:“我想看看你们这有没有什么收获。”
那人摇头道:“现在还没有什么动静,不过这条路的尽头也有埋伏,你再往前可要小心了。”
蓝皓月听他这样说,不由有些诧异。之前那少年与女孩明明就是从这条路走的,难道他们已经越过埋伏离开了此地?她心中这样想着,便与这几人告别,又重新往前疾行。
又过了一程,前方的道路越发狭窄难走,两边树木丛生,黑黢黢的遮蔽了月光。蓝皓月的脚步不由渐渐慢了下来,却正在此时,自道边树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正往这边快步走来。
“是谁?”蓝皓月紧握剑柄,回身问道。
树后的人略微停了一下,低声道:“蓝姑娘,我奉命前来请你即刻赶回唐门。”
蓝皓月一怔,随即淡淡道:“哦?是我舅父派你来的?”
“正是。”那人应了一声,拨开灌木丛,俯首走上前来。蓝皓月注视着他,见这人身穿唐门子弟常服,一身深紫,腰缠墨黑缎带,面容笼在树影之下,看不太真切。
蓝皓月心中微有异样之感,唐旭坤明明才走,怎又会叫人来喊她回去?她表面上不动声色,朝前走了一步,道:“我对这里不太熟悉,你给带路吧。”
“是。”那人低头转身,带着她朝小路前方走去。
“不是要回唐门吗?为何反而朝前去?”蓝皓月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道。
那人笑了一笑:“从这边绕过河边更快一些。”
蓝皓月不再问话,只是悄悄握紧了剑鞘。那人脚步轻快,但她还是看出他在迈步之时身形微顿,腰间略带僵硬,似是有伤在身。忽然想到方才与正午一起前来的人,正是被自己一剑刺中腰部才退了回去。
蓝皓月冷笑一声,忽而止步朝着另一边喊道:“舅父,你怎么过来了?”
那领路之人闻音一怔,蓝皓月趁机抽剑朝他腰间挑去。那人身形一纵,朝后翻越而过,袖筒中射出一道袖剑,直往她面部刺去。
蓝皓月抬臂挥剑,才挡住了那利剑,忽觉身后又一股疾风袭来,有人正出掌偷袭她后背。她飞身而起,在疾旋之中出剑反削后方。不料剑身刚触及偷袭之人的手掌,便有一阵刚猛异常的内力澎湃涌来,将她凌厉的剑势横生阻住。蓝皓月双足飞踢,全力压上,那人掌上套着铁制利爪,手腕急转,猛地将烟霞剑死死扣在爪间。
此时先前带路之人亦挥动袖剑封住蓝皓月的后路,左手双指一弹,数点白芒忽闪而出,甫一遇到夜风便弥散出淡淡轻烟。这轻烟淡似薄纱,在蓝皓月身边萦绕不散,她正以内力与那偷袭之人抗衡,待到察觉到异样时已是视线模糊,呼吸急促。
蓝皓月心中一寒,意欲撤剑返身,无奈双腿发软,竟丝毫动弹不得。身后之人一把扣住她的咽喉,将她拖向道边灌木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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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虽不能反抗,但神志尚存,朦胧中觉得被那两人架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又行了一程。忽而听到前方传来喝问声,似是留在路口的唐门子弟发现了他们。
她的心里燃起了希望,急欲想开口求助,可自己却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听身边的人沉稳应道:“蓝姑娘遇到了夺梦楼的人,被迷烟所伤,已经无法再撑下去,我们得将她即刻送回唐门。”
守路人认识蓝皓月,又见这两人亦穿着本家族的深紫常服,又盘问了几句,两人均是不慌不忙应答如流。于是原先在路口设下埋伏的人退至一边,竟让这两人带着蓝皓月通过了关卡,直奔唐门后方的河流之畔。
路上又有人自远处赶来,与这两人会合在一处,低声交谈了许久。蓝皓月隐约听到那人的声音,竟就是之前离去的正午。他此番回来,在言谈间似是又提到了“神珠”“剑法”之类的,三人合计一阵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将蓝皓月带往河边。
蓝皓月心急如焚,耳听得水流潺潺,不知他们要将自己如何处置,又觉身子一沉,竟被人扔了下去。但听“砰”的一声,竟是掉在了硬邦邦的船板上,那三人随即跃下河岸,撑篙疾行而去。
她全身酸麻,又被这重重一砸,一时支撑不住,渐渐地昏迷不醒。这一艘小舟便趁着夜色顺流而下,驶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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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放亮,成都城外的小径上,村民们赶着牛儿去田间耕种,时有孩童追逐打闹,在田埂上欢笑连连。远处一派青绿,衬着浮云皑皑,水流清清,别有乡野意趣。
红衫女孩正挽着少年行于道上,见田间水牛哞哞,埋头耕作,不由停下脚步,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幕农耕繁忙景象。
“莞儿,你又在看什么?”晨阳初露,淡金色的光芒洒在少年青衫白袷之上,更落在他的眸间,令他原本沉寂的眼中漾出墨黑微光。
“嗯?在看他们种地啊!”莞儿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带着他继续前行。
少年微微扬起唇角,道:“各处种地还有什么不同?我们罗浮山下不是也有村子吗?”
“这边的田地跟我们粤地的不太一样呢!”莞儿想向他解释,可想了半天又不知怎样才能说清楚,索性便换了话题,“小师叔,我们忙了一晚上,是不是得找个地方歇歇了?我再这样走下去,只怕走着走着就会睡着了!”
少年脚步略略一慢,侧身道:“既然已经天亮,你就该去唐门将神珠送还给他们了。”
莞儿一撇嘴,不悦道:“你又来了,都不让我休息一下就要差使我干活!”
少年温和地笑了笑:“我知道这一次辛苦了你……只是我们既已夺回了神珠,就不要再延误时间,不然唐门的人还以为神珠仍在夺梦楼那边,岂不是要掀起两方争斗?”
“哼,他们昨天那样蛮横无理,你竟然还真的去追回了神珠……”莞儿说着,举起手中短剑轻轻敲向他手臂,少年闻得风声,一下子就将剑鞘抓在手中。
他故作生气道:“你竟敢以下犯上?”
莞儿咋舌道:“不敢不敢,小师叔,在我心中,你是最最尊贵的人。”
“那我说的话你听是不听?”
“这……唉,好好好!不过……”莞儿转了转眼眸,赖在他身边,“你总得先找客栈落脚才是啊!”
莞儿当下带着少年一路问讯,好不容易才在城南找到一家小客栈。
当时已近中午,安顿好住处后,她本还想歇息一阵,却被少年义正词严地教育了一通,从江湖道义说到为人之礼,她连连求饶,道:“我的好师叔,不过就是稍稍晚去一会儿,唐门的人还能急得上墙?”
少年才欲开口,她忙扑上前按住他的手臂,道:“你可别再拿那些大道理来教训我,我只有一个条件……”
“说。”
莞儿狡黠一笑,伏在他身边道:“我替你跑腿,你就带我多玩一阵。”
少年微微蹙眉,想了想才道:“你又想去哪里?”
“峨眉。”莞儿脱口而出,显然是酝酿已久,就等着他问话。
少年原本平静的神色忽而一滞,垂下眼帘不做声。
“怎么,不愿意啊?”莞儿失望地看着他。
“不是……”少年的情绪有些低落,又有些怅惘,低声道,“那是我的家乡,你不知道吗?”
“原来如此!难怪师傅说你不是岭南人。这样好了,我现在就去唐门送回神珠,你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啊!”莞儿没察觉到他复杂的内心,喜滋滋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从背后包裹中取出那个精雕细琢的盒子,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去。
少年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又静静地在桌边坐了许久,才扶着桌沿慢慢走到窗前。窗纸薄而透光,外面阳光正艳,拂在他脸颊上。他伸手触到窗棂,指尖轻抚着木刻的花纹,这图形,让他想到了故乡,想到了那间简陋的草棚,想到了满脸胡须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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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客栈等了很久,窗外的阳光渐渐黯淡,温暖的感觉远离他而去。客栈的伙计送来了晚饭,他独坐在桌边,踌躇了一会儿,问道:“从这里到唐门需要多久?”
伙计一边摆着碗筷,一边道:“半个时辰吧,公子想去?”
少年低眉想了一下,道:“中午出去的那个小姑娘,是去了唐门吗?”
伙计一怔:“应该是吧,她出门前也向我打听来着。不过照理说,早应该回来了。”
少年眉宇间微微一蹙,伙计见他不再说话,便退了出去。他能感知到屋内的温度渐渐低了下来,想来天色已晚,可莞儿却还是没有回来。
隐隐的不安袭上心头,昨夜离开那个姓蓝的姑娘之后,他与莞儿追到了与正午一起的那个人。交手之时,正午返身回来搭救同伴,他与正午再度交手,在莞儿的配合下,夺回了定颜神珠。正午虽然受了他一剑,却带伤逃离。他原本也并不想与什么夺梦楼结仇,既然已经夺回神珠,便不再追赶。
其实当时便想将神珠送回唐门,但莞儿扭伤了手腕,她虽逞强说不要紧,可他担心正午再集结了同伴回来寻仇,于是就先带着莞儿回避。待得替莞儿敷好药膏后,她又说身体乏累,他只得陪着她在林间休息。这样拖拖拉拉的,错失了还珠的机会,他素来不喜拖泥带水,凡事讲究干净利落,因此到了今日,就催促着莞儿尽快将神珠送回去,免得唐门的人还在外搜查。
可如今莞儿很晚还不回来,倒令他自责起来。她不过才十四岁,又扭伤了手腕,若是再遇到夺梦楼的人,岂不是凶多吉少?
这样想着,少年下定了决心,伸手一摸,握住桌上古剑便想往外走去。可正在此时,窗外传来的一阵话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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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明月当空空不识
“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透过窗缝传进了屋中。
“迷烟的药效还在,她还没有苏醒。”另一人淡然不羁地道。
“老七,我们既然已经逃出唐门,还带着她做什么?”先前那人有些不耐烦。
“我说四哥,神珠已经被抢了回去,留着她也好做个人质,总不见得就那么放了她吧?”
……
少年屏息聆听,那个被叫做“老七”的人就是昨夜遇到的正午,另一个声音低沉的人则未曾遇到过。
他们又低声交谈了一阵,脚步声渐渐远离了院子,朝后边的马棚行去。少年心中一沉,果然莞儿又遇到了夺梦楼的人,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是想抓住莞儿才交换神珠……难道是莞儿已经将神珠送回唐门,却在回来的路上不敌被擒?
不管如何,天意叫这两人正住在了此地,少年耳听得后院马鸣嘶嘶,又间杂着搬动重物之音,心知他们要启程出去。过了片刻,那两人果然挥动马鞭,赶着马车出了客栈,少年待得车轮声渐远,伸手推开窗户,扶着窗棂便跃了出去。
此时晚风微拂,正午与同伴驾着马车绕过了村落。前方路途漫漫,再走上一程,竟是荒坟累冢,树叶乱舞。
“夫人为何让我们等在这里?”正午厌恶地皱紧了眉头,朝着车边的四哥问了一句,但那人却陷于沉默,仿佛不愿回答似的。
“姜卯,你别太盛气凌人了!”正午冷冷盯着他,伸手按住马车,重重推了一下。对面的姜卯睨了他一眼,“七弟,盛气凌人的只怕是你自己吧?”
此时车内被捆成一团的蓝皓月经正午那一撞击,反倒被震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四周黑沉沉的,过了片刻才分辨出自己正被囚禁在一辆马车之中,而车外的正午与人犹自争执着什么。
她想动一下双手,可身子不仅被绳索捆得死紧,臂膀与双腿更是毫无力气,好似完全不属于自己了一样。蓝皓月紧咬牙关,努力地扬起脸,透过车窗上的竹帘望向外边,却只能隐约望到道边树影重重,想来已是远离了城镇。
这时马车忽而一停,有人将车帘掀了开来。蓝皓月急忙闭上双眼,那人探身进来,将她半拖半抱着弄出了马车,道:“长夜无聊,不如让我解解闷。”
“老七,你这毛病还是改不了?”姜卯冷讪道,“我看你这样迟早要毁在女人身上。”
正午哼笑一声:“四哥,不劳你费心。我玩得了女人,却也不耽误练功。”
姜卯皱眉道:“正午!你动了唐门的人,小心惹祸上身!”
正午一边走着,一边不耐烦地道:“我没打算怎么样,只是解解眼馋,你连这都要管?!”说罢,再不顾姜卯的斥责,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树林。
蓝皓月被他抱在怀里,耳听得他说的那些话,心知他对自己动了歹念,急得开口呼喊。不料她才一出声,正午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蹙眉道:“原来你已经醒了?小丫头,我可警告你,不要乱喊乱叫,不然将我惹恼了,找个地方将你埋了,你就准备在这长眠吧!”
蓝皓月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正午抿着嘴角微微一笑,凑到她脸颊上轻轻一吻。蓝皓月拼命挣扎,无奈身子瘫软,双脚蹬着也没什么力道。他手臂往下一压,将她放倒在树下,自己则款款坐在她身边,揽着她低声道:“莫怕莫怕,我这人生平最是怜香惜玉,不会使出辣手摧花的无赖行为。”
他口中这样说着,手已沿着蓝皓月的衣襟慢慢下移,挪到腰间,指尖一绕,便松开了她的腰带。饶是蓝皓月平日再过胆大任性,到了这时候,也不由得又急又怕。她奋力挣开正午的手,带着哭音喊道:“你敢对我无礼,以后我爹我外祖母都不会饶过你!”
正午跨在她身上,不屑道:“你少用这样的话来吓唬我,我出道至今,还没被谁逮到过。”他一边说,一边就去解蓝皓月的衣襟,任由她百般抗拒,终是强不过这男子的手劲,鹅黄衫子被他一扯就断了盘扣。正午双手一撕,已将她的外衣完全剥了下来。
蓝皓月浑身发抖,此时正午右手将她死死按住,左手三下五除二地便又强脱掉了她的小衫。满天月光下,蓝皓月上身只剩了个绯红胸衣,整个后背都露在外面。她又冷又惊,见正午伸手还想解下她的胸衣,一时羞愤不已,竟张口狠狠咬住了他的手指。
正午一时不备,被她咬个正着,口中惊呼一声,一掌掴去,便将蓝皓月打倒在地。
“看来还真有点蛮劲!”正午斥了一句,刚想起身将她拉起,忽听林外传来兵刃交接之声。他微微一怔,点住蓝皓月周身要穴后迅疾跃起,闪身便出了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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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一露面,便见一道青影疾如追电,自姜卯身边掠过。正午一见此人,心中不由一紧,抽刀在手,二话不说便朝他冲去。
此时青衫少年已冲破姜卯的铁爪阻拦,听音辨位,察觉正午已赶到近前,便闪身一避。正午与姜卯二人前后夹击,将少年困在其间。三人刀光剑影战在一处,正午与姜卯虽平素不合,但到了关键时刻却也能相互照应。少年剑眉紧锁,双目微微合拢,唯有唇边始终带着清高的冷笑。
几十招过后,正午见少年剑招仍是凌厉不断,但自己已是不由慢了下来,心中想着尽快结束这一场鏖战。如此一盘算,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少年听得身前剑风一减,不由急速递招往前。而正午却自斜里飞旋出腿,直踢向少年手腕。
少年此时身形已出,背后姜卯的铁爪又紧贴袭来,他薄唇一抿,硬抗下正午那一踢,手腕飞速一震,那古剑犹如飞龙般呼啸而出。同时迅疾转身,趁姜卯进攻之际侧手出掌,竟牢牢擒住姜卯手臂。他微一用力,姜卯但觉腕骨咔咔作响,惨叫一声几乎站不住身子。
而此时正午虽已踢中少年,但却被那飞剑迫退数步,正想反攻之时,少年宽袖一扬,自袖间竟飞射出数道红芒,在夜风中嗤嗤作响,如同火焰爆裂一般。那红芒疾如流星,分上中下三路尽朝正午而去,他急忙挥刀护住全身,红芒撞上刀锋,但听得“轰”的一声,竟耀出灼目火光,直冲而起。
正午手指阵阵发烫,只得弃刀连连后退,也不等姜卯过来,独自向远处飞奔而去。而姜卯见他率先离去,气急之下也只得掠向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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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林外激战,蓝皓月被点住了穴道,无法起身,虽能听到声音,却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过了片刻,外面的声音渐渐停止,她侧躺在树下,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却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四周变得格外寂静,一时间竟似乎连风声都停息了。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在咕咕哀鸣,一声声凄厉刺耳,就像是催命的咒语一般。
蓝皓月忍着莫大的恐惧,瘫倒在阴冷的草地上,此时却自后方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极其缓慢,带着迟疑之意。她不知道是不是正午他们又重新返回,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愿睁开。
来人在距离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似乎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却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命运,这种无言的恐惧,让她几乎要崩溃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忽然开口,用疑惑的语气问道:“莞儿?”
这声音,清醇淡然,又带着山泉的冰凉……她一下子便记起了那个月光之下青衫飒沓,仗剑远去的少年。
不知为何,眼泪竟忽地就涌上来,险些就夺眶而出。
她想大约是自己背对着他,而且树影深深,让他看不清她的身形,便深深呼吸了几下,镇定了自己的情绪,小声道:“我不是莞儿……可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
少年愣住了,片刻后才道:“你是那个姓蓝的?为何在这里?”
蓝皓月瑟瑟道:“是……我中了他们的迷烟,又被点了穴道,起不来。”
少年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道:“那我先给你解穴。”
他一如既往地言出必行,才一说完,便大步向前到了蓝皓月身后。蓝皓月本想请他先帮忙将自己被扔在一边的衣衫递来,不料他顾自前来,也不知回避,竟然就直接蹲下身子,伸手便搭上了她的手臂。
“啊,你干什么?!”蓝皓月暴露在外的手臂被他那微冷的手一碰,全身打颤,一下子惊叫了起来。
少年马上意识到了异样,急忙收回手去。蓝皓月在这一惊之下,反倒有了力气,奋力朝后一蹬,正踢在他的膝盖上。少年一蹙眉,半跪在地上,气道:“你这又是干什么?!”
“请你不要乱碰!”蓝皓月将身子蜷成一团,背对着他,声音都有些发紧了。
“你总是这样恩将仇报的吗?!”少年恼怒起来,冷冷道,“你到底起不起来?不走的话,我就不管了!”
“我说了自己起不来!”蓝皓月觉得他真的是不通情理,一点都不像是名门正派之人。
“那我扶你又不要?!”他没好气地说着,顿了顿,又道,“你自己将手臂露在外面,怪我碰到了还来踢人!”
蓝皓月的上身还都几乎暴露在外,积累至今的委屈与羞愧被他这蛮不讲理的态度彻底激发。她含着怨愤大声道:“你是不是还忌恨着昨晚的事情?怪罪我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向你出手,所以现在故意再来羞辱我一次?!我一直以为神霄宫弟子大约都是世外高人,没想到你这个人却这样心胸狭窄,简直是枉费了那一手剑术!”
少年呼吸急促起来,怒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不过是碰了你的手一下,你就要诋毁我神霄宫声誉,还说我心胸狭窄?!”
“你光是碰我一下吗?!哪一个正经人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还不知道回避?我的衣服就在边上,你却不知道先替我遮盖一下,这就是你们神霄宫的行为做派?!”蓝皓月原先蓄在眼里的泪水渐渐溢出了眼眶,流落在草叶之上。
本来一直与她针锋相对的少年此时却没有即刻反击,他静了静,道:“你没穿衣服吗?”
蓝皓月觉得他简直是在装疯卖傻,她已经不想再搭理,顾自缩在草丛中默默流泪。
他慢慢地俯下身,想要去找她的衣服,可又怕再碰到她。犹豫了片刻,脱下自己身上的白色半臂衫子,用剑鞘挑着递了过去。
蓝皓月垂着眼帘,没有立刻去接。他静默片刻,道:“你不必生气,我看不到。”
“那么亮的月光你会看不到?!”她呜咽着道,“看都看够了,现在却又要装作假斯文,你跟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可就在她含泪饮泣之时,少年却用剑鞘将那件白罗衫子轻置在她肩上,用很平静的声音道:“你放心,我眼睛是瞎的。”
蓝皓月的哭声忽然停了,然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让他感到很尴尬,却又很熟悉的沉默。
每次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别人都会忽然安静,然后发出各种各样的感慨。有的表示同情,有的表示难以相信,有的表示惋惜……他其实已经习惯这样的尴尬时分,可现在,他无端感觉到一种失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沮丧,或许是之前自己一直在她面前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极尽清高骄傲,说话毫不留情,但现在却不得不用最直接的话语来表示自己的清白。
他轻轻叹了口气,扶着树站了起来,取下一直背在肩后的翠色杖子,握着两端一旋一拉之间,便伸长了开来。他用这晶莹剔透的杖子探着前方,谨慎地避开了她的身子,走到蓝皓月面前,道:“把衣服披上吧。”
蓝皓月睁大眼睛看着他,此时少年正面对着她,她这才认真看了他的双目。
深邃,冷寂,有黑如点漆的瞳仁,视线却一直却微微落在斜上方。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看到他的时候,总会觉得他很清高,似乎都不愿正眼看人。
她先前的借机发怒借机大哭俨然成了笑话,只能直愣愣地看着他的眼,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
少年微蹙着眉,道:“你还没穿吗?”
她胡乱地将那件衣衫披在肩上,才道:“好了。”
“那我现在可以给你解穴了?”他的视线依旧朝着前方,蓝皓月看了他一眼,做贼似的收回了眼神。
“可以……”她吃力地挪动双臂,裹住了衣衫。
少年这才扶着竹杖蹲下身,伸出手按住了她的双膝,运指如飞,先将她膝上穴道解开。待等她稍稍缓了缓力气,才让她自己找来了落在树根下的衣衫。
蓝皓月哆哆嗦嗦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手中捏着他的白色半臂,犹豫间想要递给他。他却已经站起身,将手中的杖子伸出一些,道:“你拉着它站起来。”
蓝皓月咬着牙,双手握着冰冷的竹杖,借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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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来,两个人站在这荒郊野外,身影都有些寂寥。
她看少年只穿着淡青色的长衫,便将那白色半臂外衣递到他面前,低声道:“还给你。”
少年微微侧着脸,朝前伸出手。蓝皓月低着头,有些慌乱地将那件衣衫塞到他手里,好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
两人之间还是横亘着无形的沉默。
先前的互不相让,自从少年说出真相之后,便演变成了这种尴尬。
蓝皓月有些自责,又不知应该如何与他说话。而少年则微扬着脸,看上去很镇定,或者说,似乎很适应这种局面。
“走吧。”
最终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轻轻动了动手中的竹杖,示意她朝前迈步。
蓝皓月双腿发软,只能借着竹杖才能行走。这样一来,少年便无法探路,是以他走得困难,可却始终神色淡漠,看不出半点惊慌。他的唇一直抿得很紧,更给人一种孤傲疏远之感。
“你,你知道怎么回去?”蓝皓月看他带着自己朝林子走去,不禁小声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低下头,看着树影斑驳的地面,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道:“刚才是我太冲动,没问清情况就……”
他却忽然停下脚步,有些不悦地道:“不要跟我说话。”
蓝皓月愕然,刚想开口,他又补充道:“走路的时候,不要来打搅我。要是我数错了脚步,还怎么回去?”
她无言以对,只好点了点头。他却以为她没有回应,沉着脸道:“你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她只好无奈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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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林子,两人跌跌撞撞了许久才走出。蓝皓月此时才发现远处鬼火幽幽,再加上那夜风凄凄,不禁一阵发寒。
“这……这是什么地方?”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竹杖,颤声道。
少年没有理她,顾自带着她往前又走了一程,这才停下来,皱眉道:“你怎么不听劝?明明跟你说过,别来打搅我。”
“我……我只是有些……担心。”她其实原本是想说“害怕”,可见他这种态度,又不甘心在他面前显示出自己的胆怯。
“你担心什么?”少年淡淡道,“怕跟着我走不回去了?”
“不是。”蓝皓月别过脸不看他,可随后又觉得自己的这些表情在此时完全是多余的。她心烦意乱地转过身,正视着少年,道:“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我在客栈里听到他们的谈话,以为是莞儿被抓住了。”他回答得很简洁,末了,又不放心似的补充了一句,“就这个原因,没别的。”
蓝皓月愕然:“跟在你身边的女孩儿也不见了吗?”
“我叫她去唐门将神珠送还,可等了许久她都没回来。”少年说完,皱了皱眉,“不要多说了,我还要赶路。”
蓝皓月心中大惊,不知神珠怎么又会到了他的手里,更不知莞儿是否已将神珠转交给外祖母她们,但这少年一言既出,便真的举步就走,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
蓝皓月怀着满腔疑惑被他拉扯着往前行去,一直走到双腿发软气喘吁吁,他听到了声音,才稍稍放慢了脚步。
“我知道你很着急……我可以请唐门帮你找莞儿。”蓝皓月忍不住想让他停下休息一下,她实在是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少年闭上了眼睛,幽幽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即就自己走掉。”
蓝皓月吓了一跳,不过在彻底放弃与他说话的念头之前,她抱着大不了一拍两散的心态追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声不吭,握着竹杖的手指略微发紧,似是强忍着怒气。
“我叫蓝皓月。”她试探着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真的想走的意思。
少年始终闭着双目,不紧不慢朝前又走了五步,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
“池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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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清漏渐移破重围
少年池青玉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实在是天大的麻烦,尤其是这个人还常常不识好歹地想与他交谈,一路上为了等她恢复力气,一共停了有四次之多。
等到蓝皓月第五次提出想要坐一会儿的时候,池青玉终于忍无可忍:“不如你在这里坐着,我先回去请人来抬你回唐门?”
他本以为这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可蓝皓月听着,却感觉他是在嘲讽。
“要不是中了迷烟,我也不会这样没用!”她倔强地站直了身子,再也不提休息的建议。
池青玉愕然,他听出这丫头话中带刺,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片好意,换来的却是这种硬邦邦的回应。他不由得冷笑起来:“我何曾说你没用了?通常只有自卑的人才会格外敏感,处处觉得被人瞧不起。”
蓝皓月恼怒道:“你现在这样的语气,还不是在指责我吗?”
“分明是你自己这样想,却还将罪责推到我身上,这岂非是无赖之极?”池青玉寒着脸道。
“但你分明是在嘲笑我,还说要人将我抬回去!”
“我这样说有什么错?你走不动,我背不了你,自然请人来抬你回唐门。”他强忍怒气,用力一抽手中竹杖,将之夺了回来。蓝皓月失去了凭借,一个踉跄就往前栽倒,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形。他却又冷冷道:“我没法跟你再说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便!”
蓝皓月倒抽一口冷气,在她心目中,江湖子弟都应该宽宏大度,急人之急。她虽不太了解神霄宫这一门派,但也知道其宗师海琼子乃世外高人,可这少年如此态度,实在叫她难以接受。
她脑海中盘旋着这许多愤慨,还未及说话,池青玉竟已顾自拄着竹杖朝前走去。蓝皓月急喊:“池青玉!”
池青玉依旧前行,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缓。蓝皓月大为失望,又不想向他服软,抱着双膝便坐在了路边。
她被这夜风吹着,身子瑟瑟发抖,便将脸埋在臂弯之间,再也不想抬头。
可他走了一段,忽而又停下脚步,似是在听着她的动静。蓝皓月此时并未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只是埋着头兀自生气。
道边草丛中有昆虫发出低微的鸣叫,池青玉站定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又说道:“你真的不走?”
蓝皓月这才意识到他尚未远去,抬起头一望,他正独站在淡淡月影之下,浅青长衫素白半臂,衬得人如其名。
她却无心欣赏这少年的清逸,冷冷扫了他一眼,扭过头道:“你不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他语塞,但很快恢复了骄傲的语气:“要是夺梦楼的人回来,我可不会再出手。”
蓝皓月冷笑:“多谢你提醒,我也不指望你会行侠仗义。”
“如此很好,以后不要再说我见死不救,更不要中伤我神霄宫名誉!”他同样报之以冷笑,丝毫不让地予以反击。
蓝皓月习惯性地扭过脸不搭理他,他说罢之后,倒也真的不再停留,持起手中竹杖便离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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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从未遇到过这样自命不凡又薄情寡义的人,之前对他那稍稍有所改变的印象又彻底崩塌。她打定主意就算是夺梦楼的人再度返回,她也绝不会求他一句。
可转目一看,身后草丛幽然,远处坟岗错杂,纸钱乱飞,竟让她无法再独自待在这里等到天亮。
她此时忽然想到自己之前是被马车运到此处,而正午他们已经不在,那辆马车却还被丢在身后的林子外。一想到此,蓝皓月顿感希望所在,因此不顾腿脚乏力,强撑着双膝便站了起来,忍着酸楚朝原路返回。
刚才那一段时间内走走停停,她所中的药性倒反而有所减退,虽还是行动不便,但扶着道边树木,也能够独自行走。待得回到原处,果然看到那辆马车依旧还在,两匹骏马正低头吃草。
蓝皓月这才稍稍安心,加快脚步朝马车走去,岂料才刚到车边,忽听两侧密林之中脚步声迅疾迫近,听那声音至少要有四五人之多。她呼吸一促,手指不由握住剑柄,但即便是这熟悉的动作,如今做来也觉吃力。蓝皓月当即扑到马车边,用她那还在颤抖的双手将一匹骏马从车辕前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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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脚步声已越来越近,转眼之间四名灰衣刀客自不同方向跃出灌木丛林,刀光寒白,翻卷着向蓝皓月砍去。蓝皓月大叫一声,翻身上马,身子紧贴于马背之上,拼尽全力策马前奔。那四柄钢刀贴着她的手臂划过,她只觉上臂一阵剧痛,知道已经被他们砍中,可此时此刻已无暇去管,只是伏在马背上全力冲刺。
那四人掠上道边高树,灰色人影在月下不断交替前行,如鬼魅般紧追其后。蓝皓月手臂上鲜血直流,此时忽听一声尖啸,为首之人双刀出鞘,如苍鹰般直扑而下,长臂疾旋,两道寒光朝着蓝皓月后背狠狠砍下。
蓝皓月双腿夹紧马镫,仰身以剑横架住刀锋。她的腰身已经完全靠在马背之上,而对方趁着下落之力,双臂再一发力,竟将蓝皓月手中剑锋强压向下,还差几分便要切入自己胸口。
她爆发出一声嘶叫,双臂一扬,奋力将那人震出。但此时手臂伤口越发绽裂,那人虽一招未能取她性命,已看出她力不从心,打了个呼哨之后,另几人分三路斜掠而来,尽朝着她攻去。
蓝皓月急提缰绳,那骏马受惊之后嘶鸣腾跃,跳起一丈之高,越过刀光纵向前方。灰衣人见状手起刀落,竟将那马儿的后腿生生砍断。
鲜血四溅,蓝皓月随着马儿的哀鸣从半空中摔下。
而此际四人手中钢刀一转,又落向蓝皓月腰间。她仰天躺在血泊之中,目光涣散,惟觉耳边风声疾劲,眼前寒白迷茫。
却听一声闷哼,当前之人忽然被人自后踢中,飞跌而出。另三人闻音回身,清影乍现,映着浅淡月光,剑起剑落如白梅点点,颤出无数道弧圈,将他们迫至一退再退。
“就是他!”被踢倒在地的人看到那仗剑而来的少年,不禁哑声喊道。
那三人如同猛虎般重新持刀扑上。少年双目紧闭,掠至半空,古剑回扫,横溅出一道血痕。
“蓝皓月!”他反手一剑,挡住身后人的袭击,口中犹在喊着。
“我在!”蓝皓月见他近在迟尺,却无法找到她,不禁急呼出声。
池青玉在刀剑声之中辨清了她的方向,朝前掠了几步,右手以剑逼退进攻,左手朝背后一抽,取下竹杖,“呼”的一声抖震出来。
“跟我走!”
他微侧过身子想要拉她起来,却不防右侧有人贴地滚来,刀光急闪,削向他脚踝。
“小心!”蓝皓月奋力拉住他,池青玉身形微微一顿,剑尖一落,正刺中身下那人的肩头。耳听四周风声一退,他即刻以竹杖带着蓝皓月,平地掠起,踏上道边树枝,飞纵于溶溶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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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带路。”他在疾掠之间,只说了这一句。
蓝皓月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她回头望去,不远处灰衣人还在紧追不舍,而前面道途崎岖,池青玉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忧虑,语气却极其坚定:“有我在,你只管朝前。”
两个人靠着这翠色竹杖联系着,他以已之力带着她发足狂奔,她则以简单的话语替他指清方向。也不知跑了多久,蓝皓月脚下的马靴都为之磨破,他方才放缓了脚步。
饶是素来镇定自如的他,经过这一袭突围疾掠,也不由微微发喘。蓝皓月回头望望,已不见那些人的身影,双腿一软,竟瘫倒在地。
池青玉稍稍平息了一下呼吸,用竹杖点了点她的裙角,道:“为什么还没有到唐门?”
蓝皓月微闭着眼睛,侧身伏在草丛边,吃力道:“这不是去唐门的方向。”
“什么?”他有些惊讶,“怎么不回唐门?”
“刚才跑得那么急,我只想快些摆脱那些人,哪里还顾得上方向?”她垂头丧气地想要坐起来,可才用手一撑,双臂上的伤口便疼痛难忍。
他听到蓝皓月口中发出的声音,颦眉道:“你又受伤了?”
蓝皓月怔了怔,低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池青玉沉默了片刻,道:“那现在要回唐门吗?”
“我……”蓝皓月望了望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衫,又抬头看他。他的脸颊上亦溅到了血迹,他却还没有察觉。
忽然就想到了昨夜那个叫做莞儿的小姑娘为他拂去发际草叶的动作,她踌躇了一下,道:“那你一个人怎么办?”
他一手持剑一手持杖,很平淡地朝着前方:“我等天亮后,问个路就可以回到客栈,然后再去找莞儿。”
蓝皓月四顾周围,此地荒郊野外,即便是天亮了都不会有人来。她扬起脸,伸手握住他的竹杖,道:“我还是先带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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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同行,池青玉惊讶地发现蓝皓月竟安静了许多。他想,或许是她受了伤,没有力气再聒噪了吧?
两人绕过荒丘,沿着林间小径往城南而去。一路上,他只是用竹杖点着地面,几乎没有开过口。天光渐渐放亮了,蓝皓月跟在他身边,看着若有若无的光线透过树梢洒落于他的脸上,映出那一道淡淡的血迹。
“池青玉……”她犹豫着停下脚步。
“嗯?”他亦随即止步,微侧着脸。
“你脸上,有血迹。”蓝皓月垂着双手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随后抬起左袖在脸上拭了拭。可是那血迹是在右侧脸上的。
蓝皓月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右袖,让他摸到了那血迹所在。他抹去了血迹,但蓝皓月随之发现他的右手手腕及手背乌青一片。
“你的手怎么了?”虽是明知故问,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
他不以为意地将手收回,淡淡道:“打斗中被那人踢了。”
蓝皓月想到了正午的腿法,又想到了池青玉这一路上还始终坚持用右手出剑,不免有些愧疚。
朝阳冲破云层,投注下灿烂光辉。那亮若繁星的光点自叶缝间摇落下来,池青玉的双眼正朝着晨曦的方向,却一点都没有移开的意思。
“天亮了,是吗?”
他依旧向着朝阳,眉睫寂静。
蓝皓月愣了,支支吾吾地道:“是,是啊。”
她很想问问他怎么会知道,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感到了温度。”他却好像已经察觉到她的疑惑,顾自说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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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但闻马蹄声声来
在回客栈的路途中,蓝皓月一身是血,衣衫凌乱,她身边的池青玉虽然年轻清俊,但旁人只要一看到他走路的样子,便知他双目失明。故此这两人一路行去,引得别人议论纷纷。
与他打了几次交道,蓝皓月到这时才真正在阳光底下看清他的模样。离开了夜色的遮掩,纵然池青玉神态自若,但那沉寂的黑眸,定滞的视线,还是与常人不太一样。
蓝皓月有些莫名的低落。
这时再想想先前与他针锋相对地互相指责,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占了很大的便宜。这不是江湖儿女该有的品行。
因此这一路上,她尽力不再对他冷言冷语,似乎想要以此弥补一下之前的裂痕。池青玉虽有了她的指引,但还是保持行走时不多说话的习惯。蓝皓月怕再度打搅到他,下意识地离他站得远了一些。
尚未回到客栈,岔路上却行来了一列马队,领头之人自斜后方望见蓝皓月的背影,高呼出声。
蓝皓月侧身一望,原来正是表弟唐寄勋。他一边策马疾奔而来,一边令手下人赶紧回去通报。蓝皓月才想告诉池青玉,他也早已听见了动静,不等她发话,便停在了一旁。
“皓月姐,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唐寄勋翻身下马,见她身上沾满血迹,不由惊道,“你受伤了?是夺梦楼的人干的?”
蓝皓月垂目道:“前天晚上我和舅父分别后就遭遇了袭击,被他们带到了别处……这伤势还不算重,没伤及骨骼。”
唐寄勋叹了一口气,此时又转目望着沉默不语的池青玉,诧异道:“这位是?”
蓝皓月看看池青玉,他双眼微低,神色淡漠,不像是想要回答的样子。蓝皓月记起他曾经说过不愿张扬身份,可眼下大家都已看到,她也不知该如何隐瞒。
“夺梦楼的人想杀我的时候,是他出手相助……寄勋,我们还是先回唐门再说吧。”蓝皓月想了想,才将话这样带了过去。
唐寄勋毕竟年少单纯,也没想很多,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便回头叫手下人牵来两匹快马。
“你与这位公子都上马,我们即刻就回唐门。”
蓝皓月接过下人递来的缰绳,不由一怔。唐寄勋显然没有注意到池青玉的情况,她却犯了难。
“皓月姐?”唐寄勋自己已经重新上马,见蓝皓月与那青衫少年还站在原地,不由一怔。
“我不去唐门了。”池青玉忽然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往后略微退了一步。
“可你不是还要找莞儿吗?去了唐门,人手不是更多?”蓝皓月转身压低了声音,尽量不想惊动别人。
“也许她已经回到客栈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有些不踏实,可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这两人在路边低声对话,唐寄勋皱起眉望着池青玉,此时才隐隐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有些迷茫。这时候又有一众人马自后方赶来,前呼后拥之中,唐韵苏的身影格外引人注意。
“娘!”唐寄勋见母亲到来,急忙迎上前去。唐韵苏听了他的简单回报之后,径直策马到了路边,蓝皓月忍痛行礼,道:“三姨,定颜神珠是不是已经被送回去了?”
唐韵苏微微颔首,眼光一扫池青玉,缓缓道:“皓月,听说是这位少年救了你?”
蓝皓月点了点头,才想为池青玉引见,却听唐韵苏又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还有一个随行女孩子,身穿绯红,年约十三四岁?”
池青玉一怔,蹙眉道:“是。前辈怎么问起这个?”
唐韵苏道:“昨夜有人飞鸽传书,送来一封要函,说是这女孩已在夺梦楼的控制之下。我们前前后后问了一遍,发现唐门中并无这样的女孩失踪。但守门人记得当时送还神珠的女孩倒确实是这个模样,寄瑶又道,神珠被盗当夜,正是这女孩跟在一个青衫少年身边,还曾经与夺梦楼的人动了手。”她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他一阵,“看样子,你就是那位神霄宫的弟子了?”
池青玉手指一紧,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急切追问:“他们为何要抓走莞儿?”
“依我看来,恐怕是当夜你们与正午交手,又夺回了神珠,他们误将你们也当成是唐门的亲朋。故此抓走莞儿,提出了要挟……”
“要挟什么?”
唐韵苏望了望四周,见旁边虽都是唐门子弟,但毕竟身处道旁,便道:“这话我们还是回到唐门再说。”
“我不便前去,还请前辈尽快告知。”池青玉断然道。
唐韵苏有些错愕,她素来说一不二,却不料这少年当众拒绝,心中略有不快,沉声道:“他们的意思是,要想保住那女孩儿的安全,就要将神珠送去交换。”
池青玉一惊,神珠已被莞儿送回唐门,如今夺梦楼再来要挟,自己竟拿不出原本就属于神霄宫的宝物了。
蓝皓月听到这里,心中反而石头落地,展眉道:“三姨,神珠不是已经在我们手中吗?既然如此,拿神珠去换回莞儿便是。”
唐韵苏黛眉一颦,她本就不想在这里说起此事,是池青玉非要叫她告知,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淡淡道:“皓月你想得未免太过简单,那夺梦楼的话,也能全信?到时候只怕是神珠被抢,人也救不回来,白白被江湖中人耻笑。”
蓝皓月一怔:“可如果不这样……”
“好了,闲话少说,这位小兄弟如果想随我们一起回唐门,我也很是欢迎。到时候咱们再想别的方法……”唐韵苏一边说着,一边掉转马头想要回去。
这一行人见唐韵苏欲行,便都策马准备打道回府,蓝皓月也急着想要回去,却见池青玉还拄着竹杖站在那里,不由伸手一拉他的衣袖,低声道:“池青玉,我带你走。”
“不用了。”
他忽然开口,执拗地挣开她的拉扯,正对着前方,一字一句道:“多谢你们转告我这一消息,神霄宫的事情,也不必劳烦唐门出手相助。我自会想办法解决,就此别过了。”
众人窃窃私语,唐韵苏脸上掠过一丝不满,以尖利的眼神盯着他,忽道:“你眼睛怎么了?”
蓝皓月惊了一下,池青玉微微垂着眼帘,镇定地道:“看不见的。”
所有人皆露出惊讶的神色,蓝皓月尴尬道:“三姨,他没了莞儿的照顾,恐怕很难在外……”
“我说了不需要你们替我想办法。”池青玉重重说了一句,竟伸手推开蓝皓月,自己靠着竹杖朝前迈步。这四周原本都是唐门的马队,众人见他径直朝前,只好纷纷向两边退让,一时间马鸣声声,人言嘈杂。
蓝皓月见他这怪脾气又忽然冒了上来,不禁追上一步,正色道:“池青玉,你自己逞能便算了,难道还要置莞儿的性命不顾?”
池青玉冷冷道:“唐门出手与我出手又有什么不同?”
“你一个人到哪里去找?!”她其实也并不是与莞儿有多少交情,可就是难以理解眼前这少年的所思所想。
池青玉紧抿了唇,一句话都不说。
唐寄勋见状,不禁向唐韵苏道:“娘,当初正是他从正午手中夺回了神珠,我们何不先把神珠拿出来,哪怕是做个诱饵,也可以引出夺梦楼的人。”
唐韵苏蹙起双眉深深望了儿子一眼,低声斥责道:“你懂什么?!神珠被送回后,我已将它重新献给了你外祖母,哪有再去索回之理?”
唐寄勋讷讷闭口,而此时道路上又有人策马而来,原来是唐老夫人得知皓月已经脱离危险,便差人来接她回去。
众人一时都在等着蓝皓月,而她则与池青玉僵立在路边。
蓝皓月虽也看出唐韵苏不太愿意再交出神珠,但她觉得姨母再怎么样也不会不肯出力,即便不能以神珠换取莞儿性命,那么唐门派出人手去帮池青玉一下,不也是一种方法?
可这少年却好似钻了死胡同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肯跟她回去。
她眼见周围的人都面露焦急,再看池青玉默然不语地站在那里,不禁也恼火起来:“好,既然你不领情,那我们可先走了!”
他只略微侧过了脸庞,就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
“皓月,老太太在等着你回去,不要再拖拖拉拉了。”唐韵苏淡淡说了一句,挥一挥手,便率领众人朝唐门方向行去。
蓝皓月心情低落地翻身上马,随着这一众人马慢慢远离了乡间小道。从她离开时开始,池青玉始终都静静地站在嘈杂的人群间,仿佛万事与他无关,只等着他们离去,还他一个清净。
马队渐行渐远,蓝皓月本来觉得自己远离了那个不通情理的顽固少年,照理应该心情舒缓,可不知为何,听着那哒哒的马蹄声,她的心却越发烦躁起来。
终于忍不住一勒缰绳,道:“三姨,请回去转告外祖母,我稍后再回!”
“你要干什么去?”唐韵苏一怔,回头间已见她掉转方向,朝着原路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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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到原地的时候,池青玉还未走远。
她在马上就遥望见他的背影,肩负古剑,手持竹杖,独自踽踽于荒僻小径。
这里人烟稀少,也许他连找人问讯都成了奢望。
疏疏落落的光线落在身上、路上,他只是微微扬着脸,一步一步朝前。
枣红马发出轻鸣,蓝皓月骑着马来到他身后,却并没有立即开口。
他也依然保持不言不语的状态,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在前慢行,她在后策马追随,直至走到了岔道口。
“前面有两条路,你要往哪边去?”蓝皓月绷不住,率先出了声。
“劳烦别跟着我。”池青玉沉声道。
蓝皓月快要被他弄疯,皱眉道:“池青玉,你能不能变通一下?我姨母虽然没有立即答应拿出神珠,可她也说可以出动唐门的人马来帮你……”
“我不需要唐门的帮助。”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语。
蓝皓月不悦起来:“你很清高是不是?平日里都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抱歉我本来眼里就没别人。”他冷冷道。
“你……”蓝皓月心头一钝,低了语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策马来到他身边,看着他执拗自负的神色,不禁叹了一口气:“你担心莞儿,可为什么不能真正为她的安全着想,而非要赌气一样自己走掉?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剑术不凡,但现在夺梦楼的人带着莞儿到了哪你都不知道,再这样拖延下去,岂不是反而害了她?”
他沉默片刻,道:“我不希望受人施舍。”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蓝皓月按下心中急躁,好言相劝,“你不是也帮了唐门夺回神珠?就当是礼尚往来……”
池青玉素来严肃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来得莫名其妙,还带着些嘲讽。
“谢谢了,我想,你大概还不太明白刚才那位夫人的意思。”他说罢,便侧身朝边上让了一步,“不要再劝我了,没用。”
她怔然。
“等我一会儿可以吗?”蓝皓月忽然打定了主意,转到他身前。
“干什么?”
“就叫你在这里等,不行吗?”她抛出一句,随后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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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这次离开的时间有些久,她再度回来的时候,少年竟真的没走。
她的唇角不由浮现得意的笑。
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将她带回了他的身旁。
“我有个秘密消息,你要不要听?”她坐在马背上,弯下腰问他。
池青玉闭上双眼,以沉默来表示并不反对。
她却故意道:“不说话?那算了,等以后再告诉你吧。”
他眉宇间掠过一道怒意。
蓝皓月扬起嘴角,又道:“你要上马吗?我带你走。”
“男女授受不亲。”池青玉沉着脸说了一句,随后又拧眉微讶,“你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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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软语轻言香幽幽
唐门在蜀中一带的盛名并不是仅仅依靠暗器与制毒才流传下来的。川蜀地界内,很多地方都有着唐门的暗探。这一项重要的事务,如今就掌握于慕容槿手中。
她早年丧夫,深居简出至今,但江湖中事莫不在她的视野之内。在唐老夫人看来,仅有的儿子唐旭坤无论从武功还是能力上都不及大嫂,女儿唐韵苏太过精明,入赘女婿杨展弘又无甚主见。所以这唐门中至关重要的事情,很多还都是交由大儿媳去处理。
蓝皓月亦深知这一点。
所以她之前离开池青玉后,直接就返回唐门去求见了慕容槿。
不待她解释来意,慕容槿已放下手边青瓷茶杯,道:“我知道你为何来找我。”
蓝皓月低头道:“我只想请舅母帮我查一下夺梦楼将莞儿带去了哪里。”
“然后你准备单枪匹马去救她?”慕容槿缓缓抬头,望着她道。
“不是单枪匹马啊,池青玉的剑术很不错的……”她不由自主道。
“池青玉?”慕容槿略惊讶了一下,“江湖中倒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舅母……”蓝皓月焦急起来,“他们对唐门有恩……”
慕容槿微微一笑:“我没说不帮他。”她说着,抬头望着屋外,恭敬站起,向着门口方向道,“母亲来了。”
唐老夫人已从别人那里听说了此事。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对神霄宫的事情置之不理。蓝皓月将池青玉的言行简单复述一遍后,慕容槿微微皱眉,道:“这少年太过心高气傲,就算他是海琼子的徒弟,只怕也迟早会因这样的性格而吃亏。”
“皓月,你先去追上他,不要让他有所闪失。不然日后我在海琼子面前也会有愧。”唐老夫人说罢,又从袖中取出小盒,交予慕容槿,“这物件还是由你掌管,你可带一些人手去查清正午他们去了哪里。”
慕容槿迟疑了一下,接过小盒奉在手中:“母亲放心,人,一定会救出。东西,稍后还是会完璧归赵。”
这些事蓝皓月都没有跟池青玉说起。临出门前,慕容槿替她包扎伤口,并悄悄对她说,池青玉之所以不愿再接受唐门的帮助,恐怕是因为他听出了唐韵苏不愿再交出神珠的意思,觉得唐门无情无义,过河拆桥。
“对这样孤傲的人,你不可强求。”慕容槿语重心长地道。
蓝皓月沮丧道:“我就没有遇到过这样别扭的人。”
“有的人是宁折勿弯的。”慕容槿毕竟见多识广,觉得这只不过是未褪尽青涩的少年性子。
蓝皓月记住了这四个字:宁折勿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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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再度来到池青玉身边之后,便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他几眼。他应该是不知道她的窥视,只是默默地走。
两人周围便只剩下了铃铛琮瑢之音,以及,他竹杖轻微的点地声。
蓝皓月望到这情景,不由移开了视线,踌躇了半晌,问道:“罗浮山离这里很远吧?你和莞儿怎么会到蜀中来的?”
“你说自己知道莞儿的下落,她到底被抓去了何处?”他站定脚步,忽然侧转身子,视线却还是没有投注于她的方向。
“……我这不是在带你去吗?”蓝皓月被他不着边际的思绪弄得一怔,“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其实一路上,都有慕容槿的暗探在为蓝皓月追查正午等人的下落,暗探们有独特的联系方式,比如以镜面的反光传递信息。作为唐老夫人的外孙女,蓝皓月自然也略懂一二。于是她就依靠着这讯息的指引,带着池青玉一路向南。
他不便骑马,蓝皓月也只好陪着一起走,只可怜那匹小红马白白跟在后面。当天傍晚,蓝皓月想找地方投宿,池青玉却道:“我们本就走得慢,如果还要休息岂不是总是落后一步?”
蓝皓月道:“昨晚就已经很累,你我都不是日行千里的神仙吧?”
“我只想尽快救回莞儿。”他重重地说了一句,又稍微缓和了语气道,“你要是累了就自己找地方休息去……”
“那你呢?”蓝皓月无奈,“我去休息了你又该往哪里走?”
“我……”他一时无言以对,生气地道,“那你为什么总不告诉我到底要去哪里?!”
蓝皓月握着马鞭,停在路上,道:“我也是在不断等着讯息才能知道下一步去哪里!”
“讯息?”他微微错愕地扬起眉。
蓝皓月自知不慎说出了真话,只得将实情告诉了他。
池青玉的脸色很差,末了才冷冷道:“原来如此,你何必要这样?一路上哄骗着我很有意思是不是?!”
“我也是被你这怪脾气弄得没办法!”蓝皓月的语气又重了起来,话一出口,又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再度犯了倔。
可这次池青玉只哼了一声,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唇相讥。
正在此时,对面河岸上有火把晃动,来来回回,指着岸的西边。蓝皓月见那讯号十分急促,便也没有对池青玉解释,赶忙疾奔到河岸边,一番寻找后,果见草丛中有匕首斜刺入土,上缠白纱。展开一看,上面画着简单的路线图景,终点处标着两个字:峨眉。
蓝皓月一蹙眉,难道夺梦楼将莞儿绑到了峨眉附近……正在想着的时候,却听脚步声轻响,回身一看,池青玉朝着这边很慢地走了几步。
他的神情有些落寞。
“走吧,去峨眉。”她将白纱藏在怀里,走到他身前。
“你不是生气了吗?”听到她的话语,池青玉似乎有些意外。
“什么?”她又是一头雾水。
他默默地站在渐渐沉寂下来的暮色中,没有回话。
那天晚上,虽然蓝皓月也想尽快赶路,可毕竟天黑下来后行动不便,开始是她在前带路,到后来反而变成池青玉走在前头。无奈之下,两人只得止步休息。
找了处僻静之地,她裹紧衣衫躲在一边。他则收起了竹杖,重新又斜背于肩后的银丝带扣中,倚着大树静静坐着。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浮云轻移月光初现,重重叠叠的树影隔在两人之间,似有又似无。
蓝皓月还是头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与陌生的少年同处休息。她心怀戒备地靠在另一棵树边,本想观察他到底会不会睡着,可看着看着,自己却先发困,不觉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朦胧中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敲着她的脚踝。她起初还带着睡意,可那敲击忽一下重了起来,痛得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口中刚想大喊,却被人一下子按住肩头。
“别出声!”黑暗中,池青玉紧紧贴在她身边,用很低微的声音斥道。
蓝皓月瞪大眼睛盯着他,他感觉不到她的惊慌失措,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但他的手却牢牢地抓着她的肩头。
她与他近在迟尺,几乎一侧脸就会碰上他的脸颊。蓝皓月不知如何是好,用力一推池青玉。他呼吸紧了紧,却并未离开她身旁。
一阵飘渺的铃音在林间萦绕,转瞬即逝,消散于清风间。
空气中飘拂过幽幽清香,似雨后新蕊,蕴藉淡雅。
蓝皓月此时才警觉起来,她绷直了身子,想要问身边的人,却又怕惊动了四周。
铃音叮叮,从远处渐渐迫近,伴随着这铃音的,还有十分轻微但又齐整划一的脚步声。
池青玉的手此时才微微松开,借着淡淡的月光,蓝皓月看到他早已将那把青白相间的古剑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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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就在不远处。
风轻轻吹,铃音仍浮在月空之下。
又过了一阵,有衣袂掠过树梢的声音自另一个方向传来。紧接着,有人落地走动几步,低声道:“夫人那么快就到了蜀中?”
有一女子用略带鼻音的慵懒调子笑了笑,道:“我可不会像你们那样横生枝节,延误时间。”
“属下万万不敢!”那人慌忙道,“其实那些事都是正午所为……”
“他这人就是贪心。”女子淡淡叹了一声,微微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说不尽的幽怨,“老九,你素来最知我心,怎么也不劝着他一些?”
那人正是先前与正午一起行动的申平,他听到女子这样埋怨,便叫起屈来:“其实我也早就劝过七哥,叫他不要因小失大,可他就是这性子,根本不听我的话啊。”
“正午……”女子一声冷笑,“先不说这个了,我且问你,那个被你们抓走的丫头现在怎么样了?”
申平犹豫了一下,道:“夫人,当时传书给您的是七哥,可他抓住的人已经逃走。好在我在之前也逮到一个唐门的丫头,七哥已经派人通知唐门,说要他们拿神珠来换她的性命。”
“哦?她莫非是唐门嫡系?不然他们岂能舍得以神珠交换?”
“这……”申平为难道,“这小丫头狡诈难缠,死活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姓,我们怕唐门派人来抢,便早早将她带走,如今四哥与七哥正看着她。”
女子沉吟了片刻,道:“我要见见她。”
“是。”
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再度响起,铃音晃动了澄澈月色,在春风骀荡的夜晚传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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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上他们。”那一群人远去后,池青玉随即站了起来。
“她应该就是夺梦楼现任楼主,芳蕊夫人。”蓝皓月拨开身前杂草,此时那边已唯有月色撩人,暗香渐散。她说罢,抓起长剑,碰了碰池青玉,“要抓着吗?”
“我习惯用这。”他很熟练地自肩后带扣中抽出竹杖,横握于手中。
蓝皓月抿了抿唇,握紧了竹杖的那一端,轻声道:“走了。”
月下一浅青一鹅黄,两道人影以翠竹相连,如飞燕般穿入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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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箭啸松间残阳暮
峨眉如黛,远望白云层层,幻象丛生。夕阳金光四射,遍洒群山万壑,将这一片无垠翠绿点缀得雍容沉静。
就在这如画景致中,有一乘华辇从松柏林间缓缓而来。抬辇的八名大汉皆肤如古铜,在这尚属春季的时节已经半裸上身,腰间扎着黑色缎带。那坐辇上华盖轻垂,一粒粒琉璃珠串成的帘子微微颤动,发出悦耳销魂之音。
透过琉璃帘子,依稀可见其中有女子轻倚着锦绣软枕,雪青色的长裙在帘下微微露出一角,如扑飞的蝴蝶一般。
坐辇一侧有个男子略弯着腰一路随行,此处距峨眉山尚有几里路的距离,男子向辇中人低声道:“夫人,四哥与七哥应该就在这里了。”
芳蕊夫人依旧斜卧于锦绣之中,曼声道:“他们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自不远处的山坳间传来一声轻笑:“夫人终于到了。”
说话间,一人如纸鸢般飘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子,轻轻松松地落在辇前。此人年约二十七八,身穿皓白箭袖劲装,长相阴柔,唇边常带笑意,正是卸下了易容之物后的正午。
芳蕊夫人支起身子,裙摆垂在珠帘下,荡荡悠悠。
“正午,你到底要惹多少是非才肯收手?”她语带埋怨,声音却还是软糯。
正午上前行了个礼,道:“夫人,我这回想要的是定颜神珠。”他说到这里,又抬眼望了下珠帘后的人影,“这珠子对我而言用处不大,倒是可以博得夫人一笑。”
“是吗?”芳蕊夫人淡淡道,“我倒听说神珠内含天山纯阴至寒之气,可以助人修炼内功,故此常有人心存觊觎。”
正午眉间一蹙,躬身道:“夫人,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说,可否随我来?”
芳蕊夫人微微一哂,忽而两道彩练自珠帘后飞射而出,那帘子来回震荡,琉璃珠发出清悦欢响,与此同时,一道曼妙的身影已随彩练掠出坐辇。她足上的绣鞋在苍翠松柏上微微一点,便又折向山崖的方向。
正午见状,扬唇一笑,紧随那身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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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清泉流淌,弯曲缠绵。正午刚追上那女子,她便一转身,坐在了高岩之上。
虽是没了珠帘的遮挡,但女子脸上仍旧蒙着淡淡纱巾,只露出两弯细眉,一双凤目。正午拜倒在高岩下,轻声道:“夫人,你有所不知,神珠是至寒之物,若鲁莽修炼,必定会造成内力耗损,有害无益。唯有以神霄宫的钧雷心法作为辅助,方能调和阴阳,达到妙境。”
芳蕊夫人睨了他一眼:“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这又是从哪里探听来的?”
正午起身,上前一步,垂眉敛目:“这件事江湖中人很少知晓,还是以前从我那师傅处偷听到的。”
芳蕊夫人眉尖一挑,道:“原来是九幽老人……看来你那死鬼师傅果然是个怪才,专知道些奇闻异事。”
正午讪讪一笑,不无遗憾地道:“只可惜未能物尽其用,我还没学到家,就……”
“什么话,你把自己师傅看作是物吗?”芳蕊夫人虽是这样说着,言语间却也颇带调侃之意。
“在我心里,那老头子早已是一堆黄土,哪比得上夫人您?”正午说着,纵身一跃,到了她身后,轻轻一扶便将双手搭在了她肩头。
芳蕊夫人侧过身子,轻声道:“你对我这般甜言蜜语,是不是又想有所求?”
正午眼角尽是笑意,揉着她的肩膀,道:“夫人想必早已将答应我的事情给忘记了。”
“你不就是想要找回那柄烈焰刀吗?”芳蕊夫人目光闪烁,望着远处,“我一直在打探那个人的下落,又怎会忘记这事?”
正午附在她鬓边,道:“多谢夫人,我若是能找回烈焰刀,功力一定大增。到时候,咱们夺梦楼的势力可要比现在强盛许多。”
芳蕊夫人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幽幽清香自她颈侧传出,与林间松针之味交缠在一起,别有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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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光旖旎,山间小道上等着的申平却眼露不满之色,他挥手令壮汉们先退至一边,独自迈步往谷中而去。才行了没多久,便听有人低斥道:“什么人?”
“四哥,是我。”他叹了一声,拨开身前藤蔓,“你还老老实实地等在这里,正午又跟夫人幽会去了。”
姜卯自山洞中探出身子,闷哼一声:“这滑头……”
“那个小妮子呢?”申平往里面瞅了一眼,洞内昏暗,让他一时看不清楚。
“在。”姜卯道,“要是唐门不肯交出神珠,干脆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了她,免得麻烦。”
申平点点头,才欲接话,姜卯却忽而一蹙眉。
他正面朝谷口,原本静止的松柏此时微微轻晃,远处群鸟飞起。
“你们来的时候,可有人跟踪?”他压低声音问申平。
申平一怔,急忙回身,可放眼望去,并没有任何异常。
“我去查探一下。”他想要回去,姜卯却将他拦住,道,“小心中计。”
岂料他话音未落,谷外迅疾飞来一排弩箭,直射向两人。姜卯冷笑一声,似有早有防备,双臂激扬,那闪着寒光的铁爪呼啸而出,当先数箭被生生扣在其中,顿时断成几截。
申平扬剑撩开弩箭,矮身钻入洞内,果见莞儿正昏昏沉沉躺在其间。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揪住,拖到洞口,扬声喝道:“再敢射一箭试试!当心我把她变成筛子!”
此时自谷口传来缓慢的脚步声,申平定睛望去,只见在淡淡云雾之中,有一名身穿素服的中年女子施施而来。
她不施脂粉,面如凝霜,遥遥道:“两位就是夺梦楼的姜卯与申平吧?不知芳蕊夫人何在,我想见一见她。”
姜卯一皱眉,沉声道:“那么快就明确了我们的身份与行踪,来人恐怕就是唐门执事唐家大夫人吧?”
女子微微颔首,双手轻轻朝上一扬,自身后涌出众多紫衣子弟,个个手持弯弩,半跪于地,尽朝着山洞。
申平哈哈一笑,手中又加了几分力道,提起莞儿的衣襟:“慕容槿,你是以为我不敢将这小丫头挡在身前吗?”
慕容槿的脸上始终看不出惊慌之色,她平静如水,只说了一句话:“她不是唐门的人。”
申平与姜卯均是一怔,申平随即冷笑起来:“她要不是唐门的,又怎会半路杀出夺走神珠?!”
慕容槿冷冷道:“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她自己。”
申平虽是半信半疑,但终不免想要得知真相,随即想要去将莞儿晃醒。就在他低头的刹那间,一直沉静无比的慕容槿忽如疾风般掠向洞口。
姜卯震惊,飞身出掌迎上。
慕容槿翻手一弹,数点灰影自指间飘出,纤弱无力,只如尘土漂浮。姜卯之掌已迫至身前,她水袖一卷,那些灰影忽地止在空中,姜卯错愕之下,掌风横扫。
一招之内,灰影尽碎,却如镜花水月,破而复合。
姜卯之掌已突破灰影的阻碍,他大喝一声,扬身攻向慕容槿。
慕容槿的身形急速后退,姜卯还欲追击,却听身后铃铛轻响,一道缤纷彩练如触角般缠上他的腰间,竟将他生生拉住。
“老四,回来!”
芳蕊夫人不知何时已自斜坡上掠来,站于苍松之上,衣袂生风。
“夫人?!”姜卯刚出声,却觉掌中一阵发麻,急忙一看,那手掌上竟纵横交错地分布着无数灰痕,有极细微的血丝自其中缓缓渗出。
“你也不看看是跟什么人对阵,就如此莽撞!”芳蕊夫人斥了一声,右臂轻轻一收,便将姜卯拉至身前岩石边。
慕容槿端详着这个蒙面女子,淡然一拂袖子,道:“这位就是芳蕊夫人?我先前还以为盗取神珠只是正午个人所为,看这形势,原来是受夫人委托了?”
芳蕊夫人翘首望去,谷口已被唐门子弟封锁。
“大夫人,我手下人一时顽皮,想要开开眼界,如今神珠已经回归唐门,这事还需要追根究底吗?”
慕容槿扬眉望着还在昏迷中的莞儿,道:“若不是一心想要抢到神珠,又怎会几次三番抓人要挟?这小丫头尚未成年,你们倒也下得去手?”
芳蕊夫人斜目睨了一眼,微笑道:“唐大夫人,你方才以‘飞花暗影’伤我手下,又岂是仁慈之为?”
慕容槿淡淡的双眉不经意地挑了挑,唇边带着冷意,道:“照你这样说,是不愿意将那姑娘交还给我了?”
“既然不是唐门的人,我又何必卖你的面子?”芳蕊夫人俏生生一笑,身形急掠,带着姜卯掠向山洞口。风过松林,她手中另一道彩练飞卷,瞬间就缠向莞儿身子。
慕容槿黛眉一蹙,掌间灰影忽盛,扬臂震出数道疾风,扑向芳蕊夫人那道斑斓彩练。那彩练看似柔软,但经由内力贯注,已如刀锋般锐利。慕容槿射出的灰影才一触及,便嗤嗤作响,在彩练上震荡不已。此时慕容槿亦已飞身出掌,芳蕊夫人将姜卯推至一边,素手轻扬,指尖丹朱如蔻,卷起两道彩练,挟着勾魂之香与夺魄之媚绕过慕容槿腰间。
慕容槿趁势紧扣,双臂迅疾卷住彩练,发力一震,那彩练上竟蔓延出数道灰影,逐渐伸向芳蕊夫人手腕。
“夫人小心!”申平与姜卯同时出手,掌风疾劲,震向慕容槿。
慕容槿双臂紧缠着彩练,猛然下压,身形借力纵起,长裙如云朵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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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却忽听一声叱责,自后山有刀剑撞击声渐渐迫近此处。唐门子弟纷纷将弩箭对准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在青雾之间明光寂灭,忽又是长虹挂空,数不清的松针如暴雨般为剑招所震,激射向四面八方。
在这针雨中,正午凌空跃起,双腿绷至平线,闷哼一声,手中雁翎刀呼啸劈向身前的青衫少年池青玉。
池青玉剑若惊鸿,白亮的剑花一朵接一朵,重重叠叠,耀得人睁不开双眼。忽一招当空刺去,贴着正午的足底堪堪擦过。正午身形下落,刀尖一点剑身,借力翻跃,反手一刀便扎向池青玉后心。
而这时蓝皓月在山坡上跃下,她见状不及近身,扬手便将长剑掷向正午。正午飞起一脚正中剑身,那长剑忽然飞去,恰朝着池青玉的咽喉。
“闪开!”
蓝皓月不禁惊呼出声,池青玉也感觉到了风声迫近,古剑疾速上撩,将那飞来之剑震出数丈开外。
蓝皓月足尖点着山石,飞身跃去接住长剑,顺势翻跃回去,一牵池青玉衣袖,便带着他掠向那山洞方向。
此时慕容槿与芳蕊夫人已经先后掠向另一侧山麓,姜卯的右掌竟慢慢发灰,只能倚着洞壁喘息。申平见状,后退一步,掐住莞儿的咽喉道:“慕容槿,再不带着你的人离开,我现在就让这小丫头去见阎王!”
慕容槿侧身回庄,手掌一翻,寒光自袖间飞向申平肩头。申平急欲想将莞儿挡住那暗器,但他还未及动手,那寒光竟已刺入他的肩胛。初时并不觉疼痛,可当他想再抓着莞儿之时,忽觉整条手臂刺痛不已,完全无法使力。
就在这时,蓝皓月已经带着池青玉自林梢掠下,她一剑逼退申平,将莞儿从他手下抢了过来。
“接着!”蓝皓月见正午已从身后袭来,忙将昏迷的莞儿推至池青玉怀里。池青玉未曾防备,急忙以左臂揽住了莞儿。
蓝皓月臂上刀伤隐隐作痛,强忍着出剑刺向正午。池青玉虽也听得她就在不远处,但怀里抱着莞儿,却无法再上前相助。
“皓月,离开此地!”慕容槿一边与芳蕊夫人抗衡,一边厉声喝道。
蓝皓月想要返身,但正午的刀光已向她劈头盖下。
幸而此际一声啸响,墨黑弩箭破空而至,向着正午后心直刺而去。正午为躲弩箭,不得不腾跃而起,而蓝皓月趁机一闪身,从他刀锋下逃脱。
她才一掠到池青玉身边,忽觉衣袖一紧,低头看时,已被他一把抓住。蓝皓月愣了一下,却无暇说话,只是反手亦拽住了他的袖口,引着他朝山麓松林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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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还想要追,唐门弩箭已急如雨下,道道黑影呼啸生风,将他与姜卯、申平等人生生逼退至山洞深处。
慕容槿素手一扣芳蕊夫人削来的彩练,反身纵向后方。芳蕊夫人因要避开这暴雨般的箭阵,故此不能及时追赶,片刻间慕容槿已一声令下,率领众人沿着山路飞速撤退。
正午气急败坏地自山洞中掠出,才想要追,又是一阵飞弩迎面射来,芳蕊夫人斥了一声,抛出彩练震飞数箭,厉声叫道:“正午,你想死吗?”
正午愤愤不平地后撤至山洞前,不服道:“我可以穿过那箭阵!”
“唐门弩箭遍是毒药,稍稍一沾就命丧当场,你倒是好大胆子!”芳蕊夫人竟一改初时柔和,柳眉倒竖。
正午咬牙道:“好,我就不信他们能这样容易就回得了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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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竹桥落玉心似雪
慕容槿率领众人退出山谷,与从林间奔出的蓝皓月与池青玉会合之后,见皓月右袖上血迹斑斑,便知她伤口已经迸裂。因为此处四面环山,万一夺梦楼再来高手,只怕又会有一场恶战,故此慕容槿思忖之下,便想带众人去峨眉派稍事修整。
蓝皓月在方才激战时无心去想自己的伤处,如今反倒觉得臂上疼痛难忍,她抬头见池青玉还抱着莞儿,便上前道:“我们要去峨眉暂歇,不如你也一起去。”
池青玉正摸着莞儿的脉搏,觉得她脉象虚浮,心中不由沉了沉,闷闷道:“此处离峨眉山还有多远?”
“不远就是,都能望得到了呢!”蓝皓月一时口快,话一说出,又兀自发了怔。
池青玉却好像没有在意,只微微扬起脸,低声道:“她们可以帮莞儿疗治一下吗?”
慕容槿一直站在不远处关注这少年,此时慢慢走到他身边,道:“峨眉派的了意师太与我家老夫人素有交情,你只管放心。”
池青玉听到她的话语,一直紧蹙的双眉稍稍展了展,只是眼神始终无任何变化。
“是唐夫人吗?”他还是朝着前方,唇边却微微浮出和悦之色,“多谢你出手相助。”
慕容槿又扫视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淡淡一笑:“哪里话,是你与莞儿先助我唐门,因此才得罪了夺梦楼的人,我们又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她说罢,见池青玉行动须人带引,便叫人从他手中接过了莞儿,安置于随行马车中。
蓝皓月见众人已要准备启程,便走到池青玉身前,故意很轻松地道:“池青玉,还是我带你走吧?”
“不用了……”他言语间有所迟疑,慕容槿却在马车边向这边道,“皓月,你手臂上还在淌血,赶紧上马车去休息。我自会安排人搀扶池公子。”
“我没事……”蓝皓月一怔。池青玉蹙起眉道:“你快去吧。”
有人上前将蓝皓月接过去,又将池青玉引至马车边,想要搀扶着他。他却伸手扶在那车窗上,平静道:“我可以自己走。”
蓝皓月已被慕容槿劝着坐进马车,不多时,车马启程。隔着薄薄的轻纱帘子,她时不时地朝外张望一眼。
“舅母,不能让他坐进来吗?”借着车轮声的掩盖,她悄悄地问慕容槿。
慕容槿怜惜地看着她,轻声道:“皓月,你虽是好心,可我们终究是女眷,怎好与陌生男子同坐一辆马车?在这点上,你可要仔细记着,千万不可坏了名声。”
蓝皓月心中有些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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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门一行人才到峨眉山下,便有守山弟子上山通传。此时天色已晚,站在这山间远远望去,群峰肃穆,长天浩渺,竟在无形中就令人不敢造次。
蓝皓月望着这壮阔之景兀自出神,忽听身后传来细弱的声音:“师叔?”
她回头,已有人将马车内的莞儿抱了出来,送到池青玉面前。他急切地伸出手去,摸到了莞儿的面庞,眉宇间便露出由衷的欣悦,低声道:“莞儿,你不用怕,我们已经将你救回来了。”
莞儿虽然已经睁开眼睛,可还是迷迷糊糊地道:“这是哪里?”
“这是峨眉。”池青玉的身边就是唐门的人,可他独自背对着山壁,旁若无人地继续轻声道,“你之前不是很想叫我带你来这里吗?等你的伤好了,我就带你去玩。”
蓝皓月侧身望着他,在暗沉的夜幕下,他静静地低着眉眼,即便是以很清冷的声音说话,都有着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温和。
――这个人,倒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可惜,只对自己身边人才会偶尔露出一丝温柔。
不多时,自山道上方疾行来一干人等,走在当先的灰袍女尼年过半百,形容瘦削,檀木佛珠沉甸甸垂在胸前,上有杏黄坠子随风飘荡。在其身后两列女弟子鱼贯而来,一列女尼一列俗家,皆垂眉敛目无人言语,唯有脚步声轻响不绝。
慕容槿上前拜见了灰袍女尼,将蓝皓月引至跟前,道:“师太,这就是我曾说起过的皓月。因她手臂上刀伤未愈,想借个地方歇息。”
了意甚为柔和地注视着蓝皓月,道:“我与你父亲有过一面之缘,今日你们既然到了峨眉,少不得要多住几日。方才我正听弟子们说起夺梦楼的事情,可巧你们就到了。”
慕容槿又侧身朝后看着池青玉,低声向了意说了他的来历。了意更是讶然道:“原来是罗浮山海琼子前辈的高徒,他老人家向来是闲云野鹤,我倒是已经有多年未曾与他谋面,竟不知他还有这么年轻的弟子。”
池青玉轻声道:“青玉自幼被家师带到了罗浮山,此后从未离开,因此除了神霄宫内的几位师兄师姐,别人都不知我的存在。”他顿了顿,又伸手轻抚着莞儿,“这是我大师姐的徒弟莞儿。”
了意见莞儿神情萎顿,忙叫来弟子背起她,与众人一同前往距此不远的清音阁暂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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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慕容槿亲自替莞儿解毒。以银针刺进七处要穴,导出体内淤积的毒液,再请了意师太以内功为之融贯血脉,解除痛楚。
她们为莞儿疗伤的时候,池青玉一直都站在清音阁外的石阶上。月光簌簌而落,有些许的微寒,清音阁外双溪交汇,水流湍急,互相撞击着发出如雷声响,更溅起万点银雪,纷扬风中。
在那山溪之上架有竹木拱桥,蓝皓月在自己房中休息了片刻后,便自桥上走来。隔着树木掩映,她远远便望见了池青玉。虽是春夜,但山上夜风中也带着几分凉意,吹起他青白相间的衣裾。蓝皓月脚步一慢,他竟有所感觉似的朝着她所站的地方侧了侧身子。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他好像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谁,语气也比以前温和了一些。
蓝皓月走过竹桥,沿着石阶走到他身前,淡淡道:“已经敷上了峨眉的伤药,应该过几天就会好转。”
他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蓝皓月踮起脚尖朝屋子看了看,问道:“她们还没有出来?”
“没有。我一直在这守着的。”他说话似乎总是言简意赅,语调也很是平缓冷清,绝不拖泥带水。
蓝皓月踌躇了片刻,忍不住道:“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
他下意识地扬起眉,似是在仔细听着她接下去想说什么。可她却又停了下来。
池青玉等了片刻,皱眉道:“为什么吞吞吐吐?”
“不是……我在想会不会问了也是多余。”蓝皓月耸耸肩,自嘲了一下,“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或者说,不太愿意跟我说话。”
池青玉怔了怔,淡然道:“没有那样的事。”
“是吗?”蓝皓月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的侧脸,“可我觉得你从一开始就好像对我比较反感。”
他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太喜欢仗着父母荫庇而出来混名声的人。”
蓝皓月一愣,这才想到了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她败在他剑下,寄瑶怕她受伤,情急之下就报出了她的身份,想要让池青玉不敢无礼。
“原来是这样。”她扬着眉,轻松地道,“我才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其实我还挺讨厌我爹的。”
她说的完全是心里话,可没想到池青玉听了之后,本来有所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抱歉,我更不喜欢不敬父母之辈。”说罢,他竟转身拄着竹杖朝另一边走了过去。
“你!”蓝皓月被扔在了清音阁外,七窍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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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慕容槿才开门而出,见蓝皓月孤零零地坐在清音阁外的石栏上,而池青玉则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的屋檐下,两个人不言不语,好似陌生人一般。
她微微一笑,尚未开口,便听到池青玉试探着问了一句:“唐夫人?”
“正是。”慕容槿转身朝着他道,“不必担心,莞儿所中的毒已经被解,只是她还有些虚弱,要休息一些时候。”
“多谢。”他略显青涩地道了谢。
慕容槿看看蓝皓月,又道:“皓月对莞儿很是关心,一直在这等着吗?”
蓝皓月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晃荡着双足,道:“才不是,只是想来看看舅母与师太。”
此时了意师太正好从清音阁中出来,听到此话,不禁笑道:“皓月,此地夜晚有些冷意,你有伤在身,不要待得过久。”
蓝皓月默默点了点头,了意师太唤来小尼进屋服侍莞儿,又转身询问池青玉是否要人带着回到暂住之处。
“我刚才走过一次,已经记得了。”他对师太倒还是很尊敬,一点儿也不像刚才的那个样子。
于是蓝皓月便只好怀着忿忿之心目送他独自走过了竹桥,隐入树后。
他已远去,慕容槿喟叹道:“看他使起剑来不输常人,倒是个习武奇才,只可惜……”
了意宣了个佛号,道:“海琼子能收他为徒,定是有别样的原因。”
慕容槿颔首,回头见蓝皓月还坐在石栏上,不禁诧异道:“皓月,你为何一脸不悦?从刚才起我就想问你,难道是与他有什么矛盾?”
“没,没有。”蓝皓月急站起身,“舅母,你怎么会这样说?”
慕容槿眼中笑意一掠而过,轻声道:“那少年有些清高自傲,我看你的性格会与他相冲。”
蓝皓月讪讪地以别的话题掩饰了过去,随着了意师太走过竹桥。三人来到山溪间的巨石上,此处建着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两旁皆是溪流激涌,水意氤氲。
了意远眺山影,道:“唐夫人,当年你为夫守孝在那舍身崖上苦修,一晃又是那么多年过去了。”
慕容槿眉间浮现一丝黯淡之色,低下头道:“先夫生前曾与我有约,想到峨眉金顶参拜大佛,可惜尚未成行,便已亡故……所以我当时虽是痛不欲生,却无论如何也要达成他的心愿,与之共赏佛光胜景。”
蓝皓月以前就曾听说,大舅父唐旭乾英年早逝,慕容槿几次寻死被人救下,之后形容枯槁,一心要替夫守孝,独上峨眉舍身崖,整整三年吃斋念佛不理世事。这一段事情在当时也曾为人们口口相传,引为烈女典范。
她见慕容槿此时再说起此事,虽然不再悲痛万分,但神色之间还是能显出哀伤之意,这一番阴阳相隔的忠贞不渝,也令蓝皓月心中有所触动。
“唐夫人留在峨眉的那串佛珠现在还被供奉在金顶,得空时,老尼可带施主再去看看,以表怀故之心。”了意双手合十,转身安慰着慕容槿。
慕容槿轻轻叹了一声,拉着蓝皓月的手道:“也不知为何,我唐门一脉在婚姻之事上颇多坎坷。老夫人五个子女中,我丈夫去世太早,留下我守寡至今。你母亲与小姨也都是不幸之人……如今你已长大,我倒真是要选个吉日,与师太同上金顶,为你焚香祷告,希望你将来可觅得良人,不负这大好时光。”
“舅母……”蓝皓月忐忑地望着她,“我现在哪有那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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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她们在清音阁附近住了下来。莞儿身上的毒性解除之后,身体渐渐复原,池青玉每天都会去陪着她。有好几次,蓝皓月在那竹桥上遇到他走来,她虽不至于心胸狭窄记恨至今,但也不愿意再去主动招呼他。
所以她每次都是站定在桥栏一侧,板着脸,看他“目不斜视”地持着竹杖经过自己身边。
竹杖点着桥面,哒哒哒的声音在水流声中听来格外清晰。
两人每次擦肩而过,他都没有任何想要停步的样子。
蓝皓月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取其辱。只是凭着一腔好意,不忍看他孤立无援,才毅然离开唐门,连伤口都只草草包扎了,就带着他追踪救人。可现在,莞儿脱离了危险,他却只又因为那一句话,便将自己冷抛至一旁。
这个人的心,只怕跟那个什么神珠一样,都是天山冰雪凝结而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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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愁思未解又生疑
蓝皓月在峨眉住了四五日,也曾看到了意师太的弟子们习武练剑,她们峨眉剑术讲究柔绵连环,初交手时不会抢占上风,但招式不绝,常能以灵巧之力克敌制胜。她虽因臂伤未愈不能与她们比试高低,但也在暗自揣度应变方法。
这一日,慕容槿随了意师太上金顶祭奠唐旭乾,因路途艰险,便让蓝皓月不要上去。师太怕她无趣,便唤来两名弟子陪她到处转转。
那两名少女一唤作梁映雪,一唤作尹秀榕,俱是峨眉俗家弟子。她二人带着蓝皓月自清音阁外穿过山路,信步往不远处的白龙洞走去。这一程山路并不甚难行,两边古树森森,间闻水声潺潺,果然是极为清幽之地。
尹秀榕老家原也是衡阳一带,与蓝皓月聊了一会儿便很是熟络,因问及蓝皓月为何独自一人离开了衡山,蓝皓月脸上一红,只说是为替外祖母祝寿才去了唐门。
“我在回峨眉的路上听说令尊将印溪小筑的邵飏带回了衡山,蓝姑娘没有见到吗?”尹秀榕扬眉问道。
蓝皓月最不愿听到这个名字,但又不想说出实话,只得道:“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衡山。”
“咦,这倒奇了!”尹秀榕又回头向梁映雪道,“那邵飏一心全在他师妹身上,竟为情所困,可见也不是个拿得起放的下的人。”
梁映雪淡淡道:“当日在黄山一见,明眼人都是看得出来。可惜他师妹对他无意,成日浑浑噩噩,另有所思……”
她两人在那回忆往事,蓝皓月的心中却更是纷乱不堪。
先前只是埋怨父亲为何不与她商量一下便要给她订婚,如今得知那人原是心有所爱,只是得不到才郁郁寡欢地跟着父亲到了衡山……想到父亲以前曾经发狠道,定要速速找个人家将她嫁掉,省得成天惹是生非徒增麻烦。这前前后后联系起来,蓝皓月觉得父亲真是一点也不顾她的想法,哪怕对方根本对自己无意,只要是个男人,就打算将她不由分说地塞出去。
这样想着,蓝皓月竟不觉心情低落,觉得自己在衡山竟无立足之地,怎么就成了如此惹人嫌的姑娘?
尹秀榕与梁映雪说到一半,忽见蓝皓月只是低头走路,忙赶上去道:“蓝姑娘,我与师姐前不久刚回峨眉,之前听说了不少有意思的故事,不如咱们到那白龙洞去歇息,我好原原本本讲给你听。”
蓝皓月本想拒绝,可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忍拂她的意,便随着她们绕林穿溪,到了距此不远的白龙洞。
尹秀榕果然是个不怕话多只嫌冷清的人,一路上便将关于印溪小筑的种种事情讲与了蓝皓月听,其间自然不免添油加醋渲染气氛,加上她眉飞色舞的表情,俨然是像说书一般。
直至到了白龙洞附近,三人找了处僻静的亭台坐下,她才算将其见闻说了大半,兀自感叹道:“要我说,这天下奇事不断,明明眼前有才貌双全的男人,竟也有一些女子偏偏不爱,要死要活地去寻求自己的心上人,也不知图个什么?”
梁映雪以肘撞了她一下,道:“师妹,你这番话被师傅听到,定又要怪你乱嚼舌!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人家自是乐在其中,你操得哪门子心?”
尹秀榕撅起嘴,转身趴在亭栏上,远远望着对面山峰,忽道:“师姐,我们去不去那边的松竹庵逛逛?我已经很久没去了。”
梁映雪皱眉道:“那里有什么好玩的,阴森森冷清清,我才不去。”
“就知道你怕!”尹秀榕得意起来,侧着身子朝蓝皓月低声道,“蓝姑娘,你可知道,那边的松竹庵会闹鬼!”
蓝皓月一寒,瞪着眼睛望着她。尹秀榕见她脸色发白,不由也哈哈笑了起来:“原来蓝姑娘也那么胆小。我骗你的,峨眉是佛家圣地,松竹庵虽然早年间有过惨案,但又怎么会真的闹鬼?”
“那边出过什么事?”蓝皓月虽是松了一口气,但仍是戒备森严,不敢往对面的松林多看。
尹秀榕刚想说,梁映雪忙道:“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松竹庵里原也有几个女尼修行,但后来被人杀害,连庵堂都付之一炬……据说师傅为此事还曾去过青城派问罪……不过这具体的内情,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太清楚。”
蓝皓月一怔,青城与峨眉素来不太往来,她只以为是名门大派之间的互不相让,谁知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恩怨。
她们三人在白龙洞边坐了许久,到午后才回到清音阁。临近傍晚时,慕容槿回到住地,问了问蓝皓月白天所见所闻,听到她说起松竹庵的事情,便微微蹙了眉。
“皓月,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慕容槿正色告诫道,“这早已是陈年旧事,何况又牵扯到峨眉和青城的矛盾,我们不可卷入是非。”
“是,舅母。”蓝皓月虽心存疑惑,但还是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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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蓝皓月在清音阁边的小屋内独自睡着,或许是因为白天听了太多江湖传闻,又加上今夜风声呼呼,她竟不觉做起了噩梦。光怪陆离的梦境中,竹林间血流遍地,她误入其中,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绝地,一味在那死尸堆里奔逃……
蓝皓月挣扎不已,身子猛地一沉,才算清醒了过来。
窗外月黑风高,有一扇窗子不知何时竟半开着,山风卷进,吹得帘子不断飘飞。
她披上衣服走到窗前,想将窗户关闭,却正在此时,望见对面竹桥上有黑影缓缓掠过,直朝着清音阁下的山道而去。
蓝皓月全身发冷,躲在窗后仔细一看,依稀辨出那人竟是池青玉。他平素住在竹桥那边的偏院,此时已过三更,他却独自一人往山下走去,也不知是何目的。
蓝皓月本想出去问上一句,但一想到他那喜怒无常的性格,不由退缩了。她关上窗子,裹着被子躺了一会儿,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呆呆地望着床顶,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穿好了外衣,悄悄推开房门,朝他行过的方向追踪过去。
天上阴云沉沉,看不见月亮,幸好她出门前带了灯笼,一路上就靠着这微弱的光照亮了山路。追了没多久,便能听到池青玉的脚步声,她知道他虽看不到自己手中的灯笼,但听觉很是敏锐,因此也不敢太过接近,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
池青玉走的还是那天上山时的原路,那天人多一起走,蓝皓月觉得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可眼下前前后后没有依傍,风势又渐起,白纸灯笼内的烛火不停摇曳,投下斑斑影迹。她怕惊动到池青玉,只能独自躲在树影下走着,更觉阴冷可怖。
而他倒是不紧不慢,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扶着身边的山壁,虽然走得有些迟疑,但与平日里也没什么两样。蓝皓月走到一半就很后悔,想要回身,但想到此时回去,就真的只有她一人独行,岂不是更找不到依靠?
她一边想着,一边踏下石阶,竟不防脚下湿滑,身子突然往后仰倒。
“啊!”蓝皓月情不自禁发出惊呼,急忙以左手一撑石阶,纵跃了起来。可此时眼前风声一紧,原本在远处的池青玉竟忽然返身掠来,就落在她身边。
蓝皓月惊魂未定,忽见他衣袂翩飞到了近前,不由往后连连倒退,倚在石壁前不敢出声。
池青玉也静静地站在树影下,半晌不说话。
蓝皓月本以为他又会一脸不耐烦地怪罪她,可他这冷漠不言的样子,反倒比发怒更可怕。
她的手中还提着灯笼,可惜刚才那一跤,烛火倾斜,将纸灯笼一下子都烧光了。她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个灯笼架子,一时沮丧,便将之扔到了路边。
竹架落地之声使池青玉一惊,他负气道:“你又在干什么?”
蓝皓月怔了怔,背过手,贴在崖壁下,道:“没什么,把烧坏的灯笼扔了而已。”
他不做声,过了片刻才道:“那你怎么走?”
蓝皓月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道:“最多在这等天亮。”
他似是微微叹了一声:“这就是好奇心过盛的下场……你爹没教过你,行走江湖,不要总是意气用事吗?”
“他?”蓝皓月愕然,父亲确实是经常说些大道理,板着脸,像是念四书五经似的灌输给她。池青玉说的话,父亲倒也讲过,可她从来都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我只是想看看你深更半夜要去哪里。”蓝皓月低声说了一句,便抿住了唇。
他略微侧着脸,不经意地微微笑了笑,声音很低却很动听:“要是我出去为非作歹,你是想要追踪而来行侠仗义吗?”
“怎么可能?”蓝皓月脱口而出。
他像是怔了怔,随即轻轻转过身,用竹杖探着石阶,继续往下走去。蓝皓月停在原处,他走了几步,忽又站住了脚步。
“对了,有句话一直没跟你说。”他站在那,没有回头。
“……什么?”
“谢谢你带我救回了莞儿。”
……
哒哒哒的竹杖点地声远去在墨绿树丛间,蓝皓月愣了一会儿,扶着石壁飞快地追了上去。
这次她没有再隐藏自己的行踪,她知道,在他面前她总是躲不过的。
“你要去山下?”
“嗯。”
“为什么不等白天再去?”
“白天黑夜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
“……对不起。”
他缓了缓脚步,侧脸道:“不用这样,你太刻意,我会尴尬。”
“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山下吗?”蓝皓月试探地望着他。
此时已近凌晨,天光渐渐放亮。他低着眉眼,脸上有一丝忧郁。
“想去找我的爷爷。”
蓝皓月又是一愣,她一直以为池青玉既然是海琼子的徒弟,那应该也是岭南人。况且他说话时带着明显的粤地口音,更确定了她的猜测。
“怎么你不是岭南人?”
他一边走,一边道:“我只是在罗浮山长大而已,并不表示我出生在那。”
“这么说来,你的家乡原本就在峨眉?”她兴致盎然地跟在他身边。
池青玉没有再说话,但那神情似是并没有异议。
蓝皓月不由觉得机缘巧合,他来自极远的罗浮山,却不料兜兜转转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可是奇怪的是,在他的脸上,只能捕捉到些许的惆怅,并没有重归故里的喜悦。
天刚刚亮的时候,他们到了山下。池青玉站定后,道:“前面可有小镇?”
蓝皓月见四野寂静,望不到任何村镇,便问道:“你爷爷在峨眉山下的镇子住?”
“不是。”他沉沉地道,“要过了小镇,有个叫做甜井的村子。”
“既然知道名字那就好办,我与你一起寻去。”蓝皓月不觉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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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孤坟已朽怎堪忘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段,果有小镇。蓝皓月问过路人之后,知道甜井村地处僻远,平素都没什么外人会去那里。她谢过之后,又见街边的小吃店已经开张,峨眉山一带有许多美食,等到她回到池青玉身边时,双手中捧着满满的荷叶包。
“来吧,算我请你的。”她托起手中的点心,举到他面前,“很香,是吗?”
他却似是出了神,不言不语。
“怎么了,池青玉?”她以为他不好意思去拿,便拉过他的衣袖,将一个荷叶包塞到他手中。
“谢谢。”他很温和地说了一声,“这味道,很熟悉。”
“是吗?”蓝皓月高兴起来,一边剥开点心外边的荷叶,一边看着这渐渐热闹起来的小镇,“这也难怪,你本来就是在这附近出生的,小时候应该经常会吃这些东西吧?”
“不。”他紧紧攥着荷叶,低声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些。”
蓝皓月停下手中的动作,诧异道:“为什么?”
“吃不起,只是闻过味道。”他转过了身子。
……
即将走出小镇的时候,池青玉忽然停下了脚步。
“蓝皓月,你能帮我去买些东西吗?”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些铜钱。
“要买什么?我身上有钱。”
他却执意地伸着手:“香烛,纸钱。”
蓝皓月一怔,只得接过钱道:“买这些做什么?”
他抿了抿唇,道:“看我爷爷时用得上。”
蓝皓月呆住了,许久才道:“你是说……对不起,我以为他还活着。”
他有些苦涩地道:“时间隔得太久,我不知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他的坟墓。”
蓝皓月买来了祭奠的器物,陪着他朝北边去。路上她没再多问什么,总觉得,今天的池青玉似是平添了几分低落。他从来都不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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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甜井村去的路上,蓝皓月因不熟悉此地,不得不停下来问讯。有时候当地人说的话她听不太懂,池青玉却会换了方言与对方问答。
“你的峨眉话与他们不太一样哦?”走过田间小道的时候,蓝皓月眨着眼睛问他。
“离开太久,有些生疏了。”他淡淡道。
“那,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峨眉的?”
他微微蹙了蹙眉,沉吟道:“八岁。”
蓝皓月想了想,道:“那真是太久了,大概要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吧?”
他握着竹杖的手指紧了紧,偏过脸道:“十二年。”
原来比我大两岁,蓝皓月不出声地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计谋得逞的快乐。可她还在偷乐的时候,他却又说道:“知道我二十岁有什么好笑的吗?”
她很尴尬,怔了怔才道:“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尖刻?”
“哪有?”他一本正经,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我素来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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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井村名不副实,是个既僻远又贫穷的村落,蓝皓月费尽力气才带着池青玉找到了这地方。说实话,当她站在村口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土地荒瘠,因多是怪石嶙峋,长不出什么好庄稼。与其他村子相比,这里人烟稀少,更少房屋。只有村口几家才是砖瓦房,再往里面望去,稀稀拉拉歪着几处草屋木舍,皆是大门紧闭。照理说,别的村寨中此时都已经是下地干活的时间,而这里却冷冷清清,偶尔才有几个农妇挎着竹篮往村后的山坡走去。
“池青玉,你小时候就是住在这里的?”她低声问身边的人。
池青玉自从踏进村口起,便一直很沉默。此时他竟像是没有听见她的问话一样,兀自发着呆,过了片刻,忽而道:“有人看到我吗?”
蓝皓月纳闷地望着他,他紧紧闭着眼睛,脸上的神色竟有些紧张。
“没有,这里都没几个人在。他们都上哪里去了?”
他似乎微微地放松了一些,低下头道:“也许是,进山砍柴挖草药了吧。”
蓝皓月叹了一下:“那我们到哪里去拜祭你爷爷?”
池青玉紧紧握着竹杖,道:“在村后的山坡下。”
蓝皓月应了一声,想要带他走去,他却忽将手中的竹杖收了起来,斜斜插回背后的银质带扣中。
“你这样可以走路?”蓝皓月愕然不解。
他深深呼吸,蹙眉不展:“不能……劳烦,带我走过去。”
蓝皓月还是头一次与他挨得那么近,她扶着他的手臂,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淡淡的馥郁。
似是苍翠松林的气息,浩渺幽深,令人心神安定。
她不觉出了神,却又马上强迫自己离他远了一些。池青玉离开了竹杖的引导,虽有她的搀扶,但也许是始终不知前方脚下的情形,走得格外缓慢。
蓝皓月忽然想到他在与人打斗时,每每出剑快准狠,足下脚步丝毫不乱,辗转腾挪不见一点犹豫。她无法想象,一个眼前完全黑暗的人,是怎样才能做得这样不顾生死,只沉浸在凌厉迅猛的剑招之中。
太阳为云层掩住了,淡淡的不见温暖。两个人从村中小路往后山走去,路上有几个孩子为了抢一点吃的而追逐奔逃,不一会儿那个子小的便被几个大孩子推翻在地,呜呜哭个不停。
蓝皓月见状,不由停下脚步想要去帮忙,可池青玉却漠然道:“不用去管,过会儿自然就走了。”
她欲言又止,走过一段路之后忍不住回头又看,那小孩子哭了一通也没人理睬,果然一瘸一拐地蹩进低矮破旧的小屋去了。
蓝皓月沉默不语,她不是没到过村庄中,可这样荒凉又冷漠的情景,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们到后山时,四周静悄悄的,没一点人烟。山坡下杂草丛生,间有村民们扔掉各种垃圾废料,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散发着阵阵恶臭。
蓝皓月不觉屏住呼吸,面露不悦地皱着眉,想要问问池青玉他的爷爷到底埋葬在何处。池青玉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搀扶,伸出手摸索着往前走去。
不远处便是荒草,蓝皓月急忙追上前,拉住他道:“池青玉,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不要乱走,小心摔倒了!”
“什么都没有?”他怔怔地站在那,忽然跪倒在地,胡乱地摸着泥土。
“你干什么啊?”她焦急地蹲在他身边,想将他拉起来。
“就是这里!这是我的家!”他用力抓着布满砂砾的泥地,神色亦不再宁静。
蓝皓月望着四周,哀求道:“别这样,这里脏得很!全是荒草和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有草棚吗?!”他不依不饶地推开她,固执地站了起来。
“没有!”她急道,“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怎么会?”他一下子抽出背后的竹杖,略带慌乱地拄着,一味朝那散发着臭味的荒草丛走去。
蓝皓月没办法,只好跟在他身后。荒草长及半人之高,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脚下几次被杂物绊着,险些摔倒。
终于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灌木丛,他的竹杖忽然碰到了微微凸起的地方。他定定地站着,以竹杖沿着那突起掠了一圈,随后,还没等蓝皓月过来,竟一下子就跪在了那污浊的草堆里。
“爷爷!”池青玉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将身子伏在了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堆上。这里地势低陷,从山坡上流下的雨水夹杂着烂掉的草叶萦回在土堆边,成了一汪腐臭。
可他却丝毫没有迟疑,只是一遍遍地摸着那湿湿的土堆,忽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边上的草丛中不住翻寻。
蓝皓月实在于心不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低声道:“你要找什么?”
他紧紧抿着唇,身上的青衫早已被污水弄得一团脏,指上也全是泥土。过了许久,他自草丛中摸到了一块已经腐烂的木头,却如获珍宝似的拖了出来。
仍是细细地抚摸,那神情专注得好像是怀抱着一碰即碎的珠玉。
“这是……”蓝皓月被他这神情打动,不禁忘记了四周的肮脏,蹲在了他面前。
他扬起秀气的眉,惊喜道:“这是我小时候为爷爷做的墓碑,你看到了吗?上面有我刻的字!”
蓝皓月愕然低头,那木头早已烂得即将腐朽,上面斑驳污秽,长满青苔,哪里还有半点字迹。
可是他却一遍遍地抚着木头,那一瞬间,从来都没有亮过的双眸里,仿佛也有了星光。
蓝皓月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中很是难过,可又不想打击他,便从背后取下买来的东西,塞到他手中,道:“我给你摆好香烛,好好祭奠爷爷吧……”
他怔了怔,低声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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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烛幽幽点燃,缭绕的烟雾飘散在风里。池青玉将蓝皓月递给她的纸钱一枚枚放在火堆上,忽然道:“你刚才说,这里没有草棚了吗?”
“是。”蓝皓月回望这片荒凉的土地,这里远离村落,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他喃喃道:“也许是……时间太久了,被风吹倒了……”
“你以前,就住在这里?”她低着眉,看着在手边四散的灰烬。
“对。”池青玉居然还微笑了一下,“只有我跟爷爷。”
“那你父母呢?”蓝皓月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
池青玉唇边的微笑渐渐散去了,他忽然变得很沉寂。就在蓝皓月以为他父母或许很早就去世的时候,他却忽又很从容说道:“我是一出生就被扔在荒野里的,爷爷将我捡了回去。”
蓝皓月的心“砰”的一跳,很低沉地坠了下去。
她呆呆地不知应该如何挽回自己那冒失的问话,可他却好像察觉到了她的慌张,旋即牵强地笑了笑:“没有关系,我从小就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也许是我父母不愿意要一个瞎眼的孩子,所以就把我扔掉了……我明白的,这也没什么……”
“可是……”面对池青玉故作镇定地安慰,蓝皓月反而更加难受。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拨着燃烧殆尽的纸钱,哑声道:“你的爷爷去世后,你又是怎么会去了罗浮山?”
他的眉间紧紧地蹙起了,似是充满了痛苦。
“是师傅路过附近,发现了我……”他说至此,竟好像难以继续,手指深深嵌进泥土里,声音也有些发颤,“这些事情,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好。”蓝皓月怔了怔,感觉他还有很多事情埋在心底。
祭奠完毕,池青玉又将那块腐烂的木头插在坟前。蓝皓月没有阻止,或许在他心中,那墓碑是好是坏,上面是否真的存有字迹,已经不再重要。
“现在回去吗?”她抱着双膝蹲在他身边,望着他清冷的面容。
他似是出了一会儿神,才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们沿着村后的小路前行,此时已近中午,有樵夫和猎户三三两两自山上下来,相遇后打着招呼。蓝皓月有意拉着池青玉避开了这些人,但这小村落里忽然有着陌生人经过,还是引起了村中人的注意。
许是池青玉没有持着竹杖的缘故,那些村民并没看出他的异样,倒是蓝皓月那精致的罗裙与姣好的样貌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这是哪里来的大小姐,长得真是标致!”“比起你家那个小媳妇来怎样?”“咳,我家那个哪有她水灵?一副蠢笨样子,只会干活。”“大牛,小心你婆娘追来骂死你,回家不让你上床!哈哈哈哈……”
蓝皓月听到此,白皙的脸上微微发红,紧蹙着眉头只管拖着池青玉的衣袖往前走。池青玉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脚步忽而一滞。
“不要去管他们!”蓝皓月气呼呼地回头,却感觉到他似是在尽力隐忍,手指亦紧绷发白。
那几个村民已经边走边笑着远去了,她转身道:“池青玉,你怎么了?”
他仍是怔怔地“望”着前方,此刻蓝皓月正在他面前,倒觉得他像是在看着自己一般。她静静地注视着池青玉那双沉寂的眼睛,低声又问:“你听到那些人的话不高兴了吗?”
“不是……”池青玉深深呼吸了一下,声音有点喑哑,“他们是什么样子?”
“他们?”蓝皓月一愣,往那几个汉子的背影望了一眼,“就是很普通的村民,高高大大的,背着木柴和斧子,像是刚砍柴回来……”
她又看看兀自出神的池青玉,不禁道:“莫非是你小时候的玩伴?要我去喊住他们吗?”
池青玉下意识地揪住她的衣袖,她怔了一下,低头看他的手。他却已恢复到原来的冷静,缓缓道:“走吧。”
蓝皓月蹙眉不解,但也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引着他前行。
他们离开甜井村的时候,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投映在池青玉的脸上。他的神情依旧孤傲微冷,就好像,一枝挺立浩浩沧波间的青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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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忽有佳客远道来
蓝皓月下山时本以为天亮后便可回来,不料甜井村一行,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两个人返回峨眉山时,已经是午后了。前面就是清音阁,她却踌躇起来。
“怎么了?”池青玉发觉她脚步变缓,便问了她。
“不知道我舅母在不在,我这一身脏兮兮的……”
他一怔:“唐夫人会责备你吗?我可以帮你解释。”
“不用了。”蓝皓月忙按住他的手臂,他神色有异,默不作声地抽回了手。
临近分岔路口,他问:“你们会在这里住多久?”
蓝皓月没想过他会问这个,沉吟道:“大概等莞儿身体恢复后就可以走了,舅母曾派人去打探,夺梦楼的人似乎也不敢上峨眉寻衅,已经离开了这里。”
池青玉“嗯”了一声,没说别的什么。倒是蓝皓月想到他的问话,又不禁道:“等离开了峨眉,你还去唐门吗?”
他怔然反问:“为什么还要去唐门?”
“这……”蓝皓月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个理由,“你为唐门夺回了神珠,我外祖母想要谢谢你。”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
“那你准备去哪里?”
池青玉转过身子,触及石壁上的枝叶,道:“我与莞儿出来太久,到了回罗浮山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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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浮山……
蓝皓月与池青玉暂别之后,独自沿着竹桥走向清音阁,脑中还在想着这个虽也曾听父亲提及,但对于她来说又极为陌生的地方。
她甚至都不知道神霄宫究竟是什么样子,只听说大宗师海琼子云游四方,被人们奉为神仙。正在专注思考之际,不觉已到了清音阁门前,只听身侧传来慕容槿焦急的声音:“皓月,你去了哪里?”
“舅母。”蓝皓月一惊,急忙转过身,慕容槿与了意师太并肩而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忧虑之情。
“你舅母一早就来找我,说是遍寻你不着,几乎急坏了。”了意师太见她安全返回,也算松了口气,可见她一身衣衫尽是污泥,又是一怔。
“对不起,我昨晚见池青玉一个人下山,便跟着他去了……”蓝皓月内疚道。
“什么?池青玉?”慕容槿往那边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才压低声音急切道,“你真是发昏,怎么可以在夜间与他一起出去?”
“舅母,你千万不要误会!”蓝皓月急得顿足,“他要下山去拜祭爷爷,我只不过陪着他去了山下的一个村子。”
了意皱眉道:“皓月,你原是好心,可此事若被外人知道,甚是不好。你父亲的性格,贫尼也略知一二,他若是得知此事,定然大怒。”
慕容槿也拉过蓝皓月的手,将她推着走进清音阁,一边叮嘱道:“以后千万不能再这样糊里糊涂!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我如何向老夫人和你爹交代?”
蓝皓月恹恹地换下外衣,慕容槿见她似是心中不服,便又劝解道:“不过此事也不能全怪你,池青玉若是个明理的孩子,就不该与你一起去。看来海琼子光是教他剑术,却不曾好好教导他处世之道。”
“舅母!您怎么又说到这些了?”蓝皓月别扭地转过身子,捏着手中的衣衫。
了意摇摇头,道:“海琼子前辈本就不拘小节,只求遍览天下名胜。不过我曾与他的另几位弟子见过,但都是清心寡欲专注修道之人。”
蓝皓月听到此话,不由有些纳罕。正待发问,却听门外传来尹秀榕的声音:“师傅,山下有人求见。”
了意转身出去问道:“何人?”
尹秀榕道:“来者自称是罗浮山神霄宫弟子。”
******
了意与慕容槿前去迎接来客,蓝皓月坐在床前,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她正坐立不安,又听到外面莞儿笑道:“小师叔!”
蓝皓月闻音一怔,推开窗子,果然是池青玉到了此处。莞儿已渐渐康复,伸出手拉过池青玉,道:“小师叔,我告诉你呀,刚才我听到峨眉派的人说山下有人求见。”
“那又怎样?”池青玉已经换了身苍蓝衣衫,随着莞儿慢慢朝上走。
“你真是木头!是有人来接我们回去了!”莞儿气哼哼地道。
池青玉似乎也颇为意外,他的脚步中止了一下。
“难道是你师傅来了?”他不禁发问。
“我可不想啊……”莞儿被他这样一问,倒也担心起来,“她肯定会骂我的!”她口中叨叨不已,忽抬头望见站在窗内的蓝皓月,便扬起脸来,“蓝皓月,我们很快就要走了。”
“莞儿,你怎么可以这样直呼她的姓名?”池青玉皱眉。
莞儿扁了扁嘴,低头道:“你不是也这样叫的吗?”
“没事。”若是以往,蓝皓月肯定心中不快,可现在她却不会因为此事而耿耿于怀。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出了房间,背着双手站在石阶尽头,远远望着池青玉。
池青玉却低声道:“是了,我之前也颇多无礼……蓝姑娘,还请不要见怪。”
他很少会这样承认错误,可蓝皓月还是丝毫高兴不起来。她闷声不吭地看了他一眼,池青玉听不到她回话,以为她真的生气了,不觉拄着竹杖上前一步,轻声道:“蓝姑娘?”
“嗯?”蓝皓月回过神,见莞儿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们两人,忙道,“我说了没事的……那位神霄宫的来客,是来带你们回罗浮山的?”
池青玉释然一笑:“我不知道,只是莞儿这样胡乱猜测的。”
“什么胡乱猜测,明明就是!”莞儿转身望着山路,不理会他了。
蓝皓月还想说些什么,可莞儿在一边,她也不知从何问起。池青玉则只是站在距离她不远不近的石阶上,树影疏疏落落交错于他的衣衫上,此时的他,倒是显得有几分沉寂了。
******
莞儿见两人很奇怪地站在清音阁外,既不进屋,也不说话,不由觉得无趣,便顾自朝着山路去了。
“小师叔,我去瞄一眼,看看是不是师傅。你好好在这等着啊!”她习惯性加上最后一句,便跑了开去。
听得她脚步声远去,池青玉才微微笑了笑:“她好像总觉得我比她还年幼。”
蓝皓月也抿着唇笑了一下,这才走下几级石阶,来到他身前:“池青玉,你以后有机会可以来衡山做客。我就住在烟霞谷里,衡山七十二峰也很美丽……”
她说到这里又不禁停了话语,虽说池青玉曾讲过不必有所顾忌,可她始终不能心安理得地在他面前说这些他永远不会懂的话题。
他微微垂着眼帘,道:“多谢,不过我大概是不会去了。”
她有些惊愕。
“这次下山,还是我去罗浮山后头一次外出。没想到却跟着莞儿走了那么远,还险些害她丢了性命。”池青玉愧疚地道。
“那你以后也不会离开罗浮山了?”蓝皓月失望道。
“是。”他应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可以来。”
蓝皓月愣了愣,才想要怎么回答,山路上脚步声迫近,她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隔着很远,都能听到莞儿的欢声笑语,以及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莞儿,你见到是我,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那是自然,我先前就怕是我师傅来抓我回去啊。”
“你师傅跟着师公去了庐州,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寻仙访道去了,只能让我来做跑腿的苦活……”男子边走边笑,甚是开朗。
不多时,了意与慕容槿走在当先,峨眉众弟子在后,护着莞儿与一个男子朝着清音阁而来。
蓝皓月见到那男子,不觉一怔。
他年约二十五六,神清气爽,眉眼飞扬,行动之处衣袂生风,可却是一身藏青道装,头戴一字巾,足蹬芒鞋,背负宝剑,望之如神仙中人。
“小师弟!”男子一见池青玉,老远便叫道。
“三师兄?”池青玉脸上也扬起笑意,朝着来人的方向转过身去。
年轻道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池青玉身边,哈哈一笑:“你换了这衣衫,我刚才险些没有认出来!”
蓝皓月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见莞儿在一边窃笑。当下了意上前为她引见来人,说是海琼子的三弟子,叫做顾丹岩。
“顾……道长……”蓝皓月想了想,还是应该这样称呼他。
顾丹岩向她作了个礼:“久闻衡山剑派之名,蓝姑娘好。”
慕容槿此时上前向蓝皓月道:“皓月,顾道长是听说池公子与莞儿到了峨眉,特意来接他们回去的。”
“唐夫人可不要那么称呼我的小师弟。”顾丹岩又是一笑,拍了拍池青玉的肩膀,“青玉,二师兄得知你被莞儿怂恿着下了山,气得跳脚,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免得他杀将过来。”
池青玉神色恭谨,低声道:“青玉自知此行鲁莽了。”
“我可不会来教训你。”顾丹岩一引他的衣袖,又向了意与慕容槿一一还礼,带着他与莞儿先回住处收拾东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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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槿见他们离去,沉吟片刻,便向了意辞行,说是既然皓月的伤势也渐渐愈合,老夫人想必也会担心她们的安危,不如与神霄宫的人一同下山,再各自返家。
了意唤来尹秀榕,嘱咐她带着师妹们再去山下打探,看看夺梦楼是否会设下埋伏。
尹秀榕大为不解:“他们不是早就走了吗?区区夺梦楼又怎敢在我们峨眉派跟前寻事?”
了意沉着脸道:“这种邪门歪道最是反复无常,你不要过于自大了!”
尹秀榕只好领命告退,慕容槿向了意道:“师太,前几天我与你上金顶祭奠先夫,日后还请多多费心,替我时常祷告祈福。”
了意点头道:“唐夫人一片赤诚,贫尼自会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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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少年原属仙家郎
次日一早,尹秀榕回报说已经查探完毕,周围甚是安静,不见有夺梦楼的人出没。于是众人辞别了意师太,师太做事小心谨慎,为免再起波澜,特叫尹秀榕与几位女弟子送行,待得她们抵达唐门附近才可返回。尹秀榕虽觉得师傅太过细致,但也乐得出去走走,便与蓝皓月她们一同下山。
从峨眉到唐门尚有一些路程,自从下山之后,池青玉一直与顾丹岩和莞儿待在一起,无形中便远离了蓝皓月。他们此行也不过只是短暂同路,蓝皓月听顾丹岩说,再过一天便要取道另行,不再经过成都。
当天下午慕容槿吩咐众人在路边休息,蓝皓月离了人群,独自走到一边。前面树荫下顾丹岩正与池青玉低声交谈,她远远望着,却也不便上前去。此时忽觉肩后被人拍了一下,蓝皓月急忙回头,尹秀榕笑嘻嘻地揽住她,道:“你在这里望着谁?”
蓝皓月怕池青玉听到,忙回道:“只是看看风景,哪里在看谁。”
尹秀榕却故作明白的样子,窃窃道:“你不会是看到那位顾道长年轻倜傥,动了私心吧?”
“尹姑娘!”蓝皓月脸上滚烫,将她拉到一边,“他是出家人,你怎好开这样的玩笑?”
“何必这样害怕?长得俊自然招人多看几眼。”尹秀榕无所顾忌地推了她一下,眼睛一转,又想到了往事,“前年我遇到青城弟子,他们有些也是道装打扮,可照样不减风采。可惜我们峨眉与青城素来不和,我也没敢多看,就立即回来了……”
蓝皓月这时想到了当天在白龙洞时听她讲到过的事情,便不禁道:“对了,上次你说到松竹庵的事情,我曾问过舅母,但她说是牵扯到峨眉和青城的矛盾,便也不肯多说。”
尹秀榕见周围无人,便悄悄地告诉她:“据说多年前,那松竹庵曾遭到屠杀,住在里面的五个女尼都葬身火海。当时我师傅不信是因失火而造成的惨事,细查之下,那天曾有一个叫做叶决明的青城弟子到白龙洞游玩,也曾去过松竹庵品茶。她素来知道叶决明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便带人前去青城,准备当面问个清楚。青城掌门广玄真人也听到了传闻,不想叶决明自从离开峨眉后便久假不归,众人四处寻找,才探听到他竟然回了家乡。”
蓝皓月蹙眉道:“难道他心中有鬼,因此不敢回青城了?”
尹秀榕连连点头:“正是呢!广玄真人为了不在我们峨眉派面前丢脸,急令手下弟子们前去将叶决明带回。谁料他们还没到地方,叶决明竟听到风声,抛家弃业连夜出逃。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青城与峨眉两派都命人围追堵截,他最终走投无路,在半路自行了断。”
“所以说,峨眉与青城就此便有了隔阂,常年不相来往?”蓝皓月沉吟道。
尹秀榕哼了一声:“我师傅本想讨回公道,但叶决明已死,总不能牵扯无辜,所以也没再追究他人,此事只能就此结束。反正这件事之后,我们两派之间虽然离得不远,但平时都不会往来了。”
蓝皓月以往常在烟霞谷中,父亲只会刻板地教授剑术,最多说些江湖规矩,从不跟她谈及这些轶事,所以她竟对此一无所知。
尹秀榕还待说下去,听到身后传来师妹们唤她之声,便暂时停了话题,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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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坐在路边,托着腮思绪联翩,原来这堂堂青城,竟也曾出了丑事,难怪舅母不愿她追问。
她兀自想着,一抬头,那边的顾丹岩却被莞儿拉着去远处摘花摘草,只留着池青玉坐在白石之上。
蓝皓月想到明日就要真正告别,便起身走了过去。今日春暖和煦,绿荫之下,池青玉正侧对着她,手中的竹杖收了起来,如同长笛般搁在膝上。
她负着手走至大树下,池青玉没有回过头来,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就好像是望着前方的花丛一样。
蓝皓月故意将脚步放重,来到他身边,将阳光挡住了。他这才不经意地笑了笑:“你刚才和那位尹姑娘谈得很热闹。”
“你全听到了?”蓝皓月一惊。
池青玉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只是偏过脸:“你们开开我三师兄的玩笑倒也不太要紧,因他本来就性格豪爽,只是以后若遇着其他出家的僧道,千万不能这再这样评头论足了。”
蓝皓月自己也觉得丢脸,便道:“哪里还会有下次?”
远处山坡上传来莞儿的嬉笑声,顾丹岩正施展轻功去为她攀折花枝,道袍飘飘,煞是清朗。蓝皓月望着,忽而想起了心中一直存有的疑惑,问道:“为什么你的三师兄是道士?”
池青玉似是在听着那边的声音,很平常地道:“那有什么奇怪?我还有一位师兄程紫源,也是跟随师傅修行多年的得道者。”
蓝皓月一怔:“他就是莞儿的师傅?”
“不。莞儿的师傅林碧芝是我大师姐,她是女道。”
“怎么……怎么你的师兄师姐全是出家人?”蓝皓月呆呆地道。
池青玉从容地握着膝上竹杖,悠悠道:“怎么你不知道我们神霄宫本就是道家清修之处吗?”
“什么?”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那你应该是俗家弟子吧?你穿的衣服都不是道袍……”
他却还是淡然:“莞儿是偷偷溜下山的,我要陪着她,自然不能暴露行装,所以就换了便服。”他停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你要是不相信,以后有机会来罗浮山,便可看到我是什么打扮了。”
蓝皓月的心一下子坠到深山谷底,哪里还有心思与他玩笑,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沮丧之意,更兼平白无故的恼怒。
“你是说……你也是道士?!”她心慌意乱地问道。
他平静地道:“我自小时候到了罗浮山就开始清修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她眼中酸涩,心里更是如同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池青玉有些诧异地站了起来,道:“我原以为江湖中人都知道神霄宫隶属全真……”
“我孤陋寡闻!”蓝皓月颓丧地抛下这一句,别过脸去。
“可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吧?”他听她语气不善,不由一怔,“我又不会取笑你。”
蓝皓月垂着头,看看自己的身影,又看看他的深蓝衣衫,恹恹道:“以后我要远着你了,免得坏你名誉。”说罢,也不等他回话,便顾自扫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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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槿在马车内见她回来愁眉不展的样子,不觉愕然。此后两路人重新启程,到了黄昏时分投宿客栈,因过了今夜便要分道扬镳,唐门众人备下简单的宴席为顾丹岩他们践行。蓝皓月闷闷地吃了一些,推说身体不适便回房休息。
她回房后慕容槿来问过几句,恰好又有店小二送来茶水。慕容槿一路上都以银簪试毒,此番见小二出去后,也验过一下,见银簪并无变化,才放心离去。
蓝皓月听到楼下笑语之声,更惹烦忧,对那壶热茶也没甚兴趣,只管脱了衣衫蒙起被子睡觉。此后外面声响渐渐停止,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她懒得搭理便也没有回应。又过了许久,她本已渐入梦乡,门上有人连连敲响,生生将她吵醒。
“谁?”她卷着被子翻过身来,望望屋内一片昏暗,原来已经天黑。
“是我。”门外的人声音很轻,蓝皓月听了却一怔。
竟是池青玉。
她先是想要起来为他开门,可忽而又失落下去,便躺在床上闷闷道:“什么事?”
“你有没有喝店家送来的茶?”他急切地问了一句。
蓝皓月一愣,没好气地道:“你怎么跑来就问我这个……”
她话音未落,但听“哐”的一声,池青玉竟一下子推门而入,摸到桌边,蹙眉道:“问你话回答就是!”
“池青玉!”蓝皓月衣衫不整,第一反应便是紧紧裹住被子,怒喊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却不理会她,只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那茶水肯定不对劲。”
蓝皓月怔了怔,坐了起来,道:“不可能!我舅母已用银簪试过!”
“你不信就算了!我怎么会骗你?”他袍袖一卷,竟直接将茶壶扫落桌下,发出一声清脆声响,遍洒一地。
蓝皓月低头看去,那地上的茶水并不见异样,不禁冷哼道:“你看看,根本什么都没有,难道唐门的人还会看走眼不成……”
她话没说完,池青玉竟一声不吭地转身便出了房间,直往楼下而去。蓝皓月被他这一番折腾弄得莫名其妙,匆匆忙忙穿起衣衫,拿起剑便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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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未经惜别已成伤
蓝皓月刚一踏上楼梯,便听池青玉在楼下向顾丹岩道:“师兄,那店小二上哪里去了?”
顾丹岩正与其他人饮茶,见他这样问,有些奇怪:“刚才还在这里,你找他有事?”
“你们先不要再吃,这家店有异。”他说着,便扶住顾丹岩肩膀,“去将店小二找来。”
此时唐门众人大多未曾散去,见他这样说了,不由也诧异起来。慕容槿略一思忖,起身道:“池公子为何会这样说?”
池青玉道:“我回到楼上听他在屋内倒茶,问了他几句,他竟连这峨眉雪芽的名称都说不出来。这还不值得警觉?”
慕容槿还未答话,尹秀榕却道:“说不定他也是外乡人,不知道茶叶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他为何要装成是本地人?”池青玉反诘道。
尹秀榕一时没答上来,悻悻道:“我去找他来当面问清楚,免得啰嗦。”说罢,她转身便往侧门而去。慕容槿见状,未免意外发生,便也急忙带着几人追了上去。
堂中剩下的人各自议论,蓝皓月轻轻下了楼站在一边,稍后但听脚步声急促,尹秀榕将那店小二和掌柜的都带了进来,大喇喇往池青玉面前一推,道:“掌柜的,你告诉这位公子吧!”
掌柜个头矮小,弓起身作揖道:“公子,这小二就是我的侄子,少小离家,不久前才回了这里帮我开店。所以你问他峨眉附近的名产,他自是不记得了。”
池青玉还待追问,尹秀榕叹了一声:“池公子,人家不是说得好好的?再问那么多干什么?”
她这一说,本来就被池青玉弄得一头雾水的唐门众人也都劝他不要固执。顾丹岩拉着他的衣袖低声道:“青玉,你有怀疑暗自留心便是,我看他们也并不信你。”
“别人信不信是别人的事,我只做到该说的说,该问的问。不然万一遭人毒害岂不是后悔不及?”或许是被众人说了,池青玉有些不悦。
这时掌柜却叫起屈来:“我在这好好地做生意,公子怎么就因为这点小事把我们当成是歹人了?”
一时间慕容槿手下去劝解掌柜与小二,反倒将池青玉冷落一边。他虽并没有因此动怒,却也不想再留在这里,独自拄着竹杖便要上楼,莞儿见状忙来搀扶。尹秀榕摇头道:“池公子,谨慎是好,可你也别草木皆兵啊,将大家吓得不轻。”
池青玉本已踏上楼梯,听到此话不觉回了一句:“我这样做难道错了?”
尹秀榕本就不喜此人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如今见他白忙了一通,更是要抓住机会损他一损,故此笑着道:“池公子哪里会错,平日里行动处处小心,大家也不会见怪。”
此话在别人听来并无特殊,可池青玉扶着栏杆的手却微微一震,他几欲开口,却终是沉默了下去。莞儿正想回嘴,他用力一扯她衣袖,生生将她拽上了楼梯。
蓝皓月一直就站在旁边,池青玉紧抿着唇上楼的时候,她侧过身想要与他说话,可见他神色冷淡,便只得退让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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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散后各自回房休息,蓝皓月想要去问问池青玉,可慕容槿正上楼来,见她想往那边去,忙将她带回房间。
“对面住的全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儿独自前去不成体统。”她将蓝皓月按在床上,看她脱了衣裳,才关门离去。
蓝皓月无奈,她又想池青玉虽然当时不太高兴,但有莞儿与顾丹岩作陪,应该也不会太放在心里。
这样想着,便吹灯入睡。可也不知怎么回事,虽然曾经在心中自我安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之前的种种事情。算算与他认识不算很久,彼此之间能和和气气地交谈次数也少得可怜。池青玉这人,太过冷傲难以接近,有时她只是故意与他抬杠,偏偏他却还不肯低头。唯独在那甜井村之时,他才会显露出一点内心,却又很快为冰雪覆盖,冷得找不到一点温暖。
她躺在黑暗中,又想到午间与他的那段谈话,想到他那从容冷静的表情……她以前一直以为他只因性情孤傲才对她格外冷淡,如今却才知他竟原是与顾丹岩一样的修道之人,难怪他总是疏离自己……一时间,千头万绪无法理清,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自己却又吓了一跳,向来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蓝皓月,怎么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蓝皓月强行收拾心绪,想要迫使自己入睡,但此时却忽听窗外有轻微脚步声响。过了一阵,又听后院传来木门开闭之声,似是有人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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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此本没有在意,可稍后又有人尾随而出,蓝皓月一听到那熟悉的竹杖点地声,便不禁坐了起来。木门轻轻开启,想来是池青玉亦出了后院。她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开窗远眺,但夜色沉沉,只能隐约望到他独自离开的身影。
蓝皓月犹豫了一下,不想惊动别人,便施展轻功从窗口跃出,足尖在院中石桌上一点,掠过了墙头。此时池青玉离她尚不太远,她原想慢慢行去,却不料他忽而加快了脚步,似是在追着什么人似的。
蓝皓月还未及追上,他已没入前方密林。她心中一惊,怕他遭遇敌手,急忙飞身疾掠,才踏进树林,却听身侧传来几声惨叫。蓝皓月循声而去,晦暗的月色下,有一人被踢飞在树下,池青玉正反擒着那人的双臂。
倒在地上的那人嘶声叫喊,痛得面容扭曲,蓝皓月奔上前,从那人的打扮辨出正是客栈的小二,不禁道:“出了什么事?”
池青玉手腕一拧,但听“咔嚓”一声,那店小二的左肩果然脱了臼。
店小二在那哀哭不已道:“姑娘救我!”
池青玉却重重地踢了他一脚,叱道:“你还要演戏?!”
“池青玉,他究竟是什么人?”蓝皓月走上一步,望着在地上翻滚的店小二,不觉发愣。
他冷冷道:“我不知道。”
“那你干什么对付他?!”蓝皓月本以为他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可池青玉却又这个态度,让她大感意外。
店小二急道:“我才进林子他就将我擒住了!”
池青玉仍死死抓着他的手腕,道:“你分明会武,刚才偷袭不成现在又来装样子?”
店小二挣扎道:“我哪里会武?只是听到有人跟着,一时慌张才想先下手……”他话未说完,池青玉又是一拧,痛得他连话都说不下去。
蓝皓月顿足道:“池青玉,你要是信不过他,就带他回去再盘问,让大家好好查查这客栈!”
池青玉却扬着眉道:“我自己就能断定他会武,何必还要他们来查?”
蓝皓月虽不能确定到底谁是谁非,但却不愿他以这样的手法处理事情,不禁道:“那你难道就要将他活活打死?”
“我哪里说要将他活活打死?”池青玉说着,手却又加了一分力。
店小二忍不住叫唤起来,蓝皓月见这僵持不下,上前一步抓住池青玉的手腕,正色道:“即便你对他生疑,也不应该用残忍的手段,这样还算是行侠仗义?”
池青玉手腕一震,迅疾将她的手甩开。却不料他这一松手,店小二趁机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便往林外奔去。池青玉听得脚步声响,拔出肩后古剑便朝之刺去,那店小二捂着肩膀急速闪避,双足一点,连连翻跃,掠过树梢拼命逃窜,看那身法竟十分敏捷。
蓝皓月一惊,飞身出掌想去擒拿,但那人倏然钻进树冠,她左手一攀枝丫,借力荡起双足,朝那树叶密集处猛踢过去。不料足尖刚触到枝叶,竟有一支飞梭自黑暗处急射而出,蓝皓月下意识地低呼一声,倒纵着攀向身后枝丫。
她这边才定住身形,树冠间黑影急闪,又是一阵飞梭如暴雨般落下,与此同时,那藏在树冠间的店小二拧腰腾起,朝着相反的方向腾跃逃离。蓝皓月仅凭单手抓着树枝,已无暇翻转,此时池青玉本已跃起出剑,却忽而在半空回手一推,正将她推至树后。
但“店小二”已经趁着这时机掠向远处,池青玉右袖一扬,当即将手中古剑飞掷而出。那一抹剑痕倏然无声,撕裂沉沉黑夜,迅如闪电般追上那人。那人才想起身跃上树梢,竟被一剑穿透,活活钉在身前大树之上,手脚乱抽,血流遍地,嘶吼了一阵方才气绝身亡。
蓝皓月听到惨叫,从大树后奔出,却正撞见这血腥的一幕,一时之间手脚发麻。她虽说也是江湖儿女,但其父向来不准她滥杀无辜,她生平最多也只是与人打斗几场,哪见过这种情景?
池青玉静静地站在一边,过了片刻,才慢慢地朝那血泊之处走去,想要将古剑取回。蓝皓月追上几步,忍不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他似是不曾防备,一下子停了脚步,沉声反问:“为什么不能杀?”
“我早就跟你说过,有什么事情可以将他带回客栈再问!现在死无对证,连他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了!”
池青玉冷冷道:“这还需要想吗?他既然隐藏身份,必定是夺梦楼派来想要加害我们的人!”
“你又凭什么断定?”蓝皓月指着那死尸,“池青玉,你出手时就不能收敛一点?何必这样残忍不留活口?”
池青玉强压着心中怨气,道:“江湖厮杀,哪里还能有什么收敛?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谁能顾及那么多?!我若像你希望的那样,只怕早死了千百回!”
“满口死死死的,池青玉,你能不能改一改你的脾气?!”蓝皓月看着他那负气斗狠的样子,心中一酸,“我爹说过,学剑并不是为了逞强斗狠,如果没有风轻云淡的仁心,终究只是下乘武功,登不了大雅之堂!”
池青玉听她在这里反而教训起自己,冷笑道:“仁心仁德的蓝大小姐,对不起,我学不了你们那飘逸好看的剑术,只会这招式狠辣的下乘武功!你要是觉得我这个人心术不正,大可以别来缠着我,就当互不相识!”
蓝皓月心头怒火“轰”地一盛,气急道:“我什么时候来缠着你了?!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稍稍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
池青玉脸带怒意,突然提高了声音道:“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一出手就必须要人性命!你满意了吗?!还有,最后跟你说一遍!我看不到别人,只有顾及着自己!所以你不要叫我改,我改不了,也根本不想改!我觉得这样很好,很好!”
“你!”蓝皓月又是失望又是伤心,气得直打颤,口不择言地大声道,“池青玉,你以为仗着自己看不见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我看你这个人,不仅眼睛坏了,连心也是坏透了!”
池青玉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蓝皓月就在他眼前,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唇都在微微颤抖,她这才反应过来,但话已出口,他先前又如此凶狠,她一时也不愿低头认错。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池青玉急促的呼吸声。她紧抿着唇,不肯说一句道歉的话。许久之后,他忽然颤着手摸到那沾血的古剑,狠狠抽出,重重地点着竹杖,一言不发地就快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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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望着他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心里又酸又涩,眼中一湿,泪珠滚滚而落。她自母亲去世后几乎就没有在别人面前落过泪,可如今竟被这认识不久的少年气得头脑发晕,但最可怕的是,在愤怒之余,竟还掺杂着难言的苦楚,仿佛是将一颗心打上了千百个结,解都解不开。
林间血腥味弥漫,她孤零零地在这阴森的地方呆站了许久,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客栈。上楼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也没敢再看周围,愣愣地开了房门,像个破败的布偶人一般倒在床上,半晌都不曾动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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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听诉寒门辛酸事
这一夜本已过去大半,蓝皓月昏昏沉沉躺到天亮。眼见天色发白,隐约听到外面有马匹嘶鸣,想到今日就要与池青玉分道扬镳,她竟又是一番悲凉。本想在临别之时与他说几句话,但这最后告别的话该怎么说,尚未及想好,昨夜竟又爆发了相识以来最大的矛盾。蓝皓月心中的怒气已经消散,剩下的只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她不知道下楼后再见到他,又应怎样开口。
踌躇半晌,她还是坐了起来,拿过镜子一照,自己满脸憔悴,眼睛红肿,竟全不像以往的样子。为怕舅母等人疑惑,她只得强自梳洗一番,刚想出去,便听门外慕容槿连声道:“皓月,皓月!”
蓝皓月垂着头过去开了房门,慕容槿颦眉道:“那个掌柜的已经被尹秀榕杀了,我们即刻启程。”
蓝皓月一怔,哑着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槿道:“昨夜池青玉发现店小二溜出客栈,追踪时觉察到他本是有武功的,在打斗时将那人给杀了。他回来后便告诉了顾道长,我们当即便去找那掌柜,但掌柜的似乎已经知道败露行迹,抢先逃窜。尹姑娘带人追出,刚才已经回来说在路上截住了他,原是夺梦楼姜卯的手下,想在这里先设下埋伏,等着其他人一起过来围攻我们的……”
“为什么你们出去了我却被留在这里?!”蓝皓月大惊,这才意识到昨夜回来时她们竟已经追了出去。
慕容槿抚过她肩膀道:“你不是身体不适吗?我们又没有全都追出,顾道长还有我的手下都在暗中护着你,我才放心。”
蓝皓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慕容槿见她脸色很差,想再问她,她却沮丧地道:“舅母,我去找顾道长道个谢。您先去门外等我出来吧。”
慕容槿一愣,蓝皓月已默不作声地往楼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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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丹岩正在后院整理马辔,唐门与峨眉的人则已都出了客栈,在路边等候。蓝皓月在找顾丹岩时都不敢抬头,生怕撞见池青玉,直到瞟见了顾丹岩身边并无别人,才壮着胆子走到他身后,低低叫了声:“道长。”
顾丹岩洒然回身,见蓝皓月来了,点头道:“蓝姑娘,我到前边岔路就要与你们告别,回罗浮山去了。”
蓝皓月只望着自己裙角,脸上一阵发热:“听舅母说,昨夜是你暗中保护我,我还没有谢谢你。”
“这是哪里话?”顾丹岩一笑,“我又不曾出手,只是隔着房门守了一阵罢了。”他说到这里,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蓝姑娘,其实你昨夜也出去了吧?”
蓝皓月大惊,更加局促不安:“我……池青玉他告诉你了?”
“青玉?”顾丹岩反而一怔,随即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我是自己听到你上楼的声音才知道的,那会儿我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包扎伤口?”蓝皓月又是一怔,抬头道,“他什么时候受伤了?”
顾丹岩微微皱眉,道:“应该是与那人打斗时吧,手臂上中了一枚暗器,虽被他在回来前拔掉了,但我看到了血迹。”
蓝皓月这才忆及那时自己险些躲不开飞梭,是池青玉将她推到了树后……但当时夜黑,他又没有出声,蓝皓月竟不知原来他自己反受了伤。
她只觉内疚万分,深深呼吸了一下,道:“道长,他在哪里?我想找他。”
“他?”顾丹岩望着蓝皓月,很平静地道,“天不亮就走了。”
蓝皓月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竟呆了半晌,方才急得提高了声音:“他一个人怎么走?”
顾丹岩晃了晃缰绳,道:“你没看我只剩自己了吗?莞儿陪着他,不会有事的。”他又叹了一下,“也不知他为什么急匆匆就要提前离开,我是担心不辞而别有失礼数,所以才留下与你们说一声再走。”
他说着,便将包裹背起准备出门,可转身之际却看到蓝皓月低着头,双肩颤抖,仔细一瞧,这姑娘竟①38看書网要哭出来了。
“蓝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他忙放下缰绳,略弯下腰看看她,“他即便不提前离开,现在也会与我一起返程,迟早都是一别。”
“不……他是因为不想再见我……所以才走了……”蓝皓月越想越难过,强忍着眼泪,语不成句。
顾丹岩低眉想了想,道:“莫非你昨夜出去遇到了他,两人不欢而散?”
蓝皓月的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她听到这话,哽咽着一点头,泪水便又滑了下来。
“我见他一招之下杀了人,便口不择言,骂了他……”她说着此话,越发觉得自己伤了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难怪他回来后像变了个人……”顾丹岩喃喃自语了一句,见蓝皓月还在饮泣,又只好安慰她,“你不要太过担心,他虽看上去任性了些,但不是个记仇的人。”
“可我,我将他说得太狠。”蓝皓月噙着眼泪,抽噎道,“我觉得对他不住,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了。我本想今天找他说说,可现在连人影都没了!”
顾丹岩喟叹了一声:“既然你已经对我说了此事,我可替你转达歉意……不过青玉的剑术确实很凌厉,性子也有些执拗,这也与他的过去不无关系,待回去后我会跟他好好说说。”
蓝皓月一怔:“他的过去?我跟他去过甜井村,那个地方很穷。他应该,过得不好……”
“他跟你说了小时候的事情?”顾丹岩看了她一眼,又道,“他尚未到岭南之前,因唯一的爷爷被人气死,便失去了依靠,只能在乡间流浪,少不得遭人驱赶受人冷眼。虽然后来被我们带到了罗浮山,但性情中始终都有孤僻偏激的一面……”
他说到一半,忽又停了话语,道:“这些事情他向来不愿被别人知道,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我赶着启程,蓝姑娘,就此告别。”
说罢,顾丹岩牵过马匹便走向院门。
“顾道长!”蓝皓月猛地一声,追至顾丹岩身边,伸手拉住缰绳,“请你说完再走不行吗?”
顾丹岩无奈地握着剑,道:“蓝姑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你不会体悟到他的境况,又何必追问?”
“可我想知道……我要是什么都不懂,以后万一言语之间再伤了他又怎么办?”蓝皓月情急之下竟这样说了,也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有机会相逢。
顾丹岩蹙眉,许久才道:“当年冬天我随着师傅云游四方,正好到了峨眉附近,在雪地看到几个乞讨的少年在追着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孩子打。我见那孩子走路跌跌撞撞辨不清方向,知道是盲的,便过去赶走了那群少年。”
蓝皓月寒声道:“你救下的男孩子就是池青玉?”
顾丹岩点头,脸色凝重起来:“他虽一身破衣,可坚持说自己与那些人不同,并不是讨饭的。他给别人家门前扫落叶残雪,换半个冷硬的馒头,却惹怒了乞丐,因此常被追打。师傅将带着的干粮分与他吃,他听我们说是远方而来的道士,为答谢我们相助,便带我们去他家中歇息……”
他说至此,向来清朗的声音也渐渐变低,“我虽也出身清贫,但却从未见过那样的地方也能住人。那草棚四面穿透,仅一个顶子还勉强能遮蔽些风雨,周围又遍是腐水残冰,脏臭不堪……寒冬腊月,他只穿着单薄的破衣,竹塌上连棉被都无。师傅问及他的家人,才知他自出生便被丢弃,是一个姓池的采药老汉将他从荒野里捡回。但那老汉在村中也常受人欺负,后不知因什么事而被气死,他便只剩了孤身一人住在那所谓的家里。”
蓝皓月想到了那日与池青玉一起去甜井村,在那荒草丛中遍寻不着草棚的遗迹,他却伤心失望至极,跪在污水中苦苦摸索。或许顾丹岩说的对,她素来养尊处优,连看到甜井村寻常人家的生活,都觉得很是贫寒,又怎会知晓池青玉的童年究竟困苦到什么程度?
“那……后来呢?”她沙哑着声音问道。
顾丹岩沉吟道:“师傅知道若是这样下去,他只怕活不了多久就要冻死饿死,便告诉他世上有个叫做罗浮山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我们愿带他去住上一阵,若是他想家了,再送他回来,于是就这样将他半哄半骗地带回了岭南。他果然是个很有傲骨的孩子,即便到了神霄宫都不肯白白接受我们赠予的吃穿,只是一味帮着观内砍柴打水。后来,师傅在偶然间发现他虽天生失明,但感觉敏锐超出常人,便教他吐纳调息。青玉在这方面极有天赋,加之不辞日夜发奋练剑,不多时便拜入门下,成了师傅的关门弟子。”
顾丹岩不知不觉说了那么多,见蓝皓月脸上泪痕犹在,双眼发愣,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再三踌躇,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蓝姑娘,你与青玉其实认识并不算长久,彼此之间只怕也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罗浮山离中原甚远,况且青玉与我一样,都是修道之人。我们神霄宫属全真教派,有许多清规戒律,你想必也全然不知,所以还请你不要对此太过挂念,免得徒增烦恼。”
蓝皓月愕然抬头,讷讷道:“道长……”
顾丹岩虽没有直接点明,却隐含了告诫之意,蓝皓月又怎会听不出来?可她在此情形下不知应该怎么说才好。
顾丹岩再度向她作揖行礼,笑了笑道:“我今日多话了,还望恕罪。江湖中事本就纷杂,姑娘还是早日回家,我先行一步!”
说罢,负着行囊,扬鞭驱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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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满目春景暗自愁
顾丹岩走后,慕容槿寻至后院,竟见蓝皓月背对着大门独坐在井栏边,低垂着头,动也不动。
慕容槿一惊,快步上前道:“皓月,你这是怎么了?自早上起来就神情恍惚!”
蓝皓月望着自己并拢的脚尖,忽而抱住慕容槿,呜咽道:“舅母,我心里难受!”
慕容槿忙扶住她双肩还想细问,她却只是摇头,不肯再多说一句。慕容槿虽然心中忧虑,但也不能在此久等,只得带了她上路。此后倒也未曾再遭遇袭击,峨眉派的弟子们见她们已至成都境内,便告辞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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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门众人才进成都城门,便有一干人马飞驰迎来,正是唐寄瑶与唐寄勋二人带人来候。蓝皓月此时虽还是郁郁寡欢,但不想被人们察觉异样,也只能强颜欢笑与他们一同返家。不想才刚见面,唐寄瑶便附耳道:“皓月,衡山派有人过来,正在老太太那里等你呢!”
蓝皓月一震,急道:“谁?来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我出门后才听人说的。”唐寄瑶还不知蓝皓月是逃出家门的,故此也并不担心什么。
蓝皓月心中七上八下,朝唐门而去的路上竟隐隐希望这段路可以走得慢一些,最好永不到头。可惜其他人归心似箭,不一会儿便到了浣花溪畔,她见众人纷纷下马喜形于色,更是失落不已。勉强跟着慕容槿回到外祖母所住的庭院中,才踏进门口,唐老夫人便由人簇拥着疾步而来。
老夫人虽对慕容槿很是放心,但见蓝皓月容颜憔悴,不禁叹道:“皓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
蓝皓月愧疚不敢多说,慕容槿上前行礼:“母亲,皓月倒并没有受伤,只是旅途劳累,怕是缺觉少眠才减了精神。”
唐老夫人拉过蓝皓月,抚着她的手,道:“你来回奔波了许久,快些回房休息。”
蓝皓月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周围有无父亲的身影,见老夫人这样说,不禁小声道:“外祖母,是不是有人来找我了?”
唐老夫人睨了她一眼,故作不满道:“你现在才知道怕了?”
蓝皓月沮丧不语,老夫人将其余人等屏退,只留了慕容槿在旁,又将蓝皓月带至偏院。那院子中原有人背对月洞门而坐,听到声音急忙站起,回身拜道:“老夫人,蓝师姐。”
蓝皓月见了那人,不由一愣,又惊又喜:“树安?!怎么会是你?!”
那来人正是当日蓝皓月在衡山脚下替其解围的少年树安,他腼腆地摸摸头,道:“我本来随着蓝师伯赶往唐门找你,但到了附近,他听说万掌门在青城遇到麻烦,便匆匆赶去帮忙了。”
“万掌门出什么事了?”蓝皓月惊道。
“其实与他本没有多大关系。”树安忙道,“是万掌门前去青城派做客,恰好夺梦楼的人围攻青城。”
“怎么又是夺梦楼?他们又怎会去了青城?”蓝皓月被这夺梦楼弄得心烦意乱,不由恼怒起来。
唐老夫人道:“你休要这样性急,他不过是个挂名的小弟子,哪里会知道那么多?”
蓝皓月虽然平时对衡山掌门万淳达并没什么好感,但她却丝毫容不得衡山派受辱,此时想了又想,蹙眉道:“树安,我爹是不是来叫你带我去青城?”
“皓月姐,你可千万不要去搀和了!”树安叫道,“蓝师伯特意告诫我,若是在唐门找到你,就传个信过去,他处理完事情后自然会来接我们回衡山。”
蓝皓月愕然,唐老夫人倒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皓月,这件事你父亲打算得没错,他既然已经带了人手前去援助,你就不必再去。树安,你远道而来,先在此好好休息。”
她不让蓝皓月插嘴,又向慕容槿道:“阿槿,你随我回去,我有话问你。”
慕容槿应了一声跟随老夫人而去,蓝皓月只好留在此院中,与树安说些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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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蓝皓月本在房中整理行囊,唐老夫人派人叫她过去,房中除了慕容槿之外再无他人。老夫人对蓝皓月叮咛一番,又道:“你父亲既已到了蜀中,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到唐门来。你有千般不愿,也要安心等待。如果他果真为你选了夫婿,自然不会瞒我,待我问个究竟再做决定。”
蓝皓月低头道:“反正我是不愿意的。再说他找的那人,也未必愿意。”
唐老夫人一怔,道:“你又怎知别人不愿?”
蓝皓月便将在峨眉听尹秀榕与梁映雪说的那些话复述一遍,不悦道:“外祖母,那个人本来就是因为得不到所爱才跟着我爹回来,我又何必搅进这桩纠葛里去?”
唐老夫人倒也是没有想到还有这段隐情,向慕容槿望了一眼,道:“阿槿,你那妹夫不会真选了个麻烦人物做女婿吧?”
慕容槿淡淡一笑,替她捧上茶水:“娘,你还总说皓月性急,妹夫尚未到场,我们也不知此事真假,你就也已经按捺不住了。”
唐老夫人失笑道:“我只不过也替皓月着急罢了,总想为她觅个称心完美的夫君。”
蓝皓月听了此话,无端失意起来。
此后唐老夫人让慕容槿送皓月回房,两人走在花廊之间,廊上青藤缠绕,枝枝蔓蔓低垂散落,在月光下映出千种姿态。蓝皓月默默走着,慕容槿忽道:“皓月,顾丹岩走的时候,你与他说了很久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蓝皓月脚步一慢,随即摇摇头:“舅母,我只是问了问夺梦楼的事情。”
“你莫要用这样的话来骗我。”慕容槿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往她脸上一扫,便看出她内心忑忑,“顾丹岩与你认识才几天功夫,你不会跟他那么亲近……皓月,你这些天心事重重,是否和池青玉有关?”
蓝皓月乍一听到他的名字,掩不住的惊慌失措,却又急切道:“舅母,他都已经走了,你还提他做什么?”
慕容槿望着她,眼中含着笑意,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道:“你不用这样惊慌,谁没有过年轻时候,我虽守寡,却不是个木头人。只是在路上众人都在,我不好跟你说起,现在他既然已经回罗浮山去,这桩事情就算过去了,你觉得怎样?”
蓝皓月怔怔道:“什么事情?”
“还需要我说破吗?”慕容槿拍了拍她的肩头,拉着她坐在长廊,“皓月,你父亲为你订婚,你连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连夜出逃。说到底,你不是烦那男子,而是厌倦受人管束。是不是?”
蓝皓月不知她为何忽然又说到这,不觉点了点头。
慕容槿微笑道:“所以你其实还是小孩子心性,遇到新奇的人与事,自然会记挂在心。你大可不必为此茶饭不思,就当是开了开眼界,认识了一个不同性情的人。大家萍水相逢,天下又无不散之筵席,各自归去了,也许此后便不会再见。又或是即便再遇,打个招呼,问候一声,也是朋友一场。”
“舅母,其实……我只是因为对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心里有愧,却又无法当面道歉,才觉得难过。”蓝皓月揉着自己裙边的飘带,低声道。
“你是跟顾丹岩说了此事了吧?”慕容槿道,“大不了,以后我再找人替你传信过去。他是神霄宫的弟子,怎会那么心胸狭窄?”
蓝皓月默默坐着,忽又想到顾丹岩在临走前说的话,不禁抬头问道:“舅母,神霄宫是属全真一脉的?”
慕容槿颔首:“是……看来你爹只传你剑术,却不怎么介绍江湖门派。全真派戒律甚多,也不能婚娶。”
蓝皓月望着前方黑黢黢的树丛,没有说话,裙角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慕容槿站起身,缓缓道:“夜已深,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等你父亲来了之后,就一同回衡山……你若是真的不喜欢你父亲选的男子,我也会帮你留意别人。”
她说罢,便转身朝自己所住的内院走去,刚走出几步,忽听蓝皓月在身后轻轻问道:“舅母,当初你与我大舅父,又是怎么认识的?”
慕容槿一怔,原本轻快的脚步迟缓了一下,很快站定回头,唇边带着暖暖的笑意。
“我们可是三媒六聘,正正经经奉了父母之命才成婚的。你以后自然也须得如此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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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天内,唐门探子回报,蓝柏臣已经到了青城。这蜀中一带,唐门、青城、峨眉可谓三足鼎立,各有擅长,也相互牵制。唐门与青城和峨眉不同,乃是家族世传,故此与外界的联系其实并不算多。而青城与峨眉均是名门正派,但因着松竹庵一事伤了和气,更激化了本就互不相让的局面。
此番慕容槿带人到峨眉修整,回来之后唐老夫人便详详细细地问清来龙去脉。她对了意的做法倒是十分满意,叮嘱慕容槿,唐门要想处于不败之地,就必须权衡与峨眉、青城之间的关系。了意性子较为平和,眼下峨眉弟子中也无特别出色之人,她们不愿被青城抢占势头,也必定愿意与唐门靠拢。而青城掌门卓羽贤颇为孤芳自赏,向来与唐门很少往来,倒是与衡山派交情颇深。
慕容槿在一旁静静聆听,待得老夫人讲完,才轻声道:“皓月的父亲不也是衡山派的?”
“柏臣这人太迂太倔,他虽是万淳达的师兄,但常住于烟霞谷,对派中事务也不怎么管理。我们只要不与衡山派当面冲突,他是不会替万淳达出面的。”唐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又翻看着桌上的簿册,“芳蕊夫人来历不明,她那些手下也各有其能,不能让他们的势头就这样起来。”
慕容槿点头道:“之前她的下属姜卯已中了我的淬毒暗器,想来即便性命得保,武功也废了大半。我看那叫做正午的男子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主,以后定然还会与我们遭遇。”
“正午?”唐老夫人皱眉,“二十年前的正午与子夜都是江湖上出名的杀手,只是后来这两人都死于非命,夺梦楼的实力才渐渐没落……眼下的这个正午,又是什么来历?”
慕容槿垂眉敛目,恭谨道:“我自会派人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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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一章 由来积怨生龃龉
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蓝皓月也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唐门等待。虽有唐寄瑶等姐妹兄弟的陪伴,却总觉得不像刚来时那么自由欢乐。或许是该到的始终会到的缘故,七日后,当她听说父亲已来时,竟也没了之前的那种惊慌。
蓝柏臣倒是没有那种前呼后拥的架势,独自一人来了唐门。
“你那些衡山派的弟子们呢?”唐老夫人坐在大厅内见他,四周侍立着众多丫鬟,儿女媳妇等也均依次站立。
“回岳母,他们都已随我师弟回衡山去了。我这是办私事,也不便带很多人来。”蓝柏臣站在大门边,拱手道。
唐老夫人微微蹙眉:“那青城派与夺梦楼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蓝柏臣道:“我师弟应青城卓掌门之约,前去欣赏他新铸就的宝剑。青城派在铸剑过程中曾因寻求精铁而与芳蕊夫人手下发生争抢,当时是青城派的人获胜而归,而后芳蕊夫人带人赶到青城寻仇。当时卓万二人正与门下弟子在后山密室赏剑,青城小弟子们敌不过夺梦楼,竟被芳蕊夫人一路直上到了上清宫门前。”
唐门众人听到这里,神色各异,有惊讶也有不屑。唐韵苏道:“夺梦楼怎么连青城派也敢挑战?”
“看来他们是要准备对蜀中门派有所行动了……”唐旭坤皱着眉头,望着老夫人。
慕容槿亦俯身向老夫人道:“我曾遭遇芳蕊夫人,此女看似散漫不羁,却也有些本事。我原以为她是因正午到唐门抢夺神珠才赶到这里,现在看来,她本就是要去青城的。”
唐老夫人沉声道:“她若是只在川蜀外胡来,与我无关,但现在多次与我唐门为敌,以后少不得又是麻烦。”
蓝柏臣倒不以为意:“岳母,夺梦楼不过乌合之众,芳蕊夫人在青城就败在了一个年轻人手下。”
众人一惊,慕容槿更不禁追问:“是谁?”
“厉星川。”
唐韵苏蹙眉道:“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原是谁的门下弟子?”
“他原是卓羽贤四师弟杭幼峰门下,杭幼峰淡泊名利,离群索居,故此他的弟子们平时也不露锋芒。但那芳蕊夫人与其手下连破数道防守,青城新秀张从泰亦难以抵挡。却在那时,厉星川自后山奔来,单手举着铸剑鼎,往上清宫殿前一站,拦住芳蕊夫人去路。那鼎中尚有火苗窜动,一时之间众人不敢迫近。厉星川只掷下一句话,谁敢承得起铸剑铜鼎压顶,方有资格踏足上清宫。”
“怎样才算承得起?莫非是要躺着不动让人抬着铜鼎压住全身?”唐老夫人倒也有了兴致,微微侧身望着蓝柏臣。
蓝柏臣摇摇头,一撩衣衫,学着青城派行礼方式做了拱手莲花式,站定在大厅正中,道:“厉星川见众人不解,便将硕大铜鼎往天上一抛,自己以大礼站定,寸步不移。那铜鼎此时砸下,众人惊呼不已,芳蕊夫人等亦飞身后撤,生怕被火苗溅到。但厉星川却岿然不动,铜鼎落下时他单掌一托,腕骨顿时折断,余火也飞落一身,他竟只是倒退几步,并不曾叫喊一声。”
“好吃硬的人!”唐旭坤不禁扬眉,“青城何时竟有这样的弟子,我们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蓝柏臣点点头,道:“那芳蕊夫人也被他气势吓住。而此时卓羽贤与我师弟等闻讯赶来,芳蕊夫人见状,只得恨恨而去。”
唐老夫人长叹一声:“那年轻人后来怎样?”
“他倒是有内功护体,因此心肺不曾被震伤。但我们离开青城时,卓羽贤与其他几位道长正在救治厉星川。”
众人感慨,唐老夫人低声向端立一旁的慕容槿说了几句,重又唤来下属,吩咐将蓝皓月找来。
蓝柏臣听到她说到皓月的名字,浓眉不觉一皱,脸色便沉了下去。
“这次的事情既然解决了,你也不要总是想着什么练武什么门派。你四处奔走常年不在谷中,把皓月丢在一边,像个没爹的孩子一般。”老夫人语带责备说了一番,又想到皓月出走的缘由,皱眉问道,“听说你还为她选了夫婿,可有此事?”
蓝柏臣一惊,抬头道:“哪有这样的事情?!”
唐老夫人也是一怔,此时恰好树安带着蓝皓月过来,蓝柏臣一见她到了,脸上不禁又浮现怒气,狠狠瞪着她不语。
蓝皓月并不看他,只是站在一旁低着头。
唐老夫人站起身道:“皓月,你父亲说不曾为你定亲。”
蓝皓月诧异扬眉:“我可是听祝融峰上的人说的,他们那都传遍了!”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蓝柏臣想要发作,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造次,只得压低声音斥道,“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才逃了出来?连句话都不曾留下,成什么体统?!”
“女婿,你不要一见面就训人。若是你平日待她和气一点,又何至于弄成水火不容?”唐老夫人上前,向蓝皓月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蓝皓月蹩到老夫人身后,蓝柏臣无奈至极:“岳母,这件事完全是子虚乌有。我若是要给她定亲,总也会与您老商量一下。”
慕容槿道:“妹夫是个实诚人,不会撒谎。或许是衡山派其他弟子们误会了吧?”
蓝皓月此时才小声道:“是赵时英说的,还有,我回去的时候,烟霞谷里的人也都说你带回了印溪小筑的邵飏,跟他有说有笑呢!”
蓝柏臣恍然,忽又蹙眉怒道:“赵时英是什么人品,你难道不清楚?我带邵飏回衡山,完全是因见他年轻轻的就为情所困,怕他自暴自弃,便让他出来散散心。怎么就变成替你定下婚事了?”
蓝皓月赌气想要辩驳,唐旭坤等人忙来打圆场,将蓝柏臣拉至一边说去饮酒。蓝皓月悻悻地站在那,见父亲走着走着还不忘回头瞪她,心中大是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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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柏臣到唐门后本想要即刻带女儿回转,但唐老夫人见他父女俩还是矛盾重重,怕他一旦离开唐门后再与皓月起争执,便强留了他一天。在他们临走之前,又将他半是教导半是训诫了一番。
蓝柏臣在唐门始终觉得不自在,但碍于礼数也只得俯首恭听,待得将蓝皓月带出唐门,便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蓝皓月与树安跟在后面,三个人虽是走着一条道,却都沉默不语。树安见他们父女二人彼此不愿搭理对方,只得鞍前马后服侍。出成都后转上官道,不几日就离开了蜀中,直往衡山而去。
这几天内蓝柏臣与蓝皓月也只是偶尔有几句必要的交流,其余时候还都不愿放下身段。树安暗中叫苦,往后那么多天,岂非要活活闷死?而且蓝柏臣也是个急性子,恨不能立即赶回衡山,连日不停赶路,将树安累得要命。因此某天他见前面道上有个茶肆,便请两人下马,到那里暂歇。
三人提剑入座喊了茶水,树安正在给蓝柏臣倒茶,自官道那头又有一群人马疾驰而至,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神采不凡。这群人见阳光正猛,便也下马入内。纷纷杂杂落座之后,饮茶闲谈,听那口音也不是川蜀人士。
蓝皓月默默喝茶,只听其中几人讲着奇闻趣事,忽有人故意神秘地道:“你们有没有听说最近海琼子又现身江湖了?听说还出了手……”
“你这也算新鲜事情?我早已听人说过,他杀的就是北雁荡的龙湫散人于贺之,据说一剑毙命,甚是了得!”
那人哼道:“那你可知于贺之为何会死在海琼子剑下?”
“这……想必是他罪有应得……”
众人在那议论,有的还表示此事不可信,于贺之久有名望,海琼子更是世外高人,怎会滥杀无辜?但那爆出消息的人则振振有词:“所以说你们还是孤陋寡闻,听说于贺之其实根本不是表面上那样温文尔雅,他早就觊觎师门的宝物,甚至曾与极乐谷勾结,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
蓝皓月听着他们谈话内容,不禁偷偷观望父亲。她知道当年若不是于贺之收容逃出蜀中的父亲与母亲,他们两个便真是要走投无路,说不定母亲也会被唐门的人带回禁锢起来。
果不其然,蓝柏臣握着茶碗的手指根根紧绷,满脸怒气。但那群人又怎会知道,还顾自在一旁谈论此事。又有一人道:“其实越是这种所谓隐士越是心底歹毒,照我看来,说不准江湖上还有另一些无人知晓的凶案也是于贺之做的。”
众人纷纷称是,蓝柏臣按捺不住,重重将剑拍在桌子上,正色道:“各位若是没有真凭实据,还是不要妄自议论的好!”
他这话激起那群人的不满,传扬此消息的人当先回转过来盯着他,道:“你是什么人?现在江湖上都知道了于贺之的真面目,还需要什么真凭实据?”
蓝柏臣瞟了他一眼,道:“他做过了什么,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你难道不知死者为大这个道理?更何况有些明明与他无关的丑事,现在也要强加在他身上,你们这样的行为,难道就算是光明磊落?”
“笑话!他生前做了错事,难道因为死了就不能再被我们讨伐?你以为自己是点化众生的活菩萨?!”一时间,那群人全都指责蓝柏臣。树安见师傅被人嘲笑,涨得满脸通红,起身就往那边去理论。
蓝柏臣怕他冲动,急忙抓起剑去拦阻,却不料那群人见他两人气势汹汹而来,以为是要动手,竟一下子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将茶肆中其余客人吓得四散奔逃。
蓝皓月怒极,同样拍桌而起,抽出烟霞剑“刷”的一声斩下桌角,大声道:“你们以为人多就了不起吗?”
那群人本就好斗,这一下更是不可阻挡,冲过蓝柏臣直奔蓝皓月而来。蓝柏臣本只想教训几句就走,不料战局一起,竟乱成一团。他又要护着树安,又要擒住进攻之人,不一会儿时间,小小茶肆内杯盘狼藉,连老板也抱头鼠窜。
那群人毕竟不是蓝柏臣父女的对手,交手之后便显出败迹。蓝皓月边打边往前,将他们迫至门口,那群人见势不妙,乱砍了一顿便撒腿飞奔,跨上马匹逃离了此处。蓝皓月见树安脸上流血,心中恼火,正要追上去擒住一人问清身份,却觉肩头一痛,已被父亲一把抓住。
“你还要给我惹祸?!”蓝柏臣怒冲冲以剑尖指着这遍地碎片。
蓝皓月一震,迅疾甩开父亲的手掌:“我怎么惹祸了?你们不是已经在吵架了吗?为什么现在却来怪我?”
“我根本不想因为这种事与他们大动干戈!”蓝柏臣气愤道,“那群人亮出武器,却还没有真正动手。要不是你先出剑吓人,又怎会弄成这样?现在连对方是什么人都不知,却结下梁子,你还嫌委屈了?”
蓝皓月紧紧攥着剑柄,咬着牙,满是不解。她是看父亲遭人斥责,对方也已有动手的倾向,才忍不住出了手。可父亲竟反将怒火全发泄在她身上,仿佛自己维护他,却是做了最大的错事。
两人本来一路上就彼此对立,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现在她更不禁寒了心,倔强地扬起脸,道:“好!既然这样,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管!”
蓝柏臣身子发颤,怒不可遏道:“你这是女儿对父亲的态度?!是不是以为在唐门待了一阵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树安急忙想来劝解,却被他推至一边:“你休要维护她!简直是越来越放肆!”
蓝皓月站在角落里,脚下全是破碎不堪的桌椅瓷片,间杂着流了一地的茶水。她望着父亲愤怒的侧脸,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错,会又让他暴跳如雷。
从小到大,她除了在母亲那感受过轻言细语之外,几乎就总是在不苟言笑的环境下长大。在别人想来,自幼失去了母亲的她,或许会得到更多的溺爱,可事实呢?
她抿着唇,强忍着不解与难过,走到他身后,冷冷道:“你是不是早就看我不顺眼?”
蓝柏臣本已停了数落,听到此话霍然回头:“你说什么?!”
“为什么别人家的父亲都是疼爱孩子的,你却从来不给我好脸色?!无论我是好是坏,你都是同一副样子!我每天都和师兄弟们一起起早贪黑地练武,你却还总说我好吃懒做!我偶尔买点胭脂水粉,你都会疑神疑鬼,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果你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就索性说个明白,省得天天对我找茬!”蓝皓月在这时已经丧失了理智,将所有的怨恨都一股脑地宣泄出来,也不再考虑后果。
蓝柏臣两眼冒火,气得直指着她的脸,厉喝道:“我告诉你,就冲你这个态度,我是真真正正不愿让你回烟霞谷!你不是厉害得很吗?一会儿襄阳一会儿唐门,翅膀硬了到处乱飞,总有一天摔个半死,到时候不要哭着求我来救!”
“我哪怕死在外面也不会来求你半句!”蓝皓月憋足了劲喊出这句,声音都为之发抖,说完之后,也不顾附近闲人咋舌,竟扭头就冲出了茶肆。
“皓月姐!”
树安惊得想要去追,却被蓝柏臣的怒喝吓破了胆,“让她走!我就不信能反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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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南国千里觅无踪
蓝柏臣大怒之后带着树安便启程上路,在他想来,蓝皓月定是又回到唐门寻求庇佑,他此时若是再去,不仅自己丢了做父亲的脸面,更会让唐门那边的人暗中耻笑。
于是他下定狠心不去管她,就让她在蜀中待个够。
但他何尝知道,蓝皓月策马狂奔,绕着大道行了一圈,连成都城门都没进,随便选了个方向,一味朝着前方行去。
她思绪混乱,根本辨不清前路,脑海中只是反反复复出现父亲那面目狰狞的样子,以及不停的数落与斥责。
正如她方才说的那样,她习武,父亲会说不够勤快;她刺绣,父亲又会怀疑春心萌动;就连她用从外祖母那学来的手艺精心烹制的菜肴,他都不会赞上一词……不管她做什么,在父亲眼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似乎江湖中任何一家的女儿,都比她强上百倍千倍。她曾见父亲怀着羡慕的语气与别人交谈,称对方的女儿知书达理聪明伶俐,即便那其实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在父亲口中说来,也仿佛无可挑剔。
在外人面前的父亲,刚正不阿,正义凛然,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大侠,回到家里,从来不笑,只会一个人坐在屋中沉默。
她活到十八岁,在父亲那里,没有听过一句赞扬她的话。
蓝皓月小时候想念母亲,可母亲去世时,她只有五岁,后来那印在心间的温柔形貌,竟渐渐模糊不清,蒙上了一层雾气。她慌张过,为什么连母亲的模样都会淡忘,乃至无法珍藏。于是她偷偷请人画过母亲的画像,依着她的记忆画的,其实只隐隐约约有些大致相似罢了。可是被父亲发现,竟痛斥一顿,还将那画像焚毁了。
自那以后,她在心里就恨他了。
她恨这种铁石心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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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在蜀地流浪了好几天,直至淅淅沥沥的春雨浇熄了她的怒火。
虽不再愤怒,心却一分分冷了下来。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于是只任由马儿带着她乱走,忽而大路忽而小道,渐渐地,出了川蜀一带,又顺着湘江而下,四处漂泊。天渐渐暖了,等到她有所意识自己究竟在往哪里去的时候,发现原来一直在往东南而去。
难道是还想着回衡山?
她竭力阻止自己的荒唐想法,望着漫漫前路,忽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另一个地方。
此时她已经回到了湖南境内,若是再往前,便是衡山,但她却没有停留,反而选择了一路南下。
南边就是粤地。
蓝皓月告诉自己,我只是从未去过那里,何不趁此机会见识一下南国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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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粤北而入,穿山越岭历经艰险,虽领略了从未见过的奇景,却也饱受了风吹日晒。耳边的方言是一句都听不懂了,气候闷热潮湿,几乎让她止步不前。可想来想去,却忍着种种不适,还想继续南下。
她不甘心就此离去。因为她还没有去过岭南。
博罗。罗浮山。飞云顶。
相传博罗本只有罗山,后自东海遥遥浮来另一山峰,与之相连不去,便成了现今的岭南第一峰罗浮山。她在半路上听了这传说,心中更是向往。于是蓝皓月又对自己说,我只是去向某个人当面道歉,顺便领略这奇妙景色而已,既弥补了错处,又不会打搅到他的清修,有什么不可以?
她牵着枣红马抵达惠州博罗境内时,已是艳阳似火的时节了。
远远望去,碧色天空下横亘着绵绵青山。山石坚硬,如飞剑断刀嶙峋而立,萦绕不止的云雾忽而拂来层层白纱,忽而垂落丝丝细缕,变幻无穷,轻灵飘渺。
蓝皓月只知神霄宫坐落于罗浮山最高峰飞云顶之上,但山路错杂,她牵着小马走了半晌,也没见到刻有名字的石碑。此时正是午后,山间虽有浓郁树荫,但藏在云层后的烈日仍毒热难耐,她越往上走越是迷茫,想要问路又找不到方向。
兜兜转转行了许久,忽听丛林间飘来一阵竹板击打之声,随着这韵律还有人哼唱吟诵,只是方言不通,蓝皓月也听不明白。她寻音而去,对面陡峭山崖间藤萝轻摇,竟有一个小童踏着微凸的山石悠然而下。一手拿着竹板,一手拉着藤蔓,背后还有个小小竹筐,装着些许绿叶枝条。那小童不过十岁左右,黑发垂髫,全身道家装束,远远望去,好似从云中而来。
蓝皓月见了,不觉紧走几步,她所站之处已是斜坡尽头,那小童落在半山腰间,遥遥对着她望了一眼,似是见怪不怪。蓝皓月扬手挥了挥,高声道:“小道长,我想去神霄宫,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走?”
小童歪着头看看她,一双眸子如同点漆,用极其生拗的言语道:“你去神霄宫做什么?”
蓝皓月想了想,道:“找人。”
小道童连连摇头:“你不用费劲了,我师公他常年不在山里,你是等不到他的。”
“师公?”蓝皓月一怔,忙道,“你说的可是海琼子老前辈?”
“那是自然啦,你们这些江湖人老是到这里来找他,我都见过①38看書网着,身子轻轻一纵,竟如云朵般飘了数丈,落在了蓝皓月对面的山梁上。
蓝皓月惊讶不已,忙解释道:“我不是来找海琼子前辈的,只是……想去神霄宫找另外的人。”
小道童微微一愣,乌溜溜的眼睛朝她瞄了几瞄:“那你要找谁?”
蓝皓月正在踌躇,却又忽听身后一声喊:“素怀!”
她听到这声音,颇觉耳熟,回头一看,果然是莞儿。她先前散披于肩后的长发已然盘成双髻,倒是没跟那道童一般穿着,仍旧穿着寻常的衣衫。
小道童闪到一边,笑嘻嘻地朝莞儿道:“小师姐。”
莞儿严肃地走到他身边,一把揪住他,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便将他赶向山路那头。
蓝皓月见状想要举步,却被莞儿伸臂拦住。
“蓝皓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蓝皓月见她脸上似笑非笑,眼眸直盯着自己,心里不觉有些忐忑,不知池青玉是否将那件事告诉了她。可莞儿却又好像浑然不知似的,绕着她走了几步,见她不做声,又嘟嘴道:“以往你都嘴巴闲不住,现在怎么木呆呆,好像闷葫芦?”
蓝皓月强作欢颜,和和气气道:“莞儿,见到你我就不怕找不到神霄宫了,你带我去好不好?”
莞儿抿了抿唇,背起双手:“你跟我来吧。”
蓝皓月本还以为她定会问东问西,但她这次竟异常爽快,说完这话转身便走。素怀已转过山头,莞儿带着蓝皓月沿着那条路前行,其间越过小溪穿过树林,逐渐往更高处攀登。蓝皓月还牵着马儿,见山路越来越陡,正想着是不是要将马儿先系在林子里,却听莞儿在前面喊了一声:“快些走,就要下雨了!”
蓝皓月抬头一望,果然天际浮云低沉,隐隐发黑。她急忙将马儿拴在道边,疾走几步赶上莞儿。
莞儿只顾闷着头爬山,也不跟她多说。两人翻过这个山头,天边黑云压顶,呼喇喇狂风四起,不出一刻便打下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如同碎玉倾洒。
莞儿带着她疾奔至一个山洞口,站定之后,两人互望一下,都已衣衫湿透。蓝皓月皱眉道:“飞云顶到底在哪里,怎么还没有到吗?”
莞儿哼道:“你莫非不相信我?”
蓝皓月没有回嘴,只是沮丧地看着自己的衣衫。莞儿却探手从洞口摘下一片大大的芭蕉叶子,像伞一样遮在头顶,朝她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抄小路回去,拿了蓑衣再来找你。”
“不用了……”蓝皓月话才出口,莞儿已经飞一般冲出山洞,白茫茫的雨幕中红衫飘飘,转眼便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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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暴雨来势汹汹,蓝皓月站在狭小阴暗的山洞里等了许久,也不见雨止的样子,更不见莞儿回来。雨点溅起无数泥水,将她的碧罗裙子打得污糟糟一片。蓝皓月直站到两脚发麻,都看不到半个人影,此时雨势稍稍减弱,但天色也随之变暗。
她往远处望望,山间溪流激涨,飞瀑直挂,四处皆是水声潺潺,听不到其他动静。想想莞儿之前的举动,蓝皓月心中一沉,料想莞儿果然是从池青玉那里得知了先前的事情,这才将自己抛在了山中。但事已至此,又怨不得别人,她见雨势已经渐渐停息,便卷起裙角独自上路。
这山路本就难行,雨后湿滑泥泞,蓝皓月才走了一段路便已狼狈不堪。她沿着莞儿走的方向前行,道路曲折盘旋,走了好久才到尽头,不料那前方竟无去处,唯有一条往下而去的小道。蓝皓月此时想要回头,已辨不清东南西北,脚下踩到一级石阶,那石料却猛地一斜,她不及抓住身边藤萝,惊叫一声便滚了下去。
这一连串跟头摔得她浑身散架,直到在混乱中抓住了一根古藤,她才止住了下滑的趋势。但此时整个人都依着这古藤之力垂在半山腰上,下方虽不是万丈深渊,但一眼望不到底,密密麻麻黑沉沉的都是灌木丛林。她手心剧痛难忍,可又无法松开,全力抓住那细细的藤条,想要攀上山壁。但这山岩笔直如削,竟无立足之处,蓝皓月欲哭无泪,只能紧紧贴在藤蔓边,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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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
雨后凉风阵阵,吹得蓝皓月一阵阵发颤,四面皆是寂静山峰,树影摇曳,萤火飞舞,更有不知何物咕咕鸣叫,在山涧间悬崖上不住盘旋。
她的手臂早已没了知觉,力气也几乎耗尽。那细藤在山崖上不断摇晃,竟大有断裂之势。蓝皓月虽咬牙坚持,眼里也已湿润一片,可又不甘心在这里哭天抢地。
却在这时,她听到上方似有动静,倾耳聆听,像是有人拨开草丛向这边走来。她一时间又惊又喜又悲,奋力仰起脸来朝上呼救。
那山崖上的人似是停下了脚步,随即快速行来,因着天黑,蓝皓月看不到那人,只觉手中抓着的藤萝猛然向上一提,她一惊之下险些没抓住。
“这藤萝都快要断了!”蓝皓月带着哭音喊道。
上面的人依旧用力拽着藤萝,沉沉说了一句:“你只需抓紧了就好。”
蓝皓月一怔,这声音从未听过。正在这时,那人突然发力,将藤萝用力甩起。蓝皓月尖叫一声,眼前一片发昏,身子就如断线风筝般飘了起来。但还未曾撞到山壁上,又觉有人飞身而下,在半空中轻轻往她腰后一推,便将她送上山崖。
她双足才一沾地,竟觉刺痛难忍,顿时栽倒在地,摔得满身泥水。
那人掠至她身后,见地上污浊,连连后退数步,直至到了石板路上方才止步。
“就是你要找神霄宫?”男子声音沉稳地问道。
蓝皓月跪坐在地,点了点头,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先前悬在半空,只觉全身发麻,如今落了地,竟连站都站不起来,脚踝更是阵阵抽痛,像是断折了一般。
男子见她这般颓丧,不由上前一步:“姑娘还能走吗?”
蓝皓月忍着泪,摇了摇头。
那人叹了一声,略作犹豫,只得走到蓝皓月身前,道:“你还得忍着点,飞云顶要绕过这山方能到达。”
说罢,他俯身一擒蓝皓月肩头,忽地将她背在身上,望一眼远方,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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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 青鬓玉颜恍如初
蓝皓月伏在那人背后,两边的树木藤萝从身侧飞速掠过。那人足下生风,一刻不曾停留。过了许久,蓝皓月已经昏昏沉沉,只觉自己如飘在云间,勉强睁开双眼,竟见眼前一片白茫茫,如烟似雾,就连呼吸进的空气中也带着湿润之意。
男子背着她疾行于幽深林间,蓝皓月抬头,四周尽是虬曲参天的古松翠柏,又有潺潺溪流穿林而过。绕过这深林,眼前忽现白墙黛瓦数间屋舍,一径青竹孤峭而立,风掠竹叶水滴轻扬,萧萧飒飒不染尘烟。
屋前早有小道童等候,正是白天所见的素怀,见那男子疾掠而来,忙不迭要往回跑。
“素怀,你还要去哪里?”男子低声急问。
“去打扫客房……”
“我恐怕她腿骨已伤,先让她在这里,你速将药箱拿来。”男子说罢,侧身开了房门,便将蓝皓月背进中间小屋,将她轻放至床榻之上。
蓝皓月的脚踝碰到床沿,痛得她冷汗直冒。那男子转身间走到桌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快步出门向已经远去的素怀喊道:“莫忘记将灯带来!”
素怀远远应了一声,男子也不进屋,朝着另一方向而去。蓝皓月躺在床上,全身酸痛不已,衣衫虽已被山风吹干,却更觉难受。屋内漆黑一片,四周除了风吹青竹之声外别无动静,房门敞开,暗影幢幢,让她瑟缩不已。
过了许久,素怀提着一盏油灯匆匆而来,进屋后一探身,踮着脚尖悄悄进来,将油灯放到桌上。一点幽光摇摇曳曳,映出了这屋子的大致轮廓,蓝皓月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却见门口人影一晃,已有一个道装男子大步进来。
此时借着油灯之光,蓝皓月方才看清这道长的模样,他年约三旬,骨骼清癯,五官端正,但神色肃然,让人望之不敢接近。全身上下整洁齐整,纤尘不染,显然是刚才离去后从头到脚换了衣鞋。
“师傅,要去烧水吗?”素怀将药箱递与他,问了一声。
“自然要了。”男子接过药箱,一撩袍子坐在床边,“叫素华也过来。”
素怀应了一声,又出了门。蓝皓月局促地望着这人,他却面无表情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左脚,又自袖中取出一方白帕,覆了药粉,也不跟蓝皓月说话,“啪”的一声便拍在她受伤的脚踝上。
这一下,蓝皓月失声大叫,右脚一蹬,险些将他手中的药瓶踢飞。
男子身形一闪,急速闪至床边,皱眉道:“干什么?”
蓝皓月疼得直发抖,倒在床沿上只是喊:“我骨头断了!”
“若是真断了我怎会这样?”男子不悦地说了一句,这时有人一路飞奔到了屋前,男子见后便朝蓝皓月道,“素华来照顾你了,但你还需忍耐五天方可下地行走。”
说罢,就这样潇然而去。
蓝皓月忍着剧痛撑起身子,见床前站了个十三四岁的女道童,肌肤胜雪,眼眸晶莹。她不禁长嘘一口气,吃力道:“这里就是神霄宫了?”
素华替她脱下鞋袜,又取来一身干净的蓝袍交到她手边,笑盈盈道:“正殿并不在这,这儿是后山。”
蓝皓月心中想着此行的目的,但又不知如何开口,素华见她一身污浊,便皱了皱眉,转身道:“我去给你打水来洗一下。”
“多谢……”蓝皓月虚弱地应了一声,又道,“刚才那位是?”
“那是我与素怀的师傅,俗家姓程,名讳紫源。”素华端起水盆,叹道,“还好素怀回来时说起你在寻找神霄宫,我师傅又追问莞儿,才知她将你丢在了后山,否则你可有得苦了。”
她说罢便要出去,蓝皓月忙鼓起勇气问:“那个……莞儿的师叔在吗?”
素华停下脚步,回过头愕然道:“师叔?你要找哪位?”
“……就是她的小师叔。”她居然支支吾吾,不想说出他的名字。
“哦。”素华淡淡应着,顿了顿,又道,“他不在。”
“不在?!”蓝皓月几乎叫了起来。
素华被她吓了一跳,蓝皓月起初还以为池青玉离开了罗浮山,后经素华解释,才知道神霄宫时常有山民上香求符,而观中弟子也会为山中贫民施药疗伤。池青玉便是在昨日跟着顾丹岩去了深山,至今未归。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蓝皓月略带失望道。
素华笑道:“罗浮山大小山峰四百三十二座,另有十八洞天、七十二幽境,你这样问我,我怎么答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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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怀着失落与苦闷度过了在神霄宫的第一夜。
次日清早,左脚还是胀痛不能扭动,天亮后看看自己的双手,也是伤痕累累,没几处完好的地方。她凄凄惨惨躲在床帘里,听着外边泉水流淌,不觉心生惆怅。
一天之中素华与素怀先后来了几次,为她换药送饭。蓝皓月看着两人那规规矩矩的道教装束,又见食盒中的点心菜肴尽是不沾荤腥,这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默默躺在这小屋中,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只能透过格子窗棂望着屋前青竹。这屋中一室清冷,除了桌椅床榻外没有半点装饰,就连帘幔也是素青无纹,静静低垂,与她在衡山的闺房相比,显得格外简单无趣。
屋舍前后空空荡荡,唯有清流从林间穿来,绕过后窗,日日夜夜发出清亮欢悦的声响。
这声响在初时听来令人心旷神怡,可听得久了,也不过如此,尤其是到了夜间,蓝皓月本就因全身酸痛难以入睡,再加上不停流淌的泉水发出哗哗之音,更觉头痛欲裂。
她烦躁地睁着眼睛,小心翼翼翻转身子,在床与墙的接缝处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虽说在这床上已睡了一天,但她始终不敢多动,如今触到了这冰凉的物件,探手从竹席边缘摸出来,原是一支光滑润洁的笛子。
蓝皓月怔了怔,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细细看着,那笛子尾端缀着皎白流苏,丝丝缕缕簌簌落落。在那流苏之间,还系着一枚水滴状的青色玉饰,温润无瑕,宛若天成。
她握着竹笛,心中一惊。
这笛子是池青玉一直坠在腰间的。
蓝皓月环顾四周,忽然想到昨晚程紫源带她进屋后,便叫素怀到别处取了灯来。
――这原是池青玉的住处?!
她的心跳有点快,有点乱。
蓝皓月握着笛子,想到了那夜初见时,在月光下浮动的悠扬曲韵。那支似乎唤醒了沉寂天地,唤开了满池莲花的曲子,在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听他吹奏过。
月光下,笛子尾端垂下的玉饰澄澈清幽,她不禁轻轻托在手中,端详之下,发现玉饰的内部有纯白絮状纹路,那纹路重重叠叠,恰似一朵盛开的莲花,幽然独处于青绿色的玉石内。
她懵懵懂懂地将竹笛凑到自己唇边,才一触及,那微凉的感觉让她自心底发出些许的战栗,慌忙间便又将它放回了原处。
有微风自窗外袭来,拂动青帘轻轻飘起,如同一场素洁无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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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她同样直到很晚才入睡,罗浮山晚间甚是清凉,她翻来覆去没盖被子,到天亮后嗓子肿痛,摸摸额头,竟有些发热。
素怀来送早饭,见她恹恹躺着,精神不佳,便问道:“蓝姑娘,你的脚伤还是很痛吗?要不要再请我师傅过来?”
蓝皓月摇摇头,道:“不用了。”她看看素怀,见屋外无人,便小声道,“这屋子原来是谁住的?”
“是小师叔。”他没有隐瞒,直截了当地道,“原想让你住到我大师伯那院子里的,但是当时师傅怕你腿骨断了,就近到了这里。他们住在前山,所以不太过来。”
蓝皓月蹙眉道:“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没有人照顾他吗?”
素怀讶异道:“他又不需要别人照顾,在这里不是很清净吗?”
蓝皓月闷闷不乐,觉得他们对池青玉好像并不关心。
正说话间,忽听外边素华喊道:“素怀,跟我去前殿打扫!”
素怀忙放下手中饭盒,匆匆离去。蓝皓月透过窗子看着两人飞奔而去,心有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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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怀这一去很久都没有回转,蓝皓月独自撑着病体在床上坐着,渐觉不支,迷迷糊糊地便歪在床头睡着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外面有人交谈,她揉揉眼睛,却觉半边身子已被自己压得发麻。而这时外边的谈话声已经远去,蓝皓月听不懂那内容,但那其中有一人的声音澄澈如泉,温良蕴藉,令她心中隐隐一动。
她急急忙忙地扶着床栏下了地,左足处还是肿痛不能举步,只得忍着痛以右足跳到窗前。天气湿热,窗户本就开着,屋前竹林中有人远去,只留下淡淡背影。她咬牙拿起桌上的宝剑,撑着它挪到门外,但此时那人已经消失在竹林尽头。
即便如此,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仍使蓝皓月心神不安,她一步一步沿着竹林中的小径往前挪动。没走多远,已快支持不住,而这时遥望到竹林尽头有一白石长廊,廊间植有凌霄,碧绿枝条垂落及地,浅红色花朵点缀其间,有两人正站在重重花影下交谈。
蓝皓月小心翼翼地走近花廊,面对着她的年轻人面容俊朗,唇角微微上扬,正是顾丹岩。而顾丹岩对面的人与他作一样装束,始终不曾转身。
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顾丹岩早就看到了她,朝她微微颔首。蓝皓月扶着长廊石栏稳住身形,轻声道:“顾道长。”
“蓝姑娘,没想到你竟然会真的来了罗浮山。”顾丹岩笑着,又朝她望了望,随即扶住他对面之人的肩膀,示意其转过身来。
风吹花落,藤蔓轻舞,蓝皓月再次看到了池青玉。
他依旧清秀出尘,双眼若有所思似的望着前方,带着几分萧索。此时的他果然不再是以往装束,而是穿着青色斜襟道袍,头戴玄黑网巾,上饰鹤型白玉长簪。
唯一没变的只是肩后背着的银质带扣,以及手中握着的碧青竹杖。
在树荫花影之下,这一身装束更显得他如同云端上仙,远离尘烟,超然脱俗。
但在蓝皓月看来,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乍一见到他现在的打扮,心中骤沉,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池青玉的双眼似是望着远处云端,他先前分明是与顾丹岩在说着话,但此时却一言不发,脸上虽无怒意,却冷得像冰。
蓝皓月手足无措,怔怔地看着眼前已是一身道服的他,一路上的憧憬与热情竟渐渐沉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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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芳心拗尽丝无尽
顾丹岩见蓝皓月行动不便,站着都很吃力,便上前一步,道:“蓝姑娘,我听程师兄说了,你的伤势不轻,现在还不能下地。”
“我……我等会就回去躺着。”她支支吾吾地道。
顾丹岩道:“那好,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叫素华来扶你回屋。”他一拍池青玉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向蓝皓月一揖道,“青玉在这陪你一会儿,素华还在前殿,稍后就到。”
蓝皓月默默点头,顾丹岩走出长廊朝前山行去。池青玉这才扶着廊柱坐下,还是不动声色,不惊不怒不喜不悲。
她颇为难堪地想要坐下,又不敢离他太近,小心翼翼地坐在花廊的另一端。
两个人各坐一边,许久都不曾出声。蓝皓月怔怔地望着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由道:“池青玉,好久不见……”
池青玉紧抿着唇,脸色微微发白。
她忽又觉得这话不妥,忙弥补似的道:“我听到你说话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他却还是静默,非但不回话,连表情都是无动于衷。
蓝皓月本就在他面前慌里慌张,现在他这个样子,她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抬头看了看远处,怕素华现在就赶来,心中一急,便脱口而出:“你还在生气吗?”
池青玉的眼睫微微下落,淡漠道:“有什么气好生?”
蓝皓月咬了咬下唇,朝他那边侧过身子,道:“上次在回唐门的时候,我……”
“没必要说这些了。”他轻轻呼吸了一下,忽而换了话题,“你这几天不要再下地乱走,不然还要耽误时间。”
“……谢谢。”她小声地说着,撑着双手往他那边坐了一点。其实两个人还是离得很远,池青玉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握着竹杖站起身来。蓝皓月一惊,以为他现在就要走,忙道:“我住在你的屋子里,等会儿请素华帮我另外找个地方待吧。”
“不用。我住到三师兄那边。”他稍稍偏过身子,像是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那……给你添麻烦了。多谢你。”蓝皓月诚挚地道。
池青玉还是冷着脸,淡淡道:“我这个人,不仅眼睛是坏的,心也是坏的,又有什么好感谢?”
蓝皓月懵了,心猛地一寒。
他果然还是很介怀那天她气极时候说的话,这句话现在由他口中说出,语气虽然淡漠,却更像一把尖针刺在她心里。
她回想起那天的情形,还清晰地记得他听到这话之后,瞬间变了脸色的样子。
蓝皓月本来想好的道歉的话,此际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与父亲的吵架,这一路上的辛苦,被莞儿带到荒山后差点摔死的困窘,一时间都涌上心头。她低垂着头,坐在幽幽紫藤之下,眼泪转了几转,终于抑制不住就滚落了下来。
可她又不敢哭得大声,只能颤抖着双肩,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音。
池青玉倾耳听了听,静默片刻,道:“我没有骂你,你为什么要哭?”
“我只是想来向你道歉……”蓝皓月呜咽道,“你走了以后,我很难过。”
他抿着唇,朝她这边走了一步,道:“你是从蜀中过来的?”
蓝皓月胡乱点了点头,又意识到他看不到,便带着哭音应了一声。
“那么远,你不长脑子的吗?”他低声说了句,皱起眉,“三师兄早就跟我说过了,你何必跑来岭南?!”
“可我……”她无言以对,甚至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池青玉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道:“等伤好了,我请人把你送回家去。这里离衡山还稍微近些。”
蓝皓月负气道:“我不回衡山。”
他一怔:“为什么?”
她不回话。池青玉却猜到了几分,冷冷道:“你还是与父亲不合?”
“他总是指责我。”蓝皓月心烦意乱。
池青玉沉声反问:“那你准备怎么样?浪迹天涯?未免想得太天真。”
蓝皓月委屈道:“我自有去处,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待在这里?”
“我没那么说,可你总要有回去的时候。这里是道观,女客不便久居,你伤好了就走。”池青玉干脆利落地说罢,持着竹杖便要走。
“池青玉!”蓝皓月抹去泪水,费劲地站了起来,“你真的不愿意原谅我了吗?”
池青玉脚步一顿,背对着她道:“我说过没有生气,又何谈原谅?”
她眼中一阵酸楚:“可你的样子分明还是生着气。”
“大概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吧。”他无谓地道。
“朋友一场就不能挽回点什么了吗?”蓝皓月悲伤道。
“我是出家人,无亲无眷,更没有什么朋友。”他不含感情地说完,朝前走去。
落花翩飞,洒了一身,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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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华赶来的时候,蓝皓月已经摇摇晃晃走到了半路。回到小屋,她一句话都没说,愣愣地坐在床上。
“蓝姑娘,你见到小师叔了?”素华不解地道。
蓝皓月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怔坐了一会儿,躺倒在了床上。她足足躺了半天,直至中午素华来送午饭,喊了她几声也不见起来,走上前一看,蓝皓月双目紧闭,身子蜷缩成一团,恹恹地朝着里侧不动。
素华探手一摸,才觉她浑身发烫,又撩起她裙角一看,只见左脚伤处更显红肿,高出一大块淤青。
素华急忙叫来了程紫源,他皱眉道:“说了要五天才可下地走路,怎么弄成这样?”
蓝皓月颓丧地睡着,无力回答。素华在一边解释了缘故,程紫源不悦道:“我是不便常来,因此叫你照顾她,你倒好,把人扔在屋里独自去前殿了。”
素华不敢回话,蓝皓月涩涩道:“道长不要责备素华,是我自己不识趣。”
程紫源摇了摇头,吩咐素华取来外敷的药膏,蓝皓月这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任凭他上药也不吭一声。程紫源离开后,素华搬来椅子坐在门前不敢再走,蓝皓月出乎寻常地安静,忍着百般不适只朝里卧着。
那支竹笛还放在枕边,她怔怔地望着,心中涩然。为让自己不再沉沦,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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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渐渐起风,帘幔不住簌动,蓝皓月的身上却一阵寒一阵热。昏昏沉沉中似乎听到外面有人喊着素华,素华开门出去。过了片刻,又有人渐渐走近,直至到了床边。
蓝皓月原以为是素华给她端药来喝,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帘幔撩起。正疑惑时,却听帘子外的人低声道:“你怎会还发热了?”
蓝皓月听到这声音,惊了一下,身子却缩得更紧了。她不想说话,卷过薄被裹在身上,喉咙阵阵发堵。
“蓝皓月。”他在外边听不到回答,不由碰了碰帘子,“你没有睡着,为什么假装听不到?”
蓝皓月呼吸一滞,却还是没有出声。池青玉等了一会儿还不听她回话,蹙眉拉着帘子猛然往上一掀,道:“起床。”
“你要干什么?”她不由抱着被子惊呼。
“你装睡觉,以为我不知道?”池青玉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便将帘幔挂起,动作很是熟练。外面的阳光直射进来,蓝皓月闭着眼睛转过身子,涩声道:“你既然讨厌我了,为何还来?”
“我不跟你说这些无聊的话,起来喝药。”池青玉转身走到桌边,拉过椅子坐下。蓝皓月不动,他又摸到了桌上的托盘,轻轻推了推,顾自道:“不吃不喝的,是要故意让人知道被我气了?大小姐真是架子十足。”
蓝皓月撑起身子朝着他哑声道:“池青玉,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我病得起不来了!”
“那你刚才还出来……”他话才说了一半,蓝皓月已哆哆嗦嗦地坐了起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忽地跳下床,直冲了过来。池青玉听到声响,忙站起来,抓着她的袖子,急道:“说了不要乱动,干什么还走过来?!”
蓝皓月在他臂膀中乱挣扎一气,带着哭音道:“你不是叫我喝药吗?我不起来是故意摆架子!起来了又怪我!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只是叫你坐起来等我端过去!”他气恼不已。
“反正我无论怎样都是错!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处处惹人烦,为什么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找不到?!我诚心诚意来道歉,差点死在山里不说,如今你都不愿意好好听我说一句!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了!”蓝皓月悲从中来,拼命想要推开他,可自己站立不稳,稍一用力反而向后栽去。
池青玉牢牢抓住她胳膊,但他不知蓝皓月那天摔下山去,不仅脚踝伤了,全身尽是淤青。她痛得紧蹙着眉,眼里噙着泪,忽然放声大哭。
“你为什么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我千里迢迢从蜀中赶到罗浮山,只待了一天你就要赶我走……”她边哭边说,眼泪都落在他手上。
“蓝皓月,蓝皓月,你别大喊大叫。”他又气愤又尴尬,半拖半拽将她送回床上,“你这样像什么话?叫师兄们听见还以为我对你怎么了!”
她反扑在床上,独自饮泣。
“我从一开始就没说要你即刻下山,你哭什么?”池青玉真不明白她为何变得这样多愁善感,在印象中,蓝皓月只是个大大咧咧娇生惯养的丫头。
蓝皓月哽咽道:“我哭的,不是为着这个。”
他静默片刻,怔道:“那又是为着什么?”
蓝皓月默默流泪,无法开口。
他站了许久,竟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言辞犀利地追问,末了才慢慢回过身,低声道:“我去把药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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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因为这本就是他住的屋子,池青玉在屋内时并不需要竹杖。他走回桌边,端来了放着药碗的托盘。蓝皓月斜卧在床上,见他转身过来,便有意别过脸去。她朝着里侧躺了一会儿,忽又意识到自己这举动对他来说甚是无用。
沮丧地回过头去,见池青玉坐在床前,那托盘放在膝上。他既不催促也不发火,倒像是安然等着她自己回身一般。
蓝皓月还想翻身朝里,他忽然发话:“既然已经转过来了,还要让我等多久?”
蓝皓月脸红:“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面朝前方,淡淡道:“你翻来翻去难道没有声音?”
她伏在枕上,见先前的泪珠儿滚落在了竹席上,不禁伸出手指划着,心中七想八想,嘴上却没说话。
池青玉端起药碗,微微伸向她在的方向,“不喝要凉了。”
蓝皓月托着腮往他望去,池青玉听不到她的声音,不禁蹙眉,缓缓道:“真的不喝?那我去倒了。”
“你又干什么啊?!”蓝皓月泪眼婆娑地坐了起来,“怎么那么可恶?!”
这回他倒是不说话了,蓝皓月无奈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碗药。池青玉侧过身,扶着床栏,听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药,且时不时咳着,他的神色不免也有些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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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 月明风露指间绕
蓝皓月因这一病,拖了好几天才稍稍恢复了精神。脚上的伤慢慢好转,可以下地慢走,只是程紫源交待还不能太过劳累。这些天来,池青玉一直未到这屋子来,她只能通过素华素怀二人,得知他住在前山顾丹岩那里。
每天凌晨与日落时分,前山方向便会有绵长钟磬声传来,蓝皓月起初还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在履行玄门功课。她在这久久不散的钟磬声之中,独坐在床上,心事复杂。
又过了三日,蓝皓月已经可以自由走动,素华在黄昏时送来晚饭,蓝皓月见她每天来去匆忙,便问道:“你等会是不是也要去前山诵经?”
素华点点头,道:“这山上的人除了莞儿,都是要去的。”
“为什么她不需要?”蓝皓月一怔。
“她其实是我大师伯的本家晚辈,只是父母双亡,便被我大师伯领养,还并未入道。”素华说着,见她已经吃完,便道,“蓝姑娘,你这些天还没有在飞云顶上玩过,等明天我陪你出去转转好了。”
蓝皓月想了想,道:“我可以去看你们做功课吗?”
“那可不行,功课讲究心静绝情,外人在旁会有杂念。”素华说罢,收拾碗筷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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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枯坐无聊,此后不久,耳听得钟磬声又起,幽远飘逸,渺渺如烟。她不觉出门寻音而去,穿过凌霄花长廊,沿着石径一路前行,待到她走到前山时,天色已经昏暗。遥望见淡淡云雾间,宫观飞檐流翠,铜铃串串,很是巍巍壮丽。
她不敢过于接近,独自寻了个角落坐在树影下。空气中漂浮着松香的味道,揉着湿润的水雾,有几分惘然,正如池青玉身上的气息。
她听着渺远的诵经声,清悦幽然的钟磬一下连一下,敲震着她的心。
不知为何有些苦涩。
夜色渐渐浓郁了,蓝皓月在他们还未曾停止的时候,悄悄离开了前山。
她沿着原路走了一阵,却并没有回到住所,而是很随意地选了一条岔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这条岔路不知通往何处,蓝皓月走了许久也不见尽头,两边的树木高大苍翠,在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走得累了,正望见路边有突起的岩石,便上前坐了下来。
山石间有溪流汩汩萦回,在她身前缓缓流过,溅起小小的水花。溪流的另一侧较为空旷,古柏在晚风中微微簌动,投下斑驳的黑影。
伴着清流之音,蓝皓月独自坐了许久,等到想要起身时,却听到了从对面幽径传来脚步声。她尚未站起,便望到了他的身影,不由屏住了呼吸。
池青玉似乎没有发觉她也在这里,持着剑从溪流那头缓缓走来。直至到了那片空旷之地,才刚抽剑出鞘起势,忽又一顿。
“是谁?”他依旧朝着前方,语气有点异样。
蓝皓月窘迫站起,低声道:“我。”
他微微一怔,随即道:“你的伤好了?”
“……是。”蓝皓月心虚回答。
池青玉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道:“这里路不太好走,你回去时要小心。”
“嗯……”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你是来练剑的吗?”
“是,每天功课完毕后就来这里。”他说罢,却收起了剑。
蓝皓月犹豫了一下:“是我打搅你了吗?”
他淡淡道:“不是。今天不练也无妨。”
蓝皓月远远地望着他,他等了片刻,取下背后的竹杖,道:“你要回去吗?”
“不……你呢?”
“……我随意。”
暮色中有着淡淡的清芬飘拂在两人身边。“我想在飞云顶上走走。你能给我带路吗?”她尽量轻松地试探。
池青玉颇有些踌躇,末了才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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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渐渐升起。飞云顶上银光浮动,烟霭朦朦,青岭脉脉,远山近水尽如画中。
他走得不快,四周安静无声,只有竹杖在石板路上划过的轻微声响与两个人的脚步声。
蓝皓月与他之间始终隔着几分距离。他的装束,让她无法接近。
“你想到哪里去?”走了一会儿之后,池青玉略感茫然。
蓝皓月晃了晃神,反剪着双手,道:“你领着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池青玉微微怔了怔,似是思索了一阵,才道:“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你如果想看风景,不如等明天叫别人带你来。”
蓝皓月静静地看他,过了片刻道:“晚上也可以的。”
他犯了难,无奈地道:“但我不知哪里才有景致……”
“你平时爱去哪里?”蓝皓月抬头望他。
“我?”池青玉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跟我来。”
蓝皓月跟着他慢慢走进松林,地上潮湿松软,不多时但闻水声阵阵,在夜间听来格外清晰。池青玉带着她走到松林尽头,对面山崖间一道白练飞溅而下,被晚风吹过,水气氤氲,犹如梦境。
一轮明月悬挂苍穹。松涛伴着水声绵延千里,扑鼻清新沁入心扉。
他站定在山崖前,两人都未说话,只是听着那飞瀑声响不绝于耳,在空谷间发出隆隆回音。
许久,他才微微侧过脸,道:“平素我常独自来这,此处就是我觉得最美的地方。”
蓝皓月沉醉于这浩浩天地,欣然道:“池青玉,这儿比衡山还要漂亮。”
他淡淡地笑了一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
“这样可以碰到对面的瀑布。”
蓝皓月侧过脸望着他的脸庞,也与他一样,伸出手去。只是她伸的是右手,两个人的手臂仅仅离着几寸。
纷纷扬扬的水花自对面山岩间飘来,如雨丝如冰絮,落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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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蓝皓月闻到一种奇异的芳香。清淡虚幻,时有时无。她不由放慢了脚步,留心起四周,却未曾发现是什么花草发出的气息。
池青玉察觉到了她的犹疑,问道:“你走得累了?”
“不是,我在找是什么花发出了香味。”
他呼吸了一下,道:“是玉簪吧。”
“玉簪?”她忽而觉得耳熟,细细一想,才想起母亲生前也爱这种花。那时的烟霞谷中,遍植玉簪,蓝皓月尽管年幼,却也还记得这个美丽的名称。母亲还曾经将洁白纤长的花朵给皓月戴在发辫上,抱着她去给父亲看。
但是母亲死后,谷中的玉簪无人打理,渐渐的,由多变少,终至枯萎。
“你等我一下。”她说了一句,便跑向草丛树林。找了许久,才在背阴的山峦泥地上发现了一丛丛的玉簪。它不喜阳光,只在暗处夜间开放,白似纯玉,独具幽香。
蓝皓月轻轻采下一朵,起身走到池青玉身边。他一直在听着她的动静,知道她走回来了,不禁道:“你不会是去找玉簪了吧?”
“正是呢。”她从背后伸出手,拉起他的衣袖,让他碰触玉簪的花瓣。
池青玉在被她拉起袖子的那一刻,有着本能的抗拒,手臂有所僵硬。但蓝皓月却硬是将他的手拽过来,放在花瓣上。
“你以前注意过这种花吗?”
他的神色有些拘束:“小时候师傅给我摸过,也就是如此而已。”
“我娘以前就很喜欢它。”蓝皓月凝视着他好看的手指,“我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玉簪了。小时候,我还把它当真正的玉簪来戴呢。”
池青玉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抚过花瓣,动作很细微。
“都是细长的。”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蓝皓月微笑了一下,生怕他不够了解,又道:“其实还有紫色的,但是这种白色的最美。”
他原本放在花瓣上的手指缓缓收了回去。蓝皓月一愣,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得多一些。”
“这些我都知道。他们对我说过世上的各种颜色。紫的红的绿的我全听说过。”池青玉垂下手,“不过我觉得很无聊。其实……你说得再多,我也还是不明白。”
蓝皓月握着玉簪的手有点发凉。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又犯了傻。
“对不起……我真的只是想到了以前家中的事情……我以为你会愿意知道得更多……”她渐渐慌乱起来。
“谢谢。”池青玉看上去没有生气,但是神态很是淡漠,“蓝姑娘,你真的不必战战兢兢。”
“我怕惹恼了你。”她低声道。
池青玉静了一静,轻声道:“你何必对我如此在意?”
“我……不可以吗?”
他再度沉默,晚风吹动他的袍袖。
“我觉得没有必要。”他淡如清水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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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的眼前一片模糊。
也不知道怎么了,泪水就弥漫了上来。可她竭力地忍着,还故作释然地道:“你是不是始终不太喜欢我?”
他的眼睛沉浸在夜色中,暗暗的,看不到光亮。
“你不要太过接近我,也无需太过在意。”他低声说罢,四周更为沉寂了。
蓝皓月一言不发,晚风幽幽袭来,吹动两人的衣衫,发出轻微的声响。
“起风了,你回屋去吧。”池青玉缓缓说着,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淡漠。
“我不想回,你可以先走。”她执拗地道。
他似是默默叹了一口气,又站了片刻,才道:“我送你回去。”
这一路,两个人什么都没说。直至到了屋前,蓝皓月想要开口,他却已经转身离去。
月华似水,他一袭青袍落寞如覆霜,只留下淡淡背影,却又印在蓝皓月本已沉重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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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多情反被无情恼
进屋后,她没有点灯,一个人怔怔地倚着床栏。窗外竹影横斜,月光隐隐透过素白窗纸,在屋内勾勒出淡淡痕迹。她在这幽暗中看着眼前一切,月色下小屋更显清冷,也许对于池青玉而言,任何装饰与摆设都是多余,非但不能让他喜爱,只能给他带来不必要麻烦。
蓝皓月怅然,想到了刚才本想告诉池青玉关于玉簪事情,但似乎又弄巧成拙。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总是蠢笨不堪,或许他是真厌烦了她……蓝皓月无精打采地躺下,可那后窗外传来流水之声,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这静谧之夜,那汩汩声音格外清晰,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起身,推开小窗,望着那自窗外而过山泉。
此时小道童素怀正背着竹筐从山道回来,见蓝皓月趴在窗口发呆,便笑嘻嘻走到跟前,道:“蓝姑娘,才刚刚恢复,怎么还不休息?
”
蓝皓月脸微微红了一下,道:“在听这山泉声音。”
“是不是吵到了?”素怀望了望脚边泉水道。
蓝皓月摇了摇头:“这山泉是自然就有吧?怎将屋子建在这里?”
素怀道:“不是,本来离屋子很远。好像是很早以前,小师叔请师公凿了水道,特意引过来。”
“他难道不嫌吵?”蓝皓月一怔。
素怀认真地道:“不知道小师叔喜欢听这泉水声音吗?要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一个人在这黑漆漆屋子里,会睡不着。”
蓝皓月心猛然一紧,素怀并未察觉到她异样,见她忽然不说话,狐疑道:“蓝姑娘,不舒服吗?”
“没,没有。”她回过神,小声地说。
素怀紧了一下背带,惊道:“不好,还要去把这些草药切碎了呢,不然莞儿又要骂。先好好休息吧!”说罢,便飞也似地朝着小径跑去。
蓝皓月看着素怀跑远,情绪渐渐低落。她从来没想到会有人情愿牺牲清净,特意将山泉引至屋外,只为了消除无尽黑暗中寂寞与恐惧。或许对于池青玉来说,世界本来就是一片混沌,只有外界各种声音,才是他不致封闭自己唯一凭借。若是夜间,整个世界为之寂静了下来,他就成了这茫茫虚无中一片孤叶,永远不知自己会飘向何方。
怀着绵长思绪,她默默闭上双眼,使自己完全沉浸在黑暗中。山泉哗啦啦地流淌着,仿佛幽幽古琴,以山风为弦,拨动了这一方寂静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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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蓝皓月就又去了那长着玉簪山崖。她趁着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挖出几株花苗,用手帕包住了,带了回去。
她回到所住地方,特意到了后窗外,蹲在山泉边掘土。今日气候格外闷热,她身体还有些虚弱,挖了一会儿便沁出汗水。但她还是很专心地干着活,将那几株还未绽开玉簪种植了下去。
好不容易将土坑填好,双手上满是泥土,蓝皓月望着在阴凉处兀自挺直花枝,又发了一阵呆。
回到房中,她倍感寂寥,望见靠窗书桌上有淡淡一层灰,便拿来抹布为之清理。书桌右角堆叠着许多竹简,这些竹简从她第一次进屋时便一直在这了,但之前她总是躺在床上,也无心来看。
卷轴边依次排放着笔墨纸砚,蓝皓月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在他屋里,会出现这些看似多余东西。她拿起那支狼毫,见笔尖已略有磨损,显然已用了多时。她又拿起最上面一卷竹简,轻轻打开,只见上面以遒劲刀锋刻着《南华经》,字字深入凹陷,又打磨得极其光洁,应该是专为池青玉而制。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及那凹陷下去轮廓。这里面内容她在幼时也曾被父亲强迫去读,但觉虚无缥缈,完全没有兴趣。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窗外传来极轻竹杖点地之声,蓝皓月朝窗外一望,果然是池青玉正快步朝这里走来。她急忙想将那竹简放到原处,不料才一放上,底下微微一晃,那一大叠竹简便全都散落了下来。她涨红了脸,眼见来不及整理,便手忙脚乱地将最上面竹简揣在怀里,溜到了床上躺着。
池青玉到了门前,伸手在门框上敲了敲。蓝皓月故作自然地道:“来了?”
他只应了一声,便走到桌前去朝着原先摆放竹简地方摸去。结果蓝皓月刚才整理了一半还未将东西归位,他触手之处已换成了端砚。他微微皱眉,继续摸索,才发现桌上笔墨纸砚都不在原处。
他忍着不满,将那些竹简一一打开,用手指摸着上面字,辨清了内容,再一一合拢,按照原来顺序整整齐齐叠起。但全都收拾完毕之后,又发现少了几卷,他按捺不住,背对着蓝皓月道:“给。”
“什么?”蓝皓月呐呐道。
“拿竹简干什么?!还需要像一样用手摸着读书吗?”不知为何,他竟变得异常恼怒,重重地将手中竹简拍在了桌上。
“,不是故意拿走。”蓝皓月被他这突然变化吓了一跳,委屈地拿过藏在床头竹简,想要还给他。
池青玉沉着脸,不等她过来,自己便依着生活习惯直接朝床前大步走来。却不料蓝皓月如今已能走动,一向紧贴桌子椅子被她用过,正斜放在床边。蓝皓月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见他已经走来,一下子被那椅子绊得踉跄。
“池青玉!”她跳下床。他下意识去扶着桌边,又撞到了蓝皓月用过茶杯,但听一声清响,青瓷杯子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蓝皓月心一惊,冲上去扶住他手臂。他却以极快速度挣开,单膝跪地,胡乱地去收拾地上残片。
瓷杯已碎,他一不小心,手指正划过锋利碎屑。
“手流血了……”她看见他指尖渗出了点点血痕,又急又慌。
他却不再站起,跪坐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
蓝皓月看着他格外无力身影,难过地低声道:“对不起……不是有意……”
“不要说对不起。”他忽然冷得像冰一样地说,“早就说过,实在无需总是心怀歉疚。打碎了东西自会收拾,这已是从小就懂得事情。”
蓝皓月忍着心头苦涩,默默地伸出手,想将他手边瓷片捡起。他却一下子撞开她手,厉声道:“说了自己来收拾,为什么总是多此一举?!”
蓝皓月呆住了,她不明白昨晚还很沉静池青玉,为何又变得这样冷漠。
“做事情都是多此一举吗?”她颤声道。
“本来就是。”他执拗地用淌着血手去捡着瓷片,哗啦啦地抓在手中,愤愤然扔到了桌上,“蓝皓月,能不能安静一点地坐着,不要总是忙东忙西!不喜欢生活中忽然多了一个人,更不喜欢她乱动东西!这里什么都没有,若是觉得闷了就不要强留!”
“没有觉得闷,更不是强留!”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沮丧地望着一桌碎瓷。
“怎么可能?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要搞出一些事情来,昨晚已经跟说过了,本就不该接近。或许觉得很特殊,动了好奇心,现在也已经足够了。这个人,性子孤僻,又从不会顾及别人,无趣得很!说到底,根本不明白,也根本不明白!们是两路人,好心在这里全是无用,无用!”
“池青玉……”蓝皓月没有想到他会因为这件看来似乎微不足道事情,说出这番话。她强忍着眼泪,道:“很蠢,总是好心办坏事,可真只是想弥补过去错!又何必妄自菲薄,这样说,是作践自己还是故意伤?”
池青玉却冷笑着抬起头,眼里一片虚无。
“哪里需要作践自己?平日里自命不凡池青玉,事实上就是刚才那样,稍微动了一下房里摆设,就连走路都困难!之前对冷漠,是罪过,现在也看到样子,总算没白来一趟!”
蓝皓月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既伤心他痛楚,又伤心他怎么可以这样看待她。她撑着桌子,颓然道:“觉得蓝皓月是这样心思,真很失望。乱动了东西,是错,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这样。”
池青玉听她声音沙哑,忽而又一声不吭地转过身,扶着桌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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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了屋子,茫然走了一段,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究竟到了何处。两边蝉儿叫得酣畅,但他心中却纷乱如麻。走到路边,摸着树干辨别了一番,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走错了方向。
没来由地沮丧、失望。
此时身后有人走近,唤了一声:“青玉。”
他一怔,应道:“二师兄?”
程紫源缓步走到他身边,道:“怎来了这里?方才叫去蓝姑娘那里,可去问过了?”
池青玉紧紧握着竹杖,低声道:“已去过她那里了。”
“她有没有说何时下山?”程紫源道,“并非要急着让她走,只是这里毕竟是清修之处,她一个姑娘家住着自是不便。万一以后她父亲问起来,很不好交待。”
“明白。”池青玉不想多说,转过了身子。
程紫源扶着他肩膀,与他一起往回走。
“她父亲是个极严厉人,曾与他有过一面之交。但若是去问蓝姑娘,显得不太合乎礼数,她既然是来找,去试探最是合适。”
池青玉心中还想着刚才那场争吵,忽觉自己果然是个莫名其妙人。
“程师兄……”他停下脚步,涩然道,“们与相处,是不是处处让着?”
程紫源一愣:“何出此言?平日里大家和和睦睦,怎会故意让着?”
池青玉深深呼吸,没有再说话。
回到所住地方后,池青玉还是沉默寡言。顾丹岩并不在住处,莞儿来找池青玉,见他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做,刺目阳光洒落一地,他也不知放下帘子遮挡。
“小师叔,陪出去玩。”她故意拍了他肩膀。
“自己去吧,不想动。”他依旧坐着,神色倦怠。
莞儿自从将蓝皓月骗去后山,便被程紫源教训了一通。这几天来一直不敢出门,生怕又被关起来,可如今连池青玉也对她爱理不理,她心里大是不悦。
“还在怪捉弄蓝皓月吗?”莞儿趴在他面前,嘟起嘴,“谁叫她先前欺负来着?只是给她个警告罢了。”
池青玉烦躁道:“又没说她欺负,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
“不需要说,那次天不亮就催着提前离开,就知道定是她又与吵架了。真不明白,从来都不怕别人,为什么在她面前处处受气!”莞儿愤愤然。
他愕然,许久才道:“怎么觉得是她在面前处处受气?”
“哼,还袒护她?看真是糊涂了!”莞儿生气了,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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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池青玉哪里都没去,直到傍晚才去观中例行功课。结束后,又独在满是松香大殿中跪坐了许久。
回屋半路上,不知不觉依着往常习惯,走到了后山。前面不远处就是自己屋子,这后山除了他,就只有素怀与素华住着。
他遥遥地听到了练剑声音,不由循声而去。前方正是素华与素怀在练剑,见他过来,便收剑行礼道:“小师叔。”
池青玉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么晚了,们还在这里练剑?”
素怀抢着道:“师傅说,师公与大师伯就要回来,到时候肯定要看看们剑术练得怎么样了。们得趁这几天好好练习。”
池青玉微微一笑,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道:“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在这里会吵到蓝姑娘休息。”
“蓝姑娘?”素华惊讶道,“她早已走了,小师叔不知道吗?”
“走了?!”池青玉一惊,眉间紧蹙,“怎么没人告诉?”
素怀道:“她没吃午饭就走了,只看见她去师傅那辞别,还以为也知道了。”
池青玉紧紧握着竹杖,也没再二人交谈,径直朝着程紫源住处走去。
程紫源正与顾丹岩在屋前饮茶论道,见池青玉急匆匆赶来,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蓝姑娘已经走了。”不等他发问,程紫源已经给出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池青玉不悦道。
顾丹岩将他按坐在石桌边,微笑道:“她来告辞时候也在,是她叫们不要跟说。”
池青玉怔怔地坐着,说不出话来。
“迟早都是走,何需知与不知?”程紫源淡淡斟茶。
“们没人去送一送?她伤病还没有好吧?”池青玉失落道。
顾丹岩道:“她说已经痊愈了,本想叫素华送她下山,但她婉拒了。”
池青玉沉默片刻,似是自言自语道:“那她可会回衡山?”
“也管不住她去向啊……”顾丹岩一笑。
“青玉。”程紫源抬目望着他,“是否太过多虑了?”
池青玉抿住唇,沉寂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画手阿吉给小池画的人设,好美好仙!第二更第三更时间为10点,11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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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玉簪盈盈动君心
因蓝皓月已走,池青玉不便再住在顾丹岩处,当夜拿了衣物,还是回到了自己屋子。
独行于夜空下,山风微带凉意。他默默推开房门,不敢像平时那样进屋就放下竹杖,而是仍谨慎地探着前方,朝桌前走去。
不过他很快发现,屋里一切都已经按照原先位置摆正了地方,椅子也都紧紧挨着桌子,不再是横在床前。他慢慢坐在床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明惆怅。
他独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终于感到头脑昏昏沉沉,便脱了外衣,躺在了床上。触手之处,又摸到了自己先前留在屋内竹笛,笛尾玉坠静静地垂着,仿佛没人动过一样。
窗外山泉之声还是清晰入耳,他深深呼吸,却忽然闻到了一阵似有似无清香。他坐起身,推开窗户,那清香更加显著,随着夏夜风,浮浮沉沉,飘散在他周围。
忽然想到昨夜与蓝皓月在山崖上闻到香味。
池青玉再也坐不住,摸索着出了屋子,沿着墙壁,走到了后窗。此时正是月到中天,草丛中虫儿鸣叫地正欢,好像奏响了一曲婉转歌。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忽感觉到衣服下摆碰到了什么,便蹲□,伸出了手。
指尖碰到了叶子,是心形。再沿着枝干朝上摸去,便是一种尾端如管,五瓣狭长绽放花。
那种清幽馥郁香,便是从这丛丛聚拢花中散发出来。
“没有别意思,只是想让知道得多一些。”
当时,她是这样惴惴不安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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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屋后,他倚在床头,拿起竹笛,迟疑了一下,轻轻地吹起了当日在唐门外河边吹过曲子。
可才吹至半阙,心中总觉得不宁静,再也无法达到那种安谧淡泊境界。
有一种恐慌从心底蔓延,是从未有过忐忑。
池青玉觉得自己很糟糕,早早晚晚所吟诵经文难道都成了摆设?他向来认为万事万物不过浮云烟霭,或聚或散,自有定数,全然不必在意。断情绝性原是根本,无牵无挂方为正道。就如自己即便不知为何来到这世上,也不知亲生父母是何等人物,他也从不会苦苦思索,更不会怨天尤人。
只不过虚幻一场,生既无所欢乐,死亦无所畏惧。
但近几日来却时而欢喜时而恼怒,无端端地与蓝皓月去了山崖听瀑布水声,又无端端地将她逐走。
莫不是修为尚浅,经不住外界干扰?
池青玉颓然,放下竹笛,摸到桌边,翻开刻着经文竹简,一遍遍地触摸、默读、铭记。
这一夜,他伴着永无止尽经文静坐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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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池青玉又渐渐习惯了身边不再有蓝皓月声音,他这才略微定了定心。早课完毕,正要与顾丹岩去练剑,却听殿前响起素怀欢呼声:“师公,大师伯!”
池青玉惊喜地站定,只听脚步声错杂,程紫源、顾丹岩等人纷纷行礼问候。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女子声音悦然响起:“青玉,那师傅在外游历了两年,现在总算是回来了。”
“碧芝,莫要在青玉面前让出丑。不过是迟回了一些日子。”海琼子背负长剑,捋着白须哈哈大笑,走上前来端详着青玉。
池青玉微笑地向两人行礼,礼毕方道:“师傅,您足足迟回了一年。虽看不见,但也知道春夏秋冬变化。”
海琼子拍拍他肩膀,道:“两年不见,小徒儿已经长大成人。”
“青玉即将年满二十,师傅既然回来,也可选个吉日正式授牒与他。”林碧芝在旁提醒道。
海琼子一笑,向池青玉道:“倒险些又忘记了,其实青玉品行自是了然,早些年未曾让接受净戒牒,就是想等成年后再由自己决断。”
池青玉微微一怔,程紫源道:“青玉自幼在神霄宫长大,所谓度牒也只是形式罢了。”
“那也应正正经经度入全真教派,否则岂非名不正言不顺?”林碧芝持着拂尘,又道,“青玉,意下如何?”
池青玉低声道:“但凭师傅师姐安排。”
林碧芝赞许地点点头,环顾四周,道:“三位师弟,最近可有衡山派一位姓蓝姑娘到访?”
池青玉一惊,顾丹岩亦诧异道:“师姐怎会知道?”
林碧芝道:“与师傅回来途中遇到唐门众人,正沿途寻找此女。据说是与其父有了矛盾,因此便负气出走。唐寄勋认识,便请先回来看看蓝姑娘是否来了罗浮山。”
“蓝姑娘倒确实来过,但是已经下山,不知去向何处了。”顾丹岩答道。
林碧芝一皱眉:“若是她能遇到唐门众人倒还好,若不然……”
“她没有去处,或许会回到衡山?”顾丹岩道。
“此去衡山路途并不太平。”海琼子沉吟。
“此话怎讲?”顾丹岩与程紫源皆有些纳罕。
原来海琼子自两年前离山云游后,足迹踏遍名山大川。而林碧芝见师傅久去不归,便下山寻找,后两人又因机缘巧合到了庐州,歼灭了印溪小筑逆徒于贺之。
林碧芝将此事讲与众师弟听毕,道:“原先称霸湘赣一带极乐谷就此垮台,听闻原属极乐谷地盘大多被夺梦楼侵占。蓝皓月若是孤身回衡山,说不定要经过夺梦楼盘踞之地。听唐寄勋所说,这姑娘性子急躁,不是轻易息事宁人脾气。”
顾丹岩叹道:“早知如此,就不会让她独自下山了……”他说到这里,不由看了看始终沉默池青玉。
海琼子与林碧芝并不知先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又与众人进殿细谈这一路上见闻。整个过程中,池青玉只是静静端坐,一句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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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海琼子携了池青玉手,带着他与几位弟子前去飞云顶试剑亭。林碧芝与程紫源二人先躬身对练,一时间寒光交错,剑招绵绵不绝,意态潇洒之间又隐带诀法。演练完毕,两人飞身后掠,长揖道:“弟子剑术粗疏,还请师傅指教。”
海琼子淡淡一笑:“碧芝略胜一筹,紫源过于拘束,以后可随游历四海,开阔心怀。”
程紫源俯首称是。顾丹岩提起古剑,向池青玉道:“师弟,与练习一番,让师傅瞧瞧可有长进。”
池青玉抽出身后古剑,随着顾丹岩走下亭子,两人对立站定,顾丹岩手腕一震,将一柄游龙长剑震得嗡嗡作响。“师弟,接招!”剑势随音而出,挑出数朵剑花,分取池青玉双肩要穴。
池青玉闻音扬剑,自那不住颤动剑招中直身迫上,袍袖一卷,击中顾丹岩剑锋。顾丹岩微微一笑,随即加快速度,这一道寒光始终不离池青玉身前身后,如周旋不去疾电。他素来以快剑著称,海琼子不在之时便由他与池青玉对练。
此时两人身形不住变化,池青玉连连回击,剑招一阵猛似一阵,他忽而凝神蹙眉,双足点地,仗剑跃起,剑刃在阳光下反射白痕,将深蓝道袍映得如同覆霜一般。
一声清响,双剑交错而过。
池青玉斜掠迫上,指尖一捺,古剑飞刺向顾丹岩所在方向。顾丹岩身形急速后退,抬臂出招,正撞上池青玉刺来剑尖。
两剑为之一弯,顾丹岩借力反弹出招。池青玉听得声音,却并未后撤,只以左袖一扬稍作掩护,全力压上。
顾丹岩眼见他已冲来,急忙撤剑,伸手一扣他手腕,道:“师弟,这样太过鲁莽。”
池青玉这才止了身形,手中剑尖犹在不住颤动。
林碧芝与程紫源亦快步上前,海琼子微一蹙眉:“青玉,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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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霄宫后有一莲池,此时正是莲花盛放之时。水波之上碧叶随风起伏,枝茎傲然挺立,花瓣舒展,清香四溢。
海琼子带着池青玉行至此处,望着那一池清莲,道:“因生来不能视物,教给剑法与其他师兄不同,少了三分柔韧,多了七分凌厉。可知为何?”
池青玉持剑躬身道:“师傅是怕出招不够果断,如遇强敌会被人攻击弱处。唯有以快制胜,在敌手不及发现缺陷之前就先占尽上风。”
海琼子抚着石栏,目含笑意:“很是聪明。不过现在却担心剑走偏锋,沾染过多杀伐之气。”
池青玉心中一震,想到蓝皓月当日因他一剑杀了夺梦楼人,责怪他出招狠毒。
“师傅,您也觉得不能这样练剑?”他有些黯然。
海琼子扬眉道:“还有谁这样说过?”
池青玉沉默片刻,道:“蓝皓月。”
“原来是她。”海琼子呵呵一笑,“这也难怪,她父亲蓝柏臣剑术最是四平八稳,颇有古意,自然看不惯剑术了。”
池青玉轻轻叹了一口气。
海琼子负手看着他,道:“两年未见,怎变得忧郁起来?出剑求快自是不错,也只是提醒,快并不等同于狠。正如性格……以前便跟说过,有时候也需要变通,不能太过自负,心胸还需放宽。”
“弟子知道……”池青玉心绪一落,迎面感受到莲池那边拂来清风,以及那若远若近馨香。
“师傅,问过程师兄,他们平日里是否总在迁就脾气。但他说并没有那样。”池青玉握着竹杖,微微低下头,“不知道他是不是骗。”
“为何会忽然想到这?”
池青玉带着几分失落地道:“总觉得自己是对……但是,最近时常后悔……好几次,都会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话,做了不该做事。”
“比如?”海琼子饶有兴致地审视他。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下定决心道:“不该逞口舌之利,与蓝皓月斗气。也不该在夜间与她去山崖边听风……师傅,此事没有对任何人说,但自从那日回去之后,便一直自责。本该恪守清规,避免嫌疑,但却因着一时糊涂,给她造成错觉。”
“她早已经下山而去,又何必执着回忆?”海琼子淡淡道。
池青玉一怔,失神道:“是,她已经走了……”他忽又扬起脸,“师傅,她会遇到夺梦楼人吗?”
海琼子微微叹了叹:“青玉,从刚才在大殿开始,就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所以与丹岩对剑之时,也心有杂念。”
池青玉呼吸一滞,急道:“师傅,只是在想,她是因而来,如果路上发生意外,岂不是错了?”
海琼子反问:“那待如何?”
“……”他似乎不曾想过师傅会这样问,不禁有些迟疑。
“想去寻她下落?”海琼子淡然笑问。
池青玉眉间微蹙,手指紧紧握着竹杖,道:“终有所负疚。”
“既然这样……让丹岩陪一同下山。”
池青玉却愣住,他原以为师傅只会让其他人替他去寻蓝皓月下落。
“师傅……为何会让下山?”
“有心结。”海琼子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他拍着池青玉手背,“与其让在罗浮山自苦,不如放出去了结此事。”
“了结?”他喃喃自语。
海琼子抬目望着满池青莲,道:“当年收为徒时,便与约定,待等成年后再行授牒大礼。此去若能及时返回,便替行此典礼,以后便正式归入全真,世间万物与皆无缘。”
池青玉聆听着海琼子话语,眉宇间渐渐安然。
“弟子谨记。此行只为送她回山,待得安全之后,弟子自然会回到罗浮,皈依全真。”他撩起道袍,跪在海琼子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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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烟波渺渺怅行舟
池青玉与顾丹岩当天就离开了罗浮山。临走前,有意瞒过了莞儿。因林碧芝回来后,得知莞儿曾带着池青玉下山,又险些害死蓝皓月,不由动怒,将她关在了小屋。若是被莞儿知道池青玉又下山去,还是为了去找蓝皓月,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其实无论是林碧芝还是程紫源,都对师傅决定很不理解。他们觉得即便要保护蓝皓月,就让顾丹岩或者别人前去已经足够,何必再让本就行动不便小师弟也一同前往?
但池青玉眉宇间却有不自觉流露出舒展。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海琼子将他两人送至山门,望着池青玉腰间笛子上玉坠,替他摘下交至他手中,道:“这是从小带着,此去或许还有坎坷,好生收起,不要将它遗失了。”
池青玉握着玉坠,不以为意道:“这只是身外之物罢了,有与没有也无甚区别。”
海琼子叹道:“青玉,有些时候倒是太过冷静了。”
池青玉淡淡一笑,只将玉坠收入怀中,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们师兄弟两人虽晚于蓝皓月下山,但毕竟在博罗长大,对地形都很是熟悉。此地荒僻少有外人到来,顾丹岩一路问讯,很快就探得蓝皓月离山后路线。
她在罗浮山下徘徊了许久,才离开了博罗。待得顾丹岩与池青玉赶到博罗县城,又知她早已北上。顾丹岩蹙眉道:“要是她一直北上那可不好,夺梦楼原本就是立足于赣州。”
“那们还追上她吗?”池青玉低声道。
“看天意了。”顾丹岩为减缓顾虑,又笑道,“其实们说不定是杞人忧天,她即便从赣州走,也不一定就会遭遇到夺梦楼人。”
池青玉却始终不能释怀。
为了赶时间,顾丹岩与池青玉都是带着马匹下山,只因池青玉不能单独策马,便由师兄为他持缰,两人并肩而行。这样一来,无形中就降慢了速度。但事已至此,焦虑也无用,两人沿途不断打探,沿着蓝皓月北上路线奋力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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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两人抵达龙津渡。时已黄昏,鸦雀归巢,斜阳下来往客旅聚集两岸,都等着船家摆渡。
顾丹岩见四周来往行人较多,便下马步行,遥遥听到艄公一声喊,满载着客旅船儿离岸朝着江中驶去。暮色中,船头有一少女抱膝而坐,鹅黄衫子在风中轻轻飞舞,背后长剑上穗子也不住飘扬。
“蓝姑娘!”顾丹岩不禁高声喊着,牵着池青玉所坐那匹马向前疾走。
但人群拥挤,竟不能全力奔跑。船头蓝皓月似乎从嘈杂人声中听到了这一声呼喊,她茫茫然抬头四顾,目光最终落在江边人群之中。
池青玉也听到了顾丹岩喊声,他握着缰绳,能感觉到师兄在带着他坐骑往前赶去。两旁人声马嘶不绝于耳,让置身于这混乱之中他倍感迷茫。
“师兄,她在哪里?”他焦急地问道。
“在江中船上。”顾丹岩说着此话时候,艄公大力撑船,江水滔滔,船儿已如轻叶般划向远方。
蓝皓月身影渐渐变得渺远,她起初还在往这边张望,但很快就背转了回去。
等到那艘船回来时候,天色已黑,渡口只剩下他们两人还等着。
二人费尽口舌才说动艄公再行一趟船,将他们送至对岸。江风疾劲,顾丹岩扶着池青玉坐在船头,兀自道:“蓝姑娘刚才那样子,应该是听到叫声,只不知她为何后来竟不看们一眼。”
池青玉迎着风静静坐着,沉思不语。
船桨划破澄净水面,发出阵阵响声,对岸渐渐近了。顾丹岩催着船家加快速度,船只才到岸边,他便扶起池青玉急急忙忙地上岸。
“青玉,在这里等着,还要去牵马。”他说罢,返身又回到船上。
可他才刚刚上船,池青玉却已经一个人拄着竹杖朝前快步走去。
“青玉!”顾丹岩牵着两匹马不解地喊着,却见大道那头,一个身穿鹅黄衫子碧罗裙少女正头也不回地朝前赶路。
池青玉没有停步,一味朝着前面脚步声传来方向追去。
他既没有喊她,也不能飞奔,只是以快而不乱脚步随着她前行。
蓝皓月始终没有回头,脚步却有些急促了。后方传来竹杖点地之音哒哒哒哒,就像神霄宫中钟磬一样,声声敲在心坎里。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船上时,分明一眼就望见了坐在马上他。她惊慌莫名,不知他与顾丹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现在只想躲着他了,可在船上时候,隔着漫漫江水,沉沉暮霭,她竟又不由自主地望着他,许久才狠心回过身去。
到对岸后,人群都已纷纷离船上路,她却傻傻地站在岸边树后,直至周围一片寂静,才想到启程。
可他竟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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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心慌意乱,脚下不觉加快了步子,耳听着后面声音却越来越低,料想是他无法追上她。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心情,有短暂如释重负,但随之而来却是更深失望。
她脚步竟停了下来。
身后不远处声音也静止了。
蓝皓月才想继续前行,那熟悉竹杖声忽而又渐渐迫近,直至到了她身后。
她低着头,通过眼角余光望见他藏青色道袍边缘。
池青玉静默片刻,道:“蓝姑娘,离开了罗浮山,却还没有与道别。”
蓝皓月攥着拳,哑声道:“那现在向道别,可以吗?”
他没有回应,只是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不知道。”蓝皓月如实回答。
但池青玉却觉得她是在负气,他沉声道:“是故意捉弄?”
蓝皓月别过脸,道:“为什么要捉弄?”
“……因那天对发火了。”他微有迟疑,终于还是答了出来。
蓝皓月心中泛起酸涩,语气却还是坚硬:“就为着这个?”
“那还能为什么?”池青玉原本平静心,渐渐纠缠了起来。
“没什么了,只是明白自己不应该再留在罗浮山。”蓝皓月低头望着自己影子,“这原本是一直告诫,先前太蠢了些。”
池青玉默默听着,没有说什么。此时顾丹岩慢慢牵着马走过来,见两人对话总算告一段落,才上前道:“蓝姑娘,家师已经回山,得知独自离开,怕遇到夺梦楼人,便让与师弟来送一程。唐门也在找,为安全起见,们要等与他们会合后才能回转。”
蓝皓月摇头道:“道长,如果不放心,可以另选道路,不会与夺梦楼人相遇。”
“但唐门众人既然已往岭南而来,若是另去他乡,岂不是让他们白跑一趟?”顾丹岩见她与池青玉两人之间似乎有着奇怪氛围,不觉又看了看她,“尽管安心,们只是沿途护送一段,为找到唐门众人后,自然会离开。”
他话已至此,蓝皓月也无法强行拒绝,但终是神色忧郁,不再似以前那样风风火火。
因为已经入夜,前方又无客栈,他们只能露宿道旁。
蓝皓月惊讶地看着顾丹岩从包裹中取出青缎,在树间展开垂下。
“多有不便,蓝姑娘就在这帘幔里委屈一夜。”他恭谨一揖,带着池青玉退至路对面去了。
蓝皓月愕然,继而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抱着长剑,倚在古树边坐下。淡青色帘子隔住了视线,她只能抬头望着闪着繁星苍穹。今夜月弯如钩,浮云浅浅,清风吹动树梢,发出轻轻簌动。
路那边,顾丹岩似乎在和池青玉说着什么,池青玉多数时候是安静,只是偶尔会轻声说上几句。但他们用是粤话,蓝皓月无法得知谈话内容。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蓝皓月,确实与他有着太多不同。他都跟说了,两个完完全全不了解对方人,太过接近只会带来矛盾,何必多想,更何需在意?
可还是有种无奈之感,蔓延心头。
她怀抱着烟霞剑倚坐帘幔中,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去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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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后,顾丹岩告知蓝皓月,他们想让她先到前面镇子住下,然后顾丹岩会去寻找唐门人,让他们来接蓝皓月回衡山。
蓝皓月欲言又止,她并不愿意回家,但看到池青玉在旁,知道自己若是这样说了,他定然又会教训她。
于是只好应允。
顾丹岩将她送到龙津渡前小镇前,又叫过池青玉,暗中叮嘱了几句,方才离开。
马蹄声远去了,池青玉站在路边,与蓝皓月隔着很远。她拎着包袱与长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他身边。
“先去客栈。”她用很轻声音说了一句,返身就走。
池青玉跟在她后面,两个人在去客栈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待得到了镇上繁华地带,街上行人渐多,蓝皓月有意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再向以前那样与他并肩而行。
远远望到客栈幌子在风中招展,蓝皓月快步走上台阶,忽意识到他还在后面,急又回转身,恰见池青玉很慢很慢地走着,最后停在了距离客栈不到几步地方。四周叫卖声很是喧闹,赶早市人们行色匆匆,只有他独自站在街中,神色寂寥。
蓝皓月无言地走回到他身边,轻轻牵着他左袖,他手臂又往后一收。
“只是带进客栈。”她用很平静语气跟他解释。然后带着他跨上台阶。走进客栈时候,里里外外人都以狐疑眼光看着他们。
“两位……住店?”掌柜看着面前这一对,少女明眸皓齿,肌肤白皙,少年虽也俊秀,可不仅目盲还身着道装,也不知怎么会凑到了一起。
“是啊。”蓝皓月故作自然地应答,“要两间上房。”
伙计过来引着他们上楼,蓝皓月在转弯时候,看到了身后众人眼神。那种眼神中带着好奇,还有蕴含复杂促狭笑意。
蓝皓月扭过脸,故意不看那些人,伸手拉过池青玉衣袖让他上楼。楼下食客嘁嘁喳喳低声笑谈,还有意以手掩住了嘴。
蓝皓月觉得他们很是无聊,反正她听不懂,也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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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开了房门后下楼去准备饭菜了。蓝皓月本已走向自己房间,可在关门时,却看到了池青玉一边探着路,一边伸手摸索着四周。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即便是在这样境况下,他还是不慌不忙,就好像在履行极为平常动作。
只是这里房间格局狭小,与他在罗浮山住所很不一样。蓝皓月不由走过去,进了他房间,在他身后咳了一声。
“前面就是桌子。”她背着手好心提醒他。
他手还伸在半空,动作为之一顿。
蓝皓月见他不再往前,便绕过他,将椅子挪出来,伸手拉过他衣袖,道:“坐下休息一会儿……”
“别碰。”池青玉忽然用力挣开了她手,往后退让了一步,不自觉地蹙着眉。
蓝皓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呆呆地看着他那冷若冰霜面庞,气道:“池青玉,又要朝发脾气了?”
“请自重,不要随便进房间。”他似是强忍着怒气,扶着竹杖偏过了身子。
“把当什么了?”蓝皓月抓着椅背,本已枯死心又一次被怒火点燃,“平日里对待别人都是这样喜怒无常吗?还是觉得是个不要脸女人,一直在纠缠?告诉,也有自尊!如今只不过是担心摔倒才过来说一声,请不要用这种语气来跟说话!”
她发怒时候,池青玉一直都闭着眼不语,待得蓝皓月说完,他才执拗道:“不懂说什么,是女孩子,不要太过随便。”
“太过随便?!洁身自好,就是没脸没皮?听好了,从此不会跟说一句话!”蓝皓月说罢,愤愤然摔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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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章
欧阳修
采桑子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采桑子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采桑子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采桑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玉楼春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
玉楼春
黄金弄色轻于粉。濯濯春条如水嫩。为缘力薄未禁风,不奈多娇长似困。
腰柔乍怯人相近。眉小未知春有恨。劝君著意惜芳菲,莫待行人攀折尽。
玉楼春
珠帘半下香销印。二月东风催柳信。琵琶傍畔且寻思,鹦鹉前头休借问。
惊鸿过后生离恨。红日长时添酒困。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
玉楼春
沈沈庭院莺吟弄。日暖烟和春气重。绿杨娇眼为谁回,芳草深心空自动。
倚阑无语伤离凤。一片风情无处用。寻思还有旧家心,蝴蝶时时来役梦。
玉楼春
去时梅萼初凝粉。不觉小桃风力损。梨花最晚又凋零,何事归期无定准。
阑干倚遍重来凭。泪粉偷将红袖印。蜘蛛喜鹊误人多,似此无凭安足信。
玉楼春
酒美春浓花世界。得意人人千万态。莫教辜负艳阳天,过了堆金何处买。
已去少年无计奈。且愿芳心长恁在。闲愁一点上心来,算得东风吹不解。
玉楼春
湖边柳外楼高处。望断云山多少路。阑干倚遍使人愁,又是天涯初日暮。
轻无管系狂无数。水畔花飞风里絮。算伊浑似薄情郎,去便不来来便去。
玉楼春
南园粉蝶能无数。度翠穿红来复去。倡条冶叶恣留连,飘荡轻于花上絮。
朱阑夜夜风兼露。宿粉栖香无定所。多情翻却似无情,赢得百花无限妒。
玉楼春
江南三月春光老。月落禽啼天未晓。露和啼血染花红,恨过千家烟树杪。
云垂玉枕屏山小。梦欲成时惊觉了。人心应不似伊心,若解思归归合早。
玉楼春
东风本是开花信。信至花时风更紧。吹开吹谢苦匆匆,春意到头无处问。
把酒临风千万恨。欲扫残红犹未忍。夜来风雨转离披,满眼凄凉愁不尽。
玉楼春
阴阴树色笼晴昼。清淡园林春过后。杏腮轻粉日催红,池面绿罗风卷皱。
佳人向晚新妆就。圆腻歌喉珠欲溜。当筵莫放酒杯迟,乐事良辰难入手。
渔家傲
正月斗杓初转势。金刀剪彩功夫异。称庆高堂欢幼稚。看柳意。偏从东面春风至。
十四新蟾圆尚未。楼前乍看红灯试。冰散绿池泉细细。鱼欲戏。园林已是花天气。
渔家傲
二月春耕昌杏密。百花次第争先出。惟有海棠梨第一。深浅拂。天生红粉真无匹。
画栋归来巢未失。双双款语怜飞乙。留客醉花迎晓日。金盏溢。却忧风雨飘零疾。
渔家傲
三月清明天婉娩。晴川祓禊归来晚。况是踏青来处远。犹不倦。秋千别闭深庭院。
更值牡丹开欲遍。酴醿压架清香散。花底一尊谁解劝。增眷恋。东风回晚无情绊。
渔家傲
四月园林春去后。深深密幄阴初茂。折得花枝犹在手。香满袖。叶间梅子青如豆。
风雨时时添气候。成行新笋霜筠厚。题就送春诗几首。聊对酒。樱桃色照银盘溜。
渔家傲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
正是浴兰时节动。菖蒲酒美清尊共。叶里黄鹂时一弄。犹瞢忪。等闲惊破纱窗梦。
渔家傲
六月炎天时霎雨。行云涌出奇峰露。沼上嫩莲腰束素。风兼露。梁王宫阙无烦暑。
畏日亭亭残蕙炷。傍帘乳燕双飞去。碧碗敲冰倾玉处。朝与暮。故人风快凉轻度。
渔家傲
七月新秋风露早。渚莲尚拆庭梧老。是处瓜华时节好。金尊倒。人间彩缕争祈巧。
万叶敲声凉乍到。百虫啼晚烟如扫。箭漏初长天杳杳。人语悄。那堪夜雨催清晓。
渔家傲
八月秋高风历乱。衰兰败芷红莲岸。皓月十分光正满。清光畔。年年常愿琼筵看。
社近愁看归去燕。江天空阔云容漫。宋玉当时情不浅。成幽怨。乡关千里危肠断。
渔家傲
九月霜秋秋已尽。烘林败叶红相映。惟有东篱□盛。遗金粉。人家帘幕重阳近。
晓日阴阴晴未定。授衣时节轻寒嫩。新雁一声风又劲。云欲凝。雁来应有吾乡信。
渔家傲
十月小春梅蕊绽。红炉画阁新装遍。鸳帐美人贪睡暖。梳洗懒。玉壶一夜轻澌满。
楼上四垂帘不卷。天寒山色偏宜远。风急雁行吹字断。红日晚。江天雪意云撩乱。
渔家傲
十一月新阳排寿宴。黄钟应管添宫线。猎猎寒威云不卷。风头转。时看雪霰吹人面。
南至迎长知漏箭。书云纪候冰生研。腊近探春春尚远。闲庭院。梅花落尽千千片。
渔家傲
十二月严凝天地闭。莫嫌台榭无花卉。惟有酒能欺雪意。增豪气。直教耳热笙歌沸。
陇上雕鞍惟数骑。猎围半合新霜里。霜重鼓声寒不起。千人指。马前一雁寒空坠。
渔家傲
小词,尤脍炙人口。有十二月词,寄渔家傲调中,本集亦未尝载,今列之于此。前已有十二篇鼓子词,此未知果公作否。
正月新阳生翠琯。花苞柳线春犹浅。帘幕千重方半卷。池冰泮。东风吹水琉璃软。
渐好凭阑醒醉眼。陇梅暗落芳英断。初日已知长一线。清宵短。梦魂怎奈珠宫远。
渔家傲
二月春期看已半。江边□青犹短。天气养花红日暖。深深院。真珠帘额初飞燕。
渐觉衔杯心绪懒。酒侵花脸娇波慢。一捻闲愁无处遣。牵不断。游丝百尺随风远。
渔家傲
三月芳菲看欲暮。胭脂泪洒梨花雨。宝马绣轩南陌路。笙歌举。踏青斗草人无数。
强欲留春春不住。东皇肯信韶容故。安得此身如柳絮。随风去。穿帘透幕寻朱户。
渔家傲
四月芳林何悄悄。绿阴满地青梅小。南陌采桑何窈窕。争语笑。乱丝满腹吴蚕老。
宿酒半醒新睡觉。皱莺相语匆匆晓。惹得此情萦寸抱。休临眺。楼头一望皆芳草。
渔家傲
五月薰风才一信。初荷出水清香嫩。乳燕学飞帘额峻。谁借问。东邻期约尝佳酝。
漏短日长人乍困。裙腰减尽柔肌损。一撮眉尖千叠恨。慵整顿。黄梅雨细多闲闷。
渔家傲
六月炎蒸何太盛。海榴灼灼红相映。天外奇峰千掌回。风影定。汉宫圆扇初成咏。
珠箔初褰深院静。绛绡衣窄冰肤莹。睡起日高堆酒兴。厌厌病。宿酲和梦何时醒。
渔家傲
七月芙蓉生翠水。明霞拂脸新妆媚。疑是楚宫歌舞妓。争宠丽。临风起舞夸腰细。
乌鹊桥边新雨霁。长河清水冰无地。此夕有人千里外。经年岁。犹嗟不及牵牛会。
渔家傲
八月微凉生枕簟。金盘露洗秋光淡。池上月华开宝鉴。波潋滟。故人千里应凭槛。
蝉树无情风苒苒。燕归碧海珠帘掩。沈臂昌霜潘鬓减。愁黯黯。年年此夕多悲感。
渔家傲
九月重阳还又到。东篱菊放金钱小。月下风前愁不少。谁语笑。吴娘捣练腰肢袅。
槁叶半轩慵更扫。凭阑岂是闲临眺。欲向南云新雁道。休草草。来时觅取伊消耗。
渔家傲
十月轻寒生晚暮。霜华暗卷楼南树。十二阑干堪倚处。聊一顾。乱山衰草还家路。
悔别情怀多感慕。胡笳不管离心苦。犹喜清宵长数鼓。双绣户。梦魂尽远还须去。
渔家傲
律应黄钟寒气苦。冰生玉水云如絮。千里乡关空倚慕。无尺素。双鱼不食南鸿渡。
把酒遣愁愁已去。风摧酒力愁还聚。却忆兽炉追旧处。头懒举。炉灰剔尽痕无数。
渔家傲
腊月年光如激浪。冻云欲折寒要向。谢女雪诗真绝唱。无比况。长堤柳絮飞来往。
便好开尊夸酒量。酒阑莫遣笙歌放。此去青春都一饷。休怅望。瑶林即日堪寻访。
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御街行
夭非华艳轻非雾。来夜半、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何处。乳鸡酒燕,落星沈月,紞紞城头鼓。
参差渐辨西池树。朱阁斜欹户。绿苔深径少人行,苔上屐痕无数。遗香余粉,剩衾闲枕,天把多情赋。
桃源忆故人
梅梢弄粉香犹嫩。欲寄江南春信。别后寸肠萦损。说与伊争稳。
小炉独守寒灰烬。忍泪低头画尽。眉上万重新恨。竟日无人问。
桃源忆故人
莺愁燕苦春归去。寂寂花飘红雨。碧草绿杨岐路。况是长亭暮。
少年行客情难诉。泣对东风无语。目断两三烟树。翠隔江淹浦。
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长相思
苹满溪。柳绕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时陇月低。
烟霏霏。风凄凄。重倚朱门听马嘶。寒鸥相对飞。
长相思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长相思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并时。花枝难似伊。
玉如肌。柳如眉。爱著鹅黄金缕衣。啼妆更为谁。
诉衷情(眉意)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踏莎行
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画梁新燕一双双,玉笼鹦鹉愁孤睡。
薜荔依墙,莓苔满地。青楼几处歌声丽。蓦然旧事上心来,无言敛皱眉山翠。
望江南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减字木兰花
留春不住。燕老莺慵无觅处。说似残春。一老应无却少人。
风和月好。办得黄金须买笑。爱惜芳时。莫待无花空折枝。
减字木兰花
伤怀离抱。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意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
扁舟岸侧。枫叶荻花秋索索。细想前欢。须著人间比梦间。
减字木兰花
楼台向晓。淡月低云天气好。翠幕风微。宛转梁州入破时。
香生舞袂。楚女腰肢天与细。汗粉重匀。酒后轻寒不著人。
减字木兰花
画堂雅宴。一抹朱弦初入遍。慢捻轻笼。玉指纤纤嫩剥葱。
拨头尫利。怨月愁花无限意。红粉轻盈。倚暖香檀曲未成。
减字木兰花
歌檀敛袂。缭绕雕梁尘暗起。柔润清圆。百琲明珠一线穿。
樱唇玉齿。天上仙音心下事。留往行云。满坐迷魂酒半醺。
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生查子
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
娇云容易飞,梦断知何处。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
阮郎归
刘郎何日是来时。无心云胜伊。行云犹解傍山飞。郎行去不归。
强匀画,又芳菲。春深轻薄衣。花无语伴相思。阴阴月上时。
阮郎归
落花浮水树临池。年前心眼期。见来无事去还思。而今花又飞。
浅螺黛,淡燕脂。闲妆取次宜。隔帘风雨闭门时。此情风月知。
蝶恋花
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香梅,先报春来早。红蜡枝头双燕小。金刀剪彩呈纤巧。
旋暖金炉薰蕙藻。酒入横波,困不禁烦恼。绣被五更春睡好。罗帏不觉纱窗晓。
蝶恋花
南雁依稀回侧阵。雪霁墙阴,遍觉兰芽嫩。中夜梦余消酒困。炉香卷穗灯生晕。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腊后花期知渐近。东风已作寒梅信。
蝶恋花
腊雪初销梅蕊绽。梅雪相和,喜鹊穿花转。睡起夕阳迷醉眼。新愁长向东风乱。
瘦觉玉肌罗带缓。红杏梢头,二月春犹浅。望极不来芳信断。音书纵有争如见。
蝶恋花
海燕双来归画栋。帘影无风,花影频移动。半醉腾腾春睡重。绿鬟堆枕香云拥。
翠被双盘金缕凤。忆得前春,有个人人共。花里黄莺时一弄。日斜惊起相思梦。
蝶恋花
面旋落花风荡漾。柳重烟深,雪絮飞来往。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
枕畔屏山围碧浪。翠被华灯,夜夜空相向。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
蝶恋花
永日环堤乘彩舫。烟草萧疏,恰似晴江上。水浸碧天风皱浪。菱花荇蔓随双桨。
红粉佳人翻丽唱。惊起鸳鸯,两两飞相向。且把金尊倾美酿。休思往事成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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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章
宴山亭赵佶
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
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
不思量?除梦里有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木兰花钱惟演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苏幕遮 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御街行 范仲淹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
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
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千秋岁张先
数声鶗鳺,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
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
东窗未白孤灯灭。
菩萨蛮张先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醉垂鞭张先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一丛花张先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
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
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天仙子张先
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
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月落红
应满径。
青门引张先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浣溪沙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池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清乐平晏殊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清乐平晏殊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木兰花晏殊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木兰花晏殊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栏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木兰花晏殊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踏莎行晏殊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踏莎行晏殊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蝶恋花晏殊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凤箫吟韩缜
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在
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消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自
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
木兰花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彀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采桑子欧阳修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诉衷情欧阳修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踏莎行欧阳修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蝶恋花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欧阳修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蝶恋花欧阳修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木兰花欧阳修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双烬。
浪淘沙欧阳修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丝。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青玉案欧阳修
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绿暗红嫣浑可事。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
人憔悴。
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
惟有归来是。
曲玉管柳永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
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
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雨霖铃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
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
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蝶恋花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采莲令柳永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千娇面、
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凭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
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
浪淘沙慢柳永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流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
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
殢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
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定风波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
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
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少年游柳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戚氏柳永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
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
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
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
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
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夜半乐柳永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
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
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
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玉胡蝶柳永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
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遗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
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八声甘州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
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
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迷神引柳永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
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
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
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竹马子柳永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残暮。渐觉一叶
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肖欢,指神京、非零非烟深处。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消魂无语。极目霁霭霏,
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桂枝香王安石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
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
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遗曲。
千秋岁引王安石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
风,庚楼月,宛如昨。
缧缧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
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清平乐王安国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伶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临江仙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暮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作者有话要说:为对付盗文只好用这个方法,等他们盗走这些之后我就会替换回来。因为jjvip有规定,替换的内容只能比原来字数多,所以即便已经买下此章节的也不必担心多花冤枉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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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章
点绛唇(感兴)——王禹偁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江南春——寇准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江南春尽离肠断,萍满汀洲人未归。
踏莎行——寇准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
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冥冥,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消魂,
长空暗淡连芳草。
踏莎行——寇准
寒草烟光阔,渭水波声咽。春潮雨霁轻尘歇。征鞍发。
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动黯然,知有后会甚时节?
更进一杯酒,歌一阕。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
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念故人,千里至此共明月。
木兰花——钱维演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
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鉴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
今日芳尊惟恐浅。
相思令——林逋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点绛唇——林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望汉月——李遵勗
□一丛临砌,颗颗露珠装缀。独教冷落向秋天,
恨东君不曾留意。
雕阑新雨霁,绿藓上,乱铺金蕊。此花开后更无花,
愿爱惜,莫同桃李。
苏幕遮——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波连水,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御街行——范仲淹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
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
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剔银灯——沈邈
江上秋高霜早,云静月华如扫。候雁初飞,啼蛰正苦,
又是黄花衰草。等闲临照,潘郎鬓,星星老。
那堪更,酒醒孤棹。望千里,长安西笑 。臂上妆痕,
胸前泪粉,暗惹离愁多少!此情谁表?除非是,重相见了。
昼夜乐——柳永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常相聚。何期小会幽欢,
变着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
只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尾犯——柳永
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
想丹青难貌。秋见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
最无端处,总把良宵,只恁孤眠却。
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剪香云为约。
甚时向,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再同欢笑,
肯把金玉珍珠博。
雨霖铃——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
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
暮蔼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采莲令——柳永
月华收,月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执手送临枝,
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
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
隐隐两三烟树。
凤栖梧——柳永
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
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
玉山未倒肠先断。
定风波——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江,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
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单(单字左边加“舟”字偏旁 ,音
duo)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遇蛮笺象管,
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
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少年游——柳永
参差烟树灞凌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
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
独自凭兰桡。
夜半乐——柳永
冻云暗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
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
片帆高举,泛画鷁,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蔟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
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
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相笑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
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 凝泪眼,杳杳神京路,
断鸿声远长天暮。
玉蝴蝶——柳永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
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
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
未知何处是潇湘! 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
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忆帝京——柳永
薄衾小枕天气,乍觉别离滋味。辗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
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公安子——柳永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
立双双鸥鹭。望几点,渔灯隐映蒹葭浦。停画桡,
两两舟人语。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
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
想乡关何处?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
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菩萨蛮——张先
簟纹衫色娇黄浅,钗头秋叶玲珑剪。轻怯瘦腰身,
纱窗病起人。
相思魂欲绝,莫话新秋别。何处断离肠,西风昨夜凉。
庆佳节——张先
莫风流,莫风流。风流后,有闲愁!花满南园月满楼。
偏使我,忆欢游。
我忆欢游无计奈,除却且醉金瓯。醉了醒来春复秋。
我心事,几时休?
蝶恋花——张先
移得绿杨栽后院,学舞宫腰,二月青犹短。不比灞陵多送远,
残丝乱絮东西岸。
几叶小眉寒不展,莫唱阳关,真个肠先断。分付与春休细看,
条条尽是离人怨。
千秋岁——张先
数声鹈鴃啼,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
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
莫把么弦拨,怨板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
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望江南——张先
香闺内,空自想佳期。独步花阴情绪乱,漫将珠泪两行垂。
胜会在何时?
厌厌病,此夕最难持。一点芳心无处托,荼蘼架上月迟迟。
惆怅有谁知。
浣溪沙——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耐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晏殊
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旧欢前事入颦眉。
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且留双泪说相思。
憾庭秋——晏殊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
几回无寐。
楼高目断,天遥云暗,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
向人垂泪。
木兰花——晏殊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
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
渔家傲——晏殊
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浅欢风日好。
齐揭调,神仙一曲渔家傲。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
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渔家傲——晏殊
脸傅朝霞衣剪翠,重重占断秋江水。一曲采莲风细细。
人未醉,鸳鸯不合惊飞起。
欲摘嫩条嫌绿刺,闲敲画扇偷金蕊。半夜明月珠泪坠。
多少意,红腮点点相思泪。
临江仙——滕宗谅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灜。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芝动芳馨。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
诉衷情(宫怨)——谢绛
银缸夜永影长孤,香草续残炉。倚屏脉脉无语,粉泪不成珠。
双灿枕,百娇壶,忆当初。君恩莫似,秋叶无情,欲向人疏。
玉楼春(春景)——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
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
且向花间留晚照。
贺岁朝(留别)——叶清臣
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两分愁,
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
再相逢何处?
长相思——欧阳修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诉衷情——欧阳修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
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
最断人肠。
生查子——欧阳修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相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玉楼春——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叫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
始共春风容易别。
玉楼春——欧阳修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
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敧单枕梦中寻,
梦又不成灯又烬。
长相思——欧阳修
深画眉,浅画眉。蝉鬂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萧萧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阮郎归——欧阳修
南园春早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
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
画梁双燕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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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 帷帘深处梦未醒
第三十二章帷帘深处梦未醒
在厉星川的帮助下,他们将蓝皓月送回了客栈。唐寄瑶刚刚止住血,脸色也很不好,见蓝皓月双目紧闭,不禁惊呼起来。
“快准备好干净的床褥,我为蓝姑娘查看一下伤势。”顾丹岩背着蓝皓月匆匆上楼,厉星川则领着池青玉紧随其后。
唐寄瑶急忙吩咐属下去为他们准备好疗伤的一切,她随即追到房门口,见顾丹岩将蓝皓月轻放在床榻上,不禁急道:“皓月这是怎么了?”
顾丹岩正为蓝皓月搭脉,以眼神示意她轻声。唐寄瑶按捺不住,转身见池青玉默默站在一边,便上前压低声音道:“池青玉,我表妹被打中哪里了?”
池青玉扶着门框道:“对不住,我不清楚。只知道是被正午击中了……”
唐寄瑶无奈地叹了一声,这时才惊觉有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在边上。但她还未及询问,厉星川已温和地朝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唐姑娘,在下厉星川。”
“厉星川?”唐寄瑶一愣,觉得这个名字甚是耳熟,仔细想了想,恍然道,“我听皓月的爹说过,你就是那个解救了青城派的人?”
厉星川忙道:“何谈解救?我本就是青城弟子,当时情况危急,掌门与师伯都不在前山,我只好冒死抵挡了一阵。”
这时顾丹岩起身走到门口,朝唐寄瑶道:“蓝姑娘肋骨虽未断,但内有淤血,我会为她疗治。唐姑娘最好派出人手护住客栈,以免夺梦楼的人再来袭击。”
唐寄瑶皱眉道:“刚才皓月与池青玉去接应你,寄勋也带着人随后赶去了,但却还没有回来。如今这客栈内所留的人手已经不多……”
“但我们并未遇到他。”顾丹岩忧虑道,“莫不是他在半路上又遭埋伏?”
唐寄瑶大惊失色:“我现在就出去找他。”
她说罢,便要往楼下去,此时却听门外马蹄声嘈杂,似是有人回来。唐寄瑶急忙奔到栏杆处探视,见唐寄勋一边往里走一边与身边人交待着什么。
唐寄瑶伏在楼梯上急问:“寄勋!你有没有遇到埋伏?”
唐寄勋抬头道:“有,才到半路就被人围住,但那些人之中并没有狠角色,我们还算全身而退。”
唐寄瑶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厉星川走上前,向她道:“唐姑娘,你们多人受伤,需要在此先行休息。我先出去打探一下情形,顺便接应我的师兄。”
唐寄瑶眼中含着欣悦之色,道:“是哪位?”
“就是我二师伯之子张从泰。”厉星川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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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由顾丹岩以神霄宫的钧雷心法为蓝皓月疗伤,因这种心法运行极慢,顾丹岩唯恐蓝皓月伤势加重,便又让唐寄瑶准备好数十支银针与艾蒿等药草。
“这是要以银针刺穴过血?”对于唐门而言,银针本是随身携带之物,准备好了之后,唐寄瑶便送到他那边。
顾丹岩颔首,转手交给了池青玉,道:“青玉会此术,唐姑娘不要太担心。”
唐寄瑶看了看池青玉,欲言又止,只得退让至一边。
但顾丹岩却叫住了她:“只有我们两人留在房中不太好,你还是留下做个见证。”
唐寄瑶想想也对,于是便留在房中,看他们为蓝皓月疗伤。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神霄宫的运功方式,顾丹岩双掌抵住蓝皓月手心内宫,足有半个时辰丝毫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几乎连吐纳都无声无息。
唐寄瑶耐着性子等他们运功完毕,顾丹岩叫她过去扶着蓝皓月坐于床上。池青玉早已用艾蒿熏好银针,道:“唐姑娘,我要行针了。”
唐寄瑶犹豫了一下,顾丹岩朝她一揖:“我先行告退,青玉眼睛看不见,还请姑娘为他指引。”
“你是说……要宽衣解带是吧?”唐寄瑶虽也听人说过,但自己并未经历过,不免替蓝皓月感到尴尬。
顾丹岩颔首道:“其实你大可以放心……”
唐寄瑶扫视池青玉,见他默默坐在一边,指间持着数枚银针,她又特意看看他双眼,下定决心地道:“那好吧。”
顾丹岩走后,池青玉其实也只需唐寄瑶替他将蓝皓月的衣衫解开。他看上去并无局促之意,很淡然地坐在蓝皓月身边,道:“唐姑娘,你只要告诉我她的各处要穴位置就可,我不会碰她。”
“那是自然。”不知为什么,唐寄瑶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但将蓝皓月小衫拉下肩头时还是不安。她恨不能将此事迅速解决,故此也顾不上别的,问清他要刺的穴位名称后,三言两语告诉了他大概位置。池青玉微一蹙眉,以袍袖卷住手掌,探手一按,恰按住蓝皓月肩前云门穴。
“你说过不会碰她的。”唐寄瑶嘀咕了一声,但见池青玉迅疾一针直落,却也不敢惊扰。
池青玉不语,神色沉静,随即又依此往下,一针一针遍布其太阴肺经。
蓝皓月秀眉紧颦,口中含含糊糊在说着什么,唐寄瑶忙按住其手掌,轻声道:“别怕,我在边上。”
池青玉此时又握住蓝皓月双掌,以内力为她疏导血行流向。蓝皓月的眼睛微微睁开,只是恍惚之间也看不清前方,只是觉得有人与她十指相抵,而上身肩臂至胸前涌动丝丝缕缕的暖意,缓缓游遍周身。
这暖意如春风拂面,她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却只隐约望见那人的脸庞轮廓。蓝皓月的脑海中不禁浮现那夜月下之境,迷幻中,万千朵莲花幽然,随着曲韵翩然盛放。
……
待到她再度醒来之时,唯见一室灯影摇曳,窗外竟已黑了。
蓝皓月吃力地抬起手,肩膀一阵酸麻,她不觉轻呼起来。伏在边上睡觉的唐寄瑶惊醒过来,忙扑到床前:“皓月,你醒啦!”
“嗯……”蓝皓月环顾四周,低着嗓子问,“池青玉呢?”
“他?”唐寄瑶很不理解她为何一醒来就问这人,她努努嘴,朝着屋外道,“他为你疗伤完毕后自然出去了啊,不然多不方便。”
“他给我疗伤了吗?”蓝皓月怔怔地望着屋顶,唇边却微微浮起笑意。
“是啊……不过你放心,我一直护着你。他只是施针而已,既看不见,也没有乱碰。”唐寄瑶看着蓝皓月的神色,觉得表妹还是神智不清的。
蓝皓月轻轻点了点头,这时屋外传来唐寄勋唤声,唐寄瑶安抚了她几句,便掩门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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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灯火忽明忽暗,蓝皓月深深呼吸,感觉房中隐隐有香,极浅极浅,含着飘渺的苦。
又过了片刻,楼梯上有人慢慢走来,脚步声像是池青玉,但却没有竹杖点地之音。蓝皓月忍着痛撑起身子,想往门外看一看,但房门却已紧闭。
她听着脚步声经过,不由叫了一声:“池青玉。”
外面的人止住了脚步,低声道:“你醒了?有事吗?”
蓝皓月不由微微一笑:“果然是你,我也学会分辨脚步声了。”
他静了静,隔着门道:“你淤血才散,还伤着,不要多言。”
蓝皓月倚在床头,望着房门,道:“那你进来坐一会儿。”
她虽无法看到池青玉的表情,但却知道他必定又是要一本正经了,果不其然,他严词拒绝:“我怎能随便踏足你的房间?”
“那你刚才还为我施针?”她屈起手臂,仔细看着臂上那几不可见的银针痕迹。
“你也说了是施针,你表姐也在场,我又不曾怎样……”他停顿了下来,随即又道,“没什么事的话,你好好休息,我先回房。”
“等等!”蓝皓月怕他又走,不禁探身出去,但这一用力之下触动肩背伤处,痛得她发出一声低呼就栽倒在床。
池青玉听到这声音,不由伸手扶住房门道:“蓝皓月,你怎么了?”
蓝皓月捂着伤处趴在床上,哀声道:“你进来。”
他似是叹了一声,终于推门而入,摸到床前,蹲□正碰到她垂着的手臂。
“为什么不好好躺着?”他抬臂将她的手往里推了推。
蓝皓月因背部抽痛,只好趴着侧脸看他,他的竹杖已被收起,背在肩后,像一管剔透的长箫。深青色道袍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姿容清俊,不同凡俗。
“蓝皓月?”他听不到她回答,不由低唤了一声,语气有些焦虑。
“嗯。”她舍不得收回视线,只淡淡应了一下。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说话?我去请师兄过来!”他说着,起身就要走。蓝皓月下意识地伸手一拉,急道:“别走!”
他的手指被蓝皓月握在掌心,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竟让池青玉怔了怔。若换做以前,他必然是即刻甩开转身离去,但他现在在极度的惊诧之中,还记得她正有伤在身。
蓝皓月却抢在他说话之前,先开了口:“我只想让你在这坐一会儿。”
他低着眼帘,半晌才道:“你表姐她们都在楼下,等会儿就要上来。”
蓝皓月抿唇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要这样任性,如此对你名声不好!”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用力拽着他的手指,“我都不怕,你比我还在意这些?”
池青玉无奈,微微侧过身子,道:“那你还不松手?”
蓝皓月狐疑地看了看他,试探着放开了他。他倒真的没有走,伸手扶住床栏,往前走了几步,拉过椅子坐在桌边。
“你不用竹杖了?”她吃力地朝他那边挪了一下。
“在这走过几次,不需要。”他依旧言简意赅,烛火的光影投映于他的脸庞上,隐隐浮着柔和的微光。
蓝皓月枕着自己的手背,远远望他,忽见他颈侧有一道淡淡的伤口,血虽已凝结,但还是留下了印记。
她惊愕道:“你也受伤了?”
他左臂搁在桌子上,正对着房门的方向,道:“不碍事,被那个人的指尖划破了而已。”他顿了顿,又道,“你为什么那么惊讶?”
“因为你剑术很厉害。”蓝皓月不假思索地说着,想想又补上一句,“虽然在我看来杀气太重。”
池青玉哂笑,他难得会露出笑意,但这次的笑中却带着自嘲。
“你错了,受伤对于我而言最是寻常不过。”他无所谓地道,“你想象中的我,其实不是真正的我。”
蓝皓月愕然,心口有些发沉,却还顾自硬抗:“你怎么知道我想象中的你,是什么样子?”
池青玉欲言又止,终是说了一句:“你还是个小孩子。”
“我只比你小两岁。”她虽不知他为何这样说,却依旧急切辩白。
他不在意地道:“但我经历的远比你多。”
“我讨厌你故作深沉的样子。”蓝皓月不由自主地说了这句,没来由的,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她随即又补充道,“你记住,不管怎样,你只比我早来这世上两年而已,我只要跑快一些,就会追上你的!”
池青玉被她这莫名其妙的话弄得心绪不宁,踌躇片刻,按住桌面站起身,道:“你这话还不是孩子气吗?我走了。”
蓝皓月自刚才说出那话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赌气似的,便翻过身朝着里面,闷闷道:“你走吧。”
他轻轻叹了一下,果然朝着门口走去。
“池青玉。”蓝皓月背对着他,忽而小声道,“以后你与人交手,不要那么拼命。”
池青玉的心没来由地一晃,他其实想说,我若是不拼命,只怕迟早会死在别人刀剑之下。可他却硬是忍住了这残酷的话语。
“……知道了。”他迟疑了片刻,又道,“你也不要再这样莽撞。”
蓝皓月心中一热,但他却随即开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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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她的房间,池青玉刚准备回房,却听楼梯下传来聒噪之声。驻足一听,原来是客栈的老掌柜在央求唐寄瑶及早带人离开。
“你们老是打打杀杀,我这里实在不能再容各位住下去,还请过了今晚就另觅他处吧!”
唐寄瑶转身将钱袋拍在桌案上,负气道:“我多给你银子还不行吗?你也看到了,我妹子受了伤,还怎么动身?”
但掌柜不为所动,依旧不愿被牵连进江湖厮杀。唐寄勋和和气气与之商量也无济于事,唐寄瑶及其手下不禁发怒。双方正在争执之际,大门一开,两名黑衫青年大步而入,前面一人身材挺拔,眉黑眼亮,正是厉星川。其后之人高大魁梧,面容端方,腰间佩着绿鲨短剑,行动颇为沉稳。
厉星川一看情形,便知大概,抬手拦住即将要吵起来的众人:“各位再吵下去可要将楼上的蓝姑娘惊吓到了!”
唐寄瑶强忍着怒气,道:“这掌柜真是一点道义都不讲。”
“人家普通百姓,还要靠这个客栈维持生计,禁不起我们江湖人这般折腾。”厉星川倒是未曾生气,笑了笑,朝着掌柜道,“您老人家可以放心去休息了,我们明日就会离开。”
掌柜这才松了一口气,颤巍巍走了开去。但这一下唐寄瑶等人皆面面相觑,她率先忍不住道:“厉少侠……”
“唐姑娘,这是我师兄张从泰,咱们有话上楼讲。”厉星川温和地指了指身后的男子,丝毫不畏惧她那含着不满之意的眼神。
唐寄瑶反倒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发火,只得点点头,带着唐寄勋向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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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章
第三十三章桃源古镇生异事
池青玉在他们上楼之前已经回到了房中,因厉星川的到来,顾丹岩搬到了他房中住,他进门的时候,顾丹岩还在床榻上静坐调息。池青玉解下肩后负着的带扣,顾丹岩缓缓睁开眼:“师弟,你刚才去对面了?”
池青玉动作顿了顿,随即将肩带放在桌上,低声道:“她在屋里叫我,我怕有事。”
顾丹岩笑了笑:“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品性,但你应该明白,人言可畏。”
池青玉握着冰凉的肩带,默默坐下。
此时屋外传来唐寄勋的声音,说是想请顾丹岩前往他屋中一谈。顾丹岩整顿衣衫出了门,池青玉想着他刚才最后那四个字,不免心冷。
他十指交错,怔了许久,忽而起身,摸索到靠墙放着的水盆前。
澄澈的水荡漾在指间,虽带来清凉,却带不走那种被她指尖碰触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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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丹岩回来的时候,屋中蜡烛已经即将燃尽,只剩微弱的光芒。池青玉盘膝坐于床塌,双手捻诀轻放于膝上,闭着眼睛还在打坐。
他走到窗前想去关窗,却见地上水迹斑斑。回头一望,池青玉的袍袖上还是湿着的。顾丹岩因知他生活多有不便,也并未放在心上。
“师弟,怎还不休息?”他走上前问了一声。
池青玉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只是道:“我还不觉得累。”
顾丹岩微微一笑,坐下道:“你还是赶紧休息,明天我们要早起动身。”
“动身?”池青玉一怔,“你是说要走?”
“方才唐寄勋叫我过去,就是说此事。”顾丹岩取过包袱整理一番,道,“那掌柜怕惹祸上身,不愿留我们在这。还有,厉星川说,夺梦楼的人虽暂时散去,但还未远离,随时可能再回来袭击。”
池青玉沉吟道:“师兄,正午他们为何会忽然到了粤地?难道是一路追踪唐寄瑶而来?”
顾丹岩道:“我也想过这问题,唐寄瑶说她这一路上也并没有遇到什么事,但方才出去后便遇到了夺梦楼的人。看他们的样子,倒并不像是有意追踪而来,但冤家路窄,撞见后便动起手来。”
池青玉想了想,道:“师兄,你以前听说过芳蕊夫人与正午等人的名号吗?”
顾丹岩淡然一笑:“我也只是比你多下了几次罗浮山罢了,夺梦楼的人大多来历不明,我又哪会知道?你为什么忽然问到这个?”
池青玉道:“芳蕊夫人虽出名不久,却能与唐门和青城对抗,令我有些惊讶。”
“江湖中藏龙卧虎,芳蕊夫人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顾丹岩看了看他,“青玉,我在想,既然厉星川与张从泰恰好在此处,等过了赣州,我们是否应该回转罗浮山去?”
池青玉微微蹙眉,“是怕我应付不来这繁杂江湖?”
顾丹岩若有所思,静了片刻,道:“不是在剑术上应付不来。而是……你懂的太少。青玉,你可明白?”
池青玉默然,许久才道:“师兄,一个人一生是否真的就应该浑浑噩噩度过?”
顾丹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只好反问:“难道你觉得自己一直浑浑噩噩?你虽看不见,可心却是通澈的,又有何碍?”
“是吗?”池青玉轻声问着,似是感到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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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顾丹岩转述,厉星川与张从泰是奉青城掌门之命前去赣州打探夺梦楼的近况。但在途中却发现正午等人潜行南下,于是一路追踪到了此地。至于正午他们是否是随着唐寄瑶她们而来,则不得而知。
张从泰之前未与厉星川在一起,原是想分头行动,暗中查探夺梦楼是否还有伏兵,如今两人会合,又恰逢客栈掌柜逐客,他们商议之后,便邀请唐寄瑶她们前往邻近的桃源镇。
这桃源镇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正是青城派原掌门广玄真人的故乡。
广玄真人俗家姓廖,年轻时也当得上是翩翩公子,不过他却舍弃家业一心向道,成为青城掌门后自然甚少回到故居。这桃源镇上仍留有老宅一所,有仆人看管。真人去世后,其大弟子卓羽贤继任掌门之位,也曾带着张从泰等人来过桃源镇为师傅祭祀祖先。厉星川见蓝皓月暂时还受不了路途颠簸,便想到了这一处宅院。
唐寄瑶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次日一早,将蓝皓月抱进软轿,带领众人启程。她原想着是不是要分头行动,以迷惑夺梦楼的视线。但厉星川道:“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即便我们分头行动,说不定也已被看穿,反倒还分散了力量,给他们以可乘之机。”
唐寄瑶觉得他说得在理,但又担心万一夺梦楼的人追来,会危及蓝皓月。厉星川安慰她道:“唐姑娘,我们都在一处,自然会不惜一切来护着她。”
蓝皓月在软轿中听到此话,不禁道:“多谢。”
她原听说过厉星川在青城派的事迹,但没放在心中,昨日被他救下,却又因伤而未留意过他。今日早上,才真正看到了这个英勇青年,倒与自己先前所想的不大一样。
厉星川站在轿外,打趣道:“蓝姑娘以后要小心,我那‘天罗银网’可不会随时随地跟在你后面飞。”
蓝皓月脸上一红,还好隔着帘子不会有人看到,此时张从泰牵马从后面上来,低声道:“星川,我刚才曾又出去探过,四周倒还算安静,我们赶紧动身,等到了桃源老宅才算安全。”
厉星川点头,于是带着众人离开此地,朝着桃源镇而行。
蓝皓月倚坐在轿内,想着还未见到池青玉身影,悄悄撩起窗边帘子探看。厉星川正策马行在边上,朝着她粲然一笑,“蓝姑娘,外面风大,小心给吹跑了。”
蓝皓月呐呐道:“我哪里会那么娇弱?”
“你现有内伤,还是谨慎为好。”厉星川悠然望着前方,一身玄黑箭袖劲装,显得格外挺拔利落。
蓝皓月不知说什么,只好应了一声,厉星川见她还在往后张望,便问道:“姑娘要找谁?我去为你叫来。”
“不是……”蓝皓月忙道,“我只是看看……怎么好像少了人?”
厉星川亦朝后看了下,道:“令表弟与神霄宫两位朋友在后面,只是离得较远。”他看了看蓝皓月,“神霄宫弟子素来极少涉足江湖,我倒没有想到他们会与唐门和衡山派走在一起。”
蓝皓月心中有微妙的甜蜜,嘴上却说:“他们也只是送我一程罢了。”
“那倒也是。我一直都想与神霄宫的剑术高手切磋,可惜现在也无暇想着这些。早上我听顾道长说,待到夺梦楼不再追击,他们就要回岭南了。”厉星川不无惋惜地道。
蓝皓月一怔,心情不由又低落。
不久之后,一行人穿过郊野,清清河水自远处萦绕而来,带来了田野间的芬芳。远处青石道上立着一座牌坊,上书着“桃源镇”三个大字。道边遍植桃树,此时正是盛夏,树上已经结着果实,累累坠坠。
唐寄瑶勒着缰绳,环顾四周,但闻鸟鸣啾啾,水流潺潺,面前这道路上却没一个村民走过。
“张大哥,你过去到这里也是那么冷清?”她低声问身边的张从泰。
张从泰一皱眉,道:“不是,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进镇去看看再说。”说罢,他扬鞭向那牌坊行去。厉星川在后边望到此景,急忙追到他身旁,道:“师兄,当心四周。”
张从泰微微颔首,目光扫视后方,压低声音道:“你与我一起到老宅查探一下情况。这里有神霄宫的人在,应该不成问题。”
厉星川回头望了一眼,随即与张从泰一同驰向桃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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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当艳阳高照,路边桃树枝影摇晃,前方不远处已可看到人家,但门户紧闭,街上也无人走动。马蹄声在空荡荡的街头回响,两人俱是警觉异常,唯恐入了埋伏。转过弯去,正前方巷口便是一所古旧的宅院,朱漆大门业已斑驳,脱落下片片陈迹。
张从泰翻身下马,示意厉星川在后方守着,自己上前叩响门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应门,正在诧异之时,方才听到门内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道:“是谁?”
张从泰自报门派名姓,大门微微敞开一条缝,有一身形伛偻的老者探身望了望,似是在确认其样貌。
“陈伯,我是从泰,以前跟卓掌门来过!”张从泰皱眉,“你在害怕些什么?”
陈伯这才将门打开了半扇,拱拱手道:“张少侠,真是对不住,我这些天连门都不敢出,生怕出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镇子上空空荡荡?”张从泰疑惑不解,又急唤来厉星川,叫他去接引唐寄瑶她们过来。
待到众人随厉星川而来,入了宅院,陈伯即刻将大门重新紧闭。张从泰之前来过此地,带着唐寄瑶姐弟俩将蓝皓月送到了厢房休息,随后又领着他们到了厅堂。与陈伯交谈之下方才得知,数日前此地忽有人莫名暴毙,先是在清早发现河中有人溺死,街坊以为是意外,可晚上又有人死于巷口,遍体鳞伤,血流一地。紧接着昨日又有一人倒在镇外,口吐白沫,死得更惨。
“所以大家白天里都不敢出门,躲在家里生怕被杀?”张从泰叹了一声,“这些丧命的都是些什么人?”
陈伯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道:“这几个人都是从外地搬来的,但也住了许多年,与我们熟得很。平日里老老实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人害了!”
唐寄瑶蹙眉道:“会不会是夺梦楼的人干的?他们不是正在这附近吗?”
厉星川端起茶杯,微微摇头:“他们虽不是正道之人,但在这镇上胡乱杀人又有什么好处?”
张从泰亦道:“师弟说的也有道理,除非是这些人与夺梦楼有仇,否则无法解释此事。”
“那也许是他们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或者是夺梦楼的人在练什么邪门武功,需要用活人来试试……”唐寄瑶平日最爱听一些奇闻怪事,此时派上了用处,在张从泰面前得意洋洋地编出各种理由来,让他哭笑不得。
厉星川见状,微笑着出了大厅,转过弯正瞧见顾丹岩与池青玉站在几竿翠竹前交谈。他负着双手站定在墙边,遥遥向顾丹岩点了点头。
顾丹岩回礼道:“厉少侠,怎么不在厅内歇息?”
厉星川上前几步,低声道:“里面那位唐大小姐正在说书,我怕忍不住笑出声来,打搅了她的兴致。”
顾丹岩早已知晓唐寄瑶的脾气,一笑了之。厉星川见池青玉静静站着,似是意有所往的样子,不禁道:“是不是你们有事要谈,我刚才唐突了。”
顾丹岩忙摆手道:“我们也只是闲聊而已,师弟在陌生人面前向来比较安静。”
厉星川这才缓了口气,池青玉道:“厉公子不必介意。”
“不需如此称呼,我听着别扭得很。”厉星川笑道,“我本就是贫家子弟,哪里是什么公子!”
池青玉略一踌躇,问道:“听声音你应该年纪也不大?”
“今年二十二,拜入青城门下却只有六年。”厉星川有些不好意思,拍拍腰间短剑,“我是带艺入门,所以研习青城剑术还不够精深。”
“不必过谦,厉少侠的身手很是敏捷。”顾丹岩微笑道。
厉星川摇头,望着池青玉道:“池兄弟似乎比我年少一些?”
池青玉淡然道:“比厉少侠年幼两岁。”
厉星川欣悦起来:“那我就忝为兄长了。”
因顾丹岩与池青玉毕竟是客,厉星川与他们交谈片刻后便将两人送回后院厢房,让他们先行歇息。
之后,他又沿着院落转了一圈,见这廖家老宅虽寂静古旧,但雕梁画栋不减精致,一看便知原先也是大户人家。他正准备回到大厅找张从泰,却听又有人轻轻叩门。
这时陈伯从厅里匆匆出来,一边走一边出声发问。门外的人却不回答,只是一味敲着门。张从泰从厅内出来,道:“陈伯,不要轻易开门。”
“我去看看……”老头儿走到门后,透过门缝里张望一阵,摇头叹道,“阿业也真是不要命,现在还敢出来。”
张从泰见陈伯要去开门,皱眉道:“是谁?”
“是一直帮我打理花园的人。这宅院虽然没人住,但那园子里有一些珍贵的花木,我年纪大了看不清,阿业倒是会侍弄这些东西。”
唐寄瑶蹙眉道:“不会是正午乔装改扮的吧?还是不要开门的好!”
可这敲门声越来越大,厉星川赶了过来,道:“我来。”
他说着,将陈伯护在身后,便将大门打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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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章
绿头鸭晁元礼
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烂银盘、来从海底,皓色千里澄辉。莹无尘、素
娥淡伫,静可数、丹桂参差。玉露初零,金风未澶,一年无似此佳时。露坐久、
疏萤时度,乌鹊正南飞。瑶台玲,阑干凭暖,欲下迟迟。
念佳人、音尘别后,对此应解相思。最关情漏声正永,暗断肠、花阴偷移。
料得来宵,清光未减,阴睛天气又争知。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人
强健,清尊素影,长愿相随。
蝶恋花赵令畤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蝶恋花赵令畤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清平乐赵令畤
春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几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水龙吟晁补之
次韵林圣予《惜春》
问春何苦勿勿,带风伴雨如驰骤。幽葩细萼,小园低槛,壅培未就。吹尽繁
红,占春长久,不如垂柳。算春长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
春恨十常□,忍轻孤、芳醪经口。那知自是、桃花结子,不因春瘦。世
上功名,老来风味,春归时候。最多情犹有,尊前青眼,相逢依旧。
忆少年晁补之
别历下
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垠行客。南山尚相送,只离城人隔。
罨画园林溪绀碧,算重来、尽成陈迹。 刘郎如此,况桃花颜色。
洞仙歌晁补之
泗州中秋作
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水夜闲阶卧桂影。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螀,神京
远,惟有蓝桥路近。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
晓共流霞倾荆。更携取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临江仙晁补之
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虞美人舒亶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问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一枝梅。
渔家傲朱服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恋树湿花飞不起,秋无际,和春付与
东流水。
九十光阴能有几?金龟解尽留无计。寄语东阳沽酒市,拚一醉,而今乐事
他年泪。
惜分飞毛滂
富阳僧舍作别语赠妓琼芳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菩萨蛮陈克
赤阑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
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尘。
菩萨蛮陈克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
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洞仙歌李元膺
雪云散尽,放晓睛庭院。杨柳于人便青眼。更风流多处,一点梅心,相映
远,约略颦轻笑浅。 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
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
红白暖。
青门饮时彦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
暮沙衰草。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
长记小妆才老,一杯未尽,离怀多少。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
恼。料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基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
谢池春李之仪
残寒消尽,疏雨过、清明后。□款馀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
絮沾襟袖。正佳时仍晚昼,著人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以
长相守。天不老,人未偶,分付庭前柳。
卜算子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瑞龙吟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音音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
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
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风流子周邦彦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
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欲说又休,虑乘芳信,未歌先噎,
愁近清商。
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
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兰陵王周邦彦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
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
趁哀弦,灯照离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
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琐窗寒周邦彦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
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
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六丑周邦彦
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
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
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遶饒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
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
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夜飞鹊周邦彦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坠馀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
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沙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
迷。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满庭芳周邦彦
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
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
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过秦楼周邦彦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
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
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清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海风地溽,虹雨苔滋,一
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
点。
花 犯周邦彦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
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
相将见、脆圆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解语花周邦彦
上元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遂
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蝶恋花周邦彦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阑,轳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解连环 周邦彦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
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
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拜星月慢周邦彦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
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
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关河令周邦彦
秋阴里,睛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清夜永?
绮寮怨周邦彦
上马人扶残醉,晓风吹未醒。映水曲、翠瓦朱檐垂杨里,乍见津亭。当时
曾题败壁,蛛丝罩、淡墨苔晕青。念去来岁月如流,徘徊久、叹息愁思盈。
去年倦寻路程,江陵旧事,何曾再问杨琼。旧曲凄清,敛愁黛、与谁听?
尊前故人如在,想念我、最关情。何须渭城,歌声未尽处,先泪零。
尉迟杯 周邦彦
隋堤路,渐日晚、密霭生深树。阴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无情画舸,
都不管、烟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
因思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
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有何人,念我无聊,梦魂凝想鸳侣。
西河周邦彦
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
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谁系?
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
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
阳里。
瑞鹤仙周邦彦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馀红犹恋,孤城阑
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叹西
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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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章
忆少年晁补之
别历下
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垠行客。南山尚相送,只离城隔。
罨画园林溪绀碧,算重来、尽成陈迹。刘郎如此,况桃花颜色。
洞仙歌晁补之
泗州中秋作
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水夜闲阶卧桂影。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螀,神京远,惟有
蓝桥路近。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
倾荆。更携取床上南楼,看玉做间,素秋千顷。
临江仙晁补之
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虞美舒亶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问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早晚上高台,寄江南春色一枝梅。
渔家傲朱 服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恋树湿花飞不起,秋无际,和春付与东流水。
九十光阴能有几?金龟解尽留无计。寄语东阳沽酒市,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惜分飞毛滂
富阳僧舍作别语赠妓琼芳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菩萨蛮陈克
赤阑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
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醉眼不逢,午香吹暗尘。
菩萨蛮陈克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垂。
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洞仙歌李元膺
一年春物,惟梅柳间意味最深。至莺花烂漫时,则春已衰迟。使无复新意。予作
《洞仙歌》,使探春者歌之,无后时之悔。
雪云散尽,放晓晴池院。杨柳于便青眼。更风流多处,一点梅心,相映远,约略
颦轻笑浅。
一年春好处,不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
春风一半。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
青门饮时 彦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
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
长记小妆才老,一杯未尽,离怀多少。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料
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基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
谢池春李之仪
残寒消尽,疏雨过、清明后。□款馀红,风沼萦新皱。乳燕穿庭户,飞絮沾襟袖。
正佳时仍晚昼,著滋味,真个浓如酒。
频移带眼,空只恁厌厌瘦。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为问频相见,何以长相守。
天不老,未偶,分付庭前柳。
卜算子李之仪
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心,定不负相思意。
瑞龙吟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音音坊陌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
因念个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
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
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风流子周邦彦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
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欲说又休,虑乘芳信,未歌先噎,愁近清商。
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
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霎时厮见何妨!
兰陵王周邦彦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
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天北。凄恻,恨
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
梦里,泪暗滴。
琐窗寒周邦彦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阑未休,
故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
春,小唇秀靥今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六丑周邦彦
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
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
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遶饒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
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
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夜飞鹊周邦彦
河桥送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坠馀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
会,探风前津鼓,树沙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
燕麦,向斜阳欲与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满庭芳周邦彦
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静乌鸢自乐,小
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
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醉时眠。
过秦楼周邦彦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静
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今千里,梦沉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清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海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
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花 犯周邦彦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
孤倚,冰盘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
脆圆荐酒,正、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大酺 周邦彦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
丝,寒侵枕障,虫网吹粘帘竹。邮亭无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频惊,梦
轻难记,自怜幽独。
行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自心
目。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
游共谁秉烛?
解语花周邦彦
上元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
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遂马。年光
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蝶恋花周邦彦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阑,轳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远鸡相应。
解连环 周邦彦
怨怀无托,嗟情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
水驿春回,望寄、江南梅萼。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拜星月慢周邦彦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
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苦惊风吹散。念荒寒寄
宿无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关河令周邦彦
秋阴里,睛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清夜永?
绮寮怨周邦彦
上马扶残醉,晓风吹未醒。映水曲、翠瓦朱檐垂杨里,乍见津亭。当时曾题败壁,
蛛丝罩、淡墨苔晕青。念去来岁月如流,徘徊久、叹息愁思盈。
去年倦寻路程,江陵旧事,何曾再问杨琼。旧曲凄清,敛愁黛、与谁听?尊前故
如,想念、最关情。何须渭城,歌声未尽处,先泪零。
尉迟杯 周邦彦
隋堤路,渐日晚、密霭生深树。阴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无情画舸,都不管、
烟波隔前浦。等行、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
因思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如今向、
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有何,念无聊,梦魂凝想鸳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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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章
瑞鹤仙周邦彦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馀红犹恋,孤城阑
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叹西
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浪淘沙慢周邦彦
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
垂扬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
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
与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又一阕:
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沙碛。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见隐隐、
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
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
当时踪迹。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
飞散后、风流阻。兰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
一一堪伤,旷望极。凝思又把阑干拍。
应天长周邦彦
寒食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台遍暖□。正是夜堂无月,沈沈暗寒食。梁间
燕,社前客,似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籍。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
草,迷路陌,强载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家,犹自相识。
夜游宫周邦彦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沉沉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
火市。
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
纸?
青玉案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
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
絮,梅子黄时雨。
感皇恩贺铸
兰芷满汀洲,游丝横路。罗袜尘生步迎顾,整鬟颦黛,脉脉两情难语。细
风吹柳絮、南渡。
回首旧游,山无重数。花底深、朱户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
魂分付与、春将去。
薄 幸贺铸
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合双带。记画堂、
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鸳屏里,羞把香罗暗解。
自过了烧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
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困,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
浣溪沙贺铸
不信芳春厌老,老几度送馀春,惜春行乐莫辞频。
巧笑艳歌皆意,恼花颠酒拼君瞋,物情惟有醉中真。
浣溪沙贺铸
楼角初消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和月摘梅花。
笑捻粉香归洞户,更垂帘幕护窗纱,东风寒似夜来些。
石州慢贺铸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
漫,映带几点归鸿,平沙消尽龙沙雪。犹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
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蝶恋花贺铸
几许伤春春复暮,杨柳清阴,偏碍游丝度。天际小山桃叶步,白蘋花满湔裙处。
竟日微吟长短句,帘影灯昏,心寄胡琴语。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天门谣贺铸
登采石蛾眉亭
牛渚天门险,限南北、七雄豪占。清雾敛,与闲登览。
待月上潮,平波滟滟,塞管轻吹新阿滥。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
天香贺铸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
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锓囗囗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
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望湘贺铸
厌莺声到枕,花气动帘,醉魂愁相半。被惜余熏,带惊剩眼,几许伤春春
晚。泪竹痕鲜,佩兰香老,湘天浓暖。记小江风月佳时,屡约非烟游伴。
须信鸾弦易断,奈云和再鼓,曲中远。认罗袜无踪,旧处弄波清浅。青
翰棹舣,白蘋洲畔,尽目临皋飞观。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
绿头鸭贺铸
玉家,画楼珠箔临津。托微风彩箫流怨,断肠马上曾闻。宴堂开、艳妆
丝里,调琴思、认歌颦。麝蜡烟浓,玉莲漏短,更衣不待酒初醺。绣屏掩、枕
鸳相就,香气渐暾暾。回廊影、疏钟淡月,几许消魂?
翠钗分、银笺封泪,舞鞋从此生尘。任兰舟载将离恨,转南浦、北西醺。
记取明年,蔷薇谢后,佳期应未误行云。凤城远、楚梅香嫩,先寄一枝春。青
门外,只凭芳草,寻访郎君。
石州慢张元干
寒水依痕,春意渐回,沙际烟阔。溪梅睛照生香,冷蕊数枝争发。天涯旧
恨,试看几许消魂?长亭门外山重叠。不尽眼中青,是愁来时节。
情切,画楼深闭,想见东风,暗消肌雪。孤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心期
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归时说。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
兰陵王张元干
卷珠箔,朝雨轻阴乍阁。阑干外、烟柳弄睛,芳草侵阶映红药。东风妒花
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怯杯勺。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障泥油壁催梳掠,曾驰道同载,上
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信飘泊。
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壁月春如昨。怅别华表,那
回双鹤。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贺新郎叶梦得
睡起流莺语,掩苍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见,惟有垂杨
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惊旧恨,
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浪粘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
频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
,唱金缕。
虞美叶梦得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不用敛蛾眉,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点绛唇汪藻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喜迁莺刘一生
晓行
晓光催角,听宿鸟未惊,邻鸡先觉。 迤逦烟村,马嘶起,残月尚穿林
薄。泪痕带霜微凝,酒力冲寒犹弱。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
追念别后,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争念岁华飘
泊。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著。者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
高阳台韩囗
除夜
频听银签,重然绛蜡,年华衮衮惊心。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老来可
惯通宵饮?待不眠、还怕寒侵。掩清尊、多谢梅花,伴微吟。
邻娃已试春妆了,更蜂腰簇翠,燕股横金。句引东风,也知芳思难禁。朱
颜那有年年好,逞艳游、赢取如今。恣登临、残雪楼台,迟日园林。
汉宫春李邴
潇洒江梅,向竹梢疏处,横两三枝。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无情燕子,
怕春寒、轻失花期。却是有、年年塞雁,归来曾见开时。
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伤心故去后、冷落新诗。微云
淡月,对江天、分付他谁。空白忆、清香未减,风流不知。
临江仙陈与义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临江仙陈与义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堪惊,头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苏武慢蔡伸
雁落平沙,烟笼寒冰,古垒鸣笳声断。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
乱。楼上黄昏,片帆千里归程,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佳何处?梦魂俱远。
忆旧游,邃馆朱扉,小园香径,尚想桃花面。书盈锦轴,恨满金徽,难
写寸心幽怨。两地离愁,一尊芳酒,凄凉危栏倚遍。尽迟留,凭仗西风,吹干
泪眼。
柳梢青蔡伸
数声鶗鳺,可怜又是、春归时节。满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丁香露泣残枝,算未比、愁肠寸结。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鹧鸪天周紫芝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垂泪。
踏沙行周紫芝
情似游丝,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烟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帝台春李甲
芳草碧色,萋萋便南陌。暖絮乱红,也似知,春愁无力。忆得——盈盈
拾发言翠侣,共携赏、凤城寒食。
到今来,海角逢春,天涯为客。愁旋释,还似织;泪暗则,而今已拚了,
忘则怎生便忘得。又还问鳞鸿,试重寻消息。
忆王孙李重元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
深闭门。
忆秦娥万俟咏
千里草,萋萋尽处遥山小。遥山小,行远似,此山多少?
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说便说不了。说不了,一声唤起,又惊春晓。
三台万俟咏
清明应制
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内苑春、不禁过青门,御沟涨、潜通南
浦。东风静,细柳垂金缕,望凤阙非烟非雾。好时代、朝野多欢,遍九陌、太
平箫鼓。乍莺儿百啭断续,燕子飞来飞去。近绿水、台榭映秋千,斗草聚、双
双游女。
饧香更、酒冷踏青路;会暗识、夭桃朱户。向晚骤、宝马雕鞍,醉襟惹、
乱花飞絮。正轻寒轻暖漏水,半阴半晴云暮。禁火天、已是试新妆,岁华到、
三分佳处。清明看、汉蜡传宫炬,散翠烟、飞入槐府。敛兵卫、阊阖门开,住
传宣、又还休务。
二郎神徐伸
闷来弹鹊,又搅碎、一帘花影。漫试著春衫,还思纤手,熏彻金猊烬冷。
动是愁端如何向?但怪得新来多病。嗟旧日沈腰,如今潘鬓,怎堪临镜?重省
别时泪湿,罗衣犹凝。
料为厌厌,日高慵起,账托春醒未醒。雁足不来,马蹄难驻,门掩一庭
芳景。空伫立,尽日阑干,倚遍昼长静。
江神子慢田为
玉台挂秋月,铅素浅、梅花傅香雪。冰姿洁,金莲衬、小小凌波罗袜。雨
初歇,楼外孤鸿声渐远,远山外行音信绝。此恨对语犹难,那堪更寄书说。
教红消翠减,觉衣宽金缕,都为轻别。太情切,消魂处画角黄昏时节。
声呜咽。落尽庭花草,春去也。银蟾迥,无情圆又缺。恨伊不似馀香,惹鸳鸯
结。
蓦山溪 曹组
洗妆真态,不作铅花御。竹外一枝斜,想佳、天寒日暮。黄昏院落,无
处着清香,风细细,雪垂垂,何况江头路。
月边疏影,梦到消魂处。结子欲黄时,又须作、廉纤细雨。孤芳一世,供
断有情愁,消瘦损,东阳也,试问花知否?
蓦山溪 间子翚
浮烟冷雨,今日还重九。秋去又秋来,但黄花、年年如旧。平台戏马,无
处问英雄;茅舍底,竹篱东,伫立时搔首。
客来何有?草草三杯酒。一醉万缘空,莫贪伊、金印如斗。病翁老矣,谁
共赋归来?芟垅麦,网溪鱼,未落他后。
贺新郎李玉
篆缕消金鼎。醉沉沉、庭阴转午,画堂静。芳草王孙知何处?惟有杨花
糁径。渐玉枕、腾腾春醒,帘外残红春已透,镇无聊、殢酒厌厌病。云鬓乱,
未忺整。
江南旧事休重省,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月满西楼凭阑久,依旧归
期未定。又只恐、瓶沉金井。嘶骑不来银烛暗,枉教立尽梧桐影。谁伴,
对鸾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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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章
汉宫春李邴
潇洒江梅,向竹梢疏处,横两三枝。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无情燕子,
怕春寒、轻失花期。却是有、年年塞雁,归来曾见开时。
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伤心故去后、冷落新诗。微云
淡月,对江天、分付他谁。空白忆、清香未减,风流不知。
临江仙陈与义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临江仙陈与义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堪惊,头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苏武慢蔡伸
雁落平沙,烟笼寒冰,古垒鸣笳声断。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
乱。楼上黄昏,片帆千里归程,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佳何处?梦魂俱远。
忆旧游,邃馆朱扉,小园香径,尚想桃花面。书盈锦轴,恨满金徽,难
写寸心幽怨。两地离愁,一尊芳酒,凄凉危栏倚遍。尽迟留,凭仗西风,吹干
泪眼。
柳梢青蔡伸
数声鶗鳺,可怜又是、春归时节。满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丁香露泣残枝,算未比、愁肠寸结。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鹧鸪天周紫芝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垂泪。
踏沙行周紫芝
情似游丝,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烟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帝台春李甲
芳草碧色,萋萋便南陌。暖絮乱红,也似知,春愁无力。忆得——盈盈
拾发言翠侣,共携赏、凤城寒食。
到今来,海角逢春,天涯为客。愁旋释,还似织;泪暗则,而今已拚了,
忘则怎生便忘得。又还问鳞鸿,试重寻消息。
忆王孙李重元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
深闭门。
忆秦娥万俟咏
千里草,萋萋尽处遥山小。遥山小,行远似,此山多少?
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说便说不了。说不了,一声唤起,又惊春晓。
三台万俟咏
清明应制
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内苑春、不禁过青门,御沟涨、潜通南
浦。东风静,细柳垂金缕,望凤阙非烟非雾。好时代、朝野多欢,遍九陌、太
平箫鼓。乍莺儿百啭断续,燕子飞来飞去。近绿水、台榭映秋千,斗草聚、双
双游女。
饧香更、酒冷踏青路;会暗识、夭桃朱户。向晚骤、宝马雕鞍,醉襟惹、
乱花飞絮。正轻寒轻暖漏水,半阴半晴云暮。禁火天、已是试新妆,岁华到、
三分佳处。清明看、汉蜡传宫炬,散翠烟、飞入槐府。敛兵卫、阊阖门开,住
传宣、又还休务。
二郎神徐伸
闷来弹鹊,又搅碎、一帘花影。漫试著春衫,还思纤手,熏彻金猊烬冷。
动是愁端如何向?但怪得新来多病。嗟旧日沈腰,如今潘鬓,怎堪临镜?重省
别时泪湿,罗衣犹凝。
料为厌厌,日高慵起,账托春醒未醒。雁足不来,马蹄难驻,门掩一庭
芳景。空伫立,尽日阑干,倚遍昼长静。
江神子慢田为
玉台挂秋月,铅素浅、梅花傅香雪。冰姿洁,金莲衬、小小凌波罗袜。雨
初歇,楼外孤鸿声渐远,远山外行音信绝。此恨对语犹难,那堪更寄书说。
教红消翠减,觉衣宽金缕,都为轻别。太情切,消魂处画角黄昏时节。
声呜咽。落尽庭花草,春去也。银蟾迥,无情圆又缺。恨伊不似馀香,惹鸳鸯
结。
蓦山溪 曹组
洗妆真态,不作铅花御。竹外一枝斜,想佳、天寒日暮。黄昏院落,无
处着清香,风细细,雪垂垂,何况江头路。
月边疏影,梦到消魂处。结子欲黄时,又须作、廉纤细雨。孤芳一世,供
断有情愁,消瘦损,东阳也,试问花知否?
蓦山溪 间子翚
浮烟冷雨,今日还重九。秋去又秋来,但黄花、年年如旧。平台戏马,无
处问英雄;茅舍底,竹篱东,伫立时搔首。
客来何有?草草三杯酒。一醉万缘空,莫贪伊、金印如斗。病翁老矣,谁
共赋归来?芟垅麦,网溪鱼,未落他后。
贺新郎李玉
篆缕消金鼎。醉沉沉、庭阴转午,画堂静。芳草王孙知何处?惟有杨花
糁径。渐玉枕、腾腾春醒,帘外残红春已透,镇无聊、殢酒厌厌病。云鬓乱,
未忺整。
江南旧事休重省,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月满西楼凭阑久,依旧归
期未定。又只恐、瓶沉金井。嘶骑不来银烛暗,枉教立尽梧桐影。谁伴,
对鸾镜。
烛影摇红廖世美
题安陆浮云楼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紫薇登览最关情,绝妙夸能赋。惆怅相思迟
暮,记当日、朱阑共语。塞鸿难问,崖柳何穷,别愁纷絮。
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
雨。悄无、舟横野渡。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
薄 幸吕滨老
青楼春晚,昼寂寂、梳匀又懒。乍听得、鸦啼莺哢,惹起新愁无限。记年
时偷掷春心,花前隔雾遥相见。便角枕题诗,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
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
芭蕉展。却谁拘管?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肢渐小,心与杨花共
远。
南浦鲁逸仲
风悲画角,听单于、三弄落谯门。投宿囗囗征骑,飞雪满孤村。酒市渐阑
灯火,正敲窗、乱叶舞纷纷。送数声惊雁,乍离烟水,嘹唳度寒云。
好半胧淡月,到如今、无处不消魂。故国梅花归梦,愁损绿罗裙。为问
暗香闲艳,也相思、万点付啼痕。算翠屏应是,两眉馀恨倚黄昏。
满江红岳飞
怒发冲寇,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
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
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烛影摇红张抡
上元有怀
双阙中天,凤楼十二春寒浅。去年元夜奉宸游,曾侍瑶池宴。玉殿珠帘尽
卷,拥群仙、蓬壶阆苑。五云深处,万烛光中,揭天丝管。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今宵谁念泣孤臣,回首长安远。可是尘缘未
断,漫惆怅、华胥梦短。满怀幽恨,数点寒灯,几声归雁。
水龙吟程垓
夜来风雨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愁多怨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柳困
桃慵,杏青梅小,对容易。算好春长,好花长见,原只是、憔悴。
回首池南旧事,恨星星、不堪重记。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不
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拚醉。
六州歌头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消凝,追想当年事,
殆天数,非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
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
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鹜,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
南望翠葆霓旌。使行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念奴娇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扁舟一叶。素
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
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六州歌头 韩元吉
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生妆
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
勒争嘶。
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绣户曾窥,恨依依。共携手处,香如雾,红
随步,怨春迟。消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
飞。自老,春长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好事近韩元吉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呜咽。
瑞鹤仙袁去华
郊原初过雨,风数叶零乱,风定犹舞。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媚
妩。来时旧路,尚岩花、娇黄半吐。到今日惟有、溪边流水,见如故。
无语,邮亭深静,下马还寻,旧曾题处。无聊倦旅,伤离恨,最愁苦。纵
收香藏镜,他年重到,面桃花否?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
剑器近袁去华
夜来雨,赖倩得东风吹住。海棠正妖绕处,且留取。悄庭户,试细听莺啼
燕语,分明共愁绪,怕春去。佳树翠阴初转午。
重帘未卷,乍睡起,寂寞看风絮。偷弹清泪寄烟波,见江头故,为言憔
悴如许。彩笺无数,去却寒暄,到了浑无定据。断肠落日千山暮。
安公子袁去华
弱柳千丝缕,嫩黄匀遍鸦啼处。寒入罗衣春尚浅,过一番风雨。问燕子来
时,绿水桥边路,曾画楼、见个否?料静掩云窗,尘满哀弦危柱。
庚信愁如许,为谁都著眉端聚。独立东风弹泪眼,寄烟波东去。念永昼春
闲,倦如何度?闲傍枕、百转黄鹂语。唤觉来厌厌,残照依然花坞。
瑞鹤仙陆淞
脸霞红印枕,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闲麝煤冷,但眉峰压翠,泪珠弹
粉。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说与,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迥,云雨梦,便无准。待
归来,先指花梢教看,欲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卜算子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忆秦娥 范成大
楼阴缺,阑于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叫咽,罗帏黯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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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章
临江仙陈与义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头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苏武慢蔡伸
雁落平沙,烟笼寒冰,古垒鸣笳声断。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乱。楼上
黄昏,片帆千里归程,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
忆旧游,邃馆朱扉,小园香径,尚想桃花人面。书盈锦轴,恨满金徽,难写寸心幽
怨。两地离愁,一尊芳酒,凄凉危栏倚遍。尽迟留,凭仗西风,吹干泪眼。
柳梢青蔡伸
数声鶗鳺,可怜又是、春归时节。满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丁香露泣残枝,算未比、愁肠寸结。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鹧鸪天周紫芝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垂泪。
踏沙行周紫芝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烟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帝台春李甲
芳草碧色,萋萋便南陌。暖絮乱红,也似知人,春愁无力。忆得——盈盈拾发言翠
侣,共携赏、凤城寒食。
到今来,海角逢春,天涯为客。愁旋释,还似织;泪暗则,而今已拚了,忘则怎生
便忘得。又还问鳞鸿,试重寻消息。
忆王孙李重元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忆秦娥万俟咏
千里草,萋萋尽处遥山小。遥山小,行人远似,此山多少?
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说便说不了。说不了,一声唤起,又惊春晓。
三台万俟咏
清明应制
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内苑春、不禁过青门,御沟涨、潜通南浦。东风
静,细柳垂金缕,望凤阙非烟非雾。好时代、朝野多欢,遍九陌、太平箫鼓。
乍莺儿百啭断续,燕子飞来飞去。近绿水、台榭映秋千,斗草聚、双双游女。饧香
更、酒冷踏青路,会暗识、夭桃朱户。向晚骤、宝马雕鞍,醉襟惹、乱花飞絮。
正轻寒轻暖漏水,半阴半晴云暮。禁火天、已是试新妆,岁华到、三分佳处。清明
看、汉蜡传宫炬,散翠烟、飞入槐府。敛兵卫、阊阖门开,住传宣、又还休务。
二郎神徐伸
闷来弹鹊,又搅碎、一帘花影。漫试著春衫,还思纤手,熏彻金猊烬冷。动是愁多
如何向?但怪得、新来多病。想旧日沈腰,而今潘鬓,不堪临镜。
重省别时泪滴,罗衣犹凝。料为我厌厌,日高慵起,长托春酲未醒。雁翼不来,马
蹄轻驻,门掩一庭芳景。空伫立,尽日阑干倚遍,昼长人静。
江神子慢田为
玉台挂秋月,铅素浅、梅花傅香雪。冰姿洁,金莲衬、小小凌波罗袜。雨初歇,楼
外孤鸿声渐远,远山外行人音信绝。此恨对语犹难,那堪更寄书说。
教人红消翠减,觉衣宽金缕,都为轻别。太情切,消魂处画角黄昏时节。声呜咽。
落尽庭花草,春去也。银蟾迥,无情圆又缺。恨伊不似馀香,惹鸳鸯结。
蓦山溪 曹组
洗妆真态,不作铅花御。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黄昏院落,无处着清香,
风细细,雪垂垂,何况江头路。
边疏影,梦到消魂处。结子欲黄时,又须作、廉纤细雨。孤芳一世,供断有情愁。消
瘦损,东阳也,试问花知否?
蓦山溪 间子翚
浮烟冷雨,今日还重九。秋去又秋来,但黄花、年年如旧。平台戏马,无处问英雄。
茅舍底,竹篱东,伫立时搔首。
客来何有?草草三杯酒。一醉万缘空,莫贪伊、金印如斗。病翁老矣,谁共赋归来
芟垅麦,网溪鱼,未落他人后。
贺新郎李玉
篆缕消金鼎。醉沉沉、庭阴转午,画堂人静。芳草王孙知何处?惟有杨花糁径。渐
玉枕、腾腾春醒,帘外残红春已透,镇无聊、殢酒厌厌病。云鬓乱,未忺整。
江南旧事休重省,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月满西楼凭阑久,依旧归期未定。
又只恐、瓶沉金井。嘶骑不来银烛暗,枉教人立尽梧桐影。谁伴我,对鸾镜。
烛影摇红廖世美
题安陆浮云楼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紫薇登览最关情,绝妙夸能赋。惆怅相思迟暮,记当
日、朱阑共语。塞鸿难问,崖柳何穷,别愁纷絮。
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
人、舟横野渡。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
薄 幸吕滨老
青楼春晚,昼寂寂、梳匀又懒。乍听得、鸦啼莺哢,惹起新愁无限。记年时偷掷春
心,花前隔雾遥相见。便角枕题诗,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
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
却谁拘管?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肢渐小,心与杨花共远。
南浦鲁逸仲
风悲画角,听单于、三弄落谯门。投宿骎骎征骑,飞雪满孤村。酒市渐阑灯火,正
敲窗、乱叶舞纷纷。送数声惊雁,乍离烟水,嘹唳度寒云。
好在半胧淡月,到如今、无处不消魂。故国梅花归梦,愁损绿罗裙。为问暗香闲艳,
也相思、万点付啼痕。算翠屏应是,两眉馀恨倚黄昏。
满江红岳 飞
怒发冲寇,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
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烛影摇红张抡
上元有怀
双阙中天,凤楼十二春寒浅。去年元夜奉宸游,曾侍瑶池宴。玉殿珠帘尽卷,拥群
仙、蓬壶阆苑。五云深处,万烛光中,揭天丝管。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今宵谁念泣孤臣,回首长安远。可是尘缘未断,漫惆
怅、华胥梦短。满怀幽恨,数点寒灯,几声归雁。
水龙吟程垓
夜来风雨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愁多怨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柳困桃慵,杏
青梅小,对人容易。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原只是、人憔悴。
回首池南旧事,恨星星、不堪重记。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不怕逢花瘦,
只愁怕、老来风味。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拚醉。
六州歌头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消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
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
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
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鹜,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念奴娇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
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
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六州歌头 韩元吉
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生妆面,临水
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
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绣户曾窥,恨依依。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
春迟。消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人自老,春长
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好事近韩元吉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瑞鹤仙袁去华
郊原初过雨,风数叶零乱,风定犹舞。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媚妩。来时
旧路,尚岩花、娇黄半吐。到今日惟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
无语,邮亭深静,下马还寻,旧曾题处。无聊倦旅,伤离恨,最愁苦。纵收香藏镜,
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
剑器近袁去华
夜来雨,赖倩得东风吹住。海棠正妖绕处,且留取。悄庭户,试细听莺啼燕语,分
明共人愁绪,怕春去。佳树翠阴初转午。
重帘未卷,乍睡起,寂寞看风絮。偷弹清泪寄烟波,见江头故人,为言憔悴如许。
彩笺无数,去却寒暄,到了浑无定据。断肠落日千山暮。
安公子袁去华
弱柳千丝缕,嫩黄匀遍鸦啼处。寒入罗衣春尚浅,过一番风雨。问燕子来时,绿水
桥边路,曾画楼、见个人人否?料静掩云窗,尘满哀弦危柱。
庚信愁如许,为谁都著眉端聚。独立东风弹泪眼,寄烟波东去。念永昼春闲,人倦
如何度?闲傍枕、百转黄鹂语。唤觉来厌厌,残照依然花坞。
瑞鹤仙陆淞
脸霞红印枕,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闲麝煤冷,但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堂深
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人说与,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迥,云雨梦,便无准。待归来,先
指花梢教看,欲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卜算子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汉宫春辛弃疾
立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馀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
到西园。浑未辨、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传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
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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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章
琵琶仙姜 夔
双桨来时,有似、旧曲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
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
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初别。
八归姜 夔
湘中送胡德华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篠墙萤暗,藓阶蛩切。
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拔?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
长恨相逢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棹移远,漂渺行舟如叶。
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念奴娇姜 夔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
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凤南浦。高柳垂
阴,老鱼吹浪,留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扬州慢姜 夔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
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
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长亭怨慢姜 夔
中吕宫
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後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
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多矣,
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箫分付。第一是、早早
归来,怕红萼无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淡黄柳姜 夔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
阕,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
惟有池塘自碧。
暗香姜 夔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梅边吹笛?唤起玉,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
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
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姜 夔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
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
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翠楼吟姜 夔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
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
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杏花天姜 夔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一萼红姜 夔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
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
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霓裳中序第一姜 夔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
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
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
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
叹杏梁、双燕如客。何?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
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小重山章良能
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阑红芍药,已抽簪。雨馀风软碎鸣禽,迟迟日,犹带一分阴。
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凳临。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唐多令刘过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风入松俞国宝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
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
醉,来寻陌上花钿。
满庭芳张镃
促织儿
月洗高梧,露溥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
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独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
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宴山亭张镃
幽梦初回,重阴未开,晓色催成疏雨。竹槛气寒,蕙畹声摇,新绿暗通南浦。未有
行,才半启回廊朱户。无绪,空望极霓旌,锦书难据。
苔径追忆曾游,念谁伴秋千,彩绳芳柱。犀帘黛卷,凤枕云孤,应也几番凝伫。怎
得伊来,花雾绕、小堂深处。留住,直到老不教归去。
绮罗香史达祖
咏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
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她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
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双双燕史达祖
咏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
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
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东风第一枝史达祖
春雪
巧沁兰心,偷粘草甲,东风欲障新暖。漫疑碧瓦难留,信知暮寒犹浅。行天入境,
做弄出、轻松纤软。料故园、不卷重帘,误了乍来双燕。
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旧游忆著山阴,后盟遂妨上苑。寒炉重熨,
便放漫、春衫针线。怕凤靴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
喜迁莺史达祖
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自怜诗
酒瘦,难应接许多□。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漫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谁与细倾克碧?旧
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夜寒帘隙。
三姝媚史达祖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
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
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徵模样。归来暗写。
秋霁史达祖
江水苍苍,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废阁先凉,古帘空暮,雁程最嫌风力。故园信
息,爱渠入眼南山碧。念上国,谁是、脍鲈江汉未归客。
还又岁晚、瘦骨临风,夜闻秋声,吹动岑寂。露蛩悲、青灯冷屋,翻书愁上鬓毛白。
年少俊游浑断得,但可怜处,无奈苒苒魂惊,采香南浦,剪梅烟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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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章
第四十章险境方知情如水
蓝皓月未及开口,已被身后的人一把捂住了嘴。
“这里地处偏僻,倒真是幽会的好地方。”那人低沉地笑着,将她揽至身前。蓝皓月怒睁双目,回头但见一双带着调笑之意的眼睛瞟向自己。
――正午。
她的心猛地一沉,但这次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激烈反抗,她甚至不希望惊动远处的池青玉。然而此时池青玉本已摸着河边树身走了一程,忽而停下了脚步。
“蓝皓月?”他似是有所察觉,试探着问。
蓝皓月被正午紧紧捂住了口鼻,眼见池青玉转身又往回走来,心急如焚,拼命地蹬上身前树木,反身就朝正午撞去。
池青玉听见这边的动静,心知必有事情发生,不禁寻音飞奔而来。不料他还未靠近山岩,自岩上忽飞掠来数名灰衣人,个个手持单刀,如急旋风一般齐齐砍向池青玉。他却好似全无察觉,依旧快步向前。灰衣人的刀尖已近在眼前,池青玉忽地双袖激扬,一边面不改色地朝前而去,一边运指如风点上众人刀背。
那数人刀势为之阻碍,骤然改换攻势,劈头盖脸朝他周身笼下。池青玉侧身一闪,听得身后有人冲来,反手摁住对方手腕,趁其无力还击之际夺去他手中单刀,随手一扬,正架住前方攻来的一刀。
此刻灰衣人不断围攻,他无意与之多做纠葛,身形疾旋之下横刀斜扫,抢在最先的数人应声而倒。他才想举步,却听山脚下传来蓝皓月一声低呼。
池青玉不禁微微蹙眉,此时忽觉身后风声疾劲,那来势迅猛中带着阴柔,不似一般掌风,更不同于刀剑啸响。他身形疾掠,忽又反身出刀,刀尖碰触之处惟觉绵力无穷,一股内力缠绕其间,倏然滑上手腕。
他运力震臂,刀身直捺刺向对方,那内力蓦地激增,强压着他的刀势意欲将他逼至河边。池青玉方才坠崖时本就受伤,此番咬牙强撑,手臂上血流如注,拼着一股劲猛地一收刀势,趁对方出掌之时侧身擒向其咽喉。
那人长袖卷拂,状如利刃,直扫池青玉面门。那边的正午趁势抓住蓝皓月腰身,将她横抱在怀,掠向池青玉身后。
池青玉此时正足踏岸石往后疾掠,横刀护面,堪堪挡住那人的长袖。正午本就对他怀恨在心,见他无暇分心,含着冷笑之意,伸手便打出一枚飞梭。那飞梭甚是轻巧,其来势迅疾,风声却被掩住,无声无息地朝着池青玉后心射去。
蓝皓月情急之下大叫出声,正午怒极,反手便卡住她的咽喉。池青玉忽而一撤防卫,循着声音斜掠而至,那飞梭紧贴着他的肩膀划过,他手中单刀一晃,朝着正午头顶直劈而下。正午抬腿飞踢,池青玉手中刀锋竟偏向了蓝皓月面门。
蓝皓月惊慌之中无法闪避,眼见白光直落而下,肌肤彻骨生寒。池青玉却好似感觉到了异样,出掌扣住蓝皓月肩膀,将之迅疾护在身边。孰料此时身后又有一股真气澎湃而来,她回头但见一道缤纷彩练飞卷如虹,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绚丽,一时之间竟让人无法直视。
“快走!”她焦急大喊,想将池青玉推出。但那彩练遮蔽了天日,重重扫中两人后心。
她只觉眼前一黑,胸口窒闷难忍,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便像断线风筝一般斜飞而出。池青玉正抓住了她的手臂,连带着被那彩练击中,与她一起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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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抢步上前,一脚踏住蓝皓月衣袖,迅速夺过她背后的古剑,抽出鞘来,但见寒光烁烁,明若秋水,不禁笑道:“倒是一把利刃,给这瞎眼的小道士用实在可惜。”
蓝皓月唇角流血,瞪着正午道:“你也配说他?”
“我若是不配,还能有谁?”他俯身点了点蓝皓月的脸颊,蓝皓月只觉恶心,忿忿偏过脸去。池青玉强撑着身子,按住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再与之浪费口舌。
此时手挽彩练的芳蕊夫人款款行至近前,低眸扫视两人,凤目一抬,向正午道:“如今正好抓到他们,我们要即刻远离此地,以免被唐寄瑶她们发现。”
正午回复了严肃的神色,朝她揖道:“早有安排。”说罢,他自袖间取出一物,放在唇边轻轻吹响。哨音悠悠,不多时便有两艘船只自上游急速行来。芳蕊夫人向正午低语几句,飞身掠上前面较大的那艘船。
正午点头击掌,当下从后面小船中窜出数人,听由他吩咐,将蓝皓月与池青玉以绳索捆绑着丢至船舱内。蓝皓月透过舱前竹帘,隐约可见前面船上有多人蜷缩躺卧,手脚颤抖,想必是与唐门之人打斗时被淬毒暗器击中,才变成了这样。
正午向身边人叮嘱几句,见下属策马疾驰而去,方才跃上小船。他在船头踱来踱去,不住朝远处张望。蓝皓月①38看書网地向下游驶去,心急如焚,但又挣不开绳索。池青玉用肩膀碰了碰她,低声道:“你本就有伤,不要运力。”
蓝皓月无奈,侧过脸,就看到他微闭着双目,脸颊上亦有擦伤。她的伤处还是疼痛,刚才一阵使劲挣扎,如今已是筋疲力尽,于是便只能悄悄地躺在了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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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船舱口竹帘一动,正午忽而钻了进来。还没等她回过神,他已伸手取下腰间束带,将蓝皓月的双眼紧紧蒙住,轻声道:“蓝大小姐,少不得委屈你一下。”
蓝皓月惊慌失措,正午捏着她的腰肢,故作惊讶道:“看你总是对我那么凶狠,还以为年纪太小不解风情,却原来腰软肤滑,天生一个美人胚子。”
蓝皓月急得双腿乱踢,却反被他压住。池青玉就躺在她身边,无奈双臂被捆,使不出力气,只得凭着感觉一脚踢去,正踹在正午腰际。
正午恼火起来,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骂道:“早就瞧你不顺眼!怎么,你想在小美人面前逞英雄?我告诉你,她我是不会杀,但你这瞎子却实在碍事!”
池青玉脸上指印道道发红,却紧咬牙关不吭声。正午被他这高傲样子惹恼,放开蓝皓月转而揪住他的衣襟,反手抽出腰间烈焰刀,以赤红的刀锋贴在池青玉脸颊上,挑着眉道:“别以为装出这等大义凛然的样子就能将人唬住,你既有心要充好汉,不如让你听听这小美人是怎么跟我交好的!”
说罢,他一掷烈焰刀,手指一撩便伸进蓝皓月的衣襟。此时正值盛夏,蓝皓月在外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纱衣,且刚刚落水,浑身衣衫尽贴着身子,被他这一触,全身都颤栗起来。正午一把捂住她的嘴,在她身上肆意抚摸,她气血上涌,不顾伤痛拼命抵抗。
池青玉虽看不见,但却也猜到了几分,不禁寒白了脸,挣扎道:“正午!你要是对她无礼,我发誓不会放过你!”
正午哈哈一笑:“你也只会说说大话罢了,等我跟她好了之后,将你一刀宰了扔进河里,你就等着下辈子再来找我吧!”
“你敢!”池青玉怒极,双臂猛然发力,竟险些将那绳索迸断。正午一惊,急忙抬腿朝着他胸口踢去。此时船尾忽而一晃,芳蕊夫人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我就知道你跟那丫头在一起没安好心!”
说话间,帘子忽地一撩,芳蕊夫人厉色站在船舱外,双目如电死死盯着正午。
“夫人,我只是与她开开玩笑。是这个瞎子不识好歹,反正他对我们没用,又不会误事。”正午忙站起身,垂手站在一侧。
芳蕊夫人冷笑一声:“我再警告你一次,若是还这样任意妄为,不要怪我翻脸无情。夺梦楼向来不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正午脸颊抽动一下,默默后退。芳蕊夫人来到池青玉身前,伸足轻轻撩起他下颔,柔声道:“长得很是俊俏,可惜目不能视。”
池青玉紧紧闭着双眼,这时有人在船舱外低声道:“夫人,信已送到。”
芳蕊夫人应了一声,侧身对正午狠狠道:“我去见唐寄瑶,你安分点待着,少动手动脚!”
正午急忙换了神情,笑道:“夫人真生气了?我怎会对这小丫头有兴致……”
芳蕊夫人冷笑一声,转身便出了船舱。
正午目送芳蕊夫人上岸,转身怨毒地盯着池青玉,忽见池青玉衣襟中垂落一缕红线,其间坠着一枚剔透的玉石。他返身以刀鞘挑起红线,那玉石微寒,青绿色的底子澄澈如春水,中间有天然而成的花形,瓣瓣初绽,恰如静立于池中的莲花。
“这玉坠是你的?”正午将它抛在半空,又伸手接着,随意地看了看。
池青玉一惊,随即冷淡地道:“是又怎样?”
“道士本该清心寡欲,你却带着这种东西,真是做作!”正午冷笑一声,随手抛去玉坠,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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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只听河水不断流淌。池青玉侧身躺了许久,忽又听到身边传来啜泣之声。他吃力地扬起脸,道:“蓝姑娘……”
蓝皓月被蒙住了双眼看不到他,只是知道他就在跟前。她蜷缩成一团,想到这一连串的遭遇,难过之极。以往父亲教训她的时候谈到江湖凶险,她一直都不以为意。但自从离开衡山之后,竟连遭挫败,这次若不是又有池青玉护着,或许早已性命不保。
她很是悔恨,又觉自己甚是无用,如今反成了累赘。
池青玉却以为她是因害怕而哭泣,尽力地靠近她,小声道:“他们不会杀你。或许是要拿你做要挟。等过会儿,我帮你想办法。”
蓝皓月抽泣道:“我不是怕死。”
“那,为什么要哭?”
她往他身前缩了一缩,沮丧道:“是我没用,连累了你。”
池青玉怔了一下,低声道:“不要那么想。”
“你身上疼吗?”蓝皓月小心翼翼地道。
“不疼。”他回答得很坚定。
蓝皓月知道他在逞强,更觉内疚,伤心道:“我谁都打不过……”
“……只是,你遇到的人比较厉害……”池青玉轻声道。
她垂着头,“你现在却会安慰人了。”
“那还能怎样?”池青玉无奈,“难道硬是要在这时候还骂你?”
“我爹说不定就会。”她话虽是这样说,心中却想到了远在衡山的父亲。
池青玉沉默了一会儿,道:“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
蓝皓月愣了愣,这话很多人对她说过,但她此时听池青玉再度说出,心里却不是滋味。她听他说过,他是被父母遗弃在荒野的,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还会抱有这样的想法。
“你……难道不恨你父母?”她鼓起勇气问道。
池青玉静静躺着,呼吸了几下,低声道:“有什么可恨的?”
“可是他们不是……”她说至此,也不忍再讲下去。
“我看不见,不能照顾他们。若是平常人家,将我养大了也是浪费。”他很平静地说完这段话,再也没有出声。
蓝皓月心里酸酸的,本已止住的泪水渐渐濡湿了眼前的束带。她也没再说话,只是侧过身,躺在他跟前,听着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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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章
第四十一章绝处逢生却彷徨
蓝皓月眼前失了光亮,对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河水始终潺潺,她也无法看到舱外景象,一切都是茫然。
其间有看守进来检查过,似是生怕他们逃走。蓝皓月暗自揣度,怕是他们要以自己来要挟唐寄瑶,只不知寄瑶寄勋他们是否能找到这船只。
待看守走后,池青玉勉强侧着身子,低声叫蓝皓月替他咬开绳索。蓝皓月稀里糊涂地低下头,触及他被反绑着的双臂,但因看不到绳索打结之处,费了半天劲也没能解开。
“你帮我将眼前的束带取下。”她焦急着靠近了池青玉,“不然我看不到。”
“在哪?”他微微一怔,坐直了身子,却不敢乱动。
她犹豫了一下,背朝着他,轻轻倚在他肩前。池青玉试探着靠近,如丝长发在他脸颊上滑过,让他微微蹙了眉。
蓝皓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近在耳畔,心头漾起一圈圈的涟漪。蒙住双眼的束带稍稍动了动,她小声问:“找到了吗?”
“嗯。”池青玉寻了许久,总算是碰到了那束带打结之处,以唇齿小心翼翼地衔住,轻轻地往下移了一些。
蓝皓月的眼前总算恢复了光亮,下意识地转回头去。他离她不及咫尺,黑黑的眼睫微垂,脸色依旧苍白。
许是察觉到她的转身,池青玉低声问道:“能看到了吗?”
“可以了……”她的脸忽而一热,俯身咬着捆住他手腕的绳索。
她尚未来得及将之完全解开,两岸忽响起纷乱的马蹄声,间有弩箭呼啸生风,有人高声厉喝,又有人嘶吼不绝。一时间刀剑交加,船只却加快了速度往下游划去。
蓝皓月侧耳倾听,惊喜道:“应该是来找我们的!”
话音刚落,已有夺梦楼的人冲进船舱,大力拽起她就往外拖去。蓝皓月挣扎之下,但听身后风声顿起,那拉扯着她的喽罗被人踢中,从船舱倒跌了出去。她后退一步,正撞上了已经挣开绳索的池青玉。
他帮蓝皓月扯断绳索,船舱外脚步声又起,蓝皓月侧身一闪,雪亮刀光自肩后堪堪划下。池青玉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推,手中绳索急旋而出,正击中对方面门。那偷袭之人顿时血流满面,怪叫一声连连后退。蓝皓月夺过那人手中单刀,忽又想起她背在身后的古剑已被正午抢去。
“跟我来。”她冲池青玉说了一声,迅疾拉住他闯出船舱。
岂料蓝皓月才一探出身子,正午自船尾飞掠而至,二话不说便擒向她肩头。蓝皓月情急之下回击,却被反震直撞在池青玉身上。池青玉紧扣其臂,方才稳住了她的身形。此时正午烈焰刀出鞘,忽的一声便斫向两人。
池青玉手中已无武器,又兼要护着蓝皓月,耳听劲风袭来,蹙眉抓住垂在身边的帘子,运力一击。那帘子本是湘妃竹做成,被他一掌拍散,道道竹片化为箭雨,尽朝正午面门飞去。
正午后退一步,挥刀疾扫,将竹片尽削成碎屑。他左手暗中蓄力,猛地一掌推出,无数碎屑锋利如刃,急旋刺向池青玉。蓝皓月才要拉着池青玉后退,忽听空中萧萧细响,但见白影翩飞,剑光乍起,如游龙般盘旋长空,顷刻间便将那数不清的碎屑化为齑粉。
“是你?!”蓝皓月一见此人,惊喜不已。
湛蓝天幕下,厉星川轻踏船舷飞掠而至,单手一撑,转身立在船篷之上。
“这里交给我了。”厉星川微微一笑,甚是轻松。
正午双眉一挑,持刀跃起,身形如鹰,扑向厉星川。厉星川手中两柄短剑看似寻常,但在阳光照耀下精光四射,漾起点点星痕。正午的刀势如狂风猛浪席卷不止,厉星川始终未曾离开船篷,身形或挪或跃,左右闪避,忽而探身翻转,剑光交错间穿透刀势,正中那烈焰刀上的绯红痕迹。
两人以内力相抗,厉星川脸上神色虽还是淡定从容,但手中劲道不减,猛然间发力一震,左手剑挑上一招,剜向正午右目。正午刀锋上扬,方才挡住他这一剑,身形不禁摇晃,这一当口,厉星川已然出腿,正中其胸口。
正午只觉气血翻涌,急忙抽刀后退,掠向彼岸。厉星川见他纵身跃出,亦飞快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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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见状,带着池青玉从船舱另一头闪出,一眼看到先前被正午夺去的带扣挂在船舷边。她才刚冲上前将其握在手中,忽觉身侧风声大作,仓皇间转身,却见池青玉抢步上前,扬臂挡住了那一道直袭向蓝皓月的彩练。
彩练如斑斓毒蛇绕上池青玉右臂,芳蕊夫人不知何时已经返回,正自岸上足踏彩练点掠而来。池青玉的手臂已被紧紧缠住,蓝皓月见他脸色发白,拔出古剑便朝彩练削去。池青玉听闻风声,急道:“不可!”
剑尖才一触及彩练,芳蕊夫人已迫近身前,云袖一扬,纤纤素手指若兰花,轻轻往那彩练上一扣。蓝皓月只觉一阵阴柔内力如冰丝般直刺手心,顿时手足发寒。
池青玉拼力抓住蓝皓月衣袖,他本就受伤,此时只觉右臂骨骼几乎要为之扭断,但却仍不愿松手。此时岸上尘土飞扬,唐寄瑶率人越追越近。芳蕊夫人听得叫喊,双臂猛然扬起,那彩练急速旋绕,卷上池青玉肩头,竟欲断其手臂。
蓝皓月情急之下强行挣脱池青玉的庇护,心知自己斩不断那彩练,当即横下心来,挽起剑花直刺芳蕊夫人咽喉。当此时刻,她只想让其稍有避让,便可给池青玉以一线生机。故此这剑势再不是以前那样四平八稳,而是怀着孤注一掷之意,犹如青天下忽来暴雨,席卷起白水茫茫。
芳蕊夫人凤眼生寒,卷着彩练疾速后掠,蓝皓月追击之际,却见她的身形突然停顿,足尖一点船舷,长袖飞绕,直缠向剑尖。蓝皓月斜身一让,那长袖看似绵软轻飘,飞速划过蓝皓月扬起的发端,青丝顿时断落一地。
此时池青玉左手一扣身前彩练,顺着那方向凌空跃起,喊道:“把剑给我!”
蓝皓月竭力将古剑抛至他手边,池青玉接剑出招。青影一晃,寒光斜落,蓝皓月但觉周身一寒,袭来的长袖已被其剑气削得粉碎。
但此时池青玉右臂依旧被彩练紧紧束住,芳蕊夫人正待出招,自后方倏然射来一道黑芒。那黑芒初看只如蚊蝇大小,来势却极为迅速,瞬息间已到芳蕊夫人身后。她一心想要对付池青玉,不曾感觉到身后有异,待得有所察觉,回身之际唯见眼前黑影扑飞,仿佛洒了漫天黑羽。
芳蕊夫人心中一惊,迅速抽回彩练,运力震飞黑影,自己趁势踏着船篷纵身跃起。这时有一紫衣妇人立于一支竹篙之上,顺着河水漂流而来。待到近处,身形一动,便已掠上船舷。
芳蕊夫人正与之相遇,那女子双指轻弹,竟有数不清的黑影激射而出。一时间彩练漫天飞卷,那些黑影如飞絮狂舞,簌簌然钻过空隙,从各个方向打向芳蕊夫人要害。她柳眉带煞,猛然间激扬彩练,但听数声凄厉风啸,那缤纷绸缎竟破碎成蝶,卷着暗器四散飞去。
女子为那真气一阻,芳蕊夫人已趁势掠向前方船只。紫衣妇人出掌击去,她于半空中回旋还击,两人掌心相撞,身形俱是一震。但芳蕊夫人长袖一扫船头,反而借力纵去。她掠至前方船只,一声令下,船尾众人放箭迫退唐寄瑶等人的追击,扬起风帆,如离弦之箭般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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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寄瑶策马回头,望着那紫衣妇人急道:“姑妈,我们不追了吗?”
紫衣妇人蹙眉道:“眼下不宜追击,回去再说。”
“三姨!”蓝皓月见唐韵苏竟来到此地,不由惊喜万分。她急着想要奔去,岂料脚下一软,被船桨一绊便站立不住。
池青玉正跟随于她,听得声音有异,急忙伸手去拉,她却已经瘫倒。“蓝皓月!”他随即跪在甲板上,抱着她低声呼唤。
蓝皓月原先只是强撑精神,如今反觉全身尽是伤痛,头晕目眩,一点力气也无。可她分明又能感觉到池青玉的怀抱,不禁侧过脸,靠在他肩前。
“我抱你起来……”他话才说出口,却听前方脚步声急速迫近,很快就到了跟前。
“皓月!”唐韵苏语带惊讶,迅疾从池青玉怀中将她抱走。唐寄勋等人亦飞奔而来,一时间四周纷乱,池青玉在那些嘈杂的声音之中只觉茫然,仍怔怔地半跪于甲板。
直至顾丹岩那熟悉的声音将他惊醒:“青玉,蓝姑娘被打中了吗?”
“没……没有。”他说着这话,心中却不免怀疑起自己。
――什么都看不见,就真能如此确定吗?
顾丹岩没注意到他的忧悒,扶他站起,道:“我们先回去再说。”
此时厉星川自对岸急掠而回,身上亦染着血迹,他见唐韵苏怀抱蓝皓月,不由讶然:“蓝姑娘刚才还好好的,怎么……”
张从泰策马赶来,听得此话,叹道:“师弟,我不是叫你先行一步救出蓝姑娘吗?你怎么自己去了对岸?”
“我见她与池道长在一起,以为有他护着不碍事,便去追那正午了……”厉星川踏上船头,不无愧疚地望着蓝皓月。
池青玉紧握着古剑,强忍着右臂彻骨疼痛,低声道:“抱歉。”
顾丹岩见他情绪低落,皱眉道:“青玉,你可曾受伤?”
“没有。”池青玉话才出口,但听唐寄瑶不悦道:“可我表妹却伤得不轻!”
“寄瑶姐……”蓝皓月勉强睁开双眼,吃力道,“这与他没有关系。”
唐韵苏看了看她,蹙眉道:“芳蕊夫人既然已走,我们另寻他处先让皓月休息,不要再停在这里浪费口舌。”
她说罢,便抱着蓝皓月跃上岸去,唐寄勋跟在其后,却见她落地之时身形微微摇晃。
“娘,你怎么样了?”唐寄勋焦急起来,她却沉声道,“不要大惊小怪。”
唐寄勋明白她不愿被人知晓伤情,忙安排人马护着母亲与皓月离开此地。
唐韵苏原是担心儿子与寄瑶不够老练,外出后遇到麻烦无法应付,故此便带着人尾随而来,却不料恰在这里遇到了这一场恶战。她见桃源镇已经颇多是非,便让众人前往邻近县城暂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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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池青玉听顾丹岩说起昨夜的事情,他们在廖家老宅与夺梦楼的人血战一场,双方各有损伤。唐门众人占据地形优势,芳蕊夫人的手下冲进宅院却中了淬毒暗器,只得退回改用火器炸毁后院围墙,而那小屋首当其冲,陷入了火海。
“当时那个老人家不是前去通报了吗?”池青玉疑惑道。
顾丹岩叹道:“他在去前院的路上遭遇拦阻,受了重伤。我与夺梦楼的人缠斗,张从泰他们过后才到,那时小屋火势渐大,已经无法接近,我当时心急万分,还是厉星川拦住了我。待大火熄灭,小屋已经崩塌,我们一起在废墟中找到地窖入口,下去后却不见你们的踪迹。”
“那地窖下面另有通道,我背着蓝姑娘找到了出口,却是在山坡上。”池青玉缓缓道,“师兄,那你们后来又是怎会找到这里?”
顾丹岩道:“当时我正和厉星川在那漆黑一片的地窖中寻找,却听上面有人呼喊,我忙上去查看,竟是有人以弓箭射来信笺。唐寄瑶看后才知你们已被芳蕊夫人抓去,她想用你们的性命换取唐门解药。唐寄瑶担心蓝姑娘,急急忙忙赶到地点,却反被夺梦楼的人包围,抢去了解药。好在我们之前有过这样的揣测,我与张从泰出手缠住芳蕊夫人,厉星川则暗中追踪夺梦楼的船只,于是便找到了你们。”
池青玉这才知道原来自他们被擒之后,两方人马又力拼一场,他自觉不安,又想起廖家暗道中的事情,便告知给了顾丹岩。
顾丹岩一惊,蹙眉沉吟半晌,抬头望了望前方的唐门众人,压低声音道:“青玉,那宅院是青城故掌门广玄真人的旧居,这事先不要让唐门的人知道,免得青城派怪罪我们多嘴。”
“是,师兄。”池青玉虽也觉得此事很是蹊跷,但毕竟关系别派声誉,便也没想要追查下去。顾丹岩与他并肩骑马,一路上见其格外沉默,脸色也很是苍白,心中隐隐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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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章
第四十二章黯然独处人不问
来到县城后,凭借着唐门的财力,很容易便包下了这城中最大的客栈。唐韵苏在路上还镇定从容地给众子弟安排各自的任务,可才一进房间,身子一晃,竟险些跌倒。此时只有唐寄瑶与唐寄勋两人在旁,见她这般,慌忙将其搀扶至床边。
唐韵苏闭着双目休息了一阵,低声道:“我受伤的事情不可宣扬,可曾记住?”
两人唯唯点头,唐韵苏又问及厉星川与张从泰的来历,听得唐寄瑶说了,沉思片刻,道:“青城与峨眉分庭抗礼,我们唐门之前与峨眉走得颇近,这次正好看看青城对我们的态度如何。张从泰的父亲张鹤亭是青城掌门的师弟,也算是个人物。这次若能与青城拉近关系,以后在蜀中便是左右逢源了。”
唐寄瑶想了想,道:“可是我听大伯母说过,还是峨眉派掌门为人仁厚实在,青城派的现任掌门卓羽贤似乎并不好对付……”
唐韵苏斜睨了她一眼,冷冷道:“慕容槿最是谨慎,但她深居简出,又怎么明白处事之道?眼下你爹常年有病,我的勋儿还太过年轻,唐门若不想着壮大声势,岂不是要被人凌驾其上了?”
唐寄瑶闷闷不乐,唐寄勋见母亲提到慕容槿就不乐意,忙向唐寄瑶道:“皓月姐那边不知怎样,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唐寄瑶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唐韵苏忽而又发话:“你们要好生照顾皓月,不能马虎,否则小心老太太问罪。”
“是。不过神霄宫两位道长熟知医理,皓月姐应该不会有事。”唐寄勋答道。
唐韵苏脑海中又浮现了当日在唐门附近初遇池青玉的情景,她至今还对这少年的傲慢有所不满,当即道:“皓月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去了罗浮山?她与神霄宫难道很有渊源么?”
唐寄瑶哼了一声道:“姑妈不知道吗?她是专门去找那个池青玉的。我说过她,她却不听。池青玉原本对人很是傲慢冷漠,可现在却一直跟在她身边,我看他们两个绝不是一般的关系。”
唐韵苏脸色一沉,“你可有真凭实据?女孩子家不要乱开这种玩笑。”
唐寄瑶很是不悦,“这种事哪有真凭实据?难道我还要去抓个正着不成?”
“寄瑶姐……我看池青玉一心向道,不会跟皓月姐有什么瓜葛的。你还是别多说了。”唐寄勋生怕母亲气恼,急忙劝解。
唐韵苏闭上双眼,不紧不慢道:“此事由我盯着,你们也别在外人面前乱嚼舌,免得坏了皓月名声。”
说罢,她朝唐寄瑶挥了一下手,示意她先出去看望皓月。
唐寄瑶只得退出房间,心中却是万般不悦。算来她本是嫡系长孙女,可父亲身体欠佳,唐门事务多归慕容槿与唐韵苏打理。尤其是这唐韵苏,自恃有寄勋作为依靠,平日盛气凌人,将丈夫与儿子都捏在手中,唯听她一人做主。
唐寄瑶再粗枝大叶,也明白唐韵苏处处想要将自己踩在脚下,甚至不把她父亲放在眼里。故此她素来对这姑妈是又惧又恨,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唐门的继承人。
她这样想着,不觉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又想到皓月,忙起身来到对面。此时顾丹岩与池青玉正为蓝皓月疗伤,唐寄瑶推门而入,见她紧闭双眼,不禁很是担心。等到顾丹岩运功完毕,她忍不住问:“为什么皓月反而昏睡了过去?”
“那是因为青玉给她施了针,你不必害怕。”顾丹岩道,“蓝姑娘原就有内伤,又坠入河中,自然加重了伤情。但我已经以内力护住她的心脉,性命应是无碍的。”
“伤得这样重……”唐寄瑶心疼皓月,又不觉懊恼起来,“早知这样,就应该由我护着她。”
她这话一出,池青玉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收拾起银针。
但顾丹岩大为不快,正色道:“唐姑娘,当时情势紧急,你们都在前院,只能由我师弟带着她去地窖。青玉此行一直都照顾着蓝姑娘,确实已经尽力。若是你觉得我师弟本事不济,那我也无话可说。”
唐寄瑶脸色一阵泛红,池青玉扶着椅背站起,低声道:“师兄,无谓在此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说话间,唐寄勋陪同着母亲过来,正巧厉星川也来探视,唐韵苏见到他进来便微笑道:“厉少侠,之前多亏你轻功了得,先追上夺梦楼的船只,才让皓月得以保全性命。”
厉星川抱拳道:“唐夫人言重了。说来我也有不到之处,不该逞能去跟正午单打独斗。”
“对了,正午是不是败在了你的手下?”唐寄勋不禁问道。
厉星川叹了一声:“这正是我惭愧的地方,本想要将他擒住,可惜一时不慎,还是被他给逃了。”
“看来江湖中传言他那一双腿迅疾如风,竟无人能追上,还确实有点依据。”唐韵苏说罢,又随即转向顾丹岩,“我还没向海琼子前辈的两位高徒道谢,你们一路护送皓月,真是辛苦了。”
顾丹岩稽首道:“夫人不必言谢,蓝姑娘是从罗浮山走的,我们自然责无旁贷。”
唐韵苏走到床边,看了看蓝皓月,叹道:“皓月也是孩子脾气,怎么就心血来潮去了神霄宫?”她又很随意地朝着池青玉道,“池道长,她有没有给你们添什么麻烦?”
池青玉微微一怔,道:“没有……蓝姑娘她只住了几天便离去了。”
唐韵苏一笑,“你不必瞒我,等她醒了,我自会问的。她在我面前不敢说谎。”她随即又向唐寄勋问及各人安排的住处,唐寄勋道:“刚才忙着给皓月姐疗伤,我托张大哥去帮着安排了。”
这时厉星川道:“张师兄跟我说了,因我们人数不少,这楼上的房间全住下也还是不够。不过掌柜的说还有个后院,也可以住人,就是房间小了点。”
唐韵苏柳眉微颦,厉星川见她不便表态,便笑道:“其实那院子也很僻静,不如我与张师兄搬去,你们要照顾蓝姑娘,过去后多有不便。”
“那怎好意思?若这样的话,我住在这里也不安心。”唐韵苏态度似是十分坚决。
顾丹岩见状,微一忖度,携着池青玉上前,道:“两位不必再争,蓝姑娘的伤势暂时无碍,等她醒来后,我与青玉便去后院。”
“这……”唐韵苏似在考虑,这时却听唐寄瑶惊喜地道:“皓月醒了!”
唐韵苏回头一看,果见蓝皓月已经醒来。她俯身望着皓月,道:“皓月,你这次出走可险些害了自己,现在总算化险为夷,以后就安心养好伤,由我带你回衡山。”
蓝皓月刚刚醒转,还没什么力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顾丹岩见蓝皓月已经醒来,便向唐韵苏告退。
“有劳顾道长替她医治。如果皓月还有不适,我会派人去后院请你过来。”唐韵苏虽是这样说着,眼神却始终有意无意地朝池青玉瞟去。
蓝皓月也望着就在不远处的池青玉,可隔着众人,不能与他说话。而他只是侧身站着,眼睫低垂,让人无法捕捉到任何显露在外的讯息。
“青玉,我们先回去吧。”顾丹岩拉了拉他的袍袖,池青玉方才回过神来。
“好……”他轻声应着,跟在顾丹岩后面慢慢走向门口。
蓝皓月恨不能坐起,只是周身无力动弹不得。此时厉星川也向唐韵苏告辞,说不便打搅蓝皓月休息。唐韵苏颔首道:“厉少侠,以前只听说过你的名声,如今见了,更觉英雄出少年。”她又回头道,“皓月,厉少侠救了你,你需得向他道谢。”
蓝皓月才要开口,厉星川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蓝姑娘身体虚弱,这种客套就免了。我们也算是新认识的朋友了,又何必多礼?”
“母亲,厉少侠这已经是第二次救下皓月姐了!”唐寄勋道。
唐韵苏颇为满意,不觉打量起厉星川来,又问及他的年岁家世,厉星川一一对答。
池青玉已出了房间,正想回身关门,恰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他的手指碰到了门框,一时之间竟停滞了下来,似乎忘记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师弟?”顾丹岩皱眉唤他,他才如梦初醒,紧跟其后离开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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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门的人都在忙着搬放行李,他们两人径直下楼,来到了偏僻的后院。顾丹岩推开房门,回头见池青玉衣袖上还沾着斑斑血迹,但他自己却还浑然不知,不禁叹道:“师弟,你衣衫脏了,我替你拿新衣来。”
池青玉这才一省,犹豫道:“不用……”
“怎么了?”顾丹岩皱眉,从床上包袱中取出青袍,放到他手边,“换上吧。”
池青玉伸手摸了一下,只得脱去外罩的道袍,顾丹岩见他动作迟缓,不觉留了神,细看之下,他右手手腕处泛出点点紫红淤痕。
“师弟,将衣袖撩起我看看。”他上前一步,迫近池青玉身边。
池青玉迅疾垂下手臂,不自然地道:“只是擦伤了一下而已。”
“不要瞒我。”顾丹岩说着,拉过他的手腕,将袖子直挽了上去。
池青玉的右臂处处淤肿,从手腕至肩头,几乎找不出完好的地方。顾丹岩心痛不已,又见其内衬的白衫背后也有道道血痕,他一急之下,将那白衫扯下,竟见池青玉后背上也遍是淤痕,还有好几处伤口。
“怎会弄成这样?!你还想死扛到底?难怪方才一直不言不语!”一向开朗的顾丹岩也不禁气愤,“你早该告诉我,我就不会叫你去给蓝皓月施针。”
池青玉攥着手边的衣衫,道:“我刚才施针可有失误?”
“没有。你别想那么多,先管好自己。”顾丹岩看了看他,快步去取外敷伤药。
池青玉虽然未曾断骨,但药粉覆上伤口的时候,坚韧如斯的他,也禁不住紧紧咬着牙。脊背之上,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和着药粉流过伤处,更是钻心的难忍。
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幼时的困苦潦倒,十二年的习武生涯,早就让他学会了忍耐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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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骄阳似火,鸣蝉在不断嘶叫。屋内,顾丹岩收拾起药囊,望着默默坐在一边,显得格外寂寥的师弟,过了许久,道:“青玉,等你身上的伤稍稍好转了,我就带你回罗浮山。你不必再跟着唐门的人受罪了。”
池青玉一震,扶着桌沿道:“为什么要回去?夺梦楼的人才刚走,而且现在连一半的路途都没走到……”
“你忘记来时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只要保她平安即可,不需一直随行。这江湖纷乱,本就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
池青玉怔住了,双眼朝着窗外的阳光,瞳仁尤显墨黑。
“不是说要送她回衡山的吗?”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像是在自语一般。
顾丹岩怔然,勉强笑了笑,“青玉,她不再需要你的佑护了。”
池青玉沉默了下去,触及手边的道袍,道:“师兄,唐门的人都在怪罪我没有照顾好她,是吗?”
“你怎会这样想?唐寄瑶那个人就是说话不经脑子,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顾丹岩故意笑了笑,缓和了语气,“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卷进江湖纷争了。”
池青玉没有再追问,只是默然握着换下的衣衫。顾丹岩忽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他望了一眼,道:“师弟,你那个随身带着的玉饰呢?”
池青玉怔了许久,方才伸手在颈下摸了摸,无甚表情地道:“在船上曾掉了出来,被正午捡起,又随手扔了。后来我与蓝姑娘一起出了船舱,情急之下忘记找回。”
顾丹岩见他不慌不忙,反倒更是着急,“我出去替你找找。”
“不必了。”池青玉似乎意兴阑珊,淡漠得如同死水,“丢了就丢了,我要这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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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章
拟行路难南北朝 · 鲍照
秋思忽而至,
跨马出北门。
举头四顾望,
但见松柏园。
拟行路难南北朝 · 鲍照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
拟行路难南北朝 · 鲍照
璇闺玉墀上椒阁,
文窗绣户垂绮幕。
中有一字金兰,
被服纤罗蕴芳藿。
拟行路难南北朝 · 鲍照
中庭五株桃,
一株先作花。
阳春夭冶二三月,
从风簸荡落西家。
学刘公干体南北朝 · 鲍照
胡风吹朔雪,
千里度龙山。
集君瑶台上,
飞舞两楹前。
咏史 南北朝 · 鲍照
五都矜财雄,
三川养声利。
百金不市死,
明经有高位。
赠傅都曹别南北朝 · 鲍照
轻鸿戏江潭,
孤雁集洲沚。
邂逅两相亲,
缘念共无已。
陇头歌辞南北朝 · 北朝民歌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
光华殿侍宴赋竞病韵诗南北朝 ·曹景宗
别诗南北朝 · 范云
洛阳城东西,
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
今来花似雪。
送别南北朝 · 范云
东风柳线长,
送郎上河梁。
未尽樽前酒,
妾泪已千行。
赠张徐州谡南北朝 · 范云
田家樵采去,
薄暮方来归。
还闻稚子说,
有客款柴扉。
之零陵郡次新亭南北朝 · 范云
江干远树浮,
天末孤烟起。
江天自如合,
烟树还相似。
酬范记室云南北朝 ·何逊
林密户稍阴,
草滋阶欲暗。
风光蕊上轻,
日色花中乱。
临行与故游夜别南北朝 ·何逊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
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相送南北朝 ·何逊
客心已百念,
孤游重千里。
江暗雨欲来,
浪白风初起。
扬州法曹梅花盛开 南北朝 ·何逊
兔园标物序,
惊时最是梅。
衔霜当路发,
映雪拟寒开。
与胡兴安夜别南北朝 ·何逊
居行转轼,
客子暂维舟。
念此一筵笑,
分为两地愁。
与苏九德别南北朝 ·何逊
宿昔梦颜色,
咫尺思言偃。
何况杳来期,
各天一面。
古离别南北朝 ·江淹
远与君别者,
乃至雁门关。
黄云蔽千里,
游子何时还。
古意报袁功曹南北朝 ·江淹
从军出陇北,
长望阴山云。
泾渭各异流,
恩情于此分。
刘太尉琨伤乱南北朝 ·江淹
皇晋遘阳九,
天下横氛雾。
秦赵值薄蚀,
幽并逢虎据。
望荆山南北朝 ·江淹
奉义至江汉,
始知楚塞长。
南关绕桐柏,
西岳出鲁阳。
效古南北朝 ·江淹若木出海外,
本自丹水阴。
群帝共上下,
鸾鸟相追寻。
效古南北朝 ·江淹
岁暮怀感伤,
中夕弄清琴。
戾戾曙风急,
团团明月阴。
游黄檗山南北朝 ·江淹
长望竟何极,
闽云连越边。
南州饶奇怪,
赤县多灵仙。
游太平山南北朝 ·孔稚圭
石险天貌分,
林交日容缺。
阴涧落春荣,
寒岩留夏雪。
断句南北朝 ·刘昶 白云满鄣来,
【诗词】胡笳十八拍年代:魏晋作者:蔡琰
正文:生之初尚无为,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宜,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知。
戎羯逼兮为室家,将行兮向天涯。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杨尘沙。
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情。
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
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无日无夜兮不思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最苦。
天灾国乱兮无主,唯薄命兮没戎虏。
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
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喑喑。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
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
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
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徒,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天南海北头?
不负天兮天何配殊匹?
不负神匹神何殛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心愁兮亦复然。
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
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日居月诸兮戎垒,胡宠兮有二子。
鞠之育之兮不羞耻,愍之念之兮生长边鄙。
十有一拍兮因兹起,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
羌胡蹈舞兮共讴歌,两国交欢兮罢兵戈。
忽遇汉使兮称近诏,遗千金兮赎妾身。
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
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
汉使迎兮四牡肥肥,胡儿号兮谁得知?
与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
归。
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
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莫知。
身归国兮儿莫之随,心悬悬兮长如饥。
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愁苦兮不暂移。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
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
处穹庐兮偶殊俗。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还汉国兮欢心足
。
心有怀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
子母分离兮意难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
处寻!
十六拍兮思茫茫,与儿兮各一方。
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
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
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独行路难。
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
风霜凛凛兮春夏寒,马饥荒兮筋力单。
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
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心兮有变则通。
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
苦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不容!
悲愤诗年代:魏晋作者:蔡琰
正文: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
失意几微间,辄言弊降虏。
要当以亭刃,曹不活汝。
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衣,肃肃入耳。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
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心,念别无会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颈,问母欲何之。
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尚未成,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
慕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
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既至家尽,又复无中外。
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出门无声,豺狼号且吠。
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
奄若寿命尽,旁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霓裳中序第一宋 ·胡翼龙江郊雨正歇。燕子飞来忆别。未了残梅怨结。渺野色波光,春与天接。相思辽阔。怕柳风、吹老吟发。关情处,满汀芳草,遮莫是鶗鴂。时节。一饷愁绝。谩料理、新翻几阕。山尊堪共谁设。梦到断桥,飞絮仍雪。岁华休省阅。早霍地、小园花发。已办著、海棠开後,独立半廊月。
少年游宋 ·胡翼龙晓莺声脆雨花乾。倦枕梦初残。衣渍香留,窗深纸暗,把镜近檐看。断云压损溪桥柳,花迳雪阑斑。深倚屏根,闲敲诗字,酒醒倍春寒。
踏莎行宋 ·胡翼龙合数冰莲,注情金叶。臂痕犹记嗔时迹。小楼几个月黄昏,荷香柳影都知得。问字灯深,学书窗黑。衣襟诗卷留残墨。想思不抵藕丝长,梦云断处吴山碧。
西江月宋 ·胡翼龙水霁芹香燕觜,林深风暖莺吭。一春心事锦机傍。忘却寻芳模样。柳絮池塘昼午,梨花院落昏黄。阑干曲曲是回肠。倚到西厢月上。
宴清都宋 ·胡翼龙梦雨随春远。征衫薄、短篷犹逗寒浅。裁芳付叶,书愁沁壁,水窗竹院。别来被篝梅润,暗尘积、旧题纨扇。许多时,闲了阑干,放得藓痕青满。谁念。杜若还生,苹花又绿,不堪重□。山程水记,茶经砚谱,共谁闲展。湖山旧曾游遍。不怪得、近番心懒。恰今朝、水落洲平,江上楚帆风转。
夜飞鹊/夜飞鹊慢宋 ·胡翼龙星桥度情处,地久天长。尘世无此匆忙。纤云淡荡凉蝉小,家家瓜果钱唐。愁独无那,叹紫箫易断,青翼难将。返魂何,漫空留、荀令馀香。忍记穿针儿女,篝尘想都暗,叠损衣裳。谁念才情减灭,老来何逊,少日卢郎。柳风荷露,黯销凝、罗扇綀囊。更银河曲曲,玉签点点,都是凄凉。
鹧鸪天宋 ·胡翼龙六曲银屏梦隔云。半分鸾影匣生尘。别来可是春愁觉,试著经衫不贴身。风月夜,短长亭。也须闻得子规声。归时莫看花梢上,但看芳洲绿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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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招宋 ·胡翼龙苹花又绿江南岸,宾鸿带将寒去。几许落梅愁,渺暗香何处。一春长是雨。剩费却、翠篝沉炷。冷隔帘旌,润销窗纸,有吟苦。燕垒渍芹香,画堂永、关心去年情绪。愁压曲屏深,更小山无数。溅裙前事误。□□□、□□□□。□朱阑,不了销凝,移损秦筝柱。
水调歌头 宋 ·胡寅不见严夫子,寂寞富春山。空留千丈危石,高出暮云端。想象羊裘披了,一笑两望身世,来插钓鱼竿。肯似林间翮,飞倦始知还。中兴主,功业就,鬓毛斑。驱驰一世物,相与济时艰。独委狂奴心事,未羡痴儿鼎足,放去任疏顽。爽气动星斗,终古照林峦。
水龙吟宋 ·胡寅玉梅冲腊传香,瑞蓂秀荚开三四。莲花沉漏,熊罴占应,洛阳名裔。岁比甘罗,便疏同队,累棋观志。向修文寓直,仙楼侍宴,梁王宝、真难俪。多少襟怀未试,暂超然、壶中游戏。行看献策,归瞻旒藻,常勋斿记。歌畔巫云,舞回邹管,金钗扶醉。有阴功不乞,丹砂十纪,寿祺全畀。
水调歌头 宋 ·胡幼黄有喜君初度,风雨作秋声。连旬烈日,稻畦麦垅欲扬尘。好似天瓢手,笑把群龙呵叱,四野注如倾。勃勃生意满,翠浪涌纵横。君知否,仁者寿,寿斯仁。自从三代而下,民命寄苍旻。满目桑麻谷粟,满目簿书期会,试说与仁。小试作霖手,苏醒永新民。
鹧鸪天宋 ·胡于 阿母蟠桃下记春。长沙星里寿星明。金花罗纸新裁诏,具叶傍行别绶经。同龙子,祝龟龄。天教二老鬓长青。明年今日称觞处,更有孙枝满谢庭。
鹧鸪天宋 ·胡于楚楚吾家千里驹。老心事正开渠。风流不减庭前玉,爱惜真如掌上珠。纡绿绶,荐方壶。老沉醉弟兄扶。问将何物为儿寿,付与家传万卷书。
鹧鸪天宋 ·胡于袅袅薰风响珮环。广寒仙子跨清鸾。谁教瑞世仪周间,自赋多才继小山。铃阁静,画堂闲。衮衣象服镇团栾。年年此日称觞处,留待菖蒲驻玉颜。
鹧鸪天宋 ·胡于去日清霜菊满丛。归来高柳絮缠空。长驱万里山收瘴,径度层波海不风。阴德遍,岭西东。天教慈母寿无穷。遥知今夕称觞处,衣彩还将衣绣同。
谒金门宋 ·胡仲弓 蛾黛浅。只为晚寒妆懒。润逼镜鸾红雾满。额花留半面。渐次梅花开遍。花外行已远。欲寄一枝嫌梦短。湿云和恨翦。
满江红宋 ·胡仔 泛宅浮家,何处好、苕溪清境。占云山万叠,烟波千顷。茶灶笔床浑不用,雪蓑月笛偏相称。争不教、二纪赋归来,甘幽屏。红尘事,谁能省。青霞志,方高引。任家风舴艋,生涯笭箸。三尺鲈鱼真好脍,一瓢春酒宜闲饮。问此时、怀抱向谁论,惟箕颍。
水龙吟宋 ·胡仔梦寒绡帐春风晓,檀枕半堆香髻。辘轳初转,阑干鸣玉,咿哑惊起。眠鸭凝烟,舞鸾翻镜,影开秋水。解低鬟试整,牙床对立,香丝乱、云撒地。纤手犀梳落处,腻无声、重盘鸦翠。兰膏匀渍,冷光欲溜,鸾钗易坠。年少偏娇,髻多无力,恼风味。理云裾下阶,含情不语,笑折花枝戏。
南乡子宋 ·花仲胤 顿首起情。即日恭维问好音。接得彩笺词一首,堪惊。题起词名恨转生。展转意多情。寄与音书不志诚。不写伊川题尹字,无心。料想伊家不要。
失调名宋 ·花仲胤妻奴启情勿见罪。闲将小书作尹字。情不解其中意。问伊间别几多时。身边少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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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离怀别绪百不堪
顾丹岩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屋内没有点灯,池青玉独坐在黑暗之中,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走进房间,却见床边的行李已经摆放整齐。顾丹岩愕然,之前向池青玉提及要走的打算,师弟明显心不在焉,可这才过了半天时间,他却又自己将行李收拾在一旁了。
“你的伤都没好,为什么整理东西?我并没有催着你马上就走。”顾丹岩走到他身边道。
“迟早都是要走,我独坐无聊,就收拾了一下。”池青玉语气平静,取出怀里玉坠放在手心,“师兄,害你白白出去找了许久,已经有人送还了。”
顾丹岩又是一怔,“谁送来的?”
“是唐寄瑶。”他微微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神采,“她拾到了,记得是我的,就还给我了。”
顾丹岩有些纳罕,仔细看他,脸上虽是带着笑意,可怎么都有一种萧索之意。
“既然这样,你好好收起。这或许是你父母留给你的唯一纪念……”顾丹岩说到这,特意望了望池青玉。
他还是睁着那双落寞的眼,很是安静。顾丹岩不想再说,拍了拍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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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顾丹岩正为池青玉换药,却听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原是唐寄勋。
“皓月姐有些不适,请顾道长前去帮她看看。”唐寄勋紧张地道。
顾丹岩不禁蹙眉,转身拿了药囊,对池青玉道:“在这等我一会儿。”
“师兄,我跟你一起去。”池青玉简单地包扎好伤处,随即系好了衣襟。
顾丹岩一愣,见唐寄勋等在门口,只好带着他一同前往。
蓝皓月的屋内仍旧盈溢着微苦的药剂味道,唐寄瑶坐在床前陪着。她抬头看到池青玉,面露不悦,忙移开视线,朝顾丹岩道:“早上我来看她,她说咳得厉害。”
顾丹岩点了点头,上前去为蓝皓月把脉。床前的帘子被唐寄瑶拢起,蓝皓月转眸望着池青玉。自从昨日在船上分别后,他竟还未与她说过一句话。如今进来后,也只是静静地站在纱帘侧旁。
“倒是没什么大碍,蓝姑娘咳嗽的时候可觉得心口发闷?”顾丹岩收回手,疑惑道。
蓝皓月垂下眼帘,小声道:“没觉得……”
顾丹岩不放心,又替她搭脉诊断,实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只好道:“许是淤血将散,这倒是好事。只不过这段时间不可大悲大喜,也不可妄动真气,以免血脉逆行。”
蓝皓月脸上微红,没有做声,倒是唐寄瑶展眉道;“原来如此,但她说一夜都睡不着,这岂不是要伤了精神?”
顾丹岩见蓝皓月确实没什么精神,想了想,回头道:“青玉,你可带着宁神露?”
池青玉似在出神,怔了一下方才道:“没有,昨夜收拾行李时放进去了。”
“我去取来,顺便写了药方,唐姑娘可以拿去抓药。”顾丹岩说罢站起身来。唐寄瑶听他这样说了,只好也站起来,同时又向唐寄勋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要好好盯着池青玉。
顾丹岩没在意她的神色,于是两人离去,这房中便只剩唐寄勋与池青玉陪在蓝皓月身边。
蓝皓月自池青玉刚才说了那句话之后,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如今见唐寄瑶已走,她忍不住发急问道:“收拾行李?为什么?”
池青玉没有回应。唐寄勋看了看他,无奈道:“我听寄瑶姐说他们要走了。”
蓝皓月本就失神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密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呼吸沉重起来,“池青玉!你现在要走?为什么别人都知道,单单瞒着我一个?”
池青玉低声道:“你的姨母已经来接你,应该没什么危险了。”
“可是你答应过我,要送我回衡山!”蓝皓月悲伤道。
唐寄勋见她眼里含着泪花,不禁上前道:“皓月姐,你不要这样。他们本就是方外之人,能送你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岂料蓝皓月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悲从中来,使劲撑起身子,大声道:“池青玉,你骗我!”
她这一用力,气血上涌,禁不住连连咳嗽。唐寄勋急得要将她按住,她却发狠乱蹬,只一味喊着刚才那句话。唐寄勋见她如此激动,慌忙安慰道:“皓月姐,有话好说,你这样发狠,只会加重伤情。”
蓝皓月侧身伏在床上,长发散了一肩,不住地抽泣。唐寄勋叹气道:“我去叫我娘过来陪你。”
“不要!”蓝皓月哭着,又怕声音传出,只得强行压制着自己的悲声。
池青玉心中千萦百回,道:“唐公子,你能让我跟她说几句话吗?”
唐寄勋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点头道:“那我先出去等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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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被唐寄勋关上了,池青玉静立了片刻,听蓝皓月哭声未止,不禁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他对这房间的摆设很是陌生,只能凭着她的抽泣声才大致判断出方向,来到了她的床边。
蓝皓月伤心至极,见池青玉还是不肯开口,便一把拉过他的袍袖,紧紧抓着不放。
他扶着床栏,半蹲在床前。蓝皓月侧着脸,伏在手臂上偷偷看他,见他不愿开口,不禁急了,用力扯着他的袖子。池青玉与她争了几下,忽然松开手道:“力气大得很!我师兄还没将药取来,你倒已经恢复了?”
蓝皓月脸涨得通红,道:“池青玉,你什么意思?说我诈病吗?”
“我可没有这样说。”他想要站起,蓝皓月却伸手将他按住。不料正碰到他右臂,池青玉双眉一蹙,紧抿着唇不说话了。她望了望他,小声道:“你伤得怎样?”
“没有伤到。”他想要收回手,她却不放,“池青玉,池青玉,给我看看。”蓝皓月哀求一般地说着,身子直往他凑去。
“你……”池青玉不知该如何拒绝,蓝皓月已趁他不备,撩起了他的袍袖。经过了一夜,他手上的淤痕更加明显,紫青成一片,惨不忍睹。
蓝皓月本还怀着气恼之心,可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一颗心如坠针尖,莫名的痛楚自心底蔓延全身。她想到刚才自己的行为,不禁伸出纤细的食指,轻轻抚过他的手臂,含泪道:“对不起……”
池青玉微低着头,手指在他肌肤上缓缓划过的温暖很是清晰。他想移开手臂,但不知为何,此际全身却好像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一般,竟就这般愣在了原处。
“你自己都受了伤,为什么还要走?”蓝皓月忍着悲伤,抬头望着近在迟尺的他。
池青玉勉强镇定了心绪,道:“我师兄说了,你已经有人护佑,不再需要我们留下了。”
“谁说不需要?”蓝皓月咬了咬嘴唇,道,“你问过我吗?”
“我自会判断,何必问你?”
“你送的人是我,为什么不问我的感受,就自作主张?”
“……能确保安全便好了,还要什么感受?”
蓝皓月气恼,踢了一下床栏,“池青玉,我恨你。”
他怔怔地朝着前方,道:“这话你已是第二次说了。你既然如此恨我,我这次走了,岂不是更好?”
蓝皓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在廖家地窖中相依为命,即便坠入水底也不忘先给对方生机,她原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多多少少已经有了一些位置。可如今任由她哭,她骂,池青玉却还是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她竟怀疑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是不是真的完完全全在白费力气?
“你这是真心话?”她不甘心,哑着声追问。
池青玉不做声,过了片刻,才低着声音道:“即便是我将你送到了衡山,那又怎样?我最终还是要回到罗浮,你最终也要留在父亲身边。”
“若你回到罗浮山后,还会不会再与我见面?”
他的声音还是很轻:“相隔甚远,怕是不会相见。”
“那你不后悔?”蓝皓月又快要哭出来了。
他仿佛有刹那间的出神,忽而淡淡地笑了笑,道:“自我下山送你开始,便知会有分别的一天。既然如此,这时刻早一些到来,未必是坏事。”
这句话说出后,蓝皓月彻底没了声音。屋中陷入寂静,门外却传来轻轻地敲门声,唐寄勋低声道:“皓月姐,你可消气了?”
蓝皓月依旧没出声,池青玉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门口,打开房门,“让她自己静一静吧。”
“好……”唐寄勋往里面望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递给池青玉,“这是顾道长刚才送来的,说是给皓月姐宁神定心用的。寄瑶姐已去街上抓药了。”
池青玉握着那瓷瓶,略一踌躇,又拄着竹杖回到床边。
“给你的。”他伸出左手,朝着蓝皓月在的方向递过去。
“我宁不了神定不了心!”蓝皓月恨声道。
“你服了这药,会好一些……”他执着地将药瓶递过去。
蓝皓月颤巍巍抓过他手心的瓷瓶,勉强坐起,道:“池青玉,你知道我吃什么药都没有用。”
“你吃也罢,不吃也罢,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池青玉说完,转身要走,却忽听身后“砰”的一声响,蓝皓月已将手中的瓷瓶狠狠砸向地面,顷刻间摔了个粉碎。
门口的唐寄勋吓了一跳,快步进来替她收拾。池青玉苍白着脸,气愤道:“蓝皓月,你究竟想干什么?!”
蓝皓月心灰意冷,伏在床栏上恸哭出声,这时候顾丹岩陪着唐韵苏快步进屋,见了此景,他不由急道:“青玉,你知道她现在不能动怒,为何不好言相劝?”
池青玉攥着竹杖,强忍心中情绪,道:“我怎么劝?”
顾丹岩长叹一声,唐韵苏坐到蓝皓月身边,抚着她的背,轻言安慰。蓝皓月只是哭,却不说一句话。唐韵苏本就因自己内伤未愈而心情欠佳,如今见她这般模样,更是无奈,抬头看着唐寄勋道:“寄勋,这是怎么回事?”
唐寄勋犹豫了一下,本不想说,但见母亲眼色凌厉,不禁打了个寒战,“是皓月姐听说他们准备离开,就生气了……”
唐韵苏黛眉一蹙,顾丹岩方才去找她,正是说了去意。她用眼角余光瞟着站在一边的池青玉,又看看兀自流泪的蓝皓月,便觉察出蔓延在这两人之间的那种僵持而又尴尬的气氛。
但在这里她也不好直接说破,只是淡淡道:“皓月,我知道你担心两位道长走了之后我们又会遇到麻烦,是不是?但人家送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不说一声感谢,却朝着他们发脾气,真是小孩子性情。”她说着,唇角微扬,向顾丹岩笑了笑,“顾道长,还请不要见怪。容我劝劝她,等她想明白之后,再向你们赔礼道歉。”
顾丹岩知道她的意思,便顺着其意道:“蓝姑娘想必是身体不适才会脾气暴躁,我与师弟不会放在心上。”他上前扯过池青玉的袍袖,“青玉,跟我先回房去,好让蓝姑娘平息一下心情。”
池青玉被他拉住,慢慢地走向房门口,身后,蓝皓月的哭声犹在萦回。临出房间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房中众人,用极压抑的声音说了一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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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关上了,屋内只剩唐韵苏陪着蓝皓月。在姨母面前,蓝皓月不敢胡乱使性子,但一想到池青玉的决定,还是止不住地失望。唐韵苏等她渐渐平息了哭声,道:“皓月,你告诉我,究竟为了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
蓝皓月无力地躺着,泪水流在脸颊上,有微凉的感觉。唐韵苏见她不愿说话,沉声道:“是不是不肯放池青玉走?”
若是以前,蓝皓月定会遮遮掩掩,但此时她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听到姨母这样直接问话,竟也没有否认。
唐韵苏脸色渐渐严肃,俯身按着床沿,压低声音道:“先前寄瑶说你对那个少年有意,我还斥责她。你现在这样哭哭啼啼,传出去岂不是让别人耻笑?我真是弄不懂你了,怎么会动起这样的念头?你可知他是……”
“三姨,我知道他是修道之人,可我现在脑子乱的很,求你不要再训我了。”蓝皓月红着眼圈儿,直愣愣地望着床顶。
唐韵苏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我看你确实是脑子乱了。这件事就此为止,他们要走才是最好!你哭也哭过,闹也闹过,还想怎样?难道将池青玉留在身边带回衡山?当心被你爹知道,打个半死!”
蓝皓月听到她提及父亲,心头一寒。唐韵苏又安慰几句,替她放下帘幔,转身出了房间。
楼梯口,顾丹岩与池青玉正等着她出来,她心事重重地看着池青玉,不发一言。顾丹岩只得代为问了问蓝皓月的情形,唐韵苏淡淡道:“已经睡下,等会儿我再去看着她。顾道长方才找我辞行,是打算哪天动身?”
顾丹岩黯然道:“我原打算再过几天,因为蓝姑娘伤势未定,而且我师弟身上也有伤,匆忙上路怕受不住……只是现在蓝姑娘这样……夫人如果让我们现在就走,我也可以带师弟离开。”
唐韵苏笑道:“这是哪里话,好像我要赶你们动身似的!皓月刚才不讲道理,我已经训导过她了。你们两位千辛万苦护送她走到这里,我岂有过河拆桥之理?若是海琼子老前辈责怪我唐门无义,我才真是罪人了!”
“三夫人说笑了。”顾丹岩拱手道,“这几天之内,我们都不会过来打搅蓝姑娘休息。若是她身体不适,夫人请人来叫我便是。”
唐韵苏颔首,看着池青玉,道:“池道长,之前皓月对你发火,还请不要放在心上。她向来风风火火,有时候自己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什么,忽而又发脾气不要,其实还是个没定性的孩子。”
池青玉细细听着她的话,涩然道:“我明白。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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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残酒饮恨空惘然
因蓝皓月这一闹,顾丹岩在回屋的路上,一直都沉着脸。才踏进屋子,他忍不住道:“青玉,这几天你不要再去那边了。”
池青玉默默关上门,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既不坐下,也不走动,站在那儿只是低着眼帘。
“蓝皓月就是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你既对她没有别样的心思,就不该时常与她斗气。现在她又哭又闹,弄得人尽皆知,我都觉得尴尬至极!”顾丹岩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知你不是有意去接近她,但这男女之间的情分,你实在是一无所知。这次我绝不能再让你留下,若不是她现在伤势反复,我真想明日就带你回山!”
池青玉一直静静地听着他的训诫,末了才道:“师兄,我想出去走走。”
顾丹岩一怔,池青玉已经转过身,打开房门,自己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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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夏末,黄昏的风吹去了白天的炎热,带来了些许的凉意。池青玉没从前院走,只是从侧门而出。迎着晚风走在僻静的小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前方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只是听不到人声嘈杂,也听不到车轮滚滚,才明白大约身处郊野。
有蝉儿在远处竭力嘶叫,好像感知到了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拼命宣泄着这整整一夏积蓄的力量。
他凭着那声音慢慢朝前走,直至竹杖碰到了树根。伸手触及那粗糙的树身,蝉鸣越加清晰,但还有一个声音始终不散。
——那一声脆响。蓝皓月将瓷瓶砸得粉碎的声音。如惊雷一样砸在他的心头。
很奇怪的,那一刻,他的心竟会痛了一下。
已经忘记了有多久没有这种抽搐的痛觉了。
——池青玉,你骗我!
——我恨你!
蓝皓月跟他说过很多话,她的声音甘甜娇悦,就像山间的黄鹂。但他脑海中反复记着的却只有这两句话。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了不让她遇到危险,他下山护送。为了抗拒她的亲昵,他百般冷淡。为了让她抢得生机,他情愿解开连着两人的绸带,自己沉向河底。
是不是越来越错,越来越背离自己的初衷?
池青玉倚着道边树身,有风吹过脸庞。那一阵风,却让他想到了,那天背着她跃下山崖时,那种在风中肆意下落,仿佛可以不顾一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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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日子里,顾丹岩每天都会去给蓝皓月诊治,看看她的伤情是否有变。原本都一直是唐寄瑶留在房中照顾她,但自从那天蓝皓月哭闹之后,顾丹岩察觉到了小小的异样。唐寄瑶出现在房中的时候,厉星川也会陪在一旁,有时候顾丹岩去敲门,甚至只有厉星川独自留在蓝皓月的身边。
第一次见到这情形的时候,顾丹岩不免有些诧异。后来倒是厉星川不好意思地解释:“唐姑娘还要陪她的姑妈,所以有时就让我过来照看着点。”
顾丹岩只是点点头,这事本来与他也无关。蓝皓月的伤势渐渐转好,但神情还是黯然。
“蓝姑娘,不要总是郁郁寡欢,你这样会对身体不利。”虽是知道说了也白费,但顾丹岩还是要尽到责任。唐寄瑶正从屋外走进,听到此话,便道:“星川,你不是很会说笑吗?找你来就是想让我皓月妹妹开心一点,你可不要傻坐着啊!”
厉星川笑着叹气,“可我总不能自言自语啊,蓝姑娘还以为我疯了呢!”他转而向蓝皓月道,“蓝姑娘,你已经躺了许久,要不要起来走走?”
蓝皓月本不愿起身,但唐寄瑶却很是热心地向顾丹岩询问,顾丹岩只好道:“她若是走得动的话,也可以稍稍行走,长时间躺着不动也会疲乏。”
蓝皓月不想让唐寄瑶再在耳边唠叨,只好披衣起来。
“星川,我还要去替她煎药,你陪皓月到院子里走走。”唐寄瑶说罢,风风火火出了房间。顾丹岩微哂,不想留下徒增尴尬,也随后离去。
厉星川看着蓝皓月,稍有踌躇,随即上前道:“你若是实在不愿下去,我等会就对你表姐说你累了。”
蓝皓月低着头坐在床沿上,低声道:“不用……我走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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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躺了许久的缘故,她下楼的时候还是很虚弱,厉星川一直在旁边扶着,两人离得很近,但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蓝皓月的抗拒之意。
蓝皓月站在楼下兀自发怔,厉星川朝着门外望去,外面清风徐徐,已渐渐少去了炎热。
“蓝姑娘,你是想去后院还是……”
蓝皓月晃了晃神,“我不去后院。”
“那我陪你出去走一走,可好?”厉星川不卑不亢,依旧带着微笑,似乎即便被拒绝,也不会生气的样子。
蓝皓月垂下眼帘,默默点了点头。
或许是近日来常遭险阻厮杀,蓝皓月行在这幽静小镇,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青石板,垂杨柳,黛瓦白墙,行人悠悠。远处浮云缥缈,天色青浅,澄澈如琉璃。
这镇上有小河穿过,厉星川见桥边有石凳,便带着她过去休息。蓝皓月独坐于河边,望着翠色水波,只是静默。微风吹来,拨动流水潺潺,更送来阵阵浓郁芬芳。
她这几日闻到的都是药味,忽而间被这馥郁空气萦绕,不觉侧脸寻觅来源。刚一转身,厉星川已探腰自桥头摘下一朵浅黄色的小花,递到她面前。那花瓣并不繁复,简简单单,蕊心微粉,带着朝露点点,更显清润灵动。
“蓝姑娘可曾见过这花?”厉星川将花朵托在掌心,眼神清澈,带着几分暖意。
蓝皓月摇摇头,他望着那花瓣,笑了笑:“它太过平凡,大概你家中也不会种植。只是这花与众不同,越是烈日当头,其他花卉都萎顿不振时,它却会历久弥香。”
她怔了一怔,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拈起那朵浅黄小花。花蕊轻簌,浓香袭人,如同化不开的胭脂水粉。
“这叫做什么?”蓝皓月不觉问道。
“含笑。”厉星川负着双手,俯身下来,“小时候我家附近都是这花,因此便认得了。”
“你家?”蓝皓月扬起脸,看着他道,“你原本也是住在岭南吗?”
厉星川微微蹙眉,道:“不是,父母在我幼时便都去世了,我被远房亲戚收养……当然在岭南也住过一段时间,正是在那时,见到了这种花。”
“那后来呢?”
“后来?”他笑着,一撑石栏,坐在了桥头,“说起来我这人似乎命不好,亲戚在我十多岁时便也去世了,我就靠卖艺、做苦力养活自己。再后来,就去了青城山。”
蓝皓月见他总是言笑晏晏,这颇为凄苦的生涯在他说来也似乎不起波澜,不觉有所讶异。忽而又想到了另一人,想到了曾经也亲眼目睹过的场景,这样想着,本来有所缓和的心情却又低沉了。
风势渐大,她手中的花朵本就纤小,不经意便被吹走,飘落到了水面上。蓝皓月一惊,厉星川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花朵随水盈盈而去,不觉道:“无碍,这倒让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是什么?”蓝皓月诧异道。
厉星川却没有回应,只是道:“蓝姑娘,想必你还是有心事。”
蓝皓月自嘲一笑:“我现在明白了,是我自作多情。”
“何必这样说,能对人动心倒是好事,至少不算虚度光阴。”厉星川叹了一声,“你对何人有意,现在大家都心中有数,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情,不是仅凭一番情意就能做主的。”
蓝皓月愕然不语,心中纷乱。
厉星川跃下桥栏,拍了拍手上灰尘,道:“我知道你不愿让他离开,但其实你难道没看出来,当此情形之下,他不得不走。”
“你的意思,是说我做错了?”蓝皓月失落道。
厉星川淡淡微笑:“我不敢说对或不对,但若是本就无缘……又何必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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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与厉星川回到客栈时,唐寄瑶正与手下在一起饮酒,张从泰亦陪在一边。蓝皓月本想上楼,却被她喊住:“皓月,散心后觉得怎么样?”
“还好,我先回房坐一会儿。”她简单地答了便想离开,唐寄勋恰从楼上下来,见到她,不禁道:“皓月姐,你去街上可累?”
唐寄瑶忙接道:“有厉少侠陪着皓月,你大可放心。”
张从泰朗笑起来:“这话倒说得对,星川的人品与身手都足够好,蓝姑娘跟着他不怕吃亏。”
“咦,我现在才发现,星川皓月这两人的名字恰好匹配。”唐寄瑶大声说着,向唐寄勋使着眼色。
“正是正是,皓月当空,一川繁星,果然是良辰美景。”唐寄勋忙配合着笑了起来。
众人在那开着玩笑,蓝皓月只觉脸上滚烫,见厉星川并没阻止他们的意思,只得向他低声道别,独自向楼上而去。谁知才刚要迈步,却听楼上脚步声响,竟是顾丹岩与池青玉从唐韵苏房中出来。
蓝皓月一时错愕,愣在了原地。唐寄瑶等人却好像早就知道他们要下来似的,依旧在那谈笑风生。只有唐寄勋见她惊讶不言,便小声解释道:“我娘正在运功关键时刻,让池青玉替她刺针疏通血脉,好尽早恢复。他们是知道你不在,才过来的。”
蓝皓月低着头退让到一边,池青玉扶着楼栏慢慢走下,行至唐寄勋身边,轻声道:“令堂内力已恢复大半,现正在调息,你们先不要去打搅。”
“多谢。”唐寄勋不敢张扬,侧身道,“两位留在这里用餐吗?”
顾丹岩道:“不必了,我们不食荤腥。留下了还让众位为难。”
唐寄勋点头,又转身吩咐店家另外备饭。此时蓝皓月一直都站在旁边,厉星川倒是上前大大方方地向顾丹岩与池青玉打招呼,毫无尴尬之意。
顾丹岩淡淡道:“听说厉少侠刚才和蓝姑娘上街去了?”
厉星川微笑道:“我见她总在房中不出来,怕闷出病来,便陪她出去走走。这小镇的景致倒也不错,蓝天绿水,甚是清净。”
顾丹岩缓缓点头,望着蓝皓月,道:“蓝姑娘,其实外面的风景更是宜人,你只待在一间小屋子里反是不好。”
蓝皓月听他话中有话,心中黯然。而池青玉就在不远处,与她之间只隔着厉星川,她刻意地不去看他,朝着顾丹岩道:“我知道了,多谢顾道长。”
此时唐寄瑶微带醉意地站起来,举着酒杯来到顾丹岩身边,笑嘻嘻地道:“顾道长,这一路上你多次为皓月诊治,我在这里先敬你一杯。”
顾丹岩略有尴尬,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唐姑娘,我不能违背清规……”
“现在又不在观中,怕什么?”唐寄瑶一边说着,一边将酒杯硬塞到他手中。顾丹岩面露不愿之色,蓝皓月皱眉道:“表姐,顾道长既然为难,你就别勉强他了。”
“他不是快要走了吗?认识那么久,连杯酒都不肯喝,算什么朋友嘛!”唐寄瑶酒性上来,两颊绯红。厉星川托着她的手肘,道:“唐姑娘,那我替道长喝了这杯酒,咱们难道不是朋友?”
“哼,你才跟皓月出去转了一圈儿,就学会帮她说话了。”唐寄瑶酒劲越发浓了,搂着蓝皓月的肩膀道,“皓月,你看星川真是善解人意,脾气那么好……”
岂料她这话才一出口,一直默不作声的池青玉忽然抓住顾丹岩的手腕,猛地将酒杯夺过,不等旁人反应过来,仰脸一饮而尽。
“青玉!”顾丹岩抢过酒杯,低斥道,“你要干什么?!”
“没事……”池青玉才一开口,便忍不住连连咳嗽,几乎扶着楼栏才站住身形。顾丹岩忙去扶他,他却始终不曾直起身来,紧紧握着木栏,两眼呆滞地朝着地面,哑声道,“唐姑娘,这杯酒,算是饯别之礼。这些天来彼此常有不悦之处,只因我生性孤僻,多有得罪。还望不要放在心上,此后各自归去,一路保重。”
厅堂内众人不明所以,唐寄瑶茫然站着,厉星川脸色微微有异,轻轻地碰了碰她,她才恍然道:“哪里哪里,池道长,其实我也不是很讨厌你……”
“师兄,我们走吧。”池青玉不等她说完,便独自拄着竹杖从这几人中间走过。
顾丹岩轻叹一声,随之而去。
唐寄瑶望着两人的背影,怔怔道:“怎么莫名其妙的……”
话音未落,却听楼梯声响,一转身,只见蓝皓月竟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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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第四十六章山影溟濛燕去来
这天以后,即便是顾丹岩来为蓝皓月疗伤,她也绝口不提池青玉的名字。唐寄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时不时地在旁暗示厉星川多多照顾蓝皓月。
又过了数天,唐韵苏自感功力已经恢复大半,便召集众人至她房中,言说上路的事情。等到他们商议完毕,顾丹岩向唐韵苏提出,明日将她们送出此县城后,他与池青玉便要回返神霄宫去了。
唐韵苏忖度片刻,道:“如今我功力恢复,即便夺梦楼再来骚扰,也不在话下。这一路上你们尽心尽力保护着皓月,只是我希望你与令师弟走时,最好不要再惊动她,以免她又犯起孩子脾气,弄得大家尴尬。”
顾丹岩微微一怔,随即道:“夫人心中所想,丹岩也明白几分。此次别过之后,我不会让师弟再涉足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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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习习,后院中寂静无声,小屋窗户半开,月光映在素白窗纸上,通透无瑕。
顾丹岩去了前楼还未归来,那天在楼下与蓝皓月、厉星川相遇后,池青玉一直没有再去过前面。此时听到那边隐约传来的话语笑谈,知道是唐门众人在替师兄践行了。
风吹帘动,他触及颈下的玉坠,慢慢地握在了手心。忽听窗外有轻微声响,似是有细小石子打在窗棂,他不禁警觉,过了片刻,又传来同样的声音,只是变得更加清晰了。
“是谁?”他不禁站起,外面却没人回应。
池青玉推门而出,围墙那边传来窸窸窣窣之声,像是有人躲在墙头树上。那人一见他出来,又有意咳了一声,不等他走近,便随即跃下树梢,朝墙外小径飞快奔去。
池青玉听得那一声轻咳,心中惊讶,当即背起古剑,从偏门而出,循着那人的脚步声朝前追赶。
前面那人走走停停,有意绕着圈子引得他远离了客栈,池青玉觉出脚下泥土渐渐松软,知道是已经离了城中繁华之处。但此时那个人却好似消失了一般,周围再也没有任何脚步声。
池青玉往前走了几步,忽而道:“莞儿,你要躲到何时才肯出来?”
他这话说完,从不远处的林子里闪出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红衫绚丽,眼神狡黠,正是林碧芝的小徒弟莞儿。她身上还背着小小的包裹,一边走一边用手中长剑噼噼啪啪打着道边荒草。
“小师叔,你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早就将我抛到脑后了呢!”她语气忿忿,颇有些不悦之意。
池青玉蹙眉道:“你不是应该在山上反省的吗?为何又私自下山到了这里?”
莞儿脚步一顿,气道:“你也希望我被关在神霄宫?我只是担心你才追了出来!”
“有什么好担心的?有顾师兄陪着我,再说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你这次出来,岂不是又要让你师傅生气?”
莞儿快步走到他身边,揽着他的手臂,道:“我单只是知道你们去追蓝皓月了,还以为你要一直到衡山境内才会回转。”
池青玉不想再提及此话,因此沉默不言,莞儿却不知最近发生的事情,见他神色低落,不禁道:“莫不是蓝皓月又耍小姐脾气,对你恶言恶语?我给你报仇去!”
“莞儿……你别再生事了。”池青玉抓着她的手腕,将之慢慢移开,“既然你已到了此地,就跟我与顾师兄一同返回罗浮,回去后好好向你师傅请罪。”
莞儿愣了愣,垂下手,望着他道:“小师叔,为什么你很不开心?”
“没有的事。”池青玉说罢,转过身便朝来时的方向而行。莞儿见他似有心事,却又不肯直言,只得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带他往客栈行去。
岂料两人才走到半路,莞儿一眼便望见前方小路上有人正朝这边张望,那人见到她,忙又回转身去,躲到了路边大树后。饶是如此,莞儿还是凭着印象认出了那人。她故意高昂起脸,挽着池青玉道:“小师叔,你刚才怎么知道是我呢?”
“你的脚步声我还听不出来吗?”池青玉淡淡道,“你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倒是没有。”莞儿笑嘻嘻道,“我知道即便有了危险,你也一定会来救我。”
池青玉叹道:“你我并不在一处,我又怎会知道你的情形?”
“反正在我心中,你是无所不能的。”莞儿声音清亮,神情得意。
池青玉听了这话,心里反是沉甸甸的。他不再回应,慢慢走在那僻静小道上,此时清风徐来,吹动草叶飘舞,他微微扬起脸,心中却有着一丝异样的感觉。
“师叔,你怎么不走了?”莞儿诧异地道。
池青玉站在树影下,“有人在吗?”他朝着前方发问,声音带着些犹疑。
莞儿不由抓紧了他的手臂,使劲将他往前拉,“现在是晚上了,这里人影都没有,你在跟谁说话?”
池青玉却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慌乱,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于是他站住不肯动身,但又不再发问,只是静立无语。
莞儿急躁起来,抬头见天色阴郁,不由扯着他袍袖道:“小师叔,你发疯了!站在这里干什么?”
池青玉这才闷闷地道:“你先回客栈,顾师兄找不到我会着急。”
“那你难道不回去了吗?”莞儿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道边林子瞟去。但见树影沉沉,并无人出来。她想想就恼火,不禁又要去扯着池青玉往前走。但他却像打定了主意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迈步,莞儿一时气恼,手上用的力气不由大了一些,池青玉手臂伤势才刚刚好转,被她这用力一拉,不禁蹙紧了双眉。
却在此时,从那树后传来一句:“放开他。”
池青玉虽早有感觉,但听到这声音,不由得还是怔在了当场。莞儿寒白了脸,扭头盯着那方向,道:“关你什么事?”
那树后的人还是不愿走出,只是忿忿不平道:“他不想走,你为什么要强拉?你不知道他手上有伤吗?”
莞儿一愣,撩起池青玉袍袖,果见还有淡淡淤青尚未完全褪去,她垂着嘴角,伤心道:“我当然不知,小师叔,对不起。”
池青玉叹了一声,拉过她的衣袖,道:“不碍事,你现在回客栈去告诉顾师兄,以免他找我。”
莞儿沮丧地道:“你一见她,就要赶我走吗?”
池青玉无语,树后的人也没再说话。莞儿见他执意不走,只得道:“好,你不听我的话了,我这就叫顾师叔来带你回去!”
说罢,她愤愤然挣开池青玉的手,飞快地奔向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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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青玉听得莞儿远去,才拄着竹杖朝那林子走了一步,可也就是这一步之后,便又停下不动。
远处林间草叶簌簌,雀鸟惊飞,此地却寂静无声,他甚至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又过了许久,他才道:“你为什么来了?”
这句话问出,池青玉不免有些后悔,等了片刻也不听有人回话,他更是失望。犹豫间正想狠狠心离去,身后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以及冷冰冰的话语。
“我是来瞧瞧你们叔侄情深。”
池青玉本已举步,听到此话,身形一滞,同样冷冷反问:“那你可瞧见了?”
身后的人不说话了。这时风声渐起,卷动两人的衣袂,月牙儿完全隐没,只剩暗黑云层覆在天际,压得人心头沉重。
池青玉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自觉无趣,道:“蓝皓月,你找到这里,就为了跟我说刚才那句话?你若是已经没话可说,我就要走了。”
蓝皓月盯着他的背影,道:“你一直说要走,是故意让我心里不痛快吗?”
“我何敢让你不痛快?”他觉得很是好笑,讥诮道,“我只是说要回客栈,你真会妄自揣度我的心意。”
蓝皓月道:“但你明日就真的要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池青玉心头有种钝痛,呼吸了一下,方才道:“那是我师兄决定的,我难道还到处去说,等着别人来给我送行?”
“我不会为你送行的!”蓝皓月大声地说着,转身就往林子里走。
池青玉震了震,随即跟在她身后,这里杂草丛生,他虽有竹杖探路,但终究走不得太快。听得她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他心中发慌,却又不肯开口。
风声越来越大,蓝皓月只顾往前,兀自走了一段,回头见他艰难地跟在后面,已经被她远远地甩开了距离。她转过身,气冲冲道:“干什么跟着我?”
他摸着身边枯树,走上一步,“你要去哪里?”
“要你管?!”她脱口而出,末了又加上一句,“反正你要走了,以后就当从来没见过你。”
池青玉呆呆地站在那荒草之间,这时天际乌云渐浓,本就盘旋不已的晚风中夹杂了细密的雨丝,簌簌而落。这树林并不能遮风挡雨,可他却还是站着树下不动。
蓝皓月紧抿着唇,往回走了几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见他脸色苍白,竟不由有些懊悔刚才那话是否太过直接。
“下雨了,你还在这呆着干什么?”她为给他台阶下,只能开口。
“下雨又怎样?不想回去。”池青玉似是负气,一任雨珠在脸颊上流淌。
“我看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她骂着,走过来抓着那翠绿竹杖,“走!”
池青玉想要挣开,蓝皓月却一把拉住他,不准他再离去。两人都是重伤初愈,在这细雨中跌跌撞撞走了许久,池青玉觉得身边青草味越来越深,不禁道:“你带我去哪里?这不是回城的路。”
蓝皓月冷冷道:“还怕我把你卖了不成?谁会要你!”
池青玉气结,却又不想再跟她吵架,只好闭口不言。蓝皓月拽着他走出林子,见前方有山丘绵延,其间山道蜿蜒,山脚下存有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前面有地方可以躲雨。”她回头说了一声,便拉着他往那边走去。
池青玉勉强走了几步,忽而停下,正色道:“我要回城,不在这里待。”
蓝皓月一怔,望着他冷峻的面容,怒道:“池青玉,刚才叫你回去你却站着不动,现在带你躲雨你又要回去,你是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
池青玉却回转了身子,自己用竹杖探着地面,朝后方走去,道:“你的伤比我重,要躲雨的话自己留下,我找师兄来接你回去……”
“我不要别人来管!”蓝皓月悲愤交集,此时凉风打着旋从四面八方乱卷过来,雨珠渐渐变大,胡乱打在两人身上。她忽然大步走到他身后,用力拉住他左手,向后拖去。
“衣服都湿了,你还想去哪里?!”她也不管池青玉是否要发火,只是将他半推半拉地拽向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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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云深雨骤情思浓
一进那庙门,蓝皓月便将腰间宝剑重重地扔到地上,独自走到佛像下,抱膝坐着。
池青玉被她抛在门口,自己伸出手触及墙壁,沿着墙向里走了几步,才小心翼翼地坐下。过了很久,却始终听不到蓝皓月说话,他屏息凝神,只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
他心里渐渐涌上了不安,却不知应该怎么说。若是平时,她再恨再恼,也会振振有词地向他反击,甚至是哭出声来。可是现在她却一句话也不说了,他只觉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寂,如同眼前永远的黑。
这样想着,他的心一点点的灰了。可他又想要打破僵局,便鼓起勇气道:“蓝皓月。”
她却还是不愿搭腔。
寂静中,他只得自嘲道:“你不愿与我说话了是吗?”
蓝皓月看着坐在斜对面的这个少年,他的面容笼在阴影中,轮廓还是清俊。可她的心却因此狠狠揪住。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要有意无意地刺伤她,然后又露出孤傲的神色,好似一切都是她的错,无论发生什么事,最后都是她要给他台阶下,都是她要讨好似的去跟他说话。
她几次三番想过不能再这样,却只能眼见自己渐渐沉沦在对他的一再迁就中。她对这样的自己很是失望。
可正当她悲伤的时候,池青玉却扶着墙,站了起来,也没说话,便自己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她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语气很是不悦。
“出去走走。”他低声道。
“你听不到外面的雨声吗?出去干什么?”她冷笑。
池青玉却道:“你不愿和我呆在一起,我很识趣。不会打搅你。”
蓝皓月眼里弥漫上一层水雾,道:“你又要用这种故作姿态的语气来说话了?你是希望我回答你‘池青玉,你误会了’,还是希望我说‘对,我是不愿和你呆在一起’呢?”
池青玉扶着庙门的手紧了紧,道:“你什么都不需要说。我也从来没有故作姿态。如果你已经讨厌我,我这就走!”他说到这里,不禁又冷冷道,“你不愿我找顾师兄来,我就去帮你请厉星川,他会把你接回客栈!”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蓝皓月只觉脸上一热,恼火道,“平白无故为什么又扯到厉星川?”
“皓月当空,星耀平川,真是良辰美景……”他勉强笑了笑,“别人不都是这样说你们的吗?”
蓝皓月这才想到那天在客栈楼下众人的话语,她本就不愿被人提及此事,如今更是没好气地道:“别人乱开玩笑,你也跟着说吗?”
池青玉侧过脸,道:“别人能说,我就说不得?”
“是啊!”蓝皓月赌气道,“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说,就是你不能说!”
“我跟别人不一样么?”池青玉语调忽然提高了几分。蓝皓月却未曾意料到他的异常,只是恼恨他一点都听不懂自己话语里的含义,因此索性斩钉截铁道:“对!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池青玉紧咬了牙,不再做声,手都在微微颤抖,忽然笑了一声,道:“多谢你提醒,让我时刻不忘自己与别人是不一样的!”说罢,竟摔门而去。
蓝皓月被他那突如其来的笑震得心头发麻,眼见他浑浑噩噩地向山道走去,不禁奔上前去,一把拉住他手臂,道:“难道在你心里,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池青玉甩开她的手,以从未有过的愤怒语气大声道:“你哪里说错了?!是我高估了自己,别人能看的我不能看,别人能做的我不能做!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蓝皓月全身发冷,后退一步道:“你从来都不会好好对别人,就以为别人都是那样看待你吗?认识那么久,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这样的心思?!既然这样,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罢,竟不顾一切发足狂奔而去。
池青玉第一次听她用如此决绝的语气与他说话,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着她疾奔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殆尽。这刹那间,他心头一直绷紧的弦却仿佛突然断了,一向挺拔的身子顿时失了力量,无力地倚靠在身后的枯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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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势越来越大,夹杂着树叶卷过他的脸庞,他慢慢仰起脸,正对着天空,但横亘在眼前的只有永远的黑暗混沌。
山间风声回旋,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席卷而来。
呼啸的风声与骤急的雨声不断盘旋于他的耳边,一时间他觉得天地无垠,只有自己孤立于荒山中。他迎着风雨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可脑海里却发了疯一般的浮出蓝皓月平素的各种话语,正在彷徨之时,忽听不远处灌木丛后似乎有些动静。
“蓝皓月!”他的心一震,不禁喊了出来。
一只失群的飞鸟冲天而起,扑棱棱投向密林中去了。池青玉听到那翅膀扑打声,怅惘失落之情弥漫心间,提高了声音又喊道:“蓝皓月!”
他的声音在风雨声中尤显孤立无援,他只能一边摸着山岩往前走,一边不停地呼唤。
……
与此同时,蓝皓月站在雨中,远远看着那一贯不肯低头的少年此刻却只能执拗地喊着她的名字,独自在昏暗雨中前行。
就像是被遗弃了一般。
忽然想到那次陪他去甜井村祭奠的时候,他呆呆坐在荒地之中,道:“我是一出生就被扔在野外的。”
那时的她,对于他同情占了大半,却还不敢与他过于接近。只觉得他自负又凌厉,话语中常带嘲讽,让人难以忍受。
不知什么时候起,或许是去了罗浮山之后,他越是抗拒她的接近,她却越是想知道这个看似毫无情感的少年,他的内心究竟是怎样。没想到,这一点点好奇,使自己越来越在意他的一言一行……
然而他终究还是不懂她的心。抑或是,他根本不懂别人的心情。
“我对他用心,完完全全是白费。”她在心底苦笑,慢慢转过身子,尽力不发出声音地离开。却不防衣袖被突出的岩石挂住,她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饶是那声音极轻,但不远处的池青玉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那里道:“我听到声音了,你出来!”
蓝皓月咬住唇,屏住呼吸。池青玉却还是转过身,朝着她的方向走来。蓝皓月眼见他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禁心绪大乱,返身便朝山路逃去。池青玉听到她脚步声响,竟不顾一切地飞奔追来,不料一下被盘结的树根绊倒,重重摔倒在地。
“蓝皓月!”
他奋力站起,忘记了疼痛,却失去了方向,连竹杖都没用,只是一味地向前不断追去。面前便是上山弯道,他不知转弯,径直往前奔跑,脚下忽然踏空,却觉侧面风声一起,有人冲上前来,抱着他的身子,将他一把推向后面。
池青玉一时站立不稳,跌坐于地。倒在他怀中的人正要起身,他却猛地紧紧抱住了她。
她奋力挣扎,他却死也不放,任由她拼命抵抗。
蓝皓月紧咬牙关不肯发出声音,只是用力掰着他的手臂,直把他手腕抓得出血。
池青玉从来没有这样固执得近似自虐,可他始终不肯松手。雨点打在他眉间眼里,难忍的酸涩渗透全身。
蓝皓月还在拼命挣扎,“你要干什么,干什么?!”
但他却只是用力抱住她不放,急促地呼吸着,不说话。
她已心乱如麻,半是恼怒半是沮丧地一口咬住他肩头,抑制不住地心力交瘁。
池青玉忍着痛,颤声道:“不要走。”
天际雷声乍起,闪电劈破苍穹,蓝皓月听到他说出这从未有过的绝望乞求之语,心中一阵揪痛,泪水竟夺眶而出。
……
豆大的雨珠自天而降,划过他的眉眼,滚落于她的唇边。
她狠狠揪住他的衣襟,将身子埋进他怀里。池青玉伸手覆在她脸颊上方,手上的泥水滴落,蓝皓月却不觉肮脏,只是握着他清瘦的手腕,哽咽道:“我说的那句话,难道你真不懂是什么意思?”
池青玉哑声道:“我明白。”
蓝皓月的情绪还是无法平定下来,她使劲踢着他,“你明白什么?你明白什么?你从来都不懂我的心思!”
“是我的错……”池青玉浑身湿透,可怀中那种充实温暖却让他感觉奇异。他停顿了一会儿,才接下去道,“在我心里,你也与别人不一样。”
这极简单的一句话在雨中立即随风而散,但在蓝皓月听来,却觉万千辛酸涌上心头,想到自己苦苦等了许久的结果为何来得如此之难,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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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了是谁先起身,搀扶着另一个,冒着大雨回到了那间仅容遮身的破庙。
先前的追逐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蓝皓月在进庙门时险些摔倒,池青玉抱着她往里走了几步,感觉风雨已经在身后了,才将她放下。
她拧着袖上的雨水,颓丧地抬头,见池青玉亦是衣衫尽湿。她想了想,道:“池青玉,去帮我关一下门。”
“好。”他什么都没问,起身便探向门边。蓝皓月见他将木门关闭,便转过身,将湿透的衣衫脱了下来。
“你是冷了吗?”他转回身,慢慢来到她身前。蓝皓月只穿着薄薄的小衫,抱膝坐在地上,看到他走来,便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
之前那近乎疯狂的撕斗已经平息,此时再坐在一起,蓝皓月却觉得有点害羞。她偷偷看着他,怀着一种豁出去的心态,侧过身子便去替他解开衣衫。
“怎么……”他愕然,下意识想要拦阻,蓝皓月已解开了他道袍的系带。
“都湿透了,穿在身上不会着凉吗?”她小声地说着,拉过他的手,看到刚才被自己抓伤的痕迹,心绪不免低落了起来。
“天又不冷,等会就……”他试图反抗,蓝皓月却不管他的反对,将那身藏青道袍给强行脱了下来。里面是雪白的内衫,只是也已经打湿,蓝皓月犹豫了一下,不敢再替他脱下,便鼓起勇气倚在了他肩头。
池青玉正在摸索着找那外袍,忽觉身上柔软,不觉惊愕。
空气凝固,四下里只剩外面风雨交加之声。
池青玉强行镇定心绪,抓起地上的湿衣就要往蓝皓月身上披去。“冷的。”蓝皓月苦着脸推开他的手,将衣衫又扔到了佛像边。
“那你坐好了。”他蹙起眉,神色不太自然地道。
“不能抱抱你吗?”蓝皓月的眼睛还是红肿着的,嗓音也有些沙哑。
他欲言又止,坐了一会儿,听不到她的声音,忍不住试探着伸出手去,慢慢地摸到了蓝皓月的手背。
她带着泪花笑了,勾住了他的手指,揉揉他的肩膀,道:“还疼吗?”
“已经好了。”这一次,池青玉让她重新倚在自己身边。
蓝皓月贪婪地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其间也有着他的气息。她趴在他的肩头,忽又抬头看他,愤愤道:“为什么总对我那么凶?”
池青玉呐呐道:“没有……只是以前吧……”
“但你前几天分明又没心没肺了!”
他默然,蓝皓月见他又沉寂下去,不禁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池青玉蹙眉背转过身去,抱着双膝呆坐了许久,才低声道:“我心里难受。”
认识池青玉至今,在蓝皓月心中,这少年似乎从来都不会感到忧伤,更不用说以这样颓废沮丧的语气说话。她愣了愣,试探道:“是因为那天遇到我与厉星川在一起?”
他又是小小的沉默,蓝皓月垂着头道:“是你先不冷不热,还说要走。那天,我只是不想在客栈待着……”
“我都听见了,他们有意让他与你多接近。”池青玉说罢,便紧抿了唇。
看着他那落寞的样子,蓝皓月心绪一落,很快又强作欢颜地抱着他,道:“可是我心中,只有你一个。”
一缕酸涩涌上池青玉的心头,但在那种青涩的苦味中,却又有着难以挥散的甘甜。他的眼睫微微颤动,黑漆漆的眸子似也有波痕漾起,但随即便重回寂寥。蓝皓月抚过他脸庞,小声道:“池青玉,你明白了吗?”
“我记住了。”他正对着前方,声音有些颤抖。
之后,他的唇边缓缓浮起微笑,这笑容极浅极淡,就好似飞云顶玉簪盛放时飘拂风中的幽幽清香。
蓝皓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想到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如此温柔的笑。她心里暖暖,枕在他肩前,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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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执手同去路迢递
屋檐下雨滴声声,雨势像是渐渐转小,但风却还是不减,吹得那破败的窗户格格作响。
夜色沉郁,破庙内空空荡荡,两个人身上的内衫还是湿漉漉的,更觉有几分凉意。蓝皓月静静地伏在他肩头,池青玉摸到她的手有些发凉,便用自己的手将之覆住。
“雨停后,我送你回客栈。”
池青玉这话才刚出完,蓝皓月却猛地一惊,直起身子道:“回客栈?难道你明日还是要走吗?”
他怔了怔,蓝皓月见他没有即刻回答,急得将他按倒在佛像基座前。池青玉反手撑住地面,愕然道:“干什么?”
“我不准你走,听到了吗?”她咬住了嘴唇,气呼呼地盯住他。
“我又没有说要走。”他蹙着眉道。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池青玉无奈道:“我在想,莞儿回去找顾师兄,他说不定过会儿就会到这里来了。”
蓝皓月一时也慌了神,“你可以向他求情吗?请他不要带你回神霄宫。”
他墨黑的瞳仁似乎带了些许的柔软,低声道:“我可以跟他说……只是,即便师兄答应,我又怎能留下?”
“……为什么?”
“你姨母与表姐本就希望我尽早离开,你难道不知?”
蓝皓月愣住了,忽而发狠抱着他,低着头重重道:“你要是回了神霄宫,只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小小的身子紧紧贴近了他,池青玉感觉到了她的呼吸,他缓缓伸出手,抚过蓝皓月肩后长发。
“我舍不得你。”蓝皓月再一次埋进他怀中,像是要将自己与他融为一体。
池青玉很生涩地揽着她,手指触及微湿衣衫的时候,还有些迟疑。但那种忐忑很快就被蓝皓月那用力的拥抱融化殆尽。
他轻轻地抱住了蓝皓月。
蓝皓月微微仰起脸来,看着近在眼前的他。池青玉低声道:“那我送你回家可好?”
“我也不想回家。”她趴在她肩上,始终不让他松开手。
“你难道一辈子都不回去?出来那么久,你爹也会担心……”
蓝皓月扭过脸不说话。池青玉扶着她的肩膀,“你既不愿让我回罗浮,自己又不回衡山,你说应该怎么办?”
“可是……”蓝皓月才想说下去,却听门外传来马嘶,间有呼唤声。
“是顾师兄!”池青玉不禁想要站起。蓝皓月听到顾丹岩的喊声,心中忐忑,生怕池青玉会被带回,竟慌了手脚,猛地抱住了他。
池青玉蹙眉想要与她解释,她却怎么也不肯松手。此时马蹄声迫近门外,忽然间木门大开,狂风暴雨随之卷进,顾丹岩身穿蓑衣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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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丹岩一踏进门坎,就见蓝皓月衣衫不整地抱着池青玉。他惊呆当场,片刻后才匆忙退出一步,隔着门急道:“你们在干什么?!快将衣服穿好!”
池青玉慌忙抓起自己的衣衫,胡乱地盖在蓝皓月身上,随即站起身道:“师兄,我们只是在这躲雨。”
顾丹岩这才重新推门而入,见两人衣衫凌乱,且蓝皓月身披道袍,红着脸躲在角落,不禁气冲冲走上前,一把拉住池青玉,低声斥道:“师弟!你怎可这样荒唐?!”
“她只是衣衫淋湿了而已。”池青玉发急道。
“那你也不该与她这样……这样搂搂抱抱。”顾丹岩既是生气,又不能当着蓝皓月的面大声责骂,只能压低了声音呵斥池青玉。
池青玉与他一向关系甚好,如今听顾丹岩的语气,知道他确实是气恼万分,不禁也愧疚起来。
顾丹岩见他忧悒不语,又回头望了一眼窗外沉沉黑夜,叹道:“先不说这些,莞儿在客栈等着,现在雨势已经转小,我带你们回去。”
“顾道长!”本来瑟缩在一边的蓝皓月忽然扬起脸,“请你不要将他带回神霄宫。”
顾丹岩一怔,剑眉微颦,“蓝姑娘,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你要知道青玉他本来就不该与你太过亲密。如今你家人已到,他再没有留下的道理。”
“你说要带他回去,有没有问过他自己愿不愿意?”蓝皓月紧紧攥着衣衫,望着顾丹岩。
“他自然是会跟我回去的。”顾丹岩强作笑容,回头道,“青玉,你说是不是?”
池青玉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冷风从窗口吹进,拂动了他雪白衣衫。
“师兄,我现在,不想回神霄宫。”
顾丹岩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他盯着池青玉看了许久,正色道:“青玉,你到底想做什么?”
池青玉定定地朝着前方,道:“我若是回去了,或许就再无机会遇到她。”
“你难道忘记了当初下山时自己所说的话?!”
“师兄,抱歉……我不想离开她。”池青玉深深呼吸着,“我以后会回去向师傅当面请罪。如若师傅又离去,我也会寻到他老人家所在之处,总之不会这样一走了之!”
顾丹岩虽早已看出他与蓝皓月之间那种隐隐约约的情愫,但却未料到池青玉会有这样的决定。他上前一步道:“青玉,你说得容易,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顾道长,只要你不强迫他回神霄宫,又会有什么事?”蓝皓月急切道。
顾丹岩连连摇头,看着她道:“蓝姑娘,你姨母早已向我暗示,她并不欢迎青玉留下,我这才想着早日带他回转。如今她们很快就会发现你不在客栈,说不定已经出来四处寻找,即便青玉心中不愿跟我回罗浮山,你们能怎样?”
蓝皓月惊慌着站起,“那我跟他现在就走!”
顾丹岩一怔,道:“你想跟他走到哪里?难道要做出私自出逃之事?”
蓝皓月正待开口,池青玉正色道:“师兄,我不会做出有辱师门的事情。既然唐门的人不愿意我留在皓月身边,我可以自己带她上路,将她送回衡山!”
“一旦回了衡山,我不是又要被关进牢笼?!”蓝皓月急道。
“不会的。”池青玉抓住她的手,坚定道,“我会跟你父亲解释,叫他不要怪罪于你。”
蓝皓月睁大了眼睛,原本只是不愿意离开池青玉,却还未曾想过以后。如今他提及她的父亲,却让她心中更是不安。
“你的意思是要单独与她赶回衡山?”顾丹岩缓缓道。
“是。”池青玉答得斩钉截铁。
“到了衡山之后,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池青玉怔住,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他的心中甚至还有很多困惑未能解开。“师兄,我现在只是想着,不能让她流落在外,要将她好好地送回衡山。这原也是我起初的愿望……”
顾丹岩看着他,想用更直接的话让他清醒,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池青玉微微侧过脸,对蓝皓月道:“皓月,我也记得,你曾在渡口说过,若是我送,你便会跟我回衡山。”
蓝皓月怔怔地望着地面,过了片刻才道:“我是说过。”她说罢,又抬头道,“顾道长,请你代为转告我姨母,我这就回衡山去。还望她不要担心……池青玉会照顾我。”
顾丹岩紧攥着手中长剑,一字一字道:“青玉,你不会后悔?”
池青玉深深呼吸,道:“师兄,我如今还想不出别的选择。”
顾丹岩注视着他与蓝皓月,苦笑了一声,道:“我最了解你的性情,你一旦决定,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只是你要知道,这尘世万事,并不像你现在想的那么简单。”
他抬头长叹,“当日师傅让我陪你下山之前,就曾叫我让你多多体悟酸甜苦辣,如今你既然自己选择要走,我不会强行将你带回神霄宫。但你要记住一点,若是在外面过得不好,就不要太过倔强,罗浮山上竹林深处,始终都给你留有居所。”
“师兄……”池青玉听到这里,心中涌起酸涩。顾丹岩又勉强笑了笑,向蓝皓月道:“蓝姑娘,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吵闹生怨,师弟他若有不足之处,还请你多多体谅。”
说罢,他自怀里取出钱袋,塞到池青玉手中,道了一声,“好好照顾自己。”说罢,返身开了庙门,也不牵骑来的骏马,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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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青玉不由自主地向前追去,直至那带着雨丝的夜风扑面而来,他才止住了脚步。蓝皓月走到他身后,急切道:“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不然我姨母她们找到这里的话,又要想方设法叫你回山了!”
池青玉听着那潇潇雨声,道:“皓月,你虽请我师兄转告她们,但按照你姨母的脾气,定会十分不悦。”
蓝皓月一怔,随即道:“我知道,但我更不愿她让你离开。”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衣衫给他披好,又想转身去拿自己的外衣。池青玉忽而一把拉住她,道:“皓月,你先答应我,这次是真的要回家。”
蓝皓月咬着嘴唇,低头道:“好。”
池青玉束紧肩后带扣,蓝皓月见雨势已小了许多,便拉住了他的手,跑到庙门口。顾丹岩留下的马儿不住刨着地,蓝皓月按住马鞍,率先上了马,又将池青玉带上马背。
抬头望,夜色苍茫,细雨潇潇,天地尽是渺渺。她持缰,并握住了他的手,策马朝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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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那一年,峨眉山落了一夜的大雪,方圆数里的村庄都皑皑茫茫,即便是日间也少人行走。在那最为荒僻的小村内,人们都躲在家中避寒。可是一大清早,却有四五个披头散发的少年正在追着一个男孩子,为首一人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男孩子拼命挣扎,一脚蹬在少年的膝盖上,少年怪叫一声松开了手,那男孩子便趁势冲了出去。
但他似乎分不清方向,前方明明已经是高低不平的田埂,他却还只顾疯了似的往前奔跑。那几个少年又重新追了上去,口中骂个不休,有一人捡起地上的石块狠狠朝男孩背后砸去,男孩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栽倒在冰冷的雪地中。
“跑啊,再跑啊!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还敢跟老子斗!”那个被踢伤的少年率先扑上去,一下子便将还想要爬起来的男孩子摁倒在地。
“把馒头拿出来!”“拿出来!”一边的同伙也冲上去,按住了男孩的双腿,先前砸石块的人往他怀里乱掏,扯出了半个已经发灰的馒头。
“早就告诉过你,这地方没你讨饭的份!还敢来,打断你的狗腿!”他三下两下撕去弄脏的皮子,将馒头递给了为首的少年。
少年重重咬着馒头,一手抓起男孩子的衣领,将他的脖颈拗向后方,抬脚踏上他的脸颊。“瞎子,你活着有什么意思?看又看不见,打又打不过,还不如死了算了!”少年俯身笑着,脚下用劲,将男孩子的脸颊狠狠踩在结冰的地上,搓了又搓。
男孩子的脸上满是泥土,再加上被磨破后流出的血,本来清瘦的面容变得很是恐怖。但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少年哼了一声,摇摇臂膀道:“怎么,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不会说话的哑巴吗?”
另一人谄媚道:“他可不是哑巴,刚才还跟那个给馒头的老太婆说话呢!”
“妈的,瞎子倒会装可怜,是不是去求老太婆给你馒头了?!”
一直沉默的男孩子忽然咬牙道:“我没有求人。”
“骗人呢,老太婆抠门的要死,怎么会白白给你吃的?!”
男孩子忽然大声道:“我没有求人,我没有求人!我给她扫雪,她才给我吃的!我不是叫花子!”
“扫雪?!”少年愣了一愣,忽然大笑起来,其他的人也跟着做出怪笑的样子。“他说扫雪!哈哈哈……两眼一抹黑,你倒是怎么知道扫的干不干净啊?!”
他们肆意地笑着,似乎觉得还不够有趣,于是有人抓起湿乎乎的泥土,想要塞给男孩子吃。
“吃吧,免得饿死啊……吃啊!”
男孩子全身发抖,将嘴巴抿得很紧,但又有人伸手去掰他的嘴,直至将他的嘴唇弄得出血,终于把那团冰冷的污泥塞进了他的口中。
“叫爹!快叫爹!叫了以后就分你一份吃的,怎么样?”为首的少年揪住他的头发,使劲晃着。
男孩子的双手死死抠在土中,磨得凹凸不平的指甲几乎翻了过来。
但他始终不愿低头。
“该死的东西!”一脚踢去,将男孩子从田埂踢飞,重重地摔在污泥中。
落地的瞬间,他的头撞在石头上,剧痛渗入骨髓。但他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知什么是东南西北,也不知什么是自己的家,就这样恍恍惚惚地,怀着不想被人踩在脚下的心,一味朝着前方走。
身后的打骂声又迫近了,他觉得那沉重的双腿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可他还是往前跑,一直往前,哪怕前面就是黑沉沉的夜。
直至撞上了一个人。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了,可身前那人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抑制不住地颤抖,害怕地想哭,但却忍住了眼泪,只是以轻不可闻的声音道:“对不起……”
“不要怕。”
那个声音很年轻,带着几分清朗,是从未听到过的。
随后,这个陌生人帮他赶走了那几个少年,还有一个人走到他跟前,替他擦去了脸颊上的污泥,抚着他摔痛的地方,以苍老的声音道:“孩子,你的家在哪里?”
之前被人追打的时候,他都不会惊恐,但这轻轻的抚摸却让他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回话。
男孩子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因何来到这里,也不知他们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好。在他的记忆中,除了已经去世的爷爷,再没有人会好言好语地跟他说话,甚至没有人不叫他瞎子。
他带着他们回了家。
四面透风的草棚里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他便爬上竹塌,用袖子擦了又擦,这才缩到角落里,小声道:“坐。”
他们竟真的坐了下来。他知道竹塌其实很脏,也很冷。他感到不安,摸索着从身后的矮木桌上取来缺了一大块的瓷碗,战战兢兢地递到前方,用更小的声音道:“喝水吗?”
那个瓷碗上布满裂痕,颜色发黑,连里面的一点点水都不知是否干净,但那个年轻人还是接了过去,年长者又从他手中拿过,几口便饮尽。
“正是走得渴了,多谢你,小弟。”老者笑呵呵地道。
他反剪着双手,紧紧贴在木桌边,呆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我没有饭给你们吃。”
“我们刚吃过。”老者说罢,又道,“丹岩,你带着伤药,给小弟包扎一下。”
“是,师傅。”
******
上药的过程中,男孩子一直在克制自己,不愿意发出一丝叫声。可是他还是痛得忍不住缩成一团,老者将手搭在他的额前,一股暖意慢慢贯注他体内,帮他驱散了寒冷与痛苦。
“还冷吗?”老者微笑道。
“不冷……”他怔怔地道。
老者摸着他的肩膀,道:“这个世上,有一个叫做罗浮山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像春天般暖和,再也没有冬天,你可愿意跟我去?”
他愣了愣,随即道:“不去。”
“为什么?”
“这里才是我的家。”
“但你没有家人了。”
“那我也不去别人的家。”
那唤作丹岩的少年忍不住抓着他的手道:“小弟,你留在这里怎么活下去……”
“我不会死,不会死!”男孩子好像很怕提及“死”这个话题,拼命往后闪躲,“我会割草我会打水,我会活下去的!”
老者叹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在草棚中陪他过了一夜,冰冷的风钻骨刺痛,男孩子一如既往地披着薄薄的被子,静静地睡在竹塌上。只是那个晚上,身边有温热的气息久久不散,竟让他梦到了爷爷。
他的梦里没有任何影像,与出生至今的每一天一样,只有无穷无尽沉沉的黑暗。唯一存在的印记便是模模糊糊的声音,以及若有若无的触觉。
梦里好像听到了爷爷的唤声,小玉,小玉……
还有爷爷粗糙的大手,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他在梦里流了泪,拼命地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爷爷。
“爷爷,不要走!”
……
次日一早,他跟着那两个自称是道士的人离开了甜井村。岭南,罗浮山,神霄宫,这些从未听说过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他一无所知。
“若是去了以后不喜欢,我们送你回来。”老者这样安慰他。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老者便将他的手握在掌心。
“走吧,青玉。”
作者有话要说:拿来做防盗措施的番外= =
本来还想写少年时期的池子在山上的生活,可是今天出去爬山,累了……有机会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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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风雷突显剑纵横
小径远处荒草晃动,一列马队飞奔而来,马上众人个个身材挺拔,形容干练。为首一人年在四旬开外,着一袭苍黑道装,腰间饰以八卦玉石,面容清瘦,须髯飘飘,凤目深邃,令人望之不敢轻慢。
在他身边各有两名道装男子,俱是黑服高冠,腰佩绿鲨宝剑。其后跟着的都是便装男子,但也都是黑衣劲装,黑色抹额横贯眉上,眼神坚定。
蓝皓月见不是唐门的人追来,安心了几分,但此时马队左侧的年轻道士开口道:“两位在此逗留,可曾见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蓝皓月一愣,不知是否该回答他的问题,这一迟疑间,另一人已皱眉道:“到底见到没有?我们有要紧事!”
“鸿易,休得无礼。”原先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道士忽侧目扫视他一眼,眼光凌厉,那抢话的年轻人迅疾低头拱手道:“弟子知错。”
池青玉听着他们的话语,猜测应是来自川蜀一带,又想到之前逃走的那个伤者,便问道:“各位可是青城派的?”
中年道士手持缰绳,望着他淡淡一笑,颔首道:“正是,看两位衣衫沾土,神色焦急,只怕也是遭遇艰险?我因门下有人在附近被害,因此寻到这里,两位若是有难处,尽可一并解决。”
蓝皓月道:“那你们可也认得厉星川?他正在独自对付鬼医!”
“星川也在这里?”他一怔,随即道,“鸿千鸿易,你们带着师弟们守在梅林四周,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入内。”说罢,挥鞭便要独自往林中而去。
“师傅为何不让我们跟着前往?您孤身一人岂不危险?”鸿千急道。
中年道士勒缰回头,正色道:“鬼医的功力又岂是你们能够抵挡的?倘若被他擒住,吃苦的还是你们自己,好生留下,不得抗命!”
“是,弟子们谨尊师命。”众人唯唯退后,眼见他一骑绝尘,片刻间便消失在密林尽头。蓝皓月见他们四散开去,井然有序地守在林子周围,不禁拉着池青玉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池青玉低声道:“星川因我们而引开鬼医,如今虽然他师门有援兵到来,但我们不能光是等在这里。”
蓝皓月想了想,心想即便再遇到鬼医,有刚才那个道长相助,恐怕也不会败下阵来,于是趁着其他人等忙于布守,带着池青玉悄悄从道边小径向原路赶去。
******
待等青城派众人守好各方,那个名叫鸿千的道士忽然发现刚才那一对年轻人已然不见,不禁诧异道:“那两人难道胆小怕事先走一步了?”
这时有人小声道:“隐约看见他们又朝着林子里去了。”
“掌门不是说了只能在此等候吗?”鸿千愕然。
“我说大师兄,人家又不是我们的人,怎会听从师傅的命令?”面容瘦削的鸿易策马来到近前,远眺林间,“我看他们必定也是想要向鬼医报仇,因此趁着师傅入内便跟了进去。”
鸿千无奈道:“算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师傅出来吧,不管那两人了。”
此时自梅林深处惊起一群鸟雀,扑棱棱乱飞,直掠过众人头顶飞向远方去了。众人屏息凝听,似是有兵刃交接声在远处回荡,但瞬息即灭,再无声响。鸿千面露担心之色,与身边之人低语商议,一抬头却见鸿易策马朝着林中行去,急忙叫道:“师弟,你要干什么?”
鸿易却只做没听到一般,鸿千飞奔上前,拦住他道:“师傅的命令你敢不听?”
“师傅是担心我们出事才孤身进了林子,我们身为徒弟的,岂能贪生怕死?”鸿易挑眉,用鞭子将他推开,“你们就等在此处好了,待我去接应师傅!”
说罢,也不顾鸿千阻拦,扬鞭疾驰而去。
鸿千等人在后面大声叫喊,他充耳不闻只顾前行,沿着林间小道绕过山坡,遥遥望见小屋伫立。依据逃出来的那个师弟的说法,这里应该就是鬼医隐居之处,但他还未行至屋前,便见前方灌木丛中挂着银光闪闪的蛛网。鸿易认得这蛛网正是厉星川身边之物,他快马加鞭赶到近前,但见蛛网已破,丝丝缕缕飘拂空中。
他素知这天罗银网乃雪蚕丝与海蒺藜之胶凝结而成,如今竟被人生生挣断,可见鬼医内力之深。鸿易想到此,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微笑,整个人都好似精神百倍。当即加快速度,循着打斗痕迹一路追踪,这泥地上尚是潮湿,脚印凌乱,倒给了他寻找之机。沿着泥路兜兜转转,经过一个山洞,便见不远处的松树上留有深深掌印,间有剑痕交错,想必是鬼医与厉星川在此交手。那剑痕深浅不一,似是内力不稳,而掌印却深入树干,显然是鬼医占着上风。
鸿易心中暗自得意,原来他原以为自己唯一的竞争对手便是大师兄鸿千,但不久前厉星川藉由与夺梦楼一战崭露头角,竟渐渐博得师傅与众师叔的器重,着实让他不快。方才听说厉星川一人引开鬼医,鸿易只觉他是故意张扬,故此不顾师兄师弟们的劝阻,一心想要阻住厉星川在师傅面前卖弄。
这样想着,他不由握紧腰间双剑,策马飞驰起来。但这梅林阴暗幽深,他寻了许久也不见厉星川的下落,不禁焦急万分,忽而见到路边有斑斑血迹,鸿易知道这定是厉星川受伤所留,当下沿着那血迹一路前行。穿过一道小溪,他策马上坡,遥遥听见前方风声疾劲,急忙翻身下马,躲在道边草丛。
不多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山坡上叫嚷道:“好小子,跟我兜了那么大圈子,竟还有力气跑路,我今天就跟你玩到底,看看是谁厉害!”
“老前辈,你方才答应告诉我的事情,才说了一半……”厉星川语带喘息,话还未说完,又听掌风呼啸,想必是鬼医在朝着他进攻。两人过招片刻,鬼医愤然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问了有什么用?我当时只是跟那两个人比过武功,怎会知道他们的名姓?”
“那老人家可曾记得他们的样貌?”
鬼医恼道:“跟你说了是一对神仙眷侣,你难道还要我画出来不成?”
“老前辈!”厉星川的身形在山坡上晃动了一下,像是脚步不稳的样子,但还坚持问道,“你既然说玉坠早已送出,为何那白玉坠子又会回到了你手中?跟夺梦楼的子夜又有什么关系?”
“子夜?!子夜?!”鬼医像是被激怒了,声音猛然提高几分,嘶声喊道,“阿莲被他拐走了,我找的她好苦!她却还敢带着那个人回来,拿着坠子要我救他!我怎会救他?!我恨不得将他撕成几段,没人能抢走我的徒弟!”说至此处,他忽然发出大叫,身形高纵,如疯兽般扑向厉星川。
鸿易在草丛中窥视至今,眼见厉星川背朝着这方,被鬼医疯狂的掌法迫得连连后退。这时从不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鸿易怕是师傅赶来,不禁探出身来,手中扣住一枚石子,飞快地向厉星川脚踝射去。
那石子既快又狠,鸿易眼见厉星川身子摇晃不已,不由暗自欣喜,但又怕师傅发现他也在此处,急忙矮身缩回,伏在地上便朝山下潜去。不料才一回身,忽觉背后疾风大作,竟有一股气流将他牢牢吸住,让他无法再挪动一分。
鸿易骇极,伸手握住双剑反手攻去,那双剑贴着背后之人的两肋而过,对方非但不曾后退半步,手中力量更如激流旋转,将鸿易生生抛下山去。
******
蓝皓月与池青玉正在林中寻找,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嘶声叫喊,不由心中一惊。
“难道是厉星川?!”蓝皓月急得拉住池青玉飞奔起来。
“听上去不像,你先别急。”地上高低不平,池青玉毕竟目不能视,跑得有些吃力,但还是竭力跟着她前行。两人穿过溪流,来到山坡下,蓝皓月便看到一个道装男子倒卧在地,四肢扭曲,显然已经断气。
她气喘不已,抬头望去,但见山坡上有一黑衣青年瘫坐在地,面前还站着一人,正以白帕拭着剑上血迹。
“厉星川!”她自惊慌中回过神来,朝着那黑衣青年挥手。
厉星川好像怔住了,许久才回头。隔着淡淡的阳光,蓝皓月发现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眼神亦黯淡失落,像是遭遇了很大的打击。
此时站在厉星川身前的人亦缓缓转过身来,正是刚才在林子外遇到的那个青城派的中年道长。
“他没事?”池青玉听到蓝皓月的声音,也松了口气,握紧了她的手。
“好像还算好。”她说着,带着他走上山坡。这荒山上碧草丛生,天高云淡,飒飒凉风吹过,拂动衣衫簌簌作响。中年道长手中白帕尽染鲜血,他一扬手,白帕随风飘落。
“两位怎么来了?不怕性命不保?”他微微摇头,看着这两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
“我们不放心厉星川啊。”蓝皓月看着他手中剑,忽而发现不远处还倒着一人,刚才被杂草遮蔽,竟未能发现。那人仰天躺在草丛间,咽喉处只留一个血洞,遍地尽是血迹,就连那道长身上也被溅上了不少。
“鬼医!”她惊呼起来。
道长一哂:“他已经死了。”
“怎么会?”池青玉心一沉,不禁往前踏了一步。
厉星川撑着地,略显吃力地站起来,挡在他面前,低声道:“池兄弟,我原本想好好帮你问个明白,但不料刚才遭人暗算,自己险些丧命,幸亏师伯赶到,才将我从鬼医掌下救了下来。可惜……师伯他并不知你还有重要的话想问鬼医,一剑下去,就成了这样……”
“师伯?”蓝皓月望了望那道长,“这样说来,这位就是青城派的掌门了?!”
中年道长目光浅淡,并无倨傲之色,很寻常地向她点了点头,“正是卓羽贤。”
蓝皓月讶然道:“卓掌门竟能将鬼医这样容易就杀了?”
卓羽贤还剑入鞘,道:“卓某只是急于想救下星川,故此便从后方出剑,而鬼医当时正与星川缠斗,才让我占了先机。说来真是惭愧,这样的打法,是见不得人的。”
他说着,见池青玉沉默不言,似是有心事的样子,不禁走到他近前,“方才我听星川的意思,好像说小道友有事想问鬼医?卓某实在抱歉,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可否告知一二,我在江湖中也有几个朋友,说不定能为你解忧。”
池青玉轻声出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道:“多谢卓掌门好意,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本也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厉星川朝他看了看,道:“可是池兄弟……”
“这事不必再提。”池青玉温和道,“厉兄,多谢你为我费心,若是刚才你有什么闪失,我会一辈子不安。既然鬼医已死,再想着也无用了。”
厉星川怔了怔,只得道:“好……那有机会再说这事吧。”
卓羽贤见两人都像有些失落的样子,便回头向厉星川道:“你先随我来。”
厉星川应了一声,随着他走下山坡,到了鸿易尸首边。卓羽贤俯□去,解开其外衣,见其后背上赫然印着血红掌印。伸手一触,感到鸿易的脊骨都已断裂,卓羽贤不禁敛容喟然道:“我本让他们守在林外,就是担心出事,没想到……”
厉星川亦皱眉道:“鸿易师兄独自到来,我都来不及阻止鬼医出手。”
卓羽贤抬头见蓝皓月与池青玉不在近旁,又低声道:“你刚才说遭人暗算,是否与鸿易有关?”
厉星川微微一怔,垂下眼帘,道:“掌门,当时我只觉脚上发软,其实也并没有看清周围情形。”
“那鸿易又是因何而死?”
“我跌倒在地,鬼医似乎见到荒草中有人,便扑了过去。鸿易师兄不敌他的掌法,便被推下山去……”厉星川说着,望了望鸿易的尸体,道,“掌门,我想师兄不可能来暗算我,或许是我自己扭伤,怪我刚才多嘴了。”
卓羽贤轻轻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吩咐厉星川背起鸿易的尸体,一同朝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结网,我在结网……默念一百遍。
下一章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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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衡阳遥望近乡怯
“师傅!”鸿千带着众人赶至近前,见到厉星川不禁一怔,“厉师弟,你不是跟从泰一起去找唐门的人了吗?怎会赶来这里?”
厉星川笑了笑,道:“张师兄与他们同路,我想着还是与你们一起返回青城更好,便追了上来。却不想在这里遇到这场争斗……”他说至此,望到了人群中的蓝皓月,便遥遥道:“蓝姑娘,别来无恙!”
蓝皓月也未曾想到会在这里又遇到他,一时之间有些错愕,他却上前道:“怎么,多日不见,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不是不是!”蓝皓月忙道,“只是没想到在这又见到你。”
池青玉扶着她的手臂,道:“厉兄次次都能救人于危难之中。”
厉星川微微一笑,“哪里话!要不是你出手击中了那正午的烈焰刀,掌门说不定要被那奸贼所伤。”
卓羽贤“哦”了一声,转而望着身后,月光下有青白相间的剑鞘斜刺入地。鸿千飞奔过去,用力抽出剑鞘,捧回到他面前,道:“师傅,刚才正是这位池道长闻音出手,才击飞了那柄刀。”
卓羽贤接过剑鞘,轻轻一拂上面的尘土,交给了池青玉,颔首道:“多谢。”
“上次有劳掌门替青玉疗伤,这一回晚辈只是举手之劳,又何必言谢?”池青玉谦和道。
蓝皓月眼里带着笑意,望向池青玉,道:“这回芳蕊夫人只怕不能再为难我们了。”
卓羽贤气定神闲道:“她受了我一掌,又中了星川一剑,就是不死也要元气大损。”
“师傅,不如让我们围追堵截,将夺梦楼余孽一扫而空。”鸿千跃跃欲试道。
卓羽贤摆手道:“不必了,这里山形复杂,芳蕊夫人虽伤,但她另有属下,也有可能埋伏在暗中就等我们过去。眼下最紧要的就是确保蓝姑娘的安全,等她离开了此处,我们再去围剿夺梦楼也不迟。”
蓝皓月不安道:“多谢卓掌门。”
“不必如此客气。”卓羽贤转而向池青玉道:“青玉,我曾听星川说到你的剑术,今日你虽未出剑,但能闻音定位,也很是不易。若你有空,可随我至青城,我们好好切磋。”
池青玉怔了怔,赧然道:“卓掌门谬赞了,青玉只是学得神霄宫武艺之一二,修为尚浅。本来前辈盛情相邀,晚辈当不得拒绝,但因为还要陪着蓝姑娘去衡山,只能以后再向卓掌门请教。”
“看来你对送蓝姑娘之事还真是执著。”卓羽贤抚须一笑,“此处离衡山还有些路程,为免夺梦楼再来侵犯,你可与蓝姑娘跟我们同行,等到了衡山,我们再返回青城。”
池青玉微一忖度,方才若不是他们到来,只怕仅凭自己一人很难保全蓝皓月,因此答应了他的邀请。卓羽贤见众人都已劳累,便建议池青玉先随他们赶往前方村镇,待到天明后再进城。
*****
想来芳蕊夫人确实受了重伤,这一路上再无夺梦楼的人出现。卓羽贤带着众人行在前面,蓝皓月与池青玉同骑一马,慢慢地跟在最后。
天空浮云散去,月华清如湖水,她倚在他的肩前,悄声道:“青玉,遇到你以后,我经历的事情比以前十几年间的都多。”
池青玉低头道:“又让你受苦了……”
“我不是怕苦。”她扶着他的手臂,微微侧过脸,“我是说,我很高兴遇到你。”
池青玉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遇到我,尽是艰难险阻。”
“那我也高兴。”她见前面的人都没往后看,便蹭了蹭他的脸颊,“只是,这一路去衡山,我们就不能只是两个人了呢。”
他垂下眼帘,道:“没有事,就算是有别人在,我也只听得到你的声音。”
蓝皓月的心突突直跳,握着他的手指,想到方才不惜生死地跳崖逃生,只差一点他就要坠下深渊,又是一阵后怕。她紧紧扣住他的手心,道:“青玉,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能再不顾一切地救我。”
他静了静,道:“我只是想着,不能让你掉下去。”
“那你就没想过自己掉下去会怎么样?”
池青玉淡淡地道:“至多是死。”
她心间一坠,反手捂住了他的嘴,急道:“现在你有了我陪着,难道还不愿意好好得活?”
池青玉自入道后,便对生死看得极为淡漠,如今被她这一质问,恍惚间竟有了浓浓的牵挂。之前只想着不能让她受伤,不能让她死,但现在一想,若是自己坠入深渊,刹那间之后,便再也无法听到她的欢声笑语,再也无法触及她柔柔的手指,甚至再也无法感受到她近在身边的呼吸。这一时间,平静如水的心田,竟涌动了万般涟漪,久久不能停息。
忽然很想永远永远,留在她的身边,挽着她的手,听着她的话语,走没有尽头的路,哪怕看不到光亮。
“我想。”他在蓝皓月身后低声道,“想要活着,跟你一起。”
******
青城派众人在行路时不会喧哗,个个肃穆凝神,风中传来后方的窃窃私语,虽听不到那两人在说着什么,但凭感觉也知晓定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话语。
卓羽贤充耳不闻,扬鞭行在前方,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就对这些小情小爱看得透彻。鸿千等弟子却面露尴尬,也有人带着羡慕之意想要朝后看。
“不要多管闲事。”卓羽贤并未回头,却仿佛能察觉到门下弟子的一切心思。
刚想探个究竟的弟子急忙敛目端坐马上,不敢再有造次。厉星川扬起脸望着远方,带着些许的笑意,伸手自道边摘下一枚薄玉般的碧叶,放在唇间,慢慢抿着,似乎可以从中品尝出想要的味道。
******
自从到了粤湘交界的宜章,时间就好似过得格外快。他们在此休整了一天后,即刻启程朝着郴州前行。因周围始终都有青城派的人在,蓝皓月也不能与池青玉太过接近,独处无聊时,曾找到厉星川问及张从泰为何要与唐门的人一起上路。厉星川叹道:“大约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太过单调。”
“你又不是沉默寡言的人。”蓝皓月抿唇笑了起来,眼睛亮闪闪,“我知道了,定是寄瑶表姐想让他留在身边。”
厉星川看着她,忍俊不禁:“还是你了解她。幸好张师兄是俗家弟子,不然我怕掌门知道了会大怒。”
“啊,对了,你们青城派的掌门都得是入道之人才可以做吗?我听说以前的廖掌门也就是那位广玄真人,他有好几个弟子,但最终还是卓前辈继承了他的位子。”
厉星川望了望前方,道:“廖掌门曾有三位弟子,除了现在的卓掌门之外,另有张师兄的父亲张鹤亭,还有就是我的师傅了。”
“不是还有个姓叶的吗?”蓝皓月不假思索道。
他皱了皱眉,“蓝姑娘,这是青城派的忌讳,不要再说他了。”
蓝皓月呐呐道:“好吧,我知道了……”
“其实也并没有规定说非得要入道之人才可以继承掌门之位,只是前几任掌门都是如此,大约能恪守清规的人,更被看重吧。”他说着,带着笑意看她,“说到这里,池兄弟亦是道家弟子,如今却与你很是亲密,他是否已经还俗了?”
“还没有!”蓝皓月也不知为何就着急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其实……其实他本来就不算真的出家……他们不是有个什么仪式的吗……”
厉星川眉尖一挑,“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他随即又道,“那你是准备带着他回去禀明令尊大人了吗?”
蓝皓月脸上红红,“是呢。”
他微微笑着,注视着她的眉眼,道:“此去恐怕要费些心思,可惜我要跟随师伯行事,恐怕不能帮什么忙了。”
“你们是回青城去吗?”
厉星川想了想,道:“听师傅昨天的意思,像是还要追寻芳蕊夫人……夺梦楼向来神出鬼没,江湖中甚少有人知晓他们真正所在之处,这次趁着她重伤,或许倒是个一举歼灭的好机会。”
蓝皓月道:“若是以前,我定会跟你们一起去,只是我现在却不想着这些了。”
厉星川不经意地一笑:“蓝姑娘,你还未成亲,就俨然贤妻良母了。”
蓝皓月脸上绯红,心却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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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神霄宫与青城派皆属全真道教,池青玉与卓羽贤虽年纪相差不少,却也能在路途中谈到一处。他们所说的那些玄之又玄的道理,在蓝皓月听来,自是深奥莫测难以理解,但她还是会默默地跟在一边,似乎觉得只要是他喜爱的东西,便都是这世上难得的瑰宝。
厉星川曾问她:“你对这些也有兴致?”
她只是抿着唇笑,并不回答。
自从过了郴州,离衡阳就越来越近了。沿途的方言渐渐熟悉,蓝皓月的心,忽而欣喜,忽而忐忑,也不知父亲是否留在衡山,又该怎样对他开口。
树叶初初泛黄的日子,晴空无垠,有雁群在白云间徐徐飞去,留下淡淡痕迹。再往前,便是衡阳了。
卓羽贤本是要探查夺梦楼才离开了青城山,如今见蓝皓月与池青玉已经接近衡阳,知晓不会再有危险,便准备带着厉星川等人再往东进赣,寻找芳蕊夫人的下落。
“你们要是击溃了夺梦楼,回去的路上可以到衡山来做客。”蓝皓月道。
厉星川看着面前的一对人儿,道:“如果你到时还留在衡山的话,我或许会来讨一杯喜酒。”
“你胡说什么呢。”蓝皓月见众人都在近旁,不禁有些羞赧。
卓羽贤听到了,微微蹙眉道:“星川,不要乱开玩笑。柏臣是个守旧的人,你这话要是传到他耳里,只怕要惹人不快。”
厉星川忙道:“是,掌门。”
待池青玉拜谢过卓羽贤之后,青城派的人便跟着卓羽贤掉转马头,朝着东面官道飞驰而去。金色朝阳下,一行人黑衣肃穆,箭袖虎虎生风,转眼便消失在道路拐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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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青玉静静听着马蹄声远去,许久才转过了身子,神色有些寂寥。
这些天来一直没有两个人独处的机会,蓝皓月微笑着拉过他的手,却见他不甚欢喜的样子,不由诧异:“因为他们走了,所以你闷闷不乐?”
他摇摇头,自肩后取下竹杖,伸长后握着手中,道:“不是,我并没有不快乐。”
蓝皓月已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情绪低落时是不肯多说话的,便也没再追问。池青玉跟着她走了几步,却又忽然收起竹杖,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一样轻声道:“其实路平的话,我也可以不用竹杖……”
她茫然侧脸看他,他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将竹杖置回肩后,扬起微笑道:“你带我走。”
“好……”蓝皓月不知他为何突然要这样,只好带他慢慢走向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去要到衡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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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雷霆一怒泪沾裳
两人依偎许久,直至秋日暖阳已上林梢。池青玉侧过脸,拂过她额前刘海,道:“皓月,你父亲不是不让你找我吗?”
“他对你说的?”蓝皓月一怔,坐直了身子。
池青玉默然不应,她抬头回望,不见有人经过,便揽着他的手臂道:“他不在,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我知道你的心意,但现在不是时候。”
蓝皓月枕着他的肩膀,远山近水满目苍茫,她想到父亲回来后不知又会怎样,心事便一重接着一重。但她素来不愿自寻烦恼,便解开膝上的手帕包,拈着方才剩下的糕点,道:“吃完点心,你再送我回去。”
池青玉想去接过糕点,她却又按下他的手,“手上脏了。”说着,她突发奇想地自己咬下一小块,揽着他的颈便要去喂给他吃。她的呼吸近在咫尺,池青玉不禁一怔,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低声道:“皓月,不要乱来,这里是衡山。”
“就尝一口。”她含含糊糊地说着,咬着糕点便往他唇间送。
幽幽香氛自她颈间散发出来,萦绕在池青玉身边,他乱了心绪,背倚着大树无处可躲。唇间触到那软软的糕点,不由自主地抿住了。桂花的馥郁在唇齿中流转,蓝皓月的气息亦在近前拂动。池青玉屏着呼吸,将糕点含在口中,她悄悄地笑着,贴近了他的脸颊。
“好吃吗?”
“嗯。”
“以后,我会每天做给你吃的。”
有温热的感觉瞬间涌上眼里,“皓月……”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可以表达出内心那天翻地覆的感动,只是凭着直觉摸到了她圆圆的脸庞。
“遇到你,我很快乐……”这一句话在池青玉口中说出,竟还带着几分青涩与颤抖。但他只是依着自己的心,依着满怀无法言语的情愫,将这久藏于肺腑的话,说给她听。
这个世界上,只说给她听。
蓝皓月的弯眉渐渐舒展,眼里带着星光,唇角上扬。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温暖,如一汪泉水般融化在他臂膀中,闭上双眼,轻轻吻着他的唇。
池青玉微微别过脸,蹙眉道:“皓月,别在这里……”
却在这时,忽听后方山坡上传来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俱是一惊,蓝皓月听到这声音,更是吓得急忙离开了池青玉的怀抱。慌乱中回头望去,惊见父亲怒气冲天地瞪着她与池青玉。
蓝皓月手心微微冒汗,却不忘拉着池青玉站起,紧紧倚树而立。蓝柏臣衣袂生风,快步冲下山坡,才到蓝皓月面前,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蓝皓月,你简直不知羞耻!”他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地指着她,手指竟也微微发抖,“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当成耳边风?!我叫你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却变本加厉,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
蓝皓月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她强忍着眼泪,抬头望着父亲那状若罗刹般的样子,颤声道:“你从来没有给我机会说清楚……我早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他……”
“你还敢这样放肆?!”蓝柏臣迅速截断她的话,挥掌便又要朝她打去,池青玉听得动静,一把将蓝皓月拉到身后,急切道:“前辈,请你不要再打她!”
“这是我蓝家的事,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插嘴?!”蓝柏臣反手一震,将池青玉重重推开,“昨夜我对你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敬重你师傅是得道高人,才没有盘问你到底为什么跟她一起回来!如今你竟趁我不在谷中勾引我女儿,简直是卑鄙无耻!”
“爹,你怎么能这样说他?!”蓝皓月噙着眼泪,顿足发急。
蓝柏臣气愤难解,才要大骂,岂料自那山坡上又踱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万淳达,身边跟着其他弟子。他远远望见了这番场景,高声道:“师兄,休要动怒,有话好说!”
蓝柏臣本是自己找到此处,并不想被别人知道,如今见众人都到了这里,只好咬牙重重甩袖,道:“她实在是目无尊长,任意妄为到了极点!”
万淳达见蓝皓月躲在池青玉身后,眼圈发红,便猜到了几分,上前道:“皓月,你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了一些,可你自己,也要记住本分行事……”
蓝皓月被池青玉护着,但见到那么多人都围过来,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池青玉听到她在背后哭泣,心中愈加酸楚,低声道:“前辈,实在对不起,是我举止不端,请不要怪罪皓月。”
“青玉……”蓝皓月抓着他的手臂,他却微微一挣,往前走了一步,有意离她远了一些。
“池青玉,你不是神霄宫的弟子吗?我倒要问问,你们修的是什么道术?!”蓝柏臣冷笑不已,看着他道,“一点不知道自重,还算什么出家人?”
这时万淳达却哂笑道:“师兄你这就孤陋寡闻了,殊不知有些道家并不限制嫁娶,练的就是阴阳相合。不知神霄宫是否正是这一源流?”
“你!”蓝柏臣脸色一寒,怒极转身道,“师弟,皓月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你怎好在她面前说这些?!”
万淳达淡淡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要是不信,就问问这少年好了。说不定以后他还真是你的乘龙快婿。”
池青玉忍不住道:“万掌门,我师兄师姐都洁身自好,谨守清修之规。刚才的事情是我的错,请不要乱扯到神霄宫其他人身上!”
万淳达面带嘲讽之色,打量着池青玉,又斜睨了蓝柏臣一眼,道:“好,我不再多管闲事。不过蓝师兄,你这位未来女婿还真有点傲骨,看来你以后要有对手了。”说罢,脸上带着笑意,率领手下弟子,悠闲离去。
蓝柏臣被他当众借机羞辱,又恼又气,转身一看,见池青玉默默站在树下,神情虽有些黯然,却还是执拗地抬着头,双目视线似远似近地朝着前方。蓝皓月则垂头站在他身后,脸上泪痕犹在。
他强忍住愤怒,踏上一步,一把揪住蓝皓月的衣袖,将她狠狠扯了过来,斥道:“从今天起,你给我待在院中,不得再跟他见面!”
蓝皓月抗声不从,蓝柏臣不顾她的抽泣,又朝着池青玉厉声道:“看在你师傅的面上,给你一天时间,带着你那个什么师侄给我速速离开烟霞谷!不然的话,别怪我亲自带人来赶!”
池青玉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蓝皓月哽咽道:“爹,你为什么只怪他?刚才分明是我……”
“住口!你还要不要脸面?!”蓝柏臣用力将她推至边上。池青玉想要伸手去拉她,却被蓝柏臣一掌挡开,手臂震得生疼。
“离我女儿远点!”蓝柏臣说罢,手中一发力,强拽着皓月往山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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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被父亲强拖回院子,一路上丫鬟仆妇都看到此景,不由纷纷闪开,不敢上前安慰。待到进了屋子,蓝柏臣“砰”的一声将大门紧闭,抬手将她推到正中央案几前,怒斥道:“跪下!”
那案几上常年摆放着香烛贡品,正是祭奠其亡母唐韵馨之处。蓝皓月见到母亲的牌位,双腿一软,含着眼泪跪倒在地。
“你母亲去世得早,我为教导你成人,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可你现在都做了些什么,简直要丢尽衡山派的脸面!”他大步走到案几前,指着牌位愤然道。
“刚才是我想亲近他,但我不觉得丢人!”蓝皓月带着哭音道。
“你还不觉得丢人?!那池青玉到底给你施了什么迷药,竟让你黑白不分没了廉耻!”
“我只是喜欢他!一开始就喜欢他!我想跟他在一起,又有什么错?!”蓝皓月嘶声道。
“喜欢他?!你莫不是也眼睛瞎了,看不到他是什么人?!”蓝柏臣怒极冷笑,“你要嫁人,江湖中多少名门正派的年轻子弟可挑选,现在却给我带回个出家的道士,还是个瞎子!你这是存心与我作对,要让我在江湖无法见人!”
泪水滴落在地,蓝皓月双手撑着地面不住颤抖,她一直知道父亲会这样说他,但真正听到此话,心里还是如同刀割。
可她还是强忍悲伤,一字一字道:“他并没有真的出家,而且,他也可以照顾自己。”
“那他也是个残废!找个瞎眼的男人,你就不怕被人笑话?!”蓝柏臣简直不能理解,在他看来,女儿定是因为故意要反抗自己,才会做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生下来就看不见,可那不是他的错!”蓝皓月肿着眼睛抬起头直视着他,眼泪夺眶而出,“我只知道,他不比别人差,也对我很好!别人怎么说,我理都不会理!”
蓝柏臣冷笑不已:“对你好?他现在要骗你上钩,自然用尽手段,否则你又怎会被他迷住?”
“你为什么总是把别人想得那么阴险?!”蓝皓月受不了他的诋毁,愤然站起,“我说过,是我先喜欢上他,不是他来迷惑我!他还一直劝我不要跟你吵架……”
“你不要再为他辩解,我只有一句话,你死了这份心!”蓝柏臣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蓝皓月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跟前,伸开双臂拦住他,毅然诘问道:“你当初不是也被唐门看不起,为什么现在又对青玉同样的态度?!难道只有你可以跟娘逃出蜀中,到了我这里,就是十恶不赦?”
蓝柏臣血往上冲,头脑一片混沌,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提及旧事,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厉声道:“父母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置评!”
“为什么?!如果说我是不知廉耻,那娘又算什么……”蓝皓月一语未完,但觉脸上又是一阵火辣,已又被他大力抽了一掌。这一巴掌,打得她身子歪斜,眼前几乎发昏,嘴角渐渐渗出腥甜的血丝。
“这就是给你的教训!”蓝柏臣手掌也在发麻,哑声抛下这一句,拂袖而去。
大门重重地被关上,震得人心上发抖。
蓝皓月先前一直忍着的眼泪还在不断打转,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要不再哭泣,但脸颊上的疼痛刺入心间,整个人好似跌入万丈深渊。前方案几上香烛幽幽,漆黑底座淡金阴文的牌位与她沉默面对。她抱着双臂,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一滴一滴掉在青石砖地,洇成破碎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蓝爸震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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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长夜惊梦病暗侵
回去后,蓝皓月退掉了原先属于她的那一间房,抱着包裹来到了池青玉的房中。“为了省钱,不是有意要跟你挤在一起。”她自顾自地说着,将包裹扔在了他的床头。
池青玉换上了原先的道服,俯身摸到了她的包裹,将之好好地放在了一边。她觉得有些累,垂着头坐在床沿,蹬掉了鞋子,抱起双膝,不悦道:“我不喜欢你穿这衣服。”
“长袍不是湿了吗?再说,我以前就穿这个,你也没说不喜欢。”池青玉整理着东西,闷闷不乐。
她似乎还未从别扭中解脱出来,伸出脚轻轻踢了他一下。他反手握着她的脚踝,作势要往外扯,蓝皓月“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身子一歪倒在了床上,气哼哼道:“捏痛我了!”
他松手,返身来到床前,“我手里有分寸的。”
“谁说的,你总是不知轻重!”她恼火地用双足乱蹬一气,池青玉站着没动,任她踢了个够,才坐在她对面,既不生气也不说话。
蓝皓月悄悄地坐了起来。黄昏时分,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中,两人对坐无语。
过了许久,他忽然道:“真的痛吗?”
她愣了楞,不知他为何还记着方才自己所说的玩笑话,但却还是故作不悦道:“我早跟你说过,你手底下总是没个分寸。”
池青玉慢慢伸手,覆上了她的脚踝,竟真的歉疚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其实,不是很痛。”蓝皓月低下头,想将脚缩回,他却轻轻地按住,替她揉了起来。肌肤相触的感觉,让她忽忽起了战栗。
蓝皓月就那样微微低着头,坐在他面前,惟觉暮色宜人,静阑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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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她躲在帘子后换好了内衣,钻到了他的床上。池青玉听到她窸窸窣窣地扯着被子,道:“你觉得冷吗?”
“还好……”蓝皓月虽是这样说着,身子却止不住地抖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下午在街上淋湿了衣衫,回来后始终觉得疲惫,现在即便盖好了被子,还是又冷又累。
他站在床边,将衣服脱下,俯身替她盖在了被子上。
“睡吧。”
“青玉。”她在黑暗中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向他的侧影。
“怎么了?”他坐在床沿,蓝皓月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了他,“我冷……”
他微微一怔,“刚才还说不冷,这屋里还有被子吗?”
“没有了。”她使劲往里侧拽了拽他,“你也上床来,我会暖和一些的。”
池青玉稍稍迟疑了一下,无声地掀起被子躺在了她身边。她只穿着薄薄半袖衬衣,手肘都露在外面。“你这衣衫太薄,明天不要把中衣脱掉了。”池青玉说着,拉住她的双手放在了自己怀里。
客栈的被子硬硬的,没有家中的温暖,蓝皓月挪到他身边,贴近了他的心口。他侧过身子,手碰到了她的后颈,疑惑道:“皓月,你身上怎么那么热?”
蓝皓月头脑有点发昏,“是吗?可是我觉得冷……”
他担心了起来,伸手贴着她的额头,果然觉得不对劲。“是比我热了许多。”池青玉蹙眉,“怎么办,现在大约药店也都关门了,抓不到药了。你受得了吗?”
蓝皓月抱着他不放,“只是稍稍有点不舒服,不要那么慌张。”
池青玉怔怔地躺了片刻,又起身想去给她倒水来喝,磕磕绊绊摸到桌边,一时不慎却碰翻了茶壶。只听“哗啦啦”一声响,那茶壶摔在地上,顿时成了粉碎。
“你没事吧?”蓝皓月惊得坐起来。
“没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旋即似乎转身要往外去。
“青玉,你干什么去?”她紧抓着被子道。
他站定了道:“去楼下找水。”
“别去……”蓝皓月小声道,“夜深了,别人都已经睡觉,你又找不到伙计的住处。”
他满不在意地道:“不要紧,你躺着,我去一下就来。”
蓝皓月还待劝阻,他却已经持着竹杖出了房门。她孤零零地倚坐在床头,耳听得他慢慢地下了楼,因隔着房门,之后只隐约听到下面传来他的询问声,似乎想要叫伙计出来。但这客栈的伙计睡在何处,就连蓝皓月都没留意过,如今夜深人静池青玉又去哪里寻得?过了许久,楼下的动静始终不止,她不知池青玉究竟在干什么,此时楼上其他房间的住客似乎也被吵醒,有人开门朝着下方斥责。
她再也坐不住,裹着外衣便下了床,打开房门,一阵冷意袭来,让她更加瑟缩发颤。一个住客正探着身子,朝楼下不耐烦道:“深更半夜的你要不要睡觉?在那碰碰撞撞的干什么?”
“抱歉……劳烦,能不能告诉我,这客栈中的掌柜和伙计在哪里?”楼下一片漆黑,池青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遥远孤单。
“后面的院子里啊!”那人不悦地说了一句,关上了门。
蓝皓月心里难受,她知道池青玉自己肯定找不到后院在哪里了。于是忍着不适,悄悄地跑到楼梯口,伏在楼栏朝他所在的方向小声喊:“青玉,回来。”
“你快回房,我能找到的。”他焦急道。
正说话间,厅堂后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伙计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一见他们两个一上一下还在说话,不禁抱怨起来:“两位,已经半夜了,这是怎么回事?”
池青玉像是终于找到了救星,向伙计说了情况,伙计虽是不悦,也只得给他去后厨烧水。“皓月,你还在吗?”他随即又问。
“嗯。”蓝皓月守在楼上,望着眼前的漆黑。
“回去吧,你会着凉的。”他的语气里竟带着些许的央求。
她低落地应了一声,这才转身回房。又过了许久,他才拎着水壶进了门。“这是刚烧好的,还很烫。”他更加小心地倒好了水,似是在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蓝皓月将头枕在双膝上,斜着身子昏昏欲睡。池青玉一手持杖,一手端着茶杯来到床边,俯身放在了柜子上。“等凉一些,我再端给你。”他说着,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可是却没有碰到,蓝皓月感觉到他的手从自己身边掠过,很是虚无。
她有意抬起头,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额前。
池青玉默不作声地站着,隔了片刻,才道:“你还能撑住吗?明天我给你煎药。”
“其实只是淋了雨吧,没什么的……”她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裹紧了被子。他重新回到床上,却只是坐着,并不躺下。
蓝皓月觉得困乏,但身上越来越热,睡不安宁。她翻来覆去,朦朦胧胧中觉得池青玉握住了她的手,紧紧抓在手心。不知过了多久,她睡意渐浓,却又被推醒。
“水凉了。”池青玉小声道。
她沮丧地撑着身子坐起来,池青玉一手托着她的后背,一手端着茶杯,姿势有些板正,似乎不敢再有闪失。
“青玉,你也睡吧。”蓝皓月饮尽这杯温水后,躺了下去。
“好。”他应了一声,却依旧坐在床头。蓝皓月伸手摸到了他的手腕,这样才安心一些,于是闭上双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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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在睡梦间昏昏沉沉,好似回到了衡山。烟霞谷里漫山遍野的玉簪花开了又谢,她站在落梅溪畔,不知道在等着什么,只是觉得时间漫长,四周尽是寂静,再没有往日的欢笑。
她在幻境中徘徊不能离去,倍感孤单,喊着他的名字。青玉,青玉……但群山无语,就连天空也褪去了蓝色,模糊中世界仿佛只剩黑白二色。
蓝皓月想要逃离这沉默得让她觉得可怕的天地,可无论她如何奔跑,山路绵延,似乎永无止尽。她精疲力尽,双腿沉重得迈不动步子,却还想拼命往前。
“皓月……皓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熟悉的话音,她奋力挣扎,身子猛地一震,睁开了眼睛。
眼前还是黑沉沉的夜,池青玉也依旧坐在身边,握着她的手腕。“你怎么了?又踢又叫的,是做梦了?”他急切道。
她浑身发烫,手心却冰凉,忽然支起上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片刻之后,他才与她一起睡下。“你为什么一直坐着?”她迷迷糊糊地问。
“我怕你又想喝水,坐着的话我伸手就可以拿到。”他低着声音,抬手拂着她散乱的鬓发。
“想跟你,就这样一起躺着。”蓝皓月皱着小小的眉头,整个人蜷缩起来,窝在他的身上。池青玉侧过身,小心翼翼地将她轻轻搂住,就仿佛,生怕一不留神就触痛了她。
渐渐的,蓝皓月睡着了,手臂搁在池青玉心口。他也觉得困倦,但还是睁着眼睛。她的呼吸急促,拂在他脸颊,池青玉轻轻地解下戴着的玉坠,挂在了她的颈下。手指触摸过那一抹温凉,以及垂在坠子下的同心结,他又仔细地按了按,确认不会硌着她,方才稍稍安心。
——小玉,这宝物,是天上神仙送给你的,能保你平安。
当年,他因无钱治病,躺在爷爷怀里时,爷爷便是这样说着,将玉坠放在他心口,让他紧紧握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_-!这就是转折吗?我xx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作者:~~(>_
小池:(﹏)~听说作者看到大家的留言,为了验证高湛君跟我像不像,就在上班时间看陆贞传奇。正看着的时候,碰巧某领导过来找她……
小蓝:(*^◎^*)花痴,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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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寒声断续影独照
池青玉回到义庄的时候,手中紧紧握着瓷瓶,衣衫已然尽湿。他在风雨中迷失了方向,其间似乎也曾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但随即便被风雨声淹没。如今好不容易才找回到这里,池青玉匆忙推开门,急促道:“皓月,我回来了!”
但是四周寂静,并没有他想要听到的回应。他怔了怔,以为皓月已经病得没有力气说话,便摸到棺木边。走时留下的衣衫还铺在地上,那几枚药丸也静静躺着,但蓝皓月却不在这里。
“皓月?!”池青玉惊愕地站起身,站在黑暗中大声地喊着。
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窗上,树枝间风声呼啸而过。
他慌了神,返身冲出了大门。凌乱的脚步,嘶声的叫喊,池青玉在荒草间仓惶如末日将至。那些杂草很多都带着倒刺,勾住了衣衫,划破了手掌。他失魂落魄地在没有路的地方胡乱寻找,甚至跪下来想要触及地面,但雨势滂沱,他连足迹都摸不到。
他沿着山坡一遍遍地走,也曾摸着道边的古树才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原处,他心怀侥幸地再度冲回义庄,叫着她的名字。
但蓝皓月还是不在。
池青玉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走了多少路,倾盆大雨使他浑身冰凉。脚下一滑,不及避开脚下树根,便重重跪倒在地。泥浆溅起,湿了脸颊,他带着哭音喊:“皓月,皓月!求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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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渐减小,原本粗重的雨点变成了绵密细雨,池青玉犹如没了灵魂般坐在荒草污水间。
此时,有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正朝着义庄的方向驶来,另有数人穿着蓑衣骑马紧随其后。只因道路狭窄难行,马车只能驶到一半停了下来。从车内飞快跃下一人,手持纸伞,正是厉星川。又有一中年妇人撩开帘子,神色焦虑,正是唐韵苏。
她蹙眉望着茫茫雨幕,叹息道:“我妹夫竟然……”话说到一半,不觉黯然失声。
帘子一挑,一身素锦劲装的唐寄瑶撑着伞下了马车,向厉星川道:“这车上不得坡,我跟你一起去将皓月接来。”
厉星川点头答应,带着她匆匆而去。两人冒雨疾步绕过矮丘,唐寄瑶眼尖,一下子就望见了有人呆坐于雨中。她惊呼一声:“是谁在那儿?”
厉星川一愣,飞快奔上前,但见夜雨中池青玉一动不动地坐着,青色长袍上已尽是污水,雨珠自脸颊上不断落下。
“青玉!你怎么会在这里?!皓月呢?”厉星川大声问道。
池青玉这才省了一省,忽然撑着泥地摇晃而起,身子微微颤抖。“我找不到她了,我找不到她了!”他死死抓着厉星川的手臂,两眼却还朝着黑漆漆的前方。
唐寄瑶一惊,“她不是在义庄吗?难道去了别处?!”
“我听到雨停了,想给她去找水……可是等我回去,已经没人了……”他怔怔地道。
“你怎么能这样?!”唐寄瑶气道。
“现在先找到皓月才是!”厉星川止住了唐寄瑶,迅疾道,“唐姑娘,你跟我来。”
他们沿着小径一路飞奔,不时喊着皓月的名字,却也不见她的影踪,两人又心急火燎地赶回方才遇到池青玉的地方,想要再问个究竟。池青玉正不甘心地在往回走,唐寄瑶一见他便忍不住道:“厉星川叫你守着皓月等他回来,你为什么把她单独留下,还有没有一点分寸?!”
池青玉咬紧了牙关,任凭她斥责也没有说一个字。
他两人站在山坡斜路上,厉星川走到小径转弯处,想往远处眺望,却忽觉脚下土块不住往下落。他退后一步,发现这转弯处的道路早已崩塌了一块。厉星川一蹙眉,往下方望去,但见杂树间有白布挂着,在风中不住抖动,他心头一震,随手将纸伞抛在一边,道:“我下去看看!”说罢,便纵身跃下了斜坡。
落脚之处满是泥泞,这坡下有一池塘,塘边长着各种杂草灌木。厉星川拨开荆棘,一眼便望见倒伏在荒草间的蓝皓月。她扔在昏迷之中,身上脸上尽是泥水,呼吸已很是微弱。
“蓝姑娘!”他惊呼一声,俯身将她抱在怀中。坡上的池青玉听到他的叫声,猛然一惊,他看不到厉星川去了何处,只是循着声音往前奔去,却觉袍袖一紧,被唐寄瑶一把拉住。
“你还来添什么乱?!”她斥了一句,将他猛地往后一推,自己飞身跳下斜坡。厉星川正焦急万分,唐寄瑶寻到他身边,扯下那树间的白布,将蓝皓月束在他背后,自己托着她的腰间,两人一起攀着树枝才爬上了山坡。
池青玉虽听到他们上来,但却听不见皓月的声音,心中揪紧,急问道:“皓月怎么了?”
唐寄瑶狠狠瞪了他一眼,捡起路边纸伞给厉星川与他背后的蓝皓月挡上。
“她就摔在这山坡下!”厉星川喘着气,抹去脸上的雨水,望着他道,“你在这里找了许久,竟没有听见动静?”
池青玉呆呆地站在冷雨中,片刻后才喑哑道:“没有……”
这时从小路那端传来唐韵苏的唤声,原来她久不见厉星川他们回去,便带着下人寻至此处。她到了近前,见到蓝皓月伏在厉星川背后动也不动,不禁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迅疾道:“星川,寄瑶,还在这里淋雨做什么,赶紧带着皓月回马车那去!”
厉星川背着蓝皓月朝来时的方向跑去,唐寄瑶亦紧随其后。池青玉直至现在都不知蓝皓月到底伤得怎样,不顾一切想要追上,唐韵苏沉着脸一掌抵住他肩胛,敛容道:“池道长,当日你带着皓月私自离开,全然不顾我们的感受。之后又带她叛离烟霞谷,如今我妹夫无缘无故枉死在这荒野,你竟没一句解释?”
池青玉涩声道:“唐夫人,我心中确实有愧,但请你相信我当时带着皓月离开衡山,只是想与她一起回到岭南,并没有想到会发生那么多事……”
“一句心中有愧就算是道歉了?”唐韵苏厉声道,“你记住,若是皓月有什么事,就算你是海琼子的爱徒,我唐门也不会放过神霄宫!”说罢,她右掌发力,将池青玉一掌震退,返身带着下人冒雨匆忙离开。
“唐夫人!”池青玉捂着肩膀,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但唐韵苏等人毫无回头之意。待到下到平坦之处,车夫早已将马车驶近,众人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车轮滚滚蹄声纷杂,转眼之间便隐没于夜色之中。
池青玉拼了命似的追着,但那些声音渐渐远去,没过多久,这莽莽山野间便只剩了他一个。他大口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任凭雨点扑打着酸涩的双眼,明知马车早已远离,却还是执着地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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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速行驶的马车内,厉星川抱着奄奄一息的蓝皓月,沉默地望着窗外。唐韵苏隔着窗吩咐下人先回镇上请来最好的大夫,厉星川听着这话语,不禁道:“池青玉呢?”
“不用管他。”唐寄瑶看着蓝皓月,只觉心酸,“都是他害了皓月,你还打算带他一起回去?”
厉星川眉间微蹙,踌躇道:“但他目不能视,单独留在这里,只怕会出事。”
“那也是他自找的。”唐寄瑶不解恨地道,“他当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带着皓月离开了我们,那时候他怎么不怕出事?”
唐韵苏亦沉声道:“我当初对他并不算严厉,旁敲侧击提醒他不要做出有违门规的事情,但他却阳奉阴违,就连他那师兄都暗中帮助他,这神霄宫真是乌合之众!如今妹夫因为想要追回皓月而屈死在这,我看衡山派也不会轻饶了池青玉。星川,你还是不要再为他着想,以免被卷入门派纷争!”
厉星川一怔,叹了一声,低头看着蓝皓月,不再说话。
唐韵苏她们本来一路追寻池青玉与蓝皓月的下落,待到了衡山附近,却又听说皓月私奔之事。唐韵苏心急如焚,但又想到离开唐门已久,便让儿子寄勋先带着一些人马回川向老夫人禀告此事,自己与寄瑶再寻找皓月下落。她们迤逦到了郴州附近的乡野,正遇大雨而无法前行,忽见厉星川单人独马疾驰而过,这才从他口中得知了这两天来发生的巨变。
本想着打理蓝柏臣后事,但如今见蓝皓月重伤,唐韵苏已顾不得再去义庄,只能带着她先回了镇上。马车一到客栈前,先派回的下人早已带着掌柜、大夫迎上前来。重金之下,无论是掌柜还是大夫都尽心尽力,店内伙计忙前忙后烧茶送水,一时间整间客栈沸反盈天,竟好似白昼一般。
因这镇上本就只有一间客栈,厉星川抱着皓月进的便是她以前住的房间。蓝皓月双目紧闭,嘴唇已经发白,大夫诊治后双眉紧锁,“她本是风热病邪,现又遭重伤,若是高热不退逆传心包,只怕……”
唐寄瑶急道:“您就说应该怎么治,我们出钱抓药就是!”
大夫只得小心翼翼开了药方,唐韵苏问道:“吃了这药后若还不见好,又该怎样?”
“这……这位姑娘病情极重,若是三天之内还是高热,还请尽快另寻名医了。”大夫拱手后退。
唐韵苏心中一沉,挥手让唐寄瑶带着大夫出了门,厉星川见状,也暂先告退。唐韵苏见他出去,便翻出干净衣衫想为皓月换掉身上的湿衣,解开短襦,却见她颈中佩着一枚碧青玉饰,其下还缀着精巧同心结。唐韵苏见了此物,双眉紧蹙,随手将其解下,塞入自己袖中。
待她给皓月换好衣衫不久,唐寄瑶与厉星川先后进屋,唐韵苏对厉星川道:“这几天内有劳厉少侠了,若不是你,皓月只怕会被池青玉拖累。待到衡山派的人过来后,我们便带着她回去料理丧事。”
厉星川低声道:“我也是碰巧找到了这里,否则池青玉定会带她回岭南去了。”
“他简直做梦!”唐寄瑶忍不住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竟敢痴心妄想!我真的要被他气死,皓月从来都是好端端的,现在竟成了这样,连唯一的父亲都因为这事去世了。池青玉要是有脸再来,我定是不会放过他的!”她说罢,转身抓起床边的衣物,胡乱塞进包袱,恨声道,“我给他扔出去,叫他趁早滚蛋!”
“寄瑶,不要吵到了皓月!”唐韵苏沉声喝止。
唐寄瑶收敛了声音,抓着包裹愤愤地出了门,往客栈外面一扔,冷哼了一声,这才算是出了气,转身回到房中。
当夜,她与唐韵苏都睡在蓝皓月房中,丝毫不敢松懈。耳听得昏迷中的皓月惊惧梦呓,两人点灯起来,见她面色惨白,双手紧缩,身子不停抽搐。唐寄瑶惊吓不已,唐韵苏急命她取来温水,一遍遍给皓月擦洗冷汗,直至忙到半夜。两人商议之下,不敢在这小镇多耽误时间,急忙抱着皓月下楼,登上马车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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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寄瑶驾着马车离开小镇的时候,夜色深寒,车轮碾过满地落叶,溅起苍白水花。与此相反的方向,池青玉全身湿透,于黑暗中踽踽独行,本来的一袭青袍满是污浊,似乎唯有肩后古剑,还能证明他的身份。
耗尽心神才寻回到此处,却已夜深人静,听不到半点讯息。他摸到了街边的树木,不知客栈究竟位于何处,正踌躇间,却听前方有轻微脚步声响。
“青玉?”
他一怔,随即不顾脚下踉跄,直奔过去。“厉星川!皓月呢?”厉星川的声音对他说来,就像是垂死之人抓到的稻草一般了。
厉星川伸手按住他的肩头,道:“她伤得很重,高热不退……”
“带我去找她!”池青玉急促地呼吸,一把握着了他的手。
他微微皱了眉,后退一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池青玉只觉如降冰雪,一瞬间仿佛灵魂出窍,竟愣了一下,才颤声道:“她去了哪里?”
厉星川垂下眼帘,并没有立即回答。
“她去了哪里?!”池青玉突然凄厉喊起,声音都已嘶哑。
“她姨母与表姐带她前往郴州寻医了,留下唐门其他人与我等在这里,再跟衡山派的人会和……”厉星川说还没有说完,池青玉已经怔怔退后几步,忽而又持着竹杖似是想往前而去。
“青玉,你干什么去?”厉星川从旁一把拉住了他。
“我想去找她……”池青玉魂不守舍。
“你一个人怎么去找?”厉星川取下自己肩后的包裹,塞到他手中,“这是你的东西吧?被唐寄瑶给扔了出来,我在里面放了些钱,你先随我去找个地方落脚,以后我再送你回岭南。”
池青玉紧紧攥着包裹,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挣了许久,才道:“让我再与皓月说一句话。”
厉星川蹙眉不已,“青玉,你是否糊涂了,我不是已经说皓月不在这里了吗?就算你硬是要去找她,唐韵苏又怎会让你见皓月?”
“可我不想这样走掉!”池青玉几乎要站不住了。
厉星川叹道:“事到如今,你除了回岭南,还能做什么打算……”他正待再行劝解,池青玉却恍若不闻,攥着包裹朝前而去。厉星川想要追赶,却又听远处树间衣袂生风,俨然已有数人以轻功踏叶而至。
他心中一惊,紧抿薄唇,朝着池青玉远去的背影盯了一眼,只得返身朝相反的方向疾速掠去。那些原本朝此而来的夜行者本已潜到客栈周围,见他飞身离去,随即如魅影般紧随其后,越行越远。
长街幽深,雨滴如泫,四下里很快恢复寂静,池青玉的身影亦渐渐消融于茫茫黑夜。竹杖在凉湿的青石板上茫然点过,一声轻一声重,凄凄落落,冷冷清清。这从小就该习以为常的声音,如今听来,却好似一记记沉重的打击,砸在心头,而此时,口中失神念着的却只有两个字:郴州。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抓狂了,周四要上市级公开课,这几天满脑子都是古文!这后半段是临时写的,真的很匆忙,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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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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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番外二
番外二永不开放的青莲
蓝皓月曾经问过池青玉关于他幼年的事情,但是他没有说。他愿意听她说在衡山在唐门的琐碎事情,因为可以让她高兴,而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似乎格外漫长而又阴暗。
肮脏的污泥,腥臭的水塘,是他居住的环境。三九寒天还盖着找不到棉絮的被子,“家”中唯一值钱的厚被因为要给他治病而被迫当掉。小时候的他,不仅什么都看不见,更会时不时地发烧。爷爷总是不辞辛苦地背着他去请大夫开药方,哪怕每次带的钱只够抓上一两副药,也会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煎好了再喂给他喝。
生病的日子里,他不能出去割草打水。爷爷安慰他,小玉病好了就能变得更健壮。可每次病好后他还是那么瘦弱,他听着别人家的孩子都跟着父母上山砍柴下地锄草,而自己却只能坐在草棚门前,晒着没有温暖的太阳。
闲暇的时候,村里的孩童们则在远处追逐打闹,扔石子滚铁环,玩得不亦乐乎。他还是独自坐着,或是远远地站在大树下,听一听他们的笑声,猜测他们玩的是什么东西。
起先也曾想要过去跟他们一起玩,但他们听到他说出那个可悲的要求后,便四散而逃,连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年幼的小池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愿意跟自己玩,他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
爷爷正在劈柴,声音一顿一顿,伴随着咳嗽。
“爷爷。”他被肩后的柴草压得直不起腰,用很低微的声音道,“为什么别人不愿意跟瞎子一起玩?是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吗?”
劈柴的声音停了下来,爷爷沉默了片刻,道:“他们怕你看不见,会被碰伤,小玉,等你长大些,身体好了,就不会……”
小池知道又是“等你长大”这样的说辞,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柴草卸了下来,摸索着学爷爷的样子去收拾。
那年冬天,他再也没有去接近别人,也不认为别人会邀他一起玩。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小小的池青玉开始替爷爷去抓药,独自往来于村庄与镇子之间。一如既往的,他走过村口的时候,总会遇到一群孩童,他们会跟在他后边叫他瞎子,有时候还会抓着他的竹杖,或者在地上拉着麻绳,等他走过时看他摔跤。
他打不过他们,只好选择那些孩童跟大人们出去干活的时候再出门。但是有一天下了雨,池青玉从镇上回来,因在半路躲雨,到村口时,已经是接近黄昏了。
果然又遇到了那群孩子。他们正在追逐玩耍,似乎没空来折腾他,池青玉松了一口气,远远地躲开了往前走。
已经快到村口,身后却传来一声喊:“喂,瞎子,过来玩啊!”
池青玉愣了一下,没敢停留,只想着远离他们。脚步声噼里啪啦地追近了,有人拉住了他的腰带,“池青玉,来玩。”
他怔住,从来没有人这样叫他,他自己甚至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那个男孩子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么,你以前不是想跟我们一起玩的吗?”
池青玉往后闪了一下,小声道:“我要回家去给爷爷煎药。”
“就玩一会儿。”男孩子有些不耐烦起来,“叫你来,你又装模作样,以后再也不带你玩了。”
边上响起了奚落的声音,还有人抛着铁圈,大声道:“我们走吧,不要叫他了!”
他的心里钻出了久违的憧憬,就像过了长长冬天后冒出的小芽。他听到他们往回走,终于忍不住追了一步,道:“等等我。”
众人这才停下了脚步,有人高兴道:“大牛,你给他蒙上布吧!”
那个叫做大牛的孩子鄙夷道:“他本来就看不见,还用布吗?”说着,他便走到池青玉身前,“池青玉,你来当瞎子,抓住我的话,我就给你一个陀螺,怎么样?”
听到“瞎子”那个词的时候,池青玉心里有些沉,但身边的人好像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在一边鼓动道:“好玩极了,我们刚才都当过瞎子了,就是抓不到阿牛,你来试试看!”
“……你们都当过了?”池青玉谨慎道。
“当然当然,就缺你一个了!”
小小的池青玉于是在尚未想明白之前,就被领到了空地上,又被推着转了好几个圈。“好了!”大牛一声令下,男孩子们一起冲上来砸着打着池青玉,趁他大惊失色之际,又一哄而散,朝着各个方向逃去。
“快来抓啊!来啊!”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地响着。池青玉起先觉得上当了,但听到他们并没有真的全都逃走,才觉得果然是应该这样玩的。他忍着痛去追身边的人,还没拉到袖子,腰后又被另外的人推了一下,身前的人便趁机跑走。就这样被众人推推搡搡着,他好几次都几乎想要放弃,但他真的从来没有跟那么多人一起“玩”,他也真的很想凭自己的努力要一只从未摸过的陀螺。
身边风声来回,池青玉凝神辨析,猛然间伸出手,用力扯住了从面前奔过的人。那人惊呼一声,想要将他推开,但他死也不肯松手。周围的孩童一愣,继而欢呼起来:“抓住大牛了,抓住大牛了!”
池青玉心中一喜,还未及开口,却被大牛重重地撞倒在地。他跌得很痛,手上出了血,站都站不起来。
“干什么撞我?”他憋着委屈道。
“瞎子,谁叫你来抓我的!”
他惊愕,摸着身边的竹杖道:“是你说抓住了你,就给我陀螺……”
其他人也起哄道:“对啊,阿牛给陀螺!别耍赖嘛!”
“哪个没长脑壳的再敢说?!老子什么时候说给陀螺了?!”大牛愤怒地冲上来,一脚将他的竹杖踢飞。池青玉紧抿着唇,爬到一边去捡,冷冷道:“玩不起就不要玩,骗我来,被抓住了就不认账!”
“死瞎子,你还敢顶嘴!”大牛更是怒了,一把抓住他的竹杖,啪的一声便折断了,重重扔在地上,“滚,少在这里碍手碍脚!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玩?叫你来当瞎子还是抬举了你!”
其他孩童见他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再起哄,讪讪地闭了嘴。
池青玉呆呆地坐在地上,摸到断成两截的竹杖,什么都没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咬着唇,许久才说了两个字:“骗子。”
大牛本已准备离开,听到他这句话,猛然间回头就是一巴掌。
“你说什么?!”
“骗子。”他的脸红了一片,眼神却还是淡漠。
“再说一遍试试!”
“骗子。”
噼噼啪啪的巴掌扇肿了池青玉的脸颊,大牛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按倒在枯树干上,用力地撞着他的头。“再说啊!有种就别停!”
他嘴角流着血,手中紧紧抓着断掉的竹杖,带着冷漠的笑,不停地喊道:“骗子,骗子,骗子!”
“老子就骗你了怎么样?做骗子总比你做瞎子强!你连走路都走不好,还有脸活着,趁早死了拉倒!”
远处传来大人的呼喊声,大牛又踢了他一脚,这才带着满腔怒火离开了这里。看热闹的孩童纷纷散去回家吃饭,只留下一身是伤的池青玉,攥着四分五裂的竹杖站在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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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瘸一拐回到草棚后,他那满脸的伤痕让爷爷一下子就明白了。小池却只是不说原因,蹲在门口给爷爷煎药,老人叹着气,想要出去询问清楚。
“爷爷,不要出去。”他背对着爷爷,还是蹲在地上不起来。
“怎么了?”
“他不讲理。”他低着头道。
爷爷走到他身后,摸摸他的背,孩子的背脊因为瘦弱而凸出,隔着衣衫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是哪个打了你?”
小池抱着膝,一动不动。面前的炉子冒出了烟,呛得他直咳嗽,眼里酸酸的。他伸手去揉,手指上湿漉漉的。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道:“爷爷,为什么我是瞎子?”
“那是老天爷注定的,小玉。”
“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是瞎子,为什么不是别人?”
爷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想将他拉起来,他却抱着爷爷的腿,死也不肯站起。“我没有惹他们,为什么都要来打我?大牛说我活着没用,可是爷爷,我有眼睛的,我也有眼泪,我不要当瞎子,不要当瞎子啊!”他从未这样撕心裂肺地哭喊过,这次却好像疯了一样,坐在冰冷的地上,哭着歇斯底里。
那天晚上,祖孙俩连晚饭都没吃,他哭得累了,倦了,好像明白再喊再闹也是枉费,便睁着酸涩的眼,躺在了竹塌上。朦胧中,感觉到爷爷轻轻地抚着他受伤的脸颊,重重地叹着气。
终究是撑不住,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小池从竹塌上爬起。有人跌跌撞撞地进了门,他听到了爷爷的咳喘声,还有另一人在大声唤着:“老哥!老哥!”
那是镇上的郎中,爷爷唯一的朋友。
“爷爷!”小池惊慌着摸到爷爷身边,爷爷却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勉强扶着郎中才挪到竹塌边。
“爷爷你怎么了?”他吓得不轻,跪在地上道。
爷爷没有说话,郎中道:“听说你被打了,老哥去跟那个孩子理论,却被那户人家的恶婆娘一顿臭骂,推出门口。他年纪大了,又气又急就摔在冰上,幸好我走过,不然都没个人去扶一下。”
小池呆住,爷爷伸手摸着他的头,吃力道:“不要怕,我躺一躺就好……”他又艰难地侧过身子,从郎中那取过一物,塞到小池手中,哑着声音笑道,“给你又做了个杖子,乖,不要哭了。”
“爷爷……”小池握着那打磨得光滑的竹杖,眼泪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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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这一躺,没能再坐起来。漫长的冬天还未过去,他就在某一个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小池一直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早,他抖抖索索地坐起穿好衣服,想要叫醒爷爷,却发现躺在身边的老人已经没了呼吸。
他没有给小池留下任何话语,甚至都没告诉过小池,他究竟是被从哪里捡回的。
一间歪歪扭扭的草棚,一根底端渐渐开裂的竹杖,是爷爷留给孙子的所有遗物。幼小的池青玉独自坐在静得可怕的虚无中,伸出手来,想要再摸摸爷爷那扎手的胡须,却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他每天都会去爷爷的坟前坐着,希望能有个声音再唤他一次。可听到的只有风声。
——如果没有那次出格的玩耍,如果他不让爷爷知道是大牛打了他,爷爷就不会死。
眼泪流尽后,便在心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
他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去跟别人一起玩,不应该奢求别人肯送他一个陀螺,更不应该让爷爷发现自己被欺负。是他害死了爷爷。
——你没有资格让别人为你烦恼。
年仅七岁的池青玉,从此明白了这句话。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他而陷入烦恼,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他而受到伤害。
长大后,很多时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别人知晓,而别人是什么心思或者在做着什么,他都很难猜透。猜不透的心,他是不会再去猜的,因为,他只是怕猜错。于是他努力地将自己收拢再收拢,如一朵永远不会开放的青莲。
开不了的青莲,静立于冷冷池水中央。微风过时,月色潋滟,那莲叶徐徐起舞,可也就只是那一瞬间,摇动了波心。一旦风过,便依旧冷寂孤绝,不会为谁而绽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是以前写好的番外,之后的内容都得现写,所以时间比较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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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第八十章山色空濛孤鸿远
顾丹岩还记得今年初春时节,自己曾因要找回被莞儿带下罗浮山的小师弟而到了峨眉,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蓝皓月。等到这个易嗔易喜的姑娘追到岭南时,他便察觉出了一丝异样。但他一直以为凭着师弟的本性,可以冷静地处理好此事。
但他错了。
自从他与池青玉为了蓝皓月而再度下山,事情便渐渐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风雨之中,池青玉甚至带着她离开,不愿回去清修。
直至那日初雪落了满山,蓝皓月不知去向,久别的池青玉却被独留于荒山雪间。一道寒白剑光,惊破寂静。
师弟的剑术,是他一朝一夕带着练出来的。因着眼盲,池青玉出招快、狠,不留余地,但顾丹岩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锋利剑刃,会以如此的方式划过池青玉的双眼。
古剑怆然落下,池青玉的唇边却带着苍凉的笑意,刺目的鲜血滴落一地,白雪皑皑间,他重重跪倒,没了声息。
即便已经过去了很久,这一幕,始终刺在顾丹岩心里。
在衡阳养伤的日日夜夜,顾丹岩与莞儿不敢再离开池青玉寸步。止血的药粉覆上他的伤处,本已昏迷过去的池青玉被生生痛醒,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狠狠抓着坚实的床板,以至于十指尽为之淤青。
顾丹岩竭尽全力,虽替他止住了伤势的恶化,但他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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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岭南之时,已是这一年的年末了。
当日一同策马远去的师弟,如今以另外的模样跟着他回到了这片莽莽苍苍的大地。从离开衡阳起,青玉便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一路上,顾丹岩强忍着心痛不断换着语气想劝解青玉,但他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池青玉的伤已经渐渐愈合,可是眼上还是缠着层层白布。那柄沾着他自己鲜血的古剑,也不再背负于肩后。
与湘楚之地相比,岭南的冬天要温暖许多,即便如此,当他们回到罗浮山下时,山风亦是有几分阴冷了。上山的路并不好走,顾丹岩扶着师弟,总觉得他行动间比以前要迟缓。
他不言,不笑,不悲,不怒。
血早已干枯,泪更不会有。
好看的下颔弧线紧拗,似乎没有人能让他开口,哪怕说一句最简单的话语。
晚风中,未脱的绿叶簌簌摇曳,洒下斑驳疏影。远远的,传来了飘渺幽凉的钟声,那是神霄宫的晚课开始了。一直如行尸走肉般的池青玉听到了这钟声,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顾丹岩一怔,低头跟在后边的莞儿也愕然,“小师叔,怎么了?”
池青玉还是没有说话,但却仰起脸,拨开身边的枝叶,顺着声音快步而去。
“青玉!”顾丹岩在后面急追。池青玉丝毫不知停步,这山路对他来言并不陌生,但蔓生的草木不时会绊住他的脚步,池青玉却好似没有任何感觉一样,虽行进困难,依然沿着石径不停往前。
顾丹岩与莞儿见他这样,也不敢强行拉住他,只得紧随其后,生怕他再出事。
钟磬声越来越近,飞云顶上铜铃轻摇,流丹飞翠的宫观掩映于云雾之间。石径尽头,人影晃动,遥遥可见林碧芝与程紫源飞快行来,素怀素华亦手持拂尘伴于左右。
想来是他们已经收到顾丹岩传回的书信,知晓了在池青玉身上发生的一切。虽如此,众人见到他双眼之上的白布亦是一惊,脸上充满痛楚之色。可池青玉却不顾众人的呼唤,挣开了程紫源的手臂,跌跌撞撞奔上石阶,伸手摸着朱漆大门,怔了一怔,随即朝着平素清修打坐的大殿而去。
他甚至没有再用竹杖探路,脚步踉跄,身影凄惶,在清寒月色中独行。
推开沉重的大门,那熟悉的松香拂逸在身边,池青玉混沌的心神仿佛瞬间被击碎。他几乎跌进了大殿,摸索着跪行至神像之前,手指触到了冰凉的地面,再往上摸,便是以往焚香祷告之处。
近前有微微暖意,他虽看不到光亮,但是却知道,以往一直由他点燃的莲花灯还在原处。
神霄宫中,一切亘古不变,幽幽晚风拂过檐下铜铃,发出细琐之声。池青玉的嘴唇微微发颤,他伸手,摸到了莲花灯的基座。烛火在他面前晃动,映照着覆在他眼前的白布,尤显凄冷。
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回到这里了。
忽而摸索着整顿了青衫,竭力挺直了身子,朝着前方三清神像恭恭敬敬行礼。
此时顾丹岩等人悄悄站在殿外,望着他孤寂背影不忍出言,肃静之中,隐隐听得在那昏暗殿中传来他的低微吟诵。
那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还带着喑哑,虽断断续续,却始终不绝。
“寂寂至无宗,虚峙劫仞阿,豁落洞玄文,谁测此幽遐。
一入大乘路,孰计年劫多,不生亦不灭,欲生因莲花……”
他们在门外站了许久,池青玉如同入了魔怔一般始终喃喃念着经文。林碧芝眼中泛泪,举步便欲闯进,却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众人闻声回头,但见一身素袍的海琼子默然行来。
“师尊……”林碧芝才一开口,海琼子便摇头示意勿言。
“不要去打扰他。”海琼子低声说着,走到了大殿门前。众人神色焦虑,但见师傅发话,便只得缓缓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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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池青玉始终跪在神像之前,以低沉微弱的声音诵着经文,直至天明。
他在大殿中跪坐了两天两夜。
海琼子与众弟子亦在殿外静立了两天两夜。
素华素怀每次端去的食物,池青玉一点都没吃。第三天傍晚时分,莞儿哭着求海琼子命令小师叔吃饭休息,海琼子叹息着取过一杯清茶,交予给她。
莞儿垂泪,战战兢兢捧着茶杯走进大殿。殿内烛火明澈,照着池青玉孤独背影。她小心翼翼地跪在他身旁,将茶杯送至他唇边。他的嘴唇已经发干发白,可一旦感觉到有人接近,却依然迟缓地、吃力地别过了脸去。
“小师叔,你是不想活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莞儿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清茶之中。
因为眼上缠着白布,他脸上的神情更是无从捕捉。莞儿握着他发冷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哭道:“她抛下你走了,可是难道我们那么多人,都不值得你留恋?”
他的手指僵硬而蜷缩,一旦触及她的肌肤,便很快地移开,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身后有人慢慢走近,莞儿抽泣着回身,海琼子手持着那柄青白相间的古剑来到了神像前。他须发皆白,一向含着笑意的眼中也隐隐带着沉重之意。莞儿低头站起,默默退到了门口。
“青玉,你不要这剑了吗?”海琼子俯身,将古剑轻轻放到他手中。
他的手微微一颤,本来挺直的身子似乎失了力道,背脊渐渐弯了下来。莲花灯心火苗悦动,衬得他眼前纱布煞白刺目。他的嘴唇翕动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但因为虚弱,即便是近在身前的海琼子都听不清他的话语。
池青玉还是松开了手,古剑摔落于地,发出一声凄凉之音。
海琼子蹙眉,这时才辨清了池青玉反反复复吃力念着的话语:“没有用了……都没有用,不要了……”
“当日我教你练剑习武,起初只是想让你身体好起来,但看你颇有天赋灵性,便觉得你不该就此埋没。”海琼子撩起长袍,坐在了他身边,“你如今说不要这剑,我也不会动怒……只不过,你是怨恨这古剑,还是怨恨自己?”
池青玉怔怔坐着,海琼子又拿起古剑,交到他手中。他缓慢迟钝地握住剑鞘,忽然之间,那日剑锋划过眼目的彻心疼痛再一次贯透全身。那一种刺痛,使得他再也无法端坐,颓然倒伏于神像前,浑身不住发抖。
“青玉!”海琼子扶着他的肩膀。
“我不应该下山!”池青玉将脸埋在暗处,迸发出嘶哑的声音。几天来,他不眠不休,海琼子本以为他已经无力支撑,但他现在却好像扑向火焰的飞蛾,要耗尽最后一点力气。
“我不应该下山!”他重又哑声喊着,突然摸索到古剑,将之紧握在手中,“师傅,我将清规戒律抛之脑后,自作自受!求你收回古剑,不要让它再被玷辱……”
“你不愿再习武?”海琼子沉声道。
“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就算会剑术又怎么样?!始终都没有用!”他像疯了一样,抓住剑鞘的双手剧烈颤抖,忽而又将剑重重放在神像前的案几之上,自己则用尽全力伏在案几边缘,手指紧抓着香炉中的灰烬。
海琼子看着池青玉的背影,他这个冰雪为心长风为骨的小徒弟,如今好似只剩了一个伤痕斑斑的躯壳。
他长叹一声,伸手抚上池青玉颤抖的背,“既然如此,你的剑,我现在便收回……”
案几上的古剑被海琼子取回,池青玉还是无力地伏着,呼吸急促而微弱。
“青玉,几天之后我就要远游,你可愿随行?”海琼子缓缓道。
池青玉慢慢撑起身子,他的手指间,沾满细细碎碎的香火灰烬,落了一地。
“师傅,去哪里……”
“天高地远,五湖四海,放舟江中,随波而逝,停到哪里,便是哪里。”
“何时回来?”
“想回来之时便回来,不想回来,便以山林烟云为居处,又何须在意曾经的住处?”
池青玉紧紧抿着唇,许久,才道:“我去。”
******
修道之人不在意团圆相聚,腊月新春之际,海琼子手持蓑笠,肩背行囊,带走了形销骨立的池青玉。
临下山之前,依照池青玉自己的请求,神霄宫众人为证,师尊为他亲授符箓,戴上冠巾。
他接过林碧芝递过的寒刃,在钟磬声诵经声中割断一缕发丝,抛掷风中。
眼前的白纱换成了苍青束带,一袭墨黑道袍,一枚白玉仙鹤簪,将他的形象凝固成霜。
礼仪既罢,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再无半分回头之意。他肩后的银质背架依旧,只是空空荡荡,没有了古剑的踪迹。
“小师叔!”莞儿忍不住冲出人群,站在高高台阶尽头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喊。
他只是微微一停,但随即便加快了脚步,紧跟着师傅,隐入空濛山色间。
作者有话要说:贾鹏芳的《睡莲》,感觉比较适合现在的氛围,有兴趣的话可以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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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云水迢递忍相忘
那一年除夕夜,远隔千里之外的蜀中唐门也萧条了许多。唐老夫人年事已高,旧伤缠身,虽经当日失而复得的神珠疗治,但身体还是远不如以前硬朗。虽如此,为了不让皓月陷于悲戚之中,她还特意嘱咐慕容槿好生安排筵席,不要顾及太多。
众人围坐,觥筹交错,蓝皓月身着素服,静静坐在一旁。烛火掩映,灯影摇曳,窗外寒风骤起,吹动一墙竹影,簌簌落落。
老夫人毕竟精神不济,在小辈们敬酒之后,她便先回房休息。皓月在旁陪伴许久,见外祖母闭目养神,便起身慢慢走到了门外。
夜色中,华灯高照,远远近近,点点星星,恍如碧空银河,蔓延闪烁。寒冬时节,庭院中竹叶凋落,唯有那清瘦枝干逆风弯折,几次看似就要断裂,却又颤抖着挺直了身躯。
忽然想起在那遥远的南方,苍翠竹林间的那间小屋,素洁简单,屋畔有清泉流经,昼夜不停。
还有那个人,他眉眼寂静,姿容清俊,沉默时温润如玉,起剑时凌厉如风。他很少笑,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喜欢他难得的微笑,若春风拂柳,云破月现。
但是现在,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没有了。
中秋之夜一起编织的同心结,生病之时他给她戴上的玉饰,不知为何再也寻找不到。那朵他送给她的宫花,早在她摔下山坡时就丢失不见。离开衡阳时,在回雁峰下刻着名字的鹅卵石,当日是放在池青玉的包裹中的,其后也随着他的消失而消失。
所有的所有,关于池青玉的一切,全都没有了踪影。
她在被带往蜀中的途中,反反复复追问他的下落,她不相信池青玉会不留一句道别的话就离去,更不知他会怎样独自一人返回岭南。她甚至不顾身体虚弱想要下车,却被唐韵苏按住。厉星川无奈之下一度离开,说是去寻找他的行踪,她等了许久,但等回的还是只有厉星川。
“他遇到了顾丹岩和莞儿,同他们一起走了,不会回来了。”厉星川是这样告诉她的。
唐韵苏明里暗里责备她,老太太重病在身,你居然还一心牵挂着那个不辞而别的人?
于是她只能强忍着满心的疑惑与失落回到了蜀中。只是还记得他的孤傲,他的温和,他指尖划过脸颊的感觉,他一笔一划刻下的名字……
有风吹过,蓝皓月伸出手,不觉发冷。不知是幻觉还是思念过度,她总觉得,在她昏昏沉沉离开烟霞谷的时候,似乎有人在身边逗留,也似乎有温热的水珠滴落于指间。可是,那一种捕捉不住的感觉,如被风吹散的流苏,倏然而逝。
“皓月。”
她惊觉回身,外祖母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拄着拐杖来到她身后。唐老夫人苍老了许多,满头白发,行动也迟缓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递给皓月。
“今天是佳节,我送你一件东西。”
蓝皓月愕然,迟疑着接过锦盒,轻轻开启了盒子。皎洁光华明若朗月,茫茫寒意氤氲四起,这珠子,好似沉在澄澈水底,又似浮于飘渺云间。
当日,正是这神妙宝珠被窃,使她离开唐门紧追而出。看着它,蓝皓月就好似又听到了那静静河边,夜风中传来的幽幽笛声。
心底酸涩,眼泪蔓延。
唐老夫人缓缓道:“我一直想见见那个孩子,他替唐门找回了神珠,我们还没有道过谢……”
蓝皓月不知外祖母为什么要提到这些,她沉默不语,望着神珠兀自出神。
唐老夫人看了看她,又道:“我也相信海琼子门下不会有行为不端的弟子,但他武艺再高,样貌再好,都只是一个方外之人。有些人,你看着欢喜,想要将他留在身边,却不知……”她说着,手指一弹,指间飞出一缕细细银痕,无声无息间划过竹枝,卷下一片略带枯黄的竹叶。那竹叶本就轻盈,离了枝节便被朔风吹起,在夜空下飘了几飘,便飞向远处去了。
“看到了吗?竹叶本无心,我想将它摘下,但风却反而将它吹走。与其这样,还不如当时就不要强行摘下它,或许它更适合长于枝干之上。”
蓝皓月紧紧攥着锦盒,低声道:“外祖母,为什么我喜欢的,却不能长留在我身边?”
“我说过了,他原就不适合留在你身边。不是他不好,而是他的生活,与你相差太远。”唐老夫人蹙着眉,取过她手中的锦盒,将那枚神珠托在掌心。珠子在夜色中荧荧生光,似乎敛住了天地灵气。“就像这定颜神珠,来自雪山冰谷,如非海琼子那样的绝世高人,就不能将它凝聚成形。你就将你心里的那个人,想成是只能留在罗浮山的白云罢。他们道家之人本就不该涉足凡世,你一心只想着自己欢乐,却让父亲枉死,最后两败俱伤,这又是何苦?倒不如各安命运,放彼此一条生路。”
蓝皓月怔怔站着,夜风凄紧,天上又忽忽飘落几点零星雪花。
慕容槿撩起帘子,准备过来搀扶老夫人回屋。蓝皓月上前一步,瑟瑟道:“外祖母,但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他,我想求您让我去……”
“你要知道他现在的境况吗?”唐老夫人本已走向里屋,又侧转身道,“我可以派人去为你打听,但你要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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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夫人没有将此事告知任何子女,暗中差人去了岭南。那枚寒意凛然的神珠存放于皓月房中,每每夜间,开启锦盒,光华便笼了一室,即便无星无月,也会通透莹澈。
又是一春来临,枝叶依旧抽出新芽,鸟雀亦欢悦飞翔。从岭南千里迢迢赶回的亲信抵达唐门,唐老夫人特意将皓月找来,让她听一听探子密报。
蓝皓月惴惴不安,低头站在她背后。
那属下说,到达罗浮山后直接去了飞云顶,他是怀揣唐老夫人的亲笔信笺去拜访海琼子的,但守观弟子言说,海琼子早在年前便离开了宫观。因见他是唐门老太太的心腹,素华带他进了神霄宫。他见到了海琼子的徒弟们,甚至去了后山。
“老夫人交代要寻访的池青玉已经不在罗浮山了。”那人道,“后山空空荡荡,确有竹林小屋,但遍地萧索,并无人迹。”
“他去了哪里?”蓝皓月用力呼吸,才忍住了眼泪。
他踌躇了一下,道:“听说是跟着他师傅云游四方,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转,即便是神霄宫其他弟子,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
蓝皓月失魂落魄,她不明白为什么池青玉连岭南也远抛不顾,如云烟般彻底消失不见。
唐老夫人挥手让那人退下,他却又犹犹豫豫地抬头看了看,道:“还有,那位姓顾的道长托我转告蓝姑娘一声。”
蓝皓月一震,“什么?”
“他说,当初你们一意孤行,最后却让小师弟伤得极深,池青玉已经痛悔过去的选择,在离山之前正式出家。请你以后再也不要去找他了。”
蓝皓月呆住,浑身冰冷。
那人退下了,唐老夫人抬头望着她,道:“皓月,虽然之前备受坎坷,但如今他远去云游,你留在蜀中,只能算是最好的结果。你若是真的不想再害他害己,就这样,让他回到以前的岁月吧……”
“最好的结果……”蓝皓月念了一句,想要努力释然,却终忍不住落下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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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样留在了蜀中。
身边的人再也不提及岭南,除了清明忌日之外,她甚至连衡山都不会回去。听说,烟霞谷中原本跟随父亲习武的人,有的转投万淳达门下,有的则背负行囊离谷返乡。只留下几名在谷中多年的仆人丫鬟,还在守着旧屋。
这一年七夕,青城派张鹤亭亲自上门为儿子张从泰提亲,在与唐旭坤把酒言欢之时,提到了厉星川。
厉星川回到青城后没多久,他的师傅杭幼峰便得病亡故,因厉星川屡次在本门危难之时出力,众人都以为卓羽贤会将他收归门下,但不知为何,卓羽贤却迟迟未收厉星川为徒。虽如此,以往由杭幼峰掌管之兵刃锻造等事务,现在已经交给厉星川主管。
唐旭坤颔首道:“这年轻人在短短时间之内声名鹊起,倒也是个人物。”
张鹤亭抚着短须,笑了笑,“确实,确实。”
“但他毕竟入门较晚,又出身平凡,不管如何努力,还是略有欠缺。”唐旭坤举杯道,“小女能嫁与令郎,也算她的福气。比起厉星川,从泰更稳当可靠。”
张鹤亭与之对饮完毕,见四下无人,便叹道:“可惜本派之中俗家弟子历来地位不如道家弟子。”
唐旭坤道:“鹤亭老弟,你们青城派向来是道家为尊……不过,依我看来,如今卓掌门的弟子大多平凡,他们想要登上掌门的位置,都不足服众。”
张鹤亭唇边流露出微笑,目光烁烁,“只是派中有一大批长辈还是固守执念,觉得要入道才可执掌青城。唐兄,等到你我联姻之后,必要时还需仰仗你唐门的实力。”
唐旭坤轻咳一声,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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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门亲事背后的含义,唐寄瑶并没有想太多。她乐得将此事与蓝皓月分享,首先便找到了她房中去。窃窃告知完毕,唐寄瑶叹道:“皓月啊,我听爹娘的意思,像是还很满意张从泰,也不知他到底哪里好,为人一本正经,长得也算不上好看。”
蓝皓月心知她其实早已中意张从泰,便道:“但是他是张鹤亭的儿子,也是青城派的后起之秀,不是吗?”
唐寄瑶撇撇嘴,拨弄着桌上花枝,望到蓝皓月枕边放着的那个锦盒,不禁蹙眉:“皓月,你还将那枚珠子放在枕边……难道你不会难过吗?”
蓝皓月怔了怔,侧过身,低声道:“有什么难过的?只是外祖母将它送给了我,我珍视而已。”
唐寄瑶静了一会儿,坐下道:“若不是你重孝在身,我想老太太一定也会忙着给你找夫婿了。”
蓝皓月垂下眼帘不语。
“等到三年孝满,你已满二十了,要是现在再不考虑这事,可就有点太晚了……”唐寄瑶本要谈到往事,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按捺了下来,只道,“厉星川离开唐门时,你都不去送一送他,不过他是个爽朗的性格,肯定不会介意。听说他现在在青城颇受器重,当日是他一路护送你回来,等你有空时,是不是应该去谢谢他?”
蓝皓月蹙着眉,道:“表姐,他走之前我已经道过谢了,又何必再去?”
“真是木头人。”唐寄瑶略感失落,起身离开,临出门时回头道,“皓月,我希望你以后也能去青城。”
蓝皓月愕然,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院中碧叶成荫,鸟鸣悠悠,她缓缓走到窗前,失神地伸出手,放下了帘子,将那满庭繁华遮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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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半年时间都在给唐寄瑶置办嫁妆的忙碌度过,年末,张从泰骑高头大马,带众多跟班,锣鼓喧天地到蜀中迎娶唐寄瑶。
唐寄瑶出嫁那天,天降大雪,浣花溪四野皆为白茫茫一片,如同银装素裹。她身着艳红嫁衣,披狐裘斗篷,在丫鬟的簇拥下走出闺房。红盖头上流苏摇摇坠坠,晃出了欢悦的花。
张从泰携唐寄瑶叩拜唐老太太与唐旭坤夫妇等长辈,老太太与其余人等见张从泰年轻英武,身材挺拔,皆微笑颔首。喧嚣之中,炮仗冲天而起,孩童们捂着耳朵偷笑,互相推搡,忽而又拥上去缠住张从泰要见面礼。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大笑,蓝皓月独自站在一边,因丧期未满,她还是不能身着华丽衣衫,只穿着淡色罗裙,亦不施粉黛。那些欢声笑语就在身边,但不知为何,在她听来,却始终如隔云端,恍惚渺远。
小时候,她曾与唐寄瑶等表姐妹们一起做过扮新娘的游戏。她总是会抽到签子,羞涩地被她们抹上胭脂水粉,戴着大红花,套上姑妈的裙袄装成要上花轿的样子。她也曾偷偷地想过,以后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总该是温柔体贴,言笑晏晏,才不负大好青春,共此一醉。
忽而想到了一年前的那个雨夜,因被鬼医困在小屋,她曾在黑暗中抚着池青玉的脸颊,悄声告诉他,母亲在世时曾请人替她算过命。命理中说,她会有一个夫君,那人年轻英俊,武艺高强,会好好待她……
可是他却说,这只是你的命数。
离开了池青玉后的很多日子里,她都会想到过往的点滴,时至今日,她也不明白在他离开义庄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就真的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流星一样,倏然出现在她的世界,又倏然隐没于茫茫苍穹,找不到半点痕迹。
或许,那一场荒唐痴狂的经历,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梦。正如外祖母所说,只因贪图一时欢娱,却害死了父亲,最后连他也孤身远离,再不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好像都觉得小蓝表现比较奇怪,不知道看了这章能不能解释清楚。她肯定是不会任由池子无缘无故走掉,但是当时蜀中的外祖母身体不好了。我想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应该做不到抛下外祖母去找小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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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辜负花开又一重
唐寄瑶跟着张从泰去了青城山。唐门少了她的身影,蓝皓月身边少了她的聒噪,生活变得冷清。
老太太嫁掉了一个孙女,便想着要替皓月提前订下婚事,好让她一出丧期便尽早嫁人。蓝皓月很明确地表示不想再提及这件事,但老太太与唐旭坤、慕容槿等人还是顾自忙碌,恨不能将现今江湖中还未婚配的年轻男子个个招到眼前审度。当日她与池青玉的那段私奔经历除了唐门与衡山派的人之外也并没旁人知晓,她虽失了父亲,但毕竟是唐老夫人心爱的外孙女,因此亦有不少人登门打听。但她始终沉默。
“你究竟想要怎样呢?”唐老夫人望着她,只觉无奈。
“只想一个人清净。”她低头道。
“真是冤孽!”老夫人想到了故去的女儿,重重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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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这样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蓝皓月回到唐门的第三年年初,青城派来人送了喜讯:唐寄瑶生下了一个儿子。
孩子满月之时,应着张从泰夫妇的盛情邀请,蓝皓月随唐旭坤去了青城。
这是她自从丧父之后,第一次离开唐门。唐旭坤探望过女儿外孙之后,便与张鹤亭一同去了别处交谈。唐寄瑶好不容易将孩子哄得入睡,将之交给仆妇照顾,才有空陪着蓝皓月出了屋子。
时为晚春,两人沿着曲径缓缓而行,远处峰峦叠嶂,飞瀑似雪,宫观掩映于繁茂苍翠的林木之间,恍若仙境。
唐寄瑶虽做了母亲,性格却没改,絮絮叨叨抱怨了一大通,倾诉完毕,却见蓝皓月站在山道边,望着远处山峰出神。
“皓月,你在想什么呢?也不与我说话。”唐寄瑶顺着她方才眺望的方向望去,只见浮云幽幽,苍松森森,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此时自风中传来悠扬钟声,想来是上清宫那边开始晚课。唐寄瑶侧身望了望后方,道:“我去看看筵席有没有准备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蓝皓月一怔,“天色晚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很快就回来。”唐寄瑶指了指林下的石凳,“这里也没有旁人,你坐着就好。”说罢,便顾自朝着另一条小径疾步离去。
暮色渐渐浓重,山间晚风送来缕缕馨香,伴着幽远钟声,蓝皓月坐在了林中。透过枝叶间隙,依稀可见雾霭中的宫观檐角,恍惚间忆起了多年前的那次岭南之行。
在罗浮山的夏夜,她也曾这样静静坐着,听空旷山峦间响彻钟磬。那时候,她只是想要得到一点点温柔,哪怕他为她稍稍驻足,愿意与她一同走上一段,她便会由衷地欢乐,像是一个小孩子,看到了自己喜欢之物,便想要拥入怀中。
或许,只有在那样的年纪,只有在不知世事的时候,才会仅仅因着心中懵懵懂懂的感觉,不辞辛苦地追逐未可期许的梦。
钟声萦回不止,山间清流潺潺,她久已麻木干涸的心,在这样静谧幽远的夜幕下,涌着难以言说的酸涩。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渐渐接近,她怔然回身。
松风含露,幽香浮动,有年轻男子一身素蓝,站在不远不近的石径上,朝她微笑点头。
“蓝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是你?!”乍一眼望去,蓝皓月险些没认出他来。厉星川留给她的印象,总是一袭墨黑劲装,腰佩双剑,目光清朗,唇带笑意。而现在,他身着斜襟长袍,以玉帛束发,比以前更多了几分蕴藉沉稳,倒不再像是闯荡江湖的少侠了。
厉星川见她目露讶异,不觉笑了笑,负手走至近前,“一别两年有余,你竟不认识我了。”
蓝皓月局促道:“你换了装束,我不太习惯。”
他轻轻抬起双臂,看着自己的身影,又望向她,“是么?你却没怎么变化。”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道:“可是表姐却说我跟以前大不一样。”
“我觉得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厉星川目光柔和,打量了她几眼,忽又侧身道,“我过来的时候遇到了她,她叫我带你去山腰上的圣灯亭,她和从泰在那边等你。”
蓝皓月蹙眉不解,“为什么忽然又要去那里?”
厉星川笑道:“那就不得而知了。她只是这样告诉了我。”
蓝皓月心中疑惑,但还是跟着厉星川朝半山而去。青城山楠木丹梯长达千级,可称曲径通幽,厉星川带着她绕林过桥,一路上总有碧清溪流欢悦流动,不离左右。
古木掩映间,有朱红亭子微露一角。厉星川抬头道:“那就是圣灯亭了。”
蓝皓月凝眸望去,却不见唐寄瑶夫妇的身影,四周除了远远溪流之音,便只有风吹碧叶沙沙作响了。“可惜还没有到夏天,不然可以看到一种奇景。”厉星川一边走向亭子,一边不无遗憾地道。
“什么奇景?”蓝皓月不禁问了一声。
他淡淡一笑,指着亭上匾额,“此处之所以叫做圣灯亭,便是因为每到盛夏雨后,从这望向山间,常常会看到无数光亮闪烁漂浮,正像是神仙燃灯一般。”
蓝皓月半信半疑,又问起唐寄瑶的下落,厉星川也诧异道:“她说是会在这里等你,却不知又去了何处。”
蓝皓月无奈,只能坐在亭中。厉星川本是站在她身边的,看她神色有些不安,便心领神会地离她远了一些,负手站于亭边,独自望向远山。
夜色如梦笼着轻纱,不知名的虫儿唧唧吟唱,蓝皓月却觉得气氛略显尴尬,不由想请他去寻一寻唐寄瑶和张从泰。抬头间,正望到他沉静背影,沉沉夜幕下,他的蓝衣近乎苍黑,在微风中微微扬起,刹那间竟有着似曾相识之感。
蓝皓月的心忽忽一震,此时却听他惊喜万分地道:“你看!”
放眼望去,本只是沉睡于夜色中的群山间不知何时竟起了点点光亮,那微光初看时好似静止不动,但随着清风徐来,不多时便上下起伏,有时亦会盘旋飞舞,好似夏日的萤火虫一般。渐渐的,从山峰最幽暗之处浮现出越来越多的光点,忽生忽灭,闪烁不已。这些光点随风飘散,又随风积聚,不多时,山谷间便犹如银河璀璨,又似天界华灯纷纷降落人间。
“这就是你说的圣灯?”蓝皓月为这奇妙恢弘的景象吸引,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厉星川却并没有立即回答,他始终都微微仰起脸,望着那幽谷间的光亮。“没想到竟会在此时出现,你看像不像天上的星辰?”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问道。
“像极了。”蓝皓月走到亭外,今夜月色宜人,一轮圆月正如冰轮,高悬暗蓝天幕间,与山影深处的那些光点相映成辉。
“你喜欢这里吗?”厉星川侧过脸问她。
蓝皓月愣了一下,道:“青城山是个好地方……”
厉星川又往四周望了望,似乎在确定有没有旁人走过,稍后才道:“可惜看似宁静,实则却波澜暗涌,争斗不止。”
蓝皓月蹙眉,“你在这里过得其实并不如意,是吗?”
他微微一怔,随即微笑起来,“你很聪明,我很高兴。”
她不太明白他这两句话之间的意思,正想追问,厉星川却抬了抬下颔,示意她望向远处。此时那些璀璨光点又渐渐飞散,如烟花盛放后留下了道道痕迹,曳着长长的光影朝着更远更深的山谷飘飞。
“那么快,就消失了……”蓝皓月失意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光点。
“很多美好的东西都难以长久。”厉星川说罢,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若有所思地侧转了身子,便在她身后道,“也正因太过虚无缥缈,才会难以把握。你觉得呢?”
蓝皓月默然不语。
“但若是你喜欢,这青城山每年都会有圣灯漂浮,我可以与你一起来看。”他依旧带着微笑,似乎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也不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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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在青城山住了三天便准备返回蜀中。临行前,厉星川专程从铸剑阁赶到山间,趁别人不在,交给她一封信。蓝皓月不解道:“你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而要写在信里?”
他笑了一下,道:“等你回到蜀中再看。”
蓝皓月本待再问,见其他人已经过来,便只好将信装入行囊。
一路上,唐旭坤时常皱眉思索,返回唐门后,他便去拜谒了老夫人,仿佛有什么重要之事。蓝皓月本想跟随,却被慕容槿叫住。“皓月,他们在商量事情,你先不要进去。”
“只是去看望寄瑶,舅父怎么一回来就心事重重的?”蓝皓月纳罕道。
慕容槿不经意地往里屋望了一眼,淡淡道:“寄瑶在青城可不是仅仅相夫教子的。”
蓝皓月不太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她虽住在唐门,但已经远离江湖事,即便是唐门与其他门派之间的关系,她也不怎么在意。此事过去后没多久,唐老夫人的身体状况日益不佳。蓝皓月取来神珠想要送还给外祖母,却被告知先前已经用尽其中灵力,如今没了效用。
众人忧心忡忡,遍寻良医,蓝皓月没有办法找人来疗治,只能守在外祖母身边。“你不要总是待在家里不出去。”唐老夫人在偶尔有精神的时候还不忘劝她,“我已经老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杀伐果决,如今只想看着你好好出嫁……”
唐韵苏得知老夫人的心愿后,便迅速罗列了数位年轻人的名字呈送上去。这几人都是平素与唐韵苏夫妇关系密切的世家子弟,其中不乏精明伶俐之人,最能见风使舵。
这份名单才刚被老夫人过目,唐旭坤便匆匆赶来,“母亲,皓月生性单纯,这些人太过世故,只怕与她并不合适。”
唐老夫人望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我上次从青城回来,便向您推荐了一人,您不记得了?”
唐老夫人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缓缓道:“我记得,但我并不想让皓月卷进唐门与青城之间的事去。张鹤亭现在要利用唐门保举张从泰登上掌门之位,你却还想叫皓月也进入青城,是想着把这关系再拉近一层?”
唐旭坤咳了一会儿,低声道:“并非完全如此。从泰虽然行事稳当,但青城派一向尊崇道家,我怕张家在争夺掌门时失势,到时寄瑶也过得不好。若是皓月能嫁给厉星川,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再去联络衡山派,让万淳达也暗中出力,一举将从泰推上掌门之位。”
“厉星川?”老夫人道,“难道他不会争夺掌门的位置?”
“他缺少根基,单打独斗怎能站得住脚?”唐旭坤道,“我当日对他暗示过,只要他忠于张家,并帮助唐门在青城扩大势力,以后从泰当上掌门,绝对不会亏待他。如果他偏向卓羽贤那一方,那么他既不可能超过卓羽贤原先那几个弟子,又会得罪张鹤亭父子,岂不是全无好处?”
唐老夫人盯着他,“我要见一见厉星川。”
“是。”唐旭坤恭恭敬敬退下。见他出了门,老夫人回头向屏风后道:“阿槿,你觉得厉星川怎么样?”
慕容槿轻步而出,行礼道:“他虽然与皓月相熟,但毕竟出身低微,我觉得皓月应该找一个可靠的世家弟子。”
“你们个个都有自己的道理……”唐老夫人眉间紧锁,靠在软榻上,“只是,皓月她自己像是已经心如止水了。”
“她喜欢的是得不到的。”慕容槿垂首道,“人生在世,怎会事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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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之交,厉星川应邀来到唐门。还是一贯的进退自如,温文有礼,令挑剔的老夫人也说不出什么毛病。他在唐门暂住,赢得了众人交口称赞。即便是本想借着皓月的婚事培植自己实力的唐韵苏,面对厉星川那常带笑意的样子,也只能隐忍不发。
蓝皓月却时常回避。厉星川没有穷追不舍,只是在老夫人处陪着对弈闲谈。
数天之后,他准备启程返回青城,老夫人在他辞别时微微颔首,取出一柄玉如意交给他,“阿槿说人生在世不能事事如意,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对皓月。”
厉星川稍一怔,随即跪拜在地,“谢老夫人赏赐。”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蓝皓月耳中,她惊慌之下飞奔前去寻找老夫人,却在半路上遇到了即将离去的厉星川。他从怀中取出玉如意,托在手中,“皓月,我先它带回青城,等你过来时,再送给你。”
蓝皓月急道:“厉星川,你真的答应了?!”
“怎么这样问我?这件事本来就轮不到我是否答应,全在于老夫人的意思。”他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那也没有人来问我!”蓝皓月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反是恼怒起来。
厉星川微微叹了一声,“皓月,你还是小孩子性情。连我都没有不答应的权利,更何况你?”他见蓝皓月脸色煞白,忙又道,“上次交给你的信,你倒是看了没有?”
蓝皓月愣了一会儿,才记得当初离开青城山时他确实给自己一封信,但她随手便放进了包裹,回来后见老夫人身体不好,便早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厉星川静静看着她黯淡的眼神,无奈地笑了,“你竟真的看都不看……我要走了,你回去后看看信上所写的再说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蓝皓月惊愕不已,但他没有再解释,背起行囊牵着白马悠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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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回房后翻找出了那封未开启过的信,默默读罢,心生寒意,更添绝望。
厉星川一走,唐旭坤便大力称赞,急着催促唐老夫人准备皓月出嫁的事宜。唐韵苏按捺不住,与之争论起来,在她看来厉星川虽为人滴水不漏,但没有强大的家世,这辈子也无法出人头地。两人一言不合更激化了平时的矛盾,唐旭坤指责她只顾拉拢自己的亲信,她则反攻兄长向青城趋炎附势,失了唐门的面子。
两人就此翻脸,更引得偌大唐门混乱不堪,唐老夫人气急攻心,旧病加重,全赖慕容槿发现及时,才未铸成大错。蓝皓月去服侍之时,不愿回答唐旭坤关于婚事的问题,又使他被唐韵苏激怒后强压下的火气,一下子触发。
“到今年年底,你守孝三年已满,再不出嫁,准备老死在唐门吗?何况你外祖母为了此事操碎了心,你再这样拖延,岂不是要让她连睡觉都不安宁?”在老夫人卧房外,唐旭坤一改平时那病孱样子,压低声音斥责。
慕容槿拉过怔然的蓝皓月,低声道:“你毕竟不是唐家的人,长此以往留着不嫁也不是办法……”
一语未罢,唐韵苏气势汹汹赶来,见他们在老夫人门外吵闹,又借故扬声道:“二哥,你这是趁着母亲病倒便要赶皓月走吗?这可怜的孩子如今没了依靠,连你也容不得她?”
“韵苏,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只是为她的终身大事着急!”唐旭坤怒极反驳,“她没了父亲,难道不应该由我来做主吗?”
他们互不相让,蓝皓月站在一旁看着,也不出声。等到慕容槿将骂战平息后,却已经找不到她了。撩开竹帘,才发现皓月守在老夫人跟前,低着头,背影寂寥。
“皓月……”慕容槿轻声唤道。
老夫人连连咳喘,无力地挥了挥手,道:“让他们赶紧散去,她已经答应了那门婚事。”
慕容槿很是错愕,她似乎没有想到皓月会如此这般就答应了下来。“真的吗,皓月?”她迟疑着问了一句。
蓝皓月没有回身,还是跪坐在软榻前,过了片刻,才用很低微的声音道:“是的,你们不必再为我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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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时,蓝皓月回到了房中,再度打开厉星川留下的信。
早在年初时,他便在信中说:“你等了他三年,他还是音讯全无,可惜唐门不是久留之处,他们必定会让你出嫁。举目江湖,有众多年轻俊杰与你相配,可是能让你心中还替他留有位置的,或许只有我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小蓝会被谴责吗……
昨天去上海,在轻轨里看到有一个颤巍巍的老头牵着一个吹笛子的年轻人讨钱,囧,那个年轻人还闭着眼睛,不过我感觉他是假装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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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孤山云里万事空
深秋时节,西风肃杀,赣北的官道上车马疾驰。临近道旁有一茶肆,来往商旅因天气骤冷,纷纷下马躲到草棚下以热茶驱寒。小伙计忙着给众人端茶送水,耳听得身后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小哥,去龙虎山可是走前面那条路?”
“正是。”小伙计忙不迭回头,但见有一绯衣少女牵着马儿站在棚外,这路上风沙卷地,她头戴帷帽,面前垂着淡淡黑纱,虽掩去了面容,但还是隐隐约约可见其俏丽姿容。在她身后却还有一名中年道姑,面容柔和,眼角低垂。那道姑向少女低语几句后,便带着她进入茶棚休息。
少女待道姑入座后方才坐下,并解下了头顶帷帽。但见她肌肤柔白,柳眉上挑,双眼灵动含波,虽并无不悦,但嘴唇微微嘟起,平添几分娇嗔之意。边上的商旅们见两人身后皆背着长剑,便知是江湖中人,因此虽觉好奇,却也不敢多看,生怕招来麻烦。
少女正为道姑斟茶,又有一行人马自东边而来,个个身挎刀剑,精神抖擞。行至此地,为首之人跃下马背,朝着伙计道:“小二,快些准备干粮,我们要赶路。”
伙计想来是与他们相熟,一边忙着给他们装干粮,一边问道:“徐大哥要往哪里去?”
那人道:“这一趟要去川中青城山喝喜酒,特意带上这些兄弟,好让他们见见世面。”
“那么远,你们也乐得去?!”伙计吃惊道。
马队中有年轻人笑道:“我们平时只在附近走动,难得有机会去青城山,听说还要有比武大会,可让我们瞧瞧这青城派里到底是谁占得鳌头。”
“可我听说,青城山不都是出家人吗,怎还会有人成亲?”伙计纳闷道。
先前那人道:“这就是你不懂了,他们也有俗家弟子。那新郎以前曾救过我们,如今迎娶的更是唐门老太太的外孙女,我自然少不得准备厚礼送去。”
说话间,伙计已将几包干粮递给他,那大汉招呼中人正要出发,却听角落里有人出声道:“你说的那个新郎是谁?”
大汉回头,见那绯衣少女目露讶异之色站了起来,他打量其几眼,觉得从未见过,便反问道:“看姑娘的样子也是江湖人,难道没听说过青城派铸剑阁总执事厉星川?”
少女微微一怔,蹙眉道:“我怎能没听说过,你刚才说他要与谁成亲?”
“唐门老太太的外孙女只有一个,就是原本衡山派剑侠蓝柏臣的独生女儿蓝皓月。”
少女脸色一变,紧紧抿唇,那大汉得意道:“姑娘真是孤陋寡闻了一些,此事江湖中已经人人皆知了。”说罢,扬手带着下属策马而去。
“莞儿,她自有自己的选择,如今准备嫁人也并没什么不妥。”道姑放下茶杯起身道。
莞儿脸带忿忿不平之意,“师傅,我只是觉得她将小师叔害成那样,现在却要嫁人,世道真是不公平!”
林碧芝叹道:“青玉从未细说过往事,你也只凭着自己的揣测,他既然不想再回忆过去,我们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休要在他面前说起此事。”
“这个我知道。”莞儿闷闷不乐地拿起帷帽和包裹,随着林碧芝走出茶棚,朝着通往龙虎山的大道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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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着师傅到了龙虎山下,乘坐青竹筏顺流而上,一路上但见两岸群峰峭拔,垂藤蔓蔓。河流蜿蜒曲折,激起浪花高低起伏,遥听得深谷中怪鸟哀鸣,竟让她不寒而栗。此时山崖更加高耸陡峭,莞儿抬头望去,竟见两边断崖间悬着无数残缺不全的棺木,在古树掩映下森然可怖。
“师傅,这里为什么都是悬棺?!”她惊愕道。
林碧芝蹙眉道:“我多年前来时便是如此,这些棺木已有数百年岁,你不要大声惊扰了亡灵。”
莞儿心中不安,但只得闭嘴不言。自从池青玉当年出家离去,她从未再见过他,即便是顾丹岩他们,也都只是偶尔才能接到师傅的来信。因岭南地处偏僻,有时一封信送到,已经迟了数月,久而久之,他们便根本无法弄清师傅带着青玉去了何处。只知道这一老一少餐风宿雨,只凭竹杖芒鞋,离开岭南后曾去过粤北桂东,甚至还去过南诏……
而这一次,凭着新近收到的信中所述,林碧芝带着莞儿找到了赣北贵溪龙虎山。
莞儿坐在竹筏上,垂首望着雪白水浪,心事重重。一别三年,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只会依赖着小师叔的顽劣丫头,但他呢?
“到了。”林碧芝一声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莞儿急忙起身,林碧芝已经施展轻功跃上岸边高岩。山风浩荡,吹得衣衫扬起,全身刺骨发寒。林碧芝握着长剑在本无路可走的山岩间飞掠,莞儿急提气跟随,两人一前一后越过这道山梁,林碧芝踏着崖间古树飞速落下,莞儿见底下激流飞溅,强忍着畏惧攀着突起的岩石,想要纵身跃下,却又怕撞到山岩。正踌躇间,已望不到师傅的身影,急得她大叫起来。
正在此时,忽听半空中有高亢清脆之音回旋,她紧贴着山岩举目远眺,从那霭霭云间飞来白鹤,在她身旁不断鸣叫盘飞。
“莞儿,你还愣着做什么?”古树林中,传来林碧芝的话语。
白鹤展翅飞去,莞儿用力呼吸,竭力朝前跃出。足尖一点山崖,身子已如纸鸢般斜掠向莽莽丛林。
“小莞儿,不要害怕。”有苍老的声音自风中响起,白影一闪,在莞儿背后轻轻一推,便将她送到了平地上。
莞儿才一站稳,便见林碧芝正站在面前,而身后风声扑簌,又有人踏着松枝缓缓落地。白鹤在头顶转了一圈,停在了不远处的深潭边。
“师公!”莞儿回头,望着白发白须的海琼子惊喜道。
海琼子哈哈一笑,“你竟长得这么高了,如今快到十六了吧?”
“我已经十七了!”莞儿狡黠地望了望他,“师公,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总爱忘事。”
“不得无礼。”林碧芝沉脸呵斥。
海琼子笑道:“我连自己的年纪都记不清,更何况你的。碧芝,你怎么会带着她找到了这里?”
林碧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奉上,“弟子本不会打搅师傅清修,但上月有人送来急信,说是师傅在岳阳的故友身染重病,百般寻医得不到解救之法。丹岩随那人去了,但后来又传信回来说以他之力也只能暂时压住病情,无奈之下,便想请您前往救治。”
海琼子启信看罢,双眉紧锁。“看样子,我是要去一次不可了。只是……”
“师公,你是不是担心小师叔?”莞儿接道。
海琼子挥手招来白鹤,转身带着她们朝着古树林间慢慢而行。“他随我在这里住了半年多,还算渐渐习惯。”
林碧芝犹豫了一下,问道:“他现在怎样了?”
海琼子脚步稍缓,抬头望着远处,“我花了一年时间让他身体复原,又花了一年时间让他不将自己视为罪人。如今他每日随我静坐冥思,有时会有山民接他去替人治病,他的全部心思似乎都放在这两件事上了。”
转过几道弯后,四周古柏愈加苍翠高大,莞儿身处林间,唯觉昏暗幽深,好似茫茫无尽。那白鹤始终在上方飞翔,此时却忽而振翅鸣叫,朝着斜前方飘然飞去。
海琼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前方。莞儿顺势望去,只见松林尽头有清泉潺潺,水潭上石桥横斜,有人静立桥上,面前是一盏香炉,烟雾徐徐漫起,缭绕了一身。
他身着素黑道袍,白玉长鹤簪子挽发,腰间白色丝绦轻垂,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配饰。
“白鹤,你回来了?”他听到鹤鸣之音,缓缓抬起手,伸向前方。白鹤舞动双翅,慢慢地落在了石桥栏杆上,翅膀长羽触及他手指,迅速地又合拢了起来。
他收回手,又微微侧过身子,苍青的帛带依旧覆住了双目。
“师傅,你带来了朋友?”他听着声息,略有迟疑。
林碧芝上前一步,行礼道:“师弟,是我与莞儿来看你了。”
池青玉一怔,过了许久,才扶着石栏走了几步,“林师姐,莞儿?”
莞儿早已按捺不住,此时便奔向他,到了他近前,望着他眼前束带,不禁又想起当日那一剑横抹鲜血飞溅的场景,一时间心潮难抑,竟哽咽了起来。
海琼子走到她身边,向池青玉微笑道:“青玉,莞儿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见到你却有些羞涩。”
池青玉低声道:“我以为她是看到我害怕了。”
莞儿忙道:“小师叔,我怎么会怕你?”
他沉默不语,海琼子扶着他的手,放到了莞儿头顶,他的姿势有些生硬,若不是海琼子在旁,只怕他都不会伸出手去。
“……莞儿果然长高了。”池青玉的唇边慢慢浮现笑意,可在莞儿看来,即便是他在微笑的时候,都似乎神态恍惚,更有一种疏远落寞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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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潭边枫叶丹红,数枚飘落水面,白鹤在水边悠然而立,时不时抖动羽毛。在这枫林背后,有草庐两间,近旁植有药草,空气中浮动着微苦的清芬。
室内极为简单,除桌椅外床几别无他物,与他在罗浮山的居处很是相似。林碧芝与莞儿都知道他的习惯,只在靠近门边的椅上坐下。池青玉避开她们的位置,端起托盘往外走。
“青玉,不要忙了。”林碧芝还是担心他,不由站起止住。
海琼子抬手道:“没有关系,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会自己烧水做饭。”
林碧芝讷讷坐下,莞儿托腮望着他的背影,意态失落。
“我是想着师傅离去后无人照顾青玉,便将她带来了。本来紫源想来,但观中不能没人主管,他便只好留守。”林碧芝低声道。
“师傅,你只管放心,我会照顾师叔的。”莞儿信心十足。
林碧芝睨了她一眼,见池青玉已经去了潭边,便小声道:“你万万不可再说起以前那些事情!”
海琼子喟然道:“经此三年,他已不再像当日那样激烈了……”
“若不是师尊,只怕青玉不会恢复成现在这样。”林碧芝道。
海琼子摇摇头,“他不应是现在这样。”
他们低声言说片刻,见池青玉返回屋前,便停了这话题,只谈些各自经历。待到午后,海琼子简单收拾了行囊,来到门外向池青玉说起要远行之事。池青玉道:“师尊要去哪里?”
“岳阳。”海琼子淡淡道。
池青玉先是一怔,继而沉默了。海琼子看着他,道:“你不愿随行?”
“师尊是要去救人的,我行动不便,会耽搁时间。”他很是平静。
“好吧……”海琼子喟叹一声,“我与碧芝即刻启程,莞儿留在此处照顾你起居,你自己要留意小心。”
于是海琼子与林碧芝又叮嘱了莞儿几句,便启程赶赴岳阳。莞儿站在屋檐下,见池青玉只是静静伫立,似乎没有太多的留恋,也没有太多的意外。
“小师叔,师公与师傅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望着远去的背影,莞儿想要伸手去拉池青玉的袍袖。他却自己转过身去,朝着里屋走去。
莞儿不知他为何连话也不愿回应,不由纳闷道:“你怎么了,不愿意我来吗?”
池青玉这才停下脚步,好似刚刚意识到身边多了个人。“对不住,我没留意你说什么。”他低声道。
莞儿欲言又止,失望地道:“没什么了,我去打水。”他轻轻应了一声,再也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顾自走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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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还以为是因为相隔三年未见,彼此有些陌生。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绞尽脑汁地想与他熟络起来,但池青玉始终静如止水。他就好像一株从来没有经历过人间悲欢的空谷幽竹,自顾自地对着满山荒烟,寂寞无声。
一天两天三天,莞儿留在他身边,却好似处于一片虚无之境。
“小师叔,这是我新学会的烧豆腐,你尝一尝。”她兴致勃勃地拉来了池青玉。
他漠然尝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好吃吗?”莞儿疑惑不解。
“好吃。”池青玉坐在桌前,离她很近,但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莞儿蹙眉道:“那你为什么不吃了?”
他正对着前方,“我习惯了自己做的饭菜,多谢你费心了。”
莞儿愕然。她只能看着他自己摸索着去烧水煮饭。以前,在罗浮山的时候,她也跟他一起做过饭,她知道小师叔因为看不见,所以最多只会做简单的饭菜。现在他还是一样,甚至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迟缓,他坐在炉灶前,对着鲜亮的火苗,长久地陷于静止之中。
大约是忘记了时间,仅有的一碗青菜都有些烧焦了。他却浑然不知,很慢很慢地吃着,仿佛尝不出任何苦味。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这就是小池现在的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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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一纸红鸾惊残梦
莞儿来到龙虎山的第五天,天还没亮时,就有人急急忙忙来敲门。原是住在山坳里的樵夫跌伤了脚,家人知道这边住着的道长会医术,便想请他去帮忙。池青玉回房取来了药箱,要跟那山民过去。
“小师叔,我陪你去啊!”莞儿听到声音,忙不迭穿衣起床。
“他会带路的,你不用出来,外面天冷。”池青玉说罢,便关上了门。
莞儿追出去时,秋风果然一阵紧似一阵,池青玉已经跟着那山民走进了林子。她无奈之下只能回到草庐,跟以往一样打扫房间侍弄药材,看到池青玉房门半掩,便大着胆子溜进去。
他在的时候,并不愿意她进屋。莞儿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帮他擦净了桌椅,看到床边放着的道袍,拿起来细细端详。那衣襟下端开了线,也没人给他缝补。她回房去找出了针线,搬来椅子坐在渐渐亮起来的屋中缝起衣衫。
望着脚边的日影,她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正胡思乱想之间,忽听屋外有马蹄声缓缓接近,她不觉一怔,这地方人迹罕至,来此多天也只见樵夫猎户偶然经过,又怎来的外人?此时马蹄声渐止,就停在了门外,紧接着有人敲起门来。
莞儿放下衣衫,来到门后高声问道:“你找谁?”
“在下是奉命送信给池青玉池道长的。”
莞儿更是一惊,不知那人为何会知晓池青玉的下落,急忙道:“你是什么人?”
门外的人听声音较为年轻,平静地道:“在下只是一个跑腿的罢了,姑娘不必惊慌。”
莞儿侧身转到窗前,从窗缝中张望着,见外面站着一个劲装年轻人,看样子也很是平凡。她犹豫了一下,便打开大门,那年轻人从怀中取出信封,递到她面前,“请姑娘转交池道长。”
莞儿疑惑着接过来,那信封正面只写着池青玉的名字,并无寄信人落款。她不觉问道:“是谁差你送信?”
“青城派,厉公子。”
“厉星川?”莞儿一怔,想到即便是池青玉回转,也必需由她读信方可,便将那信封开启。伸手一抽,竟从中取出一张喜帖,那颜色鲜红刺目,莞儿想起了那日在官道上听到的消息,将之翻开一看,果然上面赫然写着厉星川与蓝皓月的名字。
莞儿又气又怒,“为什么要送来喜帖?!他们已经快三年没有见面,厉星川这样做,是安的什么心?!”
年轻人似乎早有预料,并未尴尬,只是后退了一步,彬彬有礼道:“厉公子说了,大家朋友一场,明年开春他便要成亲,还是希望池道长能够光临赴宴。”
“我师叔不会去的!简直是莫名其妙!”莞儿将喜帖胡乱塞进信封,正想交还给他,那年轻人却已转身牵着马匹快步离去。她站在门口怒喊,那人也只当没听见,很快消失在林间。莞儿用力关上屋门,在心中顾自痛骂了厉星川一顿,似乎还觉得不够解气,索性将那喜帖撕得粉碎,随手扔进了书桌边的废纸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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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时分,池青玉才从山坳回来,先前接他前去行医的山民一路陪同。但他走到那片松林边,便让其不要再送。
“你家里还有伤者,我走过这片林子就是住处,不会迷路。”池青玉温和道。
那人见前面已经有了炊烟,知道家中有人在等着池青玉,便再三道了谢,将药箱转交给池青玉后转身离去。池青玉背着药箱向前行去,才走了不远,便觉周围有异。这三年来从未练武,但天性的敏感还是使他停下了脚步。
松涛阵阵,隐约间有人慢慢接近。
池青玉静静地站着,似乎想等着对方出声。身后的人并没有再往前,在距离他一丈开外处便站定了。
“这位可就是池青玉道长?”
池青玉背对着此人,缓缓道:“你有什么事?”
那人笑了笑,“在下方才登门拜访,可屋子里的姑娘说道长不在,我便只好将喜帖转交给她。但还是担心道长收不到,便在这里等了一会儿。”
“喜帖?”池青玉一怔。
“正是,道长回去后,可以让那位姑娘给您读一读。”
池青玉紧蹙着眉,凭着直觉,这个人似乎话里有话,但他却不想追根究底,只想远离陌生人的身边。这样想着,便也不加追问,拄着竹杖就往前走去。
“池道长!”那人追了一步,遥遥道,“我家主人说了,一别三年,当初道长孤身远去,自己倒也清静。如今世事变迁,若是道长真的已经看透一切,就请放下前尘前去观礼。毕竟大家也算是患难之交,主人好事临近,不希望在场的人中少了你一个。”
池青玉慢慢停住了脚步,一言不发。那人说罢,向着他的背影抱了抱拳,说了声“告辞”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马蹄声急速远去,但池青玉却入定了一般,连呼吸都几乎停止。过了许久,他才仿佛恢复了神智,疾步走向草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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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到门前,便听到莞儿在屋内哼唱着歌谣,他推开木门,她已奔过来欢悦道:“小师叔,饭已经煮好,我陪你一起做菜去。”
他站着不动,任由她晃着自己的肩膊,忽然道:“刚才有人来过?”
莞儿的动作为之一滞,脸上的笑意也冷了,她低着头松开了手,转身想要走掉。池青玉却一把抓住她衣袖,肃然道:“为什么不回答我?”
“你已经不理江湖事,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告诉你。”莞儿急忙道。
池青玉沉默片刻,又道:“那人送了喜帖来?”
莞儿涨红了脸,“只不过是师公以前认识的人,想来请神霄宫的人去赴宴,我知道你不会去的是不是……”
池青玉没再说话,将竹杖搁在桌边,返身便往桌上寻摸。莞儿怕他撞翻茶杯,急忙伸手想将物件挪开,不想却被他推开了手。
“你这是干什么?!”莞儿气道。
池青玉按住桌面,冷冷道:“你觉得我看不见,就可以全都瞒着我?”
“我哪里瞒着你了!”她大声说着,故意给自己壮胆。
他紧抿着唇,忽而伸出手来,“给我。”
“什么……”莞儿下意识地往废纸堆望去。
“喜帖。”他挺直了身子,面朝前方。
莞儿心知不好,但又不愿让他知道那事,便倔强道:“被我扔掉了!”
“拿来!”他陡然提高了声音,抓起竹杖重重地拍在桌上。莞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震怒惊得不轻,她紧紧倚着书桌,憋着委屈反手抓起那一堆废纸,愤然将已经撕碎的喜帖连同其他纸张一起倒在了他面前。
“已经撕碎了!”她怒冲冲地一推椅子,“我是不想让你再卷进是非,你却一点都不明白!”
池青玉沉重地呼吸着,抓着桌上那一堆废纸,哑声道:“是谁的喜帖?”
莞儿憋住眼泪,望了一眼那已成粉碎的鲜红喜帖,又抬头看着他清瘦的脸颊,以及蒙住双眼的苍青束带。“厉星川。”她不忍再注视,扭过了脸去。
“厉星川,他要成亲了……”池青玉迷惘地念了一句,他的手指触摸到喜帖那不平整的边缘,屋子里变得很安静。“新娘呢?”他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好似不经意地问着。
莞儿沉默不语。他等了很久都得不到答案,却也不像方才那样发怒,只是怔怔地摸着椅子坐了下来,一个人将桌上的纸堆收拢起来,再一点点地铺开,凭着双手的触觉,将喜帖的碎片从其他废纸之间慢慢地捡拾了出来。
他的动作谨慎而又迟缓,因为眉眼被束带蒙着,神情更显平静疏离,好似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再值得他留意,而他,现在在做着的,只不过是一件极其渺小寻常的事情。
莞儿扶着椅背低下头,心中酸楚难忍,过了许久,见他还在摸索着那些碎片,似乎正在清点。“小师叔,你想干什么?”她怯怯地问道。
他陷于自己的世界,完全没有反应。
“……我帮你?”她试探着伸手过去,但还未接近那些碎片,就被他以手肘轻轻挡住了。
“不用,谢谢。”他低声答着,手中的动作未停。莞儿的泪珠滴落下来,为怕他在意,忙不迭拭去,转身出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掩起。
池青玉微微低着头,在心里默念着数目,将那些大小不一的碎片一一以手辨清形状,再端端正正地放于桌面,依靠着自己的感觉,想将它们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喜帖的质地很好,光滑如绸,上面依稀可触及微微凸起的地方,想来就是写着的字迹了。
他觉得凭以前的自己可以摸出大致的轮廓,于是屏住呼吸一遍遍地触摸那些犹带墨香的碎屑,可是穷尽心力,还是不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他甚至感觉不到那熟悉的名字。
此后,他没有出房门,莞儿端来的午饭他也没有吃。
整个下午都在无声中度过,莞儿守在门口,不敢走开。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白鹤的鸣叫声,孤寂悠长,像一声声不成调的残曲。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枯坐在窗前的池青玉疲惫地站起身。他走到床头,打开竹箱。箱子里仅有几件很简单的衣衫,纯白墨黑,无非只有这两种颜色。他伸手至箱子最底下,取出一方白帕。
缓缓打开,白帕层层包裹着的,便是那枚冰冷莹透的玉坠。
没有任何装饰,以前的流苏早已断裂散落,飘逝于风中。
那时年少,烛影摇曳之下,曾有过腼腆青涩的憧憬与承诺。
——“这玉坠先放在你身边,等到那一天,你可要将它完好无缺地送给我啊。”
——“好,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很早以前就听过林慧萍的《情难枕》,感觉歌词比较吻合这时期的氛围。有兴趣的可以听听,也有男生版本,姜育恒邰正宵都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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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切靠缘份
何必痴心爱着一个人
最怕藕断丝连难舍难分
多少黎明又黄昏
就算是不再流伤心泪
还有魂萦梦牵的深夜
那些欲走还留一往情深
都已无从悔恨
早知道 爱会这样伤人
情会如此难枕
当初何必太认真
早明白 梦里不能长久
相思不如回头
如今何必怨离分
除非是当作游戏一场
红尘任他凄凉
谁能断了这情份
除非把真心放在一旁
今生随缘聚散
无怨无悔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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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曲子应该还有粤语版,是周慧敏的《痴心换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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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心事深藏巧营谋
秋尽冬来,青城山木叶萧萧,寒意凛凛。上清宫檐下铜铃在朔风中泠泠作响,卓羽贤门下弟子们早课完毕,正鱼贯而出。大弟子鸿千本走在最前,却听卓羽贤叫他名字。
他立即停步回到殿内,恭敬道:“师傅,有何吩咐?”
卓羽贤等其他弟子都已离开大殿,方才侧目望着窗外道:“近来你张师叔在做些什么?”
鸿千愣了愣,道:“弟子每天都在勤学苦练,难得才遇到张师叔几次,也没细问过。”
“我倒听说他曾多次与唐门互通书信,而唐旭坤也开始派人前往衡山。”卓羽贤整了整道袍,起身走到他跟前,“鸿千,你专心于习武不错,但对外面的情形,也需得多加留意才是。”
鸿千想了想,道:“师傅的意思是张师叔与唐门往来甚密,是别有所图?”
卓羽贤淡淡道:“总之你要小心,他们俗家一脉向来想要盖过我们,只是没有机会。如今张家与唐门联姻,恐怕是看中了唐门在川蜀一带的势力,想要借此壮大自己的声势。”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厉星川还是常在后山铸剑阁?”
“是,厉师弟对铸剑很是用心。”鸿千道,“新近一批兵刃也很锋利,师弟们都觉得用着顺手。”
卓羽贤正待开口,却听大殿外有小道士禀告说:“厉星川求见掌门。”卓羽贤一蹙眉,随即让鸿千从大殿后门隐退出去。
“星川拜见掌门师伯。”厉星川快步进殿,撩起长袍叩拜道。
“起来吧。”卓羽贤一抬手,微笑道,“你的婚期已近,万事准备得如何了?”
厉星川起身侧立于一旁,“我本没什么家底,多亏了张师伯照应,才备好彩礼等物。”
“哦?你张师伯倒是个热心人。”卓羽贤颔首,“可惜我是出家人,对这些男婚女嫁之事并不甚清楚,不然也可为你谋划一番。”
厉星川抱了抱拳,笑道:“不劳掌门烦心。我这次来,是想禀告掌门,明日我还要去一次唐门,与老夫人商量一些具体的事务。”
卓羽贤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看来你这未来的外孙女婿甚得唐老夫人喜爱。”
“掌门过奖。”厉星川忽而哂笑,“其实当初若是能入道家一脉,星川本也可以终身不娶的。只是掌门觉得星川尘缘未断,才拒绝我的请求。”
卓羽贤平静道:“你不必挂碍在心,因你师傅膝下无子,又只收了你一个徒弟,在他去世后,我若是将你收归于自己门下,未免断了他那一脉的香火。如今你即将得娶佳妻,可称是春风得意了。”他说至此,又负手踱了几步,“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位置,做事不要有所偏颇。”
厉星川怔了怔,“掌门是说……”
卓羽贤淡淡一笑,目光深远,“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我说得太直白。”
厉星川考虑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躬身道:“掌门,我与蓝姑娘的婚事,只是两情相悦,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图。蓝姑娘没了父亲,不能长久待在唐门,我虽没多少实力,但也想让她有所依靠。待她过来之后,我也不会与唐门有过多的接触。至于张师伯那边……”他转身望了望外面,见无人走过,便上前一步低声道,“他倒是曾找过我,意思是让我借着与皓月成亲一事,多讨得唐门老夫人的欢心,他与唐旭坤也会联络衡山派掌门万淳达……但是,我却不想利用成亲来达到某种目的,否则岂非愧对皓月?”
卓羽贤眉间紧锁,待他说完,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能这样想,自然极好。我虽不能收你为徒,但若你真能不依仗外力,踏踏实实靠自己白手起家,日后我也不会亏待了你。”
厉星川欣然道:“是,星川牢记在心。”
待厉星川退出大殿后,卓羽贤立即往回找到了等在后门处的鸿千。“对厉星川此人,要多加防范。”他面色凝重地道。
鸿千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凭着对师傅的言听计从,还是认真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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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云深无风,厉星川独住于后山铸剑阁,半夜时分起身开窗,一羽白鸽轻轻落在窗台。他自白鸽脚踝取下油布寸许,借着昏黄的烛火扫视一眼,随即碾碎于指间。
忽听门外有人轻叩,开门一看,原是张鹤亭手下。两人交换眼神,不需开口,厉星川便随着那人而去。夜幕下只听脚步沙沙,那人带着厉星川疾行至半山,朝着前方指了指,便隐退一边。
前方山峦莽莽,正是圣灯亭所在之处。厉星川走上前去,见张鹤亭早已等在暗影之下。“张师伯,深夜召我,有什么急事?”
张鹤亭负手道:“听说你白天去拜见了掌门?”
厉星川笑道:“因为我天亮后要启程赶往唐门,所以便要禀告掌门一下。”
“是吗?”张鹤亭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星川,我知道的倒不仅仅是这些。你真是个左右逢源之人。”
厉星川脸色一变,急忙躬身道:“张师伯何出此言?”
张鹤亭冷笑一声,“我虽不曾亲见,但这青城山上,自然也有我的耳目!你不要忘了,两年前你恳求卓羽贤收你为徒,他却一口拒绝,要不是我看你是个机灵人,将你收为己用,你只怕还只是籍籍无名的一员罢了。”
“张师伯对我的恩情星川自然不敢忘记。”厉星川再行一礼,恭敬道,“我在掌门面前说的那些……其实他心中早就有数,师伯您未必不知。师伯既然怀疑星川对你的忠心,我这里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张鹤亭扬眉道。
“还请师伯到我住处暂坐,此地四面通达,并不安全。”厉星川说着,后退一步,侧身示意。张鹤亭忖度片刻,挥手屏退隐藏在暗处的手下,自己随着厉星川去往铸剑阁。一进房间,厉星川便紧闭门窗,只点燃一盏油灯,在微弱光影下从枕下取出一物,置于掌心。
一枚白玉坠子,状若莲花,光洁透润,莹若水滴。
“这是?!”张鹤亭蹙眉细看,又抬目盯着厉星川,不解其意。
厉星川将白玉坠子放在了桌上,低声道:“三年前我偶然间到了梅岭,遇到了在江湖失踪已久的鬼医,这白玉花坠,便是鬼医所藏。同在梅岭的还有我的两位朋友,其中一个身上带着青色玉坠,与这白玉花坠极为相似。因我那位朋友自幼被人收养,并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便想为他探得真相。于是便返回去找了鬼医,可惜这老人神志不清,反要将我杀死。我在躲避鬼医追杀之时,惊见卓掌门潜入小屋,似乎要急着寻找某物,只是空手而归,并无收获……”
张鹤亭挑眉道:“你的意思,掌门所要找的便是这白玉坠子?他与鬼医莫非有什么联系?”
厉星川微微一笑,“我深觉好奇,便追上鬼医,他虽前言不搭后语,但还记得这两枚玉坠是他在二十多年前赠予了一对情侣。”
张鹤亭浓眉越蹙越紧,忽而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朋友,莫非就是从泰跟我提到过的池青玉?”
“正是此人。”厉星川望着那白玉坠子,“他自幼居于神霄宫,对江湖中事很是陌生。那枚青玉坠子,如今还在他身边。师伯,我总觉得,此人身世很是可疑……我也曾向我故去的师傅打听二十年前的事情,但他却不愿多说,只是对一位姓叶的师兄很是惋惜。据我师傅说,当初老掌门有四位弟子,那二弟子叶决明虽狂傲不羁,但武功修为并不差。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会到峨眉松竹庵犯下杀戮之罪,最后逃回老家,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死。”
张鹤亭重重呼吸,坐在桌边,沉吟良久,方才道:“先师生前对叶决明曾一度器重,但他行为太过散漫,不如卓师兄来得沉稳踏实……”他说着,抬头望向厉星川,“你为何忽然提到此事?”
厉星川踌躇片刻,道:“方才讲到的池青玉,据说是在峨眉山下被一位老人找到,他的年纪,到现在应该恰好是二十三岁。”
“二十三?”张鹤亭一惊。
“张师伯,星川有个奇怪的念头,一直藏在心中。”厉星川缓缓道,“既然鬼医说是将两枚玉坠分别赠予一男一女,若掌门要寻找的是白玉坠子,那这青玉坠子又怎会到了池青玉身上?且他又是峨眉山下的弃婴,年纪也正好与发生松竹庵一案的时间相同……”
“你是说,池青玉跟卓掌门……”张鹤亭手按桌沿,不由站起。
厉星川垂眉敛目,“可惜都是推测,还不能算作定数。不过……师伯既然有此把柄,掌门那边,便好说得多了……”
张鹤亭脸上潮红,目光精动,一时间心绪不宁,望望白玉坠子,又望望厉星川,忽又沉声道:“你早有揣测,为何不直接去找掌门?”
“卓掌门岂是会直接承认的?”厉星川笑了一笑,“若是我不自量力,只怕事情还未弄明白,自己便已莫名其妙暴毙了。”
张鹤亭哼了一声,重新又坐下,翘起腿,道:“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来出面?”
“张师伯在青城山地位仅次于掌门,由您来弄清此事,当然是再好不过。”厉星川道,“其实我倒也不想让青城蒙羞,这件事最好私下解决,师伯眼下正希望从泰能有所作为,若是有了这旧物……”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张鹤亭淡淡一笑,伸手将白玉坠子收入掌心,“待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星川自幼父母双亡,若师伯看得起,我想拜师伯为义父,等我成亲之时,请师伯为我主婚。”厉星川撩起长袍,跪拜于地。
张鹤亭略一沉吟,俯身扶起他,笑道:“好说好说,我正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有这样的义子,我很是高兴呐!”
“多谢义父!”厉星川眼中含笑,在烛光下闪现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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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厉星川便赶赴唐门做婚前最后的商议,张从泰与唐寄瑶将他送到山脚,叮咛一番后,便双双返家。厉星川策马一路疾驰,但到了进城的官道前,却又忽然折返,朝着另一条荒僻小径而去。
这条小径蜿蜒曲折,尽头正是青城后山。
此处离铸剑阁尚有很远距离,可谓丛林幽深,人迹罕至,即便是青城弟子,也从不会踏足。他将白马拴在树林间,孤身而行,遍地荆棘奇石间,他硬是走出了一条通往绝境的路。
山坳深处,古木参天,厉星川身形如燕,起落间穿过丛林。高崖之下有垂藤若许,拨开之后竟是一个狭小洞口。他闪身而入,走不多远,又生出一条岔道,厉星川却似早已熟知地势,飞身直掠而去。
阴暗的四壁渗着水滴,他自袖间取出火折子点亮。幽幽光影下,有彩衣女子自山洞那一端缓缓走来。
“姑姑。”他躬身行礼。
女子以轻纱蒙面,抬目打量着四周,“这地方可安全?”
“后山如今都在我的掌管之下,未经允许,不会有别人过来。”
女子却并未放松警觉,凝重道:“你叫我蛰伏三年,我本以为你会手刃仇人,但眼下卓羽贤丝毫未损,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厉星川垂目道:“姑姑,以你我的武功,还不足以绝杀于他。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弄清当年的事情真相,或许姑姑等得不耐烦了,但眼下正是紧要时候,若是一招不慎,我们反会被他连根铲除,岂不是前功尽弃?”
女子冷笑一声,“三年前你就这样说过,若不是我当初有伤在身,怎肯隐退至今?你自幼没了父亲,我耗尽心力,才算将你找回。如今你已入青城多年,却迟迟不见动静,近来更忙着迎娶蓝皓月,我怕你忘记了自己的本分!”
厉星川双眉微蹙,沉默片刻,正色道:“若没有姑姑,或许我还在街头巷尾流浪。请姑姑放心,一切尽在我心中。”
“好,但愿你牢牢记得自己什么身份。”女子喟叹道。
他微微叹息,似乎怀着深深心事,“星川不敢忘。”
作者有话要说:尼玛,我越来越发现自己智商不够用了……杀人布局之事确实不是我所擅长的啊!!!额,如果有童鞋已经不记得以前的情节,可以返回看51-55,那些是关于鬼医的事情……
PS:池子下章出来啊,虽然我也很捉急,但是不能只写他而不写别的,不然以前那些全白费了,无法自圆其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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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钗钿琳琅入青城
这一年年末,蓝皓月正式脱下了素服。三年守孝期限已至,唐门的人都在忙着给她置办嫁妆。江湖中早已传遍了这一喜讯,但是那个人却还是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她在唐门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二舅父与姑妈之间的争斗日益激烈,身为主事人的大舅母慕容槿不想卷入纷争,也不愿交出手中权力,索性退避三舍,闭门不出。面对这样的局面,蓝皓月几度想要一走了之,但外祖母年迈又抱恙在身,她若是再任性离去,只恐激化了矛盾,使得老人更淤积在心。
转眼之间,婚期已至。
迎亲的前一晚,春雨绵绵。蓝皓月呆呆地卧着,听雨声潺潺,风声萧萧。辗转之下,她在黑暗中坐起,点燃一盏烛火,在微弱的光线下一针一线绣着香囊,将那枚渐渐失去神力的珠子安稳放于其中。
这一夜,她都不曾合眼。天亮不久,便有丫鬟仆妇涌进房间替她装扮换衣。浓艳的妆容遮住了面容的憔悴,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她竟有几分恍惚。大红嫁衣金线刺绣,鸾凤飞舞彩云环绕,丫鬟们有条不紊地为她整理衣裙,外面炮仗震鸣。不久之后,便有迎亲队伍自浣花溪畔而来。一袭红巾落下,遮住了视线,蓝皓月看不到周围的一切,被人引着,茫然步出房间,但手中还紧紧握着那藏有神珠的香囊。
“皓月,以后你要好生为□子,牢记本分……”外祖母与舅父等人的叮咛飘在半空,蓝皓月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答的了,掩在长袖中的掌心,神珠在隐隐透着寒意。
欢声笑语之中,有人温柔携手,将她带出了唐门。锣鼓喧天,他俯身将她抱进花轿,在她耳边道:“皓月,我要带你回青城了。”
这列迎亲队伍一路迤逦朝青城山而去,沿途行人都被吸引。厉星川身着殷红长袍,策马行在队首,时或回首望一眼花轿,唇边微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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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黄昏,蜀中成都郊外春寒料峭,有少女牵着另一人的手,无精打采地走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那幽居之处。收到喜帖之后的第二天一早,他便独自打理了行装,说是要出门。莞儿震惊之余坚决制止,但任由她如何发火撒娇,他还是默然离去。
她追到石桥畔,急道:“小师叔,你是要去找蓝皓月吗?!”
他停住了脚步,但是却没有回应。
“她和厉星川已经准备成婚,江湖中人尽皆知,你难道还想让她回到你身边?”莞儿冲到他近前,大声道。
她情绪激动,但池青玉还是很平静,“我没有那么想。”他淡漠道。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莞儿想去夺下他背后的包袱,他却抬手轻轻拦住。
“他们不是送来了喜帖吗?只是去一次青城而已。”池青玉侧身朝着前方道,“我们曾是朋友。”
“你……”莞儿望着他消瘦的模样,心中很是难过,眼见没法劝服他,她便只能跟他上路。临行前,在屋中留下书信,交代了去向,希望师傅与师公若是回来看到之后,能赶往青城。因为她很是担心,她虽然也不相信师叔会再去找蓝皓月,但总觉得他如今神思恍惚,果真到了青城山的话,还不知会变成怎样的局面。
于是便这样背着包袱,引着他离开了龙虎山。池青玉始终沉默,只字不提前去青城的真正用意,莞儿心知他的性格,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细心照料他的起居。
此时两人正行至成都郊外,莞儿看着远近景致,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带着他漫游至此,只因夜深无处投宿,便寄居野外。却不料正是如此,偶遇蓝皓月,才引出了一连串的事情。远处水流汩汩,池青玉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循着那声音,侧转过去。
有风自对面平野吹来,掠过他的脸庞,隐藏在束带后的双眼紧紧闭着,感觉到一丝微微的痛楚。这种痛楚虽比当时减轻了许多,但每每发作,还是会让他彻夜失眠。
无法入睡的夜里,有的时候,也会听到这流水之声,亘古不绝,源源潺潺。他想要让往事都沉入水底,但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只留下零星片段,拼接成错杂的声音。
澄澈水流在晚风中顾自流向远处的浣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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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十,天晴无云,青城山山麓一早便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张从泰作为厉星川的师兄及义兄,带着众俗家弟子忙着招呼来客,唐寄瑶怀抱小儿在一旁安排众人入住。通往后山的道路上车马不绝,熟识之人互相寒暄问候,倒也使原本幽静避世的青城山添上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张鹤亭自山麓而来,与几位老友交谈完毕后正准备回房稍作休息,却正见鸿千等人随着卓羽贤从半山缓缓行来。张鹤亭遥遥止步道:“师兄,方才华山泰山等门派都有人到访,我见你们正在早课,便让他们稍后再去上清宫拜会你。”
卓羽贤颔首道:“张师弟,今日你又要操劳了。星川何时才会回来?”
“依照之前的说法,要到傍晚才到,拜完天地正好入洞房,哈哈哈……”张鹤亭抚着短须甚为高兴。
卓羽贤淡淡一笑,“师弟如今成了他的义父,为他操办婚事真是当仁不让了。”
张鹤亭上前一步,直视着卓羽贤,“师兄你出尘脱俗,对于这些男婚女嫁的事情不便插手,我也明白。”
卓羽贤凤目一睨近旁弟子,道:“鸿千,你要带领师弟们好好防范,近来青城山生人众多,我怕会有不良之人趁乱混进。”
鸿千低首应承,张鹤亭负手道:“怎么,师兄怕我布置不周?从泰早也吩咐下去,各处都有人把守,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的。”
“多考虑几层总是无碍的。”卓羽贤正色道,“就像三年前芳蕊夫人带人寻衅,不正是由你们后山闯入,险些铸成大错吗?”
张鹤亭唇角一扬,嘿嘿笑道:“师兄还记得旧事呢?那时怎会想到夺梦楼胆子如此大,竟敢上我们青城来闹事。不过也好在星川及时出现,才制止了这场祸乱。如今后山一脉都是他手下之人防守,师兄也该相信他才是。”
“张师弟,芳蕊夫人这三年来销声匿迹,我总觉得事出有因……”卓羽贤说到一半,山道上有人来到张鹤亭身边,低声言语几句。张鹤亭随即躬身道:“师兄,衡山派掌门万淳达到访,我先去招呼一声。”说罢,便随着手下快步而去。
待他走远了,鸿千不禁道:“张师叔是越来越不把师傅您放在眼中了。”
卓羽贤冷笑一声,道:“他这是借着替厉星川操办婚事,再一次拉拢江湖人物,以为这样就可以凌驾于道家宗派之上。你现在就带人去各处防范,若是张从泰手下不服管教,即刻来回报于我。”
“弟子遵命。”鸿千说罢,当即带着众道家弟子分头没入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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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青城山喧闹不止,上清宫附近各道观中的弟子不胜其烦,但因总属一脉,也不得不对那些江湖人物笑脸相迎。临近傍晚时分,有俗家弟子匆匆来告诉张从泰,说是鸿千带人重新布置了防卫任务,将张家弟子们冷落一旁。张从泰心知区区防卫只是表象,掌门与父亲之间的争斗才是实情。正在为难之时,却听山脚下鞭炮齐鸣,遥望见一列人马缓缓而来,正是厉星川迎亲返回。
“先别跟他们争,毕竟他是掌门的大弟子。”张从泰简单吩咐一声,随即整顿衣衫迎下山去。
山道上早已挤满了观礼宾朋,张从泰挤出人群,见厉星川一身喜服,引着身着大红嫁衣,头盖大红绣巾的蓝皓月从山麓上来。沿途有华灯高悬,映着蓝皓月红裙上明珠烁烁,流光溢彩,宛若神仙中人。四周尽是道喜欢笑之声,上山之路灯火辉煌,众人随着新人拾级而上。
而与此同时,在无人经过的冷寂幽峰间,莞儿身着夜行衣,带着池青玉自断崖攀上,身形一纵,轻灵跃上古松。她遥遥望见山道上那闪烁不已的灯火,夜风中也似乎可以听到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欢笑声。莞儿回头望着池青玉,眉间微蹙。
为免被人发现,莞儿替他在道袍外穿上了黑衫,亦将自己那垂着轻纱的帷帽给了他。他肩后背着收起的竹杖,虽踏足青城,但他仍然拒绝再佩戴任何兵刃。
“小师叔,还要过去吗?”莞儿轻声道。
夜色初沉,松林静谧,池青玉站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似是在仔细听着远处的喧闹声。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道:“去。”
莞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挽起他的手,带着他自林间疾掠而过。从接近青城山的那一刻起,他的手便变得冰冷。
两人身形起落,越过斜坡后,前方便是一条青石道路,蜿蜒通往厉星川他们所在之山峰。莞儿正待举步,忽见斜前方林间黑影晃动,她自上山后便察觉这青城山虽沉浸于喜事之中,但隐蔽之处都有人把守。所以她才带着池青玉绕过重重关卡,从悬崖间飞掠而至。
如今见人影晃动,她也不敢再往前冲去。但此时那林中已有人低声喝问,“什么人?!”
莞儿闪身退回松林,池青玉紧握着她的手,下意识地将她拉到身边。那边传来交谈声,很快就有人朝着他们所藏身的地方奔来。莞儿右手一握剑柄,池青玉感觉到她的动作,迅速将她的宝剑按下。而此时但听“嗖嗖”两声,林外飞进两枚石子,正击向莞儿双肩。她顾不得多加考虑,抬臂折下松枝,如出剑般横削而过,将石子震落。
林外之人本就是打探详情,听到声响后身子一侧,朝后喊道:“徐师弟,果然有人!”
话音未落,已听衣袂翻动。莞儿借着月色一望,又有一名少年道士持剑奔来,与先前之人点头致意,两人拔剑出鞘,径直冲进林中。“师叔,别过来!”莞儿低声说了一句,就要出剑应招。岂料池青玉一把将她手中宝剑夺过,却也并不使它,只是掩在身后。这时那两名守山道士已发现了他们的身影,年少之人当即质问:“你们是什么门派的?为何鬼鬼祟祟?”
莞儿急道:“我们是收到厉星川的喜帖才来的!”
“此处连上山道路都没有,两位是怎么上来的?”另一人面带微笑,眼神却犀利,“姑娘还请将喜帖给我看看。”
莞儿瞠目,那喜帖早已被她撕碎,又怎能取出。少年道士一见她的神色,即刻道:“茅师兄,看他们的样子绝非前来赴宴的人,不要再听她胡说。”说罢,也不加询问,径直出剑刺向莞儿。
莞儿的宝剑已被池青玉夺过,一时不能接招,身形急闪,避过剑尖。池青玉听得风声,左手依旧持剑背于身后,抢步上前,右手扬袖一震,竟将对方长剑生生震偏出去。那人大惊,身后的少年道士抢身而上,剑如闪电般直刺池青玉手腕。岂料剑尖才一触及他的衣袖,便觉一股绵力紧缠剑身。
他刚想运功抵抗,池青玉手臂一沉,将那长剑急速压下,与此同时旋身飞踢,正中侧旁想要偷袭出掌的人。那人被踢中肩头,连连后退,莞儿趁势点住他后背要穴,使他瘫倒在地。而此时那少年道士又震剑进攻,池青玉避开他咄咄逼人的剑势,侧身出招,双指夹住剑尖,手腕一旋间,便将其剑身一折为二。
那少年惊呼一声,返身便想朝林外掠去,莞儿怕他引来更多守卫,急忙将手中剑鞘弹射出去,正击中他脚踝。见他不支倒地,便又依照方才的招式,点住其要穴。
“莞儿,不要伤及他们。”池青玉道。
“知道。”莞儿解下这两人的腰间束带,紧紧堵住他们的嘴,又将其绑在树下,“等我们办完事,再来放开你们。”
她说罢,快步行至池青玉身前,带着他朝着那条青石小径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本周榜单要求至少更新2万字,T_T,我可以去shi一shi了!!!所以大概每天都要更新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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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玉沉寒潭魂梦销
莞儿与池青玉沿着蜿蜒小路来到铸剑阁大殿附近之时,众人正拥着厉星川与蓝皓月登上石阶尽头。早早等候在大殿外的人燃起鞭炮,一时间声声震响,红屑纷飞。张鹤亭陪着万淳达自居住之处行来,作为长辈先入了喜堂。唐寄瑶抱着儿子紧随而来,指着蓝皓月高声道:“冠儿,快叫表姨,表姨今天是新娘子,等会给你好东西吃。”
冠儿挥舞着小手,口齿不清地叫道:“新娘子新娘子!”众人哄笑声中,有人手持红绸奔上前,给厉星川披在肩前,厉星川手持一端,让蓝皓月牢牢握住。
人群拥挤,无人注意到莞儿带着池青玉从后方而来。她紧攥着他的手,生怕他被旁人挤到一边去,更怕他走到人群之前。池青玉的面容为轻纱所掩,加之一身墨黑长衫,好似融于这夜色之中。
近旁鞭炮声犹在回荡,“拜堂了!”唐寄瑶欢笑盈盈地一声喊,殿内鼓乐声响起。厉星川以红绸引着蓝皓月穿过人群,朝大殿走去。
池青玉原本一直在人群后,此时他忽而松开了莞儿的手,顾自朝前走了一步。众人都想看看拜堂的情形,争相往前。他只怔然站在人群间,耳畔尽是纷乱声音,夹杂着悠扬婉转的箫笛乐曲,听来混乱不堪。有人在赞叹着厉星川的一表人才,也有人猜测着新娘的美貌,他知道这两人正朝这边缓缓而来。
曾经可以很清楚地听出她的轻笑,她的脚步,甚至她的呼吸。恍惚间,似乎有人走近,夜风中漂浮淡淡馨香。这一刻,他的呼吸为之停滞,忽然很想凭着足音辨认出她是否正走过自己身前,可是四周的嘈杂声音远远掩盖了一切。
他感觉不到她的所在。
身边的人不断往前,有几次险些将他撞倒,但他还是站立在原处,寂静得如同黑夜。
很快的,人群都拥到大殿门口,有人拖长声音喊着:“跪,进香。”
厉星川撩起长袍跪于殿内,侧目望去,蓝皓月却站着不动,任由手中线香缓缓散出烟雾。“皓月。”厉星川低声唤着,眉间微蹙。观礼的唐寄瑶见状,忙闪身至蓝皓月旁边,一把挽住她手臂,将她按下。
蓝皓月的手心尽是冷汗,她以为在这样的时刻会有熟悉的声音响起,甚至即便他不出现,也会有别人带来他的讯息。但是什么都没有。
各种声音如针刺般扎进耳中,她苦苦等待着的没有到来,而此时唐寄瑶紧攥着她的手,厉星川扶上她的左肩,几乎将她牢牢按住。
“一拜天地。”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蓝皓月身子一震,只觉万千往事纷涌上心头,眼前一片血红,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年昏暗雨夜下,池青玉孤然离去的身影。
“再拜高堂。”
张鹤亭端坐于堂中,向这一对新人颔首示意。唐寄瑶挽着蓝皓月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表妹正想要竭力挣脱。厉星川亦察觉到异样,眼见蓝皓月想要站起,急忙扣住她的左腕,压低声音道:“皓月,你想干什么?”
蓝皓月一分神,已被唐寄瑶按着朝着张鹤亭叩首。“不要在大庭广众出丑。”唐寄瑶急促道。
蓝皓月的心中却忽又是那种奇异的感觉。
——不知何年何月的梦境中,细雪微簌,寒意刺骨,却有温热的水滴从半空落下,划过她的指尖,坠落于地。沉积了三年的思念随着这心间的悸动如月下海潮般涌动扑起,将蓝皓月本已麻木的思绪撕扯成碎片。
“夫妻对拜!”傧相高声喊着。
厉星川整装起身,握住蓝皓月颤抖的手,想将她拉起。蓝皓月在唐寄瑶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身子微微一晃,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一抬手,掀下了大红盖头。
明艳妆容下,她双目尽是泪影。众人惊愕,蓝皓月推开唐寄瑶的阻拦,跌跌撞撞奔至大殿门口,朝着拥挤的人群中望去。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诧异之色,华灯高耀之下,映得清清楚楚。她心中分明感到了那一缕撕扯之痛,但她慌乱地寻找,却看不到任何与池青玉相似的身影。
春夜沉沉,松涛阵阵,远处群山空寂,唯有树影轻摇,一地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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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了灯影喧哗的下山之路上,池青玉甚至都没有等待莞儿,独自一人握杖疾行。青城山大半子弟都聚集于后山铸剑阁,这里安静冷落,四下里只有竹杖点着石阶的声音,寂寞凄冷。
“小师叔!”莞儿气喘吁吁地从后方追上,方才在那花堂前,她才听到傧相高喊“夫妻对拜”,池青玉已经转身朝后而去。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见他虽然脚步踉跄,但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现在的他,似是被她的唤声从恍惚中惊醒,木然站在石阶上,一任晚风吹拂衣衫。
“我们可以走了吗?”她试探着问道。
他还是没有回答,过了许久,忽然道:“这里有水吗?”
“水?”莞儿不解。
“河流,泉水,池塘……什么都可以。”他说话的时候很是吃力,就像是强行背下的词句,勉强说了出来。
莞儿诧异万分,此时却听斜里有人呼喊,她侧身一望,但见火光摇晃,想来是有人疾奔而至。她心中一惊,急忙带着池青玉隐入道边竹林。过不多时,有一名道装男子负剑奔来,神色严肃,径直朝着半山间喜堂而去。莞儿不敢出声,待得他们过去之后,方才握着池青玉的手,低声道:“我带你找去。”
两人在翠竹林间穿行,经过一座凉亭后,莞儿便听闻前方有水流之声。借着月光望到山岩之间有清泉流下,如一线白绸,在风中飘飘忽忽,于竹林深处汇聚成一汪幽潭。
“来。”莞儿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潭边。
春夜本就微寒,加之山林幽深,这潭边更是清冷瑟然。池青玉缓缓跪坐下来,微微抬起头,似是在聆听那泠泠水音,又似有所思忆。今夜月华皎洁,静静洒落在竹叶上,如覆了一层淡淡的霜。
“现在,有月亮吗?”他忽而低声问了一句。
莞儿一怔,“有,怎么了?”
池青玉不言,怔怔地朝着前方伸出手,摊开掌心。在他手中,碧青玉坠流注着温润的光华。
——伫立于喜堂外的时候,他始终都紧攥玉坠,未曾放手。
玉坠通体莹澈,内中的白莲静静含苞,仿若等待了千年,却一直没能为谁盛放。
——青玉,青玉……他不知道什么才是笑颜,可是在那没有影像的记忆中,她的唤声一直带着盈盈笑意,萦绕于枯死的心间。
他的手慢慢贴近了水面,手背感觉到了那荡漾的凉意,一如当年中秋月圆之夜,蓝皓月携着他的手,触摸着河水中的月影。这幽潭上方枝叶横生,水面沉碧,并不能映出月亮倒影。他却不知,只是依照记忆中的方式,以指尖触及水波,缓慢地划出了圆形。
随后,掌心一倾,那玉坠便悄无声息地落进水中,沉沉沉沉,瞬间湮没无痕。
池青玉的身影消瘦而不再挺直,他半跪在沉寂夜色中,深深低着头,许久许久,都没有站起。
跋涉千里,为的是履行一个承诺,在她成为新娘的时候,将玉坠送到。从启程的那一刻开始,便没有想过要去阻止什么,更不愿出现在她面前。她自有她的生活,而他,只是以这样的方式,完结了自己的心愿。
即便是她不知,这一枚青玉坠子,也会永远沉在青城山幽潭,留在她身边。
莞儿一直静静站在他身后,虽不太明白他这举动意味着什么,但眼见他将玉坠沉入水里,心中还是一痛。她素知这玉坠对师叔意味着什么,而现在,他如同失去了生命一样,甚至连站都无法站起。
她觉得心口好像被压住了一般,慢慢蹲□,扶住了他,“师叔,你,还要去找她吗……”
池青玉深深呼吸,哑声道:“不用了……莞儿,走吧。”
浮云笼月,沉沉夜色下,他吃力站起,握着竹杖寂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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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堂之上,唐寄瑶见蓝皓月猛然掀开盖头,继而又失魂落魄站在门口,便赶紧上前一把将她拖回,“你这是怎么了?要紧的时候被人看笑话?”她一边低声责备,一边扬起笑脸朝面面相觑的众人赔不是,“皓月误以为有个朋友来了,她真是太急躁了……”
张从泰也忙着解释,回头见厉星川站在行礼之处,既不上前来拉蓝皓月,也不安抚众人,神色有些古怪。“星川,”张从泰快步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赶紧将拜堂之礼结束。”
厉星川这才好似回过神来,很快平和地道:“多谢师兄提醒。”说着,他走到蓝皓月身后,轻声道:“皓月,我们还剩最后一拜了。”
蓝皓月此时已陷入绝望之中,殿前众人没有大声吵闹,但都忍不住窃窃私语,眼神中充满揣度之意。张鹤亭皱眉站起,想要上前质问,正在此时,从人群后挤进一名道家弟子,疾奔至他身前,“张师叔,有人从后山闯入,徐、茅两位师弟上前盘问却反被杀,掌门也已知晓此事,即刻就赶来。”
张鹤亭一惊,迅疾道:“可知道是什么人,去了哪里?”
“据徐师弟临终前说,是一男一女,那男子称少女为莞儿……”此人话才说到一半,蓝皓月脸色一变,竟挣开唐寄瑶的拉扯,不顾一切地冲出喜堂。
“皓月!”唐寄瑶失声疾呼,但与此同时,厉星川已疾步追去。
“星川!”张鹤亭上前一步喝止。
厉星川回身一拜道:“义父,我不能让皓月独自离去!见谅!”话音未落,他也顾不上再向其他宾客道歉,径直穿过人群飞奔而出。
众人哗然,纷乱之余,皆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不多时但见前山火把摇晃,片刻之间,卓羽贤已经大步流星地领着众弟子快步而来。这些道家弟子个个手持长剑,脸色肃然,令这原本喜气洋洋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紧张莫名。
张鹤亭与儿子商议几句,很快镇定了神色,上前拱手道:“掌门,我这就让从泰前去追踪擅闯之人。”
灯火辉煌之下,卓羽贤面如冠玉,正色道:“不必了,我来的时候已经安排弟子封锁山路。师弟,听说那两人是从后山进来,那不是从泰原先布防之地吗?”
张从泰急道:“我原是派人在崖前守着的,但鸿千师兄后来又重新安排,我忙着去接星川,又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
“从泰,你的意思是怪我了?”鸿千上前一步道。
张从泰闷闷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现在找人要紧,说这些做什么?”
张鹤亭亦接道:“从泰说的没错,掌门,我看还是先抓到闯山之人再说,不然光在这里指责于事无补!”
卓羽贤面色发沉,但见四周都是宾客,也不便与之争执,只吩咐鸿千再带人分头巡查。随即又拱手向宾客致歉,请他们先去侧厅休息。众人见事出突然,也不好再留在喜堂,三三两两地离了此处。
张从泰见鸿千离去,便喊来自己的手下也要紧随而出。不料卓羽贤道:“从泰,你去侧厅招呼客人,不可失了青城的礼数。”
张从泰急道:“掌门,后山地势复杂,我看单凭鸿千师兄他们很难搜寻到各处。”
“人多未免是好事,有鸿千他们足够。”卓羽贤沉声道。
张鹤亭忽道:“掌门,被杀的是你们道家弟子,从泰也是一番好意想去帮忙,招呼客人之事我会另外派人去做。总不能在这样的时刻还分彼此,倒让别人看了笑话。”
卓羽贤哈哈一笑,“我怎会因为流派之分阻止从泰?好好好,既然他想去,我也不会阻拦。”他说着,又环顾左右道,“厉星川与蓝皓月呢?”
张鹤亭微一忖度,道:“皓月不知何故忽然离去,星川已去追赶。”
“怎有这等事情?”卓羽贤一皱眉,那先前赶来的弟子欲言又止,卓羽贤眼角余光扫到之后,便向张鹤亭道:“张师弟,我再去各处搜寻,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你安排了。”说罢,带着剩下的弟子疾步出了喜堂,沿着石径而去。
他这边才刚离开,张鹤亭已迅速吩咐儿子率领手下去往各关卡布防。张从泰正要出门,唐寄瑶快步上前,道:“我也一起去!”
张从泰还未开口,张鹤亭已沉声道:“寄瑶,侧厅有众多宾客需要你招待,你若是走了,岂不是失礼?而且冠儿年幼,还需要你陪着!”
“但是皓月是我表妹!”唐寄瑶急道,“万一有什么闪失……”
“那么多人难道还找不回一个蓝皓月?”张鹤亭不悦起来,张从泰见父亲脸色不好,急忙拉过唐寄瑶道,“我必定先将皓月带回,不会让她出事!”说罢,率众人飞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初的时候听到了这个版本的《青花》,就一直留着,那种听起来淡漠遥远但又历经苍凉的感觉,我觉得是对此时小池的最好注解。
三月走过柳絮散落恋人们匆匆
我的爱情闻风不动
翻阅昨日仍有温度蒙尘的心事
恍恍惚惚已经隔世
遗憾无法说惊觉心一缩
紧紧握着青花信物信守着承诺
离别总在失意中度过
记忆油膏反复涂抹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的回头划伤了沉默
那夜重逢停止漂泊你曾回来过
相濡相忘都是疼痛
只因昨日善良固执委屈着彼此
打碎信物取消来世
遗憾无法说惊觉心一缩
紧紧握着青花信物信守着承诺
离别总在失意中度过
记忆油膏反复涂抹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的回头划伤了沉默
紧紧握着青花信物雕刻着寂寞
就好像我无主的魂魄
纠缠过往无端神伤摔碎谁也带不走
你我一场唤不醒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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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第八十八章荒山骤雨乍相见
翠竹林间,莞儿陪着池青玉快步而出,正要往后山返回,却忽听夜色中钟声震响,那声音急促低沉,在山峰间不住回荡。
“小师叔,会不会是我们被发现了?!”莞儿焦急起来,朝林外张望,透过竹枝缝隙,隐约可见对面山路上火把绵绵,正朝着这个方向迅速移来。
池青玉握着竹杖的手指微微一紧,莞儿朝四周张望一阵,见竹林西侧另有一条白石小径蜿蜒而出,虽不知通往何方,但幽静绵长,甚是偏僻。
“这边来。”她带着池青玉沿着小径一直往前,绕过一道弯口,前方便是下山之路。正在此时,却听斜后方有人喊道:“前面的是什么人?”
莞儿一惊,想要再往前,却见那山路上人影幢幢,显然是早已被人守住。她虽不知青城派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但也明白池青玉不愿被他们发现。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见池青玉探手一折,将碧青竹叶挟在指间。
“不要与他们正面冲突。”说话间,池青玉指间竹叶散飞而出,直如寒刃般削向身后追兵。
后方巡山弟子一见有物飞来,还以为是什么暗器,急忙以袍袖掩面后退。莞儿趁势带着池青玉飞身跃起,足踏竹枝越过众人头顶,朝着后山方向疾行而去。
******
夜色沉郁,两人身形如燕,将追兵甩在后方。但莞儿毕竟从未到过青城,方才是循着喜宴乐声才找到婚礼之处,如今黑夜沉寂,远远近近虽有火把摇曳,但山道分岔极多,她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往哪里返回后山。心慌意乱之间,但听风声疾劲,忽有一道软索自山壁树丛中呼啸卷来,尾端一缠便扣住了她的左肩。
“师叔!”莞儿惊呼一声,不及挣脱,已被那软索扯向后方。树丛中扑出数人将她擒住,朝着前山飞快奔去。
池青玉听到她的声音渐行渐远,情急之下循音飞掠。而此时从岩石后又跃下数道黑影,刀剑出鞘寒光浮动,齐齐向着他后背斫去。
池青玉手中并无兵器,听得风声迫近,疾速前掠。那几人足点山道飞扑而上,他却在疾掠之中忽而拧腰后仰,青竹杖子划成圆弧,点捺之间连连击中数人腰腹。
有人趁乱冲来,意欲从侧面偷袭,他左臂一扬,袍袖飞卷,震偏了那人的剑势。而此时又有一瘦小男子矮身窜上,双刀一卷便削向他双膝。池青玉旋身于半空,足踏其肩,倒掠出去。后方正有人意欲出招,他听闻声音,以竹杖横扫,恰将那人击中,随即反手一擒,抓住了他手中刀柄。
“将我师侄放了!”池青玉一把扣住那人手腕,厉声道。
“杀了我们青城的人,还敢如此猖狂!”那人挣脱不了,只得怒斥。其余众人不敢上前,又不愿后退,便将池青玉紧紧围住。
池青玉一惊,不禁道:“你说什么?”
“两位守山弟子死在后山,可不就是你们干的?!”一高个青年冷笑着,回头向那瘦小男子道,“五师弟,速去禀告师傅,就说我们已经擒获了凶手。”
“是!”有人应和一声,急忙要往回跑。正在此时,却见山道上有一点火光幽幽晃动,不多时,有人疾行而至。
身姿挺拔,殷红长袍如沐血色,衬得眉黑眼亮,英气干练。
“厉师兄?!”那些人见他来到此处,不禁一怔。他们均以为厉星川是追赶新娘而去,如今再度见到他,都有些尴尬,但又不好过问。为首那人拱手道:“厉师兄,我正要叫五师弟去禀告师傅……”
厉星川神色严肃,举着火把缓缓走到人群前,稍一抬臂,火光映亮了不远处池青玉的身影。
“我知道了。”厉星川淡淡道,“另一个姑娘呢?”
“是七师弟他们抓住了,想来已经带回。”高个青年哂笑道,“他是个急性子,不等我们一起出手便想着邀功去了。”
厉星川略一思忖,穿过人群,来到池青玉近前,低声道:“青玉,好久不见,没想到一别三年有余,今日竟是在这般境况下重逢。”
自从他来到此地后,池青玉一直未曾出声。此时听到他的声音,池青玉才一松手,将擒住的那人推至一边,侧过脸道:“厉兄,我本是与莞儿一起上的山,并没有杀害任何人,还请你向贵派众人解释,把莞儿交还给我。”
厉星川颔首,回身向众人道:“我与他曾经相识,你们先去回报师傅,就说我稍后会带着他过去。那个被抓走的姑娘也请师傅与掌门先不要责罚,等弄清原委后再说。”
这些人都是张鹤亭手下,本想抢在道家弟子之前抓到了凶手,好去师傅面前讨好,不料厉星川竟这样安排,不由得个个面露不悦,并无离去之意。
高个青年抱拳道:“厉师兄,你说跟他认识,但又怎能确保他没有杀人?如果你不放心,尽管跟着我们一起去,难不成我们还会在半路朝他动手?”
厉星川忽地沉脸道:“我与他三年前便是朋友,难道还会不知他的为人?你们不肯先走,莫不是觉得我会徇私放走他?”
“师兄当然不会这样做,只不过……”
“你只管带人离去,若是论功行赏,我自然不会抢功,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都算在我厉星川头上。”厉星川掷地有声地道。
那群人见他义正词严,又知他近来新认了张鹤亭为义父,正是受信任之时,便也不敢与他当面起冲突。高个男子与其他人稍作商议后道:“既然这样,我就把他交给厉师兄,你可得好生盘问,千万不可被他蒙骗。”说罢,悻悻然带着手下朝着铸剑阁方向行去。
******
待得他们走远,厉星川才好似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道:“青玉,你怎会到了这里?”
池青玉愕然,低声道:“不是你送来喜帖,叫我前来青城吗?”
“喜帖?”厉星川讶然不已,苦笑道,“我为何要这样做?你当年……唉,算了,不提旧事……我若是真当你是朋友,就不会在你伤口上撒盐。”
他这样一说,倒令池青玉陷入疑虑之中。厉星川又道:“那你和莞儿上山,可曾遇到两位年轻道士?”
“是遇到了,但莞儿只将他们捆在树下,并不曾害他们性命。”池青玉说到此,不禁有些着急,“厉兄,听刚才那些人的意思,是认为我们杀了那两位道长?既然这样,我便与你一起去找卓掌门,当面解释清楚,不然一味逃避,只会让青城派的人更怀疑我!”
“青玉,你未免太单纯了!”厉星川一把挽住他手臂,低声道,“第一,我并未写过什么喜帖叫你前来青城,你这些年到了哪里,我连打听都打听不到,那送喜帖之人又是如何得知?第二,我相信你不会滥杀无辜,但事实是两位道长已经死了,眼下你只说自己冤枉,却拿不出什么证据,就算到了掌门那里,事情对你也是极为不利。”
“但是我若是再躲,莞儿会被当做凶手……”
“掌门不会对莞儿动怒,以她一人之力也杀不了两位道长。”厉星川迅速环顾四周,谨慎道,“实不相瞒,眼下青城正暗潮不断,我虽不知到底是谁引你前来,那两位道长又究竟被谁杀死,但你若是再留在此地甚是不安全。这样吧,我先带你寻一处地方稍作躲藏,等我亲自去向掌门解释之后,再来接你过去。”
池青玉心中尚存不解,但厉星川不等他开口质疑,已抚着他肩膀道:“你尽管放心,卓掌门不是昏聩之人,在没有确定真相前不会危害到莞儿。但最紧要的是查出究竟是何人要引你前来青城,目的又是什么。你若是现在就去,我怕那包藏祸心者也在一旁,会利用你图谋不轨。”
池青玉听他说到这里,心绪不安,道:“那我等你一阵,希望厉兄先去保护莞儿安全。”
“你放心好了。”厉星川说罢,引着他朝山道岔路而去。
******
他带池青玉走的皆是崎岖小路,虽也有人防守,但之前已有信号传来,说是抓到了凶手,因此布防之人多数已撤离。即便是还有几处留守,厉星川对后山地形了如指掌,都一一避开,并没被人发现。
两人行至后山荒凉之处,四下漆黑无光,但听鸦雀惊飞,哀鸣连连。
厉星川带着池青玉在荒烟蔓草之间穿行,来到高崖之下。岩壁青苔遍布,垂藤万千,厉星川伸手拨开藤蔓,探身望了望,道:“青玉,这里有个山洞,你先静候一会儿,我去上清宫找了掌门后便来接你。”
“多谢。”池青玉黯然道。
厉星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返身沿着原路而去。池青玉听着他衣衫掠过荒草的声音渐渐远去,伸手抚过嶙峋石壁,心中隐隐浮起重重忧虑。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夜幕下山风回旋,这荒僻之地蔓草遍生,发出沙沙之声。他倚着石壁坐下,抱膝抬头,帷帽上的黑纱覆于脸前。
三年来,始终将玉坠带在身边,几度想要弃之碎之,却一直未能如愿。接到喜帖后,只是想着借此机会偿还未竟心愿,并彻底做一了断,便忍着万般痛楚到了青城。却不料,又无端卷入漩涡。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青城之行是不是又犯下过错。
从师父手中接过符箓的那一刻起,他便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过往一切,皆是由于自己误入歧途,才会铸成大错。只有了断前缘,忘记以前的自己,才可真正救己救人。
一千多个晨昏如水逝去,他背负行囊踏足荒山野径,餐风露宿,不求温饱安稳,只求远离尘嚣,远离过往。
在没有日夜之分的黑暗中,双目伤处渐渐愈合,可他不再触碰昔日珍爱的古剑,只是打坐诵经,神游八荒。然而深夜时分,却还是会被一种没来由的刺痛惊醒。这种痛,或许是源于原先受伤之处,也或许,是捕捉不到的丝线,牵绊住了某处隐藏最深的伤口。
风声萧飒,忽一阵雨声错杂如落玉,淅淅沥沥打在山岩,溅于树叶,传入耳畔。
这雨珠冰凉,一滴滴坠下山崖,洗净尘烟。池青玉却好似再也不想听到雨声,紧抱着双膝,侧转了过去。石壁嶙峋,他身影伛偻,像是经历了绵长的煎熬,始终不得解脱。
*******
这一场春雨纷扬不止,洒遍浩浩青城。幽寂中,远处仿佛有风拂过蔓草,卷起簌簌声音。池青玉原在出神,此际微微觉醒,下意识地侧转身子扶住了岩壁聆听。
雨打枝叶,弹跃琮瑢,时或风旋四野,吹动叶间水滴晃动坠地。这细碎风雨声之中,却又有脚步声徘徊不去,似是有所寻找,又似迷失了方向。
他起初还以为是厉星川返回,但细细听来,却又不像。想到了之前厉星川曾说青城山恐有内乱,他不禁屏息凝神。此时风雨渐紧,那远处的人步履愈加急促,像是发现了此处的山洞,竟朝这方奔来。
池青玉耳听脚步声已渐迫近,手握竹杖站起,侧身站于洞壁口,蹙眉不语。
那人奔至洞外,似有踌躇,终还是撩起青青垂藤。纷杂雨滴声中,隐隐传来环佩叮然。
他一怔。
原是个女子。
出乎意料的是,这女子并没有惊呼,也没有质问,更没有拔出兵刃。只是长久地沉默,沉默得只剩下漫天漫地的雨声潺潺,响彻荒野。
心湖中忽然有微弱波痕划过。
他紧攥着竹杖,想要后退,但身子却动弹不得了。
那人踏出一步,更迫近至身前,池青玉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之前所有的冷静镇定突然间分崩瓦解,他像溺水的人一般挣扎,但身形却依然不动。
漫长的沉默中,女子忽而抬起手,想要拂起他面前黑纱。他听到了动静,在她刚刚触及黑纱之时,很快侧身避过。
她的手在半空停滞住了,又过了许久,终于哑声道:“池青玉。”
他很困难很困难才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也不让自己再有所动作。
“你变了装束……”她不见他回答,就自顾自地念着,“可我,还是认得你。”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比以前略微低沉,还有些发颤,但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如久藏在湖底的莲子,缓缓浮出了水面,绽出了莲叶。
他隐忍了许久,指尖几乎要陷进竹杖,只是不想再开口。
她在黑暗中默默看着他的身形,奇怪的是,以往受到半点委屈便会哭泣的自己,直至现在,都没有落泪。即便是,他这样沉默以对,不作任何回应。
于是长长吁了一口气,她再度迫近一步,直视着他面前黑纱,一字一字道:“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来,一言不发地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o(>_
PS:告假一天啊,写得比较急促,后面的情节比较难,我会在周二再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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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荒山骤雨乍相见
翠竹林间,莞儿陪着池青玉快步而出,正要往后山返回,却忽听夜色中钟声震响,那声音急促低沉,在山峰间不住回荡。
“小师叔,会不会是我们被发现了?!”莞儿焦急起来,朝林外张望,透过竹枝缝隙,隐约可见对面山路上火把绵绵,正朝着这个方向迅速移来。
池青玉握着竹杖的手指微微一紧,莞儿朝四周张望一阵,见竹林西侧另有一条白石小径蜿蜒而出,虽不知通往何方,但幽静绵长,甚是偏僻。
“这边来。”她带着池青玉沿着小径一直往前,绕过一道弯口,前方便是下山之路。正在此时,却听斜后方有人喊道:“前面的是什么人?”
莞儿一惊,想要再往前,却见那山路上人影幢幢,显然是早已被人守住。她虽不知青城派为何会如此大费周章,但也明白池青玉不愿被他们发现。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见池青玉探手一折,将碧青竹叶挟在指间。
“不要与他们正面冲突。”说话间,池青玉指间竹叶散飞而出,直如寒刃般削向身后追兵。
后方巡山弟子一见有物飞来,还以为是什么暗器,急忙以袍袖掩面后退。莞儿趁势带着池青玉飞身跃起,足踏竹枝越过众人头顶,朝着后山方向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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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郁,两人身形如燕,将追兵甩在后方。但莞儿毕竟从未到过青城,方才是循着喜宴乐声才找到婚礼之处,如今黑夜沉寂,远远近近虽有火把摇曳,但山道分岔极多,她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往哪里返回后山。心慌意乱之间,但听风声疾劲,忽有一道软索自山壁树丛中呼啸卷来,尾端一缠便扣住了她的左肩。
“师叔!”莞儿惊呼一声,不及挣脱,已被那软索扯向后方。树丛中扑出数人将她擒住,朝着前山飞快奔去。
池青玉听到她的声音渐行渐远,情急之下循音飞掠。而此时从岩石后又跃下数道黑影,刀剑出鞘寒光浮动,齐齐向着他后背斫去。
池青玉手中并无兵器,听得风声迫近,疾速前掠。那几人足点山道飞扑而上,他却在疾掠之中忽而拧腰后仰,青竹杖子划成圆弧,点捺之间连连击中数人腰腹。
有人趁乱冲来,意欲从侧面偷袭,他左臂一扬,袍袖飞卷,震偏了那人的剑势。而此时又有一瘦小男子矮身窜上,双刀一卷便削向他双膝。池青玉旋身于半空,足踏其肩,倒掠出去。后方正有人意欲出招,他听闻声音,以竹杖横扫,恰将那人击中,随即反手一擒,抓住了他手中刀柄。
“将我师侄放了!”池青玉一把扣住那人手腕,厉声道。
“杀了我们青城的人,还敢如此猖狂!”那人挣脱不了,只得怒斥。其余众人不敢上前,又不愿后退,便将池青玉紧紧围住。
池青玉一惊,不禁道:“你说什么?”
“两位守山弟子死在后山,可不就是你们干的?!”一高个青年冷笑着,回头向那瘦小男子道,“五师弟,速去禀告师傅,就说我们已经擒获了凶手。”
“是!”有人应和一声,急忙要往回跑。正在此时,却见山道上有一点火光幽幽晃动,不多时,有人疾行而至。
身姿挺拔,殷红长袍如沐血色,衬得眉黑眼亮,英气干练。
“厉师兄?!”那些人见他来到此处,不禁一怔。他们均以为厉星川是追赶新娘而去,如今再度见到他,都有些尴尬,但又不好过问。为首那人拱手道:“厉师兄,我正要叫五师弟去禀告师傅……”
厉星川神色严肃,举着火把缓缓走到人群前,稍一抬臂,火光映亮了不远处池青玉的身影。
“我知道了。”厉星川淡淡道,“另一个姑娘呢?”
“是七师弟他们抓住了,想来已经带回。”高个青年哂笑道,“他是个急性子,不等我们一起出手便想着邀功去了。”
厉星川略一思忖,穿过人群,来到池青玉近前,低声道:“青玉,好久不见,没想到一别三年有余,今日竟是在这般境况下重逢。”
自从他来到此地后,池青玉一直未曾出声。此时听到他的声音,池青玉才一松手,将擒住的那人推至一边,侧过脸道:“厉兄,我本是与莞儿一起上的山,并没有杀害任何人,还请你向贵派众人解释,把莞儿交还给我。”
厉星川颔首,回身向众人道:“我与他曾经相识,你们先去回报师傅,就说我稍后会带着他过去。那个被抓走的姑娘也请师傅与掌门先不要责罚,等弄清原委后再说。”
这些人都是张鹤亭手下,本想抢在道家弟子之前抓到了凶手,好去师傅面前讨好,不料厉星川竟这样安排,不由得个个面露不悦,并无离去之意。
高个青年抱拳道:“厉师兄,你说跟他认识,但又怎能确保他没有杀人?如果你不放心,尽管跟着我们一起去,难不成我们还会在半路朝他动手?”
厉星川忽地沉脸道:“我与他三年前便是朋友,难道还会不知他的为人?你们不肯先走,莫不是觉得我会徇私放走他?”
“师兄当然不会这样做,只不过……”
“你只管带人离去,若是论功行赏,我自然不会抢功,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都算在我厉星川头上。”厉星川掷地有声地道。
那群人见他义正词严,又知他近来新认了张鹤亭为义父,正是受信任之时,便也不敢与他当面起冲突。高个男子与其他人稍作商议后道:“既然这样,我就把他交给厉师兄,你可得好生盘问,千万不可被他蒙骗。”说罢,悻悻然带着手下朝着铸剑阁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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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他们走远,厉星川才好似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道:“青玉,你怎会到了这里?”
池青玉愕然,低声道:“不是你送来喜帖,叫我前来青城吗?”
“喜帖?”厉星川讶然不已,苦笑道,“我为何要这样做?你当年……唉,算了,不提旧事……我若是真当你是朋友,就不会在你伤口上撒盐。”
他这样一说,倒令池青玉陷入疑虑之中。厉星川又道:“那你和莞儿上山,可曾遇到两位年轻道士?”
“是遇到了,但莞儿只将他们捆在树下,并不曾害他们性命。”池青玉说到此,不禁有些着急,“厉兄,听刚才那些人的意思,是认为我们杀了那两位道长?既然这样,我便与你一起去找卓掌门,当面解释清楚,不然一味逃避,只会让青城派的人更怀疑我!”
“青玉,你未免太单纯了!”厉星川一把挽住他手臂,低声道,“第一,我并未写过什么喜帖叫你前来青城,你这些年到了哪里,我连打听都打听不到,那送喜帖之人又是如何得知?第二,我相信你不会滥杀无辜,但事实是两位道长已经死了,眼下你只说自己冤枉,却拿不出什么证据,就算到了掌门那里,事情对你也是极为不利。”
“但是我若是再躲,莞儿会被当做凶手……”
“掌门不会对莞儿动怒,以她一人之力也杀不了两位道长。”厉星川迅速环顾四周,谨慎道,“实不相瞒,眼下青城正暗潮不断,我虽不知到底是谁引你前来,那两位道长又究竟被谁杀死,但你若是再留在此地甚是不安全。这样吧,我先带你寻一处地方稍作躲藏,等我亲自去向掌门解释之后,再来接你过去。”
池青玉心中尚存不解,但厉星川不等他开口质疑,已抚着他肩膀道:“你尽管放心,卓掌门不是昏聩之人,在没有确定真相前不会危害到莞儿。但最紧要的是查出究竟是何人要引你前来青城,目的又是什么。你若是现在就去,我怕那包藏祸心者也在一旁,会利用你图谋不轨。”
池青玉听他说到这里,心绪不安,道:“那我等你一阵,希望厉兄先去保护莞儿安全。”
“你放心好了。”厉星川说罢,引着他朝山道岔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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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池青玉走的皆是崎岖小路,虽也有人防守,但之前已有信号传来,说是抓到了凶手,因此布防之人多数已撤离。即便是还有几处留守,厉星川对后山地形了如指掌,都一一避开,并没被人发现。
两人行至后山荒凉之处,四下漆黑无光,但听鸦雀惊飞,哀鸣连连。
厉星川带着池青玉在荒烟蔓草之间穿行,来到高崖之下。岩壁青苔遍布,垂藤万千,厉星川伸手拨开藤蔓,探身望了望,道:“青玉,这里有个山洞,你先静候一会儿,我去上清宫找了掌门后便来接你。”
“多谢。”池青玉黯然道。
厉星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返身沿着原路而去。池青玉听着他衣衫掠过荒草的声音渐渐远去,伸手抚过嶙峋石壁,心中隐隐浮起重重忧虑。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夜幕下山风回旋,这荒僻之地蔓草遍生,发出沙沙之声。他倚着石壁坐下,抱膝抬头,帷帽上的黑纱覆于脸前。
三年来,始终将玉坠带在身边,几度想要弃之碎之,却一直未能如愿。接到喜帖后,只是想着借此机会偿还未竟心愿,并彻底做一了断,便忍着万般痛楚到了青城。却不料,又无端卷入漩涡。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次青城之行是不是又犯下过错。
从师父手中接过符箓的那一刻起,他便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过往一切,皆是由于自己误入歧途,才会铸成大错。只有了断前缘,忘记以前的自己,才可真正救己救人。
一千多个晨昏如水逝去,他背负行囊踏足荒山野径,餐风露宿,不求温饱安稳,只求远离尘嚣,远离过往。
在没有日夜之分的黑暗中,双目伤处渐渐愈合,可他不再触碰昔日珍爱的古剑,只是打坐诵经,神游八荒。然而深夜时分,却还是会被一种没来由的刺痛惊醒。这种痛,或许是源于原先受伤之处,也或许,是捕捉不到的丝线,牵绊住了某处隐藏最深的伤口。
风声萧飒,忽一阵雨声错杂如落玉,淅淅沥沥打在山岩,溅于树叶,传入耳畔。
这雨珠冰凉,一滴滴坠下山崖,洗净尘烟。池青玉却好似再也不想听到雨声,紧抱着双膝,侧转了过去。石壁嶙峋,他身影伛偻,像是经历了绵长的煎熬,始终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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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春雨纷扬不止,洒遍浩浩青城。幽寂中,远处仿佛有风拂过蔓草,卷起簌簌声音。池青玉原在出神,此际微微觉醒,下意识地侧转身子扶住了岩壁聆听。
雨打枝叶,弹跃琮瑢,时或风旋四野,吹动叶间水滴晃动坠地。这细碎风雨声之中,却又有脚步声徘徊不去,似是有所寻找,又似迷失了方向。
他起初还以为是厉星川返回,但细细听来,却又不像。想到了之前厉星川曾说青城山恐有内乱,他不禁屏息凝神。此时风雨渐紧,那远处的人步履愈加急促,像是发现了此处的山洞,竟朝这方奔来。
池青玉耳听脚步声已渐迫近,手握竹杖站起,侧身站于洞壁口,蹙眉不语。
那人奔至洞外,似有踌躇,终还是撩起青青垂藤。纷杂雨滴声中,隐隐传来环佩叮然。
他一怔。
原是个女子。
出乎意料的是,这女子并没有惊呼,也没有质问,更没有拔出兵刃。只是长久地沉默,沉默得只剩下漫天漫地的雨声潺潺,响彻荒野。
心湖中忽然有微弱波痕划过。
他紧攥着竹杖,想要后退,但身子却动弹不得了。
那人踏出一步,更迫近至身前,池青玉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之前所有的冷静镇定突然间分崩瓦解,他像溺水的人一般挣扎,但身形却依然不动。
漫长的沉默中,女子忽而抬起手,想要拂起他面前黑纱。他听到了动静,在她刚刚触及黑纱之时,很快侧身避过。
她的手在半空停滞住了,又过了许久,终于哑声道:“池青玉。”
他很困难很困难才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也不让自己再有所动作。
“你变了装束……”她不见他回答,就自顾自地念着,“可我,还是认得你。”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比以前略微低沉,还有些发颤,但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如久藏在湖底的莲子,缓缓浮出了水面,绽出了莲叶。
他隐忍了许久,指尖几乎要陷进竹杖,只是不想再开口。
她在黑暗中默默看着他的身形,奇怪的是,以往受到半点委屈便会哭泣的自己,直至现在,都没有落泪。即便是,他这样沉默以对,不作任何回应。
于是长长吁了一口气,她再度迫近一步,直视着他面前黑纱,一字一字道:“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来,一言不发地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_
p:告假一天啊,写得比较急促,后面的情节比较难,我会在周二再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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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再向峨眉渡双桥
峨眉山翠峰如簇,云雾飘渺。早春之际寒意犹存,松柏之间古寺幽幽,了意师太率一众女尼打坐诵经,神色端正。大殿外石阶上有俗家弟子轻轻打扫落叶,却有一少女自山道间匆匆而来,飞奔到殿门前,几欲开口,终究还是隐忍住了,垂手站着等待。
了意身边的大弟子梁映雪抬头望见,便不动声色地走到门前,示意少女随她而去。过了片刻,梁映雪低头匆匆赶回大殿,了意已听到她去而复返,睁开眼见她欲言又止,便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诵经。
“映雪,有什么事?”
梁映雪拜道:“山下有人来报,说是原衡山派的蓝皓月想求见师傅。”
“蓝皓月?”了意一怔,沉吟道,“她不是前几日才嫁入青城,为何会来了这里?”
梁映雪上前一步,小声道:“据说她并不是独自前来,身边还带着一个年轻的道士,那人像是受了伤的样子。山下的小师妹不认得他,因此不肯让他们上来,但蓝皓月说,师傅以前是见过那位道长的。”
了意蹙起眉头,缓缓起身,“你随我下山去看看。”
“是。”梁映雪随师傅快步走出大殿,才下台阶,又见师妹尹秀榕从殿后小径心急火燎地奔来。“师傅,师姐,你们可曾听说青城出了事?”
“青城出事?”了意本要往山下而去,听得此话,即刻停住了脚步。
尹秀榕道:“正是呢!我刚在镇上听说了,铸剑阁执事厉星川不是正迎娶蓝皓月吗?谁料新娘在拜堂时候居然扔下大家伙儿跑了,混乱之中又有人趁机作乱,连张鹤亭张前辈都不幸遇害。听说卓掌门已经带人下山追查这事了!”
梁映雪一惊,忙道:“师傅,那蓝皓月现在到我们这里……”
“什么,蓝姑娘来了峨眉?!”尹秀榕扬起双眉,了意迅速沉声道,“不要高声说话!”
尹秀榕吓了一跳,立即后退一步,了意侧身朝梁映雪道:“看来蓝皓月来此果然事出有因,你马上派人再去细细打探,也要留意青城掌门的行踪。”
梁映雪答应之后又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了意忖度片刻,道:“先下去问了再说。”于是梁、尹两人跟随了意从山道径直而下。峨眉山山势高峻,待到她们来到山脚,已是昊日高悬,映得群山万峰碧青如洗,超然出尘。
长长石阶下有一道装男子背倚岩壁而坐,在他身旁则站着一个红衫女子,虽明眸乌发,肌肤似雪,但却难掩其劳累憔悴之态。她正焦急地往山上张望,远远听到山门处的小姑娘叫了声“师傅”,便急忙转身扶起男子。
了意从山道转弯处走来,见了她,不禁一叹:“皓月,真的是你!”她话才出口,又转而望见蓝皓月身边的男子,见他脸色微白,秀俊清雅,但双目紧闭,眉下更似有一道伤痕蜿蜒而过。
“你?……”了意看着他,颇有熟稔之感,梁映雪与尹秀榕也均是一怔,她们还未想到这人的姓名,了意已上前一步,道:“皓月,你身边的这位可是当年也曾来过峨眉的……”
“晚辈神霄宫池青玉。”池青玉强撑着朝着前方作礼,“三年前曾在清音阁叨扰过数日。”
他这样说了,尹秀榕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她忽又讶然道,“池公子,你何时出了家?”
蓝皓月低声道:“尹姑娘,他本就是修道之人,当年只是下山后换了便装。”
尹秀榕与梁映雪近年来甚少外出,听了此话颇为吃惊。而了意先前见她紧紧扶着池青玉,心中已有几分生疑,如今再想到当年两人曾一起来过峨眉,便愈加觉得蓝皓月与这年轻道长关系非同寻常。但她又不好直接相问,只颔首道:“原来是故人,但皓月你应该在青城,怎会来了峨眉?”
蓝皓月焦急道:“师太,我若是还留在青城,只怕已经被杀了!青玉为了救我而受了内伤,我现在无路可去,只求师太收容!”
了意震惊不已,但之前听尹秀榕说过蓝皓月是在婚礼上逃走,又唯恐偏信一方而造成纠纷,当下道:“既然他有伤在身,只怕不能久行,且先去清音阁暂作休息,你将事情原委说与我听。”
蓝皓月听罢感激不尽,扶着池青玉便往清音阁而去。
******
三年前走过的竹桥依旧静静横斜于泉流之上,她进了清音阁后,便请求了意先替池青玉疗伤。但了意却轻轻抬手合上门扉,“皓月,你先要告诉我为何在婚礼上不辞而别。”
蓝皓月一震,嗫嚅道:“师太,我,我当时是因为想要见他……”
“他?”了意向来柔和的目光渐渐凝重,“你说的是那位池道长?”
“是……但我并没有做别的事情!”蓝皓月急道,“我只是感觉到他来了青城,便想要再与他见一面,可谁知……”她见了意神色有异,便当即将在溶洞中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师太,我虽不该丢下厉星川,但眼下我即便想要跟他道歉也无法回头,青城派的人一路追击,我连唐门都回不去,只有带着青玉到了峨眉,心想着您或许还可以救治他的伤势……”
了意听了刚才那番话,似是也觉难以置信,双眉紧锁,抿唇不语。蓝皓月见状,不禁哀声道:“师太,青玉虽不说,但我看得出他伤得不轻,请您大发慈悲先为他看看伤势吧!”
了意长叹一声,“皓月,你可知自己这一走,背上了什么样的罪名?先不管你所说的那些听闻是真是假,但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背弃丈夫逃出喜堂,如今又一路带着池青玉到了峨眉,岂不是最最为人不齿的行径?”
“但我与他这一路上始终是清清白白……”蓝皓月愕然道。
“人言可畏。”了意侧过脸,望着窗外,“非是我不怀怜悯,你私自出逃已是伦理难容,且又卷入青城血案,谁是谁非尚难断定,卓羽贤若是追到峨眉,我又将如何面对他的责问?”
蓝皓月一颗本已微微放下的心忽又提到了半空,她苍白着脸,道:“您不肯救一下青玉吗?哪怕您不准我们留在峨眉,只要师太肯替他疗伤,我也已经知足了。”
“我一旦出手救他,便是将自己置身于青城的对立面。峨眉派久已不参与江湖纷争,你还是带着他另寻去处吧。”了意说罢,微微一揖,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蓝皓月摇摇晃晃地追出,见她目不斜视地走过池青玉身旁,不由悲伤道:“师太,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一语未竟,眼泪夺眶而出。
了意止住脚步,却也未曾回身。池青玉本来正坐在清音阁外的石栏边,听得她这样的语声,心知定是遭遇拒绝,便扶着柱子慢慢站起。又听身后脚步声急促,蓝皓月已奔到台阶前,哽咽道;“若是怪我不守规矩,那也是我的错,与他无关!”
她还待要乞求,池青玉却拉住她的袖子,勉强笑了笑,道:“不要强人所难,我早说过,这一行注定不被常人所容,师太不愿插手也是意料之中。”
“可是……”蓝皓月眼泪簌簌,望着他一时说不下去。了意背对着两人,低声宣了个佛号,道:“江湖并非快意恩仇便可逍遥之地,我虽为佛门中人,却也难免受到凡尘俗事困扰。皓月,池道长,你们两位好自为之。”说罢,头也不回地向着竹桥走去,两个弟子见状,虽大感不解,但也只好快步跟上,三人不多时便消失在竹林之间。
蓝皓月怔了一怔,随即发疯一般追上去,池青玉起初没能拉住她,但随即扶着石栏急追几步,听得她连连呼唤了意师太,语调悲戚,不禁循声走到她身后,紧紧按住她肩头,“皓月,我们走吧。”
蓝皓月本是不甘心就此失去最后的机会,即便了意她们的身影早已远去,却还不肯放弃,但此时听到池青玉的话语,她原本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更似被重重一压,一时间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
竹叶轻舞,山泉铮铮,清音阁四面八方皆是水雾弥漫。蓝皓月哭得累了,失魂落魄地拉着池青玉的手,往来时山道蹒跚而去。道边树影婆娑,她只觉眼前一片昏暗,几乎看不清脚下道路。池青玉扶着岩壁才能勉强行动,她又要留神照顾着他,两人走不多时,便已经精疲力尽。
山中又传来诵经之声,徐徐回荡,空灵幽远。
忽自斜旁有人追来,脚步匆忙。蓝皓月抹去额前汗水,回头却见那来人一身杏色劲装,正是峨眉俗家弟子尹秀榕。尹秀榕所站之处高出他们许多,她微微俯身,掩在树后,低声道:“你们下山后,再从南边小径转回,找到清音阁附近的白龙洞,我在那边等着。”
蓝皓月愕然,正想细问,尹秀榕却已然奔回,不留只字解释。
虽是心存疑惑,但毕竟还留有一丝希望,蓝皓月带着池青玉先是从原路下山,稍作休息之后,随即找到了另一条上山之路。尹秀榕所说的白龙洞,蓝皓月当年曾与她和梁映雪一同来过,依稀还有点印象,但时隔已久,毕竟不能很快就找到。
正在踌躇茫然之际,又听上方有人轻声咳了一下,她抬头却见尹秀榕正坐在古树枝干之间,手指着前方。随着她的指点,蓝皓月才发现树荫之下正立有石碑。
尹秀榕跃下树梢,道:“师傅说了,她实在不便出面,但又不忍眼看你与池道长被人追杀。你可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起过的一个地方,那里人迹罕至,虽然荒凉了一些,但还可让你们暂时避一避,等池道长伤愈之后,再行打算。”
蓝皓月一时悲喜交加,竟没想出她说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何处。
尹秀榕见她这个样子,不由摇摇头,道:“蓝姑娘,你忘记了吗?三年前,我曾告诉过你,这附近有个废弃的庵堂……”
蓝皓月这才一省,惊道:“你是说,松竹庵?”
“对了。”尹秀榕笑了笑,侧身带路,“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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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舍身崖上舍此身
峨眉山道绵长曲折,青崖之间有数道人影穿梭而来,扑面雾霭沾湿衣襟,其中一名女子发挽高髻,手持拂尘,正焦急道:“师尊,这山势险峻,我怕师弟……”
白发白须的老者足踏山岩,疾掠朝前,“有人守着他,你不要太过着急。”
“师傅说是不急,自己却也时刻不停地赶路。”另一年轻道士紧随其后,他背负长剑,那剑穗纯白,在风中不住飘飞。
老者回首睨了他一眼,道:“丹岩,你那新得的武器可还顺手?不要纸上谈兵,到时没了用处。”
“师傅莫要小看了那千丝索,待徒儿等会施展身手,您便知我这几年未曾荒废。”这三人一路疾行,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林海,直朝金顶而去。
******
池青玉随着慕容槿走上舍身崖的时候,茫茫白云从千山万壑冉冉升起,云海浩渺无尽,层层厚厚,边际如丝,无声无息随风飘拂。站在山巅遥望苍穹,只见碧蓝澄澈,深窈无涯,这峨眉群山似安息,似酣睡,不容任何人惊扰。
扑面而来的山风卷乱了池青玉的衣袍,让他站立都有些困难。
“唐夫人,这是什么地方?”他犹豫着想要止步。慕容槿却拉住他的手腕,温和道:“不要怕,随我来。”说话间,她已带着池青玉来到位于悬崖上的一间古旧佛堂之前。
吱呀一声门扉开。
那垂目敛目的仁慈观音,指掌如兰,净瓶间养着青翠柳枝,普济天下苍生。
池青玉记着自己是修道之人,不便擅入佛堂,便只扶着门框站着。慕容槿却独自走了进去,在那长明灯之前,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串佛珠。正是她当年静坐诵经所用。
手捻佛珠,眼神沉定。
蒲团陈旧,一室清寒。香烛萦绕,观音微笑。
忽而又忆及那一夜枯坐,却听门扉轻响。乍相逢,犹觉在梦中。
——卓羽贤,你怎来了此地?!
——我知你来此守孝……我,我只想来看看你……
先是打,骂,哭,恨,他却不惊不怒,只万般忏悔。多少年未曾有人如此待她,她扑上去撕咬,却被他紧紧搂住腰肢。灰色长袍宽大粗糙,掩不住曼妙身姿,禁不了一腔炽热。
她已不记得究竟是爱,是悔,还是愤,只是一团乱麻,滚翻在地。长明灯下,焚香缭绕,那串佛珠被踩在脚下,压□下,她呢喃,她娇喘,她望着那慈悲温和的观音像,与他共度狂乱**。
一个守孝寡妇,直至那夜,方才被他破了身,成了女人。
靡靡**无穷尽,看那观音大士足踏莲花,也不过是善男信女心头虚伪造出个假象来赎罪。
也正是在这佛堂,那叫做韩墨的少年匆匆来,带着远在青城的他所写书信。“表哥说,他身陷绝境,想要夫人替他出出主意。”那少年懵懂无知,只知替卓羽贤办事,却未晓得真正原因。
松竹庵大火后,峨眉掌门赶赴青城问罪,卓羽贤虽嫁祸给叶决明,但只怕他被抓之后说出曾在峨眉与其同游。他在青城如坐针毡却找不到其他亲信,她在荒崖身子虚弱也无法亲自出手。清修守孝甚至未曾带着什么钱财,环顾周身,只有那一枚白玉莲花价值不菲。
匆忙写下叶决明的姓名与所在,封入信笺,连同玉坠交予韩姓少年。
“将玉坠卖掉,带着黄金去找江湖上最出色的杀手,其余的你都不要管,不要问!”她以为少年会照办不怠,却不料韩墨带着玉坠直接找到了子夜。他想事简单,竟直接将玉坠作为了赏金。可怜子夜虽刺杀了走投无路的叶决明,却又遭灭口追杀,带着一身重伤消失于江湖。而韩墨因知晓了真相而与卓羽贤争执,慌乱间,送信少年反被重创。深夜寂静,卓羽贤拖着表弟,将他关进了地窖密室。
从那之后,卓羽贤便责备她办事糊涂,若不是她,便不会引来那么多的麻烦。
她为他摆脱了绝境,他登上了掌门之位,却反过来说她是个害人精。
——男人,不过是见你貌美可占先机,便如扑食饿虎,将整个身与心都吞个干净。
慕容槿俯身跪在观音前,轻轻叩首,抚过那串佛珠。忽而一用力,将那丝线扯了个彻头彻尾的断。
叮叮当当的珠子散落一地,滚到了门扉边。
“唐夫人,你怎么了?”池青玉微微蹙眉,细细聆听。
她起身,整顿衣裙,拢起发缕,道:“没事,我只是碰倒了佛珠。”她走到他面前,望着他闭着的眼睛,不禁深深呼吸。
她不想再看。不想再看这双瞎掉的眼,这张令她厌恶的脸。
“你听,对面山间有人在呼喊。”她扶住他的手臂,指着前方山崖。
“是吗?我怎么没听到?”池青玉一怔。
“像是皓月,我带你过去。”她努力笑着,笑意有些僵硬。
一步一步迫近山崖,骀荡山风迎面来,底下是厚厚白云,云下是万丈深渊。
池青玉走得缓慢,他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奇异感觉,可是他说不出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滋味。慕容槿拉着他走到舍身崖边,凝望着茫茫云海,道:“你有一枚青玉坠子,是吗?”
“是……夫人怎会知道?”他顿了顿,又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是皓月跟您说过吧?”
她从怀里取出那枚青色玉坠,低头拉住他的手,给了他。
池青玉细细摸索,讶异道:“怎么会被夫人拿到了?我明明已经将它留在了青城山。”
“青城山……”慕容槿无力地笑了笑,低声道,“你不该去那里……”
池青玉不解其意,她又取过青色玉坠,替他戴上。他略感局促,想要避开,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
“唐夫人?”
“你,更不该来到这世上。”狠狠说罢,云袖激扬,一掌便将他推向深渊。
******
池青玉听闻风声袭来,迅疾侧转身子,但仍被慕容槿一掌击中。他惊慌之下挥臂回挡,她已又扣向其肩,此时忽听一声惊叫,慕容槿猛然回身,但见红影一闪,竟是蓝皓月飞扑而来。
慕容槿心中大惊,来不及将池青玉推下,蓝皓月已经扑到了近前,一把抓住池青玉手腕,挽着他摔倒在崖边。
慕容槿浑身发颤,她未曾料想到蓝皓月去而复返,如今被看到这一幕,她只觉天已崩塌。
“舅母,你这是要做什么?!”蓝皓月声音发抖全身瘫软,方才眼见池青玉要被一掌击下悬崖,她直至现在都还是头脑混乱。
池青玉的剑已经坠下山崖,他反手撑着悬崖边缘,也未曾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慕容槿望着瘫坐在崖前的两人,忽而跪倒在地,迫近了蓝皓月。
“皓月,你不要多问,不要多问。”她竭力想要做出宽和的笑容,可在蓝皓月看来,眼前的慕容槿,表情诡异,双眼发直,状似疯癫。
“我怎么能不问?!你为什么想把他推下悬崖?!”蓝皓月抱着池青玉,直往后躲。
慕容槿双手撑着地面还在往前紧逼,她直直地盯着池青玉,忽然不顾蓝皓月的阻拦,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她的手指骨节突出,不住地发着颤。
“你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活着?!”积压已久的情绪喷涌而出,愤怒、羞愧、怨恨、惊恐……如同蛇蝎毒蚁般咬噬着心,让她濒临崩溃。她用力撕扯着池青玉颈下的玉坠,咬牙道:“你不是应该掉下山崖被狼叼走了吗?为什么还会活在这世上?!你知道吗?我现在看到你,只觉得噩梦还没有醒,你是要将我逼疯不成?!”
“舅母,你在说些什么……”蓝皓月奋力扑到她身上,想要将她从池青玉身边拉开,但慕容槿此时却如磐石般无法移动半分。池青玉被她刚才那一掌正击中先前伤处,强忍痛楚吃力道:“唐夫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又何曾掉下过山崖?”
她咬着下唇紧盯着他,忽而冷笑起来:“你是孽种,我不想让你来到世上,你却偏偏要来。我不想让你活下来,你却偏偏摔下山崖还不死。你明明可以躲起来不让我看见,可为什么现在又要出现,是不是我前世欠了你什么,你要专程来向我索命?”
“孽种?”池青玉苍白着脸,整个人僵住了。
蓝皓月无法将眼前这个痴狂的女子与印象中的舅母联系在一起了,她拼了命似的想掰开慕容槿的手,但无论怎么发力都无济于事。
她紧紧抓着慕容槿的手臂,泣道:“舅母,求您冷静一点,不要再过来了!青玉他犯了什么错,你为什么要那样说他?!”
“你求我?你应该求的是他!”慕容槿一掌将她推开,直指着池青玉哀声道,“池青玉,不不不,卓青玉,算我求你了,你这个不该活着的人,已经白白多活了二十多年,你已经让我快要发疯,为什么还不肯消失掉?”
蓝皓月怔怔地望着她,池青玉左手撑在土石上,掌心硌得生疼。他呼吸混乱,哑声道:“卓青玉?你为什么这样叫我……”
慕容槿再强行跪爬至他面前,紧紧贴着他,声音发颤:“你是卓羽贤的孽种祸胎,他把你带到这世上,我根本不想要你,你明白吗?我恨你毁了我的清净,我喝下了两碗堕胎药,可你竟然还能活着生下来……”她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唇边带着惶恐不安的笑,却又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她的手指冰凉,碰到了他的眼帘。
“我的孩子,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个瞎子呢?”慕容槿近乎荒诞地笑着,眼里满是泪水。
刺眼的阳光穿透云层直射而来,雾霭渐渐散去,池青玉挺直了身子跪坐在悬崖前,他听着她一边哭一边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似乎是一瞬间,也似乎是漫长的千年。
永远黑暗的千年。永远不会天亮的千年。
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甚至听不清蓝皓月在哭喊些什么,也听不清慕容槿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如坠冰川的感觉让他撑着剑鞘想要站起,但双膝瘫软,才刚站起一点,又重重跪倒在地。“青玉!”蓝皓月哭着伏在他肩头,紧紧拥住他。
慕容槿的呼吸近在眼前,她以出乎寻常的温柔语音乞求道:“听话……孩子,你不能不听我的话……走吧,不要再留在这世上……”
“舅妈!求你不要杀他!”蓝皓月嘶声喊着,猛然拔剑对准了慕容槿。
慕容槿目光一厉,长袖卷起狂云,一掌直出手腕翻转,紧扣住蓝皓月握剑之手,反将她手中剑拧到颈下。剑锋划过蓝皓月肌肤,渗出微微血痕。
“皓月,如果你不上来,死的就只有他!”慕容槿哀声道。
“他是你的儿子对不对?!你怎么能这样狠心?!”蓝皓月流着泪道。
池青玉摇摇晃晃地站起,直至此时,他仍想要挺直了脊梁,但身上的伤痛让他不得不捂住了肩头。他看不到蓝皓月的样子,但他听得出来,她已经在慕容槿的控制之下。
身后的风呼啸而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树叶,没有一丝分量。
于是他努力地微笑,带着第一次遇到慕容槿之时,那种温和有礼的笑。
“唐夫人……”他还是习惯那样叫她,用最平静的声音,“池青玉此生,只是长在罗浮山中的一株竹子,不需别人打理,也不需别人在意……若是让人烦忧了,那实非青玉所想所愿。”
慕容槿望着他,又侧目盯着泪流满面的蓝皓月,拧着她的手臂,将她推向池青玉身边。
“皓月,过去,跟他一起……你不是喜欢他吗?一起去,再也不会分开……”慕容槿颤巍巍地朝前一步,以长剑逼迫着蓝皓月,要让她再往后去。
再往后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池青玉挽着蓝皓月的手,轻轻地闭着双目,摸索着解下那枚青玉坠子,握在手中,伸向前方。
“这么贵重的东西,本不该属于我。我的名字,只是由它而起,如今我物归原主,这个世上,也再没有池青玉了。”
慕容槿怔然,犹豫间,池青玉忽然低声叫道:“母亲。”
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接过他手中的玉坠。
就在指尖相触的一瞬间,池青玉奋力扣紧她的手腕脉门,她只觉右臂一麻,被他倾泻而来的内力震得无法运功。但她手中仍有长剑,拼命挥向前方,蓝皓月大惊之下扑上,想以身子去遮挡,却被池青玉袍袖一卷,斜跌出去。
长剑贴着蓝皓月脸侧削过。断发零落,蓝皓月重重摔倒在悬崖边。
抬头间,只见青影一闪,池青玉已经拉着慕容槿往后一退。
那一刻犹如电光火石,但蓝皓月却分明望到他脸上的微笑。
那种极浅极淡,三分骄傲七分落寞的微笑。
淡金色阳光普照云海,他素黑道袍轻轻拂起,如在人间迷失了方向的蝶,跌下了舍身崖。
“青玉!”蓝皓月嘶哑着声音,跌跌撞撞爬到崖前。
浮云翩跹,苍穹无垠,他的身影,只留有最后一瞬,便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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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嫣然一笑煦阳生
直至真正成了夫妻,蓝皓月才发现原来在冬天身边有个人一起睡觉是那么好。洞房过后的早晨,醒来时还是迷迷糊糊,想要抬抬手,却觉右手在他掌中,想来是昨夜她睡着后池青玉便这样挽着了。
心里充盈又温暖,还带着些许的羞涩。
见他似乎还未醒,便裹着厚厚的被子跟他紧紧挤在一起。才想再细细看看他,他却被扰醒,握了握她的手指,道:“你何时醒来了?”
“才刚刚一会儿。”蓝皓月趴在他心口,伸手便往衣襟里摸。
池青玉蹙蹙眉,“要干什么?”
“昨晚上,你不是奇怪我跟你的身子不一样吗……”她的脸红扑扑,咬着唇,“这会儿我要好好瞧瞧你。”
池青玉还没反应过来,她便钻进被子解开他的白色中衣,拿那毛茸茸的脑袋去拱他的胸口。他忍着笑将她按住,翻过身抱住她,蓝皓月蜷起双腿,缩在他怀中,摸到他的锁骨,便忍不住去轻轻咬了一下。
他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拥在身前,蓝皓月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枕在他臂弯,不禁又扬起脸,小心翼翼地啄了他一口。池青玉的呼吸有些快,右手揽在她腰间,左手情不自禁地覆上她脸颊。
他还是微闭着双眼,认认真真地摸了一遍蓝皓月的容颜。
她勾住他的手指,放在自己掌心,小声道:“青玉。”
“嗯?”他似乎还在想着刚才摸到的眉眼。
“以后,每天都要在一起啊……”蓝皓月贴近他脸庞,闭着眼睛道。
他微微有些出神,蓝皓月见他不回答,蹙着眉刚想撑起身子,却被他抱着了。
“皓月……”池青玉再一次摸到了她的脸庞,神情却有些悲伤怅惘,仿佛是从很漫长的梦境中醒来,还未完全忘记那梦中的绝望。“不要再离开……”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的迷茫,其实连自己都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伤,但却从心底里想要说出这句话。
蓝皓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他,许久,才努力地笑道:“不会的,我这辈子就一直留在你身边了。”
池青玉微微低下头,用力地抱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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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始了只属于两个人的生活。
山间草木渐渐枯黄,飞鸟小兽也慢慢缓慢了行踪,万物暂时休眠,进入了南方的冬季。蓝皓月先前带在身边的钱财用得差不多了,于是便和新婚的丈夫一起谋划着生计。
“你以前在这里住着的时候,哪来的钱粮?”黄昏时分,两人一起坐在屋前,她有椅子不用,却要跟他挤在一条长凳上。
池青玉想了想,道:“屋后不是种了些菜吗?其他的粮食,师傅帮人治病,那些山民有时候会给一些的。再有别的就是拿药材去换的。”
“那前些天有人来找你扎针,你也没有问他要钱啊……”
“有则给,没有则不给,他们并不比我们富裕。”他安然道。
蓝皓月点点头,托腮望着远处,“我明白,可惜现在天冷了,好多药草都不长了……”
“也有一些冬天并不枯萎的。”池青玉摸索到她的手,握在掌中,“或者我们可以去砍柴、挖笋……等明天,你带我出去,我帮你想办法。”
第二天一早,池青玉果然很早就起来,收拾了屋子后便与蓝皓月一同进山。他虽看不到,但凭着记忆告诉她何处可以找到越冬不败的药草,虽采集不多,也算是小有收获。蓝皓月砍下的树枝和挖到的冬笋,由他背在肩后。她带着池青玉在山间慢慢走,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发出轻轻脆脆的声响,这山谷,显得格外静谧幽远。
他还陪着她下山去换粮食。尽管这样会走得慢一些,但是两人并不在意。
山中时光本就悠长,早一步,晚一步,总会走到家。想来,这人生亦是一样。
他们并不需要很大的花销,屋后有菜圃,屋前有幽潭,闲来蓝皓月便拿着竹篓与鱼竿去钓鱼。池青玉虽是还了俗成了家,不过还是保留着许多过去的习惯。
“青玉,你真的不吃鱼吗?”她系着围裙捧着碗出来,皱皱眉道。
池青玉本在帮她洗菜,这会儿停下活,笑了笑,“你问过好多次了,我都十多年没吃,现在怎么会忽然改掉习惯?”
“可是我煮得很香呢,你闻闻……”她故意将碗凑到他近前。
他却微微蹙眉,好言好语道:“你自己吃,还可以多吃一顿。”
“真的真的不吃吗?”
“嗯。我吃青菜。”
蓝皓月撅起嘴走了,“你还真是属兔。”
虽是带着点失望,但是她不会强迫他改变,只是担心他吃得不够,便十足地在做菜上用了心。她本就喜欢琢磨这些,在烟霞谷时父亲时常不在,她便跟着乳娘学手工学厨艺,如今有了这个男人,就更加想要好好表现出自己的本事。
绣了花,给他摸摸。做了糕点,给他尝尝。编了同心结,给他绾上腰间……
他第一次摸到那同心结的时候,只是略有惊讶,继而微笑道:“你的手真巧。”
她仔细地将那浅蓝色的坠儿系在他的腰带上,低着眼帘道:“不要再弄丢了。”
“不会。”池青玉将同心结握在掌心。
从那天起,他每天睡觉前都会将之收好,放在枕边,清早起来再摸一摸,确定还在。蓝皓月起先开心,后来便觉得他委实太过谨慎,忍不住道:“把它系在腰带上,不会掉的。”
“万一丝带断了呢?”
“怎么可能自己断掉,你又不钻到树林子里去。”
“……不是你叫我好好保管别弄丢吗?”
“哼,你把它看得比我还重要了呢!”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腰带上,“原来你怪它抢走了你的地位。”
“才不是,我是怕你疯魔了!”她打打他的肩膀,跑了。
池青玉站在原处,听她在屋前打水,手却不知不觉移到了同心结那里。流苏簌簌,花纹盘结,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忽而向着屋外道:“皓月,这丝线是什么颜色?”
“蓝色的,不是一开始就跟你说过吗?”她故意气哼哼地道。
池青玉若有所思,走到窗前慢慢坐下。
******
蓝皓月只是撒撒娇,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一两天里池青玉时常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候坐在那劈着柴,也会无意识地将木柴劈歪。
她不好意思责怪他,却有点担心,蹲在他身边道:“青玉,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打起精神道:“不是。”
“那是以前摔伤的地方又疼了吗?”她记得海琼子曾跟她说过,天气寒冷或是阴雨时,池青玉断骨处会酸痛。于是便伸手揉揉他的后背与膝盖。
“没有……”他侧过脸,握着同心结,道,“这是什么颜色的?”
蓝皓月蹙起眉,心慌意乱地望着他,“你怎么了?不是已经说了好几次了吗?”她越发焦急起来,摸摸他额头,感觉不烫,又紧张地道:“池青玉,我是谁?”
他倒是愣了愣,思索许久,小心翼翼道:“你难道不是蓝皓月?”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他的肩膀,“还好你没傻……”忽而又警觉起来,抓过同心结,道:“那你为什么老是问这个是什么颜色?”
池青玉紧紧锁眉,朝着前方道:“我怎么觉得,它不应该是蓝色的……皓月,你是不是还给我编过一个?我怎么,怎么找不到它了呢?”
“什么时候……”她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将同心结解下,塞在怀里。
“为什么拿走它?!”池青玉颇为意外。
蓝皓月涨红了脸,站了起来,“你这些天真是迷迷糊糊,像是被这小玩意儿弄昏头了,拿走,再也不给你了。”
他却抓着她的手,将同心结半哄半抢地夺了回来。“我没有昏头,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蓝皓月站在他身前,见他紧紧攥着同心结,不由心软了几分,可还是惴惴不安地道:“青玉,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他认真地道。
******
那天晚上,蓝皓月早早上了床。池青玉原本还想去堂屋收拾药材,却被她一把揪住。“天好冷呀,不要再出去了。”
“明天不是要下山卖掉吗?”他想走,又走不了,只得坐在了床沿。
“明天再说!”蓝皓月说着,便将他搂住了。
“干什么……”池青玉低声道。
“摸摸……”她又红着脸伸手探进他的衣襟。
手指划过胸前,池青玉不免皱眉,“这么冷的手……”说话间,他便握住了她的手,用力贴近自己的心口。
她抱着他,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床榻上睡下。缠绵亲吻间,她趴到了他身上,小声道:“我想早点给你生宝宝。”
“嗯?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他抬手摸摸她的脸。
“你不喜欢吗?”蓝皓月亲亲他。
“喜欢……”池青玉起先是微笑着去回应她的,但渐渐的,却又停了下来。
蓝皓月不解道:“怎么了?”
他垂下眼帘,紧紧握着她的手,许久才道:“我好像是生来就看不到的。”
“那又怎样,我早就知道啊。”蓝皓月怔怔道。
他忽而沉默了,蓝皓月伏在他心口,听着他的心跳,唤道:“青玉……”
“我们如果有孩子……会不会像我一样……”池青玉低声道。
蓝皓月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她从最早喜欢他开始,便没有想过这件事。如今他自己提到,她先是一愣,继而不免心绪纷杂,但既已经历这许多事,此时也不会再因为这而畏惧了。
她抚过他的眉梢,轻轻道:“像你,没有什么不好。真的,你有我喜欢着,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喜欢着。”
池青玉眼里有些发酸,只是他没法再流泪。
他将这身材娇小,性子却极其柔韧的妻子抱得紧紧的,他想,这辈子,再也不能离开她了。
******
冬去春来,武夷山水又漾出层层绿意,映着碧蓝天幕,浅白流云,如同琉璃世界。
粉色桃花碧青桃叶重重叠叠,树荫之下,泉流如碎玉,扬起万千水珠,溅出点点虹影。远处深山云气氤氲,此处却有着最清朗的泉水,最娇艳的桃花。蜂蝶扑飞间,团团鹅黄花蕊沐着春晖,静静浮动幽香。
桃花涧畔鸟鸣啾啾,花影间有间小屋,屋前空地上晾着衣物,大门亦半开着。此时春景宜人,但窗内的女子却伏案睡着,手边还放着绣花绷架,想来是倦意袭来,便小憩在这了。
微风拂过,窗外花瓣簌簌而动,女子还未醒来,不远处的小径上有人走来。那路边时有花叶飘落,他手持竹杖肩背药箱,闻到了这桃花香,便知前方就是家园。
走至门前,却听不到屋内声响,他扶着门轻轻放下竹杖,凭着对她的了解,挑起帘子,慢慢走到了窗前桌前。俯身听见她的呼吸,他这才微微笑了笑,却又忙着转身想要给她取来衣衫披上。
这一走动,倒是让睡得迷迷糊糊的蓝皓月醒了过来。
“青玉,你怎么回来了?”她揉着眼睛拉住他。
“早就过了午饭时间,我自然回来了。”他摸摸她的耳朵,又蹲□,将手放在她小腹上方,微笑道,“你又犯困了吗?”
蓝皓月戳戳他的手背,“肚子还跟以前一样,你乱摸什么?”
“是吗,我怎么觉得好像圆了一些?”他说着,便又想去摸,却被她挥挥手赶走。“才刚刚两个月,亏你还是给人看病的呢!”
池青玉却不管,携了她的手,道:“我要天天摸一摸,这样就会知道他在长大。”
她抿着唇笑,这个男人,平时安静淡泊,如今却好似天真了起来。
前些天她惴惴不安地叫他给自己把脉,他还以为是她生了病,搭脉过后又疑惑道:“这种脉象我倒是没有遇到过,有些奇怪……”
“一点都不牢靠,我真怕那些病人被你越瞧越坏了。”她失望地收拾了一下,预备到镇上再找郎中。
“怎么了,你觉得哪里不舒服?”他慌忙拉住她,不让她走。
她嘟起嘴,“不告诉你。”
池青玉无奈又担心,便陪着她一同去了镇上,找到了老郎中,她又不肯让他跟进去。池青玉沮丧地等在门口,觉得时间过的特别慢。好不容易听到她跟别人说话,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了?”
她拉拉他的袖子,悄悄走到一边道:“也许,也许是真的有了……”
他听到此话,先是一愣,似乎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蓝皓月才皱着眉想跟他解释,池青玉已顿悟,他白皙的脸上慢慢浮现笑意,如春风拂柳暖阳初煦,又如清浅池水波光荡漾。
不顾街边人来人往,他竟一把握住她的手便要带她走。
“喂,去哪里呀?”蓝皓月急得直叫。
“回家!哦,不对,去买东西!”他眉眼间犹带从心底浮出的笑,蓝皓月虽说他心急莽撞,可是她爱着微笑的他,这如许温暖的他。
其实那天在镇上两个人走来走去都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蓝皓月觉得还为时过早,他却兴致勃勃地去找人请教了。因怕她累了,便扶着她让她坐在街边茶肆里等。蓝皓月静静坐着,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满溢甘甜。
这份激动让素来都从容安静的池青玉变得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回到山中之后,他便自己坐在那想啊想,忽而又站起,屋前屋后地忙碌。蓝皓月因为有些发困,也没有出去,只听叮叮当当乱响,一会儿功夫,他又带着斗笠背着竹筐要进山去。
“青玉,你要做什么啊,走得那么累了还要出去?!”她趴在窗口叫道。
“去给你捕鱼。”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到一半又停下高声道,“你坐着不要动,等我回来做饭。”
这男人……蓝皓月慢慢坐下,拿起桌上绣着的手帕子,嘴角扬起微笑。
于是日子便在他一天不停地忙碌中悠悠而过,他说,要多多地种植药草,多多地砍柴囤粮,多多地预备衣物……因为,他不想孩子生下来饿肚子。
“我要给我的孩子准备很多很多。”他如是说。
夜晚间,蓝皓月躺在床上,握着他的手让他摸摸,问他:“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池青玉看不到她的模样,也看不到那肚子究竟是怎样,只能凭着手指的触觉去感知一切。可是他觉得很开心。
“都好。”他淡淡地笑,眼睫在灯影下黝黑绵密,“无论像我还是像你,只要是我的孩子,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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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盛夏时节,艳阳高照,蝉儿拼了命似的唱个不停,山林中便少了寂静。好在这幽谷绿树成荫,临近潭边更有几分清凉。虽如此,一到午后,蓝皓月还是懒懒地不肯动弹,池青玉便会陪着她躺一会儿,等她睡着了,再悄悄起身去屋外忙碌。
这天依旧如此,两人正倚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有人在轻轻敲门。池青玉起身出去问了问,回来对她道:“有个老人不能走动了,我过去一下,你自己休息吧。”
“早点回来。”她习惯性地给他整整衣衫,看他背起药箱,开门后跟着山民走了。
这远近几座山里的人平时难得去镇上,若有头痛脑热或是跌伤扭伤,都愿意来请他去看看。很多时候,他巧施银针便可缓解病痛,且又并不一定要收钱,只是凭着病人的财力物力,即便无钱无物,他也没有什么怨言。
尽管他目不能视,但这里的人都很信任他。
对于他所做的这些事情,蓝皓月也不会埋怨。想到以前初次到罗浮山,便听说他跟随师兄去了深山替人看病,那时候,还觉得这冷漠孤傲的人,倒也有另外一面。
她想着想着,不觉侧卧于竹席间,倦意袭来,便渐渐熟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到屋外有说话声。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起初以为是池青玉已经跟着山民回转,但再一听,却不是这闽北方言,而是她自小便熟悉的川蜀之语。
蓝皓月一下子坐了起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问话声:“有人在家吗?”
她急急忙忙来到门口,一开门,只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檐下,身后还有两名仆妇和两个抬着竹榻的轿夫。
蓝皓月惊呆了:“外祖母?!”
“皓月……”唐老夫人望着眼前这个衣着简朴的外孙女,一时悲喜交加,不免湿润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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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皓月在来到武夷之后便写过信给外祖母,老夫人也曾回信劝她回去,但她还是留了下来。成亲之后,她原本想亲自回去跟外祖母禀明原委,但想到路途遥远,若是将青玉带回,只怕再遇到风波,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写信托人捎去,想等到以后有空时再去一次唐门。但谁知,年迈的外祖母竟来到了这桃花洞畔。
仆妇与轿夫在屋前大树下乘凉,蓝皓月忙不迭将老夫人迎进屋子。夏天衣着轻薄,老夫人起初还未在意,待到进屋后才发现蓝皓月脸庞更圆,小腹微微隆起。
“皓月,你莫不是?”老夫人坐在堂屋中,审视着她。
蓝皓月脸颊微红,站在一边,“嗯,已经三个多月了。”
“真是没有想到……”老夫人喟叹一声,眼中虽带着无奈,但却也难免惊喜。她环顾四周,见这小屋摆设极为简单,看得出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不禁又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在家?”
“他出去给人治病了。”蓝皓月唯恐外祖母不满意,又忙补充道,“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老夫人缓缓点头,让她坐在一边,温和道:“我看你上次信里说,他已经将过去都忘记了?”
蓝皓月犹豫着道:“差不多吧……有时候好像隐隐约约还会想起点什么,但是我不跟他多说,他便也就只好作罢了。外祖母,虽然如此,但我们过得很好。”
当日蓝皓月回到唐门后,曾将舍身崖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老夫人,对于慕容槿的死,老夫人的心情也很是复杂。
“大老远的,您怎么来了武夷?”蓝皓月不由道。
“你又不回来,我惦记着你,怕你在这里受苦。”老夫人顿了顿,又道,“之前七星岛曾帮了我们的忙,你走后,我让韵苏去东海拜访一下连家的人,但她后来却怏怏而回,说他们婉言谢绝,连公子不在岛上,连小姐也并不愿相见。这些日子来我心头始终牵挂此事,便想再顺道亲自去问问。”
蓝皓月点头,老夫人又由此与她谈及唐门的近况,两人谈话间不知不觉时间流逝。唐老夫人正说到想让皓月回蜀中看看,却见她不由自主地望向远处。
桃林间,池青玉由人送到了屋前,听到不远处有人交谈,不禁微微一怔。
“我到家了,你请回吧。”他低声向那樵夫说着,便自己走向小屋。
老夫人从未曾见过池青玉,此时见这面貌清秀的年轻人快步而来,虽手握竹杖,但也许是离家近了的缘故,走路还算方便。他还未到家,便微微一停,道:“皓月,有人来了吗?”
“嗯,是我外祖母。”蓝皓月迎出门去,拉着他的手,将他带至老夫人面前,在他腰间悄悄一捅。池青玉很少听她提及家人,这时不免惊讶,但还是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
“起来吧。”老夫人看着他,这五官神韵之间,确也与慕容槿有几分近似,不免心绪纷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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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在这地方只住了一天,时间虽短,倒是看到池青玉始终都跟皓月一起做着家务。他看不见,做事是慢了一些,但皓月并不在意。他在竭尽全力地替她分忧,即便生活略有艰难,她也甘之如饴。
因为不想让这外孙女婿记起以前那些事情,老夫人与池青玉交谈得也并不多。次日午后,仆人们重新上山接她,她便要离开了。只是临行前,想将两名仆妇留下伺候皓月。蓝皓月谢绝,老夫人不悦道:“你现在还好,等到快要生养时他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这深山里又没几个人居住,到时连帮手都找不到。”
蓝皓月辩解了几句,见外祖母心意已决,便只好答应了下来。唐老夫人再三叮咛之余,才满怀心事地离开了小屋,临出门前,望着池青玉道:“青玉,要好好照顾皓月。”池青玉认真道:“外祖母,我会的。”
老夫人走了。蓝皓月带着池青玉送到山谷口,望着外祖母步履略微沉重的背影,心中也不禁酸楚,竟不由落下泪来。
池青玉听她抽泣之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哭,等生了孩子之后,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探望唐老夫人。”
“嗯……”她拭着泪,哽咽着回过身,往屋子走了几步,忽又一省,抬头望着他道,“我跟你说过外祖母是唐老夫人?”
池青玉也一怔,蹙眉道:“没有吗?”
她深深呼吸,挽着他径直回家,边走边道:“池青玉,你以后要对我更好,不然外祖母现在认识了你,以后会来找你算账。”
他淡然一笑:“我一点儿也不心虚。”
“越来越自负。”她虽是这样嘀咕着,唇角却不由扬起笑意。
******
因蓝皓月并不愿意从现在起就被人伺候着,唐老夫人留下的两名仆妇先去了山下居住,每过一段时间会进山来帮着做些家务,也教给她如何做小孩子的衣帽。蓝皓月对此倒是很感兴趣,催着池青玉去给她买布料。他自是不敢拖延,临出门前,蓝皓月一遍一遍地交待他要买哪些东西,见他只顾着换衣服拿钱,不禁在背后唠叨:“跟你说话呢,也不好好听着,等会儿买错了怎么办?”
“记着呢。”他披上青色长衫,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不要总觉得我脑子不好。”
“那你跟我说一遍?”她又戳戳他腰间。
他不紧不慢地往边上让了让,道:“皓月,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唠叨了,这是要当娘的迹象吗?”
“胡说,还有好几个月呢!我不叮嘱你几遍,你不会忘记吗?”她气哼哼地。
池青玉只笑了笑,从桌边拿着竹杖便出了门。她的肚子已经大了不少,不能像以前一样追着闹他吵他,只好乖乖地坐在家里等。
原以为他会在午饭前回转,但等了好久也不见他的身影。蓝皓月不免有点担心起来,独自来到山谷口等待。站得腿脚有些发麻了,才听到远处传来那熟悉的竹杖点地之声。
“青玉!”她大声喊着。
池青玉原本好好地走着,忽然听到她的叫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惊了一下,急急忙忙往前赶,险些撞到山岩。她不顾劳累疾步过去,拉住他的手,道:“你怎么才回来?”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急切道:“你又怎么到了这里?”
“谁让你回来晚了……”她揉揉后腰,挽着他慢慢朝家里走。池青玉叹道:“我听到你叫我,还以为有什么急事……”
进了家门,他便解下肩后包裹,摊在桌上,将东西一样一样排开。“这是你要的花布,白布,青色绒布……还有这些丝线和珠子,红的,绿的,黑的……”他仔细地摸着那些布料丝线,一一给她看,木桌上堆出了五色斑斓的小山。
“我没有叫你买那么多啊,怎么还买了珠子?”蓝皓月坐在一边,摆弄着一团团的丝线。“还说自己记得,明明就是忘记了,然后只好全买了回来,浪费!”
池青玉却毫不在意地收起布包,道:“我怎不记得,那些彩线珠子是我特意买来的。”
“买来作甚?”
他略微得意地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对小小的虎头鞋子。那虎头双目炯炯,英武神气,嘴巴两边还翘着几缕胡须,俨然百兽之王,不可一世。鞋面上大红大绿,间有各色珠子点缀,绣工精美,别有生趣。
蓝皓月惊喜地拿过去翻来覆去看,“哪里来的?”
“自然是买的,我还会做不成?”池青玉好似抓住了她的把柄,反击道,“刚才还说我走路磨蹭,我只不过是多去了几家店而已。”
蓝皓月捧着这虎头鞋爱不释手,哼了一声:“那跟你买丝线珠子又有什么关系?”
他摸着珠子,道:“给你买个样儿回来,你不是常爱做些小玩意儿吗?我听人说,孩子都爱穿这种鞋子,看上去也好看。”
蓝皓月不禁道:“对啊,我小时候也有,后来我还看到过。”她说着,本想问问他是否也穿过,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青玉。”她有些心疼他,握住了他的手,“我会学着做的,做好几双,给我们的孩子穿。”
******
那年除夕,蓝皓月在灯下剪着鞋样,桌上已经摆着好几双各色虎头鞋,池青玉便在一边静静坐着。山外鞭炮声萦绕在夜空,他曾想也为她买来鞭炮烟花,她却说,不要惊扰了即将出世的宝宝。
于是两个人便在这安静小屋里度过了属于他们,也属于那很快就要见面的宝宝的除夕夜。
坐得腰酸了,她便扶着桌子起身来到门前。北风卷过,松涛绵绵,蓝皓月将门稍稍打开一些,望着漫天星光。池青玉来到她身后,道:“不怕冷吗?”
“还好。”她微微笑着,回过头去摸摸他的脸颊,“青玉,你很快就要当爹爹了。”
池青玉心里暖暖,他低头,从背后轻轻拥住她。山外自有别人的热闹与繁华,但此地,此时,只有他们。静谧夜空深蓝如幕,寒星璀璨,宛若浩渺大海间点亮了无数盏遥远的灯。
******
新春还未过完,蓝皓月便生了孩子。
幸亏老夫人留下的仆妇知道日子快要到了,提前便住在了山里。那日天还未亮,蓝皓月刚想侧过脸亲亲他,只觉身下一热,起身一瞧,就惊叫了起来。于是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妇人赶紧点火烧水,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物件,忙而不乱地里外奔跑。
当然,还不忘将惊呆在一边的池青玉赶出了卧房。
蓝皓月虽说也在江湖闯荡过多时,刀尖上打过滚儿,但这种紧张与痛苦还是头一遭遇到。其实肚子还未痛得厉害,但她见池青玉不在身边,更觉无助与慌张,便大声叫嚷。
可怜那被赶在外面的男人刚才急忙起床时连衣衫都没穿好,此时听到了蓝皓月的惨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推开门就往里走。
“姑爷哎,您怎么不听话,不能进来!”一名妇人抬头看见了,急忙将他往外推。
池青玉急道:“为什么不能,我又看不到你们在做什么,站在边上听听也不行?”
“不行哟,血光之地,男人不要进来!”妇人可不管他的心情,将他又赶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池青玉拍门,里面正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人管他。他自觉无奈,也不敢给她们添乱,只好躲在屋门口。前几日还母性满满的蓝皓月此时俨然进了油锅,又急又痛又躁。外面的池青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衣衫不整地倚着门,耳听得屋内一会儿哭一会儿喊,一会儿还在叫他骂他。他却没得办法,只好默默受着同样的煎熬。
他本没有什么时间的概念,在这样的焦急等待中更觉黑暗无止尽,也不晓得到底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按捺不住的时候,里面的喧闹到了顶点。
然后,便是一声从未听见过的,响亮的啼哭。
本来已经乱作一团的心,猛然间好似被远山钟鼓震醒。那一刹那,他仿佛灵魂出体,但就在再一刹那,那纷杂不堪光怪陆离的思绪尽数归一,像无数的碎屑齐齐拼接而起,重新回到了他的心底。
“生啦生啦!”原本凶巴巴的妇人笑哈哈地打开门,一把将他拉进去。
另一名妇人还在收拾清理,池青玉几乎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屋内,只觉有人拉过他的手臂,将一个软软圆圆的布包塞到他怀抱里。
“抱住,别松手啊!”耳边有人大声叮嘱。
怀中那布包里散发出温热气息,小小的身子不断挣扎,一边握着拳,一边哇哇啼哭。池青玉愣愣地抱着这个襁褓中的小生命,一动不动,忽听蓝皓月微弱的声音:“青玉,青玉,过来。”
他紧紧抱着襁褓,一点点都不敢动,生怕自己走错,撞到了什么东西。
那仆妇只得扶着他,将他带到蓝皓月跟前。蓝皓月吃力地抬起手,他这才意识到,忙抱着孩子蹲了下去。
“皓月,生好了。”他呆呆地说了一句,便觉得有些哽咽。
“傻子,怎么还要哭了呢?”蓝皓月脸色发白,但还是努力笑着,看着他怀中的小娃娃。
那小娃娃双眼紧闭,鼻子眉毛皱皱的,一张嘴儿张得老大,依旧哭个不停。池青玉此时才微微回过神来,怀里这份沉甸甸的感觉是如此奇异。他想要伸手摸一下孩子的脸,却又怕碰坏了这柔嫩的小生灵,便侧过脸,小心翼翼地,轻之又轻地,用自己的脸颊贴近了孩子的小小面庞。
肌肤相触,温暖袭来。
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从此多了另一份牵挂。与他至亲,至爱,至深,至厚的血脉之情。
“青玉,这是你的儿子。”蓝皓月微笑着看他。
“我的儿子。”他低语,抚过孩子的脸颊,又握住了蓝皓月的手。这个温暖的小生命,与身边的最爱,值得用尽全力去呵护,即便风霜侵袭,天地沦陷,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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